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3
王贵与安娜 第七章 不打不行
夫妻俩不愁钱了,却很头痛这个儿子。小子从会跑起心就野在外面,用安娜的话说,玩起来不带三班倒的。"人家回家吃饭了你也玩,人家吃完了出来你还在玩,你都没有中场休息的啊?"安娜老这样训不开窍的儿子。二多子是不开窍,除了瞎玩什么都不懂,四岁了还不能数到十。他最高数到七,因为家里上三楼的阶梯只有七个。"爸爸,我要下去玩。"二多子每天从幼儿园一回来就要求。"就玩五分钟。"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二多子根本没时间概念,他嘴巴里的五分钟是跟家长学来的。等王贵放下手里的活赶出去看的时候,小子早跑没影子了。
"你为什么又放他出去!?"安娜回回到家都看不见儿子。
"哪看得住啊,一眨眼就跑了。我还能给他拴条绳子?"
"天又黑了,还不快去找!"
王贵骑个自行车满校园溜达。他已经非常熟悉儿子的藏身地了,游泳池边,臭水沟边,小山头上,四百米操场。"你看见我家多子了吗?"王贵起先是逢个孩子便问。"我看见多多了!"孩子们认识王贵以后就会主动举报,然后王贵就会像揪泥鳅一样把儿子拎回家,夫妻俩把儿子一顿鬼训。
二多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训他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眨巴着眼睛昂头看着爸爸妈妈。直到有天出了个大楼子,夫妻俩才决定改变教育方法。
"王老师,我看见你儿子出校门了,往十六中那边跑,就一个人。"有人好心跟王贵汇报。王贵正去食堂买馒头的路上呢,一听赶紧掉头就追。追出校门三里地才看见儿子摇着根小树枝在前头走。王贵又跟抓泥鳅一样把儿子揪回家。
"你不想好了!小小年纪都出校门了!"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大马路能去吗?不怕汽车轧你?"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光骂你一点也不长记性!"安娜指着儿子的头训。
"好好讲你也不听!你哪里都敢去,现在连校门都敢出去了!"王贵也指着儿子的头训。
"得打!"王贵恶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
"就是!马克思教育不起作用!我们就用法西斯!"安娜王贵以前没打孩子的经验。我小时候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不好意思),没激怒过家长。若说打,顶多是爱抚地拍一下。
"你打。"
"你打。"
"你打。"安娜和王贵把儿子晾在一边,商量由谁动手。
"好!我打!男同志下手重,别打坏了。"安娜狠狠心,决定牺牲自己。
"用什么打?"安娜问王贵。
"尺子。"王贵印象里私塾老师都用尺打。
"太重了,用手好点,疼不疼自己知道。"安娜反对。
"好。"
商量定了,王贵和安娜又回头把严肃的行刑气氛重新表演一遍。"你心都野掉了!"安娜板起脸。
"哪里你都敢去!"王贵附和。
"不打不长记性!"两人都故意把脸拉得长长,放得黑黑的。"今天不打你下次你还往外头跑!"安娜扬起巴掌。
"打哪?"安娜刚举手又停了。
"当然打屁股啊!还能打头吗?打傻了怎么办?"
安娜把二多子夹在胳膊下面,弯下腰,扒下裤子,照着二多子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拍了下去。
"你那样连蚊子都打不死。"王贵不满意,"要重打!不疼他记不住!"安娜又"啪"地加了点力。两个人对视一下,他们不太搞得清这个力度行不行,声音倒是挺响。
"不疼。"二多子从安娜胳膊肘下面露出脸,冲王贵笑了。他还觉得挺好玩。这下真把安娜惹火了,下了劲用力揍,自己的手都有点疼了。
"哇……"二多子开始鬼哭狼嚎。
"你以后还野外面吧?"王贵指着儿子恶狠狠地骂。
"啪,啪!"安娜和着王贵的问话赶紧加两巴掌。
"不啦!"
"你以后还敢出校门吗?"
"啪,啪!"
"不敢啦!"
"你以后还天黑了都不会来吗?"
"啪,啪!"
"不会啦!"
"你以后还去水塘边上吗?"
"啪,啪!"
"不去啦!"
"去洗手吃饭!"王贵命令。
儿子咧着嘴巴,哇哇哭着往厨房跑。安娜直起腰来收工。"不会打坏了吧?"安娜拿不准。
"不会。小子不打不长记性。"王贵给安娜鼓励。王贵自己下不去手,他得找个打手。
打不是目的,打完了还得教育,得让他知道为什么打他。
等儿子吃完了,王贵问:"今天妈妈为什么打你?"多子摇头又点头。
"因为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外面车那么多,轧了你怎么办?断一条腿看你还往哪儿跑!"王贵说。
"外面那么多坏人!你跑出去,给人拐骗走,把你卖掉!"安娜补充。这其实是王贵和安娜真正担心的。"把你卖到乡下去!跟你奶奶一样种田喂猪!"王贵很恼怒地瞪安娜一眼,很严肃的教育,前面还上路,到后面又扯到老娘了。安娜赶紧收口。
"下次可千万不能跑远了!"王贵扯回正题。儿子赶紧点头,好像小鸡啄米。
"再跑远怎么办?"安娜又扬起巴掌吓唬二多子。
"法西斯。"二多子回答,他居然记住这个了。打那儿以后,法西斯就是我们家动家法的代名词,"不听话就法西斯!"安娜总先警告我们一下。
这次肉刑基本上算成功,二多子老实了好长一阵子,天不黑就回来。"嗯,还是得打!小孩不打不成器!"王贵和安娜也和其他家长一样,开始了棒头底下出孝子的生涯。坏处是,二多子一看到安娜就害怕,有时候安娜伸手想摸他一把,他都吓得一缩头。安娜心里有点难受。但家里教育,总得有个唱红脸唱白脸的区别。都打,家庭就不温暖了,都不打,孩子又难管教。
此次开打,是我家教育史上的转折点,奠定了以后慈父严母的家庭教育格局。万事开头难,第一巴掌下去后,安娜逐渐掌握了打的要领,也不断尝试新的体罚工具,由以前的单纯手打,发展到尺子,衣架和扫把头。打的多了,安娜也积累了蛮多经验。孩子其实是很皮实的,只要悠点劲,巴掌扬得高,下得轻,以吓唬为主的话,根本打不坏,顶多就是屁股上多两道印子。
不过打人的确是不好的习惯,扬手成性了,三言不和就要上巴掌,有时候甚至波及到我。于二多子,打是家常便饭,痛一下就忘记了。于我,体罚与其是肉体的痛苦,不如说更多的是心灵的伤害。我从尝到第一巴掌起,就觉得那是屈辱。我若受了一次打,能关着门,闷在被窝里哭半夜。心灵的痛让我下定决心,以后无论我孩子怎样淘,我都不会动手的,我下不了狠心。孩子,得靠教育。
"别把话说那么早!"安娜很有经验地告诉我,"到时候你也会打!你光靠讲,他不听你的,就得打!"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4
王贵与安娜 第八章 王贵的第二春
安娜最近老疑神疑鬼的。她能嗅出王贵的不对劲。她非常不想承认,却又总疑心--王贵有别的女人了。
安娜思想斗争也很厉害。她一面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如果这个家有一个人有机会外遇的话,那一定是她安娜而不是王贵啊!那个猪头三。何况王贵现在课又那么多,人那么忙,自己一定是对王贵倾注了感情才跟家庭妇女似的想把丈夫拴在裤带上。
她的怀疑是有理由的。首先,王贵爱照镜子了。每天出门前都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其次,王贵现在回家老不准时,先迟十分钟,再迟二十分钟,有时候竟然迟半小时。安娜每次询问,王贵都顾左右而言他,让安娜憋了一股无名火。上周日早上下课回家,通常都是十二点半,那天到家都快下午两点了。害安娜急得在家直转圈,以为王贵骑车出事,他们还为这个吵了一架。
"你死哪儿去啦?"王贵一进门,安娜就大声吼上了。
王贵好像早就预料到安娜会骂他一样,张口就说:"马上要考试了,学生要我多讲会儿,我就多上了一课时。"神情坦然到满脸写着"没什么呀,没什么"。
"你骗老鬼啊?大家都不吃饭?不给钱你也这样卖力?"安娜才不相信。"你最近有问题!我告诉你,王贵,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总不按时回家,还好打扮,你打扮给谁看?你有外心了就直说,别叫我猜来猜去。只要你讲出来,我这就跟你离!拖你一分钟后腿我就不姓安!"
"你瞎扯什么呀?根本没影的事情,我喜欢谁了我?当着孩子的面,别胡扯八道!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你是闲得慌了!"王贵的声音也高起来。
"我闲得慌?我怎么不讲张三,怎么不讲李四?偏把帽子扣你头上?好日子没过上两天,你就本性暴露!就你那副样子,还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也去搞那东西,改不了的好色本性,儿子都像你!"这话在我们家已经成一个定式了。凡是我和二多子的优点,都随安娜,凡是我和二多子的缺点,都随王贵。安娜一批斗王贵,我们俩总有一个受牵连。这次是二多子。不过这好色的缺点,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多子祸害了王贵。
二多子是个人物,且不讲他日后如何风流倜傥,打小就能看出这天生的禀赋。在他四岁头上就坐在我家14寸孔雀牌黑白电视机前,眼睛都不眨地看芭蕾舞"天鹅湖",而且居然一坐就是一个钟头,期间还不时蹲下来站起来。安娜从电视机前路过,小子还一脸不耐烦地叫安娜走开。安娜正高兴儿子遗传了自己的艺术细胞呢,"儿子才四岁居然喜欢看芭蕾,认真的很,这种艺术遗传随我。"安娜笑眯眯地问二多子:"好看吧?阿姨在演小天鹅。"二多子不响。过一会突然冒出一句:"妈妈,阿姨裙子下面是穿裤头,还是光屁屁呀?"安娜大惊失色,照着儿子屁股就拍一巴掌,"你个小流氓,一点点大不学好!这样好色,都随你爸!"王贵就这样父凭子贵沾染上了好色的毛病。
"谁好色了?谁好色了?你胡说什么呀!"王贵不悦,转身去了厨房。
"就说你好色了!你还不承认?大街上见个好看点的女的,头都扭不回来,口水滴出二里地。一点形象都没有。你就是个情种子,有点合适的土壤水分你就发芽!以前没钱你乖得很!这刚过两天好日子你就开始心花花,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孩儿……"
王贵对安娜连篇累牍,不带思索和喘气的大段指责总显得语言苍白,整个家现在就剩安娜的声音。间或传出王贵突然爆发的吼声:"别没话找话!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无限循环小数,我知道离结束不远了。
"吃饭!"安娜盛了饭,冲躲在厨房里的王贵喊。
"不吃。气饱了。"
"不吃拉倒,饿死你,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吃!"王贵那天就是少了一顿。
隔两天,安娜给王贵洗衣服的时候,从上装小口袋里掏出张发票:光明小吃部七块二。安娜注意了一下日期,上周日的。安娜越发觉得王贵在捣鬼。
她把发票拍在王贵面前,"这是哪里来的?"
王贵看了一眼,面色微变。"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会跑到你口袋里?"
王贵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我是不知道。"
安娜已经忍不住眼泪了,"王贵我告诉你,今天你不解释清楚这发票哪里来的,你就滚出去不要回来了。外面有人收留你了是吧?你都跟人家下馆子了是吧?我说你怎么突然能抗饿了,一顿不吃也不心慌,原来外面有野食了!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我告诉你王贵!你不要以为我多稀罕你!我一直就当你是块破抹布!我就是要你句实话!有人你就讲,大家好说好散!骗我算什么?把谁当傻子哄?"
"我是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还说是你塞进我口袋栽赃陷害呢!"王贵一口咬死三个字:不知道。这情景很有些像******员在渣滓洞受刑的样子,咬紧牙关,大义凛然。
赌气不说话也好,拧也好,掐也好,安娜这次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
王贵的确有点小故事了。他正后悔自己给安娜管教得太好,养成了把所有票据花费都存根的坏习惯,让安娜一抓一个着。下次要记得了,销毁证据。王贵遭遇第一次冲突,预感到不好。
这个女孩是王贵教学小组新分来的毕业生,我姑且叫她村姑小芳。小芳过去还听过王贵的课。从外形上看,若论相貌,除了比安娜年轻一点,其他实在没什么可比的。可这女孩就有一个优势--对王贵发自内心的崇拜。小芳家在农村,读书晚,到大学毕业也是二十六的大龄了,留校后无依无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时候,王贵是教学小组的组长。出于领导的关心,帮她解决了一些实际难题。
小芳刚来的时候,学校安排她住进筒子楼,和化学系的一个女辅导员分一间宿舍。谁知等她拿了钥匙去开门,却发现铁将军早就换了,还在门鼻儿上又加了把锁。半夜也没见前屋主回来,她心下开始着急,哭着去敲王贵家的门。当时还是安娜给开的门。
王贵过去一看,就明白了几分,明摆着是人家不欢迎,想把她赶走呢!王贵从男生宿舍叫了几个学生,说了句"出什么事情我负责。"拿起斧子撬开门,替青年女教师安顿好一切,又给她重新装了把锁,说:"你就在这里住着。她回来要问,你叫她找我。新锁的钥匙你放她枕头上一把。"
过几天,女辅导员哼着歌回来了,到门口一看,小芳已安营扎寨,还把她的东西按一人一半空间的合理布局全部挪好。小芳主动赔笑脸说:"我以为你出差了。我没地方去,就叫我们领导来帮忙先搬进来,新钥匙在你枕头上。"那张驴脸虽然拉得很长,拍桌子打板凳声音很响,却并不能奈何小芳。小芳就在王贵的鼎力帮助下在大学里安插了张床。
王贵是小组带头人,就安排小芳跟自己学艺。除了让小芳空闲时跟班听课,王贵还把以前教过的教学资料都翻出来给她参考。小芳很是感激。
小芳刚分来没几个月,家里老父亲就得了肺癌,住进了县城医院,全家就指望着小芳拿钱。小芳安顿下来没多久,哪里来的闲钱治病?东凑西挪也不够,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领导。王贵一听就说,救人要紧,哪家没点病灾?连忙带着小芳到工会打借条支了款,一千块,每月从工资里扣还。
燃眉之急解了,小芳还是发愁。一个月工资给扣下一多半,吃什么呀?王贵不忍心看小芳每天在办公室啃白馒头,就匀出手头职大一个好带的班给她带,算是贴补点荤菜。这是校外的外快,虽然路远点儿,但课时费高。惟一的不方便就是课安排在晚上,小芳没法回去。好人都做成这样了,索性做到底。王贵又大包大揽,说反正咱俩在一块儿上课,我回去的时候骑车载你吧!
几次帮助,又不求回报,小芳心里就有了依赖。她在这大学里惟一的亲人,她感觉,就是王贵了。天地良心,王贵这时候所下的一切套子都是无心的,纯粹是大公无私。
另一件私事让小芳对王贵产生了特别的好感。某天下课铃一响,小芳从前面的教室出来。王贵从后面的教室出来,一抬头,赶紧追上去紧贴着小芳走,一路护送到教研室小芳的位置上。小芳一转身看见王贵贴着自己,问王贵:"王老师,您有什么事?"王贵笑笑说没事。然后调头跟边上的李大姐讲了一句什么就出去了。李大姐关切地走到小芳边上,提醒她:"你例假来了吧?搞到裤子上了,我走你后面陪你上厕所。"小芳满脸通红,却特别感激王贵处理问题的周到,又很有男人的风范,并不让这种关怀流于婆婆妈妈,不显山不显水。
新学期一开始,小芳便喜得不得了。职大的课有收入了,她至少不必担心生计;更叫她满意的是,每周二、五的晚上,有那么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王贵是彻彻底底属于她的啊!王贵满脑子赚钱养家,哪有心思干那营生?但你不想,架不住人家不想啊!起先,小芳出于感激,总在王贵上课前替他泡好茶。后来,发现王贵每周三去资料室找资料辛苦,就主动问清王贵要哪些书,她先去了,替王贵一并带回来。最后,为了替王贵省时间,干脆问清楚王贵要哪些相关内容,她一页页查看,把有关部分用铅笔做下记号、插个书签直接交给王贵。这的确帮了王贵的大忙,替王贵略去无用信息,省了王贵宝贵的时间。王贵觉得在教学上比以前轻松多了。只是小芳累点儿,而且不止一点儿。以前王贵每天备课到半夜两点,现在王贵倒是提前上床了,改成小芳孤灯寒窗苦。小芳因心下存了暖意,自是一点不觉,反而为王贵的奔波暗自心疼,恨不能替王贵上课去呢。这长久的替太子读书,原本是想为王贵减轻点负担的,不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日后系里选拔年轻教师去英国留学的时候,竟因她的日积月累拔个头筹,因情得福了。
每周二的晚上下了课是十点。王贵从教室里出来就在职大的篮球场上开了自行车等小芳。俩人有说有笑地往家奔。职大离省大总有十好几里路,横穿的部分都是省城的郊外,荒凉的很。路不平不说,灯火还稀寥,一路骑回去很是费劲。若后座上再带个人什么的,没一把力气是不行的。小芳非常乖巧,王贵骑车她也不闲着,不时跳上跳下,逢上坡就下车在后头推,跟着王贵的自行车跑。王贵开始不好意思,说干脆下来一起走吧!小芳不让,说赶紧回去,不然嫂子着急。
一路上四十五分钟,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闲话。起先是纯工作问题。小芳若哪个难点啃不下来,或是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就讲给王贵听。王贵帮着出出主意,提供点评论。王贵的语法功底扎实,但发音不是特别标准。从前上大学的时候,系里上海来的教授就跟王贵老婆安娜一样很是瞧不起乡下人,曾当着全班的面儿批评王贵"伦敦口音里略透一点河南梆子的腔调。鼻音太重。"王贵有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不过当时还真没什么学生计较,因为大家几乎都是从乡下爬出来的,也都是苦出身。以前那些个城市小姐、书香门第什么的家伙们,发音能透着上海大舌头洋腔的一伙儿,当时都正跟王贵他们命运掉个头,在乡下学豫剧、二人转或秦腔冒充鼻音呢!反正班上的学生都有点儿南腔北调,大家谁也别笑话谁。小芳和王贵基本上是一个地界上出来的,连说的英国话里,都透着乡音,让王贵感到甚是亲切。王贵本不知道小芳的籍贯,但他从小芳的英文里找到与自己的共同点,断定小芳的家应该离他家不远。一问,果然,相差不到百里地,一聊起来还能扯到大家都曾去过的一个附近的小城镇。这下,两人的关系突然拉近了,以前是同事小芳,现在是小老乡小芳。
聊完工作,多余的时间就开始聊人际关系。小芳初到此地,很多人头不熟,也不晓得该跟谁近跟谁远。小芳想走个捷径,透过领导王贵早早熟悉同事。她不想自己一来就站错立场,常跟老乡哥哥王贵讨主意。小芳发现王贵虽然很健谈,但出言谨慎。你很少能从他口里套到他对某领导、某同事的真实想法,他永远说,某主任人很热情,某书记工作很细致,某老师教课严谨。即便到后来很熟了,小芳从王贵口里都问不出个别人的"不"字。小芳觉得,王贵这男人踏实嘴紧,不是那种大嘴巴,不像有些上海男人,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自己不怎么样还喜欢对旁人品头论足。王贵的圆滑里透着一股诚挚和谦和,让小芳觉得,这男人真可靠。一次,小芳问王贵系里最热门的话题,副书记和一个女教师在办公室亲热给人撞到,系里满是风风雨雨的。王贵只说了句,人在这世上,谁不犯点儿错误啊!旁人看不清楚的就不要瞎搅和了。搞好工作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跟我们无关,不都是混口饭吗?不谈了,不谈了。
小芳心咯噔地动了一下:对呀,人,谁不犯点儿错误啊,与别人又有什么妨碍?她似乎是从这简单一句话里得到了王贵的默许。原本暗暗喜欢,还带点儿自责的心竟突然敞亮起来,继续在自己的错误道路上乐滋滋地滑行。
美这东西,属于抽象概念,没有惟一标准。比方说,王贵在安娜眼里的五大三粗,在小芳眼里就是伟岸;在安娜眼里的语言贫乏,在小芳眼里就是深沉。王贵还有个毛头小伙不能相比的优点,就是成熟稳重。
"王老师,我发现你很幽默。"小芳由衷赞叹。在某天回家的路上,王贵无意中说起当年他在地方中学和同学一起看守菜地,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几个人就监守自盗,偷吃萝卜的故事。他说:"第二天老师来查,我们三个排队进办公室。'是你偷的吧?'老师问我前面的一个。'不是。''那是你偷的吧?'老师指着我。'不是。''那既不是他又不是他,肯定就是你啦咯!'老师马上就判断出来,然后送到学校去批判。"王贵把当时老师说话的样子表演得活灵活现,还故意学着老师的侉话,叫小芳忍俊不禁。"王老师你很幽默。"小芳再次肯定王贵。王贵哈哈一笑,心里却有莫名的感动。他从没听安娜这样夸过他,从没看见过那种倾心的目光。安娜即便是表扬,即便是语气中带着娇嗔的时候,也不忘跟着贬两句。他曾跟安娜讲过这个笑话,也跟我和二多子讲过。安娜第一次听的时候礼貌敷衍,因为安娜觉得这种土得掉渣的故事充其量只能算滑稽,绝对不是幽默,实在没什么好笑的。王贵讲的多了,安娜就烦了,忍不住冲王贵喊:"就那么点乡下故事,老讲!土包子一个。"然后在王贵脑门上戳一下。王贵正在兴头上,立时就没了声音,而且觉得有点受伤。后来就很少讲他小时候的生活,他的往昔在结婚没多久后就湮没了。
现在,同样的故事,只换个人听,王贵就变得很幽默。王贵恍惚觉得自己很高大,隐藏在胸中很久的男人豪气蹭地就起了。在小芳面前,他也敢于在讲话的时候指手画脚,他也敢于说那些特别土的乡音,他觉得自己变得很鲜活,而且深藏在心中的乡情尽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他惊讶自己对农村的生活竟记忆得那样清晰。虽然他努力做个城里人,娶了个上海老婆,还生了一对城市儿女,他每天都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并暗自跟虹云学说话。他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但骨子里,他仍然那么……那么……"侉"。虽然王贵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快乐,只是现在,他非常享受这路上的四十五分钟。我想,那是一种放松。"共同语言",王贵用这四个字总结。
共同语言是一个阶级词汇,用它可以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它是一个档次,像筛选水果的机器一样,把大小相等的果子划拉到一个筐里。"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我们俩根本不在一条起跑线上。王贵和小芳就是给划拉到同一个筐里的果子,他们有共同语言。
两个人以前是急忙赶路回家,慢慢竟心照不宣地逢上坡就散起步来。于是乎,四十五分钟的路发展成了一个小时。"王老师,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错。"某天,王贵把小芳送到楼下,小芳突然冒出一句,然后拉了一下王贵的手。这是拉手,远不同于握手。握手是礼节,是客气,是一种同志间的招呼,是两只手之间掌对掌的紧密结合,虽说握得紧,却没什么私心。而拉手,就是小芳拽住王贵的几个手指头,轻轻地摇了一摇。只这一摇,就摇出了王贵心中的小波浪。
王贵愣在那里,两分钟没回过神儿来。望着小芳远去的背影,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王贵生凭第一次被不是老婆的女人这样意味深长地拉着。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4
王贵与安娜 第九章 安娜又赢了
安娜要想抓王贵,太容易了,凭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夷那种为了捉奸而跟踪躲藏的行径,安娜就喜欢坦荡荡。有你就说,我要你自己承认。其次,安娜从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宠的现状,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王贵的女皇,是王贵心中的宝贝。再一个,她也走不开。她有工作要做,有孩子要带。她是一个母亲,不可能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跟着王贵满世界乱转。以前安娜"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贵,是因为她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旦这个"小老婆"真的挤进安娜的生活,安娜才觉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自在。
她观察着王贵。王贵本来是个很克制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太溢于言表。这一向,王贵却如同受伤的狮子般异常敏感。他有时候沉思不语,心不在焉;有时候喜上眉梢,哼着小调;有时候又很暴躁,莫名其妙地对我和二多子大叫。"爱情综合症"。安娜冷静总结。照理说,安娜是当事人,可她却能够做到冷眼旁观,跳出这个圈子看王贵表演。安娜并不怕离婚,在她看来,婚姻又不是什么宝贝,谁要谁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欢欺骗。你王贵究竟想瞒多久?
如果安娜真漠不关心,也许事情的结局就是王贵家一头,外一头地摇摆。问题是,安娜咽不下这口气,在没什么凭据的情况下老刺激王贵。王贵低头看书的时候,安娜就冷不丁扔过去一句:"借着看书,想什么鬼心思哪?都俩钟头没翻页了。"王贵若是心情愉快哼着小调,安娜也看着不舒服:"哟!什么事情这样兴奋啊?情人约会啊?"王贵若是心情不好骂我们两句,安娜就会说:"看我们都不顺眼吧?我们是没外头的花香。"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敲得王贵心烦意乱。
安娜最终决定保护这个家,是因为王贵的感情已经影响到我们了。有一天王贵为件小事,突然跳起来扇了二多子一个嘴巴。安娜的忍耐限度也到了极点,就此翻脸,忍不住跟王贵打了起来。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想怎样你就去,这个家没你我一样能行。你打儿子算什么?以前一个指头你都舍不得动,现在外面有相好的了,看我们都不顺眼了吧?你不想要的是我,你打孩子做什么啊!这儿子跟你姓王,你打,你打,打死了最好!"安娜也跟着往二多子头上敲。倒霉的二多子没招谁惹谁,莫名其妙挨两顿打,看爸爸妈妈吵架,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安娜打完儿子又觉得心疼。明明是老子的错,却要小的承担过错,爸爸打妈妈也打,一下就伤到安娜的心坎里。
"你要出去花你就去!别把外头情绪带回家里!你看我们不顺眼,你滚好了,谁也不会拦着你!"安娜像母老虎一样哭着冲向王贵,想将王贵推出门外,力气大得让王贵不得不拉住门框才停下脚步。
"你瞎扯什么?你瞎扯什么?"王贵任凭安娜在自己身上推搡,看安娜和孩子哭作一团,既愧疚又慌张,还有点怕邻居听到。
安娜也不想这样发无名火,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好像隔着布打空气,除了弄得家庭气氛紧张,两个人都心猿意马,实在是没什么效用。安娜下狠心要打枪上靶了。在某天安顿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后,安娜就到王贵回校必经的路上等,抓了个正着。
安娜看见王贵的时候,王贵正牵着小芳的手有说有笑地上坡。因为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俩都很放松。王贵和小芳总是心照不宣地在离校还有二十个灯柱左右的地方彼此松开。安娜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是在第二十二个灯柱下等的。这就是老婆的直觉吧!王贵的贼胆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当安娜从黑暗的灯柱背后突然走出的时候,三个人就面对面站着了。王贵根本没想到安娜的出现,惊得猛然甩开小芳的手,赶紧跳到一边,力气大到将小芳甩了个趔趄。我绝对相信这是王贵第一次做贼被抓的真实写照,这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只是这一甩,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与王贵,什么都不说,自己回去了。
王贵想追小芳,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伤了小芳。可看安娜不动,他也只好陪着。
安娜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她决定先沉默对应。
王贵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他也决定沉默对应。
于是,那几天家里特别安静。王贵和安娜脸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我想,当时我的感觉是害怕。孩子对父母的情绪变化简直像风湿病人对天气的变化一样敏感,我们很容易从父母的表情上读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还是不可以。这是多年讨价还价积累的经验。因此,孩子的察言观色,首先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安娜处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女人。在没证实之前她漫无目的乱发脾气,真抓住了,反而出奇地安静。她难过又生气,但她并不责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从事情发生起她就没觉得这是小芳的错。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世事很奇妙,如果一个男人抓到老婆与他人的奸情,一定是冲过去暴打自己的女人。一个女人若抓到老公与其他女人的奸情,又是冲过去暴打女人。过去,我将它归咎于女性地位的低下,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看扁同类。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柿子单拣软的捏。你既然去打架,何不找个打不过的人作对手?
安娜才不会杀上门去揪住小芳一顿猛打,更不会披头散发冲到系里去找领导汇报情况。如果那样,安娜也不叫小资了。小资的定义就是自以为高雅,在大乱面前处变不惊。她恨王贵,但要恨得出位,她要把这种仇恨化作对王贵、对小芳的轻蔑。她一反常态不跟王贵胡搅蛮缠,甚至不跟王贵口角。她一如既往在家里教孩子功课,打扫卫生,眼里就当王贵不存在。安娜小事上糊涂,比方说永远不知道钥匙放哪里,永远搞不清楚东南西北。大事上她可一点不糊涂,家里存款数目她可以随口报出,精确到小数点,而每逢变故,她隐藏在内心的精明也就体现出来。很多女人一碰上这样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诉,跟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哭诉,先博得不相干人等的同情;然后就是找领导找家长,恨不能把大字报贴到布告栏上,把奸夫淫妇搞臭出一口恶气再说。其实这种方法,纯粹是把丈夫推进敌人怀抱里。安娜认为这种处理方法很幼稚,很掉价。旁人谁能帮你留住丈夫?不过是徒增饭后谈资,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罢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原本就是做人的失败,难道还四处宣扬叫旁人笑话?
安娜并不打算跟王贵过下去,也不愿以柔情拉王贵回来。她一点不稀罕王贵,就凭王贵这样的也敢闹叛变?想当年这样的穷犊子都是娶不上媳妇的,如今刚给点糖果舔舔,还想翻花样?既然王贵想走,她就主动把王贵拱手让给小芳。她只是为自己这一向对王贵付出的真感情感到不值。男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在你真正付出的那一刻,你其实已经失去了。
沉默一周后的那个周日的晚上,安娜趁我们都睡熟了,跟王贵摊牌:"王贵,无论我们有没有感情,这个家都过了近十年了。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你说离婚,我马上签字。只一条,孩子归我。两个!女儿儿子我都要!这个家,什么都留给你,孩子给我。你不要跟我争,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给后妈的。以后,我就带孩子过。"说完,安娜把自己的铺盖收拾收拾,就跟我和二多子挤上一张床。那时安娜已经三十六七了。她觉得,只要王贵离了婚,按时给抚养费,她不用为拉扯孩子的钱发愁,她就满意了。她根本不去想什么未来,她要用两个孩子把自己后半生的路彻底堵死。连王贵这样的都能被腐蚀掉,还谈什么相伴到老?
安娜这副样子,一把点了王贵的死穴。王贵虽然感情摇摆着,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安娜和我们分离。他完全沉醉于小芳为他带来的轻松,甚至没想到有一天要和小芳结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肉体,与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买早点,送儿子女儿上学,回来烧饭;平常上课,周日跟孩子疯一会儿。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每天要干什么了。王贵思忖过,如果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可以舍弃安娜,却断断舍不得我和二多子。他整天这样忙,不就是为了我和二多子吗?没了我们,他心里会空荡荡的。再说,让安娜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也太残忍了些。然而,他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旦离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许有一天,两个孩子还会有新爸爸。他怎么能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管别人叫爸爸?
安娜的个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妇女一样打到外语系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娘家哭诉,不顾形象;如果安娜也当着王贵的面对小芳极尽羞辱之能事,叫王贵心疼情人;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输"你爸不要你们了,他给狐狸精勾跑了",让王贵脸面全无,王贵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带着安娜逼他下的决心,带着小芳走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活着,如果连脸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王贵很感谢安娜给他留下了一张脸,也给他留了跨进家门的缝。大学里隔一阵就上演类似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园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妇"在原配的大吵大闹下速成好事,却未必都有美满的结局--大多不久便天各一方或是在校园里销声匿迹了。
我不知道王贵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因为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每天去买早点买菜,再分别送我们去小学幼儿园,中午还是一下课就冲回来烧饭。只是,过了一段时间,王贵回来跟安娜说:"职大的课我让给张老师代了,他家庭困难。"
安娜的情绪明显好了起来,恢复了家庭晚期智力开发--教老二加减法。都五岁多了,二多子还是怎么都学不会。"妈妈,为什么三加二等于五,四加一也等于五啊?"二多子面对满地的卡片迷惑不解。安娜忽然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很难解释。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又回来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你说好不好?"
安娜打心眼儿里笑了。她抿着嘴,挂着那特有的小酒窝说:"你看着办吧,我管你那些个咸淡事。"
"我得征求你意见啊!大学英语部不是本系的,出去了很难回来。"
"不都是教书吗?"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催促着我们搞卫生:"丫头,把你桌上的书都拾掇拾掇,塞柜子里去。多子!叫你现在不要拿玩具出来!等下玩,等你妈回来你再拿。"以前安娜老说王贵猪投胎,到哪儿都能拱个窝躺下,就不晓得收拾。王贵费劲打扫完卫生,看了看表,就骑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家。
"吃个包子。"王贵在饭桌上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张口过来咬。
"不吃。讨厌。"安娜扭头。
"来呀,吃个包子。"王贵笑着坚持。
"滚一边去!谁理你!讨厌!"安娜再别过身去,肩膀像麻花一样扭着,声音里却带着笑。
"来呀,快来!"王贵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里了。
"你怎么那么讨厌?烦!去去去!"安娜笑了,张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
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的盆呢?"
安娜正看电视。她坐着,翻眼看着王贵笑,嘴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
"不要脸,滚一边去!讨厌!"安娜嗔怒,"在厨房水瓶架子底下。先用肥皂洗洗,上面都落灰了。"
安娜连同她的铺盖卷儿又从我们床上搬走了。以后没人半夜给我和二多子盖被子了。唉!王贵真讨厌。不过也好,我们这个不大的床松快多了。
王贵也真是可怜,回回闹出个事儿后,就多点任务。从那以后直到安娜退休,王贵都坚持执行着每天接安娜下班的任务。不过,这是王贵心甘情愿的。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5
王贵与安娜 第十章 同志,你要记住
这个故事后面的花絮是,王贵每次回系里开大会的时候,都努力避开小芳那水汪汪,欲语还休的眼睛。即使他正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师聊天,只要看见小芳远远过来,也会赶紧找借口躲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气概,本该给小芳个理由,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王贵一句话都不留的态度,促使小芳下定决心参加系里的出国选拔。很快,她就如愿待发了。
在系里的欢送聚餐结束后,小芳主动走到王贵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老领导,我要走了,你送送我,以后难得见面了。王贵无声地随着小芳迈向以前常走的路。他心中的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很想像个大哥哥或老领导那样嘱咐小芳两句,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有什么困难都要靠你自己了。可他就是固执着不开口--那样似乎太虚伪。
到了小芳宿舍楼下,小芳突然叹口气,冲王贵很柔和地笑笑,说:"我就要走了,你都没什么话跟我说?要不,上去坐坐?"
王贵的心咯噔一下,犹如陪孩子坐海盗船那样悬在空中没有着落,说不清是激动是感慨还是难受。"不了,你那还有别的同志,太晚了不方便。"王贵脱口而出。
"同屋的早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小芳这话叫王贵更加心慌慌,搞不懂是真的客套呢,还是别有意味。上去了,会怎样?
王贵愣在那里。只一分钟,就果断说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呢!"然后转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贵这段经历原本不为人知。只是过了N年以后,王贵彻底没有心理负担了,某天跟安娜聊天就说起了这夜的故事。
"她叫我上去坐坐。我想想,就没去。"王贵说。
安娜居然笑了,拍着王贵的脑门说:"后悔了吧?悔得肠子都歪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这样伤人家的心啊?不就去坐坐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然坐坐怕什么?"
安娜是个奇怪的女人。若是王贵掖着揣着,藏五藏六不说实话,安娜就气到发狂,认定是有什么;若是王贵自己说出来,她倒觉得没什么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实话。爱就爱了,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感情动物,哪能一辈子没点儿波折?爱了就要承认,敢作敢当。我就从不隐瞒,我爱别人了我就说出来!不说,才有鬼呢!"安娜指的是她后来那段差点要了她命的婚外情。这家也真邪了。王贵其实若有若无的"恋"情,竟时不时挂在安娜嘴上;而安娜差点都给人带到美国去了,王贵却从不提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说。
"你瞎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你就喜欢造谣。都是同事,传出去还真以为有什么了呢!"王贵坚持一辈子都是,没有!"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了,从不跟人家瞎来。"王贵一直这样标榜自己。直到我后来有了男朋友,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亲近,骑车带别的女孩给我抓到的时候,王贵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男朋友:"同志,你要记住!这种事情,不是捉奸在床,你就咬死两个字:没有。打死都不能承认。你不承认,她顶多就是怀疑,瞎闹闹。你一承认,这一辈子就完啦!"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男朋友受益匪浅,他小心翼翼地问王贵:"叔叔,这是您的经验之谈吧?"
安娜听这话不乐意了,伸头过来质问王贵,还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儿,揪着他耳朵,喊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搞了半天,你还是骗了我一辈子,到死没个实话!你说!到底有没有?!……"
"没有!你瞎说什么呀,就是没有!"王贵抱着头,死不承认,很有点怕死不是******员的风范。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5
王贵与安娜 安娜与王贵 第一章 乡下的记忆
安娜怕秋天。一年四季的节日,安娜最不要过的就是中秋节。每年大学一开学,安娜便心神不宁。她常常会翻日历,然后问王贵,今年八月十五什么时候?或者问,今年是大年小年?再不然就是乡下人什么时候来?不晓得今年收成怎么样,梨子甜不甜?
安娜不是对梨子有特别的好感,恰恰相反,她一看见梨子就头痛。
安娜刚认识王贵的时候,就听王贵说他家乡满园的梨树,绵延十好几里地,春天梨花雪样的一片。"土地软得像踩在云朵之上,满园的枝杈任意舒展。当梨果挂满枝头的时候,肥硕的果实在风中摇摇摆摆,不小心坠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汁水蜜得招来群群果蝇,香飘十里开外。"这是安娜听了王贵说他小时候在梨园里玩耍的故事以后,自己在脑海里刻画的田园景象,无比诗意。
不过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贵去乡下见公婆,缠着王贵带她去看梨园的时候,安娜就失望了。她称之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等长于她与王贵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冬天,梨园分外没落。梨树倒是够粗,树干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丫也伸展得像把伞,可惜上面连片叶子都没有。更煞风景的是,恰逢沤冬肥,满地都是牛屎猪粪,下脚得十二分地小心。
安娜不是没下过农村,不过农村有富裕和贫困的区别。安娜下乡的地方算得上江南农村,水土不错,虽不比城里,但也山清水秀。日子清苦得很,乡里人却比较爱干净。在没去王贵老家以前,安娜印象里农村最差也不过如此了。
到了王贵家,她才知道农村有天壤之别。安娜和王贵是在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去拜望公婆的。当时还没我呢!搭乘的慢车走走停停,车厢拥挤,头上是扁担鸡笼,得十二分提神,别一不小心叫鸡屎掉头上。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过道,长卡座下面都躺着个人让你没法缩腿。从座位到厕所不过十几步路,挪过去得半小时。如果有一点尿意就得赶紧起身,不然难免要尴尬了。车厢弥漫着一股不透气的酸臭味道,令安娜窒息。虽然外面冰天雪地,安娜还是要把车窗打开,把头放在外面透气。到了县城,火车晚点五个小时。再转小泵泵,这是一种载客拖拉机,后车厢两侧是长凳,中间的空地人摞人。虽然顶棚的帆布千疮百孔,车厢后头也敞着门,车里居然不冷。
挨到小集镇,安娜跳下泵泵车,看见王贵冲两个推着自行车的鼻头冻得通红的男人径直迎去,跟安娜介绍:"这是我的兄弟。大弟弟,二弟弟。"
安娜坐在王贵的车后坐上,屁股颠得生疼,看王贵拄着车把扭来扭去在乡间小路上逶迤前行。四周是漆黑的夜空,连颗星星都没有,放眼望去,不见一点鬼火。安娜心里很害怕,虽然两个弟弟在前面带路,她还是怕王贵瞄不准田垄,一不小心掉进田里去。车是越换越小,人影也日渐稀少。
安娜听王贵喊一声"到了",便从二八加重车上蹦下来。车停在横一向纵一向两排茅草房的前面,正对门的屋子里亮着油灯,炕上黑压压一窝孩子。安娜心里很难受,当下就意识到这是个填不满的钱坑。
进门的时候一家人都坐等他们吃饭,昏暗的煤油灯下,脏兮兮的孩子们已经趴着睡着了。王贵的父母一见王贵带着安娜回来,赶紧打醒一窝孩子,婆婆一个一个介绍,这是老五,这是老六,公公则抽着自制的土烟蹲在炕头间一声不吭。当时最小的老八还没炕沿高。
饭还是精心准备的,据婆婆说特地去集上割了块肉。但安娜根本没发现肉的踪影,只看见白菜帮子和一坨一坨拧成疙瘩的粉丝,花椒倒是放了不少,还有一把干辣椒。弟弟妹妹们吃得很香,王贵也是一样投入,三下两下就扒了一大碗进肚。满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却像进了猪圈一样光听见吸粉丝的呼噜声。安娜拿起筷子,一根短,一根长。她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擦,然后尝了一口,又涩又辣又咸,难以下咽。虽然安娜饿了一整天没有吃饭,还是决定就这样饿着。她在王贵起身准备再盛一碗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倒给王贵。
安娜也不适应上厕所。这里没有厕所,所谓厕所就是在屋尾用枯树枝搭的并不紧实的篱笆,风一吹摇摇晃晃,像是会迎头砸下一样。进去后,妇女同志就把裤带挂在篱笆头上以示有人。安娜以前一直自叹是苦日子过惯的。江南乡下也没厕所,都在地上挖个坑,然后放进去个粗瓷坛子,装满了拉上来用肥。但这里就是进了篱笆找个能下脚的没屎的地方解决了拉倒。安娜实在受不了里面任意绽放、如大写意般的股股黄金,还有不畏严冬不屈不挠掘金的绿头大苍蝇。那苍蝇如同一架架豪华直升机,放肆地在你面前静止着凝视你,发出刺耳的轰鸣。这种近距离的凝视让安娜感到恐惧,不晓得哪只苍蝇一时兴起,黄金上爬爬,然后再在她脸蛋上停留一阵。丰富的联想让安娜止不住地恶心。第一次上厕所,安娜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马上转身出来跑去拉王贵的袖子,眉头拧成团。王贵进了篱笆二话不说,拿了把锹左铲右铲扬手丢在篱笆后面的积粪坑里,再跑到外面挖点冻土在厕所里铺上一层。动作之熟练,一点不像大学教师。安娜在乡下就住了四天。有了第一次如厕的可怕经历之后,安娜将人体小宇宙发挥到了极限,以坚强的毅力与身体抗争,以后再也没去过这土厕所嗯嗯,带着满肚子的脏东西回城以后解决,副作用是憋出一脸小痘痘。安娜那几天才知道人和骆驼一样有天生的隐忍功能,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也活好几天。从此安娜经常便秘,抱怨王贵是那次回乡落下的病根。
安娜晚上上炕的时候实在睡不下去。她连外褂都没脱就躺下了,即便如此,还是被跳蚤咬得浑身是包。那种又痒又痛却无法抓挠的凌迟之苦,让安娜认定这里的跳蚤喜生。凭什么不咬旁边的王贵偏偏咬安娜呢?四天下来,王贵如鱼得水般自在,安娜却憔悴了许多。眼圈乌黑,嘴唇干裂且苍白,以前白嫩光滑如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一样的小脸儿已经开始打皱皱了,整天很萎靡地靠在门框上不怎么说话,只一味朝着出村的方向上望。原本计划住上十天的,王贵看着难受,就说回吧!安娜突然有种牢底终于坐穿的快乐,赶紧把带来的钱主动都交给公婆,连同饼干、大白兔奶糖、水果硬糖什么的,都留在农村,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这以后安娜最少十年没回去过,直到有一年姑姑把我和弟弟带回乡下给爷爷奶奶看,安娜不放心再次主动投诚过来。
那是我惟一一次乡村经历。奇怪,我天生应该是写回忆录的人,幼儿时期的短暂生活都会如此鲜活地存放在脑海里。
我去的时候,横一向的茅草棚已经换成砖瓦房了,为给两个叔叔娶媳妇作新房。而爷爷奶奶还住在纵一向的草屋里。我们去了,跟叔叔婶婶住。当时新过门的小婶婶刚有宝宝,用的尿布很有意思,一块纱布,里面包上门口刨出的黄泥巴,他们叫尿揭子。儿子拉撒都在泥巴上,换的时候只要扔泥巴就行了,根本不用洗洗涮涮。二多子那次回去真应验了安娜的话--和羊住一起。他的床边拴了头羊。多多倒是很高兴,每天疯吃疯玩,显得比在城里还胖些。安娜当时是非常不愿意姑姑带我们回去的。怎奈七姑姑口齿伶俐,把家乡吹得跟以前比已是天上地下了。安娜想改革开放那么多年,报纸电视都说乡下一片大好,叫我们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就是二十天的寒假。走的时候安娜依据经验做好充分准备,大包小袋里连草纸都装了。怕我们没的吃,特地带了牛肉干、酥糖和巧克力这样的零食;又怕给表兄弟们分去,特地再多买了些。不过,这些东西到了乡下,就给奶奶很大方地四处分派了。她说:"都拿走,都拿走。他们什么没吃过,都吃厌了,你们都拿去尝尝!"然后拿了山芋干,馓子和糖三角来换。我一点不喜欢吃山芋干,满脸委屈带着恋恋不舍看着一把把被抓走的零食,又不敢反抗,立时就不喜欢乡下了。二多子却吃得很欢,他说山芋干比牛肉干好吃。安娜风尘仆仆来到村头,看到二多子正抓着牛尾巴往老牛身上爬,忍不住说,这才真是个乡下坯子,过得这样自在。到走的时候都拉不动他,说喜欢住奶奶家,不愿意回去了。我后来问二多子为什么喜欢乡下,又没吃又没喝的。他说自由,可以不用读书,整天玩耍。
奶奶不喜欢我,因为我里里外外都像安娜。首先我跟乡下人保持距离,来个人从不主动张口叫,每次都要奶奶连哄带吓才开口。其次就是跟安娜一样有张白净的脸,用他们的话说俊得像个戏子,让奶奶觉得我一点没沾上她家的气质。再就是我挑食,吃顿饭能把粉丝里夹的花椒一个一个挑出来,遇到粉丝打结的粗梗处还非要咬断了吐掉。奶奶很是看不惯,说一顿饭下来猪都吃饱了我还没吃完。我也是一上厕所就头皮发麻,所以住二十天只嗯嗯五次。我每次要嗯嗯了都去找姑姑先清理干净。奶奶一听我叫姑姑,就沉着脸说,假干净,她吃的哪个不是粪浇出来的?别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头拉。我非常羞辱,毕竟都发育了,已是个大姑娘,怎么可能光着屁股在外头拉?结果为了嗯嗯还得挨顿骂。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亲,每次看到她都怕。某个傍晚,看到安娜抱着二多子不期而至进了草棚,憋了多少天没人疼没人管的委屈终于如洪水般爆发出来,感觉就像翻身农奴见到解放军一样,放声嚎哭!我搂着安娜,不依不饶地哀求回家。***脸色甚不好看,嘀咕着:"哪个欺负你一样,疼不过来地疼,还做出这副样子。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安娜看到我的时候,头发沾在一起,脏得结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断地说,男孩脏点没关系,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带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还真养出个娇小姐啦,精贵的!"奶奶不敢讲安娜,就老当安娜面说我。安娜特别会看场面,知道这是***地盘,若跟奶奶对着吵,没准给村里人骂死了。安娜从不在乡下跟奶奶正面冲突,但她很有主见:你说你的,我只不理,仍旧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给姑姑们带的花布一一分送,然后要求她们带我去洗澡。
姑姑们骑了三个半小时的自行车带我去最近的镇。澡堂里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女澡堂跟男澡堂一样,是泡的,不大一个池子,挤得想搓搓灰都伸不开胳膊。人一进去就先烫泥。池里的水跟糨糊一样浓,不过是黑的。我都怀疑好几年没换过了。姑姑居然坚持说,瞎说,两天一换!我当时就哀叹自己运气如此不好,赶上水池的第二天。下去以后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我得跟游泳似的先憋一口气,然后站进去烫,再赶紧出来搓泥。安娜一进澡堂,闻到近乎致命的气息就开始干呕,吩咐姑姑带我洗,自己赶紧躲出去喘气。
搓完泥,每人才发两茶缸水把身上冲干净。洗完了出来,我看见安娜的手里拿个塑料盆,说:"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说农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缺水。水是轧井打出来的,吭哧吭哧轧半天,都听不见井底有水花冒泡的声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还沉淀出半盆泥。吃饭喝水都用这个。我那时候就觉得乡里人虽然没受过文化教育,但用水的程序很科学,先撇出上头的清水准备一天烧饭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脸。"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子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边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虽然量只够湿一块小毛巾。然后还带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强迫王贵一起刷,晓得如果这样出份会给奶奶骂。奶奶不骂安娜,但骂王贵声音大点给安娜听还是可以的。
叔叔婶婶姑姑们都喜欢安娜,可能因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奶奶,对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闲着没事就帮姑姑们梳头,告诉她们要讲卫生,不然以后要得妇科病,生不出孩子来就麻烦了。这种吓唬还是很管用的,特别是蒙那些读书不多、对科学将懂未懂的乡下姑娘们。每逢集市,安娜看见廉价的彩色纱巾头绳什么的也帮姑姑们买。
这次去乡下,安娜又是住了四天就回来。安娜觉得,四天是她的极限。
安娜每次回来对王贵都会特别好一阵。她觉得王贵太苦了,在这样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王贵能混到省城,端上银饭碗,很不容易。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6
王贵与安娜 第二章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
既是嫁了他,后面的麻烦也就只有应承下来。王贵的兄弟们年年一到中秋便进城找惟一的亲人王贵推销自家产的梨。"大哥,大嫂,又来麻烦你们了!"安娜虽然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一进门,看见门口蹲的几个影子,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贵每年这时候都特别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熟人,城里的关系网都是安娜的。王贵也不用多说,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看见自家楼下停了大卡车,就开始四处奔波。"小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又来人了。你去联系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马把未来大姨子指定的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来其他哥们儿分担。
"厂长,又要麻烦你。梨来了。"安娜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楼底下,厂长视线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厂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时候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在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厂门口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已经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也没为自己争过什么。几任厂长累计下来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需要个统计,没人干得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安娜回回一到转干的当口上就气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干天,无法直面那些如小鸟般从她眼前飞过的小娃娃们。吵了几回,泪也流了,硬话也说了,最终都没她的份,只落个厂长们歉意的微笑和空头的许诺:"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证你!"可下次一到,情况照旧。转正这东西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后越轮不上她。安娜对文凭有发自内心的羡慕。只要人家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便哑口无言,转身就出去了。她只气自己没赶上好时代,整整被耽误了十年,还要独自承担这时代的不公平,却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干都是后来很老的时候了。省里统一弄了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按成绩选拔定名额,安娜这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二十个名额。安娜以四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已是四十岁的"高龄",和她竞争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称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成二轻局局长的女儿、工会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作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十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反正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过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对王贵的弟弟们没话说。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答应了。安娜觉得,王贵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回忆过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教书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没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诫弟弟们:"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就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不管是看在卖梨的份上还是看在大哥的份上,无论大嫂说什么,都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处理完梨,乡下叔叔还会提上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和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
"兄弟们这次回去,可要给娘捎点儿钱儿?"王贵在兄弟临走前的夜里总是黑着灯跟安娜商量。没亮儿,感觉胆子大点,也不用看安娜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不给!填不完的坑!还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过了,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哪里有帮着卖完梨还要倒贴钱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声高了,"自从我进你家门,可穿过你娘一根线一根纱?孩子们可吃过她一块糖?我又不欠她的,给她是情分,不给是正常。我不是银行,养了小的还要养老的?还没完没了了!""你小声点儿!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贵慌张得很。不过王贵心里有谱,只要他张口了,磨一磨总是缠得来的。
乡下有句土话,好女也怕赖汉缠。安娜要面子。王贵收拾安娜都拣她软骨按,只要达到目的,王贵还是愿意舍下些脸面的。这方面二多子着实得到王贵的真传,为买一辆三轮脚踏车,就躺在百货大楼正中央的大厅里耍赖,哭声震天:"我要嘛!我要车车!"鼻涕眼泪都往嘴里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转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志坚定地号啕大哭。通常在这种耐力与面子的较量中都是安娜败下阵来。
"下星期英语之角的代课费就发了,听说今年春节系里要多分点奖金……"王贵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缓安娜绷得很紧的经济斗争的弦,絮叨得安娜眉开眼笑了再峰回路转:"兄弟们难得来一趟。你都贤惠那么久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让他们带点回去啊!"安娜久经战场,原本已经笑意盎然了,顿时就沉下脸来:"没有!"
有也好,没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贵是乐滋滋地将钞票塞进兄弟手里:"你嫂子叫带点钱给娘,让她扯件衣裳。"
跟领导硬顶是永远没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回。王贵多年的斗争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后来的爱人。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赔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难题!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赔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谁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挑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我一闻那味儿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李主任送点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
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
我从七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像条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果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像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带点新棉花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几年以后安娜手不紧了,就平添了购物的怪僻,她后来想方设法调到商场工作,简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场里什么打折什么内部削价,她都门清,没事就往家里搬东西,也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在我十二岁上,安娜就把给我陪嫁的内蒙古羊毛毯准备好了,以后每到冬天翻出来看的时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会投资!当时买才七十几块一床,现在一千七都买不来了!"不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樟脑丸塞满柜子,过夏的时候更要频繁晾晒。安娜一边感慨便宜买穷人,从调到商场以后家里没攒上过钱;一边又对王贵说:"知道为什么咱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都给你乡下亲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干什么都得拉王贵的乡下亲戚垫背,栽赃起来也比较方便。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这是村东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辨不清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候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
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可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把难题塞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就算当初我嫁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自己妈也是共生了十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这时,王贵便赔着笑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们才相配!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九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胸脯还拍得当当响。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决心,再来人就给撵出去。脸也拉了,话也出口了,可人家就是不走,你总不能整天让他们住在家里吧?越住头越大,再加上王贵三天两头说好话,最后还是得解决问题了事,说不定还得贴上车票。安娜多少年都没跟老三届的同学断了联系,谁要找以前的朋友,通过安娜就行了。道理很简单,安娜这么多年来,没少麻烦过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关系。安娜过去是老班长,大家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能帮就帮帮,皇帝家里还几门穷亲戚呢!谁都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干了,还没落个好。每次办完事儿都板着脸熊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以后别来啦!你以为省城政府是我家开的啊?你动动嘴皮子我们得跑断腿!"当下他们都头点得跟个鸡啄米似的,"以后再不来了!哪能老给你找事儿?就这一回!"可刚回到村就宣传开了:"我家找过了,不好去了。你家没找过啊!你去!你去!"每次来的亲戚都说:"你帮谁谁谁了,没帮过我呀!我从不张口的,亲不亲一家人。你可不能偏谁向谁!"搞得安娜王贵越办事欠债越多。乡下的亲戚一说起王贵都是满脸夸耀:"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么都能给你办得了!就是讨个婆娘蛮得很,脸拉二尺长,成天介挂个苦瓜脸。"
"女儿,我告诉你,妈妈这一辈子就吃了乡下人的亏。以后结婚,千万不能找乡下人,不然你这辈子有的烦了,到死都缠不完!"我谨遵教诲,早早就挑了个城里人。
其实,安娜碰上的还不算最糟。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气,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被子,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俩人便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到家都手脚瘫软了,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意见却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老头老太就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竟然冲刘医生喊:"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主要是舍不得孩子。我一个人带两个怎么过?把孩子给那样的乡下人带我能放心吗?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心里顿时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赔了眼泪,反要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的?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可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
"我只怕,没活到他们过世,自己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6
王贵与安娜 第三章 这班老三届
安娜和其他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一过四十,便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就开始安心混剩余的日子。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道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轮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时,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点,以前更严重,前一向都住进了医院。同学打电话到她办公室,找不到人,特意追到家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现在在哪儿混呀?好多年没他消息了。"
"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好像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家电话。"
"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
"我没敢,想先问问你。"蒜头知道安娜和涡轮司机从前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给安娜添麻烦。
"什么话?!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老太婆了。老同学打个电话怕什么?"
安娜放下电话,就拨响了涡轮司机的号码。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继母,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在看电视,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谁了。
她愣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刚到,就托蒜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咱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的男中音柔和而有安神作用,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
"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十多分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
"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很活跃。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么样。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不要两天!"
"嗯,等你消息。"
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呢!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便故意放得娇柔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在一中旁边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相比之下,里面的装饰倒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
上菜的顺序也很奇怪,先来一道"忆苦思甜饭",又上了几样野菜,甚是爽口。
同学大多久不见面,碰到一起就互相打趣,熟悉的还相互拥抱,边抱边自我嘲笑。
"脸没贴上,肚皮先亲嘴了!"
"你这头发,怎么比你肚子里的墨水掉得还快?整个一'中间一块足球场,四边都是铁丝网'了嘛!"
"我头发掉得快,你褶子长得多,都跟包子的肚脐眼儿一样了!你还笑我?"
没过十几分钟,以前的绰号都被想起,开始边喝酒边抖以前的糗事,惹得满堂哄笑。
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却在老同学的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少了很多拘束。岁月的痕迹只在这青春的回放中有了些许抚平。
安娜没见到涡轮司机。聚会开始二十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进门就作揖,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先自罚三杯。
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颀长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惟一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一件本白的细绒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暗绿的休闲西装,松散地扣了一颗扣子,透着清爽与儒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有油点、后领有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屁股底下坐平了才穿。就连他的课本也干净整洁,一个角都不折,笔记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安娜!"
安娜抬起她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大方一笑。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的感情,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一下"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安娜很窘迫,恼怒地白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给了安娜一个很结实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却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窝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也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焦点便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
"当初志向不是'裤子大'吗?怎么跑那么远?"有同学问。按当地的土话读出来,科技大就成了"裤子大"了。
"唉,当时就想逃得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这个"不提了,不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于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就跑美国读博士,读完博士又找了个州立大学教书的整个过程。历史遗留问题就算是交代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排成一张表,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是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能够奔着目标去的,惟有执着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浮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去的人流,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书页缺了好大一个角,已经影响整本书的故事情节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会儿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当散散步,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意打扮了来的,吹了头发,还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时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钻。安娜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嗯,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要放宽心。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得这种病我一点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见西施捧心一样。"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做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自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娜从小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面就跟我顶。唉,当初我就没教育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动不动就拿弗洛伊德、叔本华给我扣帽子。每次先给我下个诊断,然后还非得引经据典。你这样杞人忧天,迟早会成圣人的!"
"不啊,是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来得太迟了。没你我也苟活了二十多年。"
"活是活着,苟延残喘罢了。"
安娜非常喜欢这样的斗嘴与机锋。她喜欢智慧的男人,欣赏聪明的脑袋。她称之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涡轮司机一起,没事就斗脑筋,从智力题到象棋围棋,最后发展成纯斗嘴。这种酣畅她很多年没有过了,因为王贵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搞不懂个所以然。
"安娜,我会联系你的。"在涡轮司机把安娜送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安娜并没客气到假意邀请涡轮司机上去坐坐。都夜里十一点了,估计孩子都睡觉了。三楼上,家里客厅的灯光透过窗口亮着,映出王贵伏身写字的背影。四周很安静,间或三两声猫叫。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嗯。"安娜竟没有拒绝。
涡轮司机摆摆手走了。安娜没有动,她知道他会转身,跟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样,过十米后会飞来一个吻。当然,也许他已经忘了。
很准。十米左右,涡轮司机转身,扬手送来个飞吻。一切竟那样熟悉,安娜回到十八岁的光阴。她竟有些迷惑了。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7
王贵与安娜 第四章 青苹果的岁月
安娜踏进门。王贵伏在教科书上写着。他抬头憨厚一笑,"回来啦!"然后继续伏在教科书上写着。没话了。
安娜都准备好告诉王贵是涡轮司机送她回来的,然后跟他讲今天的同学聚会。只要王贵问一声,怎么那么晚啊?可王贵什么都没问。
"哼!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晚回来,我急得心都要跳出去了,追着问他到哪里去,怕他出事。他根本都不把我放心上,连问都不问,他早就不爱我了!我还把自己当个宝贝!"安娜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恼怒。她今天有好多话要告诉王贵,王贵若主动表现一下关心,她就要竹筒倒豆子了。结果……这男人,榆木疙瘩一个!
满腹的倾诉突然就像翻滚的熔岩到了火山口上被山顶的岩石压住一样欲吐不快,沸腾着,灼烧着,熊熊燃烧着找不到出口。
安娜坐在王贵身边的小板凳上洗脚。因为恼怒,把水踩得稀里哗啦乱响,还溅出去一大片。王贵依旧没有反应。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晓得我生病了也不来接,要我一个人走回来,人家进门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声。你的心跟铁一样硬,不懂感情!养条狗,还知道主人回来了摇尾巴呢。对你好都是白好,只晓得叫人家付出,根本没有回应的。石头扔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安娜冲王贵开始嘀咕。
王贵这才抬头看安娜,"咦?好好的怎么又把我比成狗了?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我去接你。你不打,我到哪儿去接啊?"王贵申辩。
"我不打电话回来也没见你着急啊!你要是会心疼老婆,早早就站校门口等我了。我穿高跟鞋,那么长的路,走回来脚都起泡。你看人家刘老师,爱人稍微回来晚点,到处打电话去问,急得跟什么似的。你怎么就没这个心?"
王贵莫名其妙,放下手里的笔,有点恼怒地说:"本来聚会高高兴兴的,怎么一回来就没好脸?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气你没把我当你老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见坏人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出车祸了?你心里根本没我!"
"今天怎么跟吃枪铳一样啊?"王贵一头雾水,"这种事情概率很小的!何况你们那么多人一起,不会出事的。你们班男同学也太功利主义了,看你现在有了丈夫再加两个油瓶,连送都不送你这朵班花?"
"去去去!老不正经!还花?都爆米花了!"安娜突然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被王贵一句"班花"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晓得自己好好地发什么无名火。
"早点休息吧,我备完课就去睡。记得吃药啊。"王贵嘱咐了一句,继续备课。
安娜低头收拾干净地上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贵一眼,径直去睡。
"他回来了。"王贵躺下后,安娜还是张口了。
"哪个?"
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
"哈哈,我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是敖包相会。看你回来脾气那么大,失望了吧?早知道不让你去了。见初恋情人是最不明智的举动,是中年妇女头脑发昏的臆想。初恋这东西,原本就是纪念青春的,应该保存在你脑子里。蓦腾腾翻出来嚼嚼,吓自己一跳。肯定看到水桶腰,秃脑门了吧?说不定牙都掉了。回家看见自己丈夫,顿感无比庆幸,证明当年的决断是英明的。过来,抱抱,老头安慰一下。"王贵趁机将安娜揽在怀里。
"呸!恰恰相反,充满希望,还是比你帅!"安娜话没说完,挣扎着拍了一下王贵的脑门。"他从美国回来,现在在美国一个不晓得什么大学教书。"
"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要嫁老师。我算先下手为强。"王贵打趣安娜。没说两句就鼾声一片了。
安娜蜷缩在被子里睡不着,却又不敢乱动。刻意限制自己的舒适程度,让安娜有种压迫感,不一会儿竟有点手脚酸麻了。安娜明人不做暗事,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自己心里留个结,好像藏了个大秘密一辈子亏负了王贵似的。"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
当初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得甚好,又聪明又有情趣,家庭教养好,还特帅,总之三千优秀于他一身了。
这种近乎夸大的渲染弄得王贵很不甘心,再三问,他就没什么缺点?
安娜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夏天刚过,才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
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好,原来是个狐狸臊。"
安娜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
"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快意地反诘。
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呀"。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一现身便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我想他并不觉得他在破坏安娜的家庭,而只是在讨回二十多年前就应属于他的珍宝。他从见到安娜起就绝口不提王贵,以一种拒不承认王贵存在的态度重续前缘,甚至也不很在意安娜已经为人妻子并且是两个孩子母亲的事实。在他眼里,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时代,安娜现在拥有的一切原本都是他的,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我过去并不相信男人有至情至性者,当然现在依然不相信。因为安娜给我灌输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把自己的命运拴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好比将风筝拴在鸟尾巴上一样不牢靠。
不过涡轮司机当时给我的印象,倒是个重情的完美主义者。以我十几岁的年纪都能看出这个男人看安娜的眼神跟王贵看安娜不一样--他看安娜的时候非常专注。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我就是从他身上得到的验证。不晓得是因为舍不得眨眼,还是因为他眼睛太大容易进水汽,总之,凝视着没一会儿,涡轮司机的眼睛便雾气霭霭了。
当年要下放的时候,在分别前的一夜,涡轮司机和安娜坐在校门口的雕像下,整夜握着安娜的手。他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显赫"的出身,显赫到不仅无法保护眼前这个柔弱的小爱人,甚至没有资格要求和安娜去同一个乡下。虽然只比安娜年长半岁,他却觉得在爱情面前,安娜像个孩子,永远无法理解他浓得如徽墨般化不开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结了孽缘,在见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着鼻子翩翩笑着跑开,大叫着"哎呀"的时候,这段孽缘就开始轮回了。他喜欢安娜的聪明狡黠。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一流的大脑,但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不得不感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个女孩就是那样的聪明。似乎没见她完整地听过一堂课,她总是在课堂上歪着脑袋拿支笔在本子上描啊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一会便传来张老师奋笔疾书、露出裤子后头绽线的漫画,或者是某同学辫子一高一低的形象描述。其中一句他到现在都觉得很鲜活:"由于海拔不同,即使是同一品种的树苗,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下,高度也是不等的。丘陵地区略高于平原。"这就是淘气安娜对同学蒜头的捉弄,只因为蒜头总说自己的头两边不对称,小时候睡左边睡多了。涡轮司机非常享受安娜不时传过来的小纸条。同样的世界在另一双秀眼里竟比他看到的色彩缤纷。
他也曾很多次在后头拿铅笔戳安娜,提醒她老师都走到身边了她还在埋头看小说。被老师逮个正着的安娜态度是极其恭敬的,总是非常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虔诚地将课本捧在眼前。
他从没见她记过笔记,只咬着山楂片翻翻书就知道怎么解决答案。在安娜面前,涡轮司机这样的不可一世都有压迫感。
安娜认识涡轮司机的时候如一块璞玉般就知道看小说,傻玩。她会踢毽子,上下翻飞踢整个课间休息不带换场;她会抓骨子,将四个骨子攥在手里任意把玩。涡轮司机费好大劲才让她学会倾听,他精心地钻到图书馆里为安娜读书,给她讲希腊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学就敲他桌子:"快!快!在我回家做饭前赶快讲完!"涡轮司机会笑着让她着急:"欲听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享受安娜冲他狠狠挥动拳头、牙根痒痒的表情。
涡轮司机教安娜下围棋下象棋。只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得小心应对了,一不小心就会听安娜欢呼"我提!"然后一脸得意地告诉他"早就做了陷阱等你了!"
在他们高中毕业,各奔东西的前夕,安娜已经把涡轮司机肚子里所有的故事挖完。没挖出的,只有涡轮司机深藏心底的那个小秘密。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赏最喜欢安娜的化学老师一语点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涡轮司机的感情。"我发育晚,开窍迟。"安娜一直这样总结自己,"你们发育这样早,都像你爸!"难道发育早也算不光彩的缺点?
化学老师是个老姑娘,自视甚高,为了男朋友才从大城市调来这个小城镇教书。她男朋友分在这里的一家大型化工厂,后来因一次化学实验意外死了,她便从此关闭了爱情的门。她仿佛从安娜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推荐安娜看所有与课本无关的书,甚至教安娜戏剧表演。她跟安娜讲,凭你的天资,只需要一只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我的另一只眼睛干什么?我岂不成了独眼龙了?"安娜跟涡轮司机学老师话的时候一脸困惑。
化学老师把涡轮司机的款款情深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她老了,不再期待爱情,但从这对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经在自己的身上闪烁光彩。她一直想告诉安娜,你注意过身边有个男孩,每天的目光一直追随你吗?但是出于老师的身份,她不好点穿。
直到高三的上学期,她敏感地估计到这群天资卓越的孩子们也许要永远跟大学的殿堂说FAREWELL的时候,她觉得是时机了。一个人不应该在瞬间失去所有的憧憬。她告诉安娜:"你的另一只眼睛可以睁开了。"
安娜这才睁开另一只迷糊的单眼。
安娜回城比较早,而涡轮司机特殊的出身,让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间大宿舍只剩他和隔壁的猪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他曾经想过死了算了:既无法与命运抗争,我至少可以活得有点尊严。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缩了。这世界如果有一个理由值得他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后来还结了一次婚,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安娜已经有孩子了,也许是觉得今生反正都要结婚的,跟谁不一样?但他后来发现,有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心中的烦躁总是处于压抑状态,简直比单身还难。在经历了十个月的婚姻后,在他决定去报考大学的时候,他不带一丝留恋地办了离婚。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无法对安娜要求什么。他是背负着他与安娜两个人的梦想进学堂的,所以他永不厌倦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专业,他一定选安娜想学的化学。
涡轮司机曾告诉安娜,他这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她。不过我现在长大了,又到了国外,了解了很多不为安娜所知的感受。我觉得,涡轮司机其实是找不到合适的女同胞。人在异乡活着若连点牵挂都没有,寂寞都可以把你杀掉。哪怕是假想的爱人,也要心里存一个。人最惧怕的感觉不是死亡,而是无可思念。思念是一条奋进的小溪,推着你生命的船往前走,并且不觉得路途遥远。就好比女人喜欢男人,心中有个男人被自己惦记着,便是支柱。时间久了,她本人已经并不在意那人的真实样子,追求的只是心中的影子,并为这个影子爱人设定目标,"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两年后要嫁给他,三年后要为他生个孩子。"这种故事最圆满的结局应该是求而不得,穷其一生都不能实现愿望。否则,一旦心愿达成了,人就失落了,回头看看自己的路,觉得好笑,当年费这么大劲,难道就为了这个人吗?安娜在涡轮司机心中,也就是个影子爱人吧。
根据众多杰出的海外华人男青年浮生过半仍保持单身的状况,我总结出一个定理,那就是国外妇女紧张。这话是我套用王贵的。每次安娜嘲笑王贵打都打不跑的时候,王贵都狡黠一笑说:"不能跑啊!现在妇女紧张,不够分配,我可不能一个人占俩。"
我真的很为这群精英未能延续他们的遗传基因而感到惋惜--如果在国内,他们一定是排行榜上TOP10。他们完全有资本拥有最美丽的容貌和最骄傲的工作,到头来却牺牲了自己,把生活的快乐留给了剩下的90%。这是怎样的雷锋精神啊!能出去的,都是优秀的(不包括偷渡的),与之相对应的女性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发现个合适的,还面临国际竞争危机,跟起跑线在百米开外的白人赛跑。这叫不公平竞争,白人掠夺我们的资源,而我们很少能分享他们的内存。经济基础,个人身高,语言问题等一系列实际情况束缚了我们同胞妄图伸出去的脚。我有个博士女友因为相貌惨点儿而一直单身,我总为她惋惜。她却蛮自信地跟我说,你别急呀。我现在在新加坡是背点儿,等我考到了美国就截然不同了。即便算不上大熊猫级的,再不济我也是只金丝猴啊!
当然这话我绝对不会告诉安娜。安娜是那种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王贵对她保护得太好,我若说了实话怕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以为我替乡巴佬王贵辩护。初恋,总是要保护的,无论这个女人现在有多老。
一定是孤独得太久,涡轮司机又不愿意瞎凑合。他标榜自己属于有品位的一类,可品位的标准是什么?他没接触过杰奎琳·肯尼迪,也不认识戴安娜,心中美丽的样子就是初恋里的安娜了。被自己幻想中的爱情早已****的他根本没觉得安娜与二十多年前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俏皮,还是那么咄咄逼人,还是那么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光彩。在他眼里,安娜如同圣母玛利亚般散发着金色光晕,使整个世界都变得充满生机。他很自然的将她拥抱入怀。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7
王贵与安娜 第五章 情调这调调
安娜正经历着"每日一痛"的早修课呢!这该死的胃,居然还分贲门和幽门。胃疼的过程好比涨潮,先是隐隐掀起点小波浪,不疾不徐,只稍稍打湿岸边的水藻,而历练的水藻早已知道没多久海水就要湮没头顶。窒息,挣扎,漫长的忍耐之后才会重归平淡。疼痛一旦拉开序幕便波涛汹涌,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疼完上面的门再疼下面的门。安娜在孩子和王贵都匆忙离开家以后,就静坐在床上一手抵着胃,一手握住床梆等待涨潮。
涡轮司机就这时候敲的门。
安娜开门时的第一句是:"怎么这么早过来?也不事先打电话告诉我?"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电话来让我准备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还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也没叠,一半的被窝敞开着,床上映出王贵躺过的睡痕。早餐的碗碟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桌子上。骤然呈现在涡轮司机眼前的真实,让安娜有种菜叶沾在牙床上的尴尬。她不愿意让讲究的涡轮司机看见自家的凌乱。
涡轮司机笑笑,说:"突击检查社员。"他并不急着进客厅,而是走进厨房,说,带点水果给你,搁厨房里吧!进去以后又出来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里面都塞满了。涡轮司机出来后,将水果放在客厅的饭桌上,顺手把碗碟堆了堆,收进厨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没地方放。"涡轮司机问安娜。安娜正关了卧室门换见客的服装,喊了声,等下我来收。
涡轮司机便在餐桌边坐下。
一会儿,安娜衣着光鲜地出来了。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还很客套地换上了羊毛衫。虽然看着大方,涡轮司机仍然喜欢安娜刚才的模样--绒布的圆领衫,宽宽大大的睡衣,绒拖鞋,很家居,很女人。
安娜手脚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鸟巢"里来回转着,一会儿就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口中还不时招呼涡轮司机两句:
"吃早饭了没有?我这里可没什么吃的呀!就饼干。"
"你要喝茶吗?坏了,孩子们洗脸把热水全用光了。我得烧!"
"你别忙。我这次回来很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临来的时候去首饰店选了个胸针送给你,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涡轮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
"来就来呗,带东西干吗呀?跟我还搞这套?"安娜看都没看就先把老同学训了一顿。
那胸针安娜倒是一直珍藏着,春秋换季的时候偶尔戴戴,对着镜子欣赏的时候总抿着嘴笑,说:"他眼光是不错,多少年了看着还是那么高雅。"我出国后曾被一首饰狂热爱好分子拖去Tiffany看过,瞬间惊叫起来:"这牌子的东西我家也有!"然后马上打电话问安娜,胸针还在不在了,下次回国送给我做结婚五周年的礼物好了。
涡轮司机一直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安娜拎着热水瓶出来给涡轮司机泡茶的时候,低头回脸一看,奇怪地问:"这样看我干吗?搞的我心惶惶的,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衣服穿反了。"
涡轮司机说:"你在家的样子很有意思。边讲话边干活,看着还有点贤惠。"
"岂止是一点贤惠?我集中华妇女所有美德于一身呀!等下我让你看看我的毛线。"安娜就喜欢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线。她有一整箱的毛线,外带一抽屉。这个箱子,是那种出国留学首选的最大号箱子的样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没事就拖出来看看,欣赏。她喜欢那种柔软的手感,有种贴肌肤的温暖,还有各种绚丽的色彩,让她有无数种幻想的组合。这是她结婚十几年的收藏,只要攒点私房钱她就去买。我从小就反感安娜的这种怪癖,打的少,买的多,还麻烦。一过梅雨季节,天空稍稍放晴了,家里根本来不及晒的。以前是满满一阳台,现在都发展到去楼下搭架子晒了。
涡轮司机看到安娜的收藏后叹为观止。他也搞不懂这小女人--确切地说都快老女人了--怎么有这种爱好。常见电视里有人收藏火花、筷子、尿壶什么的,如果安娜的收藏也能搬上电视,肯定是一整集的故事。
"这是王贵第一次出国的时候从坦桑尼亚给我带回来的,当时全毛毛线可贵了!还是细羊毛的!我一直舍不得打,打了以后拆,就没这么有光泽和弹性了……"
"这是我生老二的时候,同学兔子从上海带来送我的。恒源祥的。你摸摸,手感好吧!这种最适合打大花的棒针毛衣。可惜我觉得一种颜色太素,一直想配同样牌子的紫罗兰色,就是没找到……"
"这个毛线最高级!你一定想不到是什么毛。这是骆驼毛的!"
安娜眉飞色舞,边抚摸她的宝贝边满脸的陶醉。
涡轮司机并不觉得这种枯燥的谈话如居委会大妈一样叫人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饶有兴趣地观察安娜的表情。
"你会打吗?"
"我怎么不会?打得可好了,下放没事的时候跟村里妇女学的。不过现在没时间。等退休了,没事情做的时候我慢慢打。"
涡轮司机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这种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课,安娜都不做,临上课要交了才鬼画符。一问她怎么不做功课?安娜就赶紧接口:"我没空做。要做家务,要带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后有空了我把攒的功课一下补完。"还摆出一副对老了以后的那种空闲的向往。涡轮司机知道"等退休以后打"肯定是她花钱以后内心不安,找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要说了解安娜,还得看涡轮司机。王贵被安娜哄一辈子,老盼望着等以后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给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买回毛线也欢天喜地的,听安娜勾勒线变成衣以后的理想画面,乐得合不拢嘴,好像都穿在身了似的。虽然当时离安娜退休还远,就当未来投资好了。现在安娜真退休了,毛线还放在皮箱里动都不动,只偶尔拿出来摸摸欣赏。每年一到夏天,安娜就鼓动王贵跟她一起搬到楼下晒,却绝口不提打毛线的事。王贵若追问得紧了:"你以前说的给我打的毛线衣呢?"安娜就拿出女性特有的娇嗔(虽然很老了,依旧管用,至少在王贵面前):"现在谁打毛线啊!买的羊毛衫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留给二多子,而把两箱毛线留给我当遗产。
正说着话,安娜发病了。"哎哟!"安娜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箱子,眉头紧蹙。涡轮司机忙把她拉起来,轻轻搀着她的胳膊问:"怎么了?胃疼啊?"安娜点点头,"我得上床躺着去,斗争开始了。"
安娜刚叠上的被子又给涡轮司机拉开。"你别动,躺着。我去给你冲个热水袋。"在拉被子的时候,涡轮司机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芬芳,是安娜身上的味道,很多年前他就熟悉的。心颤。
安娜依床躺着,告诉涡轮司机热水袋在哪里,又吩咐涡轮司机给她热牛奶。"我等下吃药,不能空腹,你去冰箱里拿瓶牛奶热一下。"
从涡轮司机干活,便可看出理科生的有条不紊和从容不迫。他先冲了热水袋,还顺手拉了条枕巾把热水袋裹上塞给安娜,说:"搁胃上暖着。脱了外套,盖好被子。"然后去客厅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到厨房找了个合适的小奶锅,上下翻翻,从灶台下面摸出火柴点上煤气。转身倒了杯热水给安娜送去。没一分钟,牛奶的边缘就开始冒小泡泡,表面皱皱地结了层皮。他把火关到最小,在牛奶缓缓沿锅边上升的时候迅速熄火,然后再找出个玻璃杯将牛奶倒进去,放进刚才准备好的半茶缸凉水里冰着。
"很快就凉了,你先忍一下。"
安娜说:"不急,有的药是饭前吃的,我先吃药。"
涡轮司机回卧室看见安娜在摸一个糖浆一样的小瓶子,用专用茶匙喝了两勺。
"苦不苦?"
"不苦,味道淡淡的,有点怪。"
安娜吃完后突然停下来,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两眼,放声大笑。涡轮司机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安娜忍住笑,跟涡轮司机讲,你先出去,我要翻跟头了。又笑。
安娜是真要翻跟头。安娜第一次吃这药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因为处方上写:"遵医嘱,服用后翻滚摇匀。"这药得在胃壁上抹匀。以后每次安娜吃完药,只要我们在家,王贵都会招呼我和二多子来看"狗熊打滚",全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涡轮司机看了医嘱以后,也笑得前仰后合,"你以前体育及格了没有?"
"没。反正不算成绩。"
"让我看看嘛!我觉得有趣。"
"不行!太丢人了!你出去啊!"
涡轮司机笑着,摇摇头走出卧室,顺便去厨房把牛奶杯从已经变温的凉水里捞出来。
服侍完安娜吃药,涡轮司机挑了个自己带的橙子,搬把凳子坐在安娜旁边。涡轮司机边跟安娜絮话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揉捏手里的橙子,好像在转太极图一样。涡轮司机有问必答地向安娜汇报自己的近况,也夹杂着说些美国大学的趣事。听得安娜满眼羡慕。
涡轮司机突然停下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将橙子的顶端切下个盖儿,露出好看的花瓣型橘瓤,然后找了根麦管插进去,对安娜说:"吸。"
安娜一直注视着涡轮司机的一举一动。"这怎么吸的出来?"安娜问。
"你吸吸看。我捏半天了,汁应该都出来了。"
安娜吸着还带有涡轮司机体温的橙子,感觉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这个男人,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细致,什么都为安娜安排周到,所做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温情。他怕安娜的胃吃不了凉水果,竟先用手来暖。
安娜以前一直受涡轮司机的照顾,都习惯了。一起出门时,涡轮司机永远让安娜走在马路内侧;过马路时,永远先示意安娜停一停。每次考试虽然明争暗斗,还是忍不住嘱咐安娜做题目仔细小心点儿。涡轮司机一定要超过安娜,才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有优势;但若赢了安娜,又不忍心看她撅着嘴的样子,而是去逗安娜高兴。"你总是这样不小心,不晓得以后会出什么纰漏。"某次运动会后,涡轮司机替安娜按摩扭伤的脚,这样说道。安娜当时就有了错误印象,认为男人生来就是照顾女人的。
等安娜认识王贵以后,才知道男人真是不同。王贵从不做什么亲密举动,也很少悉心照顾安娜。有时候安娜亲昵地拉着王贵的胳膊,都会被他非常不好意思、甚至略带粗暴地甩开,很伤安娜的自尊。他俩一起上街,基本上每次都是吵着回来,不欢而散。王贵走路像疾行军,安娜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稍微在哪儿流连一阵,就要互相找,一找到,安娜就忍不住发火。"你不能走慢点?跑起来跟个驴一样横冲直撞,低着头只顾自己走!人家怎么追得上?!"王贵也烦躁,不晓得哪个瞬间安娜就溜出了他的视线范围,站在一个制高点四处张望令王贵在大庭广众之下很是尴尬。
王贵很少在安娜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主要是想不起来。但安娜如果要求,王贵就会去做。"心不细。没有眼色。不会关心人。像算盘珠子,一拨一动。"这是安娜给王贵下的操评总结。王贵感到勉为其难,也想通过判断安娜的眼神猜测安娜想要什么,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求求你了夫人,你能不能别叫我猜?想要什么你就直讲,我能干就去干。"王贵这样央求安娜。王贵有时候觉得安娜不可理喻,难道女人都这样?
一次,安娜在工农兵纺织品商店里拿了两块布,冲着自己比来比去,问王贵:"哪件好看?"王贵随口讲"红的"。
"乡下人,就喜欢大红大绿。"安娜嗔怪。
王贵赶紧改口,另一块也不错。
"我讲好你就讲好?人云亦云,一点主见也没有!"安娜又责怪。
"那你到底想要哪件?我看哪件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王贵顿时就毛躁了,有点上火。
"我哪块都不买,就是问问你。"
说完,安娜无比惆怅地又把布放回去。王贵彻底头大,原来是选什么都不会满意,那干吗浪费时间?真是生活无处不考验!到处是陷阱,一不留神就掉里头。
"我就不说,我就要你猜。什么都说出来还有什么味道?古人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是想看你跟我之间通不通。无数次考验都证明你我是沉石落水--不通不通。"安娜不依不饶。
"情调。"安娜跟王贵说,"你一点都不懂情调。"
王贵真纳闷,这么讲究通与不通,按说最合适安娜的丈夫应该是水管工,没什么不能疏通的。
王贵到现在都不懂,这情调,到底是个什么调调?
思源
发表于 2009-9-16 10:48
王贵与安娜 第六章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后来王贵开始学聪明了。如果安娜问他意见,他首先得搞清楚安娜的心思,而不贸然提出自己的想法。要学会揣测领导意图,这个很重要--关键不在你心里想什么,而在领导心里想什么;说出你的想法不是本事,能一言说出领导的想法才是本事。"我觉得吧,你眼光很独到,哪个都好,这个很配你的气质,那个把你衬托得很白。"王贵一本正经的评论常叫我从偷笑到放声大笑,觉得马屁能拍到这水平,不是普通丈夫可以达到的,非一日之功也。马屁都会讲,但能发自内心,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跟真话一样自然,并且还由衷高兴,舍王贵其谁?!更可笑的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们觉得很夸张,惟有安娜觉得很受用,她常肯定王贵的想法:"嗯!你说得对!王贵,你这几年审美眼光进步不少。自从你跟了我之后,已经逐渐摆脱了很多农村习气,越来越像城里人了。"从此,王贵就可以顺利过关。后来王贵当上一个大系的副主任,上下关系都拢得很好,别人都夸他有办法,能屈能伸。他很得意:"这有何难?我干这活好几十年了,安娜我都哄得好,还怕哄谁?!"
梯队这个词很有创意,领导要从基层培养锻炼,从苗子抓起。"要不是我,你哪有今天?你别以为你当主任有什么了不起,在家里就翘着二郎腿等吃等喝。告诉你,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乡巴佬王贵。"安娜老这样给王贵家训,教育他不要因官忘本。"是,是,夫人所言极是!"王贵俯首帖耳。
涡轮司机给安娜揉一个橘子,安娜整整记了十多年;王贵每天接送安娜上下班半辈子,安娜则视而不见。"你就不如人家体贴。你看人家,要把橘子揉暖了才给我吃。"安娜总拿这件事情挤兑王贵,还乐此不疲的。我后来忍不住打击安娜:"我爸接送你上下班,你都成习惯了?!一点不感动!一个破橘子值得叫你唏嘘十来年?"安娜居然理直气壮地告诉我:"他接我不应该啊?换旁人接,他还不乐意呢!他该感谢我给他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
什么是浪漫?浪漫就是少见,就是稀罕。如果涡轮司机每天给安娜揉一个橘子,哪天不揉了,安娜才会觉得不习惯。我有时候真的很担心王贵比安娜先去,然后安娜就会跟写回忆录一样每天念叨王贵的好。"就你爸对我好,孩子都是虚的!饭菜上桌了,连我的筷子都不拿!"现在安娜老了,已经这样掉头了。唉!世事无绝对,眼光自不同。"好"这个词,也是要靠比较才得来的。没有我们的不孝如何衬托出王贵的贴心?
"别皱眉头,会长皱纹的。"安娜一脸苦相按着胃的时候,涡轮司机突然伸出手,用拇指在安娜的眉心轻轻按了按,有抚平安娜痛苦的渴望。安娜愣在那里,抬眼看着涡轮司机。对方没有一点蓄谋的亲热或猥亵的意思在里面,非常坦然,就好像每天都做的举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安娜立时竖起了她满身的小刺。
"胡说!女人的皱纹是笑纹,笑得越多,纹路越深。你的还不够深,因为你笑少了。每天开开心心的,早点变成老太太。"涡轮司机顺手在安娜的头上捋了捋,把安娜的头发都拨弄乱了。
安娜将他的手挡开,非常恼怒地说:"一回来就咒我老,对你有什么好处?心地最不善良的就是你。我告诉你,我现在有危机感,不许你在我面前提那个'老'字,我忌讳!什么皱啊,松啊,垂啊,走样啊,都不许讲!"
涡轮司机大笑起来,问:"引申下来,什么无光啊,姜太公啊,缩水啊,黄花菜啊,珍珠啊,风韵啊,不新鲜啊,不是都成了禁忌?!你要不要颁布一本禁忌词典?好叫我们草民搞清楚什么时候犯了你的嗔戒?哦!我觉得这种提法不科学,还是颁布一本可供使用词典比较方便,估计薄一点,便于迅速掌握。"
"哎呀!"安娜哭笑不得,抡起拳头砸在涡轮司机的胳膊上。
十八岁的夏季又回来了。
"安娜,放轻松。每个人都要变老的,只要一起变老,优雅地老着,就很好。我可不愿意在我八十岁上看见一个大姑娘冲我走过来喊'你猜我是谁?我是安娜!'太诡异了,我受不了。我宁可那时候你是个满脸皱纹,口里没牙,一说话就漏风,一咬东西就瘪嘴的小老太太。蛮好看的,反正那时我也眼花了,看你八十岁跟看你十八岁没什么区别。人为什么要老花眼?就是要让世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印象派,越来越美。人这一辈子就是在清楚与模糊中度过的,年青的时候心模糊眼清楚,年老的时候眼模糊心清楚,算是减少痛苦吧!"涡轮司机边慢慢收拾着床边的零碎,边声音糯糯地跟安娜絮着话,让安娜绷在心头的弦一点一点舒缓,病痛竟也没那么强烈了。
"你吃药了没有?"王贵晚上回来的时候问安娜,顺便抄起涡轮司机买的香蕉剥了就吃。
"吃东西一点都不晓得让人,只顾自己!"安娜皱着眉头嗔怪王贵。
"你要吃你就说啊!每次给你,你又说不吃。"王贵早就习惯安娜了,反正她得有话题。
"什么东西都要人家讲的啊?只能说明你自私,心里没别人。我不要是我的事,你不给可就是你没心了。"
王贵赶紧把咬了一半的香蕉递给安娜,"来,咬一口。"
"你吃过的给人家吃?也不怕人家嫌你脏。要先让我吃你再吃,怎么老教不会?不吃!"安娜今天反正怎么样都伺候不好。
王贵不晓得涡轮司机来过,问一句:"今天几号?你是不是日子到了?火气这样大?"
安娜也觉得自己过分,笑了,说,"去去去!一个月几回啊?刚来过,没脑子!"
"女人你得让。她们跟我们不一样,她们有生理周期。"王贵常常这样向他女婿传授经验。我爱人也就同一问题咨询过老前辈,"她怎么动不动就发火啊?妈妈是不是也这样?遗传?""做女人很不容易的,人家流血流汗,我们不就出点忍耐吗?"王贵生怕我爱人失去耐心而让他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
晚上该睡的时候,躺了一天的安娜如夜猫般精神,开着个小台灯在梳妆台前照来照去,仔细端详,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冲着躺在床上看书的王贵问:"我这几年是不是老好多?"
"嗯?"王贵心不在焉,一边翻书一边应付。
"我是不是眼角皱纹太多了?一笑起来跟风干的苹果似的。"
"啊?"王贵还是没回过神来。
"听说现在有拉皮技术,把人的脸皮绷紧,看着跟十七八一样年青。你看电视里的刘晓庆,跟我一般大的,怎么看着像小丫头似的?该不是拉过皮了吧?"
"是吗?"王贵用圆珠笔在书上画了画。
"我和刘晓庆,谁看上去年青?"安娜停下手里往脸上涂涂抹抹的工作,回过脸来问王贵,一脸期待。
"对。"王贵习惯性应答。
根据王贵多年的观察与总结,女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是自说自话;你专注去听,会被搞得神经错乱,最后出现与她们一样的杞人忧天。以前安娜没事就抱着本《家庭医生》看,边看边对着镜子按按乳房说"小叶增生",按按肚子说"肝肿大",按按屁股说"坐骨神经坏死",描述得还活灵活现。基本上那期《家庭医生》介绍什么疾病,安娜就会出现相应的症状。诸如四肢无力、手脚麻痹、腰酸背痛、腹胀胃寒等小现象基本上没断过;咳嗽半个月不好,便自我诊断:"完了,一定是肺结核早期现象!"口气的权威与不容置疑,常把王贵吓得寝食难安,医院陪着跑了无数趟,最后就是拿点"感冒清"或"鼻炎灵"之类的药回来。经过几年的瞎折腾,在安娜五脏六腑能被怀疑的大毛病都被怀疑一遍以后,王贵至少懂得了几个道理:1.癌症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得上的;2.女人知识越多越反动;3.有知与无知都可以,就怕一知半解;4.男人若听女人的话,时间会浪费一半,若做出反应,时间会全部浪费。
自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王贵在安娜漫长的自言自语生涯中,连耳朵都不出了,只出点象声词就够了。不过也不能太松懈,象声词要用得恰到好处。在需要有相应反应而期望落空的时候,会遭到以下报复:
安娜一脸坏笑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到床边,倚身上床,揪着王贵的耳朵说:"对什么对?啊?对什么对?我刚才说什么了?"
王贵迅速从书中回过神来,处变不惊大言不惭地说:"老婆说的,一句顶一百句,什么都对!错了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安娜拍拍王贵的脸,"我什么时候错过?你举例说说看!"
王贵嘻嘻哈哈抱着脸回应:"根本没发生过!要不怎么有红宝书一说呢?安娜的话就是我家的红宝书!"
安娜咯咯笑着再拍一下王贵的额头:"不要脸,就会应付我。"
化险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