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姓杜,是人老珠黄的老妓女了,从良过了年岁,脸上都有了褶子,怕坐吃山空,为日后生计打算,便拿出贮藏的银子,养了雏儿,镇日调教媚术。
我到时已有九个女孩子,都叫她妈妈,我也跟着叫。她给我取了名,叫杜媺,排了行,称为杜十娘。
从那拐骗的男人手里脱出,我该谢她的。
她给我好衣好食,请老师教琴棋书画,风流媚态,歌舞行止,就连走一步,也要细细指点,慢慢筹划,看那个姿势最适合杜十娘。还说女人美不美在其次,媚不媚却至官紧要。显是要倾心的打造出一代名妓,那般尽心尽力。
学不好要挨板子,老鸨妈妈会边打边说,要出人头地,吃香喝辣,从男人口袋里掏钱财,就得时时用心,处处在意,天上不会凭白的掉银子!
恨铁不成钢。
可也是当一个好妓女的金科玉律。
在她手里比拐子那儿,简直是人间天堂,我是欣欣然当了妓女,堕入烟花,猜酒行令,夜夜歌舞,吃定男人的。
妓女有什么不好?做妓女也得妓女的快活。从客人那揽得银两,觅得珠宝,买胭脂头油,和姐妹们比金衣珠钗,那般的喜悦满怀,它们是我挣来的,我值那样的价格。
可李甲出现了。
出现在外面纷传日本国侵犯朝鲜国,万岁爷发兵救助的时刻。妓院里的来客把这当新鲜时事,佐着风月,谈了又谈,妓女们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直盼有别的有趣消息,解闷儿度日。
那日我没接客。
素素在我房里,嗑瓜子,话来客,说到可笑处,推开窗子,想看看那个进来的客,身上有取笑的话题引子。
素素依在窗前不说话,我轻唤她,素素。
她不应声儿。
我走她身边,想掐她玩儿,看她发呆,也望了出去,自己也便呆了半个。
谁说女人不贪色?
李甲和柳遇春双双站在院里,头戴方巾,手摇纸扇,端地英俊洒然,清朗气十足。
不是惯常的烟花客。
他红唇星目,带着微笑,一腔儿的浓情蜜意,一身儿的清新俊朗,凝凝地看定了我。
柳遇春却向四处张望。
四目相交,有琴音铮铮响出,我突地含羞,粉扑双颊,难以自禁,以前也含羞过,那是做戏骗客,那比这天然情怀,令我心儿“扑扑”的擂鼓一般乱跳?
偌大的院子,只有一个他,偌多的人声,渐至听不见了。
整个天地小了。而他,放大、放大、放大……
第七节
放大至倾城的墙般普天盖地而来,渐渐围拢,将我逼迫、挤压、蹂躏,杜十娘失了魂。眉目由他牵,心儿由他引。
这便是爱情,横空出世,击中命门。没一点铺设,没一点前奏,急匆匆遇着,不管对错,只一味被勾引,无法生逃。
半天楼下传来悠扬琵琶声,不知那个接客的姐妹在唱艳曲儿,是《正宫·塞鸿秋》: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偏相趁,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凳上相偎定。噫,觑了动人心……
竟似专唱给我和李甲听。
老鸨妈妈早笑脸相迎,开烂的桃花似的,往他们俩面前一横,二位公子,想必初来乍到,没见过我院里众女儿的风月情。来,来,来,我这儿的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要那一个,尽管随意挑了。
说着,便帕子一扬,管乐声声,无客的众姐妹们知是来了新主顾,便鱼贯而出,依次上场,搔首弄姿,摆开接客的样子,待被人选中。
素素早不知何时下了楼,显是忙着上场,充当职业角色,怕那客选了别人。
那柳遇春把扇放在手里敲了一敲,逐一的打量,一看便知是来开眼界,长见识,补课程,花柳巷里游览别样的人生。
观光客一名。
素素表错了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妓院里也要说缘份。
李甲却是不看,尽仰着头,目光与我胶着,如风胶着空气,空气胶着风,彼此难以分清。
瞬那间只觉缠绵如丝,一根根由心地生,织了件两心相悦的袍,银白的是爱,金黄的是情。
繁华织锦的衣裳,可否赐我穿一生?
我是妓女,只知用钱财之色来形容我的爱情。
况黄金白银万世流通,代表永恒。
老鸨妈妈拍他,哟,这位公子,天上没有仙女,看我的这些女儿是正经。
老鸨妈妈不知我在楼上开窗,并洞开心门,做了楼下人眼里的夺魂风景。
李甲仍是看我,纸扇轻轻一点,问,杜妈妈,楼上是谁?我要她陪我可好?
哟,公子好眼力!老鸨妈妈顺着纸扇的指点,看见了我,对他抚掌大笑,公子一来便挑我最出色的女儿,看来惯弄风月,真懂红粉。
我不由眉心挑起,为这话气恼。他眼神干净,如唐宋山水,一片清明,怎能是惯向青楼买笑的浊人?这老鸨妈妈,胡乱奉称,不外是看他年轻,口袋里钱好哄。
我本是她痛下血本,载陪的肉身摇钱树,春耕秋收,天下无投资而不收获的傻人。
从十三岁至十九岁在妓院从业,一直以此为天经地义,收获正常,那一刻却开始嫌她贪心。
十娘,十娘,这位公子要你陪他,你可应不应?老鸨妈妈扬了扬帕子,在楼下喊道。
她巴不得我不应,欲迎还拒,是她和我对新客生客年轻客哄抬价格的不二法门。
谁不想卖个好价钱?银钱珠宝又不是月月红(红月季),不会扎着手心痛。
而那时,我却心底啐她,这只老狐狸精。
杜十娘!杜十娘?
两个不同的男声,异口同声,却语调不同。
一个是李甲的,他为自己的慧眼识人高兴。另一个是柳遇春,他是疑问,杜十娘在那儿,本是相约跑来看名妓杜十娘,杜十娘立于楼上,他竟没有看着。
那柳遇春边说也边往楼上看来。
我深情的看李甲一眼,轻轻退出窗子,软声对老鸨妈妈说,妈妈,让这位公子在下面稍候一会,女儿梳洗一下便下来陪他。
老鸨妈妈显是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如卡了核桃,为杜十娘自贬身价,轻易面客吃惊。
于是用意修饰,眉重画,香细扑,点点滴滴,从未有过的精心。衣裳令画眉翻了又找,找了又翻,头一次嫌行头少。最后选了素色花钿织锦袄裙,香云薄纱外套,发上簪了短短紫金细梳,臂上戴了一双碧玉镯子,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一步三摇的下了楼去。 李甲坐在位上,双眼望我,一路深情款款的牵引。
那一段路好长、好短,是一秒,也是一万年。
杜十娘为爱情一路穿花拂柳,走一个男人眼光的钢丝。
好似只争朝夕。
却又求地久天长。
我好生天真,爱情原本不长寿,况是一个婊子的爱情,只是刹那烟花。
老鸨妈妈己命人布了上好茶点,他静静坐着,将我等候。
弱风拂柳般坐定,不敢看他,垂首低问,公子贵姓?
本人免贵姓李,字子先,名甲。他声色厚重圆润,恁地好听。
李甲,李公子……
正神弛千里,六百年纵横,有人从身后拥我入怀,鼻息直吹耳边,那皮囊痒酥酥的震着我的白骨,令人心曳神摇,情怀激荡。
是男人的气息。
我一时回不来。
李郎,李郎,拥紧十娘……我娇声求他。
哦,宝儿,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不是李甲,是柳遇春,他从医院回来。
忙抬眼看,白原和包家文不知去了那,显是俩个人私下里为我商量个价码。转身看柳遇春,他也看我,一脸紧张,又是摸脸,又是摸耳,自言自语着,没有发烧啊……
我推开他手,岔他话题,紧张什么?有人找我演电影,你说好么?
他双眼发亮,那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吗?太好啦!
哦,这个孙宝儿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演电影是什么?我急求答案,故意歪头问他。
就是演戏啊!宝儿,你真的怎么了?柳遇春抱紧了我,惊骇的看我。
演戏?
那是杜十娘的老本行。
六百年前的虚情假义令我赚足了一个百宝箱。
六百年前惟一的一次倾情表演,却弄得自己白骨裸露,枉自断肠。
真情付不得,假戏却恒古的有市场。
宝儿,我带你去医院。柳遇春摇了摇我,他开始怀疑这只鬼神经不正常?
可那有鬼是正常?
我把眼睛稍稍一斜,媚笑着他看,遇春,我没什么,和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紧张?
真的没有事?他又拿掌摸我额头,不相信我。
心里“咯噔”一下,六百年前李甲也曾这样摸过我。
那纤长的男性的手指,额前轻轻一覆,一下拂过了六百年时光。
他也是爱过的,只是不能担当。
宝儿,都是我不好,害你这俩天太紧张,都伤了素素,唉……
柳遇春说着叹了一口气。
他做了什么?如此负疚于宝儿,他可能为女人担当?
第八节
素素可好?我问柳遇春。消了毒,上过药,我替她挡了车,让她回家了。柳遇春回答。
这时三三两两的模特御完了妆,走过通道。其中一个瘦长脸条的女人走过身侧,瞟我一眼,冷哼一声,对身伴同走的女子说,呵呵,我看如今这世道,不要脸要乘早。
另一个应答,那是,你看看人家,发生了那种事,还气定神闲,在台上拼了命发骚,换了咱们早羞得跳河自尽。
显是一应一答的念良家妇女的道德经,唱双簧给我听。
可发生了什么事该跳河自尽?
难道世人也认为这孙宝儿该选跳河这一条捷径?
柳遇春突的大踏步走了过去,浓眉倒竖,脸色发青,语音冷冷,站住,小姐,你有胆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两个女人一下面面相视,噤了声。
呵,这男人,好不威风,端地是龙虎精神。
那瘦长脸条不甘心,半响挑衅的扬起眉毛,我说又怎么了?我不相信,你一个臭人民警察,还要威胁人?
我现在不是警察,也不是威胁你。柳遇春一字一句的答,他不为所动。
我说的是事实,不要脸的人才那样……
快到我不曾看清,他一拳打出,正中面门。
哈,那女人一下春风三月,满脸猩色,人面桃花相映“红”。
血,是血,浓稠的液体,芳香的液体,玛瑙的红,酒般的味,一下将我诱引。
色香味俱全,上佳的饮品。
我想,我要,我饿,我的喉头一下干渴的昌着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是一只鬼,白骨“嗤嗤”呻吟,好生饥渴,它说,我要喝,我要饮。
我急匆匆走近,笑着对那女人柔声道,好姐姐,遇春不让你说,你偏说,怪不得他下了狠手。男人么,你为什么不顺了他,哄他开心?
说着突的双手暴长,擒她头颅,取水果一般,俯唇下去,将她的鼻子咬住,一番痛饮。
我饿了六百年,正要这样的大补饮品。
柳遇春大惊,忙拦腰抱我,往后掇着,宝儿,宝儿,你别这样,……
只听周遭一片惊呼,尖叫声声,高跟鞋马蹄子般得得敲过地面,兵慌马乱,擂鼓助阵。
宝儿,宝儿,别这样,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柳遇春的声音穿过吵杂,带着哭腔,雷声般响我耳中,回声阵阵。
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我一下子停了,李甲从未这样对我讲。
好个一切有我,女人的爱情要的便是这句简单的话。
柳遇春他是真的男儿郎,一切定将有担当?
我松开手来,那女人“咚”的一下掉在地上,我吸她血不多,不至于昏厥,她是吓的七魂少了六魄才那样。
柳遇春速速拥我入怀,他含泪看我,我含笑看他,嘴角还挂着一缕血,好香。
包家文这时出来打圆场,怎么了?怎么了?没什么大事吧?边叫喊别的模特扶起那女人,送她去休息。边回首瞪我,孙宝儿,你是狗变的吗?打架怎么咬人啊?
柳遇春忙说,老包,不怨宝儿,怨我。
对也罢,错也罢,一切他都要担肩上?
他肯为孙宝儿这样,李甲却不肯为杜十娘。
白原随包家文身后,也走了过来,却不跟去,只是站下,看我偎在柳遇春怀里,黑白眼仁又开始打架。
他边斜眼看着柳遇春,边奉承我,孙小姐现在这样子,有种冷艳美,最适合演鬼片了,像什么《倩女幽魂》,如果让孙小姐演一定会红透半边天。
是吗?真的吗?我边故做无知的问他,边恋恋不舍的伸出娇俏俏的舌尖,把嘴角的血渍,蛇一样轻轻吸下,它太香,我舍不得浪费它。
白原一下看呆了,他没有见识过这样娇媚灵犀的香舌吗?偏偏杜十娘拥有它。
六百年前因情而免费送给李甲。
六百年后为己吸血它又派上用场。 半晌白原眼光一亮,眼仁也不再做打仗,显然是艺术家灵感顿现,兴奋莫名,顾不得鄙视他人了。孙小姐,就要这样,就要这样!!!
他简直欣喜若狂。
白导,就要怎样?我问他。
你刚舔唇那一下太捧。我先不导什么实验性电影,咱们合作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你看怎么样?
画皮?那还用演吗?
杜十娘原本是一只鬼,因缘凑巧披了张美人皮,回来看人世变迁,想不到却要玩什么鬼演鬼,简直是紫金九连环,环环相套,套套可玩味。
白导,这个建议太好,我喜欢演这样的戏,什么时候开始啊?
你答应啦?
我点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的一下和他击掌盟约,这时只听一阵刺耳的“呜嘟,呜嘟”的声响,渐渐逼来,是什么东西,叫的这般难听,一如黑白无常急煞煞来访?
我突的打了一个寒颤,天网恢恢,难道杜十娘贪一点点血,鬼差知晓,忽忽来抓?
柳遇春知我害怕,更紧的拥住了我,在耳边说,宝儿,别怕,一切有我,来的不过是以前的同行。
说,是谁报的警?包家文从更衣室走了出来,眼睛瞪的铜铃般大,将四周的模特一个个打量。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混了?不想混就乘早走。打个架都报警,模特队名声坏了,看以后谁敢请你们这帮大小姐走台做秀?
个个低着头,混水摸鱼,显示她没有。
门外进来几个人,大盖帽,铜衣扣,个个表情严肃。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环视一圈,目光如鹫,说,刚才有人报警,说这儿有人打架,快要弄出人命啦?
没有,没有,那有那么夸张,小小的一场内部争执,已经解决了,包家文忙双手乱摇,以示此地小风小浪,安好清良,个个皆属一等一的良民。
柳遇春却拉着我的手,从人群走出。对那人说,是我,是我打了人。
那人把柳遇春上下一扫,不由摇了摇头,小柳,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警察,辞了职,难道为的是与人在这种地方斗殴?
说着又看我一眼,眼光相恶,眉头一皱,手一挥,几个跟来的人便将我们团团一围,显然要带他走。
柳遇春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宝儿,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说完便要松开手。
遇春,我也要去。伏他怀里,抬眼相求,五指纤纤,胶住他手,不想松,也不愿松,这个男人,他究竟是怎样深入浅出的男人,诱起了杜十娘研究男人的兴头。
好的,那你也去。他点头,含笑看我,拉紧我手,与那些人一行鱼儿般走出。
呵,要见官去了,杜十娘这一遭回来,经验倒恁地丰富了 。
第九节
坐那一路怪叫的车子,到了警察局。一行人行至一幢楼里,把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撇至一个小房子,要带柳遇春去审讯了。我不肯,对那中年人娇笑说,官爷,我也打了人,要审一块审,可好么?
柳遇春一听,不由的笑了,捏了捏我的手心,在耳边轻说,乖宝儿,别顽皮了,王队最不爱开玩笑的。
果然那人木石心肠,装聋作哑,视我为无有,只对柳遇春说了一句硬梆梆的话,小柳,走。
话短如匕首,却闪着凌厉的寒光,喂了命令的毒。
柳遇春听了,对我笑笑,宝儿,一会儿,一会儿我就来,你一个人先坐着。说完便跟那人走了。
一会儿?
一会儿杜十娘也等不得。
六百年前在乌蓬船上的那一会儿,令杜十娘一世的命运繁华落尽,一江飘红,以惨烈的方式尘埃落定。
不在场,永是被嘲弄戏耍的命运。
杜十娘要什么也听听,方能放了心。
等柳遇春的背影进了那房门,四处无人,白骨一滑,人皮脱落,有皮的鬼不便于穿墙过壁,于是吹一口阴气令那人皮如同有骨骼般坐着,然后一架白生生的骨,飘过一墙又一墙,到了那房子,循在壁里,侧耳将一切细细听了。
小柳,查的怎么样了,可找到藏匿赃款的地了?那中年男人和颜悦色的问,一脸阳光,扫尽了刚才的阴翳,如刚刚换了一个面具似的,显是急等好消息。
没有,宝儿这两天情绪不好,我得为她考虑考虑。柳遇春说。
可上面紧迫着咱们破着案子,我对外说你辞职,也是为了加快破案速度啊,而你,唉,不要儿女情长好不好?小柳,要记得你的职责,你是个警察,破案是你的工作。
呵呵,又是一场骗局。
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孙宝儿啊孙宝儿,你跳河,原也是正确的选择。
我的白骨因冷笑而“格格”的响,铮铮的琵琶弦似的,歌着一首《十面埋伏》。关节颤动,骨头在长,孙宝儿,你的魂魄只求解脱,杜十娘可要挖负心男人的心来瞧瞧。
十指己穿破墙壁,利剑似的。
柳遇春猛的站起,眉头紧锁,王队,我真的请求辞职。
哦,可是悔了?缩回了手臂,且听他说。
为什么?王队问
这样对宝儿不公平。
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是,但是现在不想做了,这个案子刚开始就是我的错,遇上宝儿,爱上了她,偏偏又发觉
她爸爸是个非法分子……
柳遇春!那王队气的站起,大喊一声,点名道姓,以声震人,你真令我失望。
柳遇春低声,却字字清晰,对不起,王队,这事我没法办到,我是真的爱宝儿,她现在己够可怜了,如果再知道我还在利用她,她还活不活?
那王队看着柳遇春,突然降低了声音,小柳,这案子影响大局,你知不知道这个案子破了,
直接影响你的前程?
呵,软硬兼使,前程做饵,看只看柳遇春眼里孙宝儿可抵得过未来的一条光明大道?
我已经不打算做了,还问前程做甚?柳遇春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大步流星,一如行走的磐石。
孙宝儿,你为什么要死,不做那缠绕依附的丝萝?
我突的骨头发涩,酸了开来,李甲,李甲,你为什么不这样对杜十娘?杜十娘的心是干净的。
妒嫉如猫的爪子,一节一节的抓过白骨。
这只鬼急急转身,想回去撕了那张美人皮,一片一片的,她凭什么比杜十娘得到的爱多,仅仅,仅仅因为她是个模特,而不是婊子?
却听身后传来声音,是那王队的,一字一顿,字字如千斤,柳遇春,你不干了,自然有人顶替你办孙富这个案子,那时别人调查孙宝儿就没这么客气了……
柳遇春的脚步停了。
我也从墙里转过身子。
孙富?
这个千刀万剐的名字,我在水里诅咒了六百年,现在却由一个警察说出。
我恨不得食其肉,剥其皮,做一只鬼回来,却寄居在他女儿的皮里。
孙富啊孙富,杜十娘回来看你了,准备好你的肝、胃、心、肠、脑,让杜十娘饱餐一顿,然后被鬼差抓走也值得……
第十节
有的人,只要见过一面,便定夺生死。只是六百年前是杜十娘死,六百年后是孙富。
那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大船换了乌蓬小舟。夜泊江上,明月如赤金黄扣,天上一粒,水里一粒。
我素面朝天,乌云畔插着一把素钡梳,上穿一领窄裁银裉白绢衫儿,下穿一条浅青细麻布裙,一副良人装束。
专意地收敛眉目风情,衣着朴素。
自知出身不好,要做个良人妇,得先剥了烟花习气,恶补做良家妇女的课程,好通过世人评判的眼球。
在船首布好酒菜,轻轻唤他,李郎,过来饮酒。
他却发呆,看着明月,眉尖轻锁,说,十娘,过了江,便快到家了。
知他怕见父母,走过去十指抚他眉头,一下一下,如轻抚一张折皱了的山水画,不愿令他风景般的眉目在那儿发愁。
心下悄语,李郎不要发愁,十娘已安排好下半世的日子,如不被你家人接收,有百宝箱里的珠宝做资,咱二人蛰居苏杭,也可一生安稳,一世恩爱的悄悄的渡日。
牵他的手,与他铺毡并坐船首,为逗他开心,斟好酒,递他手里,软语问他,李郎,十娘为你歌一曲可好?
妓院时他最喜我为他一展歌喉。
杜十娘妙音绝调,在行院教坊推首。闻者千万人,而今独独为他一人唱,他会一展眉头。
果然他一听展欢颜,举筷箸,敲桌子,说,十娘快唱,这一路未听,正耳朵痒痒。
听他敲击节奏,显是元人杂剧《普天乐》曲调,便摇了扇儿,唱与他和:他生得脸儿峥,庞儿正。诸余里耍俏,所事里聪明。忒可憎,没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饭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想那些个滋滋味味,风风韵韵,老老成成……
刻意选这词儿将他逢迎,夸他没薄幸,最终携十娘离开烟花地,虽然赎银是十娘自己送。
男人得女人给他自尊。
他边听边微笑,笑如江风融融。看他高兴,心里甜畅,想,这一曲完了告诉他,十娘携来的那箱不是一般的箱,而是百宝箱,箱里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从今后他不用为钱财把愁发。
妓院告不得,那样老鸨妈妈不会让我走脱,那有她下的注儿,注儿却赚个盆满瓢溢的?
大船时告不得,人多耳杂,令强盗听了,万一抢劫,杜十娘和李甲的幸福日子便也会劫没了。
他郁闷时更告不得,怕他嫌那钱财是杜十娘卖身赚的,脏,辱没了他男人高高大大自尊的。
这小舟,就夫妇二人,他又高兴,讲了,定可令他欢喜的。
一曲终了,牵他手,在他耳边细细的说,李郎,我那箱子里有……
这时却见一舟摇来,有人在舟上击掌喊道,唱的好,唱的好,那位兄台如此雅兴,风月夜,酌酒听妙音……
说罢,一阵浪笑。
糟了!歌声引来了浪子。忙急急松开李甲的手,快步走进舱中,已经从良,陌生男子见不得。
只听船浆划水声渐近,那人又问说,兄台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本人李甲,浙江绍兴府人氏,这位兄台……
哈哈,本人孙富,徽州新安人氏,运盐南下,路过此地,听闻清音,过来打扰兄台啦。呵,刚才的歌者那儿去了?不等李甲说完,那人便急着打听我的下落,显是以为李甲狎妓夜游江上,才这等直白的问了。
且徽州盐商,家资肯定不薄,杜十娘为妓时,没少接过这样的客。
说不住还是个熟客,那样就太令人尴尬了。
李郎千万不要理他,我已从了良,不想令旧人牵起往日的身世,给杜十娘再标一次名妓的鉴了。
忙伸出纤纤玉手,扯起舱前帘儿一角,侧着面不令那人看着,招了招手,示意李郎进来,这类人咱们理不得。
只听一声惊呼,是谁?谁?好一双国色天香的手。说着啧啧。
我一听这一句话,便知说话人不但是个惯于红粉追欢、嘲风弄月的主,还是个嫖客的头儿,轻薄的领袖。 于是忙放下了帘子,缩回了手,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令李甲难堪。如今从了良,不能用妓院的手段,制他轻薄。
这……这是贱内唱的……李甲结结巴巴的说。
答的好生软弱,我在舱里顿足。
噢?!是家眷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下刚才不敬,请见谅。那人忙道歉说。
我“吁”了口气,在舱里坐下,想打开包裹,李郎一会进来,给他看百宝箱里的珠宝财物。
李甲未答,那人自己打了个哈哈,李兄,我请你上岸吃酒可好?一来表示歉意,二来舟中无聊,咱们一同上岸去可好?
李甲说,萍水相逢,不当打扰,不去了罢。
那人却是不肯,李兄是不是不肯原谅兄弟?李兄不去,定是记恨兄弟刚才的不敬了。说着“啪啪”两声,显然是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这个人,这么卑鄙,玩什么把戏?打自己的脸儿要李甲和他去,定是怀心不良,李郎千万不要应了他去。
别,别,孙兄别这样,我和你去。
他一向耳软,我忙在舟中唤他,李郎……
想唤回了他,不令他去,吃了别人的亏。
十娘,你在舟中呆着,我和这位孙兄去吃酒,一会儿回来。听李甲声音,船身一阵摇晃,显是他跳上了别人的船,吃酒去了。
我抱着百宝箱,无奈的在舱里坐着,等,等那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一世的情便水银泻地,永拾不得。
我的爱情,那珠圆玉润的爱情,一会儿便变了质,从珍珠变成了玻璃渣滓。
李郎他,他,他,一会儿回来,就把杜十娘卖了。
这都怪那个煞星孙富,他欺他心思简单,为人耳软,爱心不决,从中挑拔离间,害得杜十娘苦苦争来的幸福,一会儿便化了烟,成了灰,倾城的陷落,陷落,陷落……
后无退路,前无援助。
心在一刹那碎掉,竟然不会哭。
妓女本来便是货物,卖来卖去,原是商业规则。
可我是被最爱的人卖了,妓女杜十娘的买卖里加了爱的筹码,注定要输的。
只有死路一条。
死!
死了六百年了。
孙富拿命来,六百年轮回,杜十娘做鬼回来遇着了你,真是天理昭昭,索命来着。
那,还是我办这个案子吧。柳遇春转过身低声对王队说。
不辞职了?
不了。
能快快办案?
能。
不许徇私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的。
那王队见柳遇春都应了,板着的脸,如雪山融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亲热,这就好,这才是我欣赏的小柳啊!
柳遇春却一脸苦笑,说,王队,再没什么事,我便走了。
去吧,记着快快办案,不要贪恋美色。那王队又板着脸命令着。
是。柳遇春答应了一声,大步向外走出。我那白骨也速速穿墙过壁,喜孜孜找那皮囊去了。
现在那皮囊撕不得,我要借着这美人皮的幌子,找到孙富的。
六百年来我是一只忧伤的鬼,现在突然感到了快乐。
原来,吃人,对一只鬼来说,注定是个灿烂诱人的本行,一如对一个妓女来说,爱情注定是水之湄,河之殇,一场虚幻的奢华。
第十一节
穿过一处壁时,却不由停下,那房里有两位女警察,正把柳遇春孙宝儿当谈资,就了下午茶。我就奇怪柳遇春喜欢那个孙宝儿的什么?长得妖里妖气,一副妖精样,看来咱局里这惟一帅哥就要毁在这女人身上。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
坏女人吃香啊,你才知道吗?男人实际上从来都很喜欢狐狸精的。我看你要引起小柳的注意,也得修炼修炼啊。成不了狐狸精,也得先成一条狐狸,带点风骚味……另一个女人边调笑边授课。
胡说什么?!先前那个忙忙打断她,我才没有喜欢他,只是奇怪,人人知道那个孙宝儿为了她爸爸,妓女似的和市里的高官上床,弄得局里都有了压力。这柳遇春又不是不长耳朵,会不知道?还整天和那女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想……
哦,这个孙宝儿原来和杜十娘同行?
柳遇春还这般宠爱她?
另一个女人叹了口气说,唉,说不住小柳真不知道,这种事谁在当事人面前说啊?再说感情这回事,还不是愿意两个字?人家小柳即使听了仍然愿意,你能怎么样?
是啊,愿意!
一个愿意,便可把所有的错承当,无论出身烟花,还是本在良家。
我听着,在墙里,一时痴了,无法自拔。
所有的朝欢暮好,海誓山盟,都抵不过简简单单、字正腔圆的这愿意两个字啊!
千金难买一愿意。
六百年前李甲不愿意为杜十娘。
六百年后柳遇春若知道真相,可愿意为孙宝儿,不让浓情变成一碗凉薄的茶?
想至此,白骨急速速飘起,快快回那皮囊的家。
杜十娘要试试这七尺男子,伟昂儿郎,在大事当头,情之危难,可有承担的力量?
回那皮里,刚刚坐定,柳遇春就进了门,笑着说,宝儿,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蹙起眉心,做忧伤状,幽然泣下,遇春,我想我爸爸。
柳遇春为难,宝儿,你爸爸现在被隔离,谁也不让见他。我答应过照顾他,你放心好吗?
不嘛。泪更多,颗颗露珠流下,为了一个目的。
柳遇春忙用大掌拭泪,那般笨拙慌张,说,宝儿,给我时间好吗?我会想办法让你们父女见一面。但是现在不行,你知道局里的规定,我又辞了职,更不好说话……
仍是哭,珠泪颗颗,你做戏,我也杷戏做足,咱二人旗鼓相当,看谁胜出。
他更加慌张,抱住了我,宝儿,宝儿,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痛了……
当真痛了?
男人也会痛么?从未听过李甲说。
倒是杜十娘常常为李甲痛。看他背影,听他脚步,记他一举一动,活着时痛心,死了痛骨,常常复习一般,日日做痛的功课,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为爱痛的。
哭的更哀,借机俯头在柳遇春的怀里,听他痛时心是何等样子。那心果真的跳的好快,好响,一如渔阳鼙鼓,步步紧逼,震人耳膜,可知他是真的痛了,怕孙宝儿知道,再演那长恨歌。
孙宝儿,你好生幸福,被这样的一个男人爱过。
可怜柳遇春还不知人鬼殊途,鬼人之间已成银河,还没那一年一度的七月七。
过两天,就两天,我就安排你们见面好么?他更慌,忙许了诺言,定了期限,怕他心爱的人再哭。
知了见孙富的日子 ,便表演结束。我于是收了眼泪,破涕为笑,任他揽着腰,走出了警察局。
外面是艳阳天,毒日头,阳光刀剑般劈下,不由缩了一缩皮骨。
我是一只鬼,虽说有六百年天然修为,日光太强,还是有点颤颤惊惊,惶惶张张。
且见不远处有一道士,背身而站,与路人问讯。
他身形长大,浑身毫光,手执拂尘,腰间糸一碧玉葫芦,端地仙风道骨神仙模样。
呀,显是捉鬼的好手,对头的冤家。
忙四处打量,找个逃处。 只见前方有一餐馆,便说,遇春,我饿。
柳遇春忙带我进去,里面还算干净,他便找一座位,点了菜肴。
安全了。
上菜的当儿,我看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匣子,那里桌面大的一块东西上面,有人有物有声音,兀自成了一个小型社会,里面有穿飘飘衣袂,戴环饰配的女人走来走去。
哦,看她们衣饰,应该与我是同时社会。
咦,可是谁把六百年前的人抓来压小放那箱子里养起?谁有这么大法力?
宝儿,吃饭啊,回家再看电视吧,小心饿坏了。柳遇春递我筷子。
电视?回家再看?
想想,昨晚在孙宝儿家也看到过这东西。
这时那东西画面一换,突的回到现代社会,一男子西装革履,洒洒然而来,好不飘逸俊美,他渐走渐大,只剩一张脸,眼睛似笑非笑,唇角似翘非翘,五官精致,无可挑剔。
是极品中的极品,千万人中还有人能长得这般美,而没有女人气?
他那模样做派,举止魅力,色相诱人欲。
他生的比李甲硬朗,却比柳遇春多一点点阴柔美。
我身上的皮紧了一紧,颤了一颤,这臭皮囊还带着色欲。
白骨却动也不动,不为所累,他再美,对一只鬼来说无所谓。
只是杜十娘生前自诩美艳无人能匹,想不到六百年后,能在男子中看到这等尤物,也生相惜。
柳遇春唤我,见我不理,也看那画面,突然笑了,宝儿,看你偶像看的饭也不吃了?吃饭吧,齐天乐做的这个新广告以后会天天看到的,直到看的你烦了。
哦,他叫齐天乐,名字不错的。
我取过了柳遇春递来的筷子,不再看他。这时打量着眼前的盘盘盏盏,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我是一只鬼,这不是一只鬼吃的东西。
柳遇春又说,宝儿,以你的实力,好好演电影,说不住以后在影视界会红过他,那时……
不听他说,故意把手儿一松,筷子掉地。
柳遇春一听声音,便俯下了身。乖这时机,见空中飞着一嗡嗡苍蝇,便手指一指,射出细细一股阴气,这小小肉身,那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偏不移的落入一个盘里。
这时柳遇春抬起头来,我娇声责他,遇春,菜里怎么有苍蝇呢?
他一看,很生气,便叫道,侍应生,你们的菜里怎么把“空姐”也放了进去?
我一听不由婉尔一笑,这柳遇春,端地有趣,这是我这只鬼,六百年来第一次听道苍蝇还有这样好玩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