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49

第六章 有了跟前人的翁白


   海河从天津城内贯通而过,河上还未结冰,河东一列列盐幌。河西沿岸胡同里是长芦盐商们的住宅。

    方是掌灯时分,满城里南腔北调的杂谈笑语和天津麻花、狗不理包子的香味儿还未消散,河西嫁衣胡同漕宋府的门灯刚刚挑起,宋清便回了府。

    宋清扫过照壁根下的一沿只余枯根的白玉大花盆儿,过了前堂四合院,走向二门内左跨院。

    院里一片大花圃积着雪。道升迎住了宋清。她一身银白青波纹祅儿,白缎滚青皮子宽裙,头上不过点点珠钗,甚是素净。

    道升一边侍候宋清换衣,一边道:“妾身今儿去督台府里递了贴儿,三日后去给督台夫人请安。”微微笑着,“自打新督台大人来了,这河道官府里的饮宴便少了,偶有一回,也尽是早散的,爷正要歇歇才好。”

    宋清点了点头,“陈大人在扬州想是吃足了饮宴的苦头。”又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去,看看少爷回来没有。”

    道升听着下人应声而去,道:“爷且慢和白哥儿说亲事,督台夫人虽是容妾身进门请安,难说不是看在妾身原是齐府里出来的旧人,这事儿还难说得紧……”

    宋清叹了口,走到左墙供着的佛龛前,“我何尝不知道是这样?只是翁白他爹娘走了,他虽是下心跟我办事,应酬时也满脸带笑的知道他心里难受得紧,总得想法子替他排解排解。”

    道升无奈,“爷是把白哥看得太重。”转身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奉给宋清,“妾身是个妇道人家只觉着这事儿若是细细筹划,未必不成,只是不能急。那丫头原在扬州,白哥儿原在高邮,各自千里迢迢到了京城,已是奇事。此后分了开来,便也罢了。没料到白哥儿跟着爷来了天津,她居然也跟着主子来了天津,要说他们俩没些缘法,妾身实在不信。”

    宋清将素香插在佛龛前笑了出来,“妇道人家在这些事儿上偏有些歪理,倒也合了佛法因缘之意。”转头叫道:“少爷回来了没有?”

    外头一叠声,催了出去。终是有人报道:“少爷还没有回。还在码头上盯着驳船上货。”

    宋清皱了“都在那风地里呆了一天。要冻坏身子地。”提声道:“去。差人把少爷请回来。就说我说地。叫他回来陪我用饭。”

    道升笑着命丫头们去厨下知会。“爷在外头吃了一回时节怕也是吃不下。尽着把少爷爱吃地八大碗做出来罢。”

    寒风呼啸着客地沙船一艘艘靠进了码头。翁白收拾了衣物。漕宋府里地下人牵来了马。

    翁白正要上马又见得天津城里来了一众仆从。衣裳看着鲜亮却不是天津口音。翁白不自禁便留了心。

    那些仆从在码头上接着了一只客船,迎下了一位少年公子,“小舅爷,我们家大人都打点好了,请小舅爷暂住在天津卫。奶奶差的人这几日便到,到时引着小舅爷拜见总督大人。”

    “姐夫在通永道上必是忙的,我自会照应自己——”

    同一时节,督台衙门后宅里。陈演一边和齐粟娘一起制河图,一边轻声说体已话儿,“听说你今儿见了查府里的女眷?这才是头一天,也不歇一歇。”

    齐粟娘低着头,一边忙活一边道:“这查家不同别家,和干爹有些渊源。当初查家原是德州的豪商,因着干爹把迎驾的差事儿包给了他们家,得了皇上的青眼,才能成了长芦盐区的总商。两家里时时有些走动。我看在干爹干娘的面上,自是不能怠慢。再者——”看了陈演一眼,“我听说查家在北边的事儿上甚是说得上话,京城里的爷们都高看一眼。”

    陈演听得齐粟娘言语中带一些烦闷之声,歇了手上的活,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脸,柔声道:“可是有些烦心事儿了,来,说给我听听。”

    齐粟娘抿嘴一笑,搂着陈演的颈脖,“陈大哥,你这阵儿在天津,可曾见过漕帮的宋大当家……和……和那个翁白?”

    陈演笑了起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微微犹豫,陪笑道:“我看那翁白如今是长大了些,看着有十七八,不像是要长生不老的模样……”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瞟了陈演一眼,“难得他竟入了督台大人的眼。督台大人和妾身说说,他如今行事说话是个什么模样?”

    陈演笑道:“真不是我夸他。实在是他比别人强。他的武艺我是没见过,我只见过他在码头上两只手就抬起一条压住了人的破船,把我惊得不行。平日里虽是不至于出口成章,言语分寸。对宋大当家极是孝顺,说一不二。”抱着齐粟娘慢慢摇晃着,“别的都罢了,只有这心性儿正,知道感恩图报是个要紧的。将来总不用担心他亏待了比儿……”

    “比儿那样的伶俐人,平日里见识的人物也多了,怎的对这个翁白竟会上了心?”齐粟娘苦笑着,“我实在想不明白。”

    陈演笑道:“这些男女间的事儿,哪里又说得清,你当初那样伶俐,不也看上我这个呆子么?”

    齐粟娘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哪里又算得上伶俐人,不过是太小心太胆小,但打从嫁给了你,我平日里行事可是胆大多了,把做姑娘时的那些小心谨慎全丢了。”

    陈演哈哈大笑,“你既嫁了我,便是闯了祸,也有我替你收拾,再者,我捅的漏子可比你多。”顿了顿,劝道:“我看着,这个翁白实在也不是寻常人,配得上比儿。”

    齐粟娘沉默了晌,“要不,你下贴子请宋大当家带着翁白过来罢——”

    府衙后宅原是前后两进,右两个跨院,到底是大花园子。近午的冬日阳光照在前厅里杉木透雕花卉六扇屏风上,屏面朵朵牡丹开得极盛。

    宋清扫了一屏风上的透雕牡丹,站起向陈演敬了杯酒,“犬子多承督台大人看顾,下官实是感激不尽。”转头对翁白道:“孩儿还不给督台大人敬酒?”

    屏风前摆着一桌上等津八大碗席面。翁白的面容果然长了一些,不再是十五六的模样。应声而起,捧杯道:“翁白给大人敬酒。”

    陈笑着方要说话,便见得翁白耳朵微微一动。陈演一愣,果然听得屏风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和裙摆拖地之声。陈演想私下叮嘱的话便不敢出口,只笑道:“内子久未见翁公子,甚是想念,免不了……”

    齐粟娘在屏后听得陈演胡说,忍笑给枝儿递了个眼色,便转身回了后宅。枝儿连忙走了出去,施礼道:“老爷,奶奶请翁公子后堂相见。”

    宋清知晓丈母娘相看女婿的规矩,虽是觉得齐粟娘年纪小,奈何不得她夫君是三品督台。

    再者,她能开恩再相看相看翁白,实是个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连忙道:“孩儿便随这位姑娘去吧。”顿了顿,“言谈需多多谨慎,不可冲撞了督台夫人。”

    翁白眼睛里隐隐泛出喜悦之色,冲去了大半沉郁之情,恭声应了,便要随枝儿离去。陈演突地想起一事,连忙问道:“宋大当家,翁白如今可有跟前人?”

    宋清笑道:“我膝下无子,只有翁白一人。早在他身边放了两个通房丫头,只等着生个儿子,随我姓——”

    陈演脸色微变,转头便叫道:“翁白——”

    翁白随着枝儿已走到屏风后,听得陈演叫声,连忙走了回来,“陈大人——”

    宋清一脸惑,陈演看了翁白半晌,苦笑一声,“罢了,你进去吧。”

    因着老爷和少爷都去了督台衙门,漕宋府的午饭匆匆便过了。伊伊呀呀的胡琴拉扯着,道升歇了午觉起来,正甩着水袖儿自唱自玩那曲齐府旧戏,突听得外头媳妇婆子一阵乱,“爷回来了。”

    道升一惊,顾不得换下贵妃盛装,只是庆幸地抚了抚未上大妆的脸,赶到院门口接了宋清。道升见得宋清一脸又气又恼又好笑的神色,知晓多是在督台府里遇上了事,没功夫注意她身上的衣裳,暗暗松了口气。

    她问道:“爷这般早便回了?督台夫人可是相看了白哥儿——”又看了看他身后,“白哥儿呢?”

    宋清重重坐到了水磨楠木罗汉榻上,连连叹气,“原是好好的——没料到——”似是在罗汉榻上坐不住,下到地上来回走动,“也怪我没想着会有今天,早早给翁白放了人在跟前。那位夫人原就是这性子。当初为了纳妾的事儿和十四爷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身边的丫头自然也学了些——”只觉莫名烦恼,重重靠坐在水磨楠木靠背椅上,盯着房门外的花圃出神。

    道升细细琢磨话里的意思,也叹了口气,“督台夫人是宫里出来的,难免讲些大家规矩,要足了体面。如今亲事儿还没有说成,房里就先有了两个人,女家里总是有些失了脸面……白哥儿他……”

    宋清回过神来,苦笑道:“出了督台府就直奔着码头去了,怕是要在那风里-----”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0

第七章 弹弦子琴的比儿(上)

风果真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乱。书房里生起两个红旺旺的火将北边的寒气驱除了些。

    齐粟娘愣愣听着窗外风声中夹杂的弦子琴声,半晌方回过神来。她低头小心拆去了一条微乱的针脚儿,慢慢地叹了口气。

    桌上的烛火直直地向上窜着,后院里的弦子琴声时断时续地传入书房中。

    陈演放下手中的河图,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侧耳听了一会,亦叹了口气,犹豫半会,“粟娘,比儿和翁白的亲事咱们就不要管了罢……”

    齐粟娘摇了摇头,“这会儿不是我要拦着,你那时节是没见着比儿的脸白成什么样。翁白站在那儿看着她,吓得说不出来话来。这孩子还是小了些,不知道自己替自己的事儿拿主意……”

    “宋清指着他传代。免不了急了些。再说,一个在天津,一个在扬州,谁知道还能撞到一块儿来?你让他怎么替自己拿主意?我看着,两边儿都是有意,比儿现下虽是难过,过一阵儿便也好了。”

    齐粟娘面带神伤,“当初在城的时候,我原不该拦着的……这样也不会插进这档子事了……”

    陈演连忙站,走到她身边安慰道:“那会儿,谁能说得准翁白?怕是宋清都把不稳,任是个替比儿着想的都会挡着。”风声夹杂的弦子琴声嘶哑着,似有呜咽之声,陈演摇头道:“进了咱们家这些年,我竟不知道她会弹弦子琴。这样的性子,现下却弹出这样的琴声,怕不是好事儿。粟娘,你去给她排解排解罢。”

    “干怕是没用……”

    齐粟娘走到左跨院里。方要去推比儿门。又退回了院里。她缩着脖子笼着袖。哆哆嗦嗦在又冷又黑地左跨院里来回走了七八回。终是想出了不叫比儿有空闲胡思乱想地法儿。两步并作三步向她房中而去。

    陈演坐在书里隐约听得风声中传来粗糙干哑。音不对阶地拨弦声。顿时一愣。他走到左跨院外听得内里传来比儿哭笑不得地声音。“……奶奶……应该是这样弹……”

    齐粟娘夜里让比儿教琴。白日便差着她做事。直让她没闲功夫去烦恼这些。眼见着要过年。虽是天津年下风俗难免和扬州不一样。她也不管这些。照旧将高邮扫除、剪红、贴画、烧盆那一套儿使了出来。

    漕宋府里连着几日也没见着动静。齐粟娘虽是有些奇怪。但想着翁白孝顺宋清日里相看后。比儿没点头。这事儿没了下文。宋清也未必愿意义子娶个丫头。齐粟娘想到此处。叹了口气。翁白当初地出身虽低。拜入了宋家。不说宋清必是要替他捐官大地直隶漕帮也是翁白继承。将来他地后院里。免不了也是三妻四妾地……

    齐粟娘看着比儿默默不言地干着活。想要去问她地打算。却又怕挑起她伤心要依着自己地心思。不理这门亲比儿却不是她自个儿。当初她虽不喜欢齐强府里一个接一个地妾侍一团。但到底还是打算到陈家来做妾。图个安稳日子不成还得她自己拿主意。

    齐粟娘寻思了半会。笑道:“我在南边就听说了。天津杨柳青地年画儿和江宁桃花坞地并称双绝。咱们现下是买不到南边地年画了。比儿、枝儿。你们坐车上街逛逛。买几张杨柳青地年画儿回来罢。”

    比儿和枝儿自是应了,收拾了便要出门。

    齐粟娘向枝儿递了一个眼色,“套我的暖车去,若是外头街上没有合适的,就上杨柳青去看看,反正就在城外,离着码头也不太远。”

    枝儿连忙应了,比儿福了一福领了着她出门而去。齐粟娘叹了口气,吩咐一旁的理儿,“今儿不用准备你比儿姐姐和枝儿的午饭。”

    理儿眨了半会眼,看着齐粟娘,悄悄道:“奶奶……比儿姐姐心里的主意有时候比奶奶还大……虽是路过码头怕也不会去见翁公子罢……”

    齐粟娘苦笑道:“我也明白,只是总不能让她这样自己闷着。若是她拿定主主意,给个话儿,不成便也罢了,若是要成,我还得替她筹划。”

    到得午膳时分,陈演回了后宅。

    “粟娘,翁白方才来给我磕头,求我给他说说好话儿。”陈演苦笑道:“我听说,他那日晚上站在码头上站了一宿,回家就求宋清,说要打发了那两个通房丫头。宋清先几日没应,现下怕是拧不过他了。要不,你劝劝比儿,翁白这样的不容易了。”

    齐粟娘一面招呼理儿摆饭菜,一边无可奈何道:“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我都没话儿劝她,只看她自个儿想怎么样了。

    中意翁白,我就让她风光嫁过去。若是不中意了,个如意的,咱们家还差她一个人吃饭不成。”

    陈演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和齐粟娘一面小声说话,一边用饭。

    外头脚步声响,小连将一封信送了进来,“奶奶,通州道台李夫人的信。”齐粟娘心中诧异,“干娘的信

    她把信打了开来,满满三页,齐粟娘匆匆看完,不由笑了出来,“干娘倒也舍得,让干舅舅上查家做上门女婿。”转头看向小连,“送信的人呢?召他进来。他是李府里的亲信人,不可怠慢了。”

    小连恭声应了,退了下去。

    陈演虽有些奇,取信看过也笑了出来“别家倒也罢了,查家和扬州程家一样,虽是盐商也是诗书传家。既是长房里没得儿子,只有一个独女,你那干舅舅入赘做女婿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正说话间,小连引着一个面的管家走进了来。

    齐粟娘见得信来的是李明智身边的大管事李玳安,知晓李府里必是看重这事儿,细细问了一回。

    “:才不敢瞒干姑奶奶,我们家奶奶也让奴才把事儿说明白了。请干姑奶奶筹划一二。原是我们奶奶娘家老祖宗去逝,各房里为了分家产,闹得不成样子,什么乱子都出来了。舅老爷还小,我们奶奶虽是帮衬着,抵不住各房里多子多孙。虽不希罕这几个银钱,却也没得个把祖宗留下的家产全抛了的道理。正巧查家透了风,长房要招个上门女婿。我们奶奶往日也听说过这位小姐,只觉年岁容貌都是相配,是个好姻缘,就想着请姑奶奶去查家探问探问。”

    陈微微笑着,“李夫人怕是果真看好,无论如何想让干舅爷得了这桩婚事。”

    李玳安连忙磕了头,“干姑老爷明见万,这事儿原就是不蒸包子——蒸口气。还请干姑老爷看在干姑奶奶面上儿,多多费心。”

    齐粟娘知晓府里是想借着陈演的官位去向查府里说媒,只是直隶不同于扬州,天津卫在天子脚下,查府是北地巨商,与京城里的贵人们关系非浅,陈演如今虽是三品高官,也未必能说得下这门亲事。

    齐粟娘想到此处,转头向陈演看去。陈演却向齐粟娘微微点了点头。

    齐粟娘便笑道:“大管事下去歇会,我给干娘写封请安信,我这儿备着年下给干爹干娘的礼,大管事一并带了回去。”

    李玳安大喜,连忙应了。齐粟娘见得小连将他领了出去,不由笑道:“陈大哥,干娘是打算借着查家的势,不叫人占去了家产?”

    “多半如此。”陈演沉吟道:“李夫人家在德州是百年旺族,各房里不乏走官场中人。查家却是直隶鼎鼎大名的豪绅,京城里头盘根错节的关系不少,替女婿争家产的小事儿自然不是问题。”又笑道:“你干娘家的小舅爷刘和亭我见过,当初虽只有七八岁,却是一副聪明好模样,身世家资配得上查家小姐,查家和李家交情也算深,你只管去查家说便是。”

    齐粟娘点了点头,陈演又笑道:“你放心,通永道可是近畿要地,道台虽是理不了军政,但京八旗中有四旗,还有绿营驻地都在通永道内,领军的多半是皇上的人,但年深日久的倒也难说,总要有个放心的人盯着动静。查家不会没眼色,看不出你干爹的圣眷好着呢。”

    齐粟娘微一思索,也笑了起来,“当初我听着干爹陛见后,升了官品儿,却仍是留任,就觉着多半得了皇上的青眼。”

    两人说笑了一会,陈演便回了前衙理事。齐粟娘忙着做绣活。没多久,比儿和枝儿便回来了。

    齐粟娘看着比儿将杨柳青的年画贴上了墙,悄悄儿拉着枝儿道:“怎么样,你比儿奶奶去码头了没?翁白在不在?”

    枝儿亦是轻声道:“去的时候没在码头停,但回来的时候,翁公子看出了是河总府里的车,过来向奶奶请安,比儿姐姐没出声,我胡乱应了。他骑着马,远远跟着……”

    齐粟娘苦笑道:“必也是看出了车里坐的不是我。”

    枝儿犹豫着道:“奶奶,奴婢看不出比儿姐姐的心思。”

    齐粟娘叹了口气,“去杨柳青的路也不只那一条。”

第七章 弹弦子琴的比儿(下)

着长房里大小姐的亲事,河西查府大宅子里张灯结彩里老爷奶奶们,下至满院子奴才媳妇们,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个个都是满脸喜色。

    查府里请了相熟的直隶宋帮主做大媒,接着了替李府里持贴求亲的北河督台。查大老爷大摆宴席,款待两位大媒,是日,宾主尽欢。

    到得第二日,查府里回了允贴,又送了小姐庚贴过来,这般来来往往忙着,便到了下定茶插钗的日子。

    忙乱了一天,待得宾客归家时,天已是晚了。漕宋府左跨院里,红烛光从窗格映了出来,花圃上的积雪反射着火光,为黑沉沉的院子里增了一抹光亮。

    道升把风毛淡水红皮祅儿脱了下来,换上牡丹绿的皮比甲,又惊又笑道:“爷,妾身以往虽是随爷时时去查家,却没见过这位大小姐。今日出来献茶插钗的时节,可把妾身吓一跳,竟和督台夫人生得有几分像。我看督台大人和督台夫人也吃了一惊。查夫人倒是个锁口的,开先半点儿风声不露。”

    宋清觉得腰上花玉带比往日里松了些,只顾着去系紧,没有答话。道升自顾自地说道:“李、查两府里的小姐生得有几分像,妾身看着,虽不至于分不出来,四五成儿总有了。怪道听人说,这世上的人总有三四个相貌极似的……必也是李家和查家有些缘法。”

    宋清向外屋走去,“督台夫不过拜了李夫人做干娘,算不得李府里的小姐,她娘家姓齐——”

    “就是因为样台夫人和查小姐长得这般像,才更是难得的缘分。原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一个姓李、一个姓齐、一个姓查,居然搅到了一块儿。”道升跟了出来,取了三枝香,在佛龛前烧上,双手合什“不知这三家,到底有些什么因果……”

    查府里,齐粟娘和查夫人、查小姐说了的话底的惑倒也解了。她跟着陈演辞出了查府,陈演方一上马便笑道:“方才我还一直疑惑,难不成查府里和你有什么渊源,或是远方亲戚什么的,向查老爷旁敲侧击了半会,他们家可没有姓文的亲朋。”

    齐粟娘也笑着点了头,“我打听着也这样。不过容貌有些相似罢了和他们家可没有半点干系。再者,查小姐是大家闺秀,性子虽是直爽,行止仪容自不一般,便是有些像,在天津卫也不会有人误认的。”

    陈演着点头。“多虑了。不过是四分像罢了还能认不出?再者。我方才听查老爷说。他们成亲后便要上京。查老爷一直在京城和天津卫来回忙着。如今总算有个可信地体已人去接手了。”陈演凝视着齐粟娘“粟娘。现下永定河一带也算是我地辖下。我再差人去寻寻你地亲生父母。”

    齐粟娘看着陈演慢摇了摇头。“多是已经不记得了与不见又能如何?”

    陈演伸手抱住了齐粟娘。“也好。

    齐虎叔和齐大娘待你和亲生女儿一般。你只需记得他们便好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陈大哥。哥哥现在在山东办差。等他回来过天津时。我可要和他一块儿去齐府里。看着彩云生产。”

    “自然如此。”

    过年的封印时节,陈演却也没有闲住,被康熙差着去巡黄河冰凌。齐强虽是从山东回来了,却因着日近年关,自不方便接齐粟娘进京,赶着回了家。齐粟娘一人在家,除了眼见着要完工的绣品,弦子琴也能勉强凑成一曲了。

    齐粟娘终是把一曲《驻云飞》弹完,见得比儿勉强满意的脸色,暗暗把满手心的汗擦在裙腰上。枝儿偷眼见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害怕齐粟娘瞪她,胡乱问道:“比儿姐姐,这阵儿我时时听你弹,只觉和连府里董冠儿弹得一般儿好,却没听过姐姐你唱。这曲子怎的没有词?还是姐姐没有教奶奶?”

    比儿微微一愣,摇头道:“奶奶这样的身份,原是无需学这些色艺之术。”

    枝儿寻思半会,没有听明白比儿的意思,只求比儿唱。

    比儿见得齐粟娘也是让着她唱,苦笑道:“奴婢这些琴艺,当初在盐商宅子里学了一些,到了大爷府里也学了一些。原都是为了讨爷们的欢喜,得个容身之处……到了奶奶身边,却忘得差不多了……”说话间,看向窗外白雪红梅,慢慢开腔唱道:“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玉坠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

    ”

    枝儿听得耳晕目迷,说不出话来。只到齐粟娘醒过神来,如往常一般借口练习,抱着比儿的弦子琴出了房,枝儿方悄声问道:“奶奶,比儿姐姐唱得这样好听,为什么这些年从不在家里唱?便是这阵儿也没听她唱过……”

    齐粟娘沉默半晌,“若非你爷出门了,她是不会开腔唱的……”

    过得几日便是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天津卫正中鼓楼大街上,挂满了彩灯。从东边的河道衙门,到南边的天津河间兵备道衙门,都有彩灯挑了出来。又因着有走百病的风俗,不论贫家富室贫,妇人闺女多是出了门,在沿街的灯火照耀下,漫步而走,为家人驱除百病,为来年祈福。

    齐粟娘从查府里应酬回来,已是觉着有些劳累,便打发了比儿、枝儿、理儿三人到天津大街上去看花灯,走百病,自个儿留在府里把呈给皇太后作寿礼的竹品细细整理了一番,寻了特意备好的寿字纹碧玉匣放好。

    天津城里的烟爆绣连连响着,传进了后宅。

    到得二更天,几个丫头才满意足回来了,各人手里都提了一盏花灯。比儿把玩着手上的漕河富贵灯,面色开朗了些,笑着道:“奶奶,有个好事儿奶奶听了必是高兴。奶奶猜,奴婢今儿走百病时看见谁了?”

    齐粟娘笑:“大清朝的妇道人家,每年里名正言顺上街耍玩的时日只有元宵节走百病,街上那么些人,我怎么知道你看到谁了?莫不是漕宋家的道升姨奶奶?或是干舅舅订了亲的查小姐?我开先在那府里时,她也是说着要出去走百病的。”

    枝儿、理儿一听说到查小姐,都笑了出,比儿亦笑道:“奴婢要和奶奶说的不是妇人。不过倒也确是看着了查小姐,奴婢要不是认得查府里的下人,愣还没有把查小姐认出来。上回插钗时没上妆,她和奶奶生得有几分像。今日喜庆,查小姐上了妆,打扮得好生富丽,奴婢竟是一时没认出来。”顿了顿,“奴婢今儿在鼓楼南街兵备道衙门前见着德隆了。”

    齐粟娘吃了一惊,“竟是他?他这时节是应该在京城么?”

    “虽是着漕河冰封,奶奶怕误了大爷回去过年,让他直接从山东漕帮回京城去了,没见着面。但奴婢看着,大爷多半还是听了奶奶的劝,回了京城就把德隆家的撵走了。否则,没道理德隆会从长沙的两湖牙行到天津来,便是回家过年,也没得来这里的理。”

    齐粟娘连连点头,喜笑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撵了就好,撵了就好。我原听哥哥说德隆和直隶衙门里有些交情,想是在京城住不下去方搬到了天津。可见着了德隆媳妇?”

    比儿摇了摇头,“街上人多,挤来挤去的,转眼儿便不见了人影。奶奶放心,德隆既是走了,哪里又会单留着他媳妇的?”

    齐粟娘心中欢喜,“等你爷巡黄河回来了,咱们就去京城一趟。看看哥哥嫂子,给十四爷请安,顺道到通州探探干娘——”微微皱了眉,“彩云这胎儿怀得让我不安,这都眼看着快满足月了,还没见着动静。再拖几天,外头怕传得不好听,这倒也罢了,我只怕伤了彩云的身子,孩子也——”

    比儿安慰道:“就是这一阵儿了,虽说是十月怀胎,晚上几天也是寻常。说不定一到京城奶奶就能抱齐家长孙。”

    齐粟娘笑得合不拢嘴,“只要平平安安生下来,便是个好孩子。待得长壮实了些,让哥哥嫂子带着,一块儿回老家祭拜爹娘。待得嫂子、月钩儿也怀上了,高邮齐家就越发兴旺。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将来还有曾孙子、重孙子、灰孙子……个个都姓齐……有一个一定要取名叫……叫齐虎……”

    比儿和枝儿纷纷笑着劝慰,正说话间,外头云板敲响,枝儿连忙走了出去。过了半会捧了礼盒回来,脸上带笑,对齐粟娘道:“奶奶,是漕宋府里的翁公子送了礼过来。”说话间,偷偷瞅着比儿。

    齐粟娘让枝儿开了礼盒,一盒是时下的吃食。另一盒竟是一把新弦子琴。

    齐粟娘暗暗咋舌,不知翁白怎么打听到的消息,知晓比儿会弹弦子琴,巴巴儿就送了一个过来。

    她想了想,正要开腔和比儿说话,却见着她站在一边,默默不语。齐粟娘到了嘴边的话便也收了回去,只由着比儿自个儿想罢。

第八章 天津查府里的美人图

粟娘盼着去京城看齐强,数着日子等陈演巡黄河回来月还没有回来。天津城里的红灯春联还没有揭去,百姓脸上的喜庆之气还未消淡,查家大小姐的婚事又让天津城从里到外红透了半边天。
    一百盏明角灯开道,串灯、旗锣伞扇、文武执事、衔牌鼓乐热热闹闹迎着新郎官进了查府。从通永道赶过来观礼的道台夫人刘氏,看着坐轿而入,入赘查家的弟弟刘和亭,满脸是笑,眼中带泪。

    齐粟娘笑着说了好些吉利话儿,看看刘和亭身上六品文官的吉服,也禁咋舌查府财大气粗,转眼就替新女婿捐了官,谋了京城里的闲散实缺。不论是通永道台还是北河河总,面上官品儿虽高,却都是白身中举得官,根底儿远不及查家。德州那边的家产,她虽是没打听,想着必也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查府里虽是多金,但婚宴礼俗贫富皆一,因着是入赘,还省了射箭、挑帘、跨火盆、开抬盒这些娶姑娘进门的礼儿,但各处送的贺礼仍是让司仪们喝哑了嗓子。不说近处京城的皇子府,便是远在千里外的扬州程府都赶在开席前送来了二十抬贺礼,鞭炮轰得震天响。

    因着少了新娘进门的花样热闹,满府的宾客都上赶着向刘和亭敬酒,席上的热闹把戏台上的大戏锣鼓声都掩了过去。

    齐粟娘和刘氏在女眷席上,看着主席上翁白替刘和亭挡酒,宋清在一边和查老爷说笑,不禁有些诧异,不由轻声问道:“干娘府里和宋府里交情竟是这般好?开先请了宋大当家作大媒,我还以为不过是有些来往罢了。”

    刘氏已是四十余岁的妇是德州大族出身,谈吐行仪既老练又雅顺。她微微笑着,看了齐粟娘一眼,夹了一只三丁包子放在她碗里,低声道:“在扬州做了三年的府台夫人摸不清这些?北查南程,公私上都是要入项的,自然和漕上大当家近得很。”

    齐粟娘一怔地想起莲香当初说起连震云替汪府里运私盐,公私两头都赚的事儿,不禁恍然,想来长芦盐区的总商查府也是请直隶漕帮暗地里运私盐加上宋清原是读书人出身,行事比连震云讲究些面上的规自然和查府里更是亲近。

    “和亭这阵每日里被查老爷召去话,时时见着宋大当家,听说,查家在北京城置好的宅子里专留了一处院子大当家上京时不住船帮会馆,就是住查府。”

    齐粟娘点了点头道:“以后若是上京,想来小舅舅也是要接干娘进府里去住的。”

    刘氏却叹了口气“着虽是好。我却是不太放心。若不是查府里人面儿广老爷眼光长远。眼下还没有掺合到那些爷们地事里去。我断不能让和亭这时节上京。我听我家老爷说。如今京城里可乱……”

    齐粟娘想着复立地太子。还有那些们。亦是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刘氏拉着向新房里而去。

    齐粟娘和刘氏一并进了新房。齐粟娘看着满屋子红得耀目。便是一阵眼晕。再看得喜婆子竟然还在替查大小姐梳妆。更是吃了一惊。刘氏愕然道:“怎地把梳好地头又拆了?”

    查小姐从妆镜中见着她两人。笑着道:“姐姐来了。我地侄女儿也来了。”

    齐粟娘哭笑不得。查小姐不过十五岁。因着刘氏地原故。辈份却比她高。查府里老爷奶奶都不许她这般叫。她却爱闹得很。齐粟娘见她虽是长房独女。娇养惯了。爹娘地话都入不了耳。幸在为人直爽。不过偶尔说笑时唤了一两声。便也随她去了。

    查小姐让身后地梳头媳妇停了手。站起吩咐道。“把扬州程府老夫人送地几箱子时新地衣料饰全打开。还有十副画也打开。让督台夫人和道台夫人看看。”

    满层里的丫头应声而动,把箱子里的樱桃红、膏梁红、泥金色、碧青色八团、拱碧兰、大洋莲等各式衣料儿都露了出来,还有一箱全是绣鞋。查小姐笑着道:“打从前朝起,咱们北边的打扮不及南边的新兴花俏,南北隔着千里的,也总是赶不及。这回儿我成亲,除了珠冠凤袍,一色儿都是扬州货。程府里刚送到的是最时兴的,那十副图里都是扬州美人儿的打扮,齐姐姐替我看看,梳个什么头好。”

    齐粟娘还是头一回见着新娘子在新房里这般自在,便也知道招媚入赘的新娘子到底不比平常,何况还是富室巨家的嫡长女。

    她悄悄瞟了刘氏一眼,却见得她一脸平常,全没有端姑奶奶架子的打算,反是笑着上前看那美人图,嘴里啧啧赞道:“江南的风致果然不一般,这几位姐儿的式我还没见过。传闻说前朝宫中贵妃式打扮都喜

    秦淮八艳,以博君宠,如今宫里汉妃们也有这调调,身的宫妃,闲时也有着汉装的。粟娘,你来看看。”

    齐粟娘走了过去,那美人图有几副却看着眼熟,程老爷订下的杨小宝便是头一位,梳着高高的罗汉髻,簪着的怕就是那日里程老夫人赏的双凤金钗。

    她一副副看过去,除了陈三官,连着六副都是生脸,想都是扬州府新起的红组儿,到了第七副,齐粟娘不由凝了神。上头画着一位上着樱桃红大洋莲祅儿,下着碎金绫子百折长裙,裙下微微露着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绣鞋,梳着蝴蝶髻,插着八宝嵌珠花钿的美人儿。

    查小姐走了过来,看着第七副美人图,笑道:“我看着这一副又喜庆又雅致。那百折长裙我还没见过呢,只是爹爹替他捐了官,今儿我也得穿命妇袍,穿不上了。”转头吩咐,“翻翻装竹鞋的箱子,寻一双这一样的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绣鞋出来。”又对齐粟娘笑道:“这画上的美人儿都是扬州府的红姐儿,有一位还是程府里的姨奶奶。我听着扬州府里富室官家女眷明面上虽不说,但衣饰都随着这些红姐儿,便是老爷们替内宠们采买,也是随这些红姐儿。陈夫人平日里随哪位红姐儿的打扮?”

    刘氏笑道:“我还一直想打听呢,上回我家老爷陛见时,正遇上外命妇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我也入了宫,宫里的王嫔娘娘听着我是漕边县府来的,还问我知不知晓扬州最近时兴梳什么头。

    ”

    齐粟娘微微笑,“王嫔娘娘是南边苏府人,苏州府的头式全是随着扬州,她自然要问了。”伸手指了指第七副图,“看着喜庆。”

    新房里忙乱了一阵,待得小姐梳好头,刘氏和齐粟娘便退了出来,齐粟娘方在席边坐下,却正看着主席上翁白的眼光扫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身后。

    刘氏卟哧一笑了出来,“你们两府里这门亲事儿,都传到通永道上了。”看了站在齐粟娘身后的比儿一眼,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细看看。”

    比儿低头上前,刘氏拉着她的手,下打量了半会,转头看向齐粟娘,欲言又止。

    齐粟娘看了比儿一眼,刘氏盛了碗鲜汤,笑道:“干娘有话还请说,粟娘年少,在这世里经的事儿太少,及不上干娘老道,这亲事儿我实是拿不定主意。”

    刘氏想了想,又打了比儿半会,对齐粟娘道:“这些年你家里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不少。干娘摸着心口替你打算,只要能生养,陈大人自然是娶着你一个,疼着你一个的好。但这孩子的事,你得替她想明白了。”顿了顿,看向比儿,“看你这周身的打扮,也知道你是你奶奶跟前的得意人,想来是个明白孩子。鱼跃龙门的事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出身可作不得半点假。”转头对齐粟娘笑道:“你想想,这孩子生得平常,出身不高,便是你陪些嫁妆,也护不住她一世。宋府里的公子既是肯为着她打了跟前人,多多少少是下了心,否则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再,现下挑个跟前没人的,也保不住将来没人。你还真能留着她一辈子不嫁?在你跟前做个丫头?”

    齐粟娘没有言语,只是看着比儿。比默默向刘氏施了一礼,“奴婢谢过道台夫人。”

    华灯初上,查府里的婚宴终是散了。齐粟娘走出查府大门,看了一眼十步外站着的翁白,叹了口气,看了看比儿,低头上了车。

    天空中飘起了雨,雨丝在查府门前的大红宫灯下,着微光,比儿站在车门前,似是在想些什么,雨丝却掩住了她的脸。

    翁白终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在了五步外,过了半晌,他嗫嚅着,“我也能像陈大人一样……”

    比儿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抬手揭起车帘,上车而去。

    翁白默默站在查府门前,看着河总府的马车远去。

    宋清在一边已是看了半会,他慢慢走上前来,拍了拍翁白的肩膀,“回去罢。这事儿急不了的。”

    直隶漕帮的帮众拥着两人策马在路上走去,海河里飘来和着盐味的水气,又冷又苦。宋清凝视着波涛汹涌的河面,想着心事,却突地觉察出不对来,海河的水面比平日时高了十分之一寸,若不是他这样水上讨饭吃的,又向来细心的,无人能查觉出来。

    宋清心下一惊,转头吩咐道,“来人,到河道衙门里去打听,临近几省可有水患。差人到永定河、子牙河、滦河各处看查水势。”顿了顿,“差人向山东去,看看黄河水势。”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1

第九章 为官多年的楞头青


    宋清的人还没有出天津城,水患的警号儿已是从黄河边。黄河下游几省今冬极寒,河面还未解封,上游初溶的河水夹杂着大量的冰凌顺流急下,在山西、山东、河南境内堵塞河道,大水祸及三省沿河州县。

    无处入海的大水再一次向北冲出黄河故道,沿着十余条小河,冲入了直隶省。天津卫虽是还未波入,但西边山西、南边山东、河南,还有直隶省边界上的灾民却纷纷向天津卫涌来,怕不有百万之众。

    齐粟娘一面替灾民们难过,一面担心着还在黄河边上开冰通河的陈演。

    “奶奶,听说是黄河上游涌下来的冰块堵塞河道,一路来得急,洪水一下子就泛出了百里,淹死的不算,冻死的都数不清了……”比儿的脸色一片黯然,“天津城里设了三十个粥厂,都供不上……”

    齐粟娘半晌没有言语,“银子送过去了?”

    “已经送到衙门去了,没说大人的名讳。直隶城里缙绅捐银施粥的不少,只是都不多,查家算是最多,也只有二千两……他们家的家财是咱们家的多少倍?倒和奶奶捐的一个数……”

    齐粟娘叹了口气,“难怪你爷直隶后每日里忙着制新河图,黄河的凌灾一,受灾的民众怕是遍及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几省了,靠救灾是靠不了的,还是得治水患。”抬头看向比儿,“咱们再捐些,拿我的名讳儿去捐,天津城里的官家女眷总要跟着捐一些的。

    ”叹了口,“查小姐成亲后就和干舅舅上京去了,若是她在,或许也能捐些。”

    冰凌水灾过了半月,便也渐渐退了,天城里的灾民们却没有归乡。天寒地冻,回家也是饿死着天津城里的施粥,才能保住性命。

    齐粟娘接着儿,陈演已是进了城忙忙叫人备好了午饭,却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掌上灯来,才见得陈演回家。

    齐粟娘见得他面色沉重。久不语。吃饭也是心不在焉。小心问道:“黄河下游冰灾……”

    陈演却是出神。压根没见齐粟娘说话。齐粟娘一惊。她和陈演相识这些年。只有当初在江宁小院中相处时演曾经对她地话充耳不闻。自打在德州成亲后。陈演在治河、漕运、民政这类公事上再是用心。也从未漏听她一句话。

    齐粟娘心中忐忑。脑中寻思半会。正要开口。陈演却丢下碗筷站了起来。急步走出厅堂了书房。他翻出自制地黄河图。走到窗边。借着窗外地夕阳察看。

    齐粟娘持着两支明亮地五柱烛台走进书房。将一支放在书桌上。持着另一支走到陈演身边。替他照亮羊皮青绢上地河源图。待得他习惯了这份光照悄悄儿半步半步走着。用烛台将陈演慢慢引到了书桌边。

    齐粟娘放下烛台。站在陈演身后偷眼看去。陈演地手指正指着此次巡河地凌讯地段。齐粟娘微微咬着唇晓他必是忧心黄游下游冰塞水堵。陈演地手指随着黄河河口一路向上。过山东经河南。便入了宁夏、内蒙北上溯源。皆北河督台所辖之地。

    陈演在灯下将旧制地黄河河源图反复校对。齐粟娘坐在书桌对面。借着两支烛台光制鞋。

    从永定河到高家堰,从扬州到天津,这一路上来,陈演的鞋总是她亲手做的。打,捻麻线、裁鞋面鞋底,而后倘鞋、宣鞋,在鞋帮上纳上同色的莲枝花纹。

    虽是也时常制衣,但总觉不及做鞋精心。每一只都缝得结结实实,每一只鞋边上都绣上了莲枝纹,仅仅是因为她只会缠这一种花样么?也是,却也不是。黄河奔涌,东去不绝,千里漫漫,崎岖艰险。

    齐粟娘看着即将燃尽的红烛和窗外方升起的太阳,紧握手上的鞋,闭上双眼,愿陈娘子在天之灵保佑……

    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日子便过去了。

    陈演连连递上了重制河源图的奏折,康熙虽是用朱批驳了几回,陈演仍是寻着各种理由上奏,终是被康熙召入了京城。

    齐粟娘满心担忧,跟着陈演入了京城。进了朝阳门,陈演也不叫进齐府,而是直接命人去了京城查府。

    京城查府之主刘和亭早早儿在大门口接住陈演。齐粟娘跟着查小姐入了后宅,听着查小姐笑道:“你和陈大人只管在咱们家里住,咱们府里和别处不一样,各位爷的门下都赏脸,便是皇上跟前的亲信人,咱们下贴子去也能给几份面子。再说了,咱们两家可是有说头儿的亲戚。陈大人住在这里,别人半句话也不会有。”

    齐粟娘暗暗惊异查府里门路儿广,刘和亭那样年轻公子也能在京城里吃得开,倒也明白了陈演这时节也是要让皇上安心。齐粟娘想到此处,却是苦笑一声,皇上让陈演守着天津卫,他却偏偏要去黄河源,皇上终归是皇上……

    查府里的自香里,齐粟娘替陈演换好了官服,递上官帽。陈演看了齐粟妇一眼,似是要走,却又站在她跟前不挪步。

    齐粟娘看着陈演,久久没有出声。

    内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的回响着。

    陈演面上尽是犹豫之色,他伸出手,

    娘抱入了怀中。齐粟娘听着陈演的心跳声,轻轻道北河河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出声,你好好和皇上说。”

    “我想好了法子,我打算奏呈皇上,不单是为了制河源图,也是为了准尔部策旺阿布坦不断袭扰藏地,现在探取黄河源精细地势,也是有备无患。”陈演慢慢道:“你放心,皇上会准的。”

    齐粟娘点了点头,“快去吧。”

    晨鸡啼晓,九阿哥府的宫灯红烛悄悄儿燃尽。花厅已换上整套雕龙镶云石铁力木家私,在初春不冷不暖的朝阳下,泛着一层疲惫的色彩。但因着是极上等的铁力木,在那层疲惫着又透出一层根深蒂固的坚硬。

    因着一宵未睡,十阿哥原本粗硬的脸部轮廓有些绵软,突地份绵软被瞪圆的双眼撑破,“陈变之请旨去重探黄河源?!”他腾地从椅上跳了起来,“新任北河总督是谁?!东河总督已经是咱们的人”

    八爷双眼的神依旧角的微笑却也有了些倦意,“现在什么时节?太子爷日日折腾着们疲于应付,皇上就好过?皇上还没有糊涂成这样,让北河总督这个位置换来换去。河南、山东、陕西、宁夏的凌灾虽是极重,他也是不想让陈变之去的。陈变之看着是个老成持重的纯臣,其实还是个只会治河的愣头青。”

    “他那些心眼儿一到治河要的时节,全抛到一边去了。听说他在上书房里和皇上顶嘴,把皇上气得摔了碗。”九爷笑了出来,“因着那玉碗盛的是太后差人送过来的杏仁酥第二日皇上还得去慈宁宫里请罪。这回儿太后万寿节必是更要大办一场方是。”

    十阿哥急催道:“到底谁是新任总督”

    “还是他!”九爷将手中乌骨折扇向茶几一丢,端起龙井茶喝了一口,借着那冰凉的苦味醒了醒神,“皇上还没寻着能替他的人。只让通州道台李明智暂属北河河务。这李明智我还记得,查家当初就是靠他帮衬才做了长芦总商,如今听说还做了儿女亲家。”看向十四阿哥“好像和你门下的奴才也有亲。”

    七八个丫头捧着热腾腾的饭食走了进来,在铁木力八仙大桌上布早膳。十四阿哥待她们退了出去,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坐到了八仙桌边,不在意地道:“不过是为了成亲好看拜的干娘得上什么亲?”

    九阿哥摇了摇头,“没见着几家走得近么?查家大女婿举家入京,在西直门大街虎头胡同新置了一所大宅李明智和陈变之上京陛见都是住在他家里。等得陈变之今日起程出了京,你那奴才这几日怕是也要搬进齐府里了。”

    京城郊外里长亭,红迟暮。

    陈演看着默默无言的齐粟娘过她递来的一包鞋子。黑布鞋子上用蓝线绣着熟悉的莲枝纹,十来年从未改变。

    “快则半年,迟则十月,我早去早回。”陈演慢慢握住齐粟娘的手,轻声道:“这回我已是失了圣心。等我回来后,便向皇上辞官,带着你回高邮老家,免得在皇上跟前碍他的眼,皇上必定会准的。”

    齐粟娘心中一惊又是一喜,抬头看着陈演,“陈大哥,皇上不会怪罪你么?”

    陈演微微笑着,看向亭外远处等待的探源官员,除了理藩院和钦天监的官员、喇嘛,跟随的赵把总和亲兵,还有何图华、讷定苏。

    “皇上格外看重的还是满蒙人,只是因着无人可用,方在河道上重用汉人。何图华跟着我去探源,虽是辛苦,但一年下来,我能教的必都教明白了,比在宫里和河漕上学的都多。到那时,皇上就用不着我了。”陈演替齐粟娘拢了拢披风,“何图华是个用心治河的人,又是贵勋出身,我一直等着他事务精熟了,河道上有了人,我也能放心辞官。”

    齐粟娘听得陈演已是计划周详,打算着辞官回乡,心中的欢喜一波一波涌了出来,一双眼睛笑得弯成了月芽儿,“陈大哥,你放心。等你走了,我天天呆在哥哥府里,半步儿也不出,就等着你回来。回了高邮,我天天小心过日子,也不会惹事,咱们不做官,也能安安生生过日子。”想了想,又抢着道,“我在京城里,让哥哥替我寻个好大夫,他让我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我把身子养好了,快点儿怀上孩子”说话间,脸上已是涨红了,但仍是没办法停嘴,“到时候,你想生几个,我就能生几个”

    陈演含笑看着齐粟娘,“我回来后,等我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就辞官。咱们就去高邮城扇子巷里住着,播种收割的时候就去老家里住。你想生就生,若是不爱生孩子,咱就向齐强哥过继一个,他府里肯定一个接一个地生”

    齐粟娘咯咯笑着,已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陈演慢慢弯下腰,伸出双手抚着她的脸,“你等着我回来。”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2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一]

河河总去了不过几天,齐粟娘还未从查府搬到齐府。暗潮汹涌。

    大沽口河标绿营,崔浩一边皱眉看着兵部司官大摇大摆入了兵营,一边策马而出,向京城而去。身后两个河标把总紧紧催马跟随。

    通州通向京城的官道边,影影绰绰是白杨林的树影。两个小小的墓影在崔浩的眼角闪过,他不自禁一扯缰绳,马渐渐缓下来了。

    崔浩翻身下马,牵马下了官道。他久久站立在白杨树下,凝视着那两个坟堆。

    坟堆上已是长满了尺许长的青草,掩住了坟头的墓板,只见得到开先的一个莲字,和一个双字。

    “十三年了……”他喃自语,“我和粟娘,还有你们俩,从这白杨林子里走出去,上了漕船,已经十三年了……”

    崔浩久立坟前,官道边两河标把总等待了许久,仍不见他动身,互视一眼,终有一人悄悄走近,隔着五步远禀告道:“大人,京里的爷急召大人……”

    崔浩恍若未。那把总便也不敢再说,退了开去。

    崔浩蹲下身,轻轻抚去板上的乱草灰尘,“你们在天上,保佑粟娘和我,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罢……”

    城里,阿哥们还在为选官的事儿绞尽脑汁地商量着。

    阿哥拖开八仙桌边地长椅。一**坐了下去。抓起一碗奶茶连喝了几口。“东河漕上咱们只有山东帮在抢到了东河总督。南河总督是皇上地人漕段虽是江苏帮说了算。但连震云还在观望。咱们有常州和两湖也算过得去。这北河总督皇上怕是要死死抓着不放地”

    “若是这样。太子这阵儿怎地这样折腾。他心里窝着邪火儿呢。”九阿哥笑道。“我地门下被他寻出错抄家就有三个。八哥门下革职不下五个和十四弟门下地不是还有几个要拟斩监后么?”

    在十四阿哥地冷哼声中。十阿哥拍桌骂道:“皇阿玛只当生了他一个儿子!爷们都不是他爱新觉罗地种!不过是圈了大半年。就恨不得把天下地好处儿全塞给他!说革职就革职。说抄家就抄家都忍了一年了!现下这混帐太子竟敢扯了脸面。明着杀爷地人!惹得十爷地杀性起来子头一个就不放过”

    “十弟!”八爷站了起来。看了十阿哥一眼。“用膳。”

    九阿哥走到桌边。看着一脸悻悻然十阿哥笑道:“咱们也没有吃亏。齐强和孟九在山东漕河段上暗地里把官船给凿开。淹死了他门下地得意人们才能抢到东河总督地位置。他现下必是查明白了才这样窝火呢。”

    十阿哥脸色好看了些“该!不识水性还想做河督?他也配!大水里必是头一个溜地!不定爷们还没躲。他就躲了!”

    几位阿哥顿时都笑了出来说笑吃喝间,秦道然急奔了进来面上已是变色,慌乱叫道:“九爷!不好了!齐强死了!”

    太阳已是升到了中天,偏帽儿胡同齐府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前三级青石阶上的片片鲜血,在阳光下着黑红黑红的光。

    齐粟娘从还未停稳的马车上重重跌了下来,竟未觉着半点疼。

    她怆慌着,手脚并用爬上了青石阶,突觉左手上一片粘湿,茫茫然抬手一看,却是一手的人血!

    齐粟娘无声地惨叫一声,猛力推开哭着来扶她的比儿,狂奔进了齐府。

    川流不息的仆役来往送着药物,个个面上惨白,一脸大厦将倾的凄慌,齐强内眷的哭泣声从紫檀木屏风后的内间传了出来,阳光照在紫檀木上,渐渐渗出绝望的死光。

    “混帐!”九阿哥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卡卡直响,“德隆这该死的奴才!竟敢卖主求荣!当初赶他出府的时候,就该一顿板子结果了他!”

    八爷紧皱锁眉头,抬头叫道:“李全儿,赶紧差人再去催文御医,这时节,不能让齐强死了!”

    十阿哥与十四阿哥对视一眼,十四阿哥叹了口气,“伤得那样重,怕是不成了”

    屏风内传出颤抖的叫声,“……姑奶奶,快去请姑奶奶!大爷要见姑奶奶!”

    伏名哭着应道:“大奶奶,已经去请了经去请了”

    齐强的脸上已是泛了死灰,呼吸声却像拉扯着的破风箱一般越来越大,在室内回响着,漏的气却也越来越多。

    沈月枝死死握住他的一支手,看着齐强不甘心的脸上越睁越大的双目,在他耳边拼命哭叫着,“姑奶奶还在路上,姑奶奶还在路上”

    安生踉跄奔进卧室,“大爷!大爷!姑奶奶来了!姑奶奶马上就来了!”

    齐粟娘连滚带爬扑到齐强的床前,扑目是满眼的血和小腹上的黑铁匕把,她拼命忍住要冲口而出的狂叫,用抖的手摸着齐强的冰冷的脸,贴近他的耳朵颤抖道:“哥哥,粟娘是粟娘来了”

    齐强早已不能动弹,他死死瞪着帐顶,拼命大张着嘴,似是使尽全身的力气吸住最后一口气,“妹……妹子……”

    “是我,是粟娘,哥哥”齐粟娘半爬到床上,挨着齐强仍在淌血的躯体,捧住齐强的脸,额头对额头,眼对眼地柔声道:“哥哥,你想和粟娘说什么”

    齐强脸上半凝的血迹被齐粟娘落下的泪水冲了开去,他似是认出了齐粟娘,巨大的呼吸声突起突落着,“……你……你嫂子……她们……”

    哥放心,有粟娘在,没人能欺负嫂子她们。”齐粟>耳边柔声说着,“彩云肚子里的孩子是怀上十年五载是姓齐……”

    嘶啦着的呼吸声蓦然降了下去,齐强眼中的光芒灭去了一半,屋里屋外哭声一片,齐强的眼中那仅余的微光投注在齐粟娘脸上,“……叫演官儿……辞官……回家”

    破碎的呼吸声嘎然而止,齐府里哭声大作。沈月枝和月钩儿都被丫头们抬走,齐粟娘额久久凝视着齐强死不瞑目的双眼。

    渐渐西沉的阳光将紫檀木屏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射在齐强的身躯上。也不知怎的,齐粟娘突地觉着齐强的额头那一块还有些暖气,心中不禁一喜,唤道:“哥”

    齐强却没有任何反应是她便又明白,那不过是她自己额头晤热的……

    八阿哥走入齐大花厅一脸不耐烦的十阿哥道:“老十,你先回府去吧。”转头看向九阿哥,“马上叫秦道然把牙行里的帐盘清楚,太子既是对齐强下手,肯定是想动这处的财源。”

    九阿哥狠狠咬牙道:“德隆该死的!”招手叫过秦道然,“叫京城齐记牙行把帐盘清叫江南二十一处牙行交帐上来,银钱三千两以上没有你的章记不许动。”

    “九爷,京城牙才控得住。但江南二十一处牙行当初建立时着旗人不能经商,是记在齐强名下的私产。平日里调大批银子和货物、安排管事、收帐本是以齐强的私章为记。奴才虽一直在收,下头的掌柜奴才能差得动的也只有一半,其余的怕是要乱……”

    九爷皱眉道:“齐强的私在谁手上?把他府里的心腹管事叫过来。

    ”

    道然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十四阿哥,“这东西太过要紧,齐强若是没有贴身放,便只会给他妹子”

    爷顿时吃了一惊,“他若是贴身放,现下”

    八摇了摇头,“必是给他妹子了。”

    秦道然连忙道:“奴才也是这般想,齐强当初把牙行托给他妹子,必是把私章给了她。齐强妹子虽是没管事了,齐强这阵却一直忙山东的事,没闲儿理牙行……”

    九阿哥看向十四阿哥,“十四弟”

    十四阿哥用乌金马鞭柄敲着手心,犹豫道:“我也明白这不是小事。只是你方才又不是没看着她那样子,这时节,我去找她说这些”

    蓦地,只听得齐府后头传来媳妇婆子的哭叫声,“姑奶奶,姑奶奶,不好了,彩云姑娘难产了”

    齐粟娘提着裙子向彩云的院子狂奔着,月钩儿如恶鬼般凄厉的叫声回响在齐府的上空,“彩云!要生个儿子!要给大爷生个能报仇的儿子!”

    彩云的脸瘦小惨白,高高凸起的,怀了十个月零十一天的肚子似是吸取了她所有的精力。她被四个媳妇扶持着,坐在产盆上惨叫,声音却越来越弱。

    “生了儿子再死!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大爷生个能报仇的儿子!”月钩儿赤红着双眼,用鲜红尖锐的指甲死命掐着彩云的人中,“你若是死了,我做牛做马,上街讨饭,让你儿子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也要把他养大给大爷报仇!你给我生了儿子再死!”

    “姨奶奶姨奶奶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行了”围着接生的媳妇哭叫着,“彩云姑娘没气了”

    最后两缕红艳艳的夕阳穿过齐粟娘惨白透明的背影,撒在彩云的尸体、翻倒的红漆产盆和满地的鲜血上,那红上加红,竟透出一种全然空白的颜色。

    被婆子们抱住的月钩儿,披头散,状若疯狂地尖叫着:“拿刀来!给我拿刀来!让我剖开肚子!她肚子里有能给大爷报仇的儿子!有儿子!”

    “姑奶奶,孩子也是个死胎……”绵绵哭着道,“月姨奶奶她受不住……奴婢不敢回去把这事儿告诉大奶奶……大奶奶若是知道了……”

    “儿子!给大爷报仇!”尖叫着的月钩儿被四五个婆子挟制着。“姨奶奶,咱们回屋里去,儿子在姨奶奶屋子里呢……”

    傅有荣一脸为难走到齐强的卧室门口,看着正叫人给齐强收敛的伏名,“你们姑奶奶在哪里?”

    伏名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道:“我们……我们姑奶奶在……姨奶奶房里……”

    傅有荣叹了口气,一路进了西花园。只见得后宅到处都是乱窜的媳妇丫头,他方拉了一个问路,便听得一路的哭叫声响起,“姑奶奶,姑奶奶,不好了!大奶奶知道孩子没了,吞金自尽了!”

    傅有荣踉跄跑回了外头花厅,“十四爷,里头又死了两个,奴才奴才实在不敢”傅有荣哭丧着脸,“齐姑娘她”

    “姐姐!你走的好!这齐家没有半个能报仇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苦命的大爷!”

    李全儿亦是一脸惨白地从后宅里奔了回来,“八爷,刚撞墙死了一个齐家一个也没剩了”

    十四阿哥连连跺脚,“也不给她留一个,也不给她留一个!”

    天际最后一抹血红残阳也消失了踪影,空荡荡的齐府后宅里,披头散的女子游荡在一片黑暗之中,喃喃自语,“齐家,死绝了……”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二]

城长阳大街上的齐记牙行里,生意比往常清淡了许多

    西直门大街上,三宝牙行正是新开张的时节,鞭炮放得震天响,三宝牙行的东家虽是个不知名姓的汉人,但出头领事的却都是满人德隆。

    因着三宝牙行传着是太子爷的产业,各处来恭喜的人络绎不断,便是隔街虎头胡同里的查府都差人送了礼。

    “齐强和他一妻二妾还没有下葬?”九爷看向秦道然,“还停在府里?齐记牙行里的事乱成这样?齐强的妹子没功夫打理丧事么?”

    秦道然面色亦有些不好,叹了口气,“奴才看着,牙行的事儿虽是不少,齐强的妹子也至于顾不过来她前几日刚把齐府里的奴婢打完了,只留几家亲信的奴才打理齐家的产业。现下齐家只有她一个当家作主的,下不下葬也没人敢到她面前说。”

    十四阿哥站起来,皱眉道:“九哥,虽是因着太子新开的三宝牙行抢生意,我让她先去掌了齐记牙行。但她现在整日不落家在牙行里守着,身子也不好,不是回事。赶紧让秦道然把牙行事儿接了”

    九阿哥苦笑道:“哪有这么?就算她把私章给了秦道然,江南七省的大货商只认齐强和她,总得一个一个接洽过去。秦道然现下替我准备太后万寿节的贺礼,没这个功夫。我一时间也找不准可用可信的奴才接这一大摊子,只有她是个熟手更何况现在牙行正乱着”

    十阿哥啧道:“陈变之这回了横财,齐强在江南办了这些年的差,九哥又赏,他的产业怕不只几十万两,各处的田庄、宅子加起来只比爷多,不会比爷少。现下全姓陈了。”看向九阿哥,“听说德隆如今成了太子乳公凌普家的二管事了?”

    九阿一脸恼恨,咬牙切齿“我要扒了德隆的皮!竟敢造了假私章到各处牙行里调银子!还敢放火烧了两湖牙行,要不是狄风如警醒,正盯着太子派到两湖的人,把牙行里的人和货抢了一半出来,被抢的就不止北边的官纸生意!爷非把德隆剁碎了不可!”

    秦然点了点头,“也多亏齐强和他妹子一直防着德隆,只让他管了京城、直隶一带的官纸生意。德隆这回让他老婆把齐强骗到家里杀了,必是以为私章在他身上,只是没料着齐强能撑着逃出来好在下头的掌柜还不知道齐强的妹子这几月没管事,有五六家看着齐强的私章就调了下的还要看他妹子的私章才肯调银,否则咱们就亏大了!现下为着这假私章的事儿下头还乱着”

    九阿哥只觉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狠狠拍桌子。“八哥。不能让德隆就这样在凌普府里过舒坦日子!太子竟然杀我府里地管事奴才!不还些颜色回去。他下一回就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来了!”

    八阿哥慢慢道:“自是还回地。但现在先不着急。要让皇上看看太子爷地得意劲儿。省得他老人家以为放了他出来格外给他体面。他就该老老实实听话。安安分分做太子……”抬头看向十四阿哥。“现下牙行地事离不得齐强地妹子。我已经让李全儿去赏她了。你和老九也得格外给她些体面。”

    九爷府耳房里。傅有荣和李全儿等几个贴身太监正喝茶谈天。眼见得时辰快近午。傅有荣便告罪站起。

    李全儿笑道:“送什么去?前日我可是替八爷去赏了不少药材。你们主子这一日一次差着你去。都快大半月了花样儿都快使完了罢?”

    傅有荣从帽顶上取了大盖帽儿。一边戴一边笑道:“十四爷和她虽是主子奴才算是两眼对着一块儿长了十来年。性情儿深知。不过是叫我天天去看一眼。问两句。也是叫她知道。虽是没了娘家兄长还有主子呢。”

    傅有荣出了九爷府。一路策马过了长阳大街地三庆园远远便见着了高挑地白底青边幌。写着两个漆黑地大字“齐记”。

    打着红缨绣板的乞丐正在齐记牙行门前唱着数来宝“大掌柜,二掌柜知掌柜哪一位?数来宝的上门来,恭喜掌柜大财。柜上生意真兴隆”

    方唱了四五句,傅有荣便见得齐强身边的伏名穿着一身孝服,急急出来赏了十枚大钱,隐约听他骂道:“赶紧走,不准在这里唱些大啊二呀的”

    傅有荣在齐记牙行前下了马

    连忙接着了,“傅公公,来瞧我们姑奶奶?又烦公趟。”

    “齐姑娘今日可好些?晕厥的毛病今日没再犯罢?太医今日可来看?”

    伏名叹道:“多承十四爷差了御医来看,今日还是一样的话,这晕厥的毛病是小时候癫症的病根儿引着的,让姑奶奶不能伤心恼怒,大喜大悲的,免得把去了的病根儿再召出来。”

    傅有荣慢慢点了头,“当初齐姑娘还在宫里的时候,就说自已有癫症,原还以为只是为了没料着竟是真的。”说话间,已过了前店,向齐记牙行后院子里走去,只见得回型走马楼里伙计们来来往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傅有荣摇了摇头,“还是忙?”

    “德隆那该杀的,大爷和姑奶奶虽是防着他,也顶不住他专留意牙行里的事。各处的进出货源、出价卖价打听一清二楚。现下仗着有内务府的后台,在京城里开了三宝牙行,在江南也开了十来处分行,专和咱们牙行里抢生意。大爷一死,货商们被抢去了不少,若不是姑奶奶和要紧的大货商都有交情,牙行里的情形还得更糟……”

    傅有荣知晓齐在二楼正房里,撩袍子上了楼梯,便见得安生殷勤送了一个十岁的锦服公子下来。傅有荣定眼一看,笑着招呼,“刘少爷。”

    查家大女婿刘和亭面容朗,举止从容,穿着一身九成新藕荷色长袍马褂,腰间佩饰指上玉扳皆是极上等的货色,显是大家出身。

    他见着傅荣连忙问好:“傅公公好。傅公公这是来看干姑奶奶?”神色间与皇阿哥的贴身太监似是颇熟。

    傅有笑着点头,“主子差我来问候一二,刘少爷这是?”

    刘亭叹了口气,“不瞒公公说,我姐夫去天津卫暂属北河道事务,我姐姐一直住在我府里。我姐姐听着齐府里这事儿,心疼干姑奶奶,内子和干姑奶奶也是特别的投缘。

    她们想着陈大人不在,她也没得个女尊亲,便想把她接回我府里去住着。一则是好照料,二则我府里戏宴多,她虽是有孝,远远听听热闹,也能心里畅快些。”

    傅有荣摇了摇头,“她是不去的。她哥哥还没有下葬”

    “可不是这样?我来了两三回,好说歹说,她都没应,打安管事去给我姐姐请安问好。”刘和亭叹了一气,又转颜笑道:“这几日扬州程府里送了一个苏戏班子到天津,我老丈人打了我府上。十四爷若是有闲,还请到敝府里坐一坐,听听戏。”

    傅有荣笑道:“你且不着急,和我说说你这几日请的是哪府里的人?别又和当初刚来的时候,各位爷的门下奴才堆一块儿。这也罢了,这些人原也没定准儿。却偏把那刚结了仇又耐不住性的人放一桌儿,坐不得一会就打成一团,若不是你们查府里的脸面大,还有谁肯再上门?”

    刘和亭连连作揖,笑着赔罪,“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初来乍到的只当图个乐子,没料着京城里头是这样的规矩。我姐夫把我训得灰头土脸,我老丈人从天津卫赶过来骂。各位爷都看着我老丈人的面上罢,这几日席上再没得客碍十四爷的眼。”看着傅有荣的笑脸,拱手道:“我回去就给十四府上下贴子,还请公公致上十四爷。”

    傅有荣看着安生和刘和亭一块儿出门去了,不由笑道:“查老爷倒是有眼光。查家大女婿虽是年轻,也不太熟京城里的事务,偏偏他说话行事的味道儿,就叫人喜欢,透着股伶俐劲儿。”

    伏名一边引着他向齐粟娘所在房间而去,一边侧头道:“傅公公说得是,如今这时节,他们查府里还能左右逢源,不管是哪位爷的门下都结交一二,委实不容易。”他话音未落,便见得傅有荣突地一惊,侧头看去,齐粟娘从旁边屋子走了出来。

    傅有荣看着一脸苍白,双眼乌青,瘦得不成的齐粟娘,心中不安,再见得身边那个最得宠的贴身丫头也不在,隐约记得是前几日犯了些小错,被她赶出府了,知晓她现下性情不定。

    傅有荣看着齐粟娘给他泡了茶后,自个儿泡了盏浓茶,一口气喝了半盏,鼻子里嗅着满屋子的茶味,想着她近日全靠茶水度日,不由劝道:“齐姑娘,身子要紧,去查府里住两日也是好的……”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三]

着太阳西沉,十四阿哥出了九爷府,抓着乌金马~看了一眼跟上来侍候的傅有荣,“怎么样?”

    傅有荣苦笑道:“好似是没日没夜地忙着,白日里都靠浓茶撑。奴才估摸着,怕是晚上睡不着的缘故。”看看十四阿哥的脸色,“奴才去的时候,正遇上查府里大女婿,想接她去住几日散散,她也没应。查府里大女婿倒是和奴才说了一会子话,说是来了新戏班子,请十四爷过去散散心……”

    十四阿哥慢慢策马,上了西直门大街,傅有荣又道:“齐府里阴气沉沉的,下人们又多是打发了,连贴身丫头都赶走。活人不见得比死人多多少。奴才看着,齐姑娘的样子不大好……”顿了顿,“不怕爷恼,她瘦成那样,面色白惨惨的,穿着那身白孝服,走路没声儿……鬼魂儿也是那样了……”

    十四阿哥扫了一眼西直门大街上的三宝牙行,满地的鞭炮屑儿还有余迹,新漆的板门反射着夕阳余辉,发着白亮的光。十四阿哥重重一哼,将马一带,拐入了三宝牙行旁边的虎头胡同。

    十四阿哥在虎头胡同查府门前下了马,刘和亭立时赶了出来,亲自接住,一路迎了进去,笑道:“到底是十四爷的话管用,下官往牙行跑了不止两三回,都没应。今日把事儿和傅公公一说,我们家干姑奶奶就坐着车过来了,说是歇一晚再回去。”

    十四阿哥点了头,“你们府里热闹,人气儿足,让她好生睡睡。”

    十四阿哥一路进了查府,了主席坐下,主席上的人都站起来打千儿请安。

    十四阿哥一见得宋清,笑着让他起了身,“宋大当家也上京了?”似是想起了什么看了刘和亭和宋清一眼,笑道:“我糊涂了,早听说查老爷和宋大当家是老交情。”

    刘和亭陪笑道:“十四爷说得是,宋当家和公子一块儿上京,就在府里住着呢。”

    十四阿哥一怔面一,“翁白也来了,人呢,叫他过来。”

    宋清连忙道:“犬子今日在头办差。明儿一定让他到十四爷府上拜见。”

    四阿哥笑着应了亭双掌一击。三庆园戏班子到得席上。施礼开唱。

    三庆园地戏子曲子唱得好样身段儿也是出众。一曲接一曲地唱下来。爷们叫好声不断。戏子们也纷纷被叫到席上陪酒。

    到得最后几曲时人皆是已经醉了。便是有位戏子声腔儿极好。唱着一曲《驻云飞》。因着灯光下容貌模糊寻常。便也无人理会。

    在这戏子上场之前。宋清已提早下了席了查府里地芳阁。道升迎上前去。一边替他换衣边叹息。“白哥儿怎么样了?还在满城里寻比儿姑娘?”

    宋清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道升摇头道:“怨不得陈夫人性子变了,把贴身丫头都赶了出府。爷是没看着日当真把妾身吓得不轻。陈夫人竟是瘦成那副样子,看那精神气儿全不是个人样了。查府里大小姐和她干娘不敢招她再伤心,都忍着泪陪她说话儿。没料着只说了两三句,坐着就睡了过去。他干娘立时就哭得不行,赶着收拾了她和陈大人原住着的自香斋,叫丫头们用长榻儿把她抬过去歇息,怕是死活要留她住了。”

    宋清仍是没有出声,整了整身上的月白苏绸长袍,走出了内室,嘴里道:“他们兄妹情份太好……”

    道升知晓他要去花圃里替牡丹松土,提了他要用的一篓物什,跟在他身后,“爷说得是。再者,这事儿也太惨了些,竟是死绝了。陈夫人原只是个养女,又已经嫁到了陈家。齐家算是断了根,也难怪她伤心。妾身听着这事儿都哭了一场。”

    查府与漕宋交情不是一般,早知晓宋清的喜好,特意将植满牡丹的芳阁拨出来,供他上京办事时居住。已是二月时分,墨蓝星空下,芳阁院中八个大玉盆中植了几本绿、墨色的异种牡丹。花圃里数百盆红、黄、白、粉各色牡丹齐齐盛开,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宋清打开短竹篱门,提着篓子走了进去。一盆盆牡丹在一圈又圈的青石搁板上摆放着,宋清将袍角掖在腰间,蹲下来给花儿松土。

    道升站在宋清身后,透过竹篱正可看到对面自香斋。她看着暗沉沉,没有掌灯的自香斋小院,听着查府前宅里远远传来的戏乐欢宴之声,间或还有男女嘻笑之声,不由叹道:“还是在查府里住着好。齐府里那样大,人又那么少,一到晚上,怕是一点儿人声都没有了……”

    宋清侍弄花儿直到一更天,还未有倦意,打发了道升自去睡觉。

    道升想着齐府里的惨事,心中有些不踏实,微有响动便醒了过来,抬头看看未熄的烛台,约摸正是三更天,夜深人静,万物安睡之时。

    “今日太晚了些……”道升见得宋清还

    ,披衣而起,听得外头风声不小,取了件马褂在手。院子,正看得宋清从芳阁外走了进来,转身关门。

    道升心中惑,不知宋清半夜里出门为了何事,但她见得宋清面色凝重,在院内踱步,若有所思,便也敢多问。

    宋清走了一个圈,停在一个大玉盆边,盆中绿牡丹在渐大的晚风中舞动着,道升不经意扫过那绿花儿下的绿叶子,也不知怎的,突觉那绿叶子藏在绿花儿下,微微露出几痕尖齿,在星光下竟泛着亮晃晃的刀光。

    宋清用手抚去绿牡丹上新结的蛛网,突地问道:“今日查府里请了些什么人?”

    道升没料着他大半夜突然问这个,呆了一呆,连忙答道:“还是老样子,京城各府里都请了。只是今日十四爷在,又刚出了事,没见着太子门下的人。其余三爷、四爷门下,还有宗室汉臣都请了一些。”

    “这几日都是这?”

    晚风真的大了,道升微微个寒战,上前将马褂儿给宋清披上“听查大小姐说,要连着请十四爷三天,怕是都会这样。”

    宋清没有再,大步向房里走去,道升跟在他身后是隐约听到他自言自语,“……那后墙上的洞怕还要挖几日……”

    道升正要凝视细听,带着牡丹花的晚风吹了进来,把那些字句儿吹散。也将对面自香斋灯光吹得一闪,便灭了。

    弥漫着花香的暖风吹着长阳大街上的过往行人川总督、甘陕总督所差的官兵将消息一路奏报到京城,北河河总探源制图一行人,已过甘陕入藏地。

    丰台十八乡的每日午时送花车缓缓向宫城里而去,李全儿与傅有荣并骑走在长阳大街上。

    儿笑着对傅有荣道:“这回你主子放心了吧?她隔几日便上查府里住,听说睡得很是安稳。晕厥的毛病也再没犯过。”

    傅有荣却是一脸惑,“虽是这样说她脸色儿也没好多少。我去的时候虽是没见着她喝茶,但我仔细一闻,满屋子都是茶味儿。”又烦恼道:“还有桩事儿我不敢和十四爷说,伏名央我求十四爷再换个太医去。说是她在府里时不太对劲。

    开先把贴身丫头赶出府,这倒也罢了,想着不过是没地使气。没料着前两日半夜三更不睡觉个儿在房里弹弦子琴,伏名怕她是伤心魔障了……”

    李全儿微微一愣“她会弹弦子琴?她平日里对这些可不耐烦……”

    “谁说不是呢?我这儿正愁着呢,再要和十四爷说也得整天搭拉个脸,谁撞上谁倒霉上回不是还顶了八爷么?”

    李全儿苦笑道:“十四爷是不想让她再碰牙行上的事,免得和她哥哥一样。八爷也是没法子。太子爷学着咱们,在西直门大街上开了家三宝牙行,在江南也开了,叫德隆主持着用尽手段抢生意,这时节要换个新手上去,江南的生意可就全完了。这不,又差着我去赏东西。”

    傅有荣愁眉不展,李全儿安慰道:“放心,她可不是个柔弱妇人。她什么事儿没经过?她婆婆、她爹娘还不都是她葬的?也没见她得了失心疯。十四爷不是还把崔浩召过来问了她的病么?你也知道她当初是跳水逃的吧?”

    傅有荣咋了咋舌头,“别说我了,十四爷当时听了都愣住了。她那才多大点?男孩儿倒也罢了,她可是个女孩儿,可真是不要命。她要是个男的,十四爷保准更喜欢。”

    李全儿大笑道:“说实话,我现在还琢磨你们主子心思不透。你和我说说,十四爷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她抬府里去?咱明不来,总可以来暗的罢?我还记得在御船上时,十四爷隔三岔五就抓着八爷说她,不听还不行,怎么就丢开手了?”

    傅有荣翻了一会儿白眼,犹犹豫豫道:“这事儿我也把不准。那时节十四爷还小,也没心思和宫女们玩。十三爷虽和他差不多大,也是个豪爽性子,却学了四爷的样,正经听话得过了些。正巧儿遇上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我头回见着她和十四爷一人一头站在楼船上玩那些泥巴沙子,当时一晃神,倒觉着是两个十四爷,她脸上的表情和十四爷一模一样,都是皱着眉,抿着嘴,低着头……”

    傅有荣和李全儿到得齐记牙行门前,正见得伏名在命人套车。李全儿挥了挥手,命跟着的小太监把八爷赏的一匣子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儿递给了伏名,“齐姑娘这是要出门?”

    伏名接着匣子,脸上带着笑,“今儿牙行里的事不算多,说是要去查府里散散,和查府里的女眷说说话儿。”

    傅有荣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你劝着她多去查府里住几日,散散心。”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四]

着齐粟娘的马车在西直大街上缓缓走着,眼见着过了拐过一道弯,便到了西直门大街虎头胡同查府门前。

    齐粟娘径自进了自香斋,便说要洗澡睡觉。查府里的丫头们连忙掇了汤桶,送了热水及各色用品进来,便退了出去。

    “今日是三庆园的戏子们来唱曲儿?”道升坐在后宅暖阁里和刘夫人、查大小姐闲谈,“请了哪些府里的人?”

    “前几日多是八爷那边的人,这几日太子爷和四爷人不少。今晚四爷听说也是要来。”查大小姐笑道,她穿着一身白底挑绣红牡丹对襟春衫,黛眉斜画入鬓,胭脂浓浓晕腮,眉间贴一朵玉石梅花,耳下坠一对梅花红石,当真是娇媚无比,这般的媚妆之下,与齐粟娘七分相似的轮廓倒也只辨得出两分。

    道升惊异道:“四爷也来?这可是个希罕事儿,这位爷可难请得动最多也是十三爷走动走动罢了。”

    “正是呢。所以才意请了三庆园的红戏子,再加上咱们府里的苏戏班儿,多少也要让这位爷能过过眼罢。”查大小姐手中的六花扇子半掩粉面,斜露出额间半边玉石梅花,衬着水眼桃腮,道升虽是个女子,也看得心头一动,笑道:“府里的苏戏多是淡妆清唱,三庆园的戏子怕是要上大妆唱大戏罢?”

    查大小姐伸指点了点道的额头,“忘了你们爷是什么喜好的了?我听陈夫人说,四爷也是个好佛吃素的,必是不爱看大妆大戏。再者三庆园这样的班子,四爷怕也是看多了,总不能让他瞧得无趣。”转头道:“来人份贴子来,送到芳阁给宋爷,请他今晚到前头来听戏。”

    夕阳残照,撷阁院中的白玉大花盆泛着一抹血色,盆内绿牡丹花在太阳下晒了一日,有些萎顿,因着这一抹颜色衬起是鲜艳了起来,刀剑般的绿叶儿在随风摆舞,若隐若现,带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响,如查府前宅里弦子琴弹奏的曲儿一般。

    查府前宅大堂掌上了,照得通亮。里头摆着八座席面,坐着七八十名贵客。首席上坐着的宋清借着倒酒,打量坐于主位的四阿哥,没料到竟是愣了神。四阿哥似是察觉有人偷觑,双眼扫了过来。

    两眼神一触宋清回过神来,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双手捧杯,敬上四阿哥。四阿哥一怔含疑惑,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盅到唇边慢慢饮了。

    次席上地宾客热闹了起来。喝酒猜拳。动静不小。四阿哥皱眉看了过去。眼光一冷。轻轻哼了一声。

    宋清顺着他地目光看去。却被一片云霞般地身影挡住了视线翩翩而入地十余名苏戏素颜淡妆。轻启歌咙番献唱。宋清在云袖雾发之间。隐约辨出次席上坐着地是太子地门下似还有乳公凌普府里地管事。

    歌吟三套。正是起更时分热宴之时。席上客人皆有三四分醉意。三庆园地戏子班头上前笑道:“各位爷。往日里小地们多是扮大妆唱大戏。今儿也玩个新鲜。班里地姐儿们把那些小曲儿细细唱上几段。还请爷们赏脸听听。”

    众席上一时间纷纷叫好。果真见得三庆园地戏子没有上大妆穿戏服。但个个浓装艳服。面上香墨燕脂香浓。发髻钗环夺目。与苏戏班子大相径庭。宋清见得四爷微微皱了皱眉。自又顺着他眼光看去。不禁也皱了眉头。

    苏戏们散入了席间陪酒。宾客们已是喝了五六分醉。纷纷嘻笑招手。将她们抱入怀中。首席上地四爷没得动静。查家大女婿只是喝酒微笑。宋清这会儿地心思全在四爷身上。其余几人便是心里发痒。也厚不了脸皮招人。倒叫次席上拉去了五六个。喧闹声越发大了。

    三庆园地戏子唱起曲儿不比苏戏们差。因着唱惯了戏。声腔儿免不了脆亮了些。少了几份雅致。却多了几份娇媚。

    宋清心不在焉,全没听进耳朵里去。

    四个戏子各唱了一曲,施礼下席,便有三个被人看中,直接拉到了席上陪酒,此时听得二更鼓响,客人们怕是有**分醉了。宋清突地见得四爷左眼角微微一抽,顿时醒过神来,便听得弦子琴拨响,有戏子开腔唱着一曲《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

    这声音虽是变了腔调,仍是将宋清惊得不轻。他扭头看去,却见得极艳丽一名戏子,面上燕脂浓抹,眉上香墨深描,五朵金花翠钿从她额头斜贴至腮边,一时间只觉得满目艳光,却细辨不出眉眼。颈上一个金灿灿的包金项圈儿,缀着五彩缨络,腕上两个赤金腕儿,通身绿满地锦祅儿,宽枝百叶绿宽裙,衬得肌肤如雪似玉,便把身形过于单薄了缺点掩去了大半。她十指纤纤拨动弦琴,“……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玉坠污泥中……”

    这戏子声腔极响,模样身段儿又好,弹唱间眼波四转,媚眼儿满堂上都抛了去。一曲儿还未唱完,醉客的嘻笑叫好声连连不断,尤以次席上为最。首席上也有人趁醉向主人家的打听这戏子的名姓。

    刘和亭是主人,自是喝了不少酒,带了四五分醉意。他仔细看去,烛光浓妆下,那艳妓面目模糊,

    觉着甚是妖媚,“我也未见过她。怕是三庆园新进~是看着有些眼熟……她身上头面不菲,应是个红戏子才对……”

    那艳戏唱罢施礼,抱着弦琴弯腰低头向三庆园戏班退去,正路过次席与首席间。宋清见得四阿哥的脸愈来愈阴沉,再看看次席上酒醉贪婪的眼光,待得那戏子路过他身边时,低声笑道:“过来。”

    那艳妓脚步一顿,却似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向次席退去。宋清伸出手,牵住了她绿满地锦祅儿的衣角,“过来。”次席上便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那艳妓低头坐在宋清身边紧紧抱着弦子琴,既不陪笑,也不劝酒。宋清也不管她,只顾着和席上的众人笑谈,对身边艳妓满身散发出来的怒意只作未知。

    刘和亭惑地看了宋清一眼,努力瞪大了醉眼,打量着那艳妓四阿哥开口与他说话,刘和亭便连忙转过头去了。

    三庆园的戏子唱完了曲儿,全散入了席中。首席上既有宋清开了头,四阿哥虽是没动静,仍是有人叫了三个戏子入席陪酒,喝酒猜拳的笑闹起来。

    宋清听得隔旁客人身边戏子惑低声道:“你怎么了?虽是不及你妹子目儿,到底也是到处走班的知道规矩的。木头木脑的,没见着班头瞪你么?仔细回去连累你妹子挨鞭子,还不给客人倒酒?”

    宋清微微侧,那艳妓含糊了几句过三庆园戏子好意塞来的酒壶,低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看着十根纤瘦细长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银盏壶,白得透明的手背上浮着淡淡的青筋是玉脂上的纹理,又似是用力太大不得把银盏壶捏碎了一般。宋清不禁笑了起来,端起倒得满满的酒盅儿一口喝干。

    那艳妓愣了愣,微一迟,又倒了一满杯。

    宋瞟她一眼,仍是笑着一口喝干。那艳妓似是发觉宋清好哄,是个呆客一言不发只管倒酒。宋清扫了一眼和刘和亭说着废话的四阿哥,酒到杯干点不需她劝,三两下就把银盏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又不理会她,转过头去继续和众人笑谈。

    那艳妓打量了半会得他精神头儿比开先还好,说话条理分明,没有半点醉酒的模样,微一犹豫,“奴,下去更衣——”话音未落,宋清在席面下的手就摸到了她的衣角。

    宋清听得身边艳妓牙齿咬得卡发响的声音,只作未知。他见得别席上的客人上前来向四阿哥敬酒说话,刘和亭得了空转脸过来,便推了推桌上的空酒盅,“倒酒。”

    早有侍者将空了的酒壶换了下去,那艳妓似是急着想脱身更衣,非要把宋清灌醉一般,不停地倒酒。宋清连喝了四五杯,见得刘和亭的眼光看了过来,终于侧过身子面向那艳妓,正巧挡住了刘和亭的视线。

    那艳妓见得宋清看了过来,眼神躲闪了开去,宋清微微笑着,将酒盅儿取在手中,伸到那艳妓面前,“倒酒。”立时便听得那艳妓手中的银盏壶上发出了指甲刮擦之声,那艳妓极含糊地道:“你少管闲事……”

    宋清面上的笑更浓了,将酒盅儿向她递了递,“倒酒。”正说话间,次席上的人似是醉极了,撒起了酒疯,闹着要和别的席上换陪酒戏子。

    那艳妓立时转过头去,看向次席,却只觉衣角一紧,听得宋清低低笑道:“……班头没教你么?陪客时忌讳叫客人发觉你抛媚眼勾搭别的男人……”

    那艳妓只觉宋清的手从衣角向她腰上去了,忍气回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的左手停在了她绿满地祅儿的衣角上,右手端着酒盅,瞅着那艳妓,慢慢喝酒。

    那艳妓见得他竟是精明起来,不肯和开先一样傻喝,面上顿时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宋清扫了一眼还在和客人说话的四阿哥,低笑道:“……班头没教过你怎么劝客人喝酒么……”

    那艳妓听得他话语里全是调笑的意味,实在是忍无可忍,冷了脸把酒壶向桌上重重一放,翻脸站起。

    宋清笑着看她,不肯松开扯着她衣角的手,正要说话,席前的客人施礼退了下去。四阿哥转脸过来扫了那艳妓一眼。那艳妓身子一颤,强撑了半会,眼见得四阿哥的神色似是要开口召她过去陪酒,立时坐了回去。

    宋清低低笑道:“就你这样不懂看客人眼色,还能去侍候那边席上的人?”便松开了她的衣角,侧转了身子不再看她。

    眼见得三更鼓响,欢宴将散,各席上的人到首席上来敬酒套交情,不说四阿哥,便是宋清也被缠住。他没奈何看了那艳妓一眼,起身应酬,待得他再得空儿转头,那艳妓已不见了踪影。

    刘和亭走到一边,开先他差到后院里的丫头悄悄在他耳边禀告,“奴婢到自香斋看了,外头侍候的都说陈夫人在安睡,半步未出过房。奴婢在内室窗前探了探,陈夫人正睡在床上。”

    刘和亭挥手让她退了下去,喃喃自语,“天下生得似的竟有那许多?许是我醉厉害了——”

第十章 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五]

席还未散,各府里的下人已有勤谨些的出门打理车驾耳房里吃喝的从人了。查府三门还未打开,五处角门儿却早早敝了开来,任由各府的从人出入。堂上仍有残席,与查府交好的几位亲朋尤在说笑饮酒,彻夜长饮也是寻常。

    散去的客人们三三两两散走在查府堂前的青石宽道上。查府的三门缓缓开启。

    今晚没有星星,月亮也躲在了云后。查府仆从、客人们跟从的小厮、随从打着上百的灯笼,仍是照不亮查府门前每一处角落。

    男女嘻笑的声音在各个阴暗角落处传来,三宝牙行的马车停在查府门前。

    摇晃的灯光下,青衣小帽的马车夫打了个哈欠,觑着眼向查府门内探看着,咋舌自语道:“东家这回儿醉得不轻……走都走不稳了……”

    德隆贴身的小不过十五六岁,席下也偷喝了酒,扶着墙,高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了出来,青红着一张脸,打着酒嗝,胡乱指点着,“王……王叔,帘子打起来,回去……”

    马车夫王叔利利索索从下跳了下来,陪笑道:“哥儿靠着我歇歇,东家还在后头,”说话间,踮起脚,向查府里探了探头,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人影,啧啧道:“三庆园的戏子倒是会巴结……”

    那小厮老客气向王叔身上一靠,吊眼看向门外石道上殷勤扶侍着德隆一步三移地走过来的艳妓,嗤笑道:“这戏子在席上唱的时辰,就一个劲儿使媚眼勾搭东家,东家就好这个调调,眼见着被头席宋大当家拦去陪席了,正恼着,这戏子错眼就溜到他跟前来了,现下这些女人都上杆儿巴结东家,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出身……”

    王叔扶着那小厮,赶着凑趣道:“哥说的是,咱们家奶奶没得福,东家发达了,她却暴病去了,外头的女人多是想进府里侍候东家……”

    小厮听得这话,立时变了脸,一把将王叔推了开来,端起架子叱骂,“什么话,咱们家奶奶身上一直不爽好时坏地病了几年,拖到开春时便撑不住了,算什么暴病?”

    王叔开先话一出头。便得多了嘴。东家当初卖老婆在齐府里戴地绿帽子。多是人知晓。过日子时顾不得脸面达了哪里还能容得下?

    王叔想起东家卖主杀妻地段儿。再见得那小厮翻脸作色。不依不饶地样子。脚肚儿便有些打颤。抬手便给了自个儿两记重重耳光。一把扶住那小厮。低声下气道:“哥儿说地是。奶奶身子弱。没得福。照我说外头这些姐儿们。若是想进府里来。就得先到哥儿跟前孝敬请安。咱府里、行里。谁不知道。哥儿是东家地心腹臂膀……”

    那小厮原是醉得有点脚不沾地。这会儿吃这王叔一捧火气儿来得快也去得快。脚下一松劲儿靠在了王叔身上。“算。别胡侃了。看着东家过来去搀着。招呼那些跟着地马车护住了。爷地仇家可还在这京城里呢……”又骂道:“他们眼见着散了席不知道赶紧出来侍候着。只顾着吃酒……”

    王叔暗忖你都醉成这样了头地人更没有了拘束。嘴上连忙应了。“哥儿且在车座上靠靠。他们必是就来了。我去接着东家。”

    德隆被那艳妓搀着。“陪爷……陪爷家去睡……睡……”含混地话语里透着浓浓地醉意。手脚多是不听使唤。上不了车。王叔连忙伸手搀了上去。那艳妓扫了一眼车后跟着地二十来个从人。低头上了车。

    王叔让小厮坐在车辕边上。一扯缰绳。马车便慢慢驶离了查府。向虎头胡同口而去。

    女子的娇笑声在马车内响起,“爷家在哪?远了奴可不敢去,这天黑漆漆的,怕人。”

    “不用怕……爷家宅子大着……里里外外守满了人……专防着有人找爷的麻烦……”

    “知道大爷是贵人,奴却是个下贱受欺的。或是远了些,误了明儿上午的戏,班头饶不过——求爷怜恤一二——”三庆园戏子谄媚笑着,“爷这样的贵人,总该有别宅,近一些的——或是爷怕不回宅子里,府里奶奶怪罪——”

    “没这回事儿,爷如今的事全是爷自个儿拿主意。”德隆打着酒噎,迷迷糊糊笑着:“外头就有爷的牙行……”

    拂晓,北京城亮更钟响后,各王室宗亲穿戴好吉服吉冠,带着早已备好的寿礼,走入紫禁城,恭贺皇太后的万寿。

    皇上眼前阿哥们自然不甘人后,在皇太后、皇上、母妃们跟前热闹着,一直近晚方散,各自回了王府。

    “活该!”九阿哥到了书房,一把摘下头上的嵌着两层金龙的吉冠,甩到大笑,吉服上缀的金花一阵晃动,“八哥,你看着太子的脸色没有?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咱们!”

    八阿哥不紧不慢撩起吉服后摆,在椅上坐了下来,“不仅我看见了,皇上也看见了。就连皇太后,老眼晕花的,也被他吓着了。”

    十阿哥还没有迈进书房门,大笑声便传了进来,“他不单瞪我们,还瞪老四。八哥,这事儿是不是老四门下干的?怎么就那么巧,老四那晚和德隆都在查府里喝酒?要不就是老三,赵世显那事上,他可吃了太子的一个大亏!”

    十四阿哥他跟着十阿哥进来,一屁股坐到椅上。他的皇子吉服上套着石青色龙褂,把他的脸色映得铁青。

    八阿哥瞟了他一眼,笑道:“就算不是老四干的,他也知道是谁干的。没见着太子爷拿话刺他,他也不应么?”

    九爷得意笑道:“管是谁干的,当真是做得干脆利落!隔着被子一刀扎进小腹,外头十多人都没惊动就办成了!必是在席上喝多了,让人盯住,那人买通了三庆园的戏子,暗地里把他放了进来下手,再带着那戏子远走高飞。要不是三庆园是铁帽子亲王门下奴才开的,主顾儿又多,太子哪里肯一百板子就了事?”

    “听说那下手的人,还受了,地上有血,竟也没叫人察觉就逃出了三宝牙行,必是有接应的人。”十阿哥摸着粗粗的胡须,“多半也是那女戏子的>头——”

    “九哥!”十四哥突地大声道:“德隆死了,太子的三宝牙行开不成了!皇太后的万寿也办完了,叫秦道然把牙行的事接了。”

    九阿哥笑道:“你急什么?你那奴才这儿还不喜疯?再有病都不用叫御医了。”

    “是时候了。”八阿哥瞟了一眼九阿哥,嘴角含笑看着十四阿哥,“她着实辛苦了一回,你好好和她说话,好好赏她。”

    同一时节,雍亲王府里,全儿小心替四阿哥摘下吉冠,脱下吉服,低声道:“外头接应齐姑娘的,是八爷门下直隶漕帮的帮主宋清。直接带着齐姑娘回了查府自香斋。”看了四阿哥一眼,“奴才估摸着,不定是八爷知晓齐姑娘的打算,所以叫宋清接应……”

    四阿哥摇了摇头,“宋清在席的样子不似早知道这事儿。”慢慢道:“宋清是个精明人,总不会替她白办事。”顿了顿,“听说受了伤?没叫人察觉?”

    “奴才估摸着,是小伤。奴才派去盯着的人,发现三宝牙行后院墙根被挖了个狗洞,用软土堆着,想是齐姑娘早就打算好了。她这一阵儿时时去查府,半夜里怕是没有睡觉,趁着角门儿开的时辰,出了府,专去三宝牙行后街挖洞。宋清应不是开先就约好的,多半是查觉了跟上来的。若是没有他,齐姑娘就算回不了查府,也能直接回齐府。

    她以往在自香斋时,总是睡觉,没人去扰她,有她的贴身丫头当替身,要瞒过去容易。”

    “那个叫目儿的戏子……”

    “应该就是齐姑娘的贴身丫头,齐管事死后第二天,那丫头就被赶了出府。必是投进了三庆园。齐姑娘上京一直住在查府里,知道能等到机会,所以才……”微微抬眼,看了看四阿哥,“齐姑娘不会唱戏,一直等到四爷去了查府,趁机撺掇着查家人不叫三庆园的人唱大戏。她上了浓妆,掩去真脸。席上只有四个人常见她。宋清是八爷门下,不会碍她的事。刘和亭是主人免不了多喝。还有四爷……”秦全儿小心翼翼含糊了过去,“至于她要杀的德隆,当初就是因为赌钱耍女人叫人设局拿住了短处,才卖了齐强。富贵了后他老婆又死得不明不白,头七未完,就娶了填房。他这样的酒色之徒,早就醉得不知死活。她等得酒席行到半路,客人们都醉了七八分的时候和她的丫头换了。那丫头去自香斋,齐姑娘出来唱曲儿……”

    “陈变之一离了眼前,她就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做。”四阿哥面无表情,“她就拿定了我不会揭穿她,总是我待她太宽了些……”

    秦全儿陪笑不敢说话,四阿哥慢慢踱着步,良久方道:“宋清是老八门下得力之人。我虽是有心笼络他,只怕他把赌注儿全压上去了,想收也收不回……”转头看向秦全儿,一手按住了书桌上的金龙吉冠,“差人去问连震云,何时给我看崔浩的人头。”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2

第十一章 再拜一个义父的翁白

木玉顶马车驶出了查府女支胡同,向九皇子隔街的偏齐府而去。

    齐粟娘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满脸皆是疲倦。

    “奶奶,宋大当家他……”比儿坐在马车里,一边小心替齐粟娘左小臂上的伤口换药包扎,一边问道:“他是为了什么……”

    齐粟娘久久沉默着,全没听到比儿的话。

    马车慢慢驶上了大街,因着近晚,店铺里的叫卖声渐渐少了。齐粟娘挑开帘子,向外看去,北京城空空荡荡,已是没了人气儿,

    比儿心知她还想着齐家的惨事,怕她伤心,连忙又问了一声,“奶奶,宋大当家……”齐粟娘回过神来,看向比儿,想起宋清说的事儿,面上微带困惑,含糊道:“他和我说了两件事……”比儿一时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齐粟娘瞄了一眼手臂上伤,又看向比儿,嘴角边泛出一丝笑来,“他说他已经把翁白屋里的人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叫我和你说一声。”

    比儿面上,手上不禁慢了下来,久久不语。

    齐粟娘侧头看向窗外,三宝牙行幌子还在店门前摇晃着,齐粟娘凝视着那红底白字的幌子,慢慢咬了牙。

    转头看着比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虽是精明有手段,也不爱这样的事儿,否则当初便不会离了我哥哥,到我们家来。只是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我看翁白对你算是诚心实意,听着你被我赶了出府,赶着上京,满城里地寻你……”拉着比儿的手,“京城里不安泰,把这门亲事订下来的好。

    再者。你总不能我一辈子。”

    比儿良不语。半晌方道:“奶奶说地我明白。只是爷不在城里又是个是非窝。我没得离开奶奶地理。万一奶奶干地这事儿让太子爷知道了——”

    齐粟娘慢慢道:“一时半会地。没得那般快。查府里地人可是知道我在自香斋里睡着地……”

    马车已到了齐府门前。停下了来。比儿连忙包扎齐粟娘地伤口。

    齐粟娘用未受伤地手挑开马车窗帘看着齐府黑色地大门。白灯笼与白帐幕高高挂着。三级青石阶上似乎还残留着齐强地血迹。

    缓缓开启地大门后。正堂上垂下大大地“奠”字雪白幕布。祭桌儿上燃着长明灯。齐强、沈月枝、月钩儿、彩云。还有那个死产地孩儿静静地躺在幕布后。

    齐粟娘凝视着幕布上漆黑的“奠”字喃低语,“哥哥……德隆已经死了……”

    风吹起,满府里孝巾白幌飞扬起来,发出烈烈声响。

    比儿方将伤口包扎好,看着复又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的齐粟娘满心担忧,“奶奶……”

    马车帘猛然被揭了开来,比儿惊了一跳,转头看去,车门前露出十四阿哥没有表情的脸,“出来!”十四阿哥盯着齐粟娘还没来及掩上的胳膊,压着声音对比儿说道。

    齐粟娘双目顿时睁了开来比儿吞了口吐沫,战战兢兢爬下了车。

    齐粟娘悄悄儿把胳膊放到了身后,正要说话,十四阿哥甩下了车帘。齐粟娘眼前一黑,便听得十四阿哥在外面吩咐比儿“去,给你主子收拾东西天就上路回高邮老家去。”

    齐粟娘吃了一惊,连忙爬到车厢边开车帘,“十四爷不回——”

    “那就进爷府里去住。”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你自个儿选!”

    齐粟娘低着头,死死咬着唇。十四阿哥走近车边,又气又恨低低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奴才,半点子心眼尽往爷身上使,把爷瞒得死死的。现下谁不知道是你干的?太子总会得到消息的,你给爷滚回高邮老实呆着去!”

    傅有荣站在齐府门前,看着比儿、伏名、安生等人把齐粟娘的行李收拾了出来,堆放在府门前。十四阿哥和齐粟娘一个站在马车边,一个坐在车帘下,俱是沉默不语。

    十四阿哥看着齐粟娘一脸倔着不动的神情,叹了口气,“爷也不想你走。等八哥的事儿成了,爷就把你接回来。到那时节,随你杀了什么人,就算你谋杀亲夫,爷都能让你安安稳稳呆在京城里……”

    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慢慢抬头,凝视着十四阿哥,低低道:“十四爷,八爷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太子?”

    十四阿哥回视于她,“只是差着火候儿了……”

    比儿将匆匆收拾的行李放上了马车,满脸的如释重负。齐粟娘下了车,站在齐府里门前,看着大堂里的

    夕阳渐渐落去,最后的余辉给齐府抹上一层血色。齐粟娘的耳边又响起了让她一晚接着一晚无法入睡的叮嘱声,“……给你哥哥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罢……”

    “还在等什么?快走!”十四阿哥皱眉催道,“你……”

    偏帽儿胡同外响起了轻轻的马蹄声,众人皆是一惊,齐粟娘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慈宁宫里的老太监宣道:“皇太后有旨,召三品淑人齐氏入宫。”

    紫禁城的灯火已是掌上。齐粟娘缓缓走入了长信门。慈宁宫中,除了皇太后老的身影,还有年近六旬的康熙。

    玉嬷嬷早早给太后取来了眼镜,微微笑着,看着齐粟娘在皇太后跟前跪下,“臣妇齐氏愿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太后笑了起来,抖着手着齐粟娘,“玉儿,扶她起来。哀家记起来了,就是她,就是齐氏。”

    齐粟娘被;嬷扶到皇太后面前,皇太后抓着她的手,笑着对康熙道:“哀家一看着她送的寿礼,就记起来了。这孩子当初呆呆笨笨的,除了制衣制鞋,其他都拿不出手,那绣活儿更是没法看。难得她还能把《女诫》一字一句绣出来,甚是精细,那寿花儿也绣得好。”拍着齐粟娘的手,“你着实用了心,哀家知道了。”

    康熙的眼光落到了齐粟娘身上,粟娘只觉着冷冰冰的不带一丝儿暖意,耳边却听康熙笑道:“既是皇额娘喜欢,就让她多陪皇额娘几天。”

    津城,通永道台李明智在河总衙门里处理着河道上的事务,堂外尽是候着回事儿的河道属官、河标属官。

    李明智把几件道上的急务处理以毕,只觉眼前奏事的河标把总眼光闪烁,、面色不定,引人起、他细细看了公文,又问了身边的师爷,未查出什么纰漏,虽是心中不安,也只得准了。

    他见着都退了出去,重重靠在了长椅背上,叹了口气,向身边的师爷问道:“甘陕那边可有消息来?陈大人可是已到了黄河源了?何时能回?”

    “回大人的话,甘陕总督上回报了陈大人入了藏,再没有消息回。听说准噶尔部不时入藏袭扰,这阵儿甘陕那边应是在忙着军务。”

    “直隶省内的灾民可都回乡了?如何安置?”

    师爷从书案后站起,给李明智倒了一盏热茶,摇头苦笑道:“虽是陆续回去了,但受了灾后的日子怕是难了。”微一犹豫,看了看堂外,走上两步,在李明智耳边低声道:“学生这几日查帐,重整黄河故道的河溯海银帐目不对,但学生想着,河道上的银子原就是人人盯着,陈大人在倒也罢了。大人到底只是代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过了几月,陈大人回来了,他自会发落。”

    李明智端起公堂高案上的茶盏,默默沉思,“是和河标兵有些牵扯罢?或是兵部——”师爷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李明智慢慢抹着茶面上的叶沫子,升腾的白气儿掩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师爷退回了书案后,只听得到高案后李明智低低自语,“内忧外患。”

    回了事儿退出来的河标兵把总走到堂外,暗暗对另一位把总笑道:“上头说得果然没错,这位李大人虽是勤谨,论河道上的事,可远比不上督台大人精熟,方才我报了调防的事,时辰不对,他也没有察觉。”

    “你小心些,崔千总可是八爷门下,调防的事他可是一定会察觉出来的。”

    “不过是晚了一刻钟,督台大人不在,这位李大人没察觉,崔浩难不成还能告到他哪里去?和咱们扯破脸?咱们后头还有兵部齐大人呢。”

    “小心些,有人来了。”

    宋清笑着和河标几位把总打了招呼,领着翁白进了河总衙门,回到了漕宋府。影壁下一沿儿玉盆里的牡丹花儿娇柔妩媚,婀娜多姿,开得正盛。

    宋清过了正屋,转入跨院,他扫过花圃里盛开的绿牡丹,一边走入堂屋,一边对翁白道:“我和你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翁白沉着脸,没有吭声。

    宋清重重坐在梳背长椅上,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翁白,骂道:“不过是要你再拜个义父,连震云器重你,将来一定会提携你的!我已经托了陈夫人写信去说这事,有她的面子,这事儿一定成。”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4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一]

白听得宋清那般说,仍是不出声。

    宋清蓦然站起,怒道:“现下你的翅膀还没长硬,就开始和我对着来了?将来我还能指着你养老送终?!”

    翁白卟嗵一声跪了下来,咬着牙道:“我只认你一个爹……”

    宋清微微一怔,看了翁白半会,慢慢坐了下来,拍着翁白的肩膀,“这话放在心里就好。我明白的。”

    翁白抬头看着宋清,“八爷那边不稳么?”

    宋清烦恼地摇头,“不是八爷不稳,是我办事不稳。当初见过太子、三爷,再看着那三位爷,就觉着天下的人物至多不过如此了,一心一意投到了门下。现下才发现那位动静最小的四爷——”重重叹了口气,“难怪我费尽心力也压不住连震云,他确实比我有眼力,能沉住气。”

    翁白默默想了半会,“连震还在观望……”

    宋清摇了摇,“难说。连震云这个人城府深,胆子又大,天下的人物没有几个放在他眼里,便是那些皇阿哥,他也没当回事。他打底打什么主意,我是看不明白,但他总不会让自己吃了亏。”伸手把翁白扶了起来,“不管他是真观望,还是假观望,以他在江南的势头,进退回旋的余地远在我之上。我不能不替你,不替直隶漕帮留条后路。”

    翁白听得一怔,慢慢点了头,“儿子白了。”

    宋清笑了起来连点头,“白就好,明白就好。直隶漕帮是留给你的。要领着手下的这帮兄弟找口饭吃不容易。平日里行事要多替他们想想。该忍的事要忍,不该碰的人不要碰……”面带怅惘,扫过院子里的花圃,里头牡丹花儿已是开了满地,宋清微微叹了口气“连震云那样的人物我终究是比不上。”

    翁看着宋清。“连震云太霸道了些。行事没有顾忌。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爹虽是步步谨慎。处处拘束。但总能平平顺顺。”

    清愕然看向翁白得半晌。哈哈大笑。“我原是个落第秀才娶了老帮主地女儿。半路出家吃上了漕帮这口饭。九省漕帮没几个人看得起我。吃了多少苦头才熬了出来。如今有了你。你生下来该吃漕帮这口饭将来能比我和连震云都强百倍!”宋清面上尽是欢喜之色。“便是我地眼光难免失了误。连震云可比我强。翁白。你中意地那个比儿不是个寻常女子。娶进门来总能帮衬着你。你娶了比儿。陈夫人一定会把这事儿办成。你放心只要陈夫人写了信开了口。连震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戊正时刻更时分。江苏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钟鼓楼撞响了十八紧地钟声。府署大街上漕连府里。丫头们来来往往桂姐儿院子里送着各色药材、补品。满院子都是煎药地味儿子地啼哭声时断时续。

    到得半夜。方才安静了下来。

    连大河看着面色憔悴地连震云从海静地房里走出。向书房里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书桌上燃着一盏孤灯。连震云神色疲惫。坐在椅中闭目休息。眉心地皱纹仍是深深。连大河轻声道:“大当家。夫人地信。”

    连震云微微一怔,睁开眼来,“给莲香的——”

    连大河摇了摇头,“送到了京城船帮会馆,写给大当家的,咱们的人飞鸽送来的。”

    连震云站起身来,惑接过信函,细细看过,愕然失笑,“她竟然还有闲心办这事?杀了德隆她的气就出够了?”随手将信递给了连大河,“宋清干了什么让她看顺眼了?”

    连大河见他面上带了些笑意,扫去了几分疲倦之色,放了一些心。

    他匆匆看了信,面带惊讶,笑道:“大当家,小的明白了。京城里的眼线只说夫人那晚受了伤,有人接应。小的原想着是十四阿哥的人。现在看来,必是宋清。”

    连震云一愣,慢慢点头,“听说宋清替长芦查府运私盐,交情极深,上京是在查府里住。以他的精明,难说会不会看出她的破绽。”坐回椅上,揉着眉心,“宋清是想留后路。她是想给比儿抬身价,找靠山,自然是一拍即合。”

    连大河连忙倒了一盏热参茶送上,“只是比儿如今也有十八,年岁儿大了些,拜大当家做义父——”

    连震云喝了两口参茶,“翁白是直隶帮主的儿子,比儿若是不拜我为父,她和翁白的辈份儿便不相当。”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海静若是有翁白一半壮实……”

    连大河劝道:“大当家担忧了一两月,这几天更是没合眼了,现下小少爷已是身子好了。大当家也歇息歇息。”

    连震云苦笑一声,“哪里能睡得安稳,海静这孩儿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微微抬手,“研墨,我回信给她,让她送比儿过来就是,翁白能做我的女婿,就是我的半子。也算让海静有个能扶持的手足。”

    连大河慢慢研着墨,微一思索,低声道:“大当家,若是翁白日后查觉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震云不在意地笑道:“你当宋清不知道么?白老五那种卖老婆的男人会舍得丢了安乐窝?他当初又为什么不差人在隆福寺里看守?不过是借刀杀人,为了让翁白死心踏地跟着他。就算当初你布置不周全,他也会替咱们打理得干干净净,让翁白认定他爹娘不要他了,只有宋清才真疼他。”顿了顿,“隔房过继的儿子还嫌不贴肉,不长久,何况是外姓入嗣?不叫翁白绝了旧情,宋清那样谨慎小心的人,哪里敢把家业都留给他?再者,宋清也拿不到实据,这样的大事他敢胡说么?他要说了,叫翁白查出底来,是他故意开了空子,头一个倒霉是他不是我。他这辈子,败就败在这瞻前顾后上了,成不了大气。你放心,翁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连震云写好了信,细细看了一回,封入信封之中,突地又叹了口气,“她现在在宫里怎么样?”

    “宫里的公公说,上把夫人召进宫,就一直让她在慈宁宫侍候皇太后,说是等陈大人回来,再放她回去。”连大河劝道:“夫人那样的竹功,足足花了半年功夫把《女诫》寿花图绣好,也难怪皇太后夸她诚心诚意,只说到底是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有孝心。只要夫人心里防备着,天天呆在太后跟前,太子爷也拿她没法子。”

    连震云苦笑道:“我不是担太子爷要拿她怎么样,而是她要拿太子爷怎么样……”

    连大河陪笑:“大当家不用烦心,小的看着,夫人平日时虽是胆大,但在宫里贵人跟前总是小心谨慎的。”接过连震云递来的书信,斟酌着又道:“只是小的觉着夫人这回杀德隆也是行险了些——”

    连震云摇了摇头,“人走茶凉,且不那几位阿哥正观望着京城里的情势,不会为着门下一个管事乱了大事,便是常州罗世清、山东孟铁剑,平日虽与齐三交好,这会儿也不敢淌这混水。”叹了口气,“要命的事儿,除了骨肉至亲谁肯出头?也怪齐三没有兄弟子嗣,要她这妇人操这些心。”说罢,站了起来,指了指桌上的参茶,“把这茶给二当家也送一盏去。”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向海静的房里走去,“海静可睡安稳了……”

    夜风带着些花香,将紫禁各处的宫灯吹得左右晃动。宫门眼见着快要落锁。齐粟娘在慈宁宫后门巷子口,从李全儿手上接过衣裳包裹,心里奇怪当初相托取物时说的分明是十四爷,怎的来了八爷身边的李全儿,陪笑道:“劳烦李公公了。怎的没见着傅公公?”

    李儿瞅着齐粟娘,“十四爷去通州河标军营了,傅公公跟着去侍候。怎么着,齐姑娘不放心八爷?”

    粟娘惊了一跳,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的事。

    只是八爷天潢贵胄,日日里操办大事。我为着这些小事儿烦累他带话给十四爷已是不安,现下还要劳动李公公替我送东西,实在是于心不安,于心不安。”

    李全儿越发瞅住了齐粟娘,“照齐姑娘的话,十四爷不是天潢贵胄?他日日里都不用办正经事儿?”

    齐粟娘没料着李全儿会和她较真,冷汗直流,拼命摇头,“没有,没有的事。只是十四爷……傅公公……这个……和我……这个……”

    李全儿看着齐粟娘的慌样儿,“我怎么觉着齐姑娘半点不怕十四爷,却是打从心眼里怕八爷?比怕四爷还怕?”

    齐粟娘吞了口吐沫,暗道你主子当初在白杨林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老底儿又早被他摸透,不怕他就怪了,“不,不是怕。还请公公转呈八爷,奴婢对八爷是忠心耿耿,半点儿也没有掺假,这个由敬而畏,也是可能,也是可能。”

    李全儿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行了,天晚了,齐姑娘快回慈宁宫吧。”顿了顿,“八爷说,齐姑娘好好在慈宁宫呆着,陪太后说话,半步儿也别出。”

    齐粟娘接过灯笼,连连点头,“还请公公转呈八爷,奴婢明白。奴婢一定离太子远远的。”

    李全儿含笑看着齐粟娘,“齐姑娘真明白才好。”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二]

万寿节的寿礼堆满了库房,慈宁宫厢房里放着的~已是被挑选出来,请太后闲时看着取乐的。

    齐粟娘安安分分跟在玉嬷嬷身后,老老实实将康熙亲自设计的“福满乾坤”金玉怀表、三阿哥呈上的金编钟捧在太后面前,让太后细细观赏,对太子爷恶狠狠瞪着她的目光视而不见。

    “皇祖母,孙儿这件金编钟,样式仿了上年随北县进呈的周代编钟,孙儿记得皇祖母当时看着就喜欢。”

    皇太后摘下眼镜,欢喜笑道:“这些乐器,哀家原也不懂。只觉着周代编钟上的花纹极是古朴厚重,就多看了两眼,难为三阿哥还记得。粟娘,好好收着。”齐粟娘恭声应了,装好编钟退了下去,不再出来侍候。

    给皇太后请安的阿哥们陆续走出了慈宁宫,荣喜儿看着正和齐粟娘说话的李全儿,悄悄地三阿哥耳边说道:“陈夫人入宫半月,除了侍候太后逛御花园,半步没有出慈宁宫,更没有走近毓庆宫。平日对太子爷也是恭恭敬敬,能躲多远躲多远。”

    诚亲王远远和亲王打了个招呼,转身向算学馆走去,“她平日里对太子爷一点抱怨的话儿都没有?”

    “回三爷的话,陈夫人算是里出去的旧人,懂规矩得很。平日里只跟着太后亲信的玉嬷嬷办差,新进的太监、宫女都不大理会,半点口风儿都不露。”荣喜儿思索道:“她便是有怨言,也只会和傅有荣、李全儿他们说……”

    诚亲王走到学馆前的宫道上,远远见得几十个太监宫女簇拥着四五名贵妇从毓庆宫走了出来,全是太子的妃妾。

    “她既是和太子的宠妾不浅该让她们时常见见。”

    那厢,李全儿又将一包衣物递给了齐粟娘,“齐姑娘,你的丫头临去淮安前给宋大当家转进来的。”

    齐粟娘连忙接了了翻。都些春、夏裳儿。还有一卷白罗绡。想是专备着给她裁夏天贴身衣儿用地。

    李儿似笑非笑。“齐姑娘脸面不小前地得意人可算是鱼跃龙门了。将来地诰命是跑不了地。”

    齐粟娘小心翼翼陪笑道:“全是主子们恩典宋大当家是八爷门下。她既是嫁入了宋家。日后若是有些福气。也全靠主子提携。”

    李全儿微微笑着。“齐姑娘明白是主子地恩典就好。”说罢。转身要去突又回过头来。看了齐粟娘一眼“八爷说。齐姑娘安分呆在慈宁宫若是九爷府里地旧人托给齐姑娘什么物什儿。或是捎个话姑娘不要推拒。也算是为主子办差。”

    齐粟娘一愣。虽不知话里地意思。但见得李全儿也没有解说地样子。只得应了。送了他离去。

    紫禁城中有四座花园。御花园、宁寿宫园、慈宁宫花园。还有建福宫西花园。

    慈宁宫花园不同别外,专供慈宁宫及附近寿康宫、寿安宫里面的太妃、太嫔们休养礼佛,十一处楼阁里皆是供佛,日日香烟袅袅,景物古朴为重,远不及其他三处精致华丽。

    太后虽是年纪大了,礼佛日重,也有腻味的时候,偶尔见着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便坐着显轿到建福宫西花园里看看景色,各宫里的主位俱是来相陪。

    碧丛水轩临水迎风,四面遍植杨柳,正是柳枝长垂,柳絮纷飞之时。因着风景极好,各宫主位都坐到外头来说话。

    齐粟娘殷勤给德妃奉上了香茶,看着太后正和妃子们说笑。春风暖暖地抚在众人面上,水轩里的宫女太监们都站不住,趁着主子们不在意,悄悄儿走了出来,水轩里只有几位太妃未动弹。

    齐粟娘远远看去,那些从寿康宫、寿安宫出来的老太妃,似与这春色隔绝了一般,个个手执佛珠,弓着身眯着眼坐在水轩里,齐粟娘的鼻端仿佛嗅到了她们满身透着佛前檀香的味儿,已是枯败了。

    玉嬷嬷走了过来,差着发呆的齐粟娘回慈宁宫给太后取美人锤,齐粟娘连忙应了。慈宁宫和建福宫花园隔得不远,不过半刻钟,齐粟娘便取了美人锤。

    她方走到建福宫花园门口,便听得一声唤,“陈夫人。”

    齐粟娘听到声音耳熟,侧头看去,不由一笑,“双喜公公。”

    庆宫的小太监双喜先是笑着打千请了个安,问了好,不失恭敬地和齐粟娘熟络了几句,方道:“陈夫人,双虹格格请陈夫人移步说说话儿。”

    齐粟娘瞟了双喜一眼,抬头看了过去,远处碧水轩后,站在太子妃身边的双虹笑嘻嘻向她点了点头,便退了开去,转头向碧水轩边的虹蕊院走去。

    齐粟娘微一踌躇,晃了晃手中的美人锤,对双喜笑道:“你且去和双虹格格说,我现下正

    跟前侍候着,不得空儿,过几日我寻得机会再和她说

    双喜陪笑道:“格格一直盼着和夫人说话,陈夫人到底不好去毓庆宫,格格也不能时常来慈宁宫,好不容易寻到空儿,要不,这差事奴才替夫人去办。

    ”

    碧水轩边,各宫主位们正在陪太后说笑,一阵阵喧闹声传了过来,侍候的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惊飞了彩蝶雀鸟。二十步外虹蕊院里执事的太监宫女也有些偷懒,走到院门口晒太阳,见着双虹走了过去,连忙打千儿请安,侍候着她进去歇息。

    齐粟娘看着这般的情形,不似有套,想起双虹赠花之情,遣双喜宫中护送之意,她又是九爷府里出来的人,寻思了一会,摇了摇头,“这美人锤是太后正要急用上的,玉嬷嬷又是个讲规矩的,不敢随意。不劳烦公公了。我去去就来。”

    双喜听着她没再推辞,连忙应了。

    齐粟娘到了碧轩,交了差事,指着虹蕊院向玉嬷嬷说了声,又说好了时辰,方得了空去散散。

    齐粟娘慢慢走着,路上尽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离着虹蕊院还有十来步,便听着里头有些声响。

    领路的双喜着里头走出来三两个宫女太监,笑道:“格格把人都打发走了,夫人只管放心歇一歇。”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步便松快了许多,再看见双虹走到了院门口,正向她招手,终是放了心,快步走了过去。

    双:让双喜守在外门,拉着齐粟娘走了进去,笑道:“齐姑娘,我就一直盼着,什么时候你再能入宫里来,咱们再说说话儿。打听着太后来逛园子,我就想着必能见你了。”

    虹蕊院不过是个小四合院,专供位份低的妃妾歇息之用,两边厢都是宫女太监的住处,目下都是空的。

    两一路进了正房,正房里也不过一副黄梨木案几,椅边高几放着花瓶。瓶里尽是些绿柳红花,甚是鲜嫩,显是今日方摘下来的。

    齐粟娘打量着双虹,近半年未见,她却是有些瘦削,只是精神儿尚好,满身的衣饰皆是上品,便知道她仍是在太子跟前得宠。

    齐粟娘笑道:“我看着双喜在慈宁宫走了两回,就觉着是你有事寻我。上回我在宫里,多亏你让双喜日日送我,否则我真是会吓出毛病来。”

    双虹掩嘴笑着,“别说齐姑娘怕,双喜每日里送齐姑娘回来,心里也怕呢。”叹了口气,“这宫里有时候就是阴森森的,我还是喜欢九爷府里,不时还能从后门溜出去逛逛,管事们看在我爹娘面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娘虽是骂,也舍不得打我……”

    齐粟娘听得心中一惊,知晓她在宫里吃过不少苦,连忙转开话题笑道:“石大娘如今还在小汤山庄子里罢?她身子可好?”

    双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九爷的恩典,我爹娘如今是管田庄的大管事,过日子也不用我提心。只是这宫里的规矩,我也有半年没见着我娘,也不知道她身子到底好不好,只是她求人从外头送东西给我时,问一问罢了。”叹了口气,“若是能放了我出去,便是不回九爷府里,到庄子里陪着爹娘也是好的。”

    齐粟娘听得心中不忍,双虹却又笑道:“我这样的身份,半年前还能和我娘见一面,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慢慢伸手牵起花瓶里一根柳枝,“还是当年在九爷府里好……”

    齐粟娘凝视着双虹,想起当初完颜夫人怀孕时,双虹也曾侍候过九阿哥,再听得她句句不离九爷府,不知怎的,心里便打了个疙瘩,嘴上不由说道,“宫里可不能说这些……”

    双虹一笑,“我自然知道。你放心,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到底我们都算是九爷府里出来的人。”

    齐粟娘点了点头,看着空荡荡无人的虹蕊院,方知道她为何特意选个地方说话,巴巴把人全打发了出去,想也是知道这些话儿不能叫人听见。


    眼见着到了和玉嬷嬷说好的时辰,齐粟娘起了身告辞,双虹也要回太子妃跟前立规矩,与她一起走出虹蕊院,沿着碧水轩向回走去。

    齐粟娘看着满湖里渐绿的荷叶,想起往事,笑问道:“说起当年的事,我还有一个旧相识,叫蕊姑的,原是太后宫里的女官,后来也去了太子跟前,你可知道她?她现下——”

    双虹面色微变,轻轻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就是在跳到这葫芦湖里死了……”

    齐粟娘大吃一惊,颤声道:“为的……为的什么?当初太子对她还算是上心……”

    双虹叹了口气,“咱们这样位份低的,多半时候犯事出错不是自己糊涂,而是主子势头败了。上头几位福晋争宠,带累了她……”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三]

粟娘听得蕊姑的事儿默默无语,看向双虹,“难怪宠的,也说外头好……”

    双虹看着齐粟娘,慢慢点了点头,“齐姑娘这阵儿在宫里却是好好静一静罢,我看你虽是时时笑着,却恍恍惚惚的,这宫里容不得半点不小心。齐二管事已是去了,齐姑娘切莫太伤心了。”

    齐粟娘没有出声。

    碧丛馆边动静大了起来,似是太后要起身,双虹连忙道:“你快去吧,若是再能寻到机会说话,我再让双喜来知会你。”说罢,转身去了,却又停住,转头看着齐粟娘,“齐姑娘在宫里,万事小心。”

    齐粟娘随着玉嬷嬷侍候太后回了慈宁宫,因着时辰近晚,自有嬷嬷管顾着各处掌上灯来。太后有些倦意,倚在座榻上慢慢捻着佛珠,闭着眼听齐粟娘念佛经。不多会,看向齐粟娘,笑道:“罢了,罢了,到底是宫外头年轻媳妇,念起经来全无一丝禅说之味。”

    齐粟娘陪笑道:“后说得是,奴婢这样的俗人,实未能如太后一般领悟佛理,满身皆是烟火之气。”

    “去罢,我也歇歇。”

    齐粟娘放下手中的《金刚》,施礼退了出去。便有外头执事太监寻着她,“陈夫人,诚亲王跟前的荣喜儿公公来请陈夫人。”

    齐粟娘一愣,思着荣喜儿的来意,快步走到了外殿,果然见得荣喜儿迎上前来,打千请安。

    齐粟娘连忙拦了,“荣公公多礼,不公公此来有何事?”

    荣喜儿一面卷起马蹄。一面笑道:“回陈夫人地话还是算学馆里地事儿。何图华、讷定苏两位大人虽是随陈大人去探源制图了皇上又召了十二名满旗子弟入学。三爷一时忙乱。请夫人得空儿过去教教西洋算学。”

    齐粟娘心中寻思。嘴上却没停。“既是三爷相召应即去。只是如今我在太后跟前侍候。按时应卯。

    此事还得向玉嬷嬷相告一二。”

    “自是如此。”

    荣喜儿看着齐粟娘慢慢走回了内。在廊下寻着玉嬷嬷说了几句走了回来。面带无奈道:“荣公公。还请上禀三爷。非是臣妇推托此事只是玉嬷嬷说太后跟前正用着臣妇。这几日是走不开地。她一时也作不得主。这事儿怕还得请三爷和太后说方是。”

    荣喜儿心中一愕。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打量齐粟娘地神情。却也未看出什么破绽只得先应了。“既是如此才便先告退了。”

    齐粟娘看着荣喜儿走出了慈宁宫,向算学馆而去。夕阳余辉落在黄金色的琉璃瓦上远的宫檐处,太子的毓庆宫与算学馆隔道相望。

    齐粟娘侍候太后用过晚膳回了自个儿的屋子,点上了灯。

    虽是三品诰命,但齐粟娘还是求着玉嬷嬷,寻了当初的那间小屋子住,只说是当年住惯了。玉嬷嬷见她富贵了仍是知道分寸,不拿大,越发欢喜。玉嬷嬷说些好话儿,皇太后自然更欢喜了。

    格窗微敞着,窗外的大槐树隔了十来年,仍是枝繁叶茂,被晚风吹着,发出轻轻的吱牙声,在窗纸上落下斑驳的树影。

    她从箱子里取出一张简制的河图,在灯下细细看着。黄河从藏地巴颜额拉山起源,河源段从卡日曲始,经星宿海、穿过龙羊峡,其后便是黄河上游。

    该段河流大部分流经于三四千米的高原上,终年积雪成冰,河流曲折迂回,两岸多为湖泊、沼泽,而后黄河上游则多是悬崖深峡,水流甚是急。

    “现在在河源哪一处呢?”齐粟娘喃喃自语,手指抚过藏地北面,那里是准噶尔策旺部,听说甘陕总督呈来的奏折里,不仅提到了河源图制备大半,还提到了西北军务,准噶尔铁骑时时入藏侵扰,纠纷不断,皇上时常召皇子们商议军务。

    风大了些,油灯在灯下暗淡,齐粟娘从袖中取出青铜簪子,轻轻剔亮灯芯,青铜簪子已是久远,远得她已是记不清从何处得来,只记得那一年,洪水冲了漕河边的小村,她跟着齐氏夫妻出逃。先时靠着义父,虽是艰难,齐大娘和她还能有口饭吃,后来……

    一滴泪水落了下来,砸在了青铜簪头上,齐粟娘慢慢在桌边坐下,她还记得她在塌陷的埋葬了义父的山石边,磕了三个响头后,背着连病带吓的齐大娘,跟上了四姓逃灾的队伍,那时节,若是落了单,便只有死路一条。

    手臂上的伤口已是全好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齐粟娘微

    ,她身上的伤印儿可不只这一条,陈大哥从来不提,光了。

    那时节,不以命搏命,也是死路一条。

    她隐约记起来了,当初逃灾时,她带着一根尖铜钎子,后来到了梅先生的小院,便再没有碰过了。这青铜簪子是在御船上拾到的,从拾到的那日起,她便随身不离,好似只有这东西,才能让她安心地呆在御船上,陪着陈大哥……

    陈大哥打了金钗,换下了她这枝簪子,可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粟娘拨下了头上的如意金钗,摆放在青铜簪子旁边,一钗一簪在灯下闪着微光。

    齐粟娘凝视着一钗一簪,久久没有挪眼,到得最后,终是伸出手去,将如意金钗纳入了袖中,喃喃自语,“三爷和太子爷……皇上正看着太子爷呢……”

    过不得几日,三哥又差了荣喜儿来召她到算术馆讲学,荣喜儿到玉嬷嬷跟前说了些好话,玉嬷嬷便点了头。

    齐粟娘隔三差五的便走:了慈宁宫,在慈宁宫通向算学馆的宫道上慢慢走着。

    春天早已过,夏日的夕阳慢慢吞吞沉入紫禁城中的万寿山,夜风儿吹起来时也不觉着凉了。

    秦全儿提着灯笼走在算学馆前宫道上,正要去德妃长春宫里接四阿哥。远远见得宫巷口有一个红灯笼晃晃荡荡,大半会儿没动静,似是那提灯的人站在巷口不肯进去,不禁奇怪。

    他正觉着那人影儿有眼熟,走近一看,又惊又笑道:“齐姑娘,这时节你怎么不在太后宫里,出来做什么?”

    齐粟娘缩着脑袋,白着脸,哆哆嗦嗦双手举着灯笼,“三阿哥方才召我去算学馆里,如今方散,我不敢进这条巷子……”满是希冀地看向秦全儿,“公公去哪里?”

    秦全儿笑道:“我也去西六宫,德妃娘有小恙,四爷去探视,留着用膳,现下应是回去的时候了。”

    齐粟娘喜笑颜开,几步赶上和秦全儿并肩走着,一块儿拐上了宫巷。

    秦全儿随意问道:“甘陕总督呈来的消息,齐姑娘知晓了罢?河源图已是制备十之*,过不了几日,陈大人便要出藏回京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多承公公动问,确是如此。

    ”秦全儿见得齐粟娘紧贴着他走路,狠不得挂到他身上来,失笑道:“齐姑娘的胆儿一时小,一时大的,奴才一向觉着奇怪……”

    齐粟娘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悄声说道:“不瞒公公说,别人我也不怕,就只有刘三儿,当年死得有点冤……”说话间,似是被自己阴惨惨的声音吓到,立时紧闭了嘴,挨得秦全儿更紧了些。

    秦全儿不动声色,“齐姑娘是觉着四爷那事儿没办好?”

    齐粟娘惊得不轻,连忙摇头道:“不!干得好!四爷办的事儿哪有不好的?”说完又开始拚命点头,“办得好,办得好,要不是四爷,我早就被刘三儿拉去做垫背了。”

    秦全儿微微笑着,“齐姑娘记得好。到底齐姑娘也侍候过四爷一场,总有些情份,四爷待齐姑娘一向宽和。”

    齐粟娘连连点头,“公公说得是,四爷的恩典我一直都记着。”

    眼见着出了宫巷,从毓庆宫门前走了过去,齐粟娘身上已是被冷汗湿透,只觉最近各位主子的贴身太监越来越不好说话。她和秦全儿、李全儿相识十来年,见面说事儿俱是笑脸相迎,客气平和,这入宫不过几日,连受了两回刺儿。

    齐粟娘细细思量,宫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听说太子门下时时聚饮,皇上虽是没有出声,但心里的打算却是难说。她想想十四阿哥说的那一句“火候儿”,暗暗琢磨,主子们怕是都赶着替自己添柴加火,火气大一些也是正常。跟前的太监们免不受些火气,说话自然不如以往缓着。

    她稍稍和秦全儿离开了些,悄悄儿打量秦全儿的脸色,四爷在高邮的事儿已经是*年前了,秦全儿还是头一回提起,总有个原由才对,总不会因为她提了提刘三儿,他就要提提醒,让她回想回想四爷待她的“宽和”?

    齐粟娘咬着唇,想想以往在四爷面前摆过的脸色,隆福寺里的侥幸而退,自我安慰道,她对四爷也是分外忠心……

    秦全儿瞟了齐粟娘一眼,见她皱着一张脸,费神思量他的话,不禁笑道:“齐姑娘,慈宁宫到了,赶紧回去罢。”顿了顿,“四爷说,齐姑娘还是安安分分呆在慈宁宫里,等着陈大人回来的好。”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四]

条儿绿了极深,春花儿开了又谢,通直斋外已是碧叶朵儿虽还要一阵儿才开,但枯荷干枝早已不见了踪影。

    八阿哥独自坐在通直斋中,听得斋外脚步声响起,转头一看,微微笑着站起,“老十四回来了。”

    “八哥,我刚一到京,你就递信儿叫我,什么事儿。”从直隶河标军营里赶回来的十四阿哥,身上荷绿色宫缎箭袖长袍上的风尘还未来得及掸去,皱眉听完八阿哥说的事,慢慢站起,执着乌金马鞭,满脸烦恼在通直斋里走来走去。

    八阿哥手中的白纱折扇收得整整齐齐,扇骨内侧隐约见得刻有铭印,却收住了,只见得一沿窄窄的湘妃泥金扇骨。

    他瞅着十四阿哥,“你也管管她,她胆子太大了些。德隆杀了她哥哥,她杀了他也就罢了,现下还不肯罢休,虽是没有动静,却是在瞅着空儿。你再不弹压住她,就只能和上回一样,等她事儿办完了,赶着去替她收拾尾巴。主子奴才全乱了套。将来怕是你惹了她,她照旧敢翻脸。”

    十四阿哥皱眉:“她现下也不会如何,她向来怕太子,现下不过是忍不过一口气,看看风向罢了。再者,大事儿她明白规矩,她和我,也是闹一闹完事。”

    八阿哥叹了口气,“虽是如,你就惯她也得有个分寸,你再不教教她规她以后哪里还知道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顿了顿,“若是只要用她一回,倒也罢了,反倒是个好事儿,和当初刘三儿一样,办完了收拾干净就是。偏偏她是你眼前得宠的,你在一日不了要关照她一日,你就得教她做奴才的规矩。主子们说事儿,轮得到她为自个儿的私事去插一脚么怪我,齐三这事儿我压着,她却自作主张,但她到底出了老九一口恶气,也叫太子在皇上面前召了些厌,江南的差事她也算办得好一时也只顾着高兴,待她也太宽了些……”

    建福宫西花里的葫芦湖上荷花盛开,碧叶红花一直连到天边。因着是德妃三十五岁的整生。各宫主位都聚在莲花馆里,各位阿哥们也来贺寿。

    莲花馆内堂,齐粟娘站在皇太后侧远打量外堂上十四阿哥的脸色,只觉他脸上虽是带着笑,却分明冷着脸在生气。

    她咬了会唇着十四阿哥去了外头几月,按规矩她得上前请个安。她虽是三品的命妇,说到底不过是贵人们的奴才,她讲究些皇太后也见着欢喜。

    但见得十四阿哥哥这般地色。想去寻傅有荣问一问。又想起最近阿哥们跟前太监们都不大好说话。十四阿哥这副样子。傅有荣怕是也受了不少气。她犯不着去寻刺儿受。

    齐粟娘这般想着也只敢远远着。想等十四阿哥脸色好些了再上去请安。

    过了午。皇太后便有些倦意齐粟娘跟着玉嬷嬷服侍皇太后在后堂里安置。德妃便起了身了请内堂里各位宫妃往莲花池里看花。免得扰了皇太后休息。

    坐在莲花馆外堂地阿哥们纷纷站起。送了母妃们出门。便也一个接一个走到了西花园中。莲花馆里地太监宫女渐渐便散了。外堂上空荡荡地。只有德妃娘娘地两个亲生儿子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还在喝茶。

    齐粟娘躲在内堂格门边。听得平咣一响。探头一看。十四阿哥把空了茶碗掷在了案几上。傅有荣也没见影子。四阿哥身边也不见着秦全儿。

    她犹豫半会。看着十四阿哥满脸烦躁。暗忖总不能让他亲哥哥去替他倒茶。便在茶水间泡了一盏热茶。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双手捧着。呈了上去。“十四爷。”

    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接茶,也不怎的,又是平咣一声脆响,茶盏儿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流了一地。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被烫红了几点的手,脸色微变,卟嗵一声跪在了湿地上,也不求饶,低着头一声不吭。

    十四阿哥半晌没有出声,外堂里只有四阿哥慢慢喝茶的声音。

    不一会儿,秦全儿和傅有荣急步走了进来,秦全儿道:“四爷,德妃娘娘召四爷和十——”眼睛瞟到了跪在地上的齐粟娘,嘴里的话顿时打住,傅有荣连忙接上,“德妃娘娘请两位爷过去说话。”

    四阿哥搁下茶盏,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门口,顿住了脚步。

    一直没有动静的十四阿哥终是站了起来,也不低头看齐粟娘,径直向门外走去,“你就在这里跪着,学学规矩。”

    虽是初夏,午后也有些闷热,女主子们转到了湖边的集英水轩,男主子们上了飞翠楼,一面趁凉一面听戏。

    戏楼上唱的还是康熙爱听的老戏《长生殿》中《剿寇》一折,因唱的是两军对垒的热闹戏,飞翠楼上的各包间里的声响宜发大了。李全儿走进包间,看了看正在说笑的九阿哥和十阿哥,再看看十四阿哥暗沉的脸色,轻手轻脚上前,在八阿哥耳边说了几句。

    八阿哥瞟了一眼十四阿哥,“跪多久了?”

    “从午时到现在,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难为他能狠下心,这回教训明白了,以后更能由着性子抬举她,也不用担心她将来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正说话间,十四阿哥端起酒杯和十阿哥闹了起来,两人嘻笑着拼酒。喝了七八杯,十四阿哥便开始拍桌子骂人,傅有荣一声儿不吭,陪着笑脸在一旁站着。

    “老十四,哥哥瞅着你心气儿不大好啊?今儿遇上烦心事了?”十阿哥哈哈大笑,“按说,你那奴才也该教教了。”

    九阿哥笑着道:“她横得太不成样儿。她不是我门下的奴才,上回江南那事儿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德隆那事虽是办得好,可是半点招呼没和你这主子打。我还以为是老三恨极了太子给他使的大绊子,暗地里寻人下的手,没料着竟是她。眼见着她胆子越来越大,不能让她光顾着自己痛快 ,不知道看主子的眼色。”

    十四阿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八阿哥笑道:“你是担心她和你一样性子,吃软不吃硬?你能把她惯出来,就得能把她教回去,这些小事?今儿过去了,明日你就多多地赏她,她再敢犯,再教训一回再赏她,总能把她教规矩了。让她明白明白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她若是明白了,将来能得的好处还多着呢。”

    天色已晚,主子们早散了。长春宫里德妃虽是有些倦意,精神头儿却足得很,显是心中高兴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得陪着母妃再说说话儿。

    眼见得时辰不早,不能把儿子再留在宫里,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方才告退而出。

    秦全儿屏声静气提着灯笼,看着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并肩走在宫道上人偶尔打个哈哈,余下便是沉默不言。

    傅有荣目不斜视,踮着脚尖儿打着灯笼照路,真个儿是落地无声。

    秦全儿暗忖做:才做到他们这一份上,都是顶尖儿会看眼色了,齐姑娘只要多跟傅有荣学学,也犯不着替十四爷给她刺儿受。

    不一会儿,两位爷上了出的大宫道十四阿哥没有半点回头去西花园的意思。

    秦全儿不由得暗地里咋了咋舌头,这回果真是要给她些颜色看了。不过齐姑娘今儿跪上一晚,受足了罪明儿十四爷就得十倍百倍地赏她,让她得足了体面,奴才不就是这样教的么?

    不说太子爷时常鞭打臣工侍卫,是八爷,惹着他了照旧翻脸。咱们四爷是抹不下面子,到底不算他门下的人,碍着以往的情份,受了闲气也只有忍着。话又说回来,若真是四爷门下的人,齐姑娘这性子早就不知道被教训过多少回了。

    亏得十四爷也是个眼没人,喜欢耍横的霸王性子,叫皇上和四爷都恨得牙痒痒,这主子奴才原是一条道上的人,难怪关照了她十来年,以后还得继续关照下去……

    长夜转眼即过,太阳升了起,北京城天亮了。

    五百里加急的快马疾驰入城,将陕总督的奏折送入皇宫。

    崔浩从朝阳门入了京,在八皇子府前翻身下马,恭敬在侧门递了贴子,足等了半个时辰,方入了府。

    他在外厅候着,等着主子召见,不一会儿,便听得脚步声响,八阿哥踏上了内厅石阶,他一边走着,一边问着身后的李全儿,“怎么样了?”

    崔浩侧耳细听,李全儿苦笑道,“三更天的时候,让傅有荣暗地里进了宫,去了西花园莲花馆。”

    “还跪着?”

    “老老实实跪着,是傅有荣背回慈宁宫去的。”

    八阿哥已是过了外厅,崔浩趋前打了个千,“奴才给八爷请安。”

    八阿哥微微笑着,“连夜从直隶赶过来的未用早膳罢,李全儿给崔大人上膳。”

    崔浩看了八阿哥一眼,知晓他用过了,不敢让主子等候,连忙道:“奴才不敢。”

    八阿哥摆了摆手,李全儿已是让丫头把早膳摆到了外厅。八阿哥转到内厅坐下。

    崔浩不敢坐着,站在桌前喝着奶茶,听得里头八阿哥慢慢道:“按说,她不是十四弟府上的家生奴才,平日里也是别人侍候着的三品诰命,又是个妇人,这样的罪也够她受了,麻烦的是这一回白教了。”

    “奴才看着,齐姑娘这样的人,对十四爷的忠心是不用说了。只是她打小摸透了十四爷的脾气,又不是十四爷府里的女人,十四爷再是拉脸子使手段,齐姑娘心里还是稳得很,不怕惹翻了十四爷。”李全儿看了看八阿哥的脸色,“齐姑娘怕八爷……”

    崔浩心里打了个颤。

    八阿哥失笑,“她那是做贼心虚。

    她的性子,越是怕的越是远着,平日里她敢靠近毓庆宫?现下老三正吹着风,她就拉足了帆,等着大风儿起来好开船。”

    李全儿犹豫道:“奴才以为,皇上和皇太后……”

    “你以为她不明白?她就是太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要召她进宫里,又让皇太后格外给她体面?不过是给太子提提醒罢了,皇上丢了赵世显,兵部齐世武这些人又动静大了些,京八旗,绿营河标都下了手。这时节,咱们正要消停会,让皇上和太子好好对对眼,就怕她惹事……”八阿哥放下奶茶,执起桌上的折扇,轻轻一挥打了开来。

    李全儿看了八阿哥一眼,小心道:“齐姑娘到底是十四爷跟前得意的奴才,爷怕是不好多问。”

    “十四弟,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八阿哥微微笑着,摇着手中的白纱折扇“罢了,她也翻不起大浪。”

    微风随着白纱折扇的摇动吹拂着,窗外的天风似乎被带了起来。崔浩抬头看去,渐渐地,渐渐地,风大了。

    慈宁宫里的大槐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树枝儿击打着窗格,齐粟娘坐在房中,将《梅氏算学丛书》翻了又翻,叹了口气,走到柜边,打开柜门,将书放了进去,突地听到叩门声,“陈夫人。”

    齐粟娘听得声音陌生,不由心中奇怪,打开门一看,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她一面打量着他,一面惑道:“公公……”

    那小太监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笑道:“陈夫人,这是陈大人托人捎回来的信。”

    齐粟娘一怔,又是一喜,黄河源上道路艰难,入了藏后便断了音信,这时节送了信来,多半是要出藏了。齐粟娘满心欢喜接了信,打发了赏钱,微一思量,“劳烦公公了,不知公公——”

    那小太监谢了赏,“信送到了通永道上李大人处,查府里的刘大爷让奴才呈给夫人的。”说罢,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听了这话,再看看字迹,想着李明智既是代职,多半与陈演亦有书信来往,便也放了心,关门拆信。信不过一页,寥寥几句,看在齐粟娘眼中,却是喜极而泣。

    她反反复复看着那几行字,“……京中情势我已尽知……我归后必有所报……安心待我归来……”蓦然站起,将放置《梅氏算学丛书》的柜门关起。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五]

得快一月,已是入伏,太后每年例常的葛纱早已在端去。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后,天还是蒙蒙亮,太阳却已经升了起来,风里的热气不小了。

    紫禁城的宫道上,散了早朝的王公大臣纷纷躲入了宫檐下,三五成群地走着,皆是在低低细语。

    “最近你那奴才居然老实了?”九阿哥一脸惊讶,回头看向身后的十四阿哥,“我原还想着,你半路上心软,她仗着你宠她,还得更嚣张些才是。难不成你这奴才就是和别家不一样,非得这样教训才成?”

    十四阿哥满脸是笑,“我没闲儿理她,随她折腾去。我倒不信她这样没眼力价儿,爷们都憋足劲要使力,她不知道坐在后头等着看结果?她娘家姓齐,她如今可是姓陈,她也得顾顾陈变之。”

    与九阿哥并肩走着的八阿哥微微一笑,“她的眼力价全使在皇上身上了,没白在皇上面前侍候,不过到底是个妇人……”九阿哥点头笑道:“正是这话,一个妇人,就算有眼力价儿也就是哄哄爷们开心罢了。陈变之过了三十了罢?她再不生一个,再有眼力价儿也不顶用。”

    十四阿哥叹了气,皱眉道:“陈变之走了快半年,李明智虽是干练到底是民政上的官,河道上资历远不如陈变之,压不住河标兵。那边的事儿都让兵部拿住了。虽是有崔浩在,没有让太子的人控住了通惠河这条进京要道,但我总觉着齐世武那些人不会罢休。难怪皇上当初不想让陈变之走。”

    “这时节就能看出皇上的明了。北河总督管的地界不小,只要北河总督卡住了京城东、南、西、北四面河道,城外的各汛、标、营一个也别想从水路进京。若是走旱路,远不如坐船能隐人耳目,只怕离着京城还远,就让人察觉了。”八阿哥站在宫门边,看着李全儿等贴身太监牵过马来慢道:“皇上让陈变之又做河道又做民政,历练了十来年,以他现在的精明厉害,只要有他在,皇上就只需盯着京城里的动静,外头的事半点不用操心。”

    十阿哥翻身马,咋舌道:“这可是个大差事儿,陈变之那愣头青事儿若是办好了,他正三品的品级还得向上跳。”

    八阿哥回头看向紫禁阳已是升到了天中,太和殿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似是把太阳的光辉也要压下去了一般。

    八阿似笑非笑,“这时节,又不得不佩服皇上的度量样不知忠君的臣子,再会治河治民又有什么用?陈变之虽不会被别人笼络去他眼里却只有河道,也没有主子……果然俗话说得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样说来。;变之若是从黄河源回来了。便是立了功。这官品儿也不见得能保住了……”

    “得了能从那险地回来就是他祖上积德。”十四阿哥摇头道:“十年前探源。去了六个皇阿玛宠信地御前侍卫个死在路上。只回来了两个。

    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三品大员。犯得着亲自去么……”

    “……西洋测量法了那些西洋教士。又有谁及得上他?所以才说。他就是个只知道治河地愣头青……”

    腾然间。马蹄声急起“八百里加急边报——”

    群臣们都停下脚步。看着满身风尘旗官从筋疲力尽地马匹上翻滚而下。被太监扶持着向兵部而去。纷纷议论。“是甘陕那边地边报——”

    阿哥们互相看了看,也停止了说话,一面差人去打探消息,一面在宫门口等待着。不多会儿,便见得兵部轮值的司官寻了兵部尚书齐世武,呈了边报。齐世武匆匆看了,转头便向上书房走去。

    过不得半刻钟,远远来了一个首领太监,他一边扶着帽子,一边跑着,“各位爷!”

    “是皇上身边的魏珠。”十四阿哥皱了皱眉头,“怕是西北军务上的事儿。”魏珠满头大汗,显是从宫里一路追了出来,“皇上有旨,急召各位爷议事。”

    十阿哥翻身下马,八阿哥与九阿哥对视了一眼,一起随魏珠向宫内走去,九阿哥问道:“魏公公,可知皇上为着什么事急召我们?”

    魏珠小声道:“方才收到甘陕总督急报,准噶尔部袭扰藏境,正遇上皇上差去探源制图的一行人。钦天监、理藩院的几位大人受了重伤,讷定苏大人失踪——”说话间,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何图华何大人,还有陈大人——怕是——怕是殉国了。”

    上书房中悄无声 康熙冷冷看着桌上的地图,“袭击了朕遣去的探源团,一个三品大员和一个从四品官尸骨无存,一个从四品官跌入冰缝失踪,四个五品官丢命,余下便是重伤,说一句误扰就了结了!?”

    “皇上,准尔游骑已退回准尔边界,臣以为,策旺阿拉布坦野心勃勃,窥视青海西藏不止一日,此事怕是故意为之,为免轻启战端,皇上还请三思。”

    探源团的消息从上书房里传了出去,风一般传遍了紫禁城,钮禄家差人赶向甘陕,催促甘陕总督搜寻何图华尸骨,又遣人向准噶尔部暗中通信,愿出金珠赎回何图华和陈演尸身。

    甘陕总督差来报信的旗官从皇宫里退了出来,便被召进十四皇子府,十四阿哥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甘陕总督差去接应的人,怎么回报?”

    “回十四爷的话,总督大人得到探源团启程归来的信,便差了人去接应。探源团应是启程归来第三天,在青龙峡附近遇袭,当时就冲散了,死了五个。咱们的人寻到时,死的几位大人被准尔人剥了官服,只余下尸身。看查四面痕迹,准尔游骑多半是从散落的行李上发现里头有三品高官,为了邀功领赏一直在追。最后在龙羊峡西边追上了,正遇上冰塌,没有退路,被围上了。”

    十四阿哥寻思会,“不是还有钦天监几个重伤的,怎么回事?”

    “回十四爷的话,差去接应人赶到时,已是过了三天,那些准噶尔人还在冰下挖尸体,要剥官服领赏,一直在搜三品官,其余挖出来重伤的还丢在一边。他们被赶走后,咱们救起来的人里除了钦天监、理藩院的几位大人,还有陈大人身边的亲兵把总赵大人,也是受了重伤,说是亲眼见着陈大人、何图华大人埋在冰下了。讷定苏大人掉下冰缝,肯定是活不了。”

    “会不会是趁逃了?”

    “回十四爷的话,准噶尔骑在冰上搜到了陈大人的官帽,怕他是逃了,满峡谷里搜。咱们的人到时,从龙羊峡向大清内陆的要害地段都没解围,怕是逃不出去。准喝尔那边的消息小的也打听了,上呈准尔汗表功,献上官帽官服,写的是擒杀三品官一人,从四品官两人,五品四人……”

    十四哥半晌无语。

    慈宁宫里齐粟娘只觉着玉嬷嬷这两日说话越来越和缓了,时常让她歇着,做错了事儿也不说她。皇太后也时常赏她些精细吃食。

    她满里觉着奇怪,看看四周,慈宁宫里的宫女太监如往常一样对她陪着笑脸,平常她也不和他们搭话儿,瞧不出什么异样。她想出门打听消息,又想着陈演叫她安心等待,便也只得耐着性子守着慈宁宫不出,天天数着日子等着陈演回来。

    因着天气入了伏,紫禁城又闷又热,康熙奉着皇太后,带着老婆儿子搬进了畅春园。齐粟娘又住进了当年她和蕊姑一起住过的屋子。

    凝春阁里虽是树叶繁茂,齐粟娘的屋子窗外亦有一棵大槐树挡阳蔽阴,但仍是闷热。齐粟娘想着家里那一匣子白纱扇子正好用上,便趁着八爷来畅春园凝春堂向太后请安时,托了李全儿捎带捎带,李全儿二话不说便应了。

    午后,齐粟娘走出凝春堂,来到桃花堤边。桃花早已谢了,但水堤边的桃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荫凉一片。风从活水上拂过,带着阵阵凉意。

    齐粟娘坐在树荫下的青石凳上,一边等着李全儿,一边做鞋子,“应是在路上了罢……或许到了陕西了……”齐粟娘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鞋边上的莲枝,明知这鞋现下怕也是用不上了,却似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仍是每天都在做。

    这几日她听玉嬷嬷说起了十多年前去黄河探源的六个御前侍卫,最后只有舒兰、拉锡两个人回到了京城。其余四个虽是封官赐爵,子孙蒙荫,却连尸身都失在了星宿海,亲族们只能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齐粟娘忽地一阵心悸,抬起头来,正看到远远地来了一个捧着扇匣的大太监。齐粟娘想着必是李全儿,连忙站了起来,那太监到了近前,齐粟娘微微一诧,却是傅有荣。

    齐粟娘心中欢喜,知道是十四爷还没有去通州兵营,她见得傅有荣面色有些不好,又在愣神,想着十四阿哥的坏脾气,不敢说笑,陪着笑脸迎上了傅有荣。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六]-

   傅有荣想着十四阿哥交下来的差事,满心的迟疑,正在犹豫。眼见得齐粟娘一脸是笑地迎了上来,分明因着皇太后可怜她连丧至亲,无夫无子,孤身一人,还没有把消息告诉她,听说连皇上抚恤加恩的圣旨也拦着不让急着下。

    傅有荣回过神来,将从齐府里取来的一匣子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子递了过去,忽又觉着奇怪,他看着一脸陪笑的齐粟娘,小心翼翼道:“齐姑娘,你这是?”

    齐粟娘看着傅有荣不像是准备拿刺儿给她受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欢喜笑道:“无事,傅公公,天气热了,十四爷还是天天向通州跑么?今儿怎的还有闲让你替我到家里取扇子?”

    傅有荣抬袖子抹着没有汗的额头,掩去了面上的神色,“可不是,这回要不是正巧在兵部、户部都要办些差事,也呆不了这几天。”

    齐粟娘从匣子里抽出一柄玉轴中分的合欢白纱团扇,笑着给傅有荣扇风,“既是这样,公公也歇一歇,桃花堤这里可凉快了。”

    傅有荣似是正想歇歇,也不怕主子没人侍候,毫不犹豫点了头,笑道:“齐姑娘不用去侍候皇太后?”

    “太后歇午觉呢。”齐粟娘拉傅有荣在树荫里的青石凳上坐下,笑嘻嘻道:“我当年在慈宁宫里时,认识的旧相识都满岁出宫了,老嬷嬷们也去得差不多。玉嬷嬷最会教训人我都寻不到人说话。不过这几日玉嬷嬷特别好说话,让我随意逛,不用拘着。”

    傅有暗暗叹了口气,在心里盘算了一会,要开口说话,又觉得有些燥热手从匣子里自取了一柄团扇,一边扇风一边笑道:“齐姑娘到太后跟前时才十一岁罢?那会儿,十四爷还担心你太小,以前又从没学过规矩,要在宫里受罪呢,没料着竟是学得又好又快,比过小选里选出来的宫女们还好。”

    齐粟娘抿笑着,“十四爷替我操的心可不少了。他那样的尊贵人,当年能拉拨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按说当年能让十四爷看得上眼也三件事,算算学,背《女诫》,侍候沙盘。傅公公是十四爷的心腹人,和我说说,十四爷到底看中了那一件?”

    “不瞒齐姑娘说,这事儿也琢磨十来年了,到如今也没有想明白。我看着,十四爷自己也未必明白。不过——”傅有荣手中的扇子一顿看着齐粟娘,“十四爷关照了齐姑娘十来年,不管齐姑娘成亲没成亲……”

    “公公说得是。”齐粟娘连点头。“十四爷是个由着性子来地。当年我在御船上看着他抱着沙子上船。一身脏得不像样子。心里就只想。这样地皇子可真稀罕。”

    傅有荣见她又听明白他地话外之音。苦笑一声。顺着她地话道:“你那时是见惯了八爷、三爷、五爷他们个个都讲规矩得很。十四爷虽也是讲规矩。性子起来时就丢一边了。和他地哥哥们都不像。就算是十三爷也不是个死讲规矩地。那股劲儿却和十四爷不一样。 ”

    齐粟娘连连点头有荣咬了咬牙正要开口直说。忽见得一个小太监远远从无逸斋而来是双虹跟前地双喜。

    傅有荣皱了皱眉。“齐姑娘还是呆在皇太后身边——”

    齐粟娘抬头看了看天上地太阳微笑道:“公公放心。天太热。我怕动弹。双喜公公不过送些东西过来。”

    傅有荣看着双喜送了一盒子冰镇瓜果,齐粟娘三言两语打了双喜离去,便也放了心,慢慢和她说些闲话。

    齐粟娘向来知道太监口风儿紧,傅有荣这般在主子跟前得意的太监更是小心谨慎,见得傅有荣竟有功夫和她说话,心里虽是奇怪,却也乐得有人陪伴打时间。

    傅有荣先说了一会御船上的事儿,又说了一会扬州的事,絮絮叨叨没有停,心里想开口,却又怕她受不住,“……齐三爷去的那会,齐姑娘伤心晕厥了,十四爷召了崔大人来问,才知道齐姑娘当初跳船的事儿,奴才那会子想,齐姑娘若是个男子……”

    齐粟娘愕然失笑,“不瞒公公说,打我来这世上,这做女人好,还是做男人好的事儿,已是翻来覆去想了十来年。”齐粟娘微微笑着,“有我家大人在,我还是安安分分做女人罢。”

    傅有荣面色一滞,勉强笑道:“齐姑娘这话说得实在。陈大人这样的男人实在是稀罕,齐姑娘安安分分做女人也不亏。”张目望向东面康熙所在的清溪书屋,“陈大人要制河源图,是个好事。奴才这样的人也知道陈大人是个好官,不过皇上一直说路上艰难……”

    齐粟娘看向桃花河中潺潺流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官做宰、侍候主子是大福,能回家里种田也是清福。”声音越来越小,极轻地道:“只要……”

    夕阳向万泉河中慢慢沉去了,傅有荣几回话到了嘴边,没有出口,终是急急走出了畅春园,走进了近旁的静安园。

    树荫掩映下的屋子里,门窗前垂着层层湘帘,冰块儿冒着森森寒气。

    十阿哥摇着扇子,听了一会八阿哥和九阿哥商量门下的奴才里有谁的资历足,能抢到北河总督的位置,想着自家门下的奴才没有河道上能拿得出的,便转头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紧皱着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十阿哥笑道:“老十四,你愁什么呢?陈变之死在黄河源,你不正巧可以把她抬进去么?馋了十来年,总算也到手了。”

    十四阿哥摇着头,方要开口说话外头傅有荣报了门。

    傅有荣打千儿给屋里几位爷请了安,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十四爷,奴才没用,实在开不了口,齐姑娘还一心等着陈大人回来,太后宫里的人都没把这事儿和她说……”

    十四阿哥怒道:“就是知道没人和她说这事让你去说!能瞒到什么时候去?你在畅春阁呆了两个时辰,回来就和爷说这些废话!爷要你这奴用?!”

    九阿哥摇着扇子笑道:“他还不是平日看多了你的眼色,不敢去惹她。急什么?太后虽可怜她,要和她慢慢说,她总会知道的。陈变之到底是为国事而死,依着上回探源那四个的例,皇上要下旨封官赏爵,子孙蒙荫。可惜她没替陈变之生个一儿半女,陈家绝后了,爵位承袭不下来都用不上。至多她的诰命可以升一升,不定皇太后心疼她,再给她赏几个守节养老的庄子。”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她哥哥刚死了没多久……”

    “你犯不着替她愁。陈变之死了,陈齐两家的万贯家财全是她的,你还怕她没有热闹日子过?”十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直笑,“俗语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没有儿子家宗族也是无人,不过是个孤门寡妇,你要是不抬她进府,多的是人等着娶她过门。”

    十四阿哥皱眉沉思着,八阿哥瞟了他一眼,“事儿安排妥当才好。陈变之是三品高官,她是皇封三品诰命,按例是不能再嫁,只能守节的。京城里,皇上眼皮子底下没法子真抬她进府,名份更是不要说了,不过是个外室……”

    十四阿哥脚步顿瞪眼道:“就算是这样,也比让她嫁给连震云那混帐东西好!”

    九阿哥和十阿哥哈哈大阿哥摇着乌木纸扇子,“你要是觉着收着也成,不收着也成,还不如就赏给连震云。山高皇帝远的皇上管不了那许多,还能做个嫡妻。齐强死了,常州的罗世清、山东的孟铁剑都有些不稳。连震云虽是在观望,但我这阵儿总觉着江南那边不稳当。她若是嫁到江苏去,江苏帮、松江、浙江都是咱们的了,常州肯定也了,加上你门下的两湖,江南可就是我们的天下。南河总督是皇上的人咱们也不怕。那边的生意我也不用担心,丢给她就是。实在是个一本万利,皆大欢喜的好事儿。”瞅着十四阿哥难看的脸色,“哥哥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想收着,咱们也不用管这些。爷们是什么身份?爷们跟前猫儿狗儿也比人有体面,能做你的外室,那是她祖上积德,天大的福气。”

    十阿哥一拍桌子,“正是这话!她现在无夫无子,娘家哥哥也没有了,空守着家财。没有你护着,转眼就会让人连皮带肉啃干净了。你要是想收着,谁还配和你抢不成?”

    畅春园北里许,静安园东半里,圆明园。

    后湖东畔的牡丹台,殿文石上的牡丹花早已谢了。半弯的明月高悬天际,月光撒在湖水上,泛出粼粼波光,蛙鸣声时起时伏。

    四阿哥站在栏边望湖面,身后的秦全儿低低说着:“钮禄家差去的奴才递信回来说,甘陕总督这边没有寻到尸身,但准噶尔那边开了赎尸身的价码,这死信儿怕是没错了。 ”

    “老十三还在喝?”

    “是,前儿消息到了京城,十三爷就……”

    四阿哥转过身来,在书桌前坐下,废然叹道:“可惜了。陈变之,皇上花了十多年的心血才把他历练出来,正是要大用的时候。何图华,那是皇上为着子孙,从满旗勋贵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秦全儿看着四阿哥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过了半晌,才听得四阿哥问道:“皇上加恩的旨意下了没?”

    “回四爷的话,恩旨是拟好了,陈变之加封二品男爵,齐姑娘也赐了二品诰命,赏了小汤山一处庄园守节养老。因着皇太后不忍,现在圣旨还没下,等着再过几天,慢慢和齐姑娘说这事儿……”

    “她没有子嗣奉养……”

    “奴才打听着,皇上没有作主过嗣的意思,怕还得齐姑娘自己拿主意……只是……”秦全儿斟酌道:“陈家、齐家都没有人。陈大人的母家早已断了来往,母家的至亲也都去世了。老家里的陈姓原就不是亲族……怕是寻不到真能亲近的人……入嗣是个大事儿,奴才看着这事儿不好办……”

    四阿哥皱眉沉吟,终是长叹一声,“老十四那边什么动静?”

    “奴才打听着,午后傅有荣去了畅春园一趟,在桃花堤和齐姑娘说了两三个时辰的话,齐姑娘回慈宁宫后还是有说有笑的,傅有荣怕是没能开口说。”秦全儿顿了顿,“倒是……倒是太子那边差了人请齐姑娘过去……”

    四阿哥一怔,“太子?是太子还是他那个宠妾?”脸色沉了下来,“是老三使的手段?太子晕了头!她哥哥可是死在太子门下的手上。”

    “奴才听说,齐管事除了替九爷开了江南二十一家牙行,自家还有生意。每年有二三十万的入项。这十年总积蓄了怕不有七八十万两。还有京郊十二处大田庄,九爷赏的三处大宅子。不算陈家的家财,单是齐家留给齐姑娘的家资总有一百来万两。再加上齐姑娘在江南和那些大货商套了交情,生意也做得熟了。她若是做了太子爷的外室,八爷江南的财源不说是马上完了,至少也要被太子爷抢去一多半,再则这上百万两的家财全是太子爷的了……”

    四阿哥半晌没有出声。外头的蛙鸣声却热闹了起来,许是因着今儿的月色好,藏在水里不出的老蛙都跳出了水面,蛙鸣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秦全儿看了看四阿哥,“奴才以为,太子爷的打算也没全错。齐姑娘再厉害,也是个妇道人家。她夫家、娘家半个人没有,空顶着一个二品诰命的名头,根底太薄,人人能欺。现下若是不找个得力的人替她支撑门户,不说家财保不住……再过得几年,皇太后去了,皇上也忘了陈变之,她怕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齐姑娘可得把这事儿先想明白了……”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七]


清晨,畅春园林间散布的麋鹿、白鹤、孔雀、竹鸡都趁从巢窝中走了出来。齐粟娘执着簇新的白纱扇子,食指在玉柄“芳风”两字上轻轻磨娑,站在芝兰堤边的树荫下,笑嘻嘻看着它们。

    玉嬷嬷最近越发待她好了,说她如今也是三品诰命,只需陪着太后说话,没得个见天儿跟着她端茶倒水,干活办差的道理,把她赶出来,由她四处逛着。

    带着水气的凉风吹在齐粟娘脸上,葛纱衫儿竟带了些冷意,齐粟娘打了个寒战,只觉把一身的热气儿都抖了出去,竟有些又痛又快的感觉。

    她被玉嬷嬷赶开,手上没得事儿做,想陪太后说话。太后却闭着眼睛念佛,还赐给她一串红玉佛珠和一本《金刚经》,让她得空儿念念。

    一阵河风吹过,把满地的竹叶子吹了开来,一只大肥虫子失去了蔽护,露出了光滑洁白没得一点护卫的肥肉身子,馋得林子里的竹鸡们直流口水。绣鸡们扑上来争抢肥虫子,斗得满天羽毛直飞。

    齐粟娘以扇掩,笑着看热闹。现下她不敢向太后跟前凑,玉嬷嬷既说让她随意逛,她起了床便来外头走走。

    眼见得太阳升了起来,是主子们到凝春堂来请安的时辰了,齐粟娘转身向回走去,玉嬷嬷虽是宽待她,她自已却要明白事理,她十多年前能给皇太后端茶倒水,十多年后照旧要给皇太后端茶倒水,这才是知道感恩的奴才,也是皇太后格外给的体面。

    “臣妇给三爷请安。”齐粟娘在凝春堂前石道上甩帕子行礼,心里只觉着奇怪,这位三爷最近天天从自个儿的静芳园来向皇太后请安,这大热天的,以往也没见着他这样勤快。

    她走到凝春堂边迎精凉舍,看得廊除了三爷身边的荣喜儿,李全儿、秦全儿、傅有荣、秦顺儿都在由一阵恍神,好似看到了刘三儿当年坐在廊下,抓着凉帽扇风的样子,“齐姑娘,烦你给咱家……”。

    粟娘打了个哆嗦,刘三儿的身影便散了开去。

    她远远看着玉嬷嬷带宫女出了茶水间。给精舍里地主子们奉茶。便走过去冲了五杯茶。用茶盘捧着向廊下走去。

    茶里地热气儿扑在面上。齐微微感伤当年那个帮她一起端茶地蕊姑。已经不在了……

    平咣一声脆响。接着便是哗拉地茶盏扫地之声。齐粟娘顿时回过神来。嗵一声跪在了地上。背上冷汗直流。不敢抬头看被她撞到地主子到底是谁“奴婢该死。”

    葛纱白袍前摆湿透。沾着十来片褐色茶叶。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衣摆被抖了两抖。褐色地茶叶儿掉落下来七八根。余下大片地水渍和两三片残叶尤沾在衣摆上。

    齐粟娘连忙伸手。抽帕子去擦衣摆上地残叶。那主子等她干完了活。似是也没有恼怒。伸手抬住她地手腕“起来罢。”

    齐粟娘乍听到这声音。手腕如烙铁一样灸烧着。脑中“嗡”地响了一声。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口心血猛地涌到嘴边。只觉又腥又苦。却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极轻声地道:“多谢……多谢太子爷。”

    傅有荣看着太子爷放开齐粟娘的手腕,走进了迎精凉舍,从廊下急步而出,“齐姑娘……”却见得齐粟娘面色异常苍白气息急促。

    傅有荣一把扶着齐粟娘,手下只觉她全身僵硬是站都站不稳。连忙扶着她向廊下走去。

    齐粟娘靠着廊柱,坐在廊杆上头上一个劲地冒着虚汗,双颊烧得通红一片。李全儿拧了个湿帕子放在她额头上。齐粟娘茫然地看着白光光的天空只觉头上冰凉,身上却是滚烫,耳中一片嗡鸣。

    “好像是中暑了……”

    “大清早的中什么暑……”

    “吓到了吧?”

    “……我倒觉着是血气上涌……”荣喜儿的声音隐约传来……

    千里之外,淮安漕连府里静悄悄的,连树上夏蝉都不敢大声鸣叫。

    海静的大红销金小棺材送至城外安葬后,阴阳先生洒扫了前厅正堂,撤了连冢长男之灵位,在各门上贴了辟非黄符。

    连震云面带病容,双颊瘦削,桂姐儿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药。方喝了一小半,连震云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桂姐儿连忙扶住,劝道:“爷再歇歇……”

    连震云伸手招了连大河近前,“马上去准备,开祠堂,让比儿进连家。知会宋清,想要让翁白娶比儿,就得让翁白做我的上门女婿。比儿生下的头一个儿子,我让给他,姓宋。”

    连大河和桂姐儿俱是一惊,连大河连忙劝道:“大当家,翁白必是向着宋清的。”看了连震云一眼,斟酌道:“就算大当家给的价码足,不愁翁白不孝顺大当家,但大当家春秋正盛,将来若是爷再有了后,翁白可不好打发...."

    连震云挥手让桂姐儿退了出云,摇了摇头,对连大河道:“我如今三十二,二当家和我一般年纪。将来我便是再有儿子,等得他能支撑门户,继承漕帮也是十多年后。若是不招个接位的人,帮里要乱。再者,若是我真有了儿子,他到底不姓连,宋清又指着他,他有退路,反倒比别人容易打发。”

    连氏祠堂中,比儿跟在连震云身后,持香祭拜了连氏祖宗。待得连震云坐下,比儿跪在他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端茶送上,叫了一声,“爹爹。”

    连震云接过茶,微笑看着比儿,面上的病容消去了几分,“扶大小姐起来。”

    比儿又磕了三个头,被半叶和籽定扶了起来。连震云喝了两口茶,“从今往后,你就是连府里的大小姐。家里没有嫡母,不过都是些姨娘,连府里的内事我都交给你。你看着办,若是有不明白的,就去问大河和大船。”抬头看向四周,“你们都听明白了?”

    午后二刻,祠堂大槐树上的夏蝉“知了,知了”地叫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连大船远远看着比儿扶连震云回房的背影,咋舌道:“大河哥,好在当初我看在她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半点儿也没有得罪过她。”

    “这是没办的事。原只是打算顺着夫人的意思,让比儿挂个连家小姐的名份,嫁到漕宋府,也算是门当户对。将来若是有事,夫人求求大当家,大当家自然也能替比儿说话。现在——”连大河叹了口气,“大当家为着海静谋划了那许多,全落到外姓人身上了,好在大当家向来器重翁白,否则也不会这样咬死了要他做上门女婿。”

    连大船不敢多问,只是笑道:“那两房斗了这两年,谁也没压住谁,内事儿全是大小姐作主了。”

    大河微微笑着,“大当家向来不喜欢内宅乱套,这两年已是忍了又忍,总算寻着妥当人替他管内事了。否则这样两头大下去,早晚会出事。”

    “家里没有主母,就是这子。”连大船跟着连大河向外宅走去,“大河哥,比儿——我是说大小姐,她在齐三爷跟前时就是管事丫头,听说也是精明干练的。难怪大当家这么痛快就把内事儿全交给……”

    “这也是为了要笼络翁白,要他知道,宋清能把他当亲生儿子,大当家也能……”连大河慢慢向外走着,忽见得有帮众急急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递上鸽信,“大……大管事,宫里来的急信。”

    夏蝉肆无忌惮的鸣叫声在漕连府里回响着,连震云蓦然从床上坐起,“陈大人死在黄河源了?!”

    连大河瞟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宫里的公公确是这样写的。现下京城里的爷们正忙着争夺北河总督的位置。”

    连震云站了起来,打着赤脚在冰凉的石块地上来回走动,“她打算怎么办?有什么动静?”

    “夫人好像还不知道这回事。说是皇太后不忍心,不过小的猜,这会儿多半也要知道了。”连大河拿起靠桌上的凉扇,呈给连震云,“宫里的公公说,因着夫人的身家和江南的人脉,各位爷都打着主意。若是夫人肯点头,总是……总是能做阿哥的外室……寻个靠山保住家财……”

    连震云一边大力摇扇,一边摇头,“钱财的事她明白的很,只有得了钱财过自在日子,没的为了钱财去低头的。至于做外室,更不可能。便是要抬她进阿哥府里做正福晋,她都嫌里头挤得慌。要她心甘情愿那是想都别想。”

    连大河想了想,“那小的便去知会京城里的人——”

    连震云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不担心这此个,只是她心里没有再嫁的念头,于我也是个难事……我等了这许久,瞒着那些事儿,原是为了……”

    连大河斟酌半会,慢慢道:“大当家等了这些年,原是要夫人心甘情愿。小的以为,如今陈大人死了,大当家把话儿对夫人说明白……”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便算夫人一时想不明白,但陈大人和齐三爷都死了,她无人庇护,是个孤身寡妇……所谓水滴石穿,大当家原不怕等,只要大当家日日里用心相待,假以时日,夫人总会点头的。 ”

    连震云皱着眉头,沉吟半晌,“不能让她呆在京城里,要让她到淮安来。”

    “大当家说得是,让大小姐给夫人写封信……”

    连震云立时摇头,“不行,翁白太中意比儿,不能让比儿为着这事将来和我生了嫌隙。”转头看向连大河,“叫半叶来。”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6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八]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北河总督的位子仍是迟迟没有落着,齐世武动静却越发大了。

    清晨的太阳已是灼人风尘仆仆的崔浩跟在八阿哥身后,进了静安园转过了几条廊道走到了一处假山后的凉亭。

    “李明智大人已是掌控不住直隶河道上的河标兵,河标兵里几位千总时时与兵部司官暗中来往,奴才以为……”

    崔浩半跪在亭外,凉亭虽是阴凉外头**辣的午后太阳晒在他的背脊上,仍是热得生疼,却无法驱走凉亭里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割在他身上带来的寒意。

    八爷沉吟着笑道,“四哥,齐世武聚饮这事儿要翻到皇上面前,可得有实据儿他可是兵部尚书”

    ‘便是不安谋逆罪名也能拿别的事儿问上一问。只要皇上问了,自然就出了。”

    “拿人容易,挑错处便是了,要问下去可不容易。”

    崔浩听着两位阿哥的话,低着头笑着,这位四阿哥,还记得高邮城里的事儿呢。他暗暗叹了口气,他只是想安安分分地替主子办差罢了…

    好在过不得多会,八阿便让他退了出去。静安园里的凉风将崔浩心中的寒意吹散了些,他久久站在一处廊道下,远远看着四阿哥和八阿哥一前一后回了畅春园。

    粟娘下辈子可怎么办呢。崔浩默默无言。

    到了午膳时节。畅春园恩佑寺里地蝉鸣声时断时续。带着些许地困惑与试探。

    齐粟娘只觉满园子地主子、奴才都对她另眼相看。

    今儿六月六。皇太后领着女主子和四阿哥、八阿哥在凝春阁迎精凉舍用了饭。便到恩佑寺看晒经。皇上趁兴也带着太子爷和几位阿哥过来了。

    皇上和皇太后正一边看晒经。一边说着明年皇上六十大寿。要办千叟宴地事、。男女主子们都在跟前一心一意出主意讨欢喜。为什么她就觉着四面地眼风一个劲地向她身上扫?

    主子们谈兴正浓。先是四阿哥说了一通晒经地佛事太后地欢喜。后来八阿哥出主意要把满汉蒙七十以上老妇也请来赴千叟宴。既得了太后地欢喜。又得了皇上地欢喜。

    换了两回茶,太子爷、七爷都起身更衣。

    齐粟娘正寻思间,玉嬷嬷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粟娘,你回凝春堂把昨日四阿哥庶福晋钮禄氏呈给皇太后的江北寿鲜桃取两枚过来,呆会让皇上过过眼,说不定明年专供千叟宴。”

    齐粟娘回过神来,连忙应了身出了恩佑寺内殿。她方走到殿门口,李全儿追了上来,悄声道:“齐姑娘你把八爷落在太后那边迎精凉舍的折扇儿也带过来。就在佛龛西边的梨木靠桌儿上。”

    齐粟娘笑着应了,出门下了石阶,到了山门外,隐约听得身后传来皇太后的声音“钮禄家那个孩子,也可惜了……”

    正巧荣喜儿侍候着三阿哥进了山门,齐粟娘一时也没在意,连忙抽帕子向三阿哥请安。

    三阿哥笑着让她起了身,见她独自一人去了,不由看向荣喜儿。

    荣喜儿轻声道:“奴才马上去安排。”三阿哥微一犹豫慢道:“若是叫太子占了个大便宜,连人带财全得了去——”

    荣喜儿轻声笑道:“爷只管放心才亲眼见着,太子爷不过扶了她的手腕儿一把那样子就像要拚命,陈夫人的气性儿大着会子不过是忍着呢。”

    三阿哥一脚跨进了山门,“正巧今儿皇太后和皇上都在,若是闹了出来,太子爷可得喝上一壶了。”

    齐粟娘匆匆走入凝春堂迎凉精舍,从佛龛前供着的一盘江北寿鲜桃里取了两枚,包入手帕之中。转头一扫,果然在西墙的靠桌上看到八爷时常执在手中的湘妃泥金白纱折扇子。

    齐粟娘一手拿着桃,一手拿着扇子,一路过了延爽楼、藏拙斋到了恩佑寺,没料着主子们又去了西面鸢飞鱼跃亭观景趁凉,只有玉嬷嬷差了个小太监留话儿,说那寿桃儿不看了。

    齐粟娘听得如此,知晓事儿不急,不禁慢了脚步,沿着芝兰堤向鸢飞鱼跃亭而去。畅春园较紫禁城凉快了许多,夹带着桃花堤的水气,齐粟娘细细算着,陈演应是进了直隶省了,怕是过几日便要到通州。

    怎的没有再写信来,她不禁微微惑,转念一想,必是路上赶得急,没得着空儿。齐粟娘的嘴角儿忍不住笑得裂开来,陈大哥要回来了。

    因着天热,宫女太监们都在树萌下走动着,手上没差的,也趁机纳凉。眼见得过了太子所居无逸斋,七爷所居承露轩人的蕊虹院,东面便是鸢飞鱼跃亭,齐粟娘忽见得蕊虹珠门前人影一闪,双虹跟前的双喜走了出来。

    双喜见着齐粟娘似是面上一怔,打千儿笑道:“奴才给陈夫人请安。”

    齐粟娘连忙让他起身,不由笑道:“双喜公公怎的在这处?”

    双喜笑道:“回陈夫人的话,可巧虹主子正念叨陈夫人呢,陈夫人就到门口了。现下皇太后不用陈夫人跟前侍候,陈夫人和咱们主子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齐粟娘笑道:“我方才在恩佑寺没见着她,还以为她留在无逸斋,没料着竟在蕊虹院里偷闲。”她见得此处不是太子所居无逸斋,微一犹豫,“我还得去给八爷送扇子……”

    双喜连忙道:“奴替陈夫人去,左右主子们都在鸢飞鱼跃亭里,误不了事。虹主子今儿上午逛了一会园子,在左跨院里歇着,蕊虹院里除了她谁也不在,陈夫人正好能和虹主子好好说话。”

    齐粟娘笑着点头,将白纱子和桃都递了过去,“那就劳烦公公了。”

    蕊虹院里静悄的,中间一个浅院子,一左一右两个跨院都无人出入,应是为免打扰,宫女、太监们早被双虹打发了出去。齐粟娘一边想着,一边向双虹所在的左跨院走了过去。

    她过了院中十来步的草泥地,上级石阶,走进正房,四面一扫,却没瞧着双虹的影子。她正疑惑间,忽然听得外头厢房开门声响。

    齐粟娘笑着走到门边,“虹——”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

    太子一脸满足后的慵懒色,走出了厢房,敞开的房门里隐约可见凌乱的床被和匆忙穿衣的宫女。

    脸愕然的太子与满心冰凉的齐粟娘对视着,齐粟娘眼见着那应是被太子所幸的宫女涨红着脸匆匆逃了出门,终是回过神来,在正房门边慢慢低头,甩帕子行礼,“臣妇给太子爷请安。”

    院子里静了一会,过得半晌,太子方道,“起来罢。”话声中似乎也微带些困惑,不知齐粟娘为何来了此处。

    齐粟娘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正房外通向院子的三层石阶,离着太子爷的龙靴不过七八步远。太子身侧七步远,是左跨院的院门。

    她方向前移了一步,眼角便瞟到了明黄龙靴向前走了两步,“你和双虹的情份倒好……寻到这里来……”微带回想的声音响起,话语里却是笃定,“我还记得你当年在老九府里当差的事……”

    “是……”齐粟娘低低应了一声,眼神儿盯着那明黄龙靴尖上,便见得它又走了一步,齐粟娘抓着帕子的右手缩进了衣袖里。

    “那时节,老四挺护着你……我还以为……”太子的话声中带着些许笑意,“他是没想着,你嫁人后反是出落了。”

    齐粟娘眼见得那明黄靴子离着石阶只有三步了,深深吸了口气,将涌到咽喉的血气死死压了下去,“是主子们的宽宏……”

    轻轻的笑声响起,“你在主子跟前倒是向来乖巧,性子横一些也罢了。”太子不在意的说着,‘下头不过是些办差奴才……”

    齐粟娘的发际边沁出一颗冰冷的汗珠,顺着她的发线,滑过她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沿着面颊流向了倾斜的下线,流入了素色旗袍的衣领内。

    明黄龙靴踏上了石阶,石阶边上的暗绿青苔被明黄色衬得格外醒目。

    齐粟娘袖内右手中的如意金钗掌心生痛,左手心却滚烫滚烫,她不自禁将手贴在了门边石墙上,上面青苔的冰凉潮湿让她又深了一口气,“……臣妇告退……”

    石阶只有三层。

    明黄朝靴一步接一步踩上最后一层石阶,停在了正屋门前,离着门前的齐粟娘不过是两步远。

    齐粟娘心中一突,贴在墙上的左手五指不自禁一曲,顿时从石墙上抓下几片暗绿的青。

    微风抚过,吹起了齐粟娘耳边的秀发,青苔在她身前飘飘而下。

    齐粟娘死死盯着那似曾相识的青苔,只隐约记得在久远的当初,有一个孤身寡妇在她的逼问下惶转身时,肩上的豆腐扁担,也曾从草堂后院墙上带下几片青苔……

    “……陈变之已经死了,你不用这样拘着……”

    太子的手伸了过来,在飘动的漆黑发丝上轻轻抚过。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九]


珠院门外的树下,李全儿背上衣裳已是汗透。

    他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身边的小太监道:“爷爷我没白带你这十多年,好在你认出了双喜那小杂种手上的扇子。否则江南的生意和齐家那白花花的银子……好在八爷正寻她说事儿……”

    白杨林子里脚踢死人的小太监已是长大,他亦是跑得满头大汗,听得李全儿吩咐,打了个千儿,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齐粟娘恍恍惚惚站在门边,靠着冰凉的石墙,只觉得身上一阵儿冷,一阵儿热的,直打着战。手中已是伸出了半截的如意金钗似是抓都抓不住了。

    她耳边隐约传过来太子爷和八阿哥的寒喧说话声,话里头透着的意味儿她竟是摸不透。

    她一时也没心去琢磨贵人们的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寻思着,太子爷方才说什么了,八爷和太子方才说什么了——准噶尔什么事儿?她——她得去打听一下了——陈大哥,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耳边好似有脚步声响起,顿时便是一喜,是不是陈大哥知道她担心,所以赶着回来了?她急急忙忙抬头看去,却只是那明黄色的身影走出了院门去。

    她茫茫然转了眼,看着石阶下的八阿哥,嗫嚅着想开口,“八爷,陈大哥什么时——”腾然又是一惊,暗暗骂自个儿傻,八阿哥是天潢贵冑日日操办大事,哪里还有功夫去管黄河源制图,她也没得求他办事的理儿。

    她用心寻思了半会,她得去问十爷,十四爷一定会帮她打听,陈大哥这会儿走到哪里了,什么时辰到京城。

    她拿定了主意觉得心亮堂堂的,身上好似也不打战了,啥事儿都有了盼头——她得赶紧去找十四爷。

    她走两步正要下台阶。忽地又看到院子里地八阿哥。猛然间想起这世上地规矩。见着皇帝地儿子还要请安问好自称奴婢。否则可没好果子吃。

    立时要去胁下抽帕子。双腿不自禁便曲了下来要请个双安正急着下台阶地左脚也不知她到底想怎么样。不耐烦地向外一扭。

    齐粟娘从石阶上滚了下来。重重跌倒在了院子里地草泥地上。一身素净地旗袍立时便污了大片本就握着帕子地手在石阶上蹭着。磨出一片血丝。如意金钗从她右袖中飞了出去。轻响一声。落到了八阿哥脚边。滚了两滚。停了下来。

    八阿哥站在院子里着地上地齐粟娘。手中地湘妃泥金白纱折扇收得恰好。他慢慢弯腰地上拾起了金钗。钗重二两二钱头如意云状。微微高起工平平。

    八阿哥将钗头在指头上轻轻一压。一串血珠便涌了出来。已是磨得极利。

    “今儿身上只带了这个?你还有一只铜簪子呢?”

    齐粟娘原本就在手上抓着的帕子沾满了灰尘,和着手指在地上蹭出来的血丝儿,带着又腥又恶的气息。

    她拼命吸着气,用尽全身力气想爬起来,她得去找十四爷——不,找玉嬷嬷也行,玉嬷嬷是宫里的老人,脸面儿大,什么事都知道,她一定能告诉她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抬起头来,看向八阿哥,鼓起勇气嗫嚅道:“八爷,奴婢想——想告退——”

    八爷头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直直照着他身上的月白葛纱袍子和腰间的金丝缠带,他手中的金钗被太阳照得闪亮亮,如白杨林中的金锁片,刺疼了齐粟娘的眼睛。

    她蓦然间想起了白杨林里死去的三个人牙子,还有那满地的黑血。齐粟娘害怕了起来,她不敢看八阿哥,但是她想去打听陈大哥的消息——

    “也只有十四弟才愿意费力气去养你这样的奴才。”八阿哥的身影投射在齐粟娘脸上,将她笼罩在黑暗中,“打你上御船那时起,面上守着规身上却带着能让你死一百次的东西!不知道安分的蠢奴才!”

    齐粟娘的牙齿打着战,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好似听明白了,好似又没听明白——八爷,八爷从来都是微微笑着,虽然她怕他,但她只见过他微微笑的样子,今儿他是怎么了——她好似想明白了,又好似没有想明白。她只觉得心底有一股凉气儿缠成了一股卷风,将她的心绞住,把血肉骨脉全都绞碎了开来。

    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要不是看在你讨了陈变之的好,早该把你这下贱逃奴拖回去鞭死!还能由得你进了宫,嫁了人,做了诰命!?和你一样出身的崔浩替主子办了多少差才得了六品的官,你这奴才不过靠着主子宽待,半点力气不费,成了正三品的诰命!还不知道感恩报效,你眼里哪里有半点主子!”

    齐粟娘的手指深深地挖入了身下的泥地里,她死死咬着牙,却控不住全身

    颤抖,只能竭力抬着头,睁着眼,与八阿哥森冷漆黑视着。

    “你给我听清楚了!主子们的事,没得主子点头,没有你这奴才插手的份!你再敢在太子面前露脸儿,不管你是自己凑上去的还是上了别人的套,我就要了你的命!”

    齐粟娘喘着气,努力想撑着起身。她不能停在这里,她要去问十四爷,她要去问十四爷——

    “陈变之已经死了。”啪的一声,如意金钗被掷到了齐粟娘的面前。

    “今儿回去后,就去和太后说,要去小汤山守节养老。”八阿哥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挣扎去拾金钗的齐粟娘,“出了宫,你是要去淮安嫁给连震云,还是要留在京城做外室,随你自己挑。九爷、十爷、十四爷你爱选谁选谁,你要再敢去勾搭老四,我可不是十四爷那样的好性子!”

    八阿哥转身出虹院,树下的李全儿连忙赶了上去。八阿哥回身扫了一眼院内,“送她回去。”慢慢磨挲着手中的湘妃泥金白纱折扇儿,看了李全儿一眼,“好好看着她。”

    李全儿连忙应了,“奴才明。”

    他送了八阿离去,走到院门口,想着方才隐约听到的动静,再琢磨着八爷的意思,再想想里头那人平日里的性情,转头招了小太监过来,“去里头看看,请着齐姑娘出来,送回凝春阁去。”

    那小太监一声不吭,打个千儿应走进左跨院。院中的泥地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素净旗袍,头上戴着银头面的女官,她左脚上肿起老高,显是受了伤,人却是呆的,只是傻愣愣看着手中的金钗,嘴里喃喃呐呐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知道是北河河总的正夫人齐氏。

    因师傅李全儿时常与她说话,他也曾隔远儿瞧过。只觉着她这样的行止气度容貌谈吐,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来是当年白杨林子里,那群又干又瘦孩子里头的一个。

    !他时常叹息着,就那群小崽子里,出了一个正六品的武官不算,居然还出了个正三品的诰命!

    她手中的金钗看着不是个寻常装点之物,小太监站在一边细听着,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许是因着乍听到夫君的死信儿,受不住了罢。师傅自个儿不敢来,巴巴打发了他,总有些缘故。他可不能大意,这位陈夫人可是敢亲自操刀宰人的主儿。

    眼见着那位齐夫人挣扎在要起身,小太监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千,学着师傅平日里的称呼,“齐姑娘,奴才送你回凝春阁。”

    陈大哥死了?我不信——我不能信!齐粟娘想从地上爬起,左脚上却钻心地痛,她倒抽一口凉气,却咬着牙爬了起来,她要去找人问消息。

    斜次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齐粟娘的眼珠儿动了动,将视线落到了小太监身上,八爷的话蓦然间又在她心头闪过,她心头重重一抽,深深吸了口气,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她要找人问明白陈大哥的事,她不能被八爷的人押着回凝春阁。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如意金钗,冷冷道:“不用,我要去侍候皇太后。”

    小太监陪笑道,“齐姑娘,您看您手上带了伤,衣裳也污了……”

    齐粟娘不置一词,扶着墙向门外走去,她忍着脚上的扭伤,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拼命走着,她得到皇太后跟前才行。

    小太监心中带了慌,追在她身边,要去伸手拉她,又被她猛地甩了开来,齐粟娘恶狠狠骂道:“滚一边去!”

    小太监看着她手中的金钗,心下发了怯,只一犹豫,她便扶着墙走到了外院门前,眼见着要出了门。小太监想着这差事要是办砸了的下场,顿时顾不得太多,正要冲下去拦住她,便见得院门前人影一晃。

    李全儿站在了门口,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

    “齐姑娘,八爷说齐姑娘受了吓,要好好歇着,让奴才侍候齐姑娘回凝春阁。”李全儿满脸是笑,打了个千儿,“齐姑娘这身衣裳污了,得赶紧换换才行,可不合宫里的规矩。这样子,也不能在皇太后跟前侍候。”

    齐粟娘看着那四个身高体壮,手按腰刀的侍卫,死死咬着牙,忍住了扑上去拼命的冲动,“我要去先去和玉嬷嬷说一声。”

    “齐姑娘放心,玉嬷嬷那儿奴才已差人去知会了。齐姑娘只管放心回去歇着。”

    齐粟娘默默不言,站了一会,看着李全儿,“我要去寻十四爷,问问外子的事儿。”

    李全儿眼神一闪,仍是笑道:“十四爷这会子在静安园里,只要齐姑娘想见,奴才就让人去知会傅公公。”

    齐粟娘衣袖内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跟着李全儿,由那小太监扶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凝春阁。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十]

太后还没有回来,凝春阁里空落落的,平日里看见齐上来问好请安的几个小太监,看着李全儿,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齐粟娘强自镇定,玉嬷嬷会回来的。

    她打开门,走进自个儿屋子,推开小太监的手,回头看着跟进屋内的李全儿,“劳烦公公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李全儿微微一笑,“齐姑娘脚上的伤怕是要看看才行,免得伤了骨头。”不待齐姑娘回答,给那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去太医院,请位专治跌打的太医过来替齐姑娘瞧瞧。”

    “只是小伤——”

    齐粟娘话还只出口,那小太监已是出了门,径直去了。

    齐粟娘忍了又忍,扫了屋四个侍卫一眼,“公公,你看我身上的衣裳—”

    李全儿连忙:“齐姑娘换衣就是。奴才到外头侍候着。”说罢,一击掌,“来呀,两个去门口,两个去窗外守着。”说罢,便笑着退了出去,轻轻替齐粟娘关上了门。

    齐粟娘听着脚步声响起,窗外隐可见得两个笔直的人影,心中越来越凉,她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去想别的,将衣裳换好,喃喃自语,“玉嬷嬷,玉嬷嬷会来找我,我要求皇太后,我要求皇太后——”天渐渐晚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齐粟娘茫茫然轻声道,“我要去找陈大哥—”

    屋门吱的一声被推来,小太监提着灯笼,将一位老太医引了进来。

    桌子上地孤灯燃了起来。齐粟娘看那太医上了药。把左脚裸包得如粽子一般。轻轻问道。“大人伤——”

    “虽是小伤。却扭了筋。陈夫人这一月怕是不动弹地好。”

    太医退了出去。齐粟娘地心越来越沉。

    不一会儿。李全儿走了进来。招呼人送上晚膳。李全儿瞅着她地脸色儿。慢慢道:“齐姑娘才刚奴才引着太医已向玉嬷嬷把齐姑娘地伤势说了。齐姑娘以后不用去太后跟前侍候。奴才劝齐姑娘一声山地庄子里有温泉。齐姑娘想明白了。求太后一声治治伤也好。否则。齐姑娘可出不了这屋子。”

    齐粟娘冷冷看着李全儿。“陈齐两家名下没有小汤山地庄子——”

    李全儿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口手让人退了出去。“齐姑娘。奴才也算是和齐姑娘有缘分。这些年齐姑娘对奴才事事儿都尽了礼。奴才再劝齐姑娘一句。”李全儿顿了顿。“齐姑娘和崔大人学一学安分分听主子地话。这些年爷可没有亏待齐姑娘——”

    咣一声,屋门重重被踢了开来断了李全儿的话。

    李全儿和齐粟娘都被声响惊了一跳,一起看去在屋门前的是十四阿哥,他身后站着傅有荣。

    齐粟娘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涌了出来,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向十四阿哥走去,哭着道:“十四爷,陈大哥他出什么事儿了——”

    十四阿哥看了齐粟娘脚上的伤处一眼,冷冷一扫李全儿,面上带着丝恼色,却又掩了过去,沉声道:“叫他们滚。”

    李全儿连忙应了,陪笑着关门退了出去,外头的四个侍卫一并退了个没影。

    傅有荣守在屋门外,十四阿哥走进房,皱着眉头看了看齐粟娘的伤,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你坐着。”

    “十四爷,陈大哥他到底怎么了,他——”齐粟娘扶着桌子,哭着将满心的恐惧与害怕问了出来,“太子爷和八爷都说他死了——我不信——”

    十四阿哥看着她,叹了口气,“爷已经仔细问过了,出黄河源的时候被准噶尔游骑突袭,遇上冰塌,丢了性命,尸骨怕是被准噶尔人搜去了,或又是埋在冰底下了。


    齐粟娘扶着桌子的手颤抖着,“准噶尔——”她拼命摇着头,哭着道:“既是没见尸骨,我不信,我不信——皇上还没有下旨——”

    十四阿哥烦恼道:“皇上的恩旨都拟好了,赏了二品男爵,子孙世袭—原是皇太后担心你一时受不住,才拖着没下。”

    齐粟娘听得皇上已拟了恩旨,认定陈演已死,心头一阵抽搐,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直愣愣看着十四阿哥,嘴唇儿白得没了血色,只是抖着,说不出话来。

    陈大哥死了!齐粟娘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十四阿哥看着地上的齐粟娘,又是气又是无奈。他重重一拍椅上的扶手,起身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边,看着她道,“这些日子,爷替你打算来打算去,回高邮老家也没用的,除非江南的大货商你当初一个也没有套交情,也没有替九哥管过牙行的事,齐家的家财你全不要了……现下这时节,不找个男人替你支撑门户,你能舒舒坦坦过日子么……”

    齐粟娘仰面看着屋顶一层层的斗拱房梁,泪水无声地流着,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你这样的气性,又是个妇人,没有人护着,哪里又能过得下去?陈变之在一日,你过一日。爷便是想抬你进府,还不耐烦受你的气,被你闹。”

    十四阿哥苦笑道:“若是做外室,不说委屈了你,爷也不放心你在外头。你白长了一双眼,又不是个能不出二门的规矩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招了狼,爷还不想日日里担心戴绿帽子……单论这事上的镇定功夫,爷可是远不及陈变之……”

    齐粟娘想起八阿哥的话,蓦然间开了口,抖着声音,“连——连震云——”

    “其实嫁给连震,他也不会亏待你……”十四阿哥皱眉道:“你又看不上他……”

    齐粟娘用帕子用力掩住,呜咽道,“我没想到……他府里的女人那许多……”

    十四阿哥想白她一眼,看着她一脸的泪水,又软了下来,“你是被陈变之惯蠢了……”

    齐粟娘只觉得眼中的泪水不停了出来,心里痛得喘不过气来,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十四阿哥盘起腿,捱额头,慢慢道:“四哥和老十三你别想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者,老十三肯定是盼着你给陈变之守节的。十哥就算了。九哥的女人太多,府的都顾不过来了……”

    “他说过,我要是再嫁他受不住的……我愿……”齐粟娘喃喃说道,“我还活什么——”

    “没人会受得住。只是现下人盯着,你又是个孤门无子的寡妇,真要是中了套,出了事儿,你就只有认了的份,还不如趁早选一个!”十四阿哥满心烦恼,蓦然站起,一脚踢翻了原坐着的椅子,怒道:“陈变之没有半点担待!他既是娶了你就该替你打算一二,当初他若是纳个卑妾生个儿子,承袭了爵位家业,你守着二品男爵过日子,安稳做你的太夫人,还有谁好动你!”

    齐粟娘心里已是一片冰寒,她慢慢闭上眼,止了泪,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十四阿哥烦恼地走开两步,“算了,不说了,实在没有你中意的,至多爷忍一忍,收了你罢了……”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日子还长着,你好好想想罢。”

    齐粟娘靠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她看着十四阿哥转身开门的背影,突地呼了一声,“十四爷。”

    十四阿哥手一顿,回头看着她,面上带着疑惑。门外傅有荣竖着耳朵听着。

    齐粟娘凝视着十四阿哥,轻声道:“十四爷关照了我十多年,我却没报答半点……”

    十四阿哥一怔,苦笑道,“爷还纳闷了,当初爷怎么就能想出收你做门下奴才这样蠢主意。成日价不是你替爷办事儿,倒是爷替你操心,悔死爷了,好在还没指望过你……”说罢,一步跨出了门,便去了。

    屋里孤灯,油碗中油快燃尽了,将齐粟娘黑幢幢的单薄身影投映到窗户上。十四阿哥的脚步声还未在齐粟娘耳边消失,屋外的廊道上便又响起衣衫摩擦的声响,闪出先前儿退出的八阿哥身边的四个侍卫的身影。

    齐粟娘看着他们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投影到门外,窗前,轻轻叹息着。

    晚风起了,窗外的树枝摇晃着,吊着齐粟娘的影子荡来荡去。

    风透进紧闭的门窗,将孤灯吹得一时明一时暗,齐粟娘的脸已是模糊了。

    齐粟娘慢慢走到黑漆圆角衣箱前,打开箱盖。箱子里皆是她的衣物,左角是太后赐的佛珠和《金刚经》,右角有一卷白罗绡和一把铜剪子,那白罗绡原是比儿托人送进来,备着她制衣的,她到畅春园时,一并带了过来。

    齐粟娘取出红玉佛珠与经书,取出经书中夹着的三支上贡檀香,她将香在油灯上点燃,袅袅娜娜升起来的檀香转眼便绕满了整个屋子,渗出了门窗。

    齐粟娘透过那香烟,仿佛看到了皇太后几十年来在慈宁宫中礼佛的身影,鼻子里嗅到了老太妃们满身枯败的檀香味儿。她终是将香放在了桌上,转过身,走到箱子前。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白罗绡。

    白罗绡软软绵绵,卷了一层又一层,却是凉得透心。

    齐粟娘用两个指头捻住了白罗销,一点一点将它从箱中拖了出来。

    白罗绡弯弯延延缠绕在齐粟娘的脚边,齐粟娘茫然四望着空荡的小屋,层层叠叠的斗拱房梁,还有门窗外紧守着的身影,喃喃低语,“我要去找陈大哥——”

    窗外的大槐树发出吱呀的声响,听在齐粟娘耳中,仿佛是高邮小村外吊死宋寡妇的槐树一般无二……

    孤灯在风中摇晃,油要尽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6

第十四章 千里之外的北河河总

阁后头的廊道里,宫灯在风中摇晃。守在屋外的看着都是满族的亲贵子弟。一个唇上轻须,约莫二十来岁,一个却生着浓黑的短须,约莫三十,较是年长。

    年轻那个站了这半会,想着屋里的妇人再如何,也没法子在四个带刀侍卫眼皮下弄鬼,只觉小题大作,不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达朗,甘陕那边这几日好似又消停了。”

    “准噶尔的袭扰这几年都没断过,皇上到底要怎么办,怕是还没拿定主意。扎尔多,你是没去过西北那边,不说路远艰难,夏天晒脱三层皮,冬天冷得下刀子。”达朗正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瞟了扎尔多一眼,哼了哼,“就是这回陈大人他们遇上的冰塌,也能要人命。”

    “听说钮禄家差了何图华的乳公去准噶尔赎尸骨了,那群该死的蛮子开的价码可不低,一千两——”扎尔西叹了口气,“何图华这小子,当初何必寻这差事——”

    达郎摇了摇头,“银子倒也罢了,他们家出得起。我倒觉得要低了,好歹是四品——上年栋鄂家赎了一个从七品的族人,不还花了一千两——”正说着,屋里的灯灭了。

    达朗一皱眉,“还只一更天,怎的熄灯了?”

    扎尔西回头看了漆黑的子一眼,不在意道:“既是受了伤,怕是歇下了。”达朗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檀香味儿透过门缝传了出去,又沉又闷。

    达朗微一思,叩门道:“陈夫人。”却无人答话。

    扎尔西面上带了些惑,与达郎视一眼,扎尔西提过一盏灯笼达郎高声道:“下官进来了。”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地。只桌上三支檀香头闪着点点暗红地光。达郎一眼看见站在屋角衣箱前地人影。暗暗松了口气。扎尔西将手中灯笼向桌上一照。扫了油灯一眼。“陈夫人。可是灯油尽了?”

    过得一会。屋角地人影方应了一声“是。”

    添了油地孤灯燃了起来。朗眼睛瞟过齐粟娘手中地白绡罗。暗暗一惊“陈夫人……”

    齐粟娘慢慢伸手。从衣箱里将铜剪子取了出来。

    她走到桌前。将檀香放置到一边慢把白罗绡在桌上展开。道:“还烦大人再送两盏灯进来。我要裁孝衣。”

    达朗眼睛扫过桌上地摊开地佛经。还有红玉佛珠着齐粟娘坐了下来。使剪子慢慢绞下了一朵白罗孝花。全是一副尊礼守节地作派。虽是不合李公公地意。到底不关他们地事儿。便也放了心了两盏大烛送了进来。

    “还烦大人送些礼佛檀香来。”

    连着三四夜,齐粟娘的屋子里灯火不灭上好的佛香也被送了起来,供在了佛前。檀香味儿合着齐粟娘低低的念佛声过门窗在凝春阁后头的廊道上飘荡着。

    “……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名诸佛……”

    凝春阁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玉嬷嬷跟前的小宫女宝儿躲在廊柱后,看着小太监提着食盒从齐粟娘房里走了出来,悄悄退了开去,急步走到玉嬷嬷房里。

    玉嬷嬷坐在椅上,雪白的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乱。她慢慢扇着风,食指上长长的法琅彩甲套微微弯着,“你看她的情形儿如何,是打算守节还是打算——”

    “嬷嬷,奴婢过去看了,这几日陈夫人一直在颂经,饭食也减了,每回不过动一动。”宝儿满脸可怜不忍,“虽是不合规矩,还是裁了白罗做孝衣,看着不像是想要再——再寻个男人的样子。”

    玉嬷嬷面上一沉,手上的扇子便停了,“为夫守节原是礼法。因着怕她年轻熬不过往后的日子,想着许是再寻个男人的好,我也瞒着没向太后说,由着他们在咱们这里搬弄。她既是个贞烈性子,也不能叫他们小看了皇太后跟前的人。”微一沉吟,招了宝儿过来,吩咐道:“你再去看着,若是过几日她还是如此,你再来报我。”

    凝春阁外,十四阿哥在桃花堤边来回踱步,满脸烦恼。

    傅有荣小声道:“十四爷,齐姑娘好似是铁了心,她这样和八爷拧着,可不是个事儿。十四爷得替齐姑娘拿个主意才行。”

    十四阿哥顿住脚步,叹了口气,转身向东面而去,“爷去向母妃请安。”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扎尔西和达朗已是习惯了屋里传来的念经声。午后的廊道上热得让人晕晕欲睡,高高的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发出卡嗒卡嗒清脆声响,达留顿时醒过神来。

    远远的,一个小宫女扶着太后跟前的玉嬷嬷,顺着廊道慢慢走了过来。达郎给扎尔西打了个眼色,“你守着,我去知会李公公。”

    颂经声夹杂在脚步声中回响着,随着脚步声愈近,那颂经声便也愈急了起来,“……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

    脚步声在齐粟娘房前停住了,宝儿冷冷道:“开门。”

    扎尔西微一犹豫,想壮着胆子说话,被玉嬷嬷双眼一扫,却先怯了,只得退了开去。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跪在佛前的齐粟娘缓缓转过头去,三伏天的热浪从玉嬷嬷身后大敞的房门里涌了进来,冲散了屋内的冰寒。

    齐粟娘眼中带泪。她终于等到了。

    齐粟娘跟着玉嬷嬷出了房,顺着廊道,走到了皇太后午后起立的迎精凉舍。远远听得德妃娘娘和皇太后说话的声音,“太后,臣妾这几日听四阿哥跟前的钮禄氏说起,她堂伯母哭着那孩子连个尸骨都没收到,又差了那孩子的乳公去赎人呢。”

    皇太后叹了口气“可怜见的,原是为了朝廷的事……”

    齐粟娘想着陈演与何图华一般的情形,再也顾不得,抢上两步,奔入了迎精凉舍,卟嗵一声在皇太后跟前跪了下来,哭着求道:“皇太后,陈大哥尸骨未归,奴婢求皇太后恩准——”

    静安园中,八阿哥抚了抚侍妾毛氏的脸她房中出来。他微微整了整月白葛纱衫儿,正要去福晋房里,李全儿匆匆走进了院子。

    “八爷姑娘到太后跟前,求着太后让她去黄河源找陈大人的尸身。皇太后已是准了!”

    “叭”的一声,八阿哥手中的湘妃泥金折扇子折断了,“不识抬举的奴才……”断扇被狠狠甩到地上步声重重地远去了。

    地上的扇柄绣骨儿翻滚着,被风儿从院子里吹到了院子外草丛中,终是停了下来。太阳升高了些,阳光照进草丛中,隐约露出了扇柄骨上“芳风”铭印。

    清晨,太阳慢慢爬升着车骨碌碌地驶出了畅春园。车内的齐粟娘看着园门口的十四阿爷,叫停了车开车帘,要下车向十四阿哥请安。

    “罢了吧。”十四阿哥骑在乌风马上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躲得了一时不了一世。你最后还是得回来。只是拖一阵罢了。”

    齐粟娘凝视十四阿哥,含泪道:“十四爷……奴婢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瞅了她一眼,一扬马鞭,“你是我门下的奴才,原就该是我说了算。你脚上有伤,我先送你回查府,养好伤后再去。你住在那里,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出事。”

    马车缓缓驶过西直大街,正要转进虎头胡同,便见得十三爷跟前的太监秦顺儿一路赶了过来,“十四爷,钮禄家里差去的人递信儿回来,说是赎到的尸身不是何大人的,已是赶着去龙羊峡了。”

    千里之外,龙羊峡两壁耸峭,不见天唯有崖顶冰层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黄河水流之声轰轰而响。

    西边山脚下,绝险山谷中,里方圆的冰塌区边上人头攒动,何图华的乳公明纳德已是年近六十,胡须带着些花白。他骑在马上,满脸焦急,他借着主家的脸面,在甘陕总督旗下借了二百官兵,冒着被准噶尔人袭扰的风险,来了龙羊峡,要将三里冰区全翻过来。因着不熟路径,还重金请了青海塔尔寺喇嘛庙里的红衣老喇嘛相助,却仍不知是否能寻到小主人的尸身。

    碎冰早已被准噶尔人翻过一回,只余压在底下的巨石和厚冰无力翻动。因着天气转暖,巨冰已是开始融解。

    “准噶乐那群蛮子!分明没有搜到我家少爷的尸身!一定还在这里,”明纳德见得一无所获,急向领兵的管带叫道:“一定还在此处。快搜!边上也不要放过,一定还在。

    找到尸身的赏银二百两!”

    原本已有些懈怠的官兵们听得有赏银,立时又精神起来,想尽办法要推开巨石厚冰。

    “大人,你放心,这些冰看着大,已是溶了不少,把它们翻过来,这一片就能看明白了!”上了年纪的红衣老喇嘛会说些满语,指点着地势,“龙羊峡四面皆是险地,准噶尔人也不熟知地势。老纳记得此处山脚下有土沟纵横,沟深及丈,只要将冰推走,必有所得。”

    一块又一块的碎冰被推了开去,露出了冰、石交压下的空隙,看着果然有土沟。

    峡谷四面皆是陡峭石壁,山峰处可见层层冰带。因着无借力之物,重赏之下,谷外一棵棵粗大的树林被砍下,拖了进来,插入了冰、石之下的空隙。

    吆喝声同时响起,巨冰在众人合力之下,随着红衣喇嘛的指喝声,轰然被翻了过来,果然露出了两条又长又深,交错蜿蜒的土沟,一直延伸到冰塌区边界。

    众人都惊异地叫了起来,“快下去看看。”

    “二百两!找到我家少爷的尸身,就赏二百两

    兵士们为了赏银争先恐后跳下土沟,过得半会,仍是无有发现。

    明纳德心疼从小带大的小主子,又心急无法回京城向主子交待,正是难耐的时候,身边的红衣老喇嘛叫道:“散开去寻,若是有人掉了下去,临去前总要寻个活路出来,散开去寻。”

    下沟的人越来越多,露出沟面的红缨帽顶,顺着起起伏伏的沟道忽闪忽现,一直寻到了三里外冰区边上。

    明纳德渐渐绝望的时候,有人从沟里跳了起来,招手向他叫道:“大人,我摸到了,有人!”

    “快拉上来!”明纳德又喜又急,从马上跳下,飞奔了过去,蹲在沟边叫着。

    几只手合力将一具男人的身体从沟中托了出来。明纳德凝神看去,这人身上未着官袍,却裹着条羊皮毛毡子,面上尽是血污,头上缠着布带,还在渗血,身体看着似已是僵硬。

    明德纳只觉着身形眼熟,抖着手用袖子抹开他脸上的血迹,欢喜至极,“是我们家的少爷!”

    跟过来的老喇嘛趴在何图华胸口,听了半会,“——还——还活着!来人,快烧水——”

    明纳德又惊又喜,“还……还活着?”跳起来直叫,“大夫——”暗自庆幸因着怕路上又遇上准噶尔人突袭,特意带着的随军大夫以防受伤无人料理。

    随军大夫连忙走上前来,一边看探何图华的伤势,一边道:“头上被冰块砸伤,伤势颇重。好在冻伤还不重,赶紧送回西宁去治伤——”

    土沟里的军士一个接一个爬了上来,带上来种种杂物,有火折子、燃尽的衣物角料、拆碎的藤夹木箱以及刀具,“有一头死驴——”旁边的红衣老喇嘛上前细看着吃了大半的驴骨架,极是惊异,“这是驮行李的驴,必是和这位大人一起陷下去的,难怪冰塌都过了一月,竟还有存活——”

    明纳德正指使人抬着何图华上了停候在一边的马车,一听得这话,想起出京时十三阿哥让他顺道寻找北河河总尸骨的交待,正要吩咐下头的人再寻一寻,土沟里又传来了兵士们的叫喊声,“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明纳德转头大叫,“拉上来看看,是不是北河河总大人。”

    远远的,黄河水轰鸣雷响,奔涌不绝。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7

第十五章 漕船上的莲香-葫芦湖里的蕊儿

    江苏淮安,太阳半浮在漕河之中,河面上漂浮着鳞鳞的。

    近晚的风已是凉了些许,漕连府葫芦湖里的莲花儿随风摇曳着。

    连大河在抱厦里向比儿交了帐册,走了出来。他伸手招过连大船,低声道:“过几日,我要去京城里办差,我不在的时候,你事事小心,大小姐可不是个能糊弄过的。”

    连大船连忙应了,“大河哥,你放心,不会出差子的。”想了想悄声道:“大河哥,你是去京城接夫人么?”

    连大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单是这事儿,还有四爷派下来的差事。”连大船一时恍然,“按说,姓崔的当初胆子也太大了些,为了除去大当家,竟然把四爷当枪使,也难怪四爷放不过他。”又担忧道:“大河哥,他可不是个好摆布的,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去。”

    连大河微微一,“他如今也疏忽了,在京城和天津来来去去的,总能被寻到空子的。你不用担心。”

    葫芦湖西面的莲香院忽然有了动静,连大河和连大船转头看去,却是桂姐儿被丫头媳妇簇拥着从莲香院里出来了。

    连大河心中惑,莲、桂两位姨娘这两年水火不容,现下为何又这般上门来探。连大船却啧啧道:“她倒是转得快,眼见着内事儿由大小姐掌住了,便想息事宁人罢。 ”

    连大河听得似有些道,便也抛开。他又看了看抱厦连大船道:“呆会半叶出来问问她莲姨奶奶写了信没有。大当家一直等着呢。”

    连船站在抱厦前。等了半个时辰。眼见着晚膳地时辰快到了。仍是没见半叶出来。他终不是耐烦。躲在树下打了唿哨。

    不一儿。一个大丫头从里边走了出来。四处看着。

    她约是十五六岁。眉目如画。娇俏常身上拱碧兰单衫儿淡雅可人。白绫绸裙子清清爽爽。双腕上一对缠丝芙蓉玉镯子。头上地珍珠金钗儿闪闪发亮是半叶。

    连大船又打了个唿哨。半叶看了过来。

    半叶走得近前了他一眼。“你又躲懒。叫大河哥看见了。你小心着。”嘴上虽是厉害。却脸上带笑。

    她提着白绸裙子。偷偷儿和连大船溜到了假山后地背人处“什么事儿。快说还得去侍候大小姐。”

    连大船嘻嘻笑着,拉着她并肩儿坐在草地上。半叶一边嘀咕着“仔细我这裙子沾上了草根儿。”一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连大船小声道:“怎么样?你和莲姨奶奶说那事儿了?怎的两三天了还没有动静?大当家可是等着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呢。”

    半叶听得他问,脸上便黯淡了些。她叹了口气精打采地道:“我能不说么,盼了多少年了——”

    连大船听得她话里有话,瞅了她一眼,用肩膀撞了撞她,“瞧不出,咱们在淮安大街上一块儿讨饭时,我愣是没瞧出你的心眼多,你啥时候知道的,我可从没和你说过,大河哥——更不会说。”

    半叶微一犹豫,连大船又推她道:“这事儿都快定下来了,你还瞒什么,和我说说。”

    半叶啐了他一口,“我还不明白你?你打小就是个嘴碎的。”却也不再迟,压低了声音,:“娶莲姨奶奶进门那年,云夫人不是和她一块儿来操办婚事?莲姨奶奶是她跟前出来的人,为了她的体面,大当家不是让把东厢房重整,叫了人开工

    连大船点了点头,疑惑道:“你从这事儿上就看明白了看着这半半的,也是为着陈大人的体面——”

    半叶悄悄儿在连大船耳边道:“那一日夫人喝醉了酒,歇在卷棚里,云夫人因着云老爷中暑,先走了,我在二当家房里。那时节,大当家就去了卷棚里——”

    连大船惊得目瞪口呆,“你是说,他们俩早就——”拼命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眼睛没瞎,要是早上手了——”

    半叶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嗔怒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完,不想听就算了!”

    连大船亦怒了,“你怎么停在半路上,打小儿结巴的毛病不是好了么,我听得急死了!”

    半叶气得直咬牙,拿他没法,只得说道:“我从二当家房里回卷棚,就见着房里各处有些不对,似是有人来过。夫人床上的左边帐幕被卷了起来,衣衫儿也有些乱,我原是想着我眼错了——直到我看到床脚上的扇子——我分明记得是放在外头屋子里的东坡椅上的!”半叶咬着唇,“我挨个想了,除了大当家不会有人得空儿。我再算了算时辰,必是不会怎样,我就趁着夫人醉着,把扇子收了起来,将各处打理妥当,打那日起,我时时留心,也就看明白了——”

    连大船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咋了半会舌,方道:“不管当初怎么样,如今总算也是要如愿了。京城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只要夫人接了信点了头,不过是转眼的事。莲姨奶奶可写了信

    半叶摇了摇头,“没有唤我过去取信。我如今被爷差给了大小姐,也知晓情形,只是她前几日身子一直不好,时时吃不下饭——”半叶叹了口气,“她和夫人情份好,她一听到陈大人死在黄河源,她脸色儿就灰了。后来我劝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也好照应一二。她只点了点头,再没出声。”又庆幸道:“好在那年陈大人在清河出了事,我也领了爷的嘱咐劝她写信,想来这回她也不会多心。多亏她不知道爷的心思儿,否则依她的性情儿信她是死也不会写的——”

    连大船亦叹了口气“我说上回你怎么帮着那房里反了口,原是早明白大当家不想立正室——方才那房里去莲香院,许是探病罢。”

    漕连府已是掌上了灯。连府老爷带着大小姐连比儿在正厅用饭。因着有了大小姐,姨娘们再不能陪坐,俱都与侍妾一样,站在两边侍候。

    半叶和籽字站在了比儿身后。桂姐儿领着侍妾们站在两边,莲香却没见影子。

    比儿看着面带不安的蕊儿,微笑道:“我看着这几日莲姨娘胃口不大好蕊儿姑娘去吩咐小厨房,熬银鱼补汤送过去罢

    蕊儿听得比儿替莲香说好话儿,暗暗松了口气忙应道:“大小姐说得是,只是莲姨奶奶这几日进不了鱼汤,奴婢让人熬鸡子汤可好?”

    比儿笑着点了头,“如今莲姨娘的贴身丫头还没挑好又有些不好,蕊儿姑娘多费些心。”蕊儿笑道:“大小姐放心几日我在她跟前侍候着。”说罢,便转身下堂而去。

    桂姐儿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屋角默默无言的半叶,冷冷一笑,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不用费她半点功夫。

    更鼓敲响三声是三更天。众人都已熟睡,只有巡夜的人沿着走习惯的巡夜路子走动着。

    葫芦湖里轻轻的水波声传入了莲香院中留在左厢房里的蕊儿已是睡熟了。内室里黑漆漆的,只有敝开的窗户里照入一片月光。圆几上的鸡汤凝成了一片白油月色映成了惨白的颜色,和莲香的脸色一般。

    圆几上崭新的砚笔墨动一分,在月光下闪着利刃一般白晃晃的微光。

    莲香终是慢慢站了起来。

    她推开门,半叶与籽定平夜的床位已经空了,连府老爷的亲信旧人调去侍候大小姐,新的丫头明儿随她去挑。

    莲香的手轻抚过绫罗的被面,缀珠的床栏,螺甸的妆盒,金镶玉嵌的珠宝,缓步走到了外室。

    正房里紫檀木的家私,月光下泛着死光。莲香走上去,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只觉像海静的小棺材一样又冷又硬。

    院里的夜风吹拂着,将月亮与星星扫入了浓云之后。莲香沿着走习惯的没有暗哨的小路,慢慢走着。身上的葛纱衫儿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腰间长长的白罗绡随风飘动着。

    她顺石径,走过了莲香院前的开满莲花的葫芦湖。

    石径转弯外,便是董冠儿与秦萼的冠萼居,屋前醉芙蓉花圃里冷冷清清,花时仍未过去,赏花人却久未来了。

    莲香的手抚过醉芙蓉花瓣,听得不远处随风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配花阁里还亮着灯,淮安苏戏的腔声甚是悦耳。不过,便是花阁前的不知名小花们都懒得去听了。

    莲香从配花阁前走了过去,一座空空的小院在黑暗中沉默着,里面花儿已是落尽,连梗枝与枝影都没余下半点。

    转过三重竹林,便是桂花院。早开的桂花在夜色着弥漫着浓浓的甜香,虽是没有了孩子夜以继日的啼哭声,男女交缠的欢爱仍是不绝。

    然则,正北面巍峨高耸的正房将它黑漆漆、暗沉沉的影子压了过来,桂花院中的欢爱便也虚幻了。

    不过是雪见了雪没了,花开了,花又谢了……

    莲香在二门前驻足,望向内宅外那一片黑暗不可知的世界,想要将脚伸出去,裙下那三寸小小的金莲却迈不动步,她慢慢伸出手来,细细看着那纤长柔软,二十多年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十指,轻轻叹息着,缓缓转过了身去。

    长长的白罗绡在风中飘荡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连大河在睡梦中突地听到一声重重的水响,全身一颤,顿时醒了过来。

    连大河看着黑沉沉的天,看了看身边的侍妾四儿,坐在床上寻思了半会方醒过神来。

    梦里听到的那声水响,分明是人堕水的声音,却又心是做梦。

    四更鼓蓦然敲响。

    连大河心里打了个突。他披衣下床。四儿迷糊道,“怎么了……”

    急急的敲门声在院门上响起,“大河哥,大河哥,不好了……”

    夜风从敝开的窗户刮入莲香房中,将空无一字的信纸吹得飞起,飘落到莲香院外的葫芦湖中,转眼不见了踪影。

    蕊儿从葫芦湖中被捞了起来,已是咽了气,房梁上解下的莲香,下身还在淌血,连大河怔怔看着两人的尸身,重重跺了跺脚。

    “大河哥……”连大船哭丧着脸,“怎么办……莲姨奶奶好像还怀着两个月的孩子……我们都不知道……她就这样上了吊……她怎么就这样想不开……还有蕊儿,她都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了……”

    连大河叹了口气,“你不用怕,这不关咱们的事。是大当家亲口吩咐半叶,让她请莲姨奶奶写信请夫人来淮安的……”他转头看向院内,摇了摇头,“莲姨奶奶若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就算知道大当家对夫人的心思,不愿意写信哄夫人来淮安,也不会走这条路……”

    连大船打了个哆嗦,慌张道:“大河哥,我……我再没和别人说过夫人的事……更不会和莲姨奶奶说……”

    连大河看着蕊儿被葫芦湖水泡得青白的脸,还有她脚上系着的石头,“莲姨奶奶不知道,蕊儿却难说了。她可是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半叶一个丫头都能看出来的事,她会看不出来?”

    “半叶是看着扇子猜出来的……蕊儿她是怎么知道的……”连大船左右看看,悄悄道,“那事儿我都不知道……”

    连大河沉默半晌,“她……怕是只要看大当家的脸色就明白了……她不比桂姨奶奶蠢……她只是心性儿比桂姨奶奶好……难怪夫人喜欢她……”

    连大船恍然,“难怪这些年来,她一直用心服侍莲姨奶奶,怕是早明白将来正室夫人……只是……”连大船怅然看着蕊儿左脚上,用五彩绦带系得紧紧的石头,“莲姨奶奶我明白,她和夫人那样的情份,若是知道内情了,无论如何是不会写信的。她本来就不得宠,再这样挡了大当家的好事,怕就没得好下场……蕊儿她又何必非寻死不可……”

    “莲姨奶奶死了,她以后还有指望么……难不成现在再去投靠桂姨奶奶?”

    “夫人喜欢她……”

    漕运总督衙门钟鼓楼上传来了亮更鼓声,天边已是开始泛白,连府的老爷快要起身了。连大河慢慢向连震云歇宿的桂香院走去,“她太明白了。夫人若是知道莲姨奶奶自尽了,大当家的梦,就该醒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59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一)

    风卷着官道上的落叶,带起了尘土,扬上了半天

    天灰茫茫的。

    出了陕西地界,通向京城的官道上,十多骑快马拥着两辆蓝昵围布的暖车一时急一时缓地行驶着。明纳德看了看天色,吩咐下人到前头探路,准备午间打尖歇息后,便调转马头,到了第二辆马车边。

    他揭开车帘,看着仍是昏睡的何图华,叹了口气。他心中想要埋怨少爷舍命去救北河河总,多管闲事。但想着陈大人这一月在地沟里,把吃食、毛毡尽着受伤的少爷,自个儿瘦得脱了形,冻伤不轻,终是保着少爷等到了他们,却又无语。

    总归是互不相负。

    正午的太阳驱走秋日的肃寒,探路的奴才领着众人进了一处不过三四条街的小镇,街上的行人虽是不多,但陕西羊泡馍的香味儿飘了满街。

    明纳德指使着下人包下家勉强能入目的小店,催促店家准备干净饭食。

    他等着奉皇从京城里赶来的御医走下马车,连忙陪笑问道:“郎供奉,我家少爷还没醒过来。这伤到底要紧不要紧?”

    头雪白的老御医,已正四品的内廷供奉,他苦笑道:“明管事,何大人至多过三日便会醒过来,只是他受的伤重,亏了元气,怕是要将养过三四年才能恢复。”

    明纳德花白的胡须抖了抖,说话间已是有些哽咽“我家少爷还没上三十——”

    郎供劝道:“有命回来就是万幸了。陈大人虽是没大碍双脚跌伤。为了保住何大人又受了冻。以后老寒腿地毛病儿是治不了了。”说话间。拱了拱手。“老朽还要去写折子。向皇上禀明两位大人地病况。”说罢。转身去了。

    明纳德看着朗供奉地背影。抹了把老泪。招手接过下人送来地热腾腾地羊泡馍和放着三道菜地食盒。向北河河总地马车走去。

    皮帘子一揭开浓烈地药味儿扑鼻而入。

    车厢里垫着厚厚地灰毛毡。固定地铁木小桌上镶着铜烛台。陈演半躺在车厢里。下身盖着熊皮色因着太久不见天日。格外苍白“明管家。何大人可醒了?”

    明纳德爬上车。将食物放到铁木小桌上。恭敬禀告道:“多劳陈大人挂心。我家少爷还未醒。朗大人说也就是这几日了。”顿了顿又想起什么。“陈大人地家信,老朽早已差人送进京城了。”

    陈演早知道这位钮禄家地管事积年知事。想起何图华舍身献救他现下仍是未醒。心中虽是沉重听明纳德说了家信地事儿。便也安了心。

    皮帘子放了下去,陈演揭开食盒,里面是些家常菜——红椒猪头肉,鸡汁粥,还有蒜泥白肉。陈演只觉得眼中一热,粟娘在京城里受惊了罢?这一月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摸着有些麻木的双腿,他不能和何图华一样慢慢恢复,齐强哥死了,粟娘以后全得靠他了。

    明纳德每日照料着何图华,看着朗供奉的折子三天一个地递了回去,又看着京城里差了专治腿伤的御医过来,看着进了山西地界后,北河河总挣扎着能下地行走了。明纳德对北河河总照顾得更是周到了。

    等得他再看着北河河总能行走后,每日被人扶着来探视何图华,陪着刚醒的何图华说几句话,明纳德对北河河总越殷勤了,说话行事间透着股亲热劲儿。

    “先生……”何图华头上仍包着厚厚的白布,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他微张开眼,看着陈演想说些话,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了。

    陈演被明纳德扶着坐到了何图华身边,他凝视着何图华,“好好养伤,等你身子好了,我再带着你去巡河。”

    何图华却又昏睡过去了。陈演伸手给他压了压被子,轻轻叹了口气,“还得过三四年……”

    皇上催促着早日回京,钮禄家从京城里差来迎接的人也是来了两拨,明纳德一路急赶着。

    探源团上一拨伤重回京的人还未到通州,明纳德一行人已出了山西太原城,离着通州也不过几百里路了。明纳德正催促下人加鞭赶路,忽听着官道上重重马蹄声由远而近,似是有不少人马从京城方向疾驰而来。

    明纳德远远见得对面赶来了近百骑快马,他眯眼看去,到得近前,认得打头一人是北河河总府里的周师爷,后头是两个小厮和北河河总府里的亲兵。

    马车内的小几上,摆着暖壶和两盏热茶,固定的铜烛台燃着一支小烛,半明半暗地摇晃着,照亮了信纸上的字痕。陈演看了齐粟娘写的信,字字句句都是问伤势,回,心中虽是欢喜,却知晓她瞒了事儿未说。他叹了口气,抬头问道:“周先生,夫人现在在查府?你把京城里的事儿细细说给我听。”

    周襄天斟酌着,把这大半年来的事儿慢慢说完,陈演闭目沉思,久久没有言语。

    车厢外,传来杂踏的马蹄声,车轱辘一面出吱呀的混浊声响,一面从碎石上碾了过去,铜烛台上的烛光便也随之晃动着,照得陈演的脸忽明忽暗。

    周襄天看着陈演的脸色,轻声道:“大人,讷定苏大人已死,何图华大人伤重。李明智大人掌控不住河标兵,在下以为,这时节,皇上必是还要重用大人。大人需体察圣意。”

    陈演慢慢张开眼,“先生所言极是。”他拱手谢道:“多承周先生在十三爷面前进言,为我奔忙。”

    周襄天连忙回道:“大人吉人天像,在下蒙大人青眼,托以骨肉之情,敢不效力。只是位卑职小,无能照拂大人家眷。”

    陈演摇了摇头,微微笑着,“先生,待我辞官后,可愿归乡与我毗邻而居,同看千里漕河日升日落?”

    周襄天捋须笑,“固如所愿,不敢请尔。”他捧起一盏热茶,呈给陈演,“只是,大人如今所虑甚多——齐三爷、京城里的爷们,还有夫人—”他看了陈演一眼,慢慢道:“太子门下时常聚饮,除了兵部尚书齐世武,其余尽是领兵之人。但若是要入罪,却又怕寻不着实据——”周襄天顿了顿,“京城里的各位爷都盯着,怕是会出大事。大人回京,皇上必要召见,还是忍一时为好——”

    陈演恍若未闻,只看着中齐粟娘的书信——“我在京城一切安好,只待你早日归来——”陈演慢慢折起信,抬头对周襄天道:“周先生,小连和赵把总也跟着你来了?”

    “是,先生受伤回京城的那一路走走停停,还未到通州,正遇上我出京。他们伤势好了多半,原听得大人安好的消息就要回头来迎,正遇上我。我就将他们带过来了。”

    “悄悄小连去天津城,请李明智大人到通州一晤。”

    京城中,因着秋日已临,宫女太监忙乱着,贵人们已是准备着从畅春园搬回紫禁城。畅春园边的静安园中,十阿哥一屁股坐在石亭子里,“陈变之竟然没死!连钮禄家那小子也吊着一口气被找回了!真他奶奶让老子白欢喜一场。”

    九阿哥慢慢悠悠走上石阶,笑道:“你有什么好白喜欢的?你门下没有能做河督的奴才,难不成你还指望着齐家那上百万的家私?”

    十阿哥哼了一声,“她要不是老十四的宝贝奴才,这样的便宜进项爷早就到手了,还用得着王母娘娘挑女婿一样,等着她来挑爷们?”瞪向满脸笑容的十四阿哥,“瞧你这傻乐劲,犯得着这样高兴?到嘴的肥肉都飞了!”

    十四阿哥靠在亭柱子上哈哈大笑,“我可松了口气。她那脾气行事,不是我府里的女人,我瞧着稀罕,隔一阵儿受一回,爷还忍得住。若是收了她做外室,十天半个月见上一回,爷怕迟早忍不住一顿鞭子抽死她。”

    十阿哥和九阿哥皆是大笑,九阿哥笑道:“原来你也明白这个理,倒是哥哥小看你了。看你以后还把她当宝贝捧着!”

    十四阿哥瞪眼道:“这不是还在外头么?既然没到手就是稀罕!”

    九阿哥和十阿哥笑着骂他,半晌没有言语的八阿哥慢慢开了口,“通永道台李明智一听说陈变之被钮禄家的人寻到了,送上了京城,就离了天津,在通州等着他。

    ”

    九阿哥一怔,“何图华那小子只剩一口气,是死是活还拿不准。陈变之也是在冰洞里躲了七八天,只比他多几口气罢了,李明智赶着去和他说什么。”

    十四阿哥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李明智虽是不熟河政,但他只要把河政上的事儿向陈变之一说,陈变之可是个精的——”

    八阿哥瞟了十四阿哥一眼,微微笑了起来,“正是如此,我听说,李明智从通州回了天津,便开始查河溯海银。”八阿哥站了起来,“李明智倒是有眼色,眼见着何图华病了,讷定苏死了,陈变之回来后,官位儿照旧,皇上还特赐他去小汤山养伤,就明白这北边河道上的事儿,眼下还是陈变之说了算。”(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二)

日的小汤山处处树高叶茂,太阳从枝叶缝中洒下斑驳山鸡在草丛乱石中钻来钻去,偶尔有山鹿在树林中一露头角。坡上的皇庄一个连着一个,行宫虽还没有建起,但各处的泉眼儿都被京城富贵人家圈了进来。

    小汤山东头,一处不过十余亩方圆的小庄子。

    前后两重花木掩映的四合院子里传来枝儿和理儿的笑语声,七夕在廊道上安置了长椅,烧起红泥炉,侍候着周襄天坐下晒着太阳,自个儿一边烧水煮茶,一边看着枝儿和理儿将院子里晒好的驱寒药材收入簸箕内,走入了后院。

    浴室内莲花型的池子里,白气腾腾地冒着。枝儿和理儿将药材放入池中,过得半刻钟,满室时便充满了药香。眼见着陈演穿着单衣,被齐粟娘扶着,慢慢走了进来,两人便退了出去。

    他脸上已是瘦得没了半两肉,单衣下隐约可见冻伤后留下的斑痕。他握着齐粟娘的手,慢慢挪动着双足,双腿上冻伤虽好,但冻伤时肌肉麻木的毛病让他不良于行,只有每日靠温泉来调理。

    他低着头,看着力扶着他的齐粟娘。她的鼻尖上隐隐有几颗水珠,不知是是汗,还是这浴室里蒸腾热气所凝结的雾水。她的嘴角儿微微翘着,有着掩不住的欢喜,她的眼角儿时时扫了过来,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似是生怕他转眼飞了去。

    他尤记得,路过龙羊峡冰时定苏掉下了冰缝,他和何图华却掉进入山脚下的土沟,眼见着要被接连而下的冰块砸到时,他心中那一瞬间闪过,只有粟娘。

    他今生于河已是足矣,虽死无悔。但——粟娘——粟娘还在等他回去。

    何图华扑上来替他挡了冰块,随后而落的巨冰卡在冰隙之上,将他们深深困了土沟之中,也为他们留下了一个小小活命之地。他抱着受伤的何图华缩在了冰隙中,听着外头准尔游骑在冰上搜寻他们。

    他能呼救。

    好在掉下来地还有一头驮行李地驴李里有放食物、药物、火折子地皮袋。还有放衣物、杂物地木箱。靠着这些东西给何图华包了伤口。点燃行李里地杂物。勉强取暖存活。

    外头地人声透过冰缝也听明白。在沟里呆了三天。他只有自己寻找生路。推开堵在冰隙中地碎冰拖着何图华。沿着土沟爬了半里地是听到了人声。他想要呼救。仔细一听。仍然是准噶尔人在叫嚷着封锁来回地道路。搜寻清廷三品大员。死活不论。

    他只有等待。

    渐渐他也听不清外头地声响了。他只是担心齐强哥死了。粟娘——粟娘她一个人要怎么办——他当初害怕粟娘伤心害怕粟娘离开。便想着得过且过齐强哥还在。他还在娘过几年会生养地——如今齐强哥不在了。他不在了。粟娘要怎么办——他还不能死。

    莲花池边溢着水。陈演脚下一滑。险些跌倒。顿时让他回过神来。

    “陈大哥。你小心些。”齐粟娘把陈演扶进池子里。担心地看着他。“陈大哥。你在想什么。小心跌着。”

    陈演坐在池中,觉得滚烫的药水隔着薄罗衣裤刺激着他腿上各处没有知觉的肌肤,一阵儿痒一阵儿痛,他知晓是越来越好的症状。

    他笑着抬头,想要和齐粟娘说说京城里的事儿,听听她的委屈,却见着齐粟娘小心翼翼的神色,陈演在心中长叹着,成亲这些年来,他总觉着粟娘有事儿瞒着他,粟娘实在不像个贫家被父母所卖的孤女。可是,每见着她惴惴不安的模样神情,他总是不忍心开口多问。

    陈演握着齐粟娘的手,笑道:“我方才正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动弹,和你亲近。”

    齐粟娘一怔,脸上便是一红,瞪了他一眼,又满心欢喜地笑道:“你刚回来时,一步儿都动不了,现下已是能走动了。这药泉水再泡上几日,便能好了。御医说咱们时时来泡,会越来越好的。”双手合什,庆幸道:“阿弥陀佛,我那几日的经也没有白念。”

    陈演看着齐粟娘腕上的红玉佛珠,每一颗都有小指头般大小,被水润湿了,闪着异常柔婉而又无力的光芒。陈演摩挲着齐粟娘的手腕,喃喃道:“叫你受委屈了……”

    浴室里静了下来,齐粟娘觉得手腕儿被陈演抓得生疼,她看着陈演,他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将她腕上那佛珠一颗接一颗剔了开来,带起一阵阵水响……

    外头院子里,秋阳暖暖地晒着,小连将马牵出来洗涮。廊院下,周襄天微微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七夕眼角儿觑着枝儿从后院走

    ,悄悄从茶炉边站起,挨到枝儿身边。枝儿脸上一>没有出声。

    “枝……枝儿,我这几日就求……求周先生替我向奶奶说……咱们俩的亲事儿……”

    枝儿脸上透红,没有吭声,嘴角儿却是翘了起来,七夕见着她这模样儿,顿时欢喜了起来,又挪近了一步,“枝儿……”

    “枝儿,外头有个小厮,说是九爷庄上的奴才。”理儿一脸奇怪走了过来,“送了些野物来给奶奶,说是他们家石管事大娘吩咐的。”

    枝儿见得理儿过来,连忙从七夕身边走开了,“我去看看。”

    过了半个时辰,粟娘扶着陈演起了身,换了衣,回了内室,安置他坐在床边。齐粟娘将床头堆着的帐册收拾好,把算盘放进陈演的枕箱,外头天已是晚了。

    枝儿和理儿举着烛台走来,枝儿将床头几上莲花鲤鱼烛台上的残烛点燃,内室里便亮了起来。

    理儿在床边上四角长案,再摆上补汤和饭菜。枝儿道:“奶奶,方才九阿哥庄子里的一位石大娘送来了两只山鸡、一只山鹿,十捆鲜菜。”

    齐粟娘一怔,点了点头,“收着罢,我知道了。”

    枝又取出一封信,“奶奶,是比儿姐姐从淮安寄来的信。”

    齐粟娘正用缓围子包着陈演的双,听得枝儿的话,却没抬头,似是只顾着忙,没有出声。枝儿见她脸色不好,却不知为何,便有些胆怯,不敢说话。

    陈演微微一笑,“放下罢。你们着去。”

    房门关上了,陈演伸手取了信,正要展开,看了齐粟娘的脸色儿一眼,不由笑了起来,不待齐粟娘说话,伸手搂住了她,“看你这脸色,活像要吃人一样。何必自个儿生气。好,这信咱们不看了。

    ”抬手便将信递到了床头几烛火上。

    信角被莲花鲤鱼撑起的金黄火苗儿舔着,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轻响,转眼便燃了起来,蜷曲起来的纸角里,隐隐见得“莲……”,火光一闪,便成了飞灰,只余着越发明亮的烛光,轻轻摇摆着,温柔地笼罩着内室,笼罩着相拥的陈演与齐粟娘。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久久没有言语,过得半晌她细声道:“陈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高邮——何大人受了伤,是不是这官不能辞了——”

    陈演抚摸着齐粟娘的头发,“我都有打算呢,齐强哥的事儿,还有咱们将来的事儿,你放心。我日后一定守着你过日子,不叫你担惊受怕的。”

    齐粟娘喃喃道:“何大人他为了救你受了重伤,听说人虽是明白了,但损了元气,要下床还得养上几年。”

    陈演慢慢道:“我问明白了,至多四五年。这几年,皇上一时寻不到人来接河道上的事儿,也刚好给我空儿,腾出手来替咱们自己打算打算。”说罢,拍了拍齐粟娘,“来,饿了罢,咱们吃饭。”

    陈演舀了一碗桂鱼汤递给了齐粟娘,自个儿一边吃着,一边翻看李明智送过来的帐册。齐粟娘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算盘和帐册,奇怪道:“皇上的差事?这样着急?”

    陈演伸手将枕箱里的算盘捞了过来,隔在膝盖上,噼噼叭叭打着,眼睛盯着帐册不放,过得半晌,抬头微微一笑,“我不在的时候,叫你受了欺负。”说罢,又低头干活。

    齐粟娘心中惑,见得他忙碌又不好打扰,只得道:“虽是急,吃完了再弄罢。”陈演看了她一眼,把帐册一丢,歇了手上的活,“好。”

    齐粟娘心中欢喜,一边和陈演吃饭一边说着些闲话儿,待得饭毕,枝儿进来收拾。齐粟娘一面给陈演泡茶,一面道:“枝儿,明儿准备些吃食,送到九皇子庄上石大娘那回礼罢。”

    枝儿连忙应了,陈演见得枝儿退了出去,放下手中的茶,抱住齐粟娘道:“你是命妇,她是管事,你不用去。”顿了顿,“以后我少忙公事,时时陪着你。”

    齐粟娘在陈演怀中点着头,“你说得是,我也没打算去,让枝儿去问声好便罢了。”看了看桌上的帐册,“你可是要忙了?”

    陈演微微笑着,“不忙,只是看看帐,你坐在这儿,我一边看一边和你说话儿。”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三)

风越肃冷,树枝上的枯叶只余下零落几点。在小汤山几月,陈演走动已是无碍,便带着齐粟娘回直隶河道官衙。

    枝儿与七夕订了亲,虽是因着规矩比以往更难见面说话,但她和理儿、长生便越亲密了,时时寻着空儿到厨房里和理儿说话。

    “昨儿晚上我去周先生房里看哥哥和长生,没料着周先生还在前衙里理事,七夕也没回来。”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厨房里热烘烘的,理儿挽着袖子,一边团面,一边困惑道:“我原想着爷回来用饭了,周先生必是回了。”

    灶上的锡水壶咕嘟咕嘟冒着水泡儿,枝儿正在提壶的手一顿,偏头想了一会,“爷这阵儿多陪着奶奶,除了急务,掌灯后是不办公事的。许是这样,周先生才越忙了罢。”

    理儿笑着点了点头,枝儿将青瓷暖壶灌好了开水,又和理儿闲扯了两句,正要离开,理儿又扯着她悄声笑道:“今儿晚上到我屋子里来用饭。”

    枝儿自然应了,得晚上侍候完陈演和齐粟娘,料着齐粟娘不会再唤她,便溜到了理儿房中。

    理儿和长生正摆着饭,另一,七夕正坐立不安地等着,一见着枝儿进门,便笑了开来。枝儿含羞带怯,被理儿和长生拉着,一块儿坐下来用饭。

    第二日,儿瞅着开衙后,陈演去了前头,悄悄儿对齐粟娘道:“奶奶,奴婢听说,这阵儿爷作了不少人,提堂过审的就有七十多个,押牢待议罪的就有四十余人都说是贪墨河溯海银。多半都是河标上的人。”

    齐粟娘自然知晓枝儿如今和七夕了亲,外头的消息儿比当初的比儿还灵,她点了点头“干爹不及他熟悉河务,他不在的这阵儿是有人钻空子。确也应该查查。”

    北河河总奏请清查河海银的折子递进了乾清宫上书房,过不得几日,陈演便被康熙召入京城。传旨的魏珠到得天津卫河道衙门时,还未到晌午。陈演领了旨,吩咐摆席周襄天陪着魏珠喝茶,他自个儿转身回了后宅。

    齐粟娘早听得消息。正奇怪他怎地有空儿回后宅。陈演走上前来握着她地手。道:“我今儿去。怕是得后日午间才回和我一块儿去罢。这几日你一直说累乏。我不放心你。”

    齐粟娘一怔。顿时笑了出来。“陈哥。不过是两天——”

    “你独自在这里不放心——”陈演慢慢抱住了齐粟娘。“现下京城里正乱着。”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听着他地心跳声声道:“京城离天津远着。这里又是官衙。你快去罢误了你地公事。”咬了咬唇。抬头看向陈演“京城里地事。你可千万别掺合进去了。

    ”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你放心。我不会明着干地。”

    齐粟娘一怔,似是明白陈演为何如此担心,多半还是暗中行了些事,她看了陈演半会,心中犹豫挣扎,想着齐家的大仇,终是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就在家里呆着,专等着你回来。”

    陈演点了点头,召了丫头上来让她们摆了饭,叮嘱枝儿好生侍候,便出了后宅到前头。

    陈演沿着青石道走着,远远见得侧厅里,周襄天正陪着魏珠用饭。离着侧厅还在十来步远,陈演眼角一扫,小连悄悄儿走到他身边。

    陈演停住脚步,“怎么了。”

    小连轻声道:“爷,小的打听明白了,崔大人每月里有中旬、下旬二十日必在天津,另有十日要去京城。”看了陈演一眼,斟酌着又道:“今儿十月初二,又去京城了。”

    陈演皱着眉,只觉崔浩如今太不小心,“身边可带了人?”

    小连摇了摇头,“只带了两个把总。”

    陈演沉吟半会,“行了,你再去盯着,你不用跟我去京城,一定要把崔大人何时在天津看明白了。”

    陈演进了侧厅,陪着魏珠说笑用饭,临到出门上车的时辰,陈演趁着魏珠不在跟前,侧身对周襄天道:“先生差人知会崔千总,平日里出门多带些人罢。”

    周襄天微微惊异,不知陈演为何对崔浩这般上心,虽是因着内眷有些交情,终是各不相干,崔浩到底是八爷门下的人,最近江苏帮收拢了常州帮,两边儿正较着劲,还是尽避着的好。他虽是这般想着,嘴上还是应了。

    天津城河标兵营,崔浩接得京城里召唤的消息,策马出了营,一路走到天津城北门,听得开道锣响,见得北河河总的仪仗过来了,便策马闪在路边。

    眼见着北河河总向着京城去了,崔浩正要随之出城,见得翁白迎面而来,后头跟着三十来名挑夫,抬着三十抬彩礼,多半是漕河上来的新货。

    翁白见得崔浩,也是一愣,连忙一勒马缰,拱手为礼,“崔大人。”

    崔浩笑着回礼:“翁公子。”他扫了一眼翁白身后的彩礼,“翁公子何时到淮安去下聘?婚期可订好了?”

    翁白面有喜色,似是被取笑多了,应对也格外从容,“下月初五后,等淮安李二当家从通州返程时,随他一起去淮安下聘,再订婚期。”

    崔浩知道九月是交漕粮的日子,江苏帮一

    四勤押船,现下怕是已到了通州交完粮,正忙着收回程时贩卖得利,便也点了点头。

    两人又寒喧了几句。崔浩正要离去,翁白扫了他身后两个把总,微一犹豫,又道:“崔大人,京城里不安泰,江苏帮这几日也有些动静,崔大人还是小心些好,多带些人上路。”

    崔浩一怔,拱手重重一礼,“多谢翁公子。”

    天津城北门外,漕河上刮着冷风涛汹涌,再过一月,河上便要封冻了。

    一夜急奔北河河总的马车在清晨过了通州,进入了朝阳门。魏珠领着陈演走入乾清宫已是第二日上午时被召入了上书房。

    午后,八阿哥匆向乾清宫上书房走去,正看得三阿哥、四阿哥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对面走了过来。

    三人互换了一个眼色,来到书房门外。魏珠迎了出来笑道:“三位爷,皇上在召见北河总督陈大人。”

    三阿哥道:“我们等着就是。”

    上书房里鎏金西洋座钟咣当咣当:走着,从午后一点指向了午后四点,三位阿哥半点没有不耐烦的神情,安安静静在门外等着。

    “叫施世轮和张鹏年来。”熙的声音突然响起,魏珠连忙应了一声叫了小太监去催请皇上的亲信大臣。

    上书房里的人越来越多,三位阿哥直等到时钟指到晚上八点,也没能进去陛见。

    眼见得里头开始传御膳,让北总督等几位臣子佐食。三阿哥微微笑着,“陈变之经了这一回的生死老辣了。”

    深夜的风呼呼地吹着,乾清宫檐下的宫灯不停地摇晃,在四面宫墙上投射下光暗交错的树影。

    上书房里传来的康熙说话声阿哥和八阿哥皆没有出声,三阿哥也停了嘴神听去,“你今晚即刻赶回天津畿四面之河流水道,切切用心。”

    脚步声响起,陈演躬着腰从上书房里慢慢退了出来。他转过头,看到三位阿哥,微微一笑,拱手施礼,“微臣见过三爷、四爷、八爷。”

    三阿哥连忙扶住,“陈大人免礼,陈大人的腿脚可好些了。”

    陈演恭恭敬敬道,“多谢三爷动问,皇上已差御医诊过,已是大好,以后每年去泡泡温泉,将养着便是了。”

    “让他们进来。”康熙的声音响起,三位阿哥连忙整理衣冠,走进了上书房。

    陈演看着他们的背影,面上泛起淡淡之色,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

    三更鼓响,四阿哥终于回了雍王府,一直在等待的十三阿哥迎了上来,“四哥,怎么样?”

    “陈变之把通州河标千户等人的口供呈给了皇上,他们指称贪占的河溯海银中有八万两呈给了兵部尚书齐世武。皇上已经下旨让施世轮审理此案。”

    十三阿哥大喜,“这一年来,齐世武那些人时常在一起会饮,咱们都知道有猫腻,但为免打草惊蛇,一时间抓不到切实的人证与物证。皇上虽是看着,也在犹豫。这下借着贪墨海银之事,能名正言顺把人抓来刑审,只要有了口供,立时就能翻出谋逆大案。”

    四阿哥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老八门下安郡王世子已是打算出头告齐世武等人谋逆了。”

    “陈变之以往哪里会出头挑这些事?这是给她老婆出气。他大舅子一家死在太子门下,他老婆也差点被太子染指。便是个泥菩萨都会有火气了。”十三阿哥满脸笑意,“我原还担心皇上对他去探黄河源极是不满。现下看来,这回若是能查清谋逆案,皇上仍是会大用他。”

    四阿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何图华这一声大病,还不知撑不撑得住。施世伦多半要放漕台的外差,陈鹏年又太老了些,皇上,不过是还没有寻着能替上的人……”

    钮禄府里,陈演看视了仍然卧病在床的何图华,婉谢了留宿,出了府上了马车,“连夜赶路,早早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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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用莲香的死做结局,是因为莲香这个人物一开始就是作为另一个齐粟娘来写的。齐粟娘若是生在清朝,那就是莲香这般的性格。所以我才把漕船上两个小女孩取了莲香、双虹这两个名字,来暗示这个替身意义。已经有不少亲现了,谢谢。双虹也是这个含义,但双虹处于上层社会,在本文中的替身意义便不如莲香明显了。

    也是说,最开始的设定,故事结局是陈演死在黄河源,齐粟娘被逼死。但是,这是历史言情,是小人物的传奇,是YYY,男女主是不能死的,才设计了莲香和双虹这两个替身。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四)

城通向天津的官道上,河总府的亲兵举着火把开路,驰着,车前悬着两盏明角灯,把夜路照得半明半暗。

    摇晃的车厢中,燃着残烛,陈演沉吟半晌,看向车内的周襄天,“先生,你看皇上此次会如何发落太子?”

    周襄天捋着短须,慢慢道:“大人既是说,皇上听得齐世武等人贪墨之事,便把三位大阿哥召了进宫一齐商议。在下以为,阿哥们的那些心思,皇上多半还是知道的。他们一起来办,事儿就是板上钉钉了。皇上对太子怕是圣心难回。”

    陈演听得此话,轻吁了一口气,靠在了车壁上,“如此便好。”他面上渐渐显出些倦色,“监查河银原本是我份内之事,这些爷们要拿这事怎么折腾,那是他们的事儿,与咱们无关。”

    周襄天看了陈演一眼,微微一笑,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顿了顿,“若夫人知晓此事,必是欢喜。”

    陈演看着周襄,“等皇上的旨意下来再告诉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大舅子一家还寄在京郊隆福寺中,她是要送回高邮的。”转头挑开帘子,向外说道:“再快些。”

    虽是一路急赶,马车到得津卫已是第二日午后。

    陈演跳下马,匆匆过了三堂,问得无甚要紧公事,正要入后宅,却又停住。他寻思一会,低声吩咐周襄天,“前日我托先生知会崔千总的事儿,先生且亲自去罢。”顿了顿,“江苏帮送粮回程的漕船,全扣下来。”

    周襄天一呆还未来得及说话,陈又道:“若是有公事了急务,其余周先生先办着。”便匆匆入了后宅。

    后宅里静悄悄,没有半人影,青石道上落叶片片,被秋风卷着不停地打着旋,已是积了一层,今日似是无人清扫。陈演脚步一顿疑惑四面一扫,也不见枝儿和理儿的影子。

    陈演心中一惊。撩官袍。急步向内室奔去上回廊。方开口唤了声。“粟娘——”便听得枝儿地声音。“大夫。我们家奶奶……”

    陈演心下顿时一松。

    他走到了内室门前。屋里已是升了火铜炭盆里地银炭烧得正旺。满室里都是暖香。枝儿、理儿站在床边帐儿放了下来。只露出一支手腕。手胡须雪白地老大夫闭着眼神诊脉。

    枝儿正请了老郎中起身到桌前写脉单。理儿听得脚步声头一见。面上一喜。“爷回来了。”

    写脉单地老大夫一惊。连忙站起施礼。陈演轻手轻脚走了进去。看了看床上闭目而眠地齐粟娘。侧身站在郎中身边看脉单。“内子……”

    老郎中方要说话。一旁枝儿满脸是笑。压抑不住话语中地欢喜。说道:“爷。奶奶有喜了。”

    陈演一怔,先是欢喜,到得后来,心中一时间竟不知是何滋味。他转身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握住了齐粟娘的手,只觉着沉甸甸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转眼天气已是入了冬,漕河上眼见着要封冻了。齐粟娘虽是有了身子,但七夕和枝儿仍是完了婚。

    齐粟娘越发易觉倦乏,陈演担心她扬州早产亏了元气,心中忧虑,又差人请了大夫来瞧。

    陈演正坐在一旁等结果,理儿悄悄进来,对他道:“爷,周先生说有急务,请爷到前头去。”

    陈演站起,叮嘱枝儿,“大夫的脉单待会儿送到前头来。”

    天上飘起了夹着雪粒的细雨,寒风刮个不停,陈演虽是穿着皮袍,走在石道上,仍觉双腿针扎一般刺疼,寒气直涌。

    前衙书房的窗寮被风吹得颤响,隐约可见得周襄天的身影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甚是不安。陈演慢慢推开书房,暖气便涌了出来,房中烧着两个大炭盆。

    周襄天不待陈演落座,便道:“大人,崔大人前儿在通州遇袭,受了重伤。”

    陈演皱眉,“仍是没逃开……”慢慢在桌边坐下,凝神想了半会,叹了口气,“他得罪了四爷——好在没丢命。差人送些药材过去罢。”又问道:“可知这伤何时痊愈

    周襄天揣摸着他这般在意崔浩的心思,却拿不准他到底有何打算,只得就事答道:“在下召了替崔大人治伤的大夫问了,崔大人虽是底子厚,怕是要明年开春后方能痊愈。”

    陈演半晌没有出声,“要明年……”慢慢点了点头,“明年便明年罢……”

    周襄天听得此话,寻思了半晌,仍是没得结果,只得说道:“大人,江苏帮的船,借着私押私货的名目,扣下了二十只。江苏帮二当家已是从淮安向这边赶来了。”

    “李二当家来了,就烦周先生周旋一二罢。船—放了罢。”说罢,陈演便站了起来,“粟娘身子不好,前头就偏劳先生了。”

    周襄天见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凝视思索,猛地醒过神来,想明白他这般行止的原由,顿时变了脸色,连连叹气。

    宅里因着齐粟娘有了身子,整个冬天都是喜气洋洋。节,陈演特意让七夕和枝儿到天津卫大洪寺里接了供佛的福德腊八粥,给齐粟娘添福。

    齐粟娘看着松子、~、乳蕈、菱角米、琐琐葡萄熬成的八宝粥,连连摇头,笑看着陈演,“当初在高邮,不过是花生、红枣、栗子、江米,四村亲友们便觉着上好了,今儿看着这个,过于精细了,到底是供佛的。”

    陈演笑着未说话,枝儿在一旁道:“奶妈,这粥原是分三等,奶奶说的老家熬的已算是二等粥了,舍给贫苦百姓的三等粥,自然更薄些。奴婢听周先生说,漕上不少年老、无依、伤残的水手,虽是有着漕帮养老至于冻饿而死,但也尽着那些薄粥过节呢。”

    陈演一愣轻叹了口气,齐粟娘见他不乐,连忙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陈演不由失笑,便也转颜和她一块儿喝粥说笑般齐乐融融过了新年,后宅里尽是欢声笑语。

    而北京城里,却是暴风聚雪。

    “皇上废了太子!?”粟娘猛然从新烧的炕上跳了起来得枝儿连忙将她抱住,“奶奶,你有身子了!小心些!”

    七夕亦是惊得不轻,直待枝儿连哄带骗把齐粟娘按在炕边坐了下来松了口气,陪笑继续道:“回***话,太子被囚在了咸安宫。皇上已是祭告祖庙,宣布废太子了。皇上的圣旨里说……诸事皆因胤,胤不仁不孝,徒以言语发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七夕知道齐的心意口气儿把她想听的,喜欢听的说了个顺溜晓齐粟娘听不太明白这些文辞,一句一句地解说着。

    齐粟娘眼睛越睁越大泪水越聚:多,到得最后,终是哭了出来:“哥哥——”

    枝儿知道这事儿没法劝,只得轻轻哄着,“奴婢知道奶奶心里头一直有这事,大爷还一直没有送回老家下葬。现下***心愿了了,大爷也该下葬了。”

    齐粟娘哭泣着点,“我就等着这一天,一直等着这一天……”突然间想起一事,猛然抬头看向七夕,“现在的太子是谁?是……是八爷?”

    七夕连忙摇头道:“回***话,皇上有再立太子,听得京城里传出来的流言,说是皇上以后都不立太子,一直要等到皇上驾崩的时候,才有密旨。”

    齐粟娘大喜过望,“皇上当真是圣明之至!”

    河道衙门里,春风吹开了满园的红梅。枝儿听了齐粟娘的吩咐,剪了几枝开得极好的梅枝,插了瓶,送到了前衙书房中。

    陈演看完手上的废太子邸报,甩手掷于书案上,笑着对枝儿道:“奶奶送来的

    枝儿笑嘻嘻道:〃回爷的话,奶奶还请爷和周先生忙完公事后,早些回后头,理儿正准备着席面呢。”

    陈演面上泛起微笑,打发了枝儿回去,趁着闲心赏玩红梅。

    陈演见得今日的红梅格外婀娜,笑着对周襄天道:“先生,看这红梅如何?”

    “经了霜冻,越发清艳了。

    ”周襄天心不在焉,不过扫了一眼,捋须笑道。他想着陈演暗中插手这些爷们的事儿,有些忧虑,劝道:“大人,太子虽是已废,但四爷和十三爷此次亦受牵连。八爷日后的势头怕是难以相抗,大人切莫莽撞从事。”

    陈演伸手抚过红梅的花瓣,只觉冰凉莹润,他摇了摇头:“八阿哥羽翼已成,早已招了皇上的忌。这两年皇上要压制太子,还容得住他。现下太子已废,皇上腾出手来,他的日子不会好过——我自不会去多此一举。”叹了口气,“十三爷虽是受了冷落,不掺合这些事儿也好。”

    周襄天听得他如此说,知晓他心中自有一番盘算,满腹的担忧便悄去不少,见得陈演赏梅,便也走到书桌边细玩红梅,笑道:“夫人必是欢喜至极,方才特意差人送了这梅枝来。”

    陈演满脸是笑,“已是四五个月的身子,别惊着就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书桌后,看向周襄天,“先生可去看了崔千总的伤势?”

    周襄天点了点头,“已是在将养着,进进出出也是小心了许多。”

    陈演默默沉思,不经意伸出手指压在红梅花枝儿上,那梅枝经了外头的寒冻,似是觉出他手中的暖意,便弯下了腰。陈演抬头道:“如此说来,伤势明春必会康复?”

    周襄天看着陈演,苦笑一声,又是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陈演的手蓦地收了回来,红梅花枝儿弹身一动,许是要保住那一点点暖意,便微微颤动着,张牙舞爪了起来,“明春漕河开冻,五月江苏漕船送粮上来回程时,凡是七百石以上的大船,一船不落,全扣下来。”

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五)

秋来,三伏过去,入了七月,已是有了凉意。

    天津卫漕河码头上,河风带起阵阵波涛。河水击打河岸的声音,远远传入天津城内。

    宋清站在码头,看着一艘接一艘的江苏帮漕船被河标兵船围住,驱赶至漕河两侧,船上的水手皆被押下船来。河标兵如虎似狼冲上船去,将船上挟带的私货一一翻检而出。

    宋清翻身上马,一路回了海河边的漕宋府。照壁墙根下玉盆里的牡丹花已是盛开,他转进了左跨院,“姨奶奶回府了没?”

    “回爷的话,姨奶奶刚从河总府里回来。”

    道升听得宋清说话声,连忙迎了出来,“爷。”

    宋清进了屋子,道升一边换衣,一边道:“今儿河总府里满月宴可是热闹,天津城各府里的女眷都送了贺礼,陈大人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虽是个女儿,陈大人到底上三十才得了她。”取了件马褂,“天冷了,爷加件衣。”

    “取了什么名”

    “取了个男孩儿名字,叫陈理。将来也是要延请明师当男孩儿教养。”道升轻笑出声,给宋清扣上衣纽,“陈大人说话间,已是等着招上门女婿了。

    ”道升说到此处,小心看清一眼,“这回去贺喜的天津官、商,除了爷——”

    宋清叹了口气。“你放心。不只我没去。八爷门下地人都消停着呢。这些招眼地事。少去地好。”

    升惑着泡了盏热茶。“崔千总却是头一个到地……”

    宋清摇了摇头。“他不一样。他也不是为着贺喜地事儿。”接过道升地茶。“这也是他伤好后头一回出府见客。”

    京城里。一骑快马悄悄出了四阿哥府。出了朝阳门。直奔天津卫。马蹄过处带起风尘。卷起官道上片片落叶。

    河道衙门后宅里。内室地门紧闭着。把秋寒挡在了门外。齐粟娘刚给陈理喂了完奶。陈演抱着女儿在屋里走来走去面是笑。逗她说话儿。“叫爹……”

    枝儿走了进来。听得这话。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齐粟娘嗔道:“她才一个月都没长齐,你让她叫什么呢?她刚喂了奶,仔细惹她哭了出来。”

    陈演在陈理粉嫩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得意洋洋道:“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儿非是一般慧聪。我每日里教她,她定比别人家的孩儿先开口——来儿,叫爹——”

    齐粟娘无奈,只得不理,转头对枝儿道:“那李氏奶妈可是良家出身?”

    “奶奶放心,奴婢让人查实了,原是读书人家女儿到杨柳青后夫家败落,生了一个儿子方三月大。”

    齐粟娘叹了口气“让她把儿子带过来,一起养着罢的奶水还有一些,不至于让她做娘的离了孩儿。”

    另一边来到这世上方一个月的陈理,似也早习惯了老爹的自说自话,她吃饱了奶,便觉着困意重重,吐着口水泡儿,起了哈吹,自顾自地睡过去了。

    陈演正说得带劲儿,见得陈理不动如山地打起了盹,越发欢喜了起来,一边轻轻拍着她,一边走到床边悄声对齐粟娘道:“粟娘,圣人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理儿她该哭的时候哭,不哭的时候就睡,果真不同凡响——”

    齐粟娘哭笑不得,“谁家的孩子不是饿了就哭,吃饱了就睡?”伸手要抱陈理,陈演抱着女儿不肯放,“你歇着,我来抱她。”

    “放她到床上去睡。”齐粟娘咬着牙拧了陈演一把,压低声音道:“没听奶妈说,若是被抱惯了,以后自个儿在床上便睡不好了。”

    陈演连忙道:“她若是喜欢,我天天抱着她睡——”

    齐粟娘恼道,“你每日要办公事,哪里有闲儿——”

    陈理似是被吵到了,皱了眉头呀呀叫唤了一声,一只小手不耐烦地抓了陈演的脸一把,陈演和齐粟娘顿时住了口,静声屏气,一起看着女儿。

    眼见着陈理扭了扭小身子,又睡了过去,陈演方敢悄悄呼了口气,终是恋恋不舍把女儿放到了齐粟娘的身边。

    齐粟娘给陈理盖好薄被,陈演在床边坐下,轻轻拍着陈理,“明儿我亲自去大洪寺,还有东门外的天妃庙,给孩儿求个平安符。”

    齐粟娘瞅着陈演,慢慢握住他的手,“想了多少年了?”

    陈演微微一笑,“和你成亲的时节,就想着,若是生了个女儿,将来会不会和你一般,在大街上唤订了亲的夫婿叫小子——”

    齐粟娘一愕,涨了个大红脸,又是笑又是恼,“我不知道是你——再者那时节八爷正问我话——”说到此处,齐粟娘不由叹了口气,看向陈演,“陈大哥,崔大人那边的情形怎么样?他若是能抽身退步——”面上黯淡了下来,“八爷必不容的。”

    陈演伸手抱住了齐粟娘,想安慰些什么,内心却亦如齐粟娘一般,只能叹息,“现下来不及了,他性子太安分了些……”

    齐粟娘产后体虚,已有些困倦,被陈演哄着,便也躺下睡了过去。

    陈演正替齐粟娘盖着被,便听到外头云板敲响,知道必是急务,轻手轻脚地开了内室门。

    一阵秋风涌入,带着深深凉意,陈演打了个寒战,又回头走到床边,替女儿掖了被子,放下了床帐,方匆匆到了前衙。

    “大人,四爷差人送了信来。”周襄天一脸忧色,呈上了书信。

    陈演折了信,坐在书桌前细看。周襄天小心细看他的脸色,开先儿还是镇定自若,不知看到何处,面上便有些沉吟犹豫。

    周襄天见得陈演慢慢收了信,揣测着十三爷来信的原故,慢慢道:“大人,四爷来信,怕是来说江苏漕帮的事儿罢?”

    陈演尤在沉思,只是点了点头。

    “大人打算作何回应

    秋风在书房外一阵一阵吹着,远远的漕河水

    在风中传了过来。

    “漕运中每船夹带私货已过七十石是违例。”陈演抬起头来,看向周襄天,“既是四爷开了口,让江苏帮主到天津来领船罢。”陈演淡淡说道。

    周襄天脸色微变,想说什么又忍住。他心中百般思虑,终是不愿不闻不问,道:“大人,可否将十三爷的信交在下一观

    陈演叹了口气,站起将信将了出去“先生请看。”

    周襄天急急拆信一看,顿时轻噫出声,“难怪大人断定江苏帮必会投入四爷门下爷这般允诺,江苏帮焉能不入他掌中。”

    漕河的波涛声:着风声,渐渐大了起来,河夫拉船的“邪许”声声悲沧粗哑,不能停歇。

    陈演点了点头,“我素知江帮主其志不小,性情我亦是深知,若无好价码无人可说动于他,四爷此话却足动其心。”说罢起了身,要出房回后宅陪妻儿。

    周襄天见得;演走到门口量再三,终是开口道:“大人。”

    陈演脚步一顿在门前不回头,“生这几日也累了些休息罢。”

    “大人!”周襄天急道,“大人知漕务,应知漕上帮派自立,各自为政乃是漕运大害,空耗民生。江苏帮主已统合江苏、浙江、松江、常州四帮,若真如大人所言,八阿哥日后难以为继,假以时日,山东帮便会脱身而出,余下安徽、河南、直隶、两湖必会动摇。到得那时,朝廷只需下一恩旨,统合九省漕帮易如反掌,此事于天下民生极是有益——但若是江苏帮主不在,九省漕帮再无人能有此声势——大人——”周襄天指着十三爷的纸,“虽是为了笼络于他,但若是于漕运无利,四爷又怎会允诺日后让九省漕帮自行推举总帮主?此乃漕帮百年之计,大人还请三思。”

    陈演落在房门上的手一,屋外的风从门缝里涌了进来,吹得他面上生凉,他便在门前站住了。

    襄天心中焦虑,“大人——”

    陈演慢慢拉开了门,门栓发出吱牙的声响,秋风涌入,周襄天也感受到寒意。

    “有李二当家在,江苏帮还是四爷手上的。”陈演叹了口气,“至于总帮主之事,我素知直隶漕帮少主翁白,德才兼备,再者,他是江苏帮主的赘婿。”

    “大人,大人既知有李二当家在,江苏帮翁公子作了不主,便应知漕帮九省帮众皆是悍勇斗狠之辈,翁公子年少,十年内资历不足以服众。”

    陈演站在门前,久久不语,“十年……等不了十年……”

    周襄天连连叹气,“在下知晓大人只待何图华复官便要辞去,在下只望与大人在高邮城中毗邻而居,颐养天年。但此事关系民生利害,大人还请三思。”

    陈演慢慢掩上了门,转头看着周襄天,摇了摇头,“我深知此人心性阴狠狡诈,且又极是自负——非是我不容他,却怕是——”正说话间,却听得叩门声响。

    陈演收住了话,伸手拉开房门,小连走了进来,“爷,比儿姐姐——连小姐给***信。”

    “不用送后头去了,搁着罢。”

    小连眼见着陈演没理会那信,待要退出门去,微一犹豫,仍是道:“爷,小的方才和送信的人说着闲话,听到一个消息,那府里莲香姨奶奶好似去了,信里怕是说这事儿。”

    陈演与周襄天都是大大一怔,陈演急步走到桌边,将信拆了开来。

    周襄天正斟酌着劝词,却见着陈演看毕书信,慢慢坐在了书桌边,面上的神色不定。

    一旁小连不敢出声,悄悄儿掩门退了出去。

    天渐斩晚了,血色的夕阳从窗格照了进来,比儿的信摊在了书桌上,渐渐看不清字迹。

    陈演闭目沉思。

    炭盆里的火冷了下来,周襄天在书房中觉得寒气逼人。

    陈演终是站了起来,他取过桌上的信,再看了一眼,便投入了炭盆之中。火星儿蹦了起来,跳到了信纸上,慢慢的,火便起来了。

    “罢了。他原是自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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