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公元前 伊吕 青歌漫
【正文】卷首
它,孕育了这个星球数亿万年来最辉煌灿烂的文明。
东方破晓,它的美,沿着它自天国下降的旅程,充满大地。
古老的颂歌为它吟唱,优秀的乐手为它抚琴。
年轻人为它欢呼,孩子们为它跳跃。
它是教导者,它是守护众人的盾。
它鼓舞了绝望的心灵,它开启了黑暗的光明。
它的名字叫——尼罗河。
他们,天神之子,万众之王,大地宝座的拥有者,
金字塔、神庙和宫殿,经历了数千春秋
依然铭刻着他们的名字。
他们头巾婉约,王冠既高且白。
他们灵魂不死,他们伫立于永恒世界的门槛
民众对他们顶礼膜拜。
古老的天空和不死的大地,被他们所主宰。
而今,他们都已成了传说
惟等后人将他们的神话,再次传唱。
他们的名字叫——法老
第一节
倪叛讨厌自己的名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但和大多数人一样,这不是她能够选择的事。
据说,当她还在妈妈肚子里、只有三四个月大时,精密准确的医学仪器分明显示她是个男孩,可不知怎的,等到她呱呱落地,居然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个女孩。
在倪双阳看来,这很显然是一次叛变。所以,倪叛——就成了她的终身代号。
哦,倪双阳,就是她老爸。
在六岁之前,这绝对是最让倪叛感到痛心疾首的一件事。
那时候的她,每天想的最多的两个问题就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她的老爸,为什么是倪双阳?
要不是他,给她取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她怎么会从小被人取笑到大?
要不是他,重男轻女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怎么会自小就被人当男孩养?
可怜她直到六岁上,还连一次裙子都没穿过,每次看见邻居家那个和她同龄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去上学,她都只能摸摸自己那丑陋的迷彩军裤,躲在一边自惭形秽。
然而,就在倪叛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大事——不但影响了这个星球的亿万家庭,也使她对老爸的观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倪叛记的很清楚,那是公元3303年的七月末。
她之所以能记的这么清楚,并非因为记性好,而是因为当时的情形,对她这样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可怕、太恐怖,足以铭刻一生。
其实,有关全球气候变暖的危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学者提出了,但从来没人把它当回事……一千多年前的人是这样,一千年以后的人,还是这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千年后的人们,更加不在乎。
不就是赤潮、酸雨么?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全球总动员,去火星重建家园!
于是,照样滥砍滥伐、丢弃工业废料、破坏生态平衡。
觉悟这东西,其实是和科技文明发展的程度呈负比的,因为有恃无恐。
可有谁能想到,伟大的地球母亲,竟然说翻脸就翻脸了。
地震、海啸、冰雹、龙卷风……所有在字典中“自然灾难”那一栏里能够找到的字眼,在记忆中那个天色异常诡异的一天,同时于全球范围出现,让人们在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内,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渺小”。各国政府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巨灾,措手不及之下,不约而同的采取了同一措施——打开空中通道,让民众去外太空避难。
私人飞船,对倪叛那个时代的人而言早就不是什么奢侈品,她老爸那时虽然只是个小军官,却也有一艘,而且时常更新器件,比如给防护罩升级什么的。
倪叛一家三口登船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倾盆大雨,她以后都再也没见过声势那么浩大的雨。然而,从附近那一座座高楼大厦的窗口里弹出的冒着火光的飞船,却似乎比雨点更密集,一艘艘、一架架,争先恐后的冲向雨雾蒙蒙的天空。
父亲启动飞船时,邻居家的飞船早一步上天了,那个总是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和倪叛一样把脸贴在舷窗上,看见她,还朝她笑了笑……
那是倪叛最后一次看见她。
几秒钟后,大雨骤然停止,碗大的冰雹从天而降,邻居家的飞船就像被导弹击中似的,在空中晃了几晃,一头栽了下来。
——他们忘记更新防护罩了。
爆炸的火光,轰的冲天而起,滚滚的黑烟在一瞬间弥漫开去……倪叛十分的害怕,可无论如何也挪不开眼睛。失重的感觉告诉她飞船开始升空了,可她仍然死死的盯住地上那团飞船的残骸,脑海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刚刚还对她笑的那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还有她常常抱在怀里的洋娃娃,已经永远的成为木炭了。
就在这时,一个冰雹很嚣张的、以语言无法形容的速度直奔倪叛的面门而来,“砰”的一声撞在肉眼看不见的防护罩上,“呼”的一下被弹出很远……她猛然回神,很没出息的放声大哭。
这件事情在以后一直被倪叛视为奇耻大辱,并不是因为她被吓哭了(据她所知,在那一天,很多大人都哭了),而是因为她清楚的感觉到,天地间充满了一种人类无法抵抗的力量,让她满心畏惧而又无可奈何。
对倪叛这种极度自信自负的人来说,这一认知显然是非常令人不愉快的。
倪叛对这个星球的憎恨,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讨厌它光秃秃的贫瘠地表,讨厌它泛着污染臭味的水源,讨厌它两极冰融、四季不明,更讨厌它曾在千百年前那样美丽过……那个被人类称为家园的星球已经被人类自己毁掉了,现在的地球,让她害怕,让她毫无安全感,让她……心痛。
倪叛想,所谓“爱之深、恨之切”,说的大概就是这意思。
所以当载着倪叛一家的飞船降落在火星上时,当她的脚踏上它寸草不生的土地上时,当她的身体被一片死气沉沉的暗红色包围时,她反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这个星球是如此丑陋,可倪叛不爱它,所以她能够忍受。
当然,这些道理都是倪叛后来才明白的。那时的她只有六岁,只知道害怕,只知道躲在大人身后听他们议论纷纷。
准确的说,他们是在抱怨。
抱怨这里因为没有海洋而干燥的要命的气候,哪像地球那样气候宜人;抱怨这里的基础设施太差劲,哪有在地球上生活那么舒适……每一个大难不死的人都在发牢骚,把这个“避难所”与他们的“家园”比较,结论当然是令人沮丧的。
于是,没过几天,一个口号就像旋风般席卷了火星、金星、土卫六等每一个有避难者的星球,那就是:拯救地球,重建家园。
与此同时,脚踏一方安全土地的各国政府首脑也回过神来,频频举行联合大会与专家商议对策。
两周后,星际电台中传来一条消息:“拯救地球,重建家园”行动已进入最为关键的实质性阶段,现已于军中招募到一支由五十人组成的志愿者队伍,十二个小时后,这五十人将乘坐“探路者”号飞船返回地球,成为第一批进入灾后地球的人。
后来倪叛才知道,因灾难降临的太过突然,大部分精密仪器都被遗留在地球,而依靠太空站中现有的设备,根本获取不了多少可用情报。因此,必须让一批人登陆地球进行实地考察,方可就重建制定可行方案。
也就是说,所谓的志愿者队伍,其实就是一支敢死队,而那五十个人,也的确无一不在临行前签下了生死状。
几千年来,人们害怕地狱,因为没人知道地狱什么样。同样,经历了那样的灾难,没人知道地球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那五十个人这一行的性质,与探索地狱无异。
就这样,他们肩负着全人类的希望,以百死莫辞的勇气,重新回到地球——最终,仅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然而,这已足够。
那个人,给人们带回了重建家园的一切必备资料:大陆版块的位移、海平面的变化以及大气成分等等。
就是这些资料,使四十九名优秀的军人永远长眠于地下,同时也使那名唯一的幸存者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人类的英雄,从而成全了他千秋万代铭刻不朽的功名。
凭着那个人带回的资料,五年后,地球重建一期工程宣告顺利完成,六十万艘飞船载着首批获准返回地球的一亿两千万人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在那激动人心的一刻,一纸文书由联合国发放下来——任命那位英雄为欧亚大陆联盟最高总指挥官。
“您是自公元2500年欧亚大陆联盟成立以来最年轻的总指挥官,请问您心中此刻做何感想?”
高清晰电视中正在直播宣布任命的记者会,十一岁的倪叛捧着牛奶窝在沙发里,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神情是那样的坚毅,稍作沉吟后,回答说: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人类文明的发展曾碰到过无数阻碍:宗教战争、种族清洗、核子危机等等。
“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危机,像五年前的那场噩梦一样,使人类差点遭受灭顶之灾。我们被迫离开了我们的家园故土,许多亲朋挚友都与我们永远的分别了,我们几乎失去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然而,我们没有放弃希望,我们努力争取,拯救我们的家园。
“那场末日之灾,就像一个泰坦巨人,迎头给了我们狠狠一棒,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重新衡量这个承载了我们一切的星球对我们的意义。而我,只是非常不幸而又非常幸运的借着这个巨人的肩膀,站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罢了。
“名垂青史,不朽功名,所需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
最后一句话入耳,倪叛浑身一震。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句话将对她的一生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只是隐约觉得这句话意味深远、回味无穷,仿佛怎么也咀嚼不透似的……转过头,她笑着对旁边的老妈说:“老爸的话真酷!我喜欢!”
第二节
“I Don’t wanna close my eyes, I Don’t wanna fall asleep……”
清晨五点半,Aero Smith粗犷的嗓音准时唱响。
《I Don’t Want To Miss A Thing》,经典中的经典,一千多年前的卖座电影《世界末日》的主题曲——倪叛的最爱。
念了四年军校,她还是对每天必须起的比太阳早而感到愤懑,因此不得不用最喜欢的歌作为唤醒自己的工具。
但完美如Aero Smith的嗓音,有时也不能成功的让倪叛从床上爬起来。她只好含泪把“智能化住宅系统”设置为:歌声响起后五秒钟内,床铺即自动铺上防尘膜。
对她来说,这真是个残忍的设置。在刚刚改变设置的那段时间里,她至少被卷在防尘膜中七次,差点憋死!其结果就是,现在只要一听见那歌,她就像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躲那张床远远的。
洗漱完毕,倪叛走出卫生间,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了声“早间新闻”,歌声骤然停止,一道光束从天花板上缓缓落下,闪烁着,形成一幅银幕,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因此,有关专家提醒广大民众,不要忘记十四年前的那场浩劫,保护环境是每个地球人的责任……”
“若真有谁能忘了,我倒满佩服他的。”倪叛懒懒的勾动唇角,对着镜子扣上外套的最后一粒纽扣。
镜中的女孩,短发及肩,五官立体,皮肤是极健康的小麦色,乍乍看去,并不觉得如何漂亮,只是一双明眸,出奇的亮,顾盼之间,露出股别样的灵气,尤其是配着身上那件绘有黄、褐、绿、黑四色不规则图案的军服,真真当的起英姿飒爽四个字。
单看外表,谁也瞧不出那件军服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却是军方刚刚研制出来的“全季节防水迷彩军服”,以蜘蛛丝混合纳米材料制成的军服,能防破片和穿甲弹,具备生化防护及防毒能力,还能自动调节内部温湿度,无论是北极冰雪的寒冷还是赤道沙漠的高温都能适应。而它的净化水装置还能保证战士随时随地有水喝。
最妙的是,这种军服虽然功能齐备,穿在身上却非常轻便,如同另一层皮肤似的。
绝妙的高科技!
倪叛非常庆幸自己当初听了老爸的话,直接读了军硕,一毕业就分到特种作战部队,要不还穿不上这样高级的军服呢。当然,还有这个——
她拿起桌上墨绿的底、两边都饰有银色矩形图案的肩章,小心翼翼的把它们别到肩上,抬头,吸气,再呼出,对着镜子“啪”的立正,行了个军礼道:“早上好,倪上尉。”
哇哈哈,是的,她是上尉啦!甫从军校毕业就得到上尉军衔,除了天才少女倪叛她,谁能做到这一点?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伟大成就”没有一点是靠她老爸的哦,那个老古板根本就不会徇私舞弊嘛……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争取来的。
她为自己而自豪,非常。
倪叛冲着镜子一笑,胸前别着的、由两只交叉的翎箭构成的、标志着她特种兵身份的兵种符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荣升上尉的第一天,她不想迟到。
然而,就在这时——
“现在插播一条最新消息:一天前,欧亚大陆联盟的考古学家在古埃及名城孟菲斯遗址附近发现一块方尖碑。据鉴定,此碑建于公元前1680年,距今已有近五千年的历史,系迄今为止在埃及境内发现的年代最为久远的方尖碑。令专家们深感惊讶并深表不解的是,这块碑上竟刻有汉字……”
汉字?倪叛一下子顿住脚步,扭过头,光子电视上显示出一块高耸入云的石碑:外形呈尖顶方柱状,由下而上逐渐缩小,最顶端的塔尖部位,仿佛镀着层金,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镜头缓缓移动,绕碑一圈,但见碑体四面均刻有大量的象形文字,尽管时隔五千年,却依旧是那样的清晰。
然后,画面突然切换,碑体正面雕刻着的那幅巨型雕像,就这样乍然跳进倪叛的眼帘。
刹那间,她如遭雷殛,连呼吸都窒住。
震撼,就像海水涨潮般瞬间席卷她的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猝不及防,无一幸免。
她无法动弹,更无法出声,只能放任自己的目光,痴痴的盯着电视银幕,痴痴的盯着那块方尖碑上的两个人:如鹰的男子,如莲的女子,侧身而立,双手相握,目光胶着,身后隐隐似有千军万马……阳刚和阴柔,桀骜和宁静,不羁和素雅,完全完满完美的结合在一起,那样的姿势,那样的神情,一眼望去,竟似看见了天荒地老。
五千年,沧海桑田,无情的岁月湮灭了多少传奇,但古埃及的漫漫黄沙却掩埋不了这对男女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形象是那样鲜明、生活,就像有一双手把他们从远古缓缓的推到倪叛的眼前……她似乎能看见他们穿越时光而来,渐行渐进,忽尔低语呢喃,忽尔相视而笑,最终,缓缓的凸现于石碑上,就此凝刻,而至永恒。
五秒钟后,倪叛终于喘上一口气,稍定了定神,眯起眼睛,仔细寻找石碑上的汉字……再不走,她铁定迟到。她心知肚明,可就是挪不开腿……有一种异样的情感流窜在她体内,那块五千年前的石碑就像块磁铁,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找到了!汉字!就在那名女子的雕像下方,在一行象形文字的正中间,清清楚楚的夹着“依希丝”三个字,横平竖直、笔画规正,具备一切方块字的特点,如果有谁说那不是汉字,那他绝对是瞎了眼!
可是……怎么可能?
虽然倪叛的历史知识并不算很丰富,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在新大陆时期之前,埃及和中国绝对没有往来。那么,五千年前的古埃及,怎么会有人会写汉字?而且,这字还是简体的!还刻在记录法老功绩的石碑上!
这是怎么回事?
倪叛不是个喜欢想象的人,可现在,恍恍惚惚中,她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幅画面:烈日洋洋,黄沙万里,古老的采石场中,赤裸着上身的工人们手持最原始的工具,在高耸的石碑上一点点凿刻:横、竖、撇、捺、折……分明是对他们而言完全陌生的异族语言,他们的神情却是那样虔诚……
这时,电视画面切换,播放起下一条新闻。
就像电路忽然短路,倪叛满脑子的遐想骤然中断,随即哑然失笑:她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跟中了邪似的?什么古埃及,什么方尖碑,什么奇怪的汉字,跟她有什么关系么?
——没有。
那她在这儿胡思乱想些什么?再不走,她就要迟到了!
倪叛猛的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军帽,冲进车库。
自从父亲荣膺欧亚大陆联盟总指挥官,倪叛一家就迁入了军戒区。后来她军校毕业,自己出来租住了这套公寓,却仍在军戒区内。
其实所谓的军戒区,和普通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有学校、医院、住宅区、商业区,最大的不同处就是——这里是禁飞区,普通城市里那种飞船满天飞的情形,在这里绝对是看不见的。
倪叛开了车出来,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灰尘在光束里漂浮,一派宁静祥和的氛围。可她知道,再过一刻钟,士兵就要开始清晨拉练,这份宁静,即将被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所打破。
届时,将有一个非常威风、威风非常的人,紧跟在队伍旁边,督促着、监管着,响亮的喊出一声声口号。
——那个人,就是她。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然而很快,那笑声就化做轻轻一叹。
从军,并不是件容易事,军中生活之艰苦、军纪之严明,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出。尤其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立志当一名职业军人,简直是对自己的一种虐待。
但是,倪叛不后悔。
因为她,拒绝平凡。
她不想自己这一辈子都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小人物,不想自己死了以后徒留一具躯壳慢慢腐化成有机肥料……她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要这世界都知道她的名字——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聪明才智并不足以让她在学术、科研方面有所建树后,她唯一能选择的就是从军,继而——从政。
总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总一天她会像九年前的父亲一样,站在权利之颠,向世人宣告自己功成名就。
但是,她真的没想到,这个机会,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第三节
停车入库的时候,倪叛从眼角瞥见不远处的小型机场里停着一架飞机。
说是禁飞区,但只要有“规定”存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特权”同时存在……对此,她看的很明白。
只是,不知这是哪一位大人物,竟然会起得这么早,跑到这里来又有何贵干?
距离行政楼还有五十米远,她就看见楼前站着两队实枪荷弹的警卫,再次证明她的猜测属实——来的这位,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倪叛明白过来,快步上前,笑着招呼:“Hi,温斯。什么事竟然惊动了他?我印象中他已经好几年没起得这么早过。”
温斯——她老爸的机要秘书,一个英俊幽默的英国男人,冲她耸了耸肩说:“可不是。据说太早起床会让人心情烦躁,脾气也会变坏,我刚刚还在想这两年的好日子是不是就快离我远去了。”顿了顿,指着身后的门说:“快进去吧,他在等你。”
等……她?倪叛有点意外,这么说父亲为她而来?
“不会是特意来考察我这上尉当的称不称职吧?”骇异的笑着,她推门而入,房里俩人同时转头,朝她看来。
一个鹰鼻深目,身着戎装,绿色肩章上饰有银鹰,表明其上校身份,正是倪叛的顶头上司福特上校。
另一人,黄皮肤黑头发,身材魁梧,虽作一身便装打扮,却自带着股威严之气,一看便知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物,自然就是倪叛的父亲、史上最年轻的欧亚大陆联盟总指挥官倪双阳了。
“长官!”倪叛双目平视前方,中规中矩的行了军礼。
倪双阳朝福特上校略一颔首,后者会意,目光一抬:“倪上尉。”
“是。”
福特上校拿起桌上一块薄如信纸的电子板,递过去说:“这是欧亚联盟陆军总将布尔将军签发的调令,命你立刻前往B3空军基地配合执行一项紧急军务。调令自下达即日起生效,至任务完成时止,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长官。”倪叛接过电子板,看都未看便在右下角按上自己的指印,随即递回,“请问我何时动身,长官?”
“即刻动身。”
“是。”直到这时,倪叛才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果然,倪双阳站了起来,跟福特上校说了几句话便转向她:“走吧。”
出了行政楼,父女二人径直往机场走去,一路上,倪双阳固然不发一言,倪叛也始终保持着沉默。
父亲的神情告诉她,那项“紧急军务”必定非同一般。但,如果真是重大事件,上头怎么会选中她这样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新人来执行?而且,调令既是布尔将军签发的,为什么却是老爸亲自前来下达?
尽管有一肚子的疑问,倪叛却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问。
她不能问。
自古军令大如山,军人的职责在于执行,而不是刨根问底。
就这样一路无言的上了飞机,父女俩各自落了座。一名女军官端上两杯水,看肩章,竟然是个中尉。
倪叛坐父亲的专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随机的都是普通乘务,像这次这样全换成军人的情况,还是头一遭遇上……她越发意识到这次的事不简单,不动声色的举起水杯,目光飞快的扫向四周,偌大的机舱,只有她和父亲俩人,连温斯都不在其中——究竟是什么事,保密工作居然做到这份儿上了?
“你妈妈昨天打电话给我,”突然间,倪双阳开口了,“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回家看她了。”
倪叛收拾起情绪,抬头说:“明天不就是周末了,我打算明天回去的。”
“唔,”倪双阳虽然与她说着话,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停了片刻才说:“她……我是说你妈妈,很寂寞……我公务缠身,陪她的时间实在不多,幸好还有你……”
“是啊,有我呢。”此时身边没有外人,倪叛也不再拿捏着,笑着说,“老爸你放心啦,我会抽空多陪陪老妈的。”
倪双阳拿眼瞧了她一会,手指来来回回的抚摩着水杯边缘,半晌,忽然问:“叛儿,你害怕过什么么?那种……真正的害怕。”
“真正的?”倪叛歪着头想了想,眼神忽然一暗,“有过,就是十四年前……”不愿回想,她没有把话说完,深吸口气,故作轻快的问:“老爸呢?你害怕过么?”
倪双阳点点头:“当然有,而且有过很多次。”
“很多次?”倪叛扬眉,“开玩笑……”
“不是玩笑。”倪双阳面无表情的打断她,双眼凝注着舷窗外不知名的一点,缓缓说:“3303年8月19号,我们的飞船出了问题,正在抢修时,泥石流来了,三名同事撤退不及时,被活生生的吞噬了……3303年8月22号,我们正在测量震波,龙卷风突袭,八个人死了,他们被卷走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我至今都忘不了……”
突然意识到父亲在回忆什么,倪叛唇角的笑容僵硬住。有关十四年前那支志愿者队勘测地球的情形,多年来父亲从未主动提起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倪双阳轻呼了口气,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六天的勘测,死了四十九个人。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就像死神一刻不停的跟着我们,什么时候兴致来了,就换个花样把人命当废料一样回收……”
倪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你问我害怕过么?是的,我怕过。整整六天,我每时每刻都在害怕,我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遇上地震、飓风,怕天上突然掉下冰雹,一下就把我的头砸开花,怕再也不能看见你妈妈、看见你——我唯一的、仅有的女儿……”
“爸爸!”倪叛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倪双阳睁开眼,见她脸色苍白,便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说:“没事,都过去了,我活下来了,不是么?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所以我得到了全部的荣誉和权利……死了四十九个人,却成就了我一个,我的运气真不错,是不是?”说罢,讥讽一笑。
倪叛深深的看着他说:“名垂青史,不朽功名,所需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你的原话,不是么?你只是被这个契机选中了,你又何尝有过选择的余地。”
倪双阳目光一闪:“那么,如果你有选择余地呢?你会怎么选择?接受这个机会,还是拒绝?”
倪叛先是一怔,随即垂下眼睛……三秒钟后,她抬起头。
“名垂青史的机会么?”她一字字说,目光充满了坚毅和果敢,“如果我有,我会接受。一定会。”
倪双阳定定的看了她几秒钟,忽尔一笑,淡然说:“那么,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穿越时空的人,不知道算不算名垂青史。”
* * * * * *
这世上,最奇妙、最神秘、最充满魔幻意味的字眼是什么?
——穿越时空。
当然是穿越时空。
再没有第二个词汇,能像它这样掀起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的热切渴望;
再没有第二个词汇,能像它这样只是想一想便足以勾起全部的激情。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梦想着能够无所顾忌的穿梭于时光的隧道,造访远古、探索未来。文学家们用最具想象力的文字来幻想它;学者们投入毕生的精力、用一个又一个方程式来证明它存在的可能性;而更多的普通人,则只能在最离奇的梦境里才能踏上那条幻想之旅……可现在,这竟然不再是幻想,不再是学者脑中的方程式,而是——即将付诸行动的现实。
这无疑是个划时代的创举,是继人造卫星上天、人类登陆月球、探访外太空成功后,人类科技文明进程中的又一个、最意义非凡的一个创举。
全人类都会把这一创举永远铭刻在心,而毫无疑问的,第一个完成这一创举的人的名字,也将随之被留在史册之上,永远。
* * * * * *
永远……倪叛把这两个字细细的咀嚼着,年轻的面孔上渐渐浮起语言难以描绘的光彩。
“爸爸,”她抬起头,用做梦般的神情凝视着自己的父亲,“你是说真的?”
倪双阳颔首:“不但是真的,而且立刻就要进行,一刻也耽误不得。有可靠消息说,美国内华达空军基地的穿越时空研究即将进入活体实验阶段,我们必须先行一步。”
自从2500年欧亚大陆联盟成立,就和美洲大陆形成对峙,其中,科技竞赛更是两方主要的竞争环节,像穿越时空这样万众瞩目的创举,欧亚大陆联盟自然不肯让美洲抢先。
怪不得这么突然。倪叛点点头,因为事关重大,原先的兴奋迅速沉淀,她沉思片刻,问:“我们的研究,已经到了确实可行的阶段了?”
“理论上讲是这样。”倪双阳肃容道,“但是在没有进行活体实验前,谁也不知道那样做有没有危险。”
不错,螃蟹无毒,但是在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之前,谁知道?
倪叛沉默下去。
“叛儿,”倪双阳沉声道,“如果你不愿意……”
“不愿意?除非我疯了!”倪叛睫毛一扬,“我一直期盼着能名垂青史,你知道的,不是么?否则军中比我有资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又怎么会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了我?你从没利用职权徇过私,可为了我,你破例了……谢谢你,爸爸。”
倪双阳微笑:“我也有我的私心。”
“啊,是的!”倪叛冲他挤了挤眼,“父女俩双双名留史册,这可是前无古人的事呢!老爸,哦?”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笑脸,倪双阳的心没来由的一抽,他皱了皱眉,刻意忽略掉那份怪异的不详之感,话题一转说:“马上就到B3了,你还是想想要去哪里吧。给你个特权,随意选择穿越时间和地点,怎么样?”
“让我选?”倪叛顿时喜上眉梢,“哦这简直太棒了!让我想想,好好想想……”正说着,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眼睛一亮,冲口而出道:“我要去五千年前的古埃及!”
“为什么是埃及?为什么是五千年前?”
“因为……”倪叛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去。而且,我一直梦想着能看看以前的地球,看看没有被污染的海洋,看看真正的蓝天白云,一定很美很迷人……”
见她一副深深陶醉的模样,倪双阳不禁莞尔,双手抚膝,一晒道:“好,就去古埃及!”
六字出口,尘埃落定,大势所趋,人力难挽。
再难挽。
第一节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无数次的仰望过苍穹,倪叛也不例外。
每当她看着那永远灰蒙蒙一片的天空时,都会在心里想象,那个经常出现在书里的词——蓝天——是什么样的。
现在,她知道了。也知道了所谓的想象力,在自然实物面前,是多么的贫瘠。
什么是蓝天?这,就是!
整个天空就是一块巨大的蓝水晶,倒扣头顶,明朗、清澈的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蓝、蓝,那样无穷无尽的蓝,蓝得惊心动魄,蓝得魅惑至极,多看两眼,都会有种将被吸进去的错觉。
而在这片蓝天下的是,却是连绵不断、无休无止、广袤无垠的沙漠,一座座沙丘以各种各样的形态绵延千里,尖塔状的、蜂窝状的、羽毛状的、鱼鳞状的,有的平坦如水,有的沟壑纵横,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行成一片沙浪起伏、宏伟瑰丽的金色沙海。
这就是五千年前的地球么?倪叛深深的叹息着,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个星球曾经这样的美丽过,几乎让她忍不住跪下去顶礼膜拜。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成功了!她真的回到了五千年前!她成为人类历史上首次穿越时空的人!
狂喜骤然袭来,因为太过猛烈,以至于反射到脸上却成了沉静,就像汹涌的暗流永远只存在于平静的海面下。
就这样,她怔忡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才想起,她还有任务在身。
——现在,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知道穿越时空的实验已经成功,这当然是不够的。她得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用以证明这一创举的的确确已经由她完成了。
为此,军方在她脑中植入了一个微型电子芯片,全程记录她的脑电波活动,作为返回后用以证明这躺远古之旅并非只是她脑中产生的幻觉的证据。另外,这个芯片还具有语言翻译功能,并能向她提供一切已知的相关古埃及历史民俗……必须承认,准备是充足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找到城市,拍摄下一段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的实景——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说理力了。
当然,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还想看看那个方尖碑。说来也怪,那石碑就像在她心里生了根似的,她从没对一件事物有过那么大的兴趣。或许,这就叫缘分吧。她想。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仰头,但见一只雄壮的黑鹰正鼓风振翅滑翔,几个旋转后,忽然俯冲,直扑倪叛面门,苍劲有力的带有钩爪的四趾几乎瞬即已至眼前……
事发突然,倪叛无暇多想,电光石火间一抬手,“呲”——光子戒射出一道碧绿的光,雄鹰如遭电击,戾啸一声,笔直坠落。
光子戒的厉害,倪叛是知道的,她本不想下这样的狠手,只是情急之下,也没别的办法。听那鹰跌落时叫的那样惨,心下很是不忍,就走过去打算埋了它,谁知道蹲下一瞧,竟然看见鹰腿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金链,顿时眼睛一眯,知道不妙了。
——这鹰竟是人工驯养的!
谁都知道,鹰生性桀骜,即便被驯服也向往自由,所以放鹰时主人绝对不会离其太远,这鹰的主人,肯定就在附近。
出于安全起见,父亲和一干学者经过慎重考虑,把她的遣送坐标设定在毗邻尼罗河三角洲的、人烟稀少的西奈半岛,根据电子芯片提供的信息,纵横这片沙漠的是亚洲迁徙而来的游牧民族闪米特人。这就意味着,这只鹰的主人,十有八九是闪族人。而闪族人,则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剽悍凶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事情不妙了,非常的不妙。因为,她已经听见急雨般的马蹄声了。
她刚刚转过头,就见远处一座沙丘后转出一队人马,沙尘飞扬间,转眼已在百米之内。
好快的速度!倪叛暗自警惕,在这沙漠之上,只有训练有素的人才能策马如飞。但是,细细一看,见那队人马最多只有二、三十人,又稍觉安心,一只光子戒对付这几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缓缓站起身,腰板尚未完全挺直就听利器破空的声音响起,“嗖嗖嗖”三箭射来,直插在离她脚仅有三寸远的沙子里——她刚才只要往前迈一步,这双脚就算报废了。
冷汗,骤然从倪叛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那一瞬,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居然是——该死的这不是五千年前么?连复合弓都还没出现呢,这箭是怎么射这么快这么准的?
再一抬眼,那队人马驰得更进了,为首一男子,黑衣黑马,黑巾掩面,尽管马速快的惊人,他却只以双腿紧夹马肚,双手完全撒缰,握着把三角弓,紧贴脸侧,已经拉满,箭尖直指倪叛的大好头颅。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刚才那三箭只是警告,如果现在倪叛有任何轻举妄动的话,这第四箭肯定会把她的脑袋射个对穿。
骇然、惊讶、恼怒,种种情绪交替在倪叛心中出现,最终化作冷静,这人的箭实在太快太准,虽然光子戒威力惊人,但她不想冒这个险。
于是,在那群人团团围住她后,她缓缓的举起手来,想表示一下自己没有反抗之意。
谁知双臂甫动,就听一声轻哼,却是那领头的男子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手一紧,弓弦立刻发出轻微的拉扯之声,仿佛那箭随时都会脱弦而出似的。
见鬼!难道五千年前的人不知道举手就是示弱的意思?倪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肩膀一松,垂下手来。好吧好吧,她不举手了还不行?该死的,他为什么偏偏拿箭指着她的头?为什么不指着心脏或是别的要害?要知道她身上穿的这件白色长袍,表面看和古埃及女子常穿的没有不同,所用材料却和那件高科技军服一般无二,能防弹的耶!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带个防弹帽过来。
可是,谁能料到她的运气会这么差嘛!喏,刚来到古埃及,连气都没顾上多喘几口,就先是被鹰袭击,接着被人用箭指着头……没的说,衰就一个字!
倪叛叹了口气,哀怨的尾音尚未消散,那男子突然开腔了:“你杀了我的鹰?”
他的声线非常奇特,沙哑中带着股金属杀伐之意,仿佛每说一个字,声带的振动都会在咽喉中磨出血来……光听声音,倪叛已知道这男人必是个心狠手辣的厉害角色。直觉告诉她,和这种人打交道,最好是实话实说。于是她点点头:“是它先攻击我的。”
她脑中的芯片具有双向翻译功能,不仅能翻译别人说的话,还能干扰对方的脑电波,使之听懂她的话。饶是如此,那男人露在黑巾外的双眼中还是出现一丝狐疑,沉默着,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上下扫视她一番,最后,停在她的指间,那枚光子戒上。
倪叛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不该承认自己杀了那只鹰。
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除了一身白袍,根本身无长物!
那她是怎么杀死那只鹰的?抓起把沙子把它给呛死的么?
她身上唯一一件多余的东西,就是手上的这枚戒指,当然也就成了唯一值得怀疑的东西。
可是,一个五千年前的人,一个连“高科技”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竟然一眼就瞧出戒指有玄机,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太受打击了,如果五千年前的人都这么精明,那么很显然,人类根本就不是在慢慢的进化,而是迅速的退化。
一瞬间,不知多少念头划过倪叛的脑海,最后化为一句话:一定要保住戒指!
这男人既然已经看出戒指有问题,想必下一句话就是让她脱下戒指,否则就一箭射穿她的头。可她宁愿被他射穿头也不能把戒指交给他,它不但是她在这个时代赖以自保的武器,更是开启时空之门唯一的钥匙,给他?绝无可能!
然而,意外的是,她竟然猜错了。那男人的下一句话竟然不是让她交出戒指。
“你穿白袍,我的鹰想必是把你当敌人了。”他说,目光不再在她的戒指上逡巡,连弓也收了起来。“这片沙漠很少有孤身女子出没,你叫什么?要去哪儿?”
五千年前的埃及虽然没有中国人,却有很多从迦南一带为躲避饥荒而迁徙来的亚洲人。倪叛的五官本来就比较立体,肤色也较深,加上一身当地人的装束,倒是与西亚人种有几分相像。
这男人问出这两个问题,虽有试探之意,但至少是真的把她当成本地人了。
对倪叛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即使她进入人口密集的城市,也不会显得很突兀。心中一喜,觉得也该给自己取个带埃及味的名字,以便进入城市后使用,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张口就说:“我叫依希丝,要去……”顿了顿,从电子芯片提示给她的地名中选了一个,说:“去孟菲斯。”
“孟菲斯?离这很远呐。”那男人眈了眼四周,似乎笑了笑,“你不是打算走过去吧?”
倪叛面不改色:“当然不。我的马在半路上死了,所以……”
“哦。”那男人轻抚着马鞭,沉吟片刻说,“我们要去孟菲斯附近的奴隶市场,可以分你一匹马。”
这么好?信他才怪!不过……倪叛眼珠一转,他说的对,此地距离城市太远,有马骑总比走路强。反正,从他收起弓的那一刹那起,他,以及这一行人的性命就算落到她手里了,她怕什么?于是展颜一笑,说:“那太谢谢你了。”
那男人淡然扫了她一眼,身形忽动,眨眼功夫已下了马,丢下一句“我的马比较听话,你骑。”就翻身上了另外一匹马,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既流畅灵动,又充满了力量与剽悍。
好身手!倪叛暗赞一声,要是古埃及也有奥运会,这家伙绝对能拿马术比赛的冠军!
电子芯片感应到她的脑电波,自动把有关讯息调了出来:在古埃及,只有闪米特人懂得如何驯养马,直至其分支喜克索斯人占领下埃及,埃及人才逐渐掌握了驯马术,并开始发展骑兵……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很显然,那家伙这辈子也别想拿马术冠军了。倪叛笑嘻嘻的想,仰脸看天,一朵白云悠闲的挂在头顶,仿佛在她的心头投下一片阴影,笑容仍然浮在唇边,却已僵硬:她忽然就意识到什么事不对劲了。
——只有闪米特人会驯马,她是闪族人么?
当然不是。
那么,她哪来那匹“死在半路上”的马?
“我的马比较听话,你骑。”耳畔鬼使神差的响起刚才那男人说的话,倪叛猛一咬牙:遭了!
恰在此时,身后响起刺耳的呼哨声,身下的马顿时一声长嘶,前蹄骤然立起,又“砰”的落下,如此不停反复,外加摇头摆尾,直把倪叛颠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手不由一软,一头就从马背上栽进沙地里去。
她自小受训,反应不能说不快,就地一个翻滚,已卸去大半冲力,正要站起,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不简单!”她只来的及抬眼,就见半空一道黑影压下,整个人再度被压在地上。那人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地上一按,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巧劲,她只觉指上一凉,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枚光子戒,到底没保住!
愤怒和羞辱使她忘记了一切,膝盖一曲,狠狠的撞在那男人的胯下,听他在自己耳边倏的发出一声闷哼,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痛快……然而,这痛快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扬起手来,重重的切在她颈上。
昏厥之前,她听见他说:“你要了我的鹰的命,就用的你自由来换吧。” 第二节
倪叛醒转时,夜幕已经降临。
她睁开眼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天的星子。那么、那么多的星星,如钻石般点缀在蓝丝绒似的夜空中……尽管生于现代的她早就知道,即使在最理想的观测条件下,地球上肉眼可见的星星也只有九千颗,因为每次只能看见一半天体,这个数目还要减半,可这一刻,“无穷无尽”这个词还是从她的脑中跳了出来。
五千年后的地球,是看不见这么多的星星的,所以这份浩瀚飘渺的美丽乍一入眼,她真的怔住了,直到——脚上传来的压迫感使她回过神。
怎么……她猛然从沙地里坐了起来,身上、头发里全在扑簇簇的往下掉沙子,然而她才顾不上这些,死死的瞪着脚上那根大拇指粗的铜链,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半晌,她的眼球移动了,顺着锁链一点一点的移动,直至尽头。
是棵大树。
哈!好!好啊!那男人竟然把她栓在树上,他当她是什么?猴子么?倪叛气的几乎昏了头,好半天才想起一个问题:沙漠里哪来的树?
举目四顾,她赫然在身后发现一条河,以及零零落落的散布在河边的几顶帐篷。柔和的灯光从帐篷里射出来,隐隐可闻人语低喃。
倪叛明白过来,这一定就是沙漠中的旅人心心念念的绿洲。
也就在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肺叶仿佛燃着一团火般,痛苦的灼烧着,而每一次痛苦,都意味着一个字——水。
她要喝水。这念头一经出现便迅速泛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下意识的低下头翻起衣摆,刹那间,浑身的血液从头到脚凉透。
那粒纽扣呢?
那粒只要发出荧光就意味着已经收集到足够的体液,并已将其过滤成饮用水的纽扣,竟不翼而飞了!
不但如此,衣服的质地摸在手中也不一样了……不,这不是她的衣服。她的衣服,虽然样式和颜色都与这件一样,但质地却细致多了……那男人,竟然换了她的衣服!哦,那该死的、该死上一万次的家伙!难怪她觉得冷,沙漠的昼夜温差本就大,她现在穿的又是普通衣服,不冷才怪!
但是,与饥渴比起来,寒冷却算不得什么了。而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又是能够忍受的。
下意识的,她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条河,那与星光交相辉映的粼粼水波,对此刻的她而言,是怎样一种致命的诱惑?
倪叛用干燥的舌头添了添同样干燥的嘴唇,倏的收回目光,“砰”的一声躺回到地上。
那条河离她并不远,但她脚上这根铜链的长度,很显然是刻意计算过的——她敢保证,她能走到河边,甚至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可是她绝对喝不到一口水。
明知喝不到还看,等于自虐。她从不自虐。
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不怪任何人。
五千年前的人也是人,她凭什么觉得古人都是傻瓜?他们的科技文明虽然不如现代那么发达,可那也只是因为受到了时间的局限而已,若论脑力、智慧,古人绝不比现代人差。
是她,妄自尊大,小瞧了他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然而,这样的屈辱,这样的罪,她发誓绝不会白受!早晚一天,她会让那男人知道她的厉害,哼!
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脚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间显得份外刺耳。她立刻提醒自己不要动气,情绪波动会使血液循环加速,沙漠的夜又分外寒冷,她没那么多热量可供挥霍。
就在紧张的神经真的渐渐松弛下来时,沙沙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怎么,把她扔到外面挨冻受饿还不够,又想玩什么花样么?倪叛懒洋洋的躺着,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
“你……醒了么?”
稚嫩的童音响起,倪叛倏地张开眼,一扭头,撞进一个小男孩关切的眼眸。
他大约只有七、八岁,白白的皮肤,尖尖的瓜子脸,双瞳又黑又亮,穿着件米色的袍子,映着漫天星光,仿佛浑身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见鬼!倪叛心里先是冒出这么一句,接着就被自己否定掉了:不是鬼,是天使!天使啊!基督耶酥,她从来、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漂亮的小孩!
她向来不喜欢小孩,但是这么赏心悦目的绝对例外。尤其是,他手中还提着个水罐。
“嗨,你好,孩子。”她一骨碌翻身坐起,盯着他手中的罐子,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吐沫,“那是给我的么?”
那孩子点点头,走近几步,把罐子递给她就飞快的缩回手,转身跑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探出头来看她,一副又好奇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倪叛知道现在喊他过来反会吓着他,就一小口一小口的用水润着喉咙,偶尔朝他笑一笑。等她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完时,那孩子已经把大半个身子从树后露出来。
“不把罐子拿走么?”倪叛朝他扬了扬手。
孩子点点头,却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
倪叛一抬眉:“怎么,要我扔给你?好,接住了——”
“别!”孩子喊了一声,忙跑过来,“锡安看见碎片就知道我给你送过水了!”
锡安?倪叛脸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就是那男人的名字?好,她记住了。把罐子递过去,她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孩子接过水罐,这次却不走开了,用脚尖一下一下的拱着沙地,期期艾艾的问:“你……真的是你,杀了锡安的鹰?”
倪叛恍然。怪不得这孩子对她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的,敢情是为了那只鹰。于是笑问:“怎么?不像?”
“嗯。”孩子飞快的瞟了她一眼,红着脸说,“你看上去……很斯文。”
斯文?倪叛大笑,这辈子她也没跟斯文有过瓜葛,这孩子真是可爱呢!
那孩子却急了,连声道:“小声点小声点!锡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被他听见你笑的这么大声,就麻烦了!”
倪叛哼了一声:“我笑我的,关他什么事!”
“你是他的女奴啊,怎么不关他的事?”
“女奴?切!都什么时代了……”话没说完,倪叛已猛然意识到:五千年前的古埃及,非常不幸的就是处于奴隶时代。尴尬的抬起眼,那个小孩正满脸怪异的看着她。
“啊,那个,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女奴可不由他说了算……嘿嘿,不说这个了,我叫依希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叫雅各。”
雅各,很明显这是犹太人的名字。倪叛扬扬眉说:“原来你是犹太人。”然后在心底加了一句:怪不得皮肤这么白。
“啊?”雅各精致的小脸上写满不解。
哦对了,犹太是后来的称呼,那时候他们叫……电子芯片非常及时的提供信息,倪叛转口说:“你是希伯来人?”
雅各眨巴着眼睛,好像还是没听懂。然而他是个懂礼貌的小孩,并没有显出不耐烦来,微笑着自报家门说:“我是哈卑路人。”
哈卑路是什么?倪叛一呆,电子芯片尽责的解释:哈卑路(Habiru),意即“渡河而来的人”,后以一音之讹而称为希伯来(Hebrew)。
“靠!那不早说!”倪叛怒,雅各则莫名其妙:“怎么了,依希丝?我说了啊,我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哈卑路人嘛。”倪叛赶紧换上笑脸,“你们有个叫约瑟的,当过埃及的宰相,是吧?”
“是倒是……”雅各怔怔的看了她两眼,叹了口气说,“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犹豫了一下,“现在的埃及人,很不喜欢我们。”
“嗯?”
“他们说我们不相信他们的拉神,是劣等人。”雅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露出一丝悲伤,顿了顿才接着说:“他们还骂我们像蝗虫,吃垮了自己的家乡,就赖在他们的国度不走……”
孩子的悲伤,本已让人心酸,更别说这孩子还这样美丽。
“不要紧!”倪叛立刻豪气干云的拍了拍他,大声安慰道,“等喜克索斯人统治了埃及,你们希伯……哈卑路人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们和你们都是闪米特人的后裔,会对你们很宽容的哦!”
“喜克索斯人统治埃及?”雅各吃惊的看着她,片刻后赧然一笑,低下头说,“你为哄我高兴才这么说的是么?依希丝,”他忽然靠近倪叛,把头往她肩上一贴,“你是个好人,你那么有本事,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喜欢你。一会等锡安回来,我去求他放了你……”
倪叛的心头一热,柔声说:“我也喜欢你,但是我不要你去求他。听见了么?不要求他。”
“可是你杀了他的鹰,他很生气。”雅各咬着嘴唇,脸上露出深深的担忧,“他也许会杀了你的。”
“他不会。”倪叛坚定的摇摇头,忽尔一笑,“他心里有个谜,没我他解不开。”
“谜?”雅各想了想,眼睛一亮说,“对对!我听见他跟先知说,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一下就杀了他的鹰……听说,你用的武器是枚戒指?啊,我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戒指竟然也能当武器!”
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却偏要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什么“我从小到大”。倪叛笑的前仰后合,一拍他的脑袋说:“你才多大?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我那枚戒指很厉害的,有机会让你玩玩。”
“真的?太好了!可是,你的戒指那么厉害,应该是带魔力的吧?我听说有魔力的东西都只认一个主人的,它肯听我的么?”
魔力……嗯,这个词倒也不错,与其向五千年前的人解释什么叫高科技,不如换这种他们能够理解并接受的说法。倪叛点点头,笑嘻嘻的说:“傻孩子,就因为它是一只魔法戒,所以只要我施咒语,它就会听你的话了啊。不用害怕啦。”
“咒语?”雅各眨了眨眼,仿佛懂了,嘴唇翕动,正想再说点什么,忽听风中隐隐传来轰隆的马蹄声,交杂着喧闹的呼喝,顿时站直了身子,伸脖张望了一番,喜滋滋的喊道:“是锡安!锡安回来啦!”
倪叛扭过头,但见几个人从河谷西边打马狂奔而来,扬起一路的尘沙,看那又说又笑又喊又叫的劲头,倒像是打了什么胜仗归来似的。
倪叛下意识的问了句“他干什么去了?”,却半天等不到雅各的回答,抬眸看去,他正含笑瞧着那群人归来的方向,神情专著,似乎压根就没听见她的话。
“雅各?”她拍拍他的手,“我问你话呢,他们这是去干吗了?”
“捉鹰啊。”孩子终于回答了他,但是仍然没把目光收回,又站了一会,猛然热烈的挥起手来,大喊:“锡安!锡安!”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由远及近,由快而慢,最终在倪叛身后几米处停下了。然后,但闻衣袂窸窣,是来者下了马。再然后——
雅各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脆生生的嗓音如细银般洒在夜色中:“锡安!这蠢女人什么都跟我说了哦!我厉害吧?哈哈……”
“铮”!倪叛仿佛听见自己脑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迸断了。那一瞬,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刚才……是谁……哪个猪头……把这小孩当天使的?
第三节
夜风呜咽,篝火跳动。
火光映射着倪叛的脸,忽明忽暗,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安慰着自己。然而,耳中却听见雅各对锡安说:“她说我们和喜克索斯人是同一个祖先……”
这不算什么。她这么对自己说,可脸色还是变了变,因为锡安轻轻的挑动了一下眉——极细微的动作,却充满不可忽视的危险气息。
“她还说,喜克索斯人早晚会得到整个埃及。”白长一副天使面孔的小恶魔继续充当叛徒的角色,居然还心安理得的悠悠瞟了她一眼,“还有那枚戒指,她说只要知道咒语就可以使用。”
倪叛冷冷的迎上他的视线,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她不会原谅这个孩子。永远不会。
别跟她说什么他还小这类话!年纪,不是卑鄙的通行证。她讨厌倚老卖老,同样,也讨厌倚小卖小。
面对她如此犀利的目光,雅各却无动于衷。眼光轻轻在她脸上一荡,浑不见一物似的掠过,继续对锡安说:“我正想接着问,你就回来了……”
他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平静,初见锡安归来时的那份带有邀功意味的喜悦已经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孩子不该有的沉稳和冷静,就像一名士兵例行公事的向长官做汇报。
倪叛咬牙,她打赌这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利用别人的不设防,获取可用情报……该死!不知道从哪儿窜起的怒气,她冷然说:“叫他走开,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
锡安瞄了她一眼,尚未开口,雅各已经先微笑着说:“那么,我先回去了,锡安。”
“晚安,孩子。”锡安在他额前印下一吻,“愿主赐你好梦。”
“愿主保佑你。”雅各碰了一下他的手,看都没看倪叛一眼,径自离去。
沙沙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爆溅的声音,不远的黑暗处,一个男子低低的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风沙,在夜风的应和下传入倪叛耳中:“神光笼罩的乌尔,我的家乡;富饶的美索不达米亚,稻穗金黄;奔流的幼发拉底河,生机昂昂……只要我们心中还流淌着希望的泪光,百年的期盼就不会只是梦想……”
歌声悲伤、低缓,回旋在大漠荒原上,说不出的悲壮动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歌声,没有人能在听见这样的歌声后不觉哀伤……倪叛听得完全入了神,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夕。恍惚间,那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千百年来所遭受的种种一一浮现在她心底:汉谟拉比的宗教迫害、两河流域的大迁徙、迦南地短暂的安息、尼罗河三角洲的寄居、埃及人的歧视、摩西成功走出埃及……这些旧约圣经里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打动过她的心。
犹太,人类历史上最饱受纷争和排挤的民族,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到尼罗河三角洲,从埃及人无情的迫害到纳粹铁骑的践踏,他们几度遭受灭顶之灾,却从不放弃生存及返回故园的希望。
“只要我们心中还流淌着希望的泪光,百年的期盼就不会只是梦想……”
轻轻的,是谁在耳边唱和?用这样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声音?
倪叛抬眼,却见锡安半侧着脸,凝视着篝火,嘴唇翕动。火光映着他的脸,深凹的眼眶,低压的浓眉,削瘦的脸颊,仿佛镀上一层油画般的釉色,别样的沧桑,莫名的优雅……原来,他这样好看。倪叛模糊的想着,闪族人都这么好看么?比如,雅各。
雅各!这名字一经提起,倪叛顿时清醒,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锡安仿佛被惊动,猛然转脸,锐利的目光紧逼在她脸上,似乎要把她的灵魂穿透。
黑暗处的歌声仍在继续,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已不复伤感,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是倪叛的错觉。也许……本就是假象。
倪叛又哼了一声,扬起脸来大敕敕扬的问:“思乡思够了?想知道什么就快问,我没那么多时间在这儿跟你耗!”
锡安却不说话,只一味拿眼睛盯着她,盯了半天,笑了。
他笑得很奇怪,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唇角一点点扬起,细细的皱纹慢慢绽现,最后才形成一个完整的、极瘆人的笑。
“你胆子很大,身手也不错。”他说,“亨杰尔就这样把你派来送死,实在可惜。”
亨杰尔——古埃及第十三王朝末代法老,死于喜克索斯人之手,从而标志着古埃及中王国时期的结束。
搞了半天,他以为她是奸细。倪叛顿时冷笑起来:“如果你有一只跳蚤那么多的智慧,那就请你想想——这世上有我这样的奸细么,连对一个孩子都那么信任?更何况……”她轻蔑的挥挥手,“亨杰尔是什么东西,也配支使我?”
“东西?”锡安倏的偏过头,眯着眼满含兴味的打量着她,忽然点点头说:“不错,你不是亨杰尔的人。他的手下绝对不敢这样说他们的‘拉之子’。”
“你明白就好……”倪叛刚松了口气,就听他慢吞吞的问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喜克索斯人和我们都是闪族后裔的?”
她怎么知道?倪叛一怔,历史学家们就是这样说的啊,有什么不对么?
见她错愕,锡安淡淡的说:“我的意思是,你既不是我们的先知,又不是喜克索斯人的长老,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秘密?”倪叛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忽然间,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就爬了上来。
她已意识到自己铸下什么大错了。
因为史上喜克索斯人遗留下来的资料极为匮乏,所以就算在五千年后,历史学家门也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极有可能是后来的高加索人。
而希伯来人,却是犹太人。
这两个人种,无论体貌特征还是宗教信仰,都存在着很大不同。若非后世的历史学家刨根寻底,谁能想到他们竟然都是古老的闪米特族的分支。
那么,在五千年前,在那个生存大于一切,连文字都未普及的时代,有几个人会在竭力与自然、天灾和野兽搏斗的同时,腾出时间来想自己的祖宗是谁?
所以,在古埃及,这当然该死的是个秘密。一个只有两个民族的掌权者才知道的秘密。
至于为什么,那还用说么!
希伯来人饱受埃及人的歧视,喜克索斯人打算入侵埃及,而这两族又是同根同源——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联盟么?
——没有。
那么,这样的联盟能让埃及人知道么?
——不能。
见鬼!见鬼!难怪雅各说出这件事时,锡安的反应会那么奇怪,那分明是对她起杀心了啊!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一个在现代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到古代居然就成了禁忌……怎么办?倪叛仓皇的抬起眼,目光触及锡安平静的几近于冷酷的脸旁,陡然打了个寒战。
她并不胆小,但事关自己的性命,谁能不害怕?
父亲、欧亚大陆联盟、全世界的人都在等她回去,她不能死在这里。一个五千后的人,死在五千年前的古埃及,这太可笑了!
“我不是奸细,相信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用这样苍白的语言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你想想,如果我是奸细,或对你们有恶意,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被你们看出来?”
锡安静静的看着她:“我不用想。”
不用想?倪叛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咬起牙,她一字字说:“你是说,无论如何,我都死定了?”
锡安神情不变:“我不能冒险。”
倪叛的心,随着这五个字,“咚”的沉入谷底。
黑暗处的男人,仍在吟唱着那首代表着一个民族几百年的期盼的歌谣,这样的悲壮,这样的哀伤……她忽然间明白:她究竟是不是奸细、究竟是谁派来的奸细,并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这个民族所经的苦难、所受的痛苦都太深重了,所以他们必定要反抗,要崛起。在这条路上,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遇神伏神,遇魔降魔,遇人杀人——哪怕是,错杀。
轻轻的闭上眼睛,她喃喃自语道:“是的,他不能冒险,不能。”
她的声音很轻,但锡安却听见了,抬眼,目光正触及她唇角的一丝笑意:清醒、绝望、哀伤,百般滋味蕴涵其中,却惟独没有惶恐……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很清楚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甚至很清楚他的想法。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知道无法避免、无从逃避,所以才选择用微笑去迎接、去面对。
锡安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他从九岁起便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死亡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经历的多,自然也就无所畏惧。可是她……她是这么的年轻,虽然身手不错,但是溪水般清澈的眼神和花瓣般细致的皮肤,说明她一直养尊处优被保护的很好,是什么让她能够做到含笑面对死亡?
不可否认,这女人让他迷惑。
你究竟是什么人?
有那么一瞬间,锡安几乎已经忍不住问出这句话了,但他忍住了。
人人都可以有好奇心,惟独他不能。他的肩上背负着整整一个民族,发现隐患立刻将之除去,是他的责任,不必追究更多。防患于未燃,说来简单,执行起来却需要足够的克制力和狠心,他无从选择。
看着倪叛的脸,这么这么年轻的脸,他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说:“我很遗憾。”
是遗憾,不是抱歉。倪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冷的笑道:“别为了你那所剩无几的良心说这种废话了,何不痛痛快快的告诉我,你打算让我怎么死呢?”
锡安沉默片刻,转脸面朝黑暗沉声唤道:“米亚。”
歌声骤停:“锡安?”
“别唱了,叫上扫罗带鹰过来。”
“好!”
锡安转回头,看向倪叛的眼神再无半点情感的流露,平静的说:“那是一只刚成年的金鹰,驯服它大概需要四到五天的时间……”
忽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倪叛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脊梁。
“从现在起,你不会再得到任何一点水和食物,如果你能熬到它听命于我的那天,我就放了你。” 第一节
世间最高傲、最不屈、最向往自由的灵魂,属于谁?
如果你的回答是“人”,那你错了。
世上也许再没有比人更擅长驯服、软化以及禁锢其它物种的生灵,从远古到现代,从神的坐骑到动物园里一双双呆滞的动物的眼睛,都证明了这一点。然而,世间最高傲、最不屈、最向往自由的灵魂,却不属于人类,而是属于——鹰。
属于那个生来就属于翱翔,属于自由,属于天空的生灵。
上帝待鹰,是相当偏爱的,不仅让它们在几百万年的时间内高高在上、俯瞰苍生,还赐予它们预知生死的能力。
每当意识到死亡将至时,鹰就会孤身只影飞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次次冲向高高的蓝天,直到气竭力尽,才收拢翅膀、流星般坠落……它们的尊严与生俱来,连死亡,都要用这样一种桀骜的方式。
或许正因如此,人类才会在长达万年的时间里,一直以征服苍鹰为乐,不知疲倦。
驯鹰,又叫熬鹰。一个“熬”字,道尽了个中残酷与惨烈,那是对鹰从肉体到心灵的戕害。彻彻底底。
倪叛从没见过熬鹰的场景。在她那个时代,人们已经不需要利用鹰的利爪和利眼来捕猎或侦察敌情,所以“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只是泛黄书页里的一句古诗而已,她无从想象那是怎样一幅画卷,当然更不知道让一个生而属于自由的灵魂最终屈服为人类的工具,需要经过多么漫长的等待和煎熬。
可是这一夜,当她第一眼看见那只鹰时,她就意识到——征服它的过程,必将艰辛卓绝而又遥遥无期。
而她究竟是生存还是死亡,却正是由它屈服的时间长短来决定。
鹰的幼年期很长,直到七岁时才会离开父母独自生存。
所以,尽管如锡安所言,这是一只刚刚成年的鹰,体形却已经很大,身长足有半米,披着一身栗色的羽毛,在火光的照射下,闪动着刚劲的金属光泽。它的喙尖锐而弯曲,带有钩爪的四趾苍劲有力,一双布满细小蜂窝状棱面的眼睛怒瞪着,漫天星斗在里面反映出无数亮点,清澈明亮而又锐利倔犟。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桀骜,那么看看这只鹰吧,它就是这两个字的化身。
虽然它的脚上栓着锁链,翅膀也被布条紧紧勒住,但那两个男人带它过来时,还是很费了一番周折。
因为,它在不停的挣扎。
它的力气显然很大,两个成年男子、四只手,都几次差点按不住它,狼狈至极时,竟然还被它用喙啄伤了手。
然而那两个男人却不生气,哈哈大笑着说:“纯种金鹰就是厉害!锡安,把它熬成了,不知能帮我们多大忙呐!”
锡安沉默着走上前,从他们手中接过鹰说:“我来。你们去搬石头。”
大概是感受到这双陌生的手上传来的危险气息,鹰安静下来,斜着头,机敏的打量着锡安,片刻后,倏的朝他右手猛啄去。
然而锡安似乎早有准备,一甩右手,躲过这一击,就势抡圆胳膊,狠狠一掌攉下。
这一掌快若闪电,且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可是——居然打空了。
倪叛在一边瞧得分明,那鹰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不过是歪了歪脑袋,却避的恰倒好处,连一丝力气都没白费。
锡安仿佛也没想到自己这掌会落空,怔了一怔,抬眼朝那鹰看去。
怪的是,那鹰躲过这掌后,并没有再次朝他发动攻击,只是昂着头、挺着胸,拿眼睛冷冷的盯着他看。
一人一畜,四目相交,浑似一对势均力敌的对手,初次交锋以平局告终,便开始重新估量对方。
倪叛想起孩提时代曾在动物园里见过的鹰,想起它们稀疏灰败的羽毛和没精打采的眼神,再看看眼前这只鹰,看看它那一身凛然的骄傲与霸气,尽管明知它的倔犟和桀骜就是自己的灾难,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为它喝了一声彩。
就在这时,那两个男子合力抬着块大石回来了。
“行了。”锡安把系在鹰腿上的锁链压在石下,对他们说,“这里有我守着,你们回去吧。”
那两个男人扫了倪叛一眼,却什么都没问,转身离去。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倪叛下意识的转过头,却见河边那片帐篷区,早已漆黑一片,不闻一丝人语,不见半点烛光。
这样的寂静悄悄,这样的死气沉沉,仿若全世界都在一瞬间沉入地底似的。
倪畔的身子,莫名其妙的轻颤起来,就像大梦乍醒,突然间失去了一切,又好像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似的,整颗心儿都空落落的,难受至极。她仓皇转头,极目四顾,竭力想要为自己那颗失去依托的心寻找一丝慰藉,然而天高地阔,沙海无边,何处不茫茫?
身畔的篝火仍然在燃烧,沙漠中唯一的亮色与温暖,可是和全世界的黑暗相较,何其渺小微弱。抵不住,终让无边寂静和沉沉夜色悄悄的从虚无中挣脱出来,张牙舞爪的,争先恐后的朝这旷野上的两个人和一只鹰围拢上来……
似乎感受到倪叛的不安,锡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了片刻,然后缓缓转开,抽手解开了缚在那只鹰翅上的布条,一字字说:“让我们开始吧。”
“唰”——金鹰展开双翅,掀起一阵劲风。
粒粒细沙扫到倪叛的脸上,微微的刺痛。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奇异的松弛了,就在这一瞬间,松弛了。
“让我们开始吧。”
原来,她的惴惴不安,她的紧张躁动,就是因为她在等待这句话,就像死刑犯等待庭上的那声宣判……现在,她等到了。
那么,开始吧——她的死亡倒计时。
第二节
“哗啦啦……啪!”
三十四。
“哗啦啦……啪!”
三十五。
倪叛枕着交叉在脑后的双手躺在地上,外表的平静下,随着内心默数的那个数字一点点增加,她的血液却在慢慢的灼烧、沸腾。
她张着眼睛,视线范围内,是深蓝的苍穹,点缀其上的星子,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黯淡,而且越来越黯淡……
它们也不忍心了么,就像她一样?不忍心看那个原本是天底下最自由的生灵,为了重新得回自己的自由,做着徒劳的困兽斗?
用那样惨烈的方式。
——一次次的奋起扑击,一次次的试图用铁喙和利爪撕裂那个禁锢自己的人,一次次的被锁链拽回,一次次的重重摔倒在地。
停止,停止吧。倪叛在心里祈求着:你够不着他,伤不到他,你的力气会一点点耗尽,你的傲气会慢慢拖垮你……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唯一算得和她同属一条阵线的,就是这只鹰。她和它,境遇相同、处境相同,连所面对的,都是同一个敌人,就算称不上盟友,至少也能算的上是难友。所以,在生存对她而言已渺茫的连一丝光明都不见的现在,她本能的希望那只倔犟的鹰能够赢得这场不公平的战争。
然而……
“哗啦啦……啪!”
又一次!
这是第几次了?还有多少次?
该死的!别再继续了!
血液骤然燃烧到沸点,倪叛倏的直起身,脚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成功的吸引了那只鹰的注意。
它那双美丽的眼睛,业已布满血丝,直勾勾的盯在倪叛的脸上。而倪叛,则朝它笑了笑,一晃脚,锁链再次发出响声。
鹰的脑袋微微一偏,然后,缓缓收拢了一双翅膀……
这一瞬,星光都仿佛骤然灿烂起来,倪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不再犯傻了!哦,感谢上帝,感谢……
第二个感谢对象的名字还没念出来,就听那鹰陡然发出一声啸,那般悲愤,那般苍凉,那股死亦不妥协的戾气扯裂了黑暗,笔直的冲上云霄,缭绕在天际,久久不散。
锡安的眼睛一亮,而倪叛的心却是一凉:这样的啸声,它要干吗?
正惊疑不止,忽见那鹰把身子一侧,伸嘴就去狠啄那条青铜锁链——“咄”!
金属相扣的声音传入耳鼓,清脆的刺人,就像骨头生生被折断,倪叛的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咄咄咄”,鹰的铁喙不断啄击在锁链上,迸出蓝色的火花,那样稍纵即逝的的火星,在她的眼里却亮的就像一百万个太阳……
“恭喜你。”
锡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倪叛怵然回首:“你说什么?”
“恭喜你。”锡安重复了一遍,顿了顿,解释说:“这鹰,撑不了多久了。”
倪叛呆呆的看着他,那模样就像是她的思维神经已经短路,能听能看能感觉,却就是无法回应。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它们苦涩的像是她刚刚吞下一百斤黄莲:“你说要四五天的。”
“所以才恭喜你。”锡安淡淡的说,“喙和爪是鹰生存的基础,鹰珍惜它们远比鸟儿珍惜自己的羽毛更甚。我熬过三只鹰,每一只都是在最后两天内才会因为急恼、愤怒和无奈而用喙去啄锁链。这样做的体力消耗太大,而且疼痛会使意志力迅速崩溃,谁在那时捧出水和肉,它们就会认谁为一生的主人。而这只鹰……”他做了手势。
倪叛下意识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鹰还在啄着锁链,频率并不算很快,但是每一下都用尽全力……锁链依然如故,它的喙却已鲜血淋漓……沙漠的夜,冷的滴水成冰,它的血刚渗出就凝结住,在喙的周围结成黑色的血痂。
然而在倪叛眼里,那里凝结着的不光是它的血,还凝结它对自由的渴望,凝结着它对过去风光无限的缅怀,凝结它那颗强悍不屈的灵魂绽放出的最后的光华。
“它这种反应十分的反常,很显然因为某个原因,它对锁链的痛恨之情提前发作了……”
倪叛身子一震,脚上的链子随即轻轻一响,仿若五雷轰顶般的,她猛然醒悟——是她!都是因为她!是她用链子的声音刺激了它,是她呀!
“照这样子下去,它至多还能撑到明晨。我会遵守承诺,还你自由。”
承诺……自由……
明天清晨,她就得回了她的自由……
可是,那时的蓝天,将从此少了一抹乘风翱翔的身影,苍茫尘世,也从此失去了一个高傲的灵魂。
“不可能!”倪叛紧盯着他,低低的、一字字道:“它不会屈服的!它不会成为你逐兔叼雀的工具,然后乖乖的停在你的肩上,眼巴巴的期待你什么时候高兴了,赏给它一点肠子和肝肺……不,它不会的。它属于自由、属于风、属于飞翔,不是你,不是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已经小的仿佛梦呓。
锡安眼角的肌肉一跳,蓝色的眼眸转深转浓,就像夜色不知不觉间蒙上他的双眼。抿了抿唇,他说:“它的驯服就意味着你的自由,这你应该很清楚。”
倪叛抬起睫毛:“是的,我清楚。那又怎样?你以为我会怎样?去期盼么?”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一字字说:“不,我告诉你,我不会。”
锡安却好像完全听不出她言语里的不屑,认真的看着她,认真的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人!”倪叛冷笑,“生死有命,但我活着一天就得有尊严,把生存的希望寄在一只鹰身上,盼望它快点投降然后自己好拣回一条命,这种事我就是死也做不出来!”
锡安扬了扬眉,眼睫闪动不已,却不再说话。
沉默中,鹰喙猛击锁链的声音愈加清晰刺耳起来。
倪叛忽然站起身,咬牙朝它冲了过去。脚上的锁链拖在沙地上,宛如一条蛇在游走,很快就被拉的笔直,而她离鹰还有一米之远……只有一米,可锁链紧箍着她的脚踝,深深的陷进肉里,使她再也不能靠近它半寸。
她开始挣扎,无谓的挣扎。她扭动脚腕,她用力的拽着……脚腕上骤然传来的温热感使她暂时停顿下来,低下头,一抹血色映入眼帘。古时的铸造技术落后,打造出来的铜链也分外粗糙,这么磨了两下,竟然就磨出血来……那么,它那样用力的啄击,该有多痛?多痛?
气血翻滚,她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一边更大力的挣扎,一边冲那鹰喊着:“停止!你给我停止!我知道你脑仁小,想不通那么多道理,但就算是一只蚂蚁也知道偷生,你怎么就那么笨!那么傻……”
听见她的喊叫,鹰转过脑袋,倪叛骤然噤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盯住它金色的双眸,紧紧的盯着,缓缓的摇了摇头。
仿佛感受到了她目中流露出的急切的祈求,鹰的瞳仁骤然划过一丝悲哀之色……绝不是倪叛的错觉,真的是一种悲哀,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悲哀。
倪叛怔住,彻底的怔住。说出来谁能相信,在这一霎,她竟然从它的眼中看见了它的过去,那辉煌灿烂、自由自在的过去:在清澈的天空下翱翔,或鼓风振翼,刺穿云层,或舒展翅翼,听任气流托着它回旋;天地之大,处处都是它的家,它是天空的王者,是草原上的霸主……它知道,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倪叛拼命摇着头,光影晃动中,她看见那鹰毅然决然的一扭头,用比刚才更大的力道,狠狠的朝锁链啄去。
“咄”!火星四溅,鲜血迸出。
“该死的!”倪叛发出一声咒骂,发了疯似的扭动脚腕,一心只想挣脱它的桎梏,“停下来!你会死的!会死的!别这么傻……”
“你就聪明?磨伤了脚筋你这辈子就算废了!”锡安的声音隐隐夹带着风暴的气息响在耳畔,与此同时,一只强壮的手用力捉住她的手腕,向后一带……猝不及防,她毫无反抗余地的被扔在地上。
地是沙地,摔的再狠也是软绵绵的,但是她的头……她的头……
“该死的!你不知道沙地里有石头么?”她强忍着痛朝他怒吼,“把我撞成傻子,看我怎么……”
话未说完,眼前发黑——第二次,因为这个混蛋男人,晕厥过去。 第三节
“唔,痛死了……”倪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神智还未完全清醒,手已经下意识的摸向后脑。随着视线渐渐清晰,米黄色的粗布和一幅羊皮地图映入她的眼帘。
她盯着它们看了足足有五秒钟,霍然坐起身来,因为动作过于猛烈,身下的床板发出几声呻吟,带起的气流更使得摆在床边那张简易木桌上的油灯晃动不已。
然而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用力的揉揉眼,再看去,油灯还在那儿,地图也在,臀下的硬床板更是硌的她骨头疼……这么说,不是幻觉?
——那男人,竟然让她睡到帐篷里?居然还让她睡床?
天!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好心起来?
灯影突然又是一阵摇动,却是帐篷的门帘被人掀起,锡安一手负在身后走了进来。
一看见他,倪叛立刻想起那只鹰来,二话不说,张口就问:“鹰呢?鹰怎么样了?”
锡安悠悠然找了把椅子坐下,歪着头看了她片刻,忽尔一笑:“还记得那只鹰,看来你没被撞成傻子。”
倪叛怔了怔,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他的笑。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但是跟上次那个充满了威胁、冷酷意味的笑相比,这次这个,显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老实说,她从不知道笑容能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那么大的变化。
这变化简直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就像全世界的花儿忽然一齐在她面前盛放,又像是春天的大地冰雪消融,小草、树叶纷纷冒出了嫩绿的枝芽……什么叫如沐春风,倪叛在这一刻切身体会到了。
见她愣愣的瞧着自己的脸发呆,锡安把眉一挑:“怎么了?”
因为他坐的地方离灯较远,灯影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尚有一半隐在黑暗中。从倪叛这个角度看去,一道柔和的灰影沿着他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子起伏而下,直至薄薄的嘴唇和刚硬的下颌,使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庞顿时孳生出一股惑人的魅力,尤其是他那么一挑眉,深邃的眼睛乍放出一抹促狭和调皮的光芒,简直是又神秘又性感,又邪魅又迷人……上帝!倪叛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她早就知道这男人很好看,可是她真的没想到,当他收起冷漠和残忍后,竟然会帅到叫人叹息的地步。
“好吧,”始终不见她开口,锡安耸耸肩,“我收回刚才的话。”
呃?他刚才说什么了?倪叛想了想,随即反应过来,愤然反驳:“你才是傻子呢!”
锡安又笑了笑,伸出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手上拿着一个亚麻布包着的包裹。“给你。”他说,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搅动起阵阵气流。
什么东西?倪叛狐疑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确定要不要接过来。
“不要?”锡安瞥着她,一边手指略松、让包裹露出一道缝隙,一边缩回手,“那算了。”
“要!要!”倪叛几乎是扑了上去。
她的鼻子一向很好,从锡安松开手指的那一瞬,她就闻到从包裹里飘出的香气——食物的香气。
哦,她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感谢上帝,这男人的良心总算没有完全泯灭……抢过包裹,她七手八脚打开,开始狼吞虎咽。
锡安耐心的坐在一边看着她,看着她咬一口肉,再咬一口面包,吃得眉飞色舞无限满足,看着她以惊人的速度把食物全都消灭掉了,把油腻腻的手随随便便地往衣服上一擦,他的眼中终于忍不住流泻出笑意,指着木桌说:“那有水。”
倪叛立刻抓过杯子,一口喝净,然后心满意足的抹抹嘴巴,长长的的吐出一口气。
就像一只猫。脑海中骤然蹦出的这个比喻使锡安眼内的笑意加深许多,却恰巧被正偷偷的瞄着他的倪叛看见了,立刻板起脸,瞪着眼说:“你笑什么?”
锡安摊了摊手,慢吞吞的说:“你的胃口很好。”
倪叛仍然瞪着他:“那又怎样?”
“问心无愧的人才会有这么好的胃口。”锡安认真的说,“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倪叛眼珠一转,好像有点明白了,瞟着他说:“那么请问,你的胃口好么?”
“一直很好。”锡安坦然回视着她,“不过这次如果你死了,也许就会变得没那么好了。”
他居然就这样承认了,这不啻于向她认错呀!倪叛忍不住扬起眉。
“怎么?”锡安淡淡的问,“很吃惊?”
“的确有点。”倪叛没有否认,“我以为你是那种死也不认错的男人”
“我不是。”锡安唇角一斜,他的面部表情仿佛总是很细微,却总是很有味道。“对于错误,我向来觉得应该正视,而不是逃避。”
倪叛睫毛一颤,深深的凝视着他,仿佛这一分这一秒才刚刚认识这个男人。
他或许很自负,但是他绝不自大;他或许很骄傲,但是他绝对坦荡……有一种男人,无论出身是高是低,无论职业是贵是贱,走到哪里都当得起“顶天立地”四个字!
锡安,无疑就是这种人。
突然间,她意识到——她已经原谅这个男人,尽管他让她遭了那么罪,尽管他让她陷入过从未有过的危险境地,可是,她原谅他了。
但是……她忽然眨眨眼,既然他自己都不介意承认错误,那多说几句软话让她舒坦舒坦也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吧?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慢吞吞问:“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错误的呢?”
锡安飞快的乜了她一眼,狡黠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从你对我说做人要有尊严、并开始虐待自己的脚开始。”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对自己说,这女人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却还来跟我谈什么尊严,还发了疯似的去救一只鹰,她肯定不是个白痴就是个疯子。而在我没弄清楚她究竟是白痴还是疯子之前,我不能把她送到主的身边。”
“……”倪叛双眼冒火的瞪着他,明明知道这时候应该说出几句漂亮话来把他给顶回去,可惜她实在已经气的脑子里刮大风,实在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好就在这时,一声鹰啸传进耳鼓,立刻转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鹰!该死的!她竟然忘了那只鹰!哦,福尔摩斯说的太有道理了,人果然是吃得太饱就会大脑缺痒、思维停滞,因为身体都忙着去消化食物了……她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跳下床。
帐篷外,天色已放青,清晨的冷空气激得她骤然打了个寒战,然而当她看见那只鹰时,热血立刻涌上胸膛。
它还呆在原地,不过是一夜之间,满身铁羽竟灰败下来,不复最初的光泽。它显然很疲惫,不时乏力的甩着头,蕴满金色光泽的眼睛也半眯半睁着,好像随时都会睡去,栓有锁链的后腿无力的拖拉在身后,似乎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是再没有经验的人看了,也知道这只鹰从体力到意志,都已经濒临崩溃。
倪叛浑身发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立刻转头怒喝:“为什么你不把它放了?你就这么想得到它?你难道看不出来,不等到你把它驯服,它就会死了么?”
锡安静静的看着她,等她把话都吼完了,忽然伸出手,掌上托着一枚钥匙。“你可以放了它。”他说,“不过它的体力消耗太大,如果现在就放它自由,不出两天,我保证你就会在沙漠里发现它的尸体。”
倪叛怔了怔,说:“那就给它水和肉,让它恢复体力啊!”顿了顿,她的眼中浮起轻蔑,“你该不会是知道得不到它了,所以舍不得那点食物吧?”
锡安的脸色陡然一变,明亮的双眸浮起一抹阴霾,默然看了她片刻,蓦然转身,漠然离去。
一抹亮光自他掌中滑下,悄无声息的落在沙地上。
是那枚钥匙。
嘿,这家伙!倪叛冲着他的背影呆怔片刻,猛的跺跺脚:走就走!谁不会走路啊!
她拣起钥匙,朝那只鹰走去,故意笑的很大声的说:“嗨,我回来啦。别担心,我现在自由了,那家伙不给你东西吃,我替你找……”
声音倏顿,因为她已看见了水和肉。
满满一盆子的清水、满满一盆子的鲜肉,就摆在那块大石头下。
可是那鹰,那孩子般倔犟而又不懂事的鹰,却对它们不屑一顾。
原来,不是他舍不得给,而是它不肯吃。
倪叛如遭雷击,体内翻腾的血液一瞬间冷却下来。扭动僵硬的脖颈,她转头瞧向不远处的那顶帐篷,门帘低垂,安安静静,纹丝不动,拒人千里……她咬起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目光收了回来,轻微但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大步走近那只鹰,蹲下身去,柔声说:“为什么不吃呢?吃了你就能重归自由了,你知道么?”
鹰似乎很信赖她,见她靠近,不但不避,反而蹭了上来……倪叛先是轻轻的摸了摸它的头,继而手指顺着它修长的脖颈而下,抚上它宽阔的背脊……鹰温顺地舒展开身体,将头贴在她腿上,眼中透出温顺、驯服。
“来,听话,吃吧。”倪叛将新鲜的的肉托在手中,递至它的嘴边。
鹰不再抗拒,顺从的叼起,吞下,然后是下一块、再下一块……
半个小时后,当第一缕晨光染上鹰的栗色羽背时,倪叛解开锁链,拍了拍它的头:“去吧,你自由了。”
鹰偏头盯了她两眼,展开翅膀,腾空而起,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圈,箭一般冲上蓝天。
倪叛仰脸目送它的身影在初升太阳的映射下变成一个小黑点,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叹息:“都结束了……”
这一战,她重获生存的权利,鹰重获翱翔的自由,原本必输的一方,大获全胜,而原本赢定了的那个男人,却一败涂地。但,他没有抱怨,更没有不甘。
那个男人的内心,其实也是很柔软的啊……
第一节
金沙蓝天,烈日炎炎。
倪叛站在帐篷外,冲着脚下的影子发了半天呆,才抬头轻唤道:“锡安?我可以进来么?”
一秒钟后,帐篷里传出他的声音:“进来。”
倪叛撩起门帘走了进去,里面光线很暗,温度却并不比外面低,锡安赤着上身倚在床上,双目微闭,似在小憩。
埃及气候炎热,人们只有在外出时才会穿上衣服,抵挡风沙和毒辣的阳光,平时则无论男女都衣不蔽体。在古埃及的一些壁画上,有的女人甚至穿着露着双乳的衣服。
女人尚且如此,那么锡安明知倪叛要进来、却没有用衣物遮住自己,也就不足为奇了。
倪叛不是不知道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却还是窘的脸色绯红,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听不见她的声音,锡安睁开眼,歪头看了她一会,淡然问:“有事?”
昏暗的光线下,他赤裸的肌肤隐隐散发着古铜色的光泽,细密的汗珠附着在结实的肌肉上,彰显着肆无忌惮的热力和剽悍。半扬的下颌在脖下投射出一片柔和的阴影,直至形状优美的锁骨,在那里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消失了……
好吧,倪叛咽了口口水,对自己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性感的有点过分,你表现的有点白痴。当然,你尽可以站在这里、对着一个光膀子男人流口水,但是拜托你搞清楚,这男人并没有一点想诱惑你的意思……你瞧瞧他那狐疑的眼神……他不穿上衣,只是因为他热,如此而已。所以,你要么立刻挪开你那该死的眼睛,要么建议他穿上衣服,好让你说完那些该死的话!
“你先把衣服穿上,行么?”她一边建议,一边挪开眼睛。
锡安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我穿着。”
那是……裤子。严重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倪叛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件蠢事。很明显,试图让这个男人明白不该在女孩面前赤裸着上身,就像让原始人明白什么是核弹头一样困难。
Ok,forget it!她该死的尽在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不赶快把话说完然后离开这里呢?
她转过头,毫无防备的视线落在他的胸膛上,脑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就是:他的胸毛是金色的。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就蹦了出来:她以前怎么从不知道胸口长一堆毛会让一个男人这样迷人?
过了半晌,第三个念头终于跳了出来:倪叛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你怎么了?”想必是她的表情相当古怪,锡安的声音满带着忍耐意味。
怎么了?倪叛脸上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鬼才知道她怎么了。天可怜见,她对帅哥从来都不感冒的啊,当年在军校,女同学们围在一起谈论某某教官很帅时,她总是有多远就躲多远。可是这男人,这个锡安,活像是上帝故意造出来整她的人似的,从跟他相遇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就没有对劲过!
她是最出色的军人,却在他手上走不到一招便被擒;
她在成为他俘虏的屈辱时刻,还会为了他悲怆的歌声而动容;
她前一刻还恨他恨得要死,下一刻却已原谅了他,而原因竟然是他的一个微笑;
她素来冷静沉着,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他发脾气,然后为了他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她从不看重皮相,尤其是男人的皮相,可他的俊美却使她迷失,连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能触动她心窝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这一切发生的都那么自然,就像只要有阳光雨露,天地万物就会生长一样。
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那种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情感?又或者,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些人,就像夜空的流星,一经相遇,便会碰撞出夺目的火花……没有道理可言,更无需什么道理。
“依希丝。”陡地感觉到锡安的气息笼罩过来,倪叛惊觉的抬眼,他已站在她身前极近极近的地方,许是光线太暗的缘故,他的目光深不可测,恍若千年幽潭,一不留神便会教人溺毙其中。“喝点水,”他说,“天气太热,我想你有些中暑。”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如同飞翔在春光中的白鸽,雪白的翅膀优雅划过天空,温柔地令人屏息。
倪叛垂下眼,这才看见他手中拿着个杯子,喃喃道着谢接了过来,浅啜一口便在手中握着,半晌,终于轻声说:“对不起。”
“嗯?”锡安挑眉。
“刚才我不该那样说你。”倪叛吸气、抬头,直视着他清清楚楚的说:“是我错怪了你,对不起。”
锡安静静的瞧着她,眼底似有一抹异样的神采掠过。
沉默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就这样悄悄地在他和她四周流窜起来,倪叛的心莫名一跳,勉强笑问:“怎么,吃惊的说不出话了?”
“的确。”锡安没有否认,“我以为你是那种死也不认错的女人。”
似曾相识的对白……倪叛一怔,见他的唇角浮动起隐隐的笑,一颗心便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宽松安宁,于是眼睛一弯,也笑了:“那么,我们扯平了?”
“还没有。”锡安一本正经的说,“你杀了我的鹰。”
“你还拘禁了我呢!”倪叛瞪他一眼,“否则,我早就赶到孟菲斯……”
话未说话,语声已收。同时,锡安眼底的笑意也凝结住。俩人四目相接,俱是一阵莫名其妙的茫然。
然而很快,锡安就把目光转开了,慢吞吞的说:“是啊,你说过要去孟菲斯的,我居然忘了……”
“你的记性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呵呵。”倪叛突兀的发出两声笑,然而那笑声勉强得自己都听不下去,只得又很突兀的打住了。
短暂的沉默后,锡安转身从床头拿过一件黑披风,递了过去。
“给我?”倪叛一怔。
“嗯,”他垂着眼道:“从这里到孟菲斯至少需要三天,沙漠的太阳很毒,披着它可以避免阳光直射皮肤,从而减少水分流失,到了晚上,还可以御寒。另外,我会给你足够的水和食物,以及一匹马,但你最好不要骑的太快,在沙漠里,唯一跟水一样重要的,就是体力……”
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像个老太婆一样喋喋不休,他猛的闭上嘴。
而最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尽管他已经叮嘱她完这个又叮咛那个,他却发觉自己仍然放心不下。这片沙漠素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向导,也不敢独自穿越……而她,却即将孤身上路。
她或许很坚强很聪明,但是面对沙漠,光有这些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必定会遇上的种种危险,他的心脏就会微微缩起。
这个女人,这个他甚至谈不上了解的女人,已让他莫名其妙的孳生出一种特别的、难以言表的感情。
她突然出现在他的世界,用一枚戒指杀了他的鹰;
她反应相当敏捷,用甜蜜的笑容堆砌谎言,可是被他识破后,也不见她有多么惊慌;
她是狡猾的,却把一个足以震惊天下的秘密随随便便的告诉了一个孩子;
她在面对死亡时,还义正词严的告诉他“人活着就得有尊严”;
她生气时两眼冒火,高兴时眉飞色舞,羞赧时双颊绯红,一举一动都那么率性自然,既不烟视媚行,也不做作虚伪……在她身上,狡黠与天真,坚强与脆弱,豪爽与羞涩,全都奇妙的结合在一起,让他深深迷惑。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却好像永远也说不清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用心去感受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从而解开她这个谜……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她不是他的敌人,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留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既已决定让她走,他又何必这样的牵肠挂肚?
自他接掌族中一切事务后,杀伐决断、令行禁止,几曾有过这样的心神不宁、婆婆妈妈?
这样一想,不免拢起眉,抬眼间,却见倪叛也是一脸的怔忪,俩人四目相接,又是一阵茫然若失。
然而这一次,却是倪叛先把目光转开了。低垂着头,她轻声说:“好,我记住了。谢谢。”
锡安勉强笑了笑:“不用。”
话说到这里,好像已在告别了似的,倪叛的心不由一阵发紧。可是,遇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意外,意外过后,彼此各奔东西,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啊。还能怎样呢?
她摔摔头,抬起眼道:“那我的东西呢?可以还给我了吧?”
“当然。”锡安伸手解开脖子上的银链,上坠一枚乌光闪闪的戒指,正是倪叛的光子戒。他把戒指连同银链一起递给她,说:“虽然幻术在埃及很盛行,但埃及人并不喜欢女巫,你进入城市后,轻易最好不要用它。”
不想说话,倪叛点点头,正想把戒指从银链上解下来,忽听他咳了一声:“这链子……”
“怎么?”
“你留着吧。”锡安有点尴尬的偏过头,片刻后,吸了口气,转回脸说:“如果在沙漠里遇上闪族人,看见这条链子,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不过,如果你遇上的是身穿白袍、皮肤黝黑的人……”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穿白袍,我的鹰想必是把你当敌人了。”
倪叛想起初遇时他曾说过的话,脸色不觉严肃起来:“那是什么人?”
“库什战士。”
电子芯片迅速调出相关信息:库什,埃及语称为“塞提”,意为“弓之国”,国众多擅弓弩,常为埃及法老招募……她一扬眉问:“雇佣军?”
锡安缓缓点了点头:“他们是亨杰尔赖以控制西奈半岛的中坚力量,大部分留守南部矿区,你有可能遇上的是巡逻队。那是一群野兽,以猎获女人为乐,从十六岁的到六十岁的,他们都不会放过……”他的眼中露出厌恶之色,但是更多的却是戒备和警觉。
倪叛的心悠悠地沉了下去。锡安的厉害,她已领教过了,连他都对库什战士如此忌惮,她怎能不为自己担心?本以为凭着五千年后的高科技,足以使她安全往返远古与现代,可是事实证明,这趟旅程的危险性远比她预计的高得多。
怪不得在飞机上,父亲的神色那般忧忪,他那是一方面希望她接受这次任务,一方面又在为她担心。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提醒她,所谓名垂青史的机会,并非轻易就能得到的,它通常都伴随着高风险。
而最可怕的是,这危险是无法预计的——除非你已经身处那样的环境,否则你根本不知道你会遇上什么。
但是,这份危险总得有人来承担,而且只能是一个人。
众所周知,任何一种新型药物问世后,都要经过相当长一段时期的动物实验及人体测试阶段,证明该药对动物和人都没有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后,才会投放市场进行批量生产。
同样,穿越时空也是一种实验,倪叛就是那只被挑出来进行第一次实验的小白鼠。
当然,人的生命远比小白鼠珍贵,所以医药实验可以同时选用几百只小白鼠来进行,但是穿越时空,却只能选一个人——如果不成功,最起码伤亡人数已降至最低。
也就是说,如果倪叛在这里遇上什么阻碍、导致她没能在预定的期限内返回,军方绝无可能展开什么所谓的搜救行动。他们只会认为是实验失败了,会加紧完善实验设备,然后派出第二只“小白鼠”。
生于军人家庭,没有比倪叛更明白军界的黑暗和无情,即使她拥有欧亚联盟总指挥官之女这样显赫的身份,她也不奢望军方会为她破例。更有甚者,父亲的政敌会借此打击嘲笑他——看啊,你滥用职权把这个万人渴求的机会留给自己的女儿,却只换回一具尸体!
不!倪叛蓦然紧咬起牙,她不能让父亲因她而蒙羞!绝不能!不管她将面临多大的危险,她一定要取得证据,然后安全的返回!
抬起眼,她盯着锡安:“如果我遇上他们,我该怎样做?”
“躲起来。”锡安一字一句的说,“立刻躲起来,绝不能让他们看见你。”
他的表情凝重到连空气都仿佛为之凝固,他知道她有一枚“魔法戒”,却还这样郑重的嘱咐她,那群库什战士,究竟有多厉害?
如果可以跟他结伴同行的话……倪叛的脑子里不由自主的蹦出这个念头,随即就被自己否定了。很明显,他们暂时还没有离开这个绿洲的打算,或许是在等什么人,她虽然不是一点时间都不能等,但是……他并没有开口留她啊,难道叫她厚着脸皮问:“你们什么时候走,我们一起好不好?”
不!打死也不!
对她而言,尊严远比性命更重,你说她傻也好,骂她是白痴也好,她就是这么个人。尤其是在他面前,她更是几近于偏执的觉得一定得保持尊严,不能叫他看不起,绝不能!
吸了口气,她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尽量避开他们。对了,我的衣服呢?我想穿着自己的衣服走。”
锡安转身在角落里的一个包袱里找出那件衣服,“这衣服……”他欲言又止,最终也未再说什么,把衣服交给她,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第二节
换好衣服,走出帐篷,锡安已牵着匹马站在那棵树下等她,身边多了一个人——雅各。
倪叛径直走了过去,打量着那匹马问:“给我的?”
她不喜欢雅各,所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可回答她的人却偏偏就是他。
“是的,给你的。”他仰头看着倪叛,亮晶晶的双眼中跳跃着异样的光芒,“这是我们最快最强壮的马。”
倪叛依然没有看他,盯着锡安说:“我记得这匹马,它是你的。”
锡安淡淡的说:“放心,它不会再摔着你。”
倪叛垂下眼睛,片刻后,睫毛一闪,扬唇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如果能再见,它还是你的。”
锡安沉默。
倪叛见状也不再多说,伸手牵起马缰,正想上马,他却开口了:“你就穿这个走?”
“是啊。”倪叛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转眸笑道,“有什么问题?”
她穿的是古埃及中王国时期妇女们最常见的衣服:努格白。样式极其简单,桶状长袍从胸下一直罩到脚跟,上端系有两根宽宽的带子,遮住了肩膀和胸部,但是两只胳膊和半个后背却都露在外面。
锡安咬牙:“给你的披风呢?”
“在帐篷里。”倪叛耸耸肩,“披着那东西实在太难看了,我宁可被太阳晒死。”
这话当然是故意气他的,没有人会把外表看的比性命还重。只是她现在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无论严寒还是酷热都不怕,何必还傻兮兮的披着那件披风。
但是锡安却不知道,想到刚才自己罗嗦了半天,却换来她一句“宁可被晒死”,一时竟气得怔住了。
雅各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会瞧瞧他,一会又瞧了瞧倪叛,忽然笑了。“我觉得她说的对。”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倪叛说,“啊,白天看依希丝,才知道她原来还是蛮漂亮的,换成我是她,也不愿意披着那么难看的披风上路……”
倪叛是死都不相信这小鬼会真心夸她的,当下也不说话,冷冷的瞟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而雅各却把眼光投向锡安,话峰一转问:“锡安,你说库什人更喜欢白银还是更喜欢美女?”
倪叛脸色一变,死小鬼,她就知道他话里有话,搬出库什人吓她么?哼!她心里本就有气,这时哪还按捺的住,忍不住讥嘲道:“白银怎么能跟美女比?好歹也得是黄金啊。”
此话一出,锡安立刻扫了她一眼,意外和狐疑依次从他眼中掠过,最后,阴影笼罩上来,遮住他明亮的瞳仁……
雅各则微笑起来:“从尼罗河第一瀑布到第四瀑布,到处都是金矿,却就是没有白银,所以上下埃及均以白银为贵,怎么依希丝你不知道?”
倪叛一呆,电子芯片这时证明说:在埃及,的确是银子比金子珍贵。她顿时为之气结,那那那怎么不早说!难道遇上这小鬼,不但她大脑打结,连电子芯片也短路?
这时,又听雅各叹了一口气,朝她摇摇头,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能活着走出这片沙漠那简直就是奇迹了!”
锡安眼角肌肉一跳,倪叛则没好气的说:“我是死是活都是我的事,不劳你担心。”
“我没有担心你,真的。”雅各很无辜的张大眼睛,“你这时候上路,遇到库什人的可能性大极了,被他们看见你……”他朝她神神秘秘的眨眨眼,“你知道你会怎样?”
倪叛瞪着他:“我不想知道。”
雅各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指着锡安说:“刚才我问他库什人喜欢白银还是美女,可是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所以,如果你遇上库什人,那么凭你这张脸……”他仔细看了倪叛两眼,耸了耸肩,“恐怕你就是想死也死不掉了。”
倪叛咬着牙说:“托你吉言。”
“就是可惜了锡安那匹万里挑一的马。”雅各又开始愁眉苦脸,不停的摇头叹气,“便宜了那群库什猪!真可气!锡安……”他忽然转向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摇了摇他的手臂,可怜兮兮的说:“这马跟了你好多年啦,你就真舍得?不能给依希丝另外一匹马么?”
锡安目光深深的看着他,须臾,轻轻的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说:“好,我听你的。”
“喂!”倪叛刚喊了一声,他已经把目光转向她。烈日下,他湛蓝的双眸流转着奇异的光彩,海洋一般深邃浩淼,却又像溪水般清澈欢快……欢快?倪叛一怔,这个表情一向不甚丰富的男人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变得这般轻松,轻松的就像……就像卸下全世界的负担似的。
怔忪间,听见他问:“你真的急着去孟菲斯?很急?”
倪叛的心“突”的一跳,仿佛一个被逼上悬崖的人,忽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副梯子,一阶阶的通往希望、通往百花齐放的山谷,于是本能的选择顺梯而下。“是很急。”她垂头轻声说,“但也不是急的一点时间都不能等。”
一句话说完,已忍不住咬着舌尖发笑。
因为低着头,她没看见锡安也笑了。
既然担心她,那就把她留下——有些事,说出来后才知道,原来就是这样简单。
“能等多久?”他问。
倪叛犹豫了一下,实在不忍心破坏这一刻的和谐,就反问道:“你说呢?”
“噗嗤”!雅各忍不住笑出声来。
死小鬼!倪叛握起拳头,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够蠢,只好装作没听见。
“说不准……”锡安沉吟着:“少则三四日,多则六七日……行么?”
“嗯,行。”倪叛抬头朝他笑了笑。
“那就这样说定了。”锡安的眼光清亮得就像被水漂过一般,在她脸上凝注片刻,移向雅各说:“这些天我跟你住。”
“我的帐篷里有米亚了。”
“让他跟扫罗住。”
“那你干吗不直接住到扫罗那儿?”雅各狐疑的看着他,“他的帐篷只有他自己。”
“因为,”锡安很严肃的说,“他身上实在太臭了。”
“哈哈哈……是的!我从来没看见他洗过澡!”雅各大笑起来,清脆如风铃般的童音直欲穿透云霄,应和着锡安低沉的、带着奇异的金属杀伐之意的笑声,仿若一首再和谐不过的二重奏。
烈日炎炎,细碎的树影投射了一地班驳的碎金,倪叛微微眯起眼,彷徨不安了那么久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归于一片详和、宁静……
第三节
“依希丝?”
锡安的声音刚在帐篷外响起,倪叛就醒了。
虽然一夜未睡,但是上午这几个小时的补眠已经起到效果,她立刻支起身,一边应着一边下床,掀起门帘,锡安精神矍铄的站在阳光下,朝她一偏头说:“吃午饭了。”
“好极了!”倪叛蹦蹦跳跳的跟在他身后,“我正觉得饿呢!”
锡安睨了她一眼,勾唇道:“你体力恢复得很快。”
“你这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倪叛反睨着他说,“你根本就没睡觉呢,不困么?”
“忙起来就不觉得了。”
“哦?这一上午你都在忙什么呢?”
“清点货物。”
倪叛点点头。上午他就已经告诉她了,他们此次沙漠之行是为了做一比交易,等交易对象一到,钱货两讫,就可以上路了。
说话间,俩人并肩走进一座帐篷,里面摆着六张矮几,几上摆满了食物,三十多个男人围绕着矮几席地而坐,见锡安进来,哗啦啦全站起身来。
哇哦,看来这些人对锡安还不是一般的尊敬呢!倪叛挑起眉,跟他来到最里边的一张只有雅各和米亚、扫罗三人的矮几前,刚刚坐稳,就见锡安双手交叉置于心口略下方,阖上眼,嘴唇翕动,再看别人,包括小雅各,也俱是一样的动作,随即反应过来——他们在做谢饭祷告。
无论是基督教还是犹太教,倪叛都是不信的,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不装状样子好象有点说不过去,当即也拢手阖眼,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便算完事了。
睁开眼,见锡安他们也完成了祷告,就小声问道:“可以吃了么?”
“可以了。”锡安说。
“可是,”倪叛冲着矮几摊摊手,“用什么?”
锡安瞥了她两眼,神情很是古怪,须臾,缓缓伸出手,抓起几上的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咽了下去,说:“用手。”
雅各“啃哧啃哧”的闷笑起来,倪叛窘的面色绯红,含糊了几句便一把抓过面包堵住了自己的嘴。
与此同时,众人见锡安已经进食,也纷纷动手吃了起来。
在古代,商队进行长途旅行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在沙漠之中,所带食物和水都必须经过精确的计算,带的少固然不行,带的过多也会拖慢行程,而行程时间,又是重中之重。所以,此番交易,锡安所带的全是男人,一来是为了确保货物安全,二来是为了确保行动速度。
然而,没有女人,就意味着没有人做饭,所以这满满一矮几的食物,看上去热热闹闹、丰盛的紧,其实都是些干货:面包干、牛肉干、咸菜干……唯一一样算是新鲜食品的,就是四根绿绿的、萝卜似的东西。
不对……倪叛一边啃着牛肉一边偷偷的打量着那东西:不是萝卜,那么,会是什么呢?
因为有了一次丢人的经历,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不耻下问”了。正在心底猜测那究竟是什么时,忽见雅各拍拍手,又摸了摸肚子,满足的叹道:“吃的好饱哦……啊,今天的饭后水果看起来很可口诶,我要吃两根!你们谁也不许跟我抢哦!”
说着,一手一个抓起那东西,放到嘴里“嘎崩嘎崩”的嚼着。
哦?是水果!倪叛见他吃的那么高兴,终于也忍不住了,拿起来一尝,脸部肌肉顿时抽动起来——这、这、这怎么可能?这东西竟然是莴苣!莴苣啊!
天呐,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把莴苣当水果!
“怎么了?”注意到她脸色异常,锡安问。
倪叛费了很大劲把那口莴苣“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勉强挤出个笑脸说:“没事。”
看的出来,他们都很喜欢吃这种“水果”,那么她就不必把“莴苣是给兔子吃的东西”这一从小就有的认知告诉他了。她是客人,不能这么没礼貌。
但是,但是……因为连嚼都没嚼,那口莴苣好象在喉咙里卡住了,一阵阵叫人作呕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口腔、鼻翼……完了!她不会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吐吧……她用颤抖的手抓起杯子,仰脖子把整整一杯水都灌了下去……呼,下去了,总算把那口莴苣冲下去了。但是……它怎么办?
她看着手里只咬了一口、还剩下半尺多长的绿色怪物,脸部肌肉再次开始扭曲。
锡安淡淡的看了她一会:“不喜欢吃?”
“那个,也没有啦,只是……”倪叛支吾着。
“给我吧。”锡安不待她说完便从她手里拿走了那根莴苣。
哦,感谢你!真的,锡安,我太感动了!倪叛如释重负,用满怀感恩的眼光看着他,浑没注意旁边的人都傻掉了,而其中又以雅各的表情最为夸张。
他举着根莴苣,大张着嘴巴,眼睛瞪的滴溜滚圆,整个人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
“干什么?”锡安的目光在四周轻轻一扫,“都吃饱了?”
“轰”,众人纷纷重新埋头进食,只有几个离的比较远的,才敢偶尔抬头往他这边瞄几眼,只是窥视的对象已换成他身边的倪叛。
“咳咳。”雅各忽然清清嗓子说,“锡安,这水果……我是说这莴苣,莴苣哦……真的很好吃。你看,我吃了两根,这里还剩一根,扫罗吃了米亚就吃不着,米亚吃了扫罗就没的吃了……”他罗嗦了半天,终于说出重点:“你看是不是把你这根让给他们?”
嘿!这死小孩!自己吃了两根还好意思叫人家别吃了,真是自私,自私死了!倪叛瞪了他一眼,正想叫锡安别听他的,不料他居然忙不迭的就把那根莴苣扔回盘子里,连声说:“好好,那就给他们吧!”
现在,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锡安,也不喜欢吃莴苣。甚至,从来不吃。
怪不得他们这桌坐了五个人却只放了四根莴苣。倪叛恍然大悟,一种得遇知己之感顿时油然而生,眉飞色舞的一拍锡安的肩膀,笑道:“原来你也不喜欢吃这种只有兔子才吃的东西,我也是耶!”
话音刚落,赫然发现帐篷里的人全都抬起头来,有的手里正拿着莴苣,有的嘴里正嚼着莴苣,每一个都在瞪着她,每一个都……不是兔子。
第四节
蠢!怎一个蠢字了得!
倪叛把自己重重的往床上一摔,“呼”的用单子蒙住头。
你怎么了?你那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恶狠狠的问自己:这里是古埃及,是五千年前,莴苣是很受大众欢迎的东西,你不能入乡随俗也就算了,为什么不学学林黛玉进贾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好,就算你不怕“被人耻笑了去”,那你也别乱得罪人啊!
啊——郁闷!郁闷死了!
她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又把单子从脸上拉了下来,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帐篷顶发起怔来。不知不觉间,刚才在河边发生的那一幕浮现眼前——
去洗脸的她,碰见了扫罗。原来他只是从来不洗澡而已,但脸却还是要洗的。既然碰上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他打了个招呼……谁知道!他居然把脸一绷,丢下一句“人的话我们兔子听不懂”,就带着满脸水渍、昂着头走了。
希伯来人最重名誉、自尊感极强,很显然,因为中午的冒失,倪叛已经得罪了相当一部分人。幸好,锡安并不在内。
想到这一点,倪叛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但她仍然不能原谅自己。她素来反感没有口德的人,自己却犯了这种错,这实在令她感到很难过。
最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心态感到迷惑和……害怕。
从小到大,因为背负着倪双阳的女儿这一特殊身份,她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为自己和父亲蒙羞。她那与身俱来的顽劣和叛逆,被她深深的压制在细胞核深处,不让它们有一丝迸发的可能。可是,自从锡安开口把她留下后,她发现自己的心在蓦然落定的同时,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就像一个被重负压制已久的人突然卸下满身负担,就会因为太过轻松而手舞足蹈一样,她性格中的顽劣面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她真不知道,这样下去,她究竟会变得不再像自己,还是……越来越像真正的自己?
唉……她缓缓的从肺里呼出一口气:别想了,如果你的改变真是因为认识了他,那么,离开他后这种改变就会停止了,不是么?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待很久,你还担心什么?
这个想法叫她的气息更是不顺畅,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会,终于大口喘着气坐了起来,下意识的走到门口,刚掀开门帘,就看见了锡安。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然后,他就微笑起来:“睡不着?”
“嗯。”她点点头,“你也是?”
他不置可否,偏了偏头道:“一起走走?”
“好啊!”她欣然同意,跟着他朝河谷外走去。
夜色如墨,好风如水,月色如银,一泻千里,天地间一片静谧,静得仿佛叫人连心都溶化了进去。
大约是谁都不想打破这份安宁,她和他就这样默默的走着,他不说去哪儿,她也不问,只是一味跟着他,跟着他出了河谷,跟着他走过一片平地,最后在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停了下来。
转过脸来,他看向她,眸子在夜色中亮如晨星:“你畏不畏高?”
“你开玩笑?”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大笑着回答道:“我可不是那种弱不经风的女人!”
“哦?”他口中表示着怀疑,眼睛却更亮了。
“不信?那我们比赛!”倪叛一边说着,人已箭一般冲向沙丘,“后到的人一会就从沙丘顶下滚下来!哈哈哈……”
“我同意!”锡安沉沉笑出声来,奋起朝倪叛直追过去。
匹练般的月光为沙丘表面镀上一层薄银,远远看去,她和他的身影就如同流动在银色绸缎上的两粒小黑点,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彼此追逐,彼此纠缠……一个是体格强健,爆发力强,一个是身轻如燕,灵巧敏捷,这一场追逐下来,竟是不分胜负。
然而,在沙地上奔跑不同寻常,体力消耗极大,倪叛到底是女孩子,体能稍逊一筹,刚爬上顶端就仰面倒在沙子上,长长的喘出一口气叫道:“不行了,我得歇歇,累死了!”
锡安施施然负着双手,沿着沙丘的边线踱来踱去,半晌才含笑道:“歇够了么?”
“怎么?”倪叛懒的动弹,仍然躺在地上,只略略的歪过头去瞧他。
只见他高高的立于低垂的夜幕之下,身后映衬着浩瀚星河,无数璀璨的夜星在他的肩头、发端闪烁着,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浑身都散发着无法抵挡的魅力和魄力。
“歇够了就站起来。”他说,并朝她伸出了手。
无法拒绝这一刻的他,倪叛下意识的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任由他把自己拉了起来,傻乎乎的问:“站起来干吗?”
锡安微微一笑:“看——”
一字出口,头已转开。
倪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呼吸为之一窒。
很多人都说烈日照耀下的金色沙漠是世间最震撼人心的美景,当倪叛初初抵临这片沙漠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
可是现在,她知道:大家都错了。
真正称得上美丽得让人震撼、震撼得无法言喻的,是月夜下的沙漠。
当艳阳高照换成冷月当空,当咄咄逼人换成清冷华丽,当耀眼夺目换成温柔滟潋,同样是这片连绵不断、无休无止广袤沙漠,所呈现出来的美丽,居然就能这样不同!
尤其是现在!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极目远眺,看那风蚀出的高低深浅的痕迹,在月色下绵延成一片静默的银海,或平坦如水,或沟壑纵横……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天地万物,仿佛唯有这片沙漠能得以永恒。
“太美了,这可真是太美了……”倪叛喃喃的说,“谢谢你,锡安,我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晚。”
“我也是。”锡安静静的说,“我从小就喜欢在夜里爬到高高的沙丘上看月色下的沙漠,它是这么美丽、安详、广袤,每当我看见它,都会觉得仿佛看见了永恒,它给我力量,使我觉得安宁……可惜,对大多数人而言,沙漠都是可怕、可恶、可恨的,我从来没遇上过第二个和我有同一想法的人,就连米亚他们,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在沙丘上对着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子一坐就坐好久……”他淡淡的笑了笑,转过脸来,凝视着倪叛道,“所以,我也会永远记得这一晚,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一起站在夜空下,面对永恒。”
陪他一起,面对永恒。倪叛浑身一震,抬眼望进他双眸深处,那一派云淡风情的温柔,心,蓦然就是一动。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先前所经历的那二十年时光都只是投射在水面上的摇曳倒影,而唯有这一刻是真实存在的。
呵,何必去管还有几日与他相聚,还有几日与他分别,只要她一息尚存,她就会永远记得这一晚、这一刻——他和她,身披月光,共同置身于万里无垠的银色沙海,那么那么大的地方,那么那么多的沙丘,而唯有这一座沙丘的顶尖上,并肩立着他和她。
对她而言,这一刻,竟仿佛也可凝固成为……永恒。 第一节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在平静的等待中度过。
仿佛彼此都感受到了心灵深处那份奇异的吸引,倪叛和锡安不约而同开始接近对方,整日形影不离。清晨,他们一起沐浴着晨光给马喂甘草;傍晚,他们一起披着夕阳的光辉给马洗澡;夜幕降临,他们就坐在河边,在漫天星子下倾心交谈。
令人讶异的是,虽然彼此生存的时代相隔五千年,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惊人的契合。
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刚把话说了一半,她就能帮他把话接下去——绝无偏差。
记不清有多少次,她想找什么东西,他一转身便拿过来递给她——问都不需问。
每到这时,他们都会彼此对视片刻,然后一笑。
那种心心相通的感觉,如同漆黑夜幕中的一点星光,哪怕只是在白马过隙的瞬间闪耀了一次,也足以被捕捉到。
便是在那太多次的相视而笑中,某种微秒的情感在他们之间孳生,然后以几何速度递增……他们都觉察出来了,却不知怎么去抗拒。
有时候,在风儿不是很冷,而星光又很灿烂的夜晚,扫罗、米亚他们也会聚集在河边,燃起几堆篝火,烤着肉,喝着酒,唱着歌。
她本就性情豪爽,而且落落大方、知错就改,在某次当着众人的面为“兔子事件”道歉后,很快就和大伙打成了一片,关系相处得相当融洽。
当然,除了雅各。
她始终无法原谅这个出卖过她的小孩,但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她之所以那么固执的不肯原谅他,只不过因为雅各一点想祈求她原谅的意思都没有。
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早熟了,知道她讨厌自己,便有意的避开,比如她和锡安一群人在河边喝酒谈笑,他便会一个人留在帐篷里……很多次,在谈笑甚欢的时刻,倪叛不经意间回眸,都能看见帐篷里的灯光映出他那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孤单坐于一角,一动不动。
倔犟的小孩!每到这时,倪叛心里就会觉得很生气,就会别过脸去,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转过头去看……来跟我道歉吧,大人受了伤害,也需要那声“对不起”的。她忍不住在心底这样说:你这样躲着我,僵局什么时候能打开呢?
她万万想不到,这个僵局竟然那么快就打开了,竟然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倪叛忘了那是在绿洲度过的第几天,只记得那天锡安的表现很奇怪,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吃过晚饭就骑着马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去干什么。
每日固定的“篝火晚会”取消了,倪叛百无聊赖,靠着床头,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喊她,便含糊的问了句:“谁啊?”
“是我,雅各。”
倪叛一怔,完全清醒过来,道:“进来。”
门帘被掀开,雅各走了进来,淡淡的对她点了个头算是招呼:“锡安让我告诉你……”
“他回来了?”倪叛下意识的问,“他干吗去了?”
“到周围巡察去了。”雅各说,“这个绿洲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小心点总是好的。锡安的预感一向很准……”
“他预感到什么了?”倪叛睁大眼。
“不好说。亨杰尔对我们一直盯的很紧。”雅各瞥了眼桌上的油灯说,“把灯熄了早点睡吧,灯光容易招来敌人。好了,话我带到了,我走了。”
见他转身要走,倪叛忽然喊道:“你等等。”
“有事?”雅各回首。
倪叛瞪着他:“你就没别的什么话要跟我说?”
雅各瞧了她一眼,又飞快的转开了:“说什么?”
“你说呢?”倪叛仍瞪着他,“你虽然年纪小,但是做错事就该担当起来!你出卖了我……”
“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雅各不冷不热的打断了她。
“哈!你没有?你没有?”
“是的,”雅各紧紧盯着她,重复道:“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
“好好好!那么请问一下,那晚是谁来套我话,然后告诉锡安的?”
“是我。”雅各干脆的回答。顿了顿,问道:“我也请问依希丝一下,什么叫出卖?”
“什么叫出卖?”他的模样实在太镇定,倪叛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
电子芯片接收到提问,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把标准答案给调了出来——为了个人利益,做出有利于敌人的事,使国家、民族、亲友等利益受到损害。
听见她这样解释,雅各点了点头。“好极了,看来依希丝的理解和我差不多呢。”他慢慢的抬起眉,脸上浮现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民族、亲人和朋友,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不愿让他们受一点点伤害。这样,也算是出卖么?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但是,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那是我的责任。”
倪叛怔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她面前讲什么民族、责任,这真的太可笑了不是么?
可是,看着雅各这张凛然的脸,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半晌,她忽然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确实显得很可疑。如果我是锡安,肯定也会派你来套话,如果我是你,也肯定会接受这个任务。可是……”她瞧向雅各,眼光静静,“我不是锡安,也不是你。我是那个付出了信任,却被背弃的人。我信任你,雅各,而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雅各怔了怔,脸上浮起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所以,”倪叛接着说道,“你可以坦然,我却无法不介意,以及……难过。”
雅各抬起头来,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
“不,什么都别说了。”倪叛冲他摇摇头,“你我立场不同,再争辩下去毫无意义……但是,雅各,”她深深的看着他,说:“听我一句劝,你还这么小,过早的学会成人那套狡诈诡谲,对你没有好处,明白么?好了,我言尽于此,你走吧。”
她挥挥手,脸上疲倦之色浓浓。
雅各怔怔的瞧了她片刻,垂头低声说:“那……我走了。依希丝,晚、晚安。”
他走到门口,刚把门帘掀起,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带着尖锐的呼哨射来,堪堪擦过他的手,“咄”的钉在后面的木桌上,桌上油灯一阵颤动,“砰”的倒了,油泼在桌上,火苗立刻窜起。
“库什战士!”雅各惊呼,“只有他们才用这种弩!”
“躲到床底下去!”倪叛冲他大喝,音犹未落,人已朝木桌扑去,撩起衣摆就捂住那团火苗。
她的衣服是防火的,但是附近几顶帐篷全都相连,一旦燃烧,火光大亮,就算他们不被烧死,也会变成活靶子。
火苗很快熄灭了,四下里漆黑一片,弩箭蝗虫般飞来,支支劲道十足,显然是凭机械力量射出来的。
倪叛的衣服虽然防弹,可手臂和头颅却暴露在外,听那弩箭射得像下雨似的,哪敢乱动,趴在地上,将倒地的桌子挡在身前,轻声喊:“雅各?”
“我在这。”雅各立刻应道,听声音应该在床下。“依希丝,你没事吧?”
“我很好。你呢,受伤了没?”
“没有。”
“趴着别动。”倪叛咬咬牙,“不知道锡安他们……”
“他们没事。”雅各打断她说,“你听,周围很安静呢。”
的确,四下里除了弩箭破空的声音,毫无半点人声。
倪叛心头顿时踏实了不少。
没有声音,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个:人都死光了。
但是锡安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哪有这么容易便送了命的。
所以,只能是第二个可能了,那就是:他们找到了掩体,正在静等机会。
最好的机会,自然就是等敌人靠近。
她现在只担心,敌人比他们更有耐性。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弩箭的攻势已经明显弱了下去,而且,她已经听见脚步声了。
那脚步,轻得就像狸猫般,却异常敏捷,正在迅速的朝她们这里靠近。
倪叛小心翼翼的从摘下颈间那条挂着光子戒的银链,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摸黑把戒指套上手指,再把链子一道道缠在腕上……做完这一切,那脚步声已经三米之外,到处是箭洞的帐篷壁上仿若有抹黑影一闪而过。
来吧!倪叛扬起手,指间的光子戒乌光闪烁。
“依希丝?”黑暗中乍然响起一个声音。
锡安!倪叛大惊,收手不及,光子戒射出一道绿光,直冲声音的来源而去。
第二节
碧绿的光刀划破漆黑,即刻引来新一轮急如暴雨的弩箭。
这不可能——
那一霎,倪叛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锡安没有被光子戒割中,锡安没有被一支又一支弩箭射穿身体,锡安没有死,没有……梦,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仅此而已。
“锡安?”她轻轻的喊道,轻的就像是生怕惊碎了这场梦,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兢兢业业,“你还在那儿,对么?”
“不对。”一双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捂住她的嘴,“我在这儿。”
轰!脑内顿时电闪雷鸣、疾风骤雨。锡安!她大喊,却只发出“唔唔”的声音,耳边传来他轻轻的笑:“就知道你会叫出来。”
倪叛呆住。彻底的呆住。
这,也是幻觉,也是梦……吗?
可是,他的气息正通过她的耳廓告诉她什么叫温柔,他的掌心正通过她的唇告诉她什么叫真实……不是梦?不是梦!
她骤然抬臂格开他的手,大大的喘出一口气,转头,黑暗中,他的双眸闪闪发光。
“你……”
“我。”他点头,眼中掠过一丝促狭。
“你!”她定定神,咬咬牙,“你怎么能躲过我的戒指的?”
“那戒指在极暗处会闪光。”
“你看见了?”
“嗯。”
“然后你就喊了我一声?”
“没想到你还是出手了。”
“但你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就躲了过去?”
“这并不难。”
“那你是怎么躲过那通乱箭的?”
“我没躲。”
“没躲?”
“那拨箭都是往一个地方射的。”
“你正好不在那里?”
“答对了。”
“你的运气好像蛮不错的?”
“好像是这样。”
“我看你是活腻了!”倪叛骤怒,早就握得紧紧的拳哪还忍得住,照他的肩就捶了过去,“刚才那箭放的那么急,你跑到这儿来干吗?嫌命长么?”
锡安默默的受了她这一拳,既不躲,也不说话。半晌,他的声音静静绽放在黑暗中:“我放心不下。”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无从割舍的缱绻柔肠。
倪叛心中刹那悸动,她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也知道他甘冒万箭穿胸之险,为的是什么……我明白,真的明白。她想告诉他:刚才我也宁愿抛下我拥有的一切,换你的安然无恙。她还想告诉他:如果刚才你真的死了,我会杀光今夜突袭我们的人,然后再杀了自己,因为那是我欠你的,但,又并非仅仅是因为这个……她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然而,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从没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冷静,可心里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你和他之间,隔着一道五千年的时光海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的,彼此相忘,各自天涯。
深深吸了口气,她已准备开口,已准备用最无情的态度、往他那个因为她而柔软无比的心窝狠狠插上一刀,叫他断了这念,也叫自己绝了这情。岂料唇形甫动,就听他忽然低喊了一声:“听。”
倪叛立刻闭上嘴,只听静谧中隐隐传来了唰唰的脚步声。
库什人!他们终于舍得现身了!
倪叛屏息听了片刻,低声说:“听上去好像至少也有七八十人。”
“最少一百人。库什人外出巡逻从没有少于这个数。”锡安顿了顿,又说:“我们有三十五人。”
“悬殊太大……”倪叛略一沉吟,抬头道:“不值得拼,跑吧!”
本以为锡安定然不肯不战而逃,谁料他竟然立刻同意了:“不错,我们有马,他们追不上。但他们的弩太厉害,我和扫罗他们会先挡一阵,你带着雅各趁乱先走。”
“不要……”
“别跟我争!”库什战士的脚步声已近在百米外,时间紧迫,锡安的语速也急促起来,“他们的弩箭不会剩太多了,等他们把弩射完我们就走。离这不远有一口干涸的井,雅各知道,我会到那里跟你们会合。”
倪叛本能的摇头,刚想说“我绝不会丢下你先走”,忽然发现一件事,脱口而出道:“雅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锡安脸色顿变,转头就唤道:“雅各?雅各?”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明白这刻的安静意味着什么,锡安和倪叛的心都沉了下去。过了半晌,锡安忽然开口道:“他没死,只是受伤疼晕了。”
倪叛一怔,想起雅各曾说过他的预感很准,虽然并不相信这种悬而又悬的第六感之说,但心里却宁愿真是这样,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说:“希望如此。”
“依希丝!”锡安一把握住倪叛的手,紧的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找到他,带他走,答应我!”
倪叛抬头,见他目中一派灼痛人的渴求与期盼,心头尽管有一百个不愿意,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咚咚,咚咚”,密如紧鼓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侧,火把的光亮由弱渐强,跳跃着,摇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倪叛转头,破碎的篷布上赫然映出几名士兵手持巨弩的身影,随着火光鬼魅般浮动,宛如倒映在水中的洪荒怪兽。
“走!”锡安骤然暴喝,“锵”的一声抽出刀。
与此同时,潜伏在其它帐篷里的人也行动了。
杀声震天。 第三节
又是夜。
这样寒冷的夜。
朔风砭骨,倪叛刚冲出帐篷就立刻打了个冷战,但是彭湃沸腾的血液却并未因此而得到平复,因灼烧而寸寸断裂的思维神经也未因得到丝毫的冷却。
锡安他们就在她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浴血拼杀,而她却像个逃兵似的从帐篷背面钻出来!该死的,她可不可以说她后悔了?后悔答应他,后悔放弃和他并肩杀敌的机会。
可是……她低下头,看向怀中还在昏迷中的雅各,最终还是咬咬牙,朝那座临时搭建的简易马厩走去。
锡安的预感的确很准,雅各的确没有死,但也伤的不轻。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右肩胛,就算治好了,他这条手臂估计也废了。这孩子倒也倔犟的可以,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连一声都未吭,真不知他是怎么忍住的。
必须尽快抵达安全地,再不止血,这孩子就死定了!
倪叛深深吸了口气,冷空气入肺,清冽的刺痛,目光四下里一扫——因为马厩离人休息的地方比较远,弩箭射不到,那些马儿都安然无恙,只是被厮杀声惊到,纷纷不安的躁动着。
唯独一匹是例外。它傲然立在那儿,安静而从容,仿若王者。
是锡安的马!
好极了,找的就是它。倪叛轻悄但迅速的走过去解开缰绳,刚抱着雅各骑上马背,那马骤然一声长嘶,放开蹄子风驰电掣般跑开去。
倪叛猝不及防,差点被甩下马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但觉风声呼呼灌耳,眼前景物模糊,什么都在晃,什么都看不清,而原本很弱的厮杀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她猛然一震,顿时明白过来——这马,竟在往回跑!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下意识的就去拉缰,但那马哪里肯回头,径自奔着战场而去。
倪叛气极反笑,她以前在军校里曾听马术教练说过,马是极具灵性的动物,对主人的忠心比犬还强烈,尤其是战马,宁可死在沙场上,也不会弃主人而逃。现在她才知道,这竟不是传说。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认知,那就是:跟锡安的这匹马相比,她在学校里骑的马,根本就不能算是马,而是大熊猫!温顺而又听话的大熊猫!
她简直从没见过这么疯狂的马,跑得飞快也就算了,还生猛异常,遇上石块、沙坑等障碍,连避都不避,直接跃起跳过,直把她颠的头昏脑涨。更糟的是,古代的马鞍简单到让人吐血,一点固定作用都没有,饶是她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几次差点被颠下马背去。正狼狈不堪时,鼻腔中铁锈味骤浓,原来是那马已冲进锡安他们和库什交战的现场,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就是一个急刹,冲力陡然袭来,倪叛“砰”的撞上马脖子,到底还是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马最怕背上掉下东西,那样会使它受惊——倪叛真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起马术教练的叮嘱,头都来不及抬便就地一滚,听身后传来马蹄重重踏地的声音,心道好险,要不是及时避开,还不被那马活活踏死了!
她松了口气,刚想转过身来看看雅各被摔到哪儿去了,就听锡安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河畔传来:“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你这匹该死的马!”倪叛想也不想就吼了回去,语气虽然恶劣,心头却骤然轻松无比……她回来了,和他在一起……怪不得那马突然停了下来,想必就是因为看见了他……她忽然觉得不该骂它,是它把她送回他身边,现在,再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她离开他。
她转过头,眼内闪动的异彩骤然化为灰烬,然后迅速冻结成冰茬。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再次掉进了时光隧道,来到洪荒时代的古战场。
事实再一次证明,在现实面前,人类的想象力是多么的贫瘠。
作为一名现代军人,倪叛早就知道:因为武器的原始、落后,古代战争在死亡人数上虽比不上现代战争,但战况却远比现代战争要残酷野蛮许多。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其残酷惨烈程度,竟到了如此地步,已远远超出了人类想象的极限。
很明显,库什人已把弩箭射完,而锡安一方虽擅骑射,此刻却无马,于是,肉搏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那时,冶铁术尚未传入埃及,他们的刀均为青铜锻造而成,虽厚实,却并不锋利,因此他们根本就不是用刀互砍,而是双臂灌力,狠狠的拍。一刀拍下,轻则皮开骨裂,重则脑浆四溅。
倪叛这才知道现代战争中那些死于子弹下的士兵是多么多么的幸运。
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她的脑海——这是公元前的古战场,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确实回到了过去?只要记录下这一场景,她不必长途跋涉去孟菲斯了。只是……和锡安……
她猛然咬起牙,她是军人,完成任务是她的职责,没什么比这更重要。
命令电子芯片开启视觉记录功能,她同时命令自己抛开那份突如其来的淡淡心痛,拧身旋风般冲向战况最激烈的河畔。
锡安,锡安,在这最后的相聚时刻,我与你并肩作战,这已是上帝赐于我的最好的礼物。此生不忘。
一柄长刀劈来,她一抬手,光刀划空,惨呼声即刻响起。
她连看都不看一眼,脚下片刻不停,一心只想尽快到达锡安身边。光子戒不断发出夺命光芒,转眼间已经杀了四人。
然而,敌人发现她戒指厉害,迅速围拢上来,意图先将她斩灭。
倪叛的光子戒虽出手必中,但在连续使用十次后需要五秒钟补充能量的时间。这五秒钟,在平时眨眼即逝,可是现在,却每一秒都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每一秒都潜伏着无数死亡危机。
看见光子戒骤然变成灰色,倪叛知道充能时间到了,脚尖一挑,挑起地上一把断刀,迎向当空劈来的一把大刀,只觉手臂一阵发麻,几乎拿捏不住,不禁暗骂,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库什人挥刀朝她拦腰砍来,忙拧身躲过,却被另一人砍中了腿,饶是衣服化解了一部分力道,仍痛彻心扉,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差点连眼泪都迸了出来。
“依希丝?”耳中传来锡安焦灼的声音,莫名给她以力量,咬牙一挺身,竟然站了起来。“我没事!顾好你自己!”她隔着黑压压的敌人朝他喊道,指间忽然一热,却是光子戒充能完毕,当即挥出一片光影,总算杀开一条血路……等她终于跟锡安背靠背站好时,光子戒已再度变成了灰色。
放眼四望,敌人的身影无所不在,竟似一眼看不到尽头似的。倪叛的光子戒虽然厉害,锡安的人也个个剽悍狠辣,可敌人毕竟在人数上占太大优势,很快就显出吃力之态。
更糟糕的是,直到这时倪叛才发现,敌人的武器似乎比锡安一方的霸道许多,几乎是轻轻碰到人身上便会见血,又省力又省时,这样下去,锡安一方的体力消耗也将成为大问题。
空气中蔓延开去的血腥味浓厚的几乎化无形为有形,直欲黏在人的身上,皮开骨裂的声音不绝于耳,间杂着兵器断裂的声音……
是铁!倪叛恍然大悟,用光子戒割断一个敌人的喉咙,高声喊喝道:“铁器质脆!大家别光顾着攻击,用刀格挡他们的武器!”
锡安眼神骤亮,一刀格向对方的长刀,果然!只听“咔”的一声,长刀断成两截。那人手持半截铁刀,虽锋利依旧,却够不着锡安,被他一刀砍在颈上,顿时毙命。
倪叛哈哈笑道:“这就叫‘一寸短,一寸险’!大家照做吧!”
在任何时代的任何战场上,武器都是取胜的关键。倪叛的这一发现,毫无疑问扭转了整个局势。
一时间,但闻咔咔的兵器断裂声不绝于耳,光子戒不断射出绿芒,敌人成片成片的倒下……“依希丝,”锡安忽然说,“这里有我们,你去看看雅各。”
倪叛见敌人败势已现,想到雅各的伤确实不能再拖,便应了下来。跑回方才落马的地方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库什人的尸体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雅各。
他的脸色白得像鬼,在身上那件已被血染红了的袍子的映衬下,看起来分外骇人。倪叛心里咚的一声,伸手就去拍他的脸:“喂,我说你现在可不能睡!醒来醒来!”
说着,又去掐他的人中,忙活半天,雅各总算慢慢的睁开了眼。
“依希丝,我中箭后没发出声音连累你和锡安吧?”他开口第一句话居然就是这个。
倪叛一呆——他忍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不肯发出声音,就是因为这个?这个死小孩……这个……小雅各啊……
“没有,”她说,发现自己的声音带有浓重的鼻音,忙揉了揉鼻子,吸口气接着说:“你没有连累任何人,你……比我们都勇敢。”
“真的?”雅各迷蒙的眼眸骤然射出一点亮光,然而很快就黯淡下去,脸色也越来越灰败,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悄悄的攫取他生命的能量。
“雅各?”倪叛一边喊一边晃动他,他没有睁眼,然而嘴唇却动了动:“依希丝?”
“我在这呢,雅各,我在这。”倪叛应道。
“依希丝,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倪叛提心吊胆的看着他,“一会再说不行么?”
“不……行,”雅各断断续续的说,“一会……就来不及了……”
完了。倪叛有气无力的呻吟一声,非常、非常勉强的说:“那你就问吧。”
“谢谢。”雅各脸上浮起一丝依稀仿佛是欣慰的表情,问道:“如果……我死了,你能……能原谅……我……吗?”
“哦见鬼!见鬼!你这个臭小孩!”倪叛爆发的、崩溃的喊了起来:“我就怕你说这个,就怕你说!电视里播的太多了,人在临死前都要请求别人的原谅……可,为什么对象是我?我又没真的怪过你,你这样,我一辈子都会难受的……雅各?雅各!”忽然发现雅各的气息好像已经只有出没有进了,她着起慌来,转过头就大喊:“锡安——”
第四节
“都怪我!要不是我提议这次带雅各一起来,他就不会出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死,也没脸去见麦希先知!”
“别这样扫罗,我们中间只有雅各见过天石,就算你不提,他也会来的。”
“是啊,再说麦希先知的神灵会保佑他的儿子化险为夷的……”
锡安坐在河畔,低垂着眼,任扫罗他们在自己耳边嗡嗡,始终不发一言。
倪叛坐在他身边,也是一言不发,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前方那顶帐篷的帘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帘忽然被掀开,米亚沉着脸走出来。
“怎么样?”一众人等都跳了起来围上去。
锡安没动。倪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却也未动。
“情况很不好,我……”米亚缓缓说,“尽力了。”
他是哈卑路医术最高明的人,众人一听,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一阵逼人欲狂的死寂过后,扫罗发出绝望的呢喃:“他还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啊……万能的主,你要拿,就把我的性命拿走吧,是我叫他来的,是我……我是罪魁祸首,我害死了我们的小雅各……”
语声忽顿,取而代之的是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多德。”锡安骤然出声,“把他追回来。”
一个男人立刻追了过去。
锡安沉默片刻,他抬头看向米亚:“直说吧,他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没有。”米亚摇摇头,灰色的眼睛写满绝望,“可怕的不是箭伤……”
“等一下!”倪叛猛然把头一抬,“你说什么?”
“我说可怕的不是箭伤……”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倪叛觉得自己那双已经陷入沉沉黑暗的眼睛,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她倏地站起身,把嗓音压得极低极低的,问道:“把话说清楚——不是箭伤,那是什么?”
“是那箭上有毒。”米亚回答,“中毒时间太长了,我也……”
“可他的身体组织机能并没有受到无法弥补的损伤,是这意思么?”倪叛屏息问。
米亚脸上浮现出迷茫之色:“身体组织机能是什么?”
“哎!”倪叛跺脚,“这么说吧:如果没有中毒的话,那一箭本身造成的创伤,可以医治么?”
“当然可以!”米亚瞪大眼睛说。
“那你怎么不早说!”倪叛叫出声来,眼里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汹涌而出,使她的双眸骤然亮得如同两粒晨星。
雅各的外伤并不严重,并不需要血浆、抗生素、精密的外科手术等等这个时代所没有的东西!他只是中了毒!只是这样而已!
“感谢上帝!”她喃喃自语道,目光在众人写满疑惑的脸上一扫,微笑起来:“我现在要进去看他,如果你们希望他活下来,那就别跟进来。”
“你……”锡安瞧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不信我?”倪叛转眸一笑,“不信我就跟进来好了。”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的朝帐篷走去。
因为需要足够的光亮来清理伤口,米亚在床头集聚了十几盏油灯,全都燃着,把本来就不算大的帐篷照得亮如白昼。
雅各静静的躺在床上,脸色略显苍白,呼吸十分微弱,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倪叛走过去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嘴角一翘,居然笑了。
“小家伙,生命力很顽强嘛,撑到现在,瞳孔才刚刚开始扩散哦。”她笑眯眯的说,又把手放到他颈侧的大动脉上,满意的点头,“嗯,心跳也很弱了……但是,再等等吧。”
她缩回手,慢吞吞的在床沿上坐下,灯光照着她的手,手心手背,甚至指甲里都是凝固成痂的血——敌人的血。
她忽然跳起来,冲到门口,隔着帘子喊:“锡安?”
这死心眼的家伙,她说“不信我就跟进来好了”,他还当真了。
片刻后,锡安撩帘子走了进来,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投向床上的雅各:“他怎么样?”
倪叛没理他,拾起脚边的水罐,往他怀里一揣:“拿着。”
锡安一怔:“干吗?”
“洗手。”倪叛弯下腰,对着盆伸出手,“倒水。”
“洗手?”锡安就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你干吗不用盆里的水?”
“流动水洗得比较干净。”倪叛头也不抬的说,“我得用手喂他吃药,明白?”
锡安立刻明白了,二话不说,转身快步走到角落里,拿了个东西回来,递到她面前。
“什么东西?”倪叛接过,却是黑乎乎的一块炭灰块,入手油腻腻的。
“油炭饼,很去脏。”锡安简单的解释,“我倒水了?”
“嗯。”倪叛应了声,心道莫非这就是古埃及的肥皂?真见鬼,看起来比泥巴还脏呢!
其实,她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这种油炭饼并不是皂荚果所制,因此不能算肥皂,最多能称为肥皂的雏形。但它的确是古埃及人发明的、世界上最早的具有去污效果的东西。
那是古埃及第四王朝的法老胡夫在位时期发生的事。起因是一个厨子不小心踢倒了油罐,伙计们都赶来帮忙收拾,他们把沾有油的炭灰拿到厨房外扔掉,再回到水盆里洗手,却意外的发现手洗得特别干净。后来,胡夫知道他们发明了一种新洗手方式,就吩咐手下照厨师的办法做出沾有油脂的炭灰块饼,放在洗漱的地方供客人使用。此后,埃及人就一直用油炭饼洗手,直到公元70年,罗马人第一次用羊油和木草灰制取块状肥皂获得成功。
事实上,油炭饼看起来不起眼,使用效果却着实不错,在换了两次水后,倪叛满手的血污就洗掉了。
转回雅各身边,她再一次检查了他的瞳孔和心跳,然后拾起他的手,凑到灯下仔细看去——指甲和皮肤已经开始发青,是时候了。
她放下他的手,迅速翻起衣摆,找到那枚纽扣,以指尖一推,纽扣滑动开,中间是一块芯片,四周刻有凹槽,槽内放着十几粒白色的小药丸。
锡安静静立在一边,眼神闪烁,却一个字也没问。
倪叛用指甲挑出一粒药丸,轻轻拨开雅各的嘴唇,然后把药丸往他口中一送……
“他……”锡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还知道吞咽?”
“不需要他吞,这药入口即溶。”倪叛看了他一眼,“什么都别问了,好么?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我说了你也明白不了……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救命丸’。”
她没有说谎,这的确是救命丸。
人类喜欢用毒,从古至今,向来如此。就算是在倪叛那个时代,虽然光子武器都已诞生,但是各式各样的毒气弹、生化武器依然在战争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军方的科研人员在研发新型军服时,当然得考虑到这一点。这种药丸,就是他们为士兵准备的“救命丸”。
说出来可能有点吓人,这东西实际上是一种人工培植的细菌,一种能有效对抗各种有害菌和毒素的细菌。
正因如此,它才会在使用上存在一个很要命的缺点,那就是——它必须在最接近死亡的状态下使用。
那时,人体各方面机能已经基本停止,当然也包括那些以对付外来入侵细菌为己任、没事就喜欢瞎忙活的白血球。没有它们碍手碍脚,这种细菌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长驱直入,赶在毒素吞噬人体正常细胞前,把它们都消灭掉。
这就是刚才倪叛为什么要等待的原因。
瞳孔扩散、心跳微弱、指尖出现青紫,是典型的濒死征兆。她必须等到这些征兆出现后,才能给雅各用药。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帐篷外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响起急切的、烦乱的踱步声,锡安却始终安静如初,稳若泰山。
倪叛似笑非笑的瞟着他:“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我相信你。”锡安淡然回答。
倪叛唇边的笑容一颤,只一颤,便加深、再加深……时间在这一刻变的不存在,她和他就这样彼此目光痴缠、灵魂交融,千年仿若弹指,一瞬又似千年。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雅各忽然发出一声呻吟,虽然几乎轻不可闻,在这样的静谧中听来,却犹如一声惊雷,顿时惊醒了那对无言相视的男女。
“雅各!”锡安立刻挪开目光,半跪在床边喊,“你醒了?觉得怎么样?疼得厉害么?”
雅各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太虚弱了,尽量少跟他说话。”倪叛将手放到锡安的肩上,安慰的拍了拍,“放心吧,他既已醒了,就表示这一关已经挺过去了。”
锡安转过头,目中尽是感激。“谢谢你,依希丝。”他说,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下,最终毅然覆上她的手。
两手叠加,一个粗糙一个细腻,一个宽大一个纤小,孳生着莫名的亲密和温柔,源于感激,却又不仅仅是感激。
倪叛失神地望着他,望着他俊逸的眉眼,刀刻般清晰的轮廓,不知哪来一阵冲动,竟骤然俯下身去,轻轻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我一生都会记得你,锡安。她在心底说,于泪光陡地浮现的瞬间站起身来,“我去告诉他们雅各醒了。”她低声说,头也不回的走出帐篷。 第一节
走进马厩的那一刻,倪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上马、提缰、挥鞭,这一系列的动作,完全是在受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所驱使,至于她本人,是没有自主意识的。
她的意识里,满满的只有一句话:锡安,再见……
雅各已醒,她的使命也已完成,她再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她要走,回到她的世界,回到她的时空,她必须。
必须……所以,不能犹豫,也不需不舍。自古多情伤离别,自古多情空余恨,她不要做那多情之人,因为她不想余恨。
可是,为什么这马跑得这样快,为什么她的鞭子要这样疯狂的抽落再抽落,为什么?
“依希丝……”夜风中仿佛传来锡安的呼唤,一声紧过一声:“依希丝……依希丝……”
不要喊,不要用这样痛切的声音。她拼命摔头,想把这幻觉摔掉,晶莹的泪珠溅落风中,如她碎成千万片的心。早知道会心痛,可是,竟会心痛成这样,却是始料未及。
“依希丝!”
忽然间在身后响起的怒喝,犹如临空炸响的惊雷,骇的她骤然浑身一哆嗦。
不可能,是幻觉,肯定是幻觉……她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回过头去,顿时呆住——
浓如泼墨的夜色中,锡安策马飞驰而来,朔风吹起他的黑色披风,在他身后旌旗般招展,与垮下那匹黑得发亮的马,在夜色中连成两条平行的直线,几欲溶进无边夜色,却又像生生要从那黑暗中挣脱出来。
倪叛大惊失色,本能的挥鞭打马。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骑马:她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有他的地方,她做不到在距离他只有几米的地方开启时空之门,她做不到!
然而,她的马哪跑得过锡安的马,不消片刻已被他追至身侧。
许是已经追上了她的缘故,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一边跟她并辔而行,一边说:“下马。”
“我不!”
“依希丝,”他忍耐的扫她一眼,“我不想伤这马,也不想伤了你……所以,下马。”
倪叛完全不领情:“你试试看!”
话音刚落,就见他手一探,自腿边抽出一把匕首,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干净利落的插入倪叛那匹马的脖中。
那马吃痛,嘶叫着四蹄一软倒向沙地。倪叛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被摔出去,斜刺里却伸出一双手,牢牢的扣住她的腰,她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已被锡安揽于怀中,耳畔响起他淡淡的声音:“我试了。”
他从抽刀到把她抱进怀里,一系列动作全是在马儿高速奔跑的情况完成的,倪叛虽然气的要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马背上的功夫真是已臻化境。然而,转头瞧那马已经倒地不起,又不禁恨他下手如此狠辣,一肘捣向他肋下,怒道:“那也是条生命啊!你怎么就下的了手?你就一点也不手软?”
“我警告过你了。”锡安的声音里隐隐夹带着风暴来袭的味道,“这马我亲手训了两年,你以为我愿意?”说着,勒马、下地,双目一抬,凌厉的眼神宛如阴沉的雨天忽然打下来的闪电。
“这么晚了,”他一字字问,“你要去哪?”
“你……”倪叛本想说“你管不着”的,然而目光触及他的脸,阴沉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焦灼,顿时心一软、气一馁,不觉放柔了嗓音说:“我得走了,锡安。”
他的眼神一滞,好像完全不能理解她这话的意思,又好像是已经完全明白。过了很久,他才低低的说了一句:“我等的人这一两天就到了。”
等他们到了,我们一起走——这话他虽未说,但倪叛怎会不明白。这本就是他们的约定啊。心酸得说不出话,她只能摇头,拼命的摇头。
锡安咬起牙,却没发火,看着她勉强笑道:“再等一天,就一天,如果他们还没来,我们就走,好么?”
“锡安,你……你不明白,”倪叛艰难的说,“我不去孟菲斯了……”
“那你想去哪?”锡安打断她,“塔尼斯?赫利奥坡里?”
“不……”
“那么是上埃及?”锡安又问,“阿比多斯?底比斯?”
“锡安……”
“我陪你去,我保证你找遍上下埃及,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向导。”锡安仍然在笑,眼神却黯淡下去,越来越黯淡。
眼泪直冲眼眶,倪叛用力把它们逼回去,滑下马来,她轻轻拥抱住他已完全僵硬的身躯,把嘴凑到他耳畔,呢喃道:“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你,锡安。能亲口告诉你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是一丝,我都不会选择离你而去,但是我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你明白么?”她闭了闭眼,蓄满眼眶的泪立刻串串滚落,这次她没有再去遏制,让它们就那样滴落在他的肩头,一滴又一滴,如同她心尖上的血……“保重,锡安,保重。”
她站直身,垂下头,挪动脚,她的肩头擦过他的胸膛,他的发丝掠过她的脸,如同他们的这场交集,匆匆的相聚过后即是分别,不能做片刻停留。
忽然,锡安闪电般伸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如血花溅在夜色中:“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
唉,这个死心眼的男人呵。倪叛倦怠的叹息,拂开他的手,回眸静静瞧住他。“你想知道?”她淡淡的说:“好,我告诉你——我要去五千年后。我本就是从那里来的,现在,我要回去了。”
死寂。周遭忽然陷入一派死寂。
倪叛笑了。“瞧啊,”她笑着说,“是你要我说的,现在我说了,你却不信。”
锡安沉默。
倪叛悠然转了个圈,重新面对他,笑得没心没肺:“那好,我证明给你看。”
话音刚落,她蓦然抬起手,光子戒“呲”的射出绿光,不远处的一棵沙枣树应声而倒。
“看见了?”她漫不经心的说,“你真以为这是魔法戒?什么样的魔法有这样的威力?我猜你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什么魔法之说,但你想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所以只能勉强接受雅各的说法。其实,它是一种光子武器,就算花上三天三夜,我也无法跟你解释清楚它的构造和原理,就像我无法让你明白我的衣服是用纳米材料所制一样。”
她忽然握住锡安的手,旋即又松开。“你的手很凉。”她说,“你穿的比我多,也比我强壮,可是觉得冷的是你,不是我。因为我的衣服可以调解温度,如果现在有杯子,我甚至可以从衣服里倒出一杯水来……你没注意到我衣服的质地和你们所有人的都不同么?当然,你注意到了,所以你换了我的衣服。但是和戒指一样,你不知道这衣服里究竟有什么玄机。你很聪明,可如果我不说,就算你猜上一千次也猜不到。因为,我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我们之间,隔着五千年的鸿沟,这不是人类的想象可以跨越的障碍。”
说到这里,锡安终于有了反应。他蓦然抬起眼,这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内迅速的陨落,跌进无边无际的深渊,徒留下一片深邃的痛楚。
被刺痛了么?倪叛咬牙,有谁知道,当她说出“鸿沟”二字时,她也心痛如噬。
可这是事实,事实!
她骤然对这一切都厌恶起来。结束吧,她对自己说,结束这种虐待,你每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拿刀割你们俩的心,何必?
于是她摘下光子戒,淡然说:“好了,锡安,我必须走了。顺便说一下,戒指发送返回讯号后,他们将会为我打开时空门,那时我看上去会很像被闪电包围着,但你千万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不等你数到十,我就已经回到我的时代。所以……”她深深吸气,朝他绽放出最后的笑容,“如果你想跟我说再见,那就快说。”
音犹在耳,她已按下了戒指上的按钮。
第二节
从洗手间出来前,艾林博士特意在镜子前站了一会。
许是灯光的缘故,他的脸色有点发青,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支棱在头的后半部,露出比常人都宽阔许多的前额,看上去的确有几分“科学怪人”的味道。
科学怪人,是他这个试验小组的成员背地里给他起的绰号,老实说,他非常不喜欢。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生未娶、无儿无女,除了科学研究一无所好,如此种种在大多数人眼里,的确够得上怪人级别,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怪。
他只是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养儿育女上而已。
他今年已有五十八岁了,履历表却比任何人的都简单:欧亚理工学院毕业后留校,一年后升为“星际磁层物理”科研室主任,二十八岁那年被秘密调入B3基地“超级立方体”科研小组任组长,一直任职至今。
超级立方体,在数学物理概念中表示四维空间上的立方体,其理论基础早在公元1905年就被另外一个科学怪人提出来了,那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众所周知,人类存在的空间是三维的,而爱因斯坦却提出了四维空间的理论,并且用方程式加以证明。简单的说,四维空间就是无数三维空间叠加在一起,如果能够解决所有技术难题,人类就可以自由穿梭于这些三维空间,也就是狭义上所指的时空旅行。
和大多数科学研究者一样,艾林博士奉爱因斯坦为科学领域的上帝,只要一想到这位上帝的理论将在诞生一千四百一十二年后由自己完成实践创举,他就会激动的浑身发抖。
毫无疑问,他将因此而站上历史的舞台,光芒永不灭,就和那个被选去进行首次试验的幸运儿一样!当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那个年轻女孩得安全返回。
对此,他并不是太有把握,毕竟是首次试验,可能会出现一些不可预见的问题。但是,他也不算太担心。他把人生中最好的三十年时光都奉献给了这项研究,他相信它迟早会成功,就像相信地球是行星、太阳是恒星一样。
会成功的,他对自己说,这一天总会来。
就在这时,实验室里最大的那台服务器忽然发出“嗡嗡”的蜂鸣。
三秒钟后,包括艾林博士在内,在实验室值班的五个人全都跳了起来。
“返回讯号!上帝啊!”一人大叫着扑向服务器。
“快!快搜寻坐标!”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试验成功与否,就看返回坐标是否能够确认了。艾林博士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
研究员展开电子键盘,双手如飞,输入一连串指令。
艾林博士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息,大步走向服务器,打开右下角的一个透明盒盖,将手掌覆在里面的一个红键上,只等找到坐标,便一掌按下。
这一按,开启的将是一个时代。
他开始等待——痛苦而又漫长的等待。
* * * * * *
“……九百九十九……一千。”
锡安停止了计数,面无表情的抬眼看向面如死灰的倪叛,语气波澜不惊:“刚才你说数到几来着?”
* * * * * *
“找不到坐标?”倪双阳缓缓以手撑着桌面站起身,紧盯着可视电话中艾林博士的脸,一字字问:“什么意思?”
虽然试验失败对艾林博士的打击不小,但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他的脸色还算正常,反应也还算快。听倪双阳这样问,立刻把电脑和可视电话连上线,说:“您现在看见的,就是超级立方体的模拟图像……”
倪双阳这边的可视电话屏幕上,出现一个稍小一些的分屏,上面显示着一个巨型立方体,由许许多多小方块叠加组成,数目之多,完全不可目测。
“这些小方块,就是一个又一个如我们现存空间一样的三维世界,它们的时间、空间和质量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四维空间,一个以亚光速高速旋转的空间。按狭义相对论的理论,高速运转会使时间变慢。比方说:如果一艘飞船以亚光速从地球出发向遥远的星系飞去,按飞船时间,来回旅程仅仅几年,但在此期间地球上却已过去了几千年,这就是时空穿梭的理论基础。”
倪双阳点点头:“你们就是根据这个理论建造了这个超级立方体,再利用终端进行计算,从而准确的把人送到任何年代?”
“大致上是这样。”
“可是,”倪双阳两手一合,“你们能把人送过去,却接不回来?”
“事实上,先生,”艾林博士纠正说,“如果能找到坐标,还是能接回来的。”
“从这里面?”倪双阳扫了眼电脑屏幕。
“是的。”
倪双阳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小方块,一颗心不断下沉再下沉,半晌才问:“这里面,究竟有多少个三维立方体?”
“先生,这恐怕不是数字的问题。”艾林博士想了想,尽量以最浅显易懂的话来说明,“广义相对论表明,时空不是平坦的,而是弯曲的。在四维空间里,时空交错缠绕在一起,犹如复杂的管道,虽然彼此相连接,却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3317年下面就会紧接着3318年……它……它是混乱的,3317年有可能连接着1117年,也有可能是这一瞬连接着1117年,下一瞬却变成了4317年。所以,我们接到了返回讯号,却无法确定坐标……”
“哦,”倪双阳轻声打断了他,脸上一派云淡风情,没有任何情绪的表露,“也就是说,你们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却还是告诉我可以进行活体试验?”
他的双眼,陡然射出利剑般的锋芒,厉声道:“那个进行试验的人怎么办?她有可能就此迷失在你的四维空间里,再也回不来了!你想过没有?”
“请原谅,先生。”艾林博士脸上浮现出茫然不解的神色,“我不明白,这关我什么事?”
倪双阳一怔。“你说什么?”他怒极反笑,“你的试验根本就没有完善,却欺骗我说可以进行活体试验,你居然还问我这关你什么事?”
“欺骗?”艾林博士蓦然明白过来,跳起来道:“不,总指挥官先生,您不能这样指责我。科学试验从来都没有一次性成功的,我们的研究不是到了‘可以’进行活体试验的阶段,而是到了‘必须’进行的阶段!于是我们通知了您,因为我们需要试验者!我是个科学家,我只能对我的研究负责,至于那个进行试验的人的命运,我不认为该由我来负责。另外,我们虽然预料到会出现意外情况,但这只是广义上而言。如果不进行活体试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问题将以何种方式呈现,以及该如何解决。事实上,我以为这次试验是很值得的,因为我们成功收到了返回讯号,这说明在我们的超级立方体里,空间和时间至少有一方保持着正常秩序,只要我们找出正常的那一方,那就能对混乱的一方进行调整,总有一天能使超级立方体正常运转……对我们来说,这难道不比一个试验者的命运更重要吗?”
别说他不知道那个试验者就是倪双阳的女儿,就算他知道,他也依旧会这样说。他是个科学家,只关心他的研究。而且站在科学角度,谁也不能否认他这番话的合理性。
可是,倪双阳不是科学家,他是一个父亲,那个迷失在四维空间里找不到回家的路的人,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可能做到无动于衷?怎么办?他该怎么去救他的女儿?
他凝注着办公桌上摆着的倪叛的照片,良久良久,忽然目光一荡,挪至可视电话上,挺起腰板,一脸肃容道:“你说的对,艾林博士,我收回刚才的话,并为此向你道歉。”
是的,他是一个父亲,但他更是欧亚联盟的总指挥官。这是一个科学试验,现在它失败了,他应该秉承军方素来的惯例:封锁消息、加紧研究,而不是因为试验对象是自己的女儿就乱了阵脚。
他开始下达指令,冷静沉着、恩威并施,既肯定了此次试验的成果,又让艾林博士明白了自己的不足,最后,他问道:“依你看,超级立方体需要多久才能完善?”
“三年,至少三年。”艾林博士说,“科学试验一向是精密而复杂的,希望您理解,这个时间已经是我们科研小组的极限。”
“我理解。”倪双阳点头,“我只希望内华达那边不会比我们快。”
“他们不会。”艾林博士傲然道,“他们的科研组长不是我。”
倪双阳盯住他,半晌,一笑道:“好极了!希望下次通话,你能带给我振奋人心的消息。再见,博士。”
他伸手关闭电话,由始至终,都没有再提那个“进行试验的人”一个字。 第三节
“我说数到十。”倪叛忽然转脸问:“刚才你数到多少?”
她的神情太过冷静,连一向灵动的双眸都仿佛结上了一层冰,锡安心头隐隐感到一些不安,盯了她好一会才说:“一千。”
倪叛眼中冰霜之色更浓,点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锡安也不问,静静的牵了马跟上。
这夜无星也无月,天地间窅黑一片,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那黑色仿佛有生命似的,从四面八方挤过来,逼的人透不过气。他和她,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彼此间没有说一句话,连那匹马都静悄悄的不发出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她忽然停了下来。“我累了。”她说,就地坐了下去。
锡安在她身边坐下,毫不犹豫的伸手揽住她的肩头:“过来。”
她没有拒绝,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半晌,幽幽的吐出一口气,说:“我觉得我真该死。”
“嗯,”锡安应得云淡风清,握住她的手问:“你做错什么了?”
倪叛摇摇头,毛茸茸的鬓角摩擦着他的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钻心的搔痒,他微微侧了侧脸,目光一垂,正见她光洁的前额以及卷翘的睫毛……这时天边已隐隐透出些亮光,天地间仿佛笼罩着一层薄沙,朦胧中她的眉眼呈现出异样的柔顺和温存,他的心猛然一跳,声音也不由的更加温柔起来:“那为什么还说自己该死?”
倪叛沉默了一会,说:“时空门没能打开,我很吃惊……震惊。还有点茫然,有点不知所措。就像走路走得好好的,忽然间一辆满载着货物的车翻了,那些货物全砸在我身上似的。我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被我撞上,好一阵子回不过味来……”
锡安安抚的拍了拍她:“这不怪你。”
“是的,不怪我。”倪叛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她仰起脸看向他,唇边果然挂着一抹奇怪的笑,慢吞吞的,她说:“刚才我一路走一路想,我是否做错了什么,结果却是:没有。我所做的一切都照足了他们的吩咐,来之前他们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所以,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我这里。当我想明白了这一点,知道么,我居然有点高兴。”
“因为错不在你?”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最多会觉得轻松一点,但现在我的感觉是高兴。”倪叛叹息,“你知道对我来说回不去了意味着什么?我的雄心壮志,我的锦绣前程,我十几年来梦想渴望的一切,全都泡汤了。我本应该站在权利之颠,接受全世界的鲜花和掌声,可是现在,只有一堆沙子包围着我……换你是我,会觉得高兴么?”
“我不是你。”锡安笑了笑,“反正我是很高兴的。”
“你!”倪叛一怔,随即把眼瞪了起来,“我打赌你从一开始就巴望着我走不成!”
锡安想了想,居然承认了:“不错。”
“你数到一千时,发现我还没走,心里一定笑死了!”
“事实上,我数到一百时就在笑了。”
“你幸灾乐祸!”
“有一点。”
“你把快乐建筑在我的痛苦之上!”
“如果你有觉得痛苦的话。”
“过分的家伙!别高兴的太早!”倪叛呼的跳了起来,好像完全忘记了觉得高兴的人并不止锡安一个,恶狠狠的说,“那边早晚会把问题解决的,我早晚会回去的!你等着瞧!”
“不用瞧,”锡安悠悠然道,“你回不去的。”
“才怪!哼!”
锡安扬扬眉,看了她一会,也站起身来,慢吞吞的从手里展开一条链子,慢吞吞的挂到脖子上……
这链子,怎么这么眼熟?脑中蹦出这一念头的同时,倪叛赫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啊啊啊!这家伙居然趁握她手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走了她的光子戒!
她立刻猱身扑了过去:“还我!”
锡安也不闪也不避,等她到了身前,忽然闪电般出手,准准的箍上她的手腕,向后一拧,反缚至她身后,然后往自己面前一带——她立刻紧紧的贴到了他的胸前。
这么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隔着衣服散发出迫人的张力,感觉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他的男性气息就像汪洋大海般淹没了她,使她窒息,使她无力……
“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消失的机会?”他居高临下盯住她的双眼,一字字问。
这一刻的他,身后霞光隐隐、云峰峥嵘,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缓缓上升,那光芒并不耀眼,只是红,血一般的红,映着他的眉眼,冷峻中带着股叫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
她不禁屏气凝神,半晌才张开嘴,刚说了个“你”字,太阳猝然冲破云隙,跃出地平线,刹那间,夺目的金光点亮了天地万物,射痛了她的双眸。
她下意识的“唔”了一声,别过脸,眯起眼。她不知道她这副樱唇微张、睫毛闪动的模样有多诱人。
锡安的眼神陡然炽热,理智在这一刻是不存在的,本能和直觉成为绝对的主宰,他甘愿听令,没有丝毫犹豫的俯下头,噙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比他想象的还要可口,又甜又软,仿佛只一触便会溶化在他的唇里,他的脑中轰轰作响,好像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爆炸,直要将他炸的尸骨无存……欲望的温度节节攀升,他在攫取她的蜜津的同时,舌尖不断划过她敏感的上颌和舌床,酥酥麻麻的感觉麻痹了她整个口腔,连带着使大脑也停止了运转……
直到他放开了她,她还是浑身发软,根本站立不住,将头贴在他的肩窝上失神的喘息。
好一阵子,他和她都没说话,最后到底还是男人恢复冷静的速度比较快,锡安先开口了:“你真叫我发疯!”
他的嗓音,沙哑的不成样。
倪叛在他怀里仰起脸,双眸氤氲着朦胧的水气,呢喃道:“那么,你介不介意再疯一次?”
“介意?”锡安深深的看着她,俯下头,“永不!”
淡淡的男性气息再次萦绕于倪叛的口腔,她抱紧她的腰,闭上了眼……
高兴?不,现在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感受。现在唯一仅有的能够用来形容此情此景的词汇,就是——幸福。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这里的空气永远是清新的,这里的天空永远是蓝色的,这里处处可见动物的影踪,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人,和她同经患难、生死与共,他不会把她扔在陌生的国度不闻不问,不会任她迷失方向而弃之不顾,他抱住她就绝不会再松手。
她跨越了整整五千年的时光,才在尽头找到了他。这样的际遇,这样的契机,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够抗拒的。
可是,相知相恋、相依相守,名垂青史、不朽功名,究竟哪个更重要?
即便是在这样旖旎无限的时刻,脑中跳出的这个问题还是叫倪叛怔忡了一下,然而随着唇齿间的温度因为摩擦噬咬而不断升高,这个问题带来的阴影很快就被焚为灰烬……
管它呢,她模糊的想着:反正也回不去了,不是么?
第四节
“唔……嗯……”在发出一连串自己听了都脸红的呻吟后,倪叛猛地挣脱出锡安的怀抱。
马蹄得得,马身轻晃,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汪洋中,好一阵子头晕目眩,连忙做了几个深呼吸为严重缺氧的大脑补氧。
现在才知道,原来接吻竟然是件体力活。从坐到马背上起,他的唇就再没离开过她的,深尝浅呷,挑逗嬉戏,一刻不停,大有不把她的热量全消耗殆尽不罢休之势。她也很喜欢跟他唇舌缠绵的感觉啦,但是……咳,身体重要,身体重要,嘿嘿。
她发出两声傻笑。
“笑什么?”身后的男人凑上前来,轻含住她的耳垂问。
她痒的直往他怀里钻,喘息着喊:“别闹,我好累,让我歇一会。”
锡安轻抚了抚她的发,柔声道:“昨夜一战,体力消耗的确太大,先靠着我歇一会,等回了绿洲再好好睡一觉。”
“嗯。”她窝进他怀里,半眯着眼问,“我们杀了那些库什战士,此地还能久留么?”
“在沙漠里巡视一圈需要四天,等大部队发觉这支巡逻队失踪了,我们早已做完交易离开了,不妨事。”
“然后我们去哪?”
“回歌珊。”锡安垂头吻了一下她的前额,“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歌珊,希伯来人在古埃及的聚集地,位于尼罗河三角洲顶部。接收到电子芯片的提示,倪叛皱起眉:“你竟然跑这么远来做生意?”
“我要的货进不了歌珊。”锡安简单的解释。
倪叛本想问是什么货,转念一想反正晚上就知道了,便闭上眼更深的偎进他怀里,忽觉肩膀处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刚伸手去摸,就被他一把抓住。抬眼,见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脑中灵光一现,明白过来,故意板起脸说:“那是我的东西,你就这样夺了去算什么?快还我!”
“休想。”锡安淡然回答,“这辈子你都休想。”
话音刚落,自己都愕了一愕。
倪叛怔忡地瞧了他片刻,猝然别过脸去,轻哼道:“轻言一生一世,锡安,你离万劫不复不远了哦。”
锡安沉默,半晌,说:“我心甘情愿。”
倪叛心头一荡,整颗心都犹如被沁在蜜罐里似的,忍不住重又靠上他结实的胸膛,偏过脸去,星眸半张,娇娇柔柔的唤道:“锡安……”
这一唤,自然又招致他的新一轮唇舌攻击,缠缠绵绵、无穷无尽,她嘤咛一声,似是抗议,最终却还是搂住他的脖子,与他一起沉沦……至于戒指的归属问题,当然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此一路行至绿洲,已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昨夜的战场已被打扫干净,尸体被掩埋,伤者被挪至新搭建的帐篷里,唯有渗入沙地的斑斑血迹证明着这里曾有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倪叛刚刚下马,就见斜刺里一条人影窜来,对着她纳头便拜,居然是扫罗。
“扫罗你干什么?”她被吓了一跳。乖乖不得了,希伯来人只有祭祀耶和华时才双膝跪地,这家伙竟然对她行这种单膝点地的礼节,那可是把她视为仅次于神的人了。
“依希丝,你救了雅各,就是我扫罗的恩人。从此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倪叛恍然,忙去扶他道:“行了行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啊不是,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你快起来,快起来!”
扫罗站起身,又说了一箩筐感谢语,其中不乏“如有需要、百死莫辞”之类的誓言,才总算去了。
倪叛虽然被他谢的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自己来古埃及不过几天居然就有fans了,又不禁有些得意,睨着一旁的锡安道:“你手下现在已经有一个成我死忠了,照这样下去,早晚一天我能把他们全收服了,你要是惹我不爽,我就策反了你。”顿了顿,居然还解释说:“不爽的意思就是生气。”
锡安微微笑道:“我不会惹你生气的。”
倪叛心里一甜,正想也朝他笑笑,谁知他紧接着又道:“再说,你人都是我的了,策反来策反去,不都一样么?”
倪叛顿时跳起脚叫道:“什么什么!我是你的?笑话!我告诉你,我可是三十四世纪的新女性,你少跟我耍你那小奴隶主的威风……”
然而那个小奴隶主却不理她,施施然丢下一句“我去看雅各”,就拧身走开了。
倪叛刚要跟过去,他却又转过头来,含笑问:“你不来么?”
“不!我干吗要跟你一起?”倪叛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锡安眼底笑意更深,摊摊手表示随她便,径自掀帘进了帐篷。
这家伙!可恶!倪叛跺跺脚,算了,晚上再跟他算帐!现在,回去睡觉! 第一节
多年职业军人生涯让倪叛养成了良好的作息习惯,自从来到古埃及,变故重重,生物钟完全紊乱,她的身体终于先于意识作出反应——几乎是头刚沾枕便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天黑,连个梦都没做。
她是被帐篷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睡眼惺忪的坐起身,只见帐篷外火光闪动、人影憧憧,她顿时清醒过来,跳下床奔出去一看,却是扫罗等人正在把一包包的货物往马背上装,锡安倚在一辆马车边,低垂着头,不知在跟谁说话。
倪叛一觉睡醒,早把上午和他拌嘴的事忘了,三步并两步的跑过去,忽然目光一顿,失声叫道:“雅各!”
坐在马车里、紧裹毛毯、脸色苍白的孩子,可不就是雅各么。
“依希丝。”见到她,孩子的唇边浮起一抹虚弱的笑,“你醒啦?下午我去看你了,你睡得真香,我……”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秀气的眉头也蹙起。
“怎么?”锡安立刻俯下头去,“伤口又痛了?”
雅各咬牙摇头,额头上却渗出汗珠。
倪叛哪还忍得住,冲锡安怒道:“废话!他伤得这么重,你还让他乱跑,不痛才怪!”
“不关锡安的事,是我非要去的……”雅各气息微弱的说,“我想亲口跟你道谢……”
“我看你是想死。”倪叛瞪着他没好气的说,“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你急什么?”
话音还没落,忽觉手上一暖,却是雅各伸手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就像小时候过马路时,她紧紧捉住父亲粗大的手指一样。
这孩子在她面前,向来都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早熟与坚强,可是此刻的这个动作,却流露出他的天真和稚嫩,更把全部的信任和依赖都传递给了她……她怔忡住,耳中听到雅各稚气的童音,软软糯搦的说:“谢谢你,依希丝,你肯救我,就是原谅我了,对吗?”
倪叛想起他浑身是血却还在祈求自己原谅的一幕,想起他不顾伤痛跌跌撞撞的去找她,只为跟她说这声谢,不禁叹了口气,将他的手包入自己的掌心,柔声说:“当然,谁能真正跟我们的小雅各生气呢?不过,如果你再不肯乖乖养伤,可就另当别论了哦。”
说着把脸一板,瞪向锡安道:“晚上这么冷,你让他坐在这里干吗?”
她变脸如翻书,锡安只能苦笑:“我等的人快到了。”
“那又怎样?”倪叛口气不佳。
雅各忙摇摇她的手,解释说:“这次交易的物品,只有我见过实物,所以我得跟去。”
倪叛想起先前雅各伤重时扫罗他们在帐篷外的对话,便问:“就是那个什么天石?”
“嗯。”雅各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就算我要去,锡安也不会同意的。你看,怕我冻着,他们还专门为了我做了辆马车呢……锡安已经几天没休息了,为做这马车,又忙了一整天,依希丝你就别怪他了,好不好?”
马和木材都是现成的,但是要刨光打磨接榫整合,工程繁琐,古代又没有什么称手的工具,想想也知道这一天忙下来该有多累。倪叛这才注意到锡安那一脸的倦容已是遮都遮不住,心头顿时窜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来,火烧火燎的好不难受,她哪知道这就是为一个人心痛的感觉,只知道这男人一夜没睡觉了却还在这死撑,简直……简直是欠骂到极点!
她用手指着锡安,一时间气的手抖声颤:“你想想从昨天到今天你睡过觉没有?昨夜又跟库什人那一场好打,你是不是把自己当铁人了?雅各需要马车,叫扫罗他们去做好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地球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转了!”
“依希丝,”锡安还未说话,雅各已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地球是什么东西?它总是转吗?”
倪叛一怔,欲解释,转念一想距此三千年后的伽利略只是试图让人们相信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就被当成了异端,不禁心生惴惴。这时代的人甚至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指望他们能理解什么是自传和公转?oh,my god!别开玩笑了!她可不想说得口干舌燥只差没脱水而死,还被他们当成神经病……就这样,原本一肚子的邪火,被雅各这样一打岔,全没了。就在她开动脑筋考虑怎么打发这个问题宝宝时,扫罗等人拉着马走过来道:“都准备好了。”
锡安颔首,目光一斜,看向倪叛:“一起?”
“好啊!”倪叛忙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电子芯片竟搜索不到有关古埃及天石的任何信息。要说她一点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看着驮满货物的马匹,她忍不住问:“我们去哪?为什么不在这里交易?”
“去河谷外,”锡安回答,“那里比较空旷。”
空旷?倪叛挑起眉:“什么意思?”
锡安淡淡的说:“提防某人派来的喜欢窥视的探子。”
意识到他指的是埃及十三王朝的法老亨杰尔,倪叛没有再多问。
一行人默默走出河谷,一路东行,走了约莫一里地,火光映入倪叛的眼帘。细细一瞧,却是十多个身着彩袍的男人,把几个燃烧正旺的火把插在沙地上,围成了一个圈,圈内放着几个包袱。
锡安眉心骤蹙,抬臂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中立刻窜出去几名男子,飞奔到那些彩袍商人面前,抽起那些火把,用一种极利落的手法灭了火苗。做完这些事,他们却不归队,分成几组朝四周的沙丘奔去,片刻就消失在黑暗中。
沙丘,是沙漠中的制高点,占据了沙丘,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敌踪。
究竟是什么交易,竟然谨慎如斯?倪叛皱起眉,前方那些彩袍商人中的一个身形肥胖的男人,已经拉开嗓门喊了起来:“锡安!这里!这里!”
“提拉。”锡安加快步伐走过去。
“哦,亲爱的锡安老弟,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叫提拉的胖子使劲拥抱了他一下,“可是,这里太黑了,我甚至瞧不请你的脸,难道我们就这样进行交易?”
“当然不。”锡安转头递了个眼色,扫罗等人立刻燃起了手中的火把。
倪叛立刻明白过来,由自己人持火把,一旦发现敌踪,可于最短时间内熄灭火光,从而确保安全——这个锡安,心思还真不是普通的缜密呢!
然而,很明显,那个提拉是不明白锡安的用意的。
“唔,你弄灭了我们的火把,却点上你们的,也许连真神都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发出两声不满的嘟囔,“好吧,至少现在我们都能看见彼此了,那么开始吧。”
他挥挥手,身后的同伴上前打开那些包袱。锡安也让人卸下马背上的货物。
古埃及人直到公元前360年左右才开始制造自己的硬币,而现在是公元前1683年。所以,看见锡安他们以实物进行交易,倪叛并没有感到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那个胖子带来的货物,竟然是陨石!
——他们一共就带来了三个包袱,每一个包袱里都是陨石,小者如婴孩的拳头,大者如海碗,看上去似是从同一个母体上敲砸下来的,表面都带有密密麻麻的褐红色的小坑。
好吧,倪叛耸耸肩,这玩意从天而降,被称为天石倒也恰当。但是,锡安为了这种既不能吃又不能玩,而且外表丑陋无比的玩意,大老远的从歌珊赶来此地,就有点夸张了吧?
心里嘟囔着,眼前忽然光芒大作,她转过头去,顿时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其实她看见的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锡安一方的交换物而已。那些交换物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宝石而已:钻石、墨玉、玛瑙、玉髓、紫金……每一个都很大,每一个都流转着夺目的光华。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香料、亚麻及草药。
就算再不识货的人也看的出,这么多宝物,买下一座城池都够了,可是锡安却要用它们去交换那些陨石!上帝啊……倪叛觉得自己要疯了。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那个死胖子提拉竟然一副很不满的样子,板着脸说:“我一直觉得和你做生意是件很愉快的事,锡安。可是这一次,我不得不说:我很失望,非常失望。这个,这个,这个……”他翘起一根肥肥的手指,指着那些在古代珍贵无比的香料、亚麻和草药,“这些是什么?我要的是这些东西么?”
上帝保佑他的牢骚对象并不包括那些宝石,否则倪叛真想掐死他算了!
而锡安却叹了口气说:“好了提拉,你知道的,最近孟菲斯不太平,你要的东西不好弄……”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你?”提拉愈加生气,“三角洲是你的地盘,难道狮子在草原上会吃不着肉?”
“狮子能吃到肉,因为草原上有其它动物。可是现在,提拉,奴隶们在造反,作坊全都停产了,你要的东西就连黑市上都断了货。”锡安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很抱歉,但……”
“不不不,锡安,不要跟我说这种没用的话!”提拉粗暴的打断了他,“我按你的要求带来了天石,而你却没有带来我要的东西,就算你说上一百句抱歉,也于事无补!”
该死的,不就是几块破石头么,他还真当无价宝了?敝帚自珍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倪叛早就听得大为光火,此刻听他口气措辞越来越放肆,哪还忍得住,把脸一板,冷冷的说:“补什么补?谁补谁?我们带来的货物买座城都够了,用来换你那几块破石头,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你倒罗罗嗦嗦、没完没了起来,真是笑话!你觉得不满意,只管走人,不必说话夹枪带棒的。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么?”
一番抢白,呛得提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愕了半天,忽然桀桀怪笑两声,阴恻恻的说:“好,好一个不满意只管走人。话说到这份上,我若再赖着不走,倒像是逼你们买我这些‘破石头’了,哼!”
他说着就命手下收拾包袱,锡安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提拉,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何必……”
“哎!”提拉把手一摆,根本不想听,“不懂规矩的是我,你没听她说么,我连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都不懂!”
这人实在小鸡肚肠,撂下这句话便背起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节
夜凉如水,扫罗等人望着提拉渐渐远去的背影,额上却仿佛泌出了汗。
“锡安?”久久不见他有所反应,他们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锡安慢慢抬眼看向他们,慢慢的问:“你们是不是想追上去强行留下他?”
“不这样,万一他把天石卖给别人,我们……”
“别说了。”锡安冷冷的截口,“他是迦南商会的会长,我们得罪了他,从此以后就别想跟任何人做生意了。”
希伯来人自古精于商务,商业是其命脉,是其民族发展的重中之重,锡安此话一出,扫罗等人均不敢再坚持。
倪叛见他们表情凝重,原本因为出了口恶气而大感快慰的心,不由一沉,眼巴巴的瞧着锡安,只盼他跟他们说完了话,能跟她也说上几句。可他始终没理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呆了半晌,咬着唇道:“行了,我知道我闯了祸,但你们好歹也该让我知道,我闯的究竟是什么祸吧?”
锡安却仍然不去看她,淡然道:“你没闯祸,是我没有依约带来提拉需要的东西,不关你事。”说着,对其他人道,“回去吧,休息一晚,明早上路。”
“锡安!”倪叛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怒道:“你给我站住!该死的,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不关你事!”锡安猛然转身,两只手就像老虎钳似的紧捏住她的肩,眼中怒潮彭湃。这女人以为她只是闯祸这么简单?不,她错了!她气走了提拉,使这次酝酿已久的交易泡了汤,她犯的是死罪!如果他不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必定要被处死的!而她还一个劲的追问、追问……啊,万能的主,他真想宰了这愚蠢而又固执的女人!
见她痛的蹙起眉,他怵然惊觉,松开手,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提拉不满意我带来的交换物,所以他走了。这,和你无关,听明白了么?”
倪叛目光闪动不已,望了他片刻,垂下眼静静的说:“我明白了,那么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得到天石?”
锡安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还记得那些库什战士的兵器么?”
“嗯?”倪叛不解,这和天石有什么关系?然而,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一幅画面掠过脑海:黑乎乎的陨石表面,密布着褐红色的小坑……陨铁,是陨铁!
她倒抽一口冷气,这霎,一切明了。
众所周知,铁是在自然界中分布最广的金属,但因其熔点较高,很难从矿石中还原出纯铁,所以对远古人而言,铁矿形同虚设。但是,古人对铁的认识,并非完全为零。
因为——陨铁。
这种从天而降的块状物除了含有一点镍以外,其余几乎全是铁。它向人们打开了一扇认识铁的大门,让人们意识到世上还存在着比青铜更好的金属。
不说别的,就说以陨铁打造的兵器,已不知比青铜器坚硬锋利多少倍!
这就是锡安不惜千金也要得到陨铁的原因。
——在战场上,两军对垒时,谁拥有的铁兵器数量多,谁就等于抓住了取胜的关键。
可是……倪叛抬眼看向他,提出又一个疑问:“我不明白,提拉带来的陨……天石,只有三块不是么?就算你买下来了,又够干什么的呢?”
“那只是一种证明,证明他确实拥有天石。”锡安说,“迦南商会向来很有办法,但是在埃及,天石从没进行过私下交易,没有亲眼看见实物,我也不敢轻信。”
倪叛点点头,古代称陨铁为“神赐之礼”,历来只为国王所专有,也难怪锡安有此一虑。“那么,他究竟能给你提供多少天石?”
“足够打造一千柄刀。”
倪叛心底一惊,在古埃及,法老拥有的常规军也不过两三万人,一千把铁制刀,如果装备给先锋部队,足够所向披靡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有多大,勉强挤出一丝笑,道:“这么稀有的东西,能弄到手就不错了,他居然还弄到这么多,看来这个提拉还真的蛮有办法的。”
锡安淡淡一笑:“是啊,他一向这么有办法,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有四种货物会断市三个月,迦南商路恐怕也要封闭一时,损失不能说不大……”他忽然不再说下去,冲着远处招招手,不多时,沙丘上警戒的人飞奔而回。
“他们往哪边去了?”锡安问。
“西边。”
“西,边。”锡安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声音虽轻,倪叛却顿时有种心惊肉跳的不祥预感。
“从东来,却往西去,很明显,他这是去找新的交易对象了。”米亚不紧不慢的分析。
扫罗下意识的问:“找谁?”
“上下埃及,敢买、并买得起天石的,除了我们,当然只有亨杰尔了。”锡安漫不经心的说。
“那怎么办?”扫罗跳脚叫道,“刚才我说把他们留下吧,你又说不能得罪提拉……”
“我只是说不能得罪他,”锡安淡淡的说,“仅此而已。”
倪叛浑身一颤。这种声调,这种表情,如此无动于衷,如此冷漠淡然,她太熟悉了——他每动杀心,就会这样啊。
果然,锡安下一刻就转脸吩咐扫罗道:“你挑几个人,悄悄的跟上去,等他到了塔尼斯城、投住旅店后,立刻动手,动作干净点,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想想什么人跟迦南商会不合,利比亚人?腓尼基人?随便吧,在现场留下他们的痕迹……米亚?你立刻以我的名义给迦南商会写信,跟他们道歉,并许诺会尽快凑齐他们要的东西,总之尽可能的拖延他们另寻买主的时间……”
倪叛茫然的看着他,看着他以绝对的主宰之姿发号施令,看着他用丝毫感情色彩都不带的宣判十几条人命的终结,刹那间,寒彻心扉。
忽见扫罗已挑好了人手准备上马,她如梦初醒,先是冲着他喊了一句“站住”,然后一把握住锡安的手,急声道:“锡安,你听我说,那个提拉是很可恶,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一个生意人的立场,换你是他,也一样会那么做的,对不对?更何况,想想他的手下吧,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是无辜的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自己都无权毁伤,何况是别人?我的意思是,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不能就这样杀了他们,人命关天啊,锡安!收回命令,请你,就算是为了我!”
说到这里,她骤然顿住了,抬眼望进他双眸深处,用耳语般的音量呢喃道:“我不想我爱的男人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头。别让我对你失望,别……”
锡安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宽大的手掌轻抚上她因情绪激荡而发烫的脸颊,来回温柔的摩擦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命关天?”他盯着她,眼睛亮若晨星,“依希丝,你的善良总是以一种叫我赞叹的形式表现出来,上次是为了一只鹰,这次是为了你甚至连认知都谈不上的人。如果埃及人所信奉的那位依希丝女神如你一般悲天悯人,我,以及我的族人,都会对她顶礼膜拜。可惜……”他的唇角忽尔向上一斜,慢吞吞的说:“他们的神只教会他们如何把我们变成奴隶,如何把我们祭祀主的地方变成屠宰场,如何把我们刚出生的男婴扔到尼罗河里淹死……”
他的口气十分的冷淡,仿佛不过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倪叛却听得浑身战栗不已。
电子芯片不断对锡安的话进行注释,那是任何人——尤其是她这样的来自民主、自由高于一切的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无法忍受的、血泪和屈辱交加的史实。
——埃及的法老命令希伯来人在红海口岸建造了兰赛城,并在城门前的柱形石上写着:用亚洲的闪族奴隶建立了兰塞。屈辱,以此铭刻千年。
——埃及人莫名其妙的把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奉为神明,尤其是母牛和公羊。希伯来人用动物祭祀他们的耶和华神,被埃及人发现,全部处以极刑。
——埃及的法老痛恨希伯来人的坚强,为了不使他们在埃及繁殖人口,便不定期的下令杀死刚出生的希伯来男婴。幼婴被丢在尼罗河中,尸体未经腐烂,就被鳄鱼吞吃。
倪叛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吐了出来。不知是因为忍受呕吐,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她眼眶里开始泛起泪花。“别说了,锡安,”她艰难的从牙缝里迸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别说了,别……这样折磨自己。”
“我不想折磨自己,更不想让你失望。但是,你得明白……”锡安发出一声轻叹,“你来自天国,依希丝,而我们,已经坠入地狱很久了。”
天国,可以有博爱跟和平,而地狱,却永是杀戮跟血腥。
他,无从选择。
体会他话中的深意,倪叛的心猛然一揪,痛楚、心酸、无奈,以及必须为他做点什么的感觉交杂在一起,复杂到极点,强烈到她无法抗拒。
“收回命令,锡安。”她再次握住他的手,黑色的瞳仁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缓缓的、清清楚楚的,她说:“如果耻辱必须用血来清洗,如果痛苦必须用杀戮来终结,那么,放过那些无辜者,让我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让那个狗娘养的亨杰尔见鬼去吧!”
朔风扬起她的短发,月光映亮她的脸庞,这一刻的她,宛如立于云端手持法杖的女战神,周身环绕着笔墨难以形容的肃杀之气,却又那样神圣庄严。
周围一干人等,包括锡安,全都不由屏息侧目。半晌,还是扫罗先叫了起来:“依希丝,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需要天石,不就是为了打造铁兵器以提高战斗力么?”倪叛说,“可是光靠几件铁器,是打不垮亨杰尔的……当然,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炼铁,但是那样做,首先要求我们得拥有很多矿场和大量工人,以你们目前的兵力,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我还得改进你们现有的冶金技术……哦,实在太费时费力了!提高战斗力的办法有很多,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更简单、更廉价,而且效应更广泛的办法……”
“比如?”锡安打断她。
倪叛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说:“我没法举例,锡安,因为我举了例以后又会引出无数其它需要解释的问题。”
是的,她没法解释。现在是公元前1683年,在中国,劳苦大众们还在指着太阳咒骂夏桀这个暴君怎么还不死呢,她如何能让这时的人理解什么是高桥马鞍、什么是复合弓?
见锡安沉默,她的心不禁一凉。他不信,她不怪他。毕竟她所说的已超出了他的想象范畴,但……还是觉得很委屈呢。她是这样热血澎湃、诚心诚意的想为他、为他的民族做点什么,结果却无人相信……连他,也不相信。
尴尬的耸着肩,她垂下头说:“我不是在逞一时口舌之快,真的。我不求你现在就相信我,给我时间,让事实证明一切……”
“我信。”锡安忽然说。
倪叛惊喜的抬眼:“你……”
锡安深深的凝视着她,点点头,重复道:“我信你。”
锡安……倪叛嘴唇翕动,却未能发出一丝声音。
让人接受并相信一件存在于自己想象之外的事物,其困难程度,就如你无法想象它有多困难一样巨大。但是,他说信她,他信她呢……哦,够了,真的够了,只为这三个字,她已可以无怨无悔。
半晌,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以最严肃的表情承诺:“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锡安,你就等着看吧。”
“好,我等。”锡安朝她一笑,转脸唤道,“米亚?”
“在。”
“那封信,还是要写,尽快。无论如何,那些天石不能落到亨杰尔手上。他每多制造出一件铁器,我们的战士就多一份危险。”
“我明白。”米亚说,“可是,提拉要的东西我们给不了,亨杰尔却……”
“提拉要的到底是什么?”倪叛忍不住插嘴问道。
锡安目光一沉。“莎草纸,”他缓缓的说,“一千担莎草纸。”
莎草纸,古埃及语为pa-per-aa,意思是“法老的财产”,曾在地中海地区被广泛使用。自其问世,直至公元8世纪,一直是埃及出口贸易中利润最可观的一宗,所以其制作工艺向来是国家绝密,听名字就知道了——它的生产制作权完全由埃及法老垄断,除了法老,谁也不知道莎草纸的制作工艺。
而现在,十三王朝外有豪强窥视,内有奴隶起义,政府机构几乎全部停止运转,所以连锡安也弄不到莎草纸,因为——它根本就不在生产。
原来如此。倪叛心下有了计较,豪气干云的一挥手,笑嘻嘻的说:“不就是一千担莎草纸么,不多不多……米亚,你去写信吧,告诉那个什么商会的人,他们要的货,一个月内肯定备齐。”
这下,就连锡安也怔住了。“你……刚才我跟提拉说的你没听见?孟菲斯正在闹奴隶起义,作坊都……”
“我知道。”倪叛打断他说,“作坊停产了,所以连你也弄不到那么多莎草纸。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嘻嘻。”
“巧妇?”锡安苦笑,“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狮子的比喻。”
“那么现在,草原上一只动物都没有,你这头狮子也只能挨饿了?”倪叛俏皮的冲他眨眨眼,“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去吃草。”
顿了顿,她故意用一种很淡很淡的口气解释道:“我是说——太阳草。”
第三节
夜深人静,帐篷内灯火通明。
锡安和倪叛站在桌边,桌上摊着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埃及地图。
从地图上看,埃及全境可分为四个区:北边的尼罗河三角洲,南边的尼罗河谷地,西边的利比亚沙漠,以及东边的西奈半岛。
如果只看地图的话,任何人都很难想象,这个几乎被寸草不生的沙漠占据全部国土面积的国家,是怎么成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他虽然没有赐予埃及巍峨的高山、壮观的冰川、幽深的林木,却给了它另外两样厚礼,那就是丰富的矿藏,以及:尼罗河。
这条世界第一长河,从南到北流贯埃及全境,每年定期泛滥,不但为沿岸居民带来肥沃的淤泥积沙,更在北部冲积出一片丰饶的土地,那就是尼罗河三角洲。
在法老期,尼罗河三角洲一直被称为下埃及,虽然其面积仅占国土总面积的5%,却是埃及人口最稠密、最富饶的地区。
看地图,尼罗河三角洲的外形极似一枝婀娜的莲花,但是它的象征物却不是莲花,而是太阳草。
那是一种遍生于尼罗河三角洲的水生植物,茎细长,顶部长有细须,呈圆型张开,很像太阳四射的光芒,故而得名。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还没有第二种植物能像太阳草一样,令整整一国的民众都为之自豪,并成为一个伟大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为,它就是埃及人最引以为荣的发明——莎草纸的原料。
“是的,这我知道。人人都知道。”锡安真的累了,声音中满含着浓浓的疲倦,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指点着地图道:“看见这些绿色的线了吗?这是尼罗河分入下埃及的七条支流,太阳草就生长在这些河流的岸边,到处都是。每当奴隶们开始成捆成捆的收割,人们就知道法老要生产莎草纸了。但这没用,依希丝。我们,以及其它国家的很多人都曾尝试过,把太阳草晒干、剥开,甚至剁碎成汁,却……”
“却都失败了,”倪叛淡淡的接口,“是么?”
“是的,失败了。我们还曾秘密找过作坊里的奴隶,可他们只负责后期半成品加工,真正的制作工艺只有庙宇里的僧人知道,他们誓死效忠法老,再多的黄金也撬不开他们的嘴巴。”
“这东西利润惊人,当然得严防死守。否则人人都知道做法,谁还肯花钱去买。”倪叛不动声色的说,“锡安,你老实跟我讲,你到底是哈卑路人还是喜克索斯人?”
这问题问得突如其来,且和莎草纸毫不相干,锡安完全怔住了。五秒钟后,他苦笑着摇摇头,“天知道你是怎么……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
“现在就挺合适。”倪叛打断了他。
锡安看了她一会,静静的说:“我是哈卑路人。但我父亲死的早,我母亲改嫁给了喜克索斯人。”
“什么人?”
“喜克索斯王。”锡安微笑,“我母亲是哈卑路第一美人,我继父爱她发狂。但是按哈卑路的规矩,女人是不能再嫁的,所以我继父迎娶她一事,是瞒着众人进行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倪叛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个非常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想了想,她又问:“扫罗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么?”
“这次来的三十五人都知道。他们是我亲手训练的两千哈卑路战士中最出色,也是最可靠的人。除他们以外,在歌珊再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顿了顿,锡安补充道:“我在阿瓦里斯生活了十七年,母亲死后,我才回到歌珊。”
阿瓦里斯位于尼罗河三角洲北部,是喜克索斯人在埃及占领的一座城池。
倪叛点了点头:“是你继父叫你回去的吧?”
“不错。他给我五年时间,要我在歌珊训练出一支完全由哈卑路人组成的军队。”
“测试?考验?”
锡安淡淡一笑:“或许。”
“那我想你通过考验了,扫罗他们个个训练有素,而且对你忠心耿耿。”倪叛抬眼斜睨着他,慢悠悠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我究竟应该喊你锡安,还是基安?”
锡安呵呵低笑出声:“随你的便,我的依希丝女神。必须承认,虽然相识以来,你一直不断的让我感到惊异,但和这次相比,以前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了。”他伸臂将她搂进怀中,自己则半坐在桌上,歪头看着她道:“你瞧,一个人太神秘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端倪的呢?”
“这个呀,”倪叛笑嘻嘻的说,“这得归功于我那个时代的一群叫做考古学家的人。”
“考古学家?”
“嗯,那是一群虽然生于现代,却活在古代的人。他们研究古代的一切:人们的生活、国家的兴亡、历史的变迁……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专门研究哈卑路人。”
“哦?”锡安感兴趣的扬眉,“那他们研究出什么来了?”
“哈卑路人很会做生意。”
“嗯。”
“很坚强。”
“嗯。”
“很惨。”
“……”
“是真的!”倪叛睁大眼睛说,“哈卑路人一直受到欺负压迫,遭受了好几次大屠杀,真的好可怜。不过你不用难过,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的劫数,这就是所谓的‘经受历史的考验’。”
“我不难过。”锡安淡然道:“我爱我的民族,但我不想为几百几千年以后的事情烦恼伤神。我只想知道,这跟你我现在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倪叛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长期受到压迫的原因都只有一个字:弱!哈卑路人做生意无人能及,但兵弱将寡,连后来重回迦南建立自己的国家,都是花钱把土地一寸寸的买回来,而不是凭武力夺回来的,可见他们有多不擅战。但是,你看看你和你的手下,个个精于骑射、剽悍狠辣——你们的做派根本就不是哈卑路人该有、能有的。于是我就想,在古埃及什么人像你们这样,答案呼之欲出:喜克索斯人。”
锡安扬了扬眉:“妙极了。”
“最简单的推理而已。”倪叛朝他笑笑,“当然,我也曾一度猜想你可能是哈卑路派往喜克索斯受训的将领,受训归来后再由你训练本族战士,毕竟你们两族联盟,只有喜克索斯一方强大是不够的。可是,今晚的这场交易,让我推翻了以前的想法。”
“哦?”
“因为哈卑路人根本就不会去买天石。他们连自己的部队都没有,要铁兵器做什么?所以,你买天石,肯定是为了喜克索斯人。”
“你猜对了。”
“于是我又想,这么重要的交易,交易金额这么巨大,就算因为哈卑路人善于做生意,所以喜克索斯人把全部事宜交由他们处理,那他们也该派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全程监督才对……可是,这个人在哪儿?”
锡安笑道:“所以你就想到,也许我就是那个人?”
倪叛眨眨眼:“我又猜对了不是么?你是喜克索斯王的继子,还不够举足轻重么?”
“但你怎么知道我的喜克索斯名字叫基安?”锡安苦笑,“十七岁以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喊过我,刚才你突然问了出来,那一刻我活像被雷劈了似的。”
“我就是知道。”倪叛悠悠一笑,睫毛如蝶翼般扑闪,“我知道喜克索斯族有个王子叫基安,所以,我知道你就是他。”
这叫什么答案?锡安一怔,而倪叛却问出一句更离谱的话来:“你知道基安是谁么?”
她明知他就是基安,却还这样问他?锡安脸上苦笑更深:“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倪叛淡淡打断他道,“他是喜克索斯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统治者,他的统治范围不仅包括下埃及和中埃及,还包括西亚大部分地区。这些,你知道么?”
锡安的脸色陡然僵硬住,过了很久才慢慢的、一点点的恢复过来,“依希丝,”他缓缓的把目光挪到她脸上,一向沉着冷静的他,这一刻的声音竟然微微有些发颤:“你是说,这就是我的……我的……”
“你的命运,你的未来。”倪叛静静的接口,“基安王在埃及国土上建立了喜克索斯王朝,他的领土远比任何一个埃及本土的国王都要多得多,他的统治打开了埃及与西亚各国交往的大门……就算几千年后,仍然有无数历史学家以研究你的一生为业,你的名字永留史册了,锡安。”
狂喜,于一瞬间点亮了锡安的疲倦的面容,其它任何东西:美人醇酒、宝剑香车、荣华富贵……都不会让一个男人激动如斯,真正能够让一个男人魂为之动的,唯有功业,只有功业。
倪叛轻叹一声,手抚上他英俊的脸庞,低声说:“我嫉妒你,锡安。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么?就因为我和你一样,渴望名留青史。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老天让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成全我,而是要我来成全你。”
她苦笑一下,猛然深吸口气,语气变的非常轻快:“算了,辅佐一代帝王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知足吧!言归正传,确定了你的身份,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莎草纸这件事了。”
“怎么说?”锡安的困意已全消,双目灼灼的看着这个神秘而又神奇的女人,只觉她的一言一行都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着他,令他迷惑而又痴迷。
“如果你只是哈卑路一个小头目的话,我们只能悄悄生产出一千担莎草纸,够你拿去给提拉就得了,但是现在……”倪叛以指尖哒哒的敲着桌面,悠悠然道:“我们身后有喜克索斯军团,还顾忌什么?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莎草纸出口生意从亨杰尔手中抢过来,先断了他的经济命脉再说!”
听到这里,锡安终于明白了:“你是说,你知道莎草纸的制作工艺?”
倪叛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哈桑拉贾知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埃及人。”锡安皱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三千多年以后。”倪叛笑嘻嘻的说。
“……”锡安忍耐的看向她,“三千年后?”
“嗯啊,就是公元1962年。那时,莎草纸已经因为其制作工艺失传而消失了10个世纪,但是埃及人哈桑拉贾……啊,他可真是个聪明人,居然利用太阳草重新发明了制作莎草纸的技术。从此以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法老死守了几千年的秘密啦!所以……”倪叛说着终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扑上去一口咬在锡安的耳朵上,喊道:“你走运了,我的基安王!我们会生产出许许多多莎草纸,卖给外国人,换回大堆金银,去扩充军备、发展民生!”
任何年代,经济都是发展的关键所在,国家富庶,国力才能增强。这个道理,锡安当然不会不明白。莎草纸的利润有多巨大,他当然更明白。
语言在这一刻太嫌苍白,他把所有的感谢和激动之情都用行动来表达——欢呼着一把将倪叛高高抱起,原地转起圈来……
“你疯了!”倪叛惊呼。
“是!我疯了!哈哈哈……”锡安大笑着回答。风舞起他的长发,灯光映在他的眼底,亮晶晶的一片,他大大的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流露出了激烈而又单纯的快乐,并且迅速把这份快乐传染给了倪叛,使她也忍不住咭咭笑出声来。
“你这个傻瓜!”她用手捶着他的肩,又笑又叫,“你这个疯子!快放我下来,你把我的头都转晕了!”
他停止了旋转,把她放下来紧紧揉进怀里,额头抵额头,鼻尖对鼻尖,唇贴着唇,“你是主赐予我的天使,”他喃喃的说,“我谨以我的生命起誓:我将竭我所能让你每一天都快乐、幸福,就如你今夜把这两件瑰宝带给我一样。除非我死,否则,我永不会让人伤害你分毫,绝不会……我爱你,依希丝。”
失去声音,倪叛的眼眶迅速湿润。
他竟愿以生命守护她!这苍茫飘渺的俗尘浮世,竟然、竟然有个人愿意用生命守护她!
眼泪,就这样滑落了,原来感动的泪水可以轻易到只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
“我也爱你,锡安。”她将脸庞贴上他的,笑着流泪,流着泪呓语,“我爱你,生生世世。” 第一节
对相爱的恋人来说,时间仿佛总是以倍数飞掠。
当锡安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门说“那就是歌珊”时,倪叛才惊觉离开那个沙漠绿洲居然已有四天了。
“终于到了。”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自上路以来,四天内他们均马不停蹄的赶路,虽途经塔尼斯、萨伊斯两城,却未做片刻停留,累了就露宿野外,稍事休憩便接着赶路,着实把她折腾得够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进入尼罗河三角洲后,沙漠的干燥炎热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地中海型气候,温和宜人,否则她真怀疑这番奔波下来,身上会不会臭了。
一转眸,却见锡安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立刻停止前行。
“怎么了?”见他滑下马背朝自己走来,她不禁诧异,“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呢。”
“亨杰尔很喜欢耍花样,我们离开也有几日了,先派人去探明情况再进城。”锡安说着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眉宇间阴鸷之色浓浓。
连回家都要如此小心谨慎,换谁都会心情不好。倪叛握了握他的手,多少关心与安慰,尽在这一握之中。
锡安如何会不懂,朝她一笑,转头唤来扫罗,命他前去打探。
不多时,扫罗回来了。倪叛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城里肯定有事发生。
“什么事?”锡安紧盯着他问。
不知是因为连续几天赶路,还是其它原因,扫罗的眼睛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直勾勾地瞪着锡安道:“亨杰尔!他……他……”
“扫罗,”锡安沉声道,“别急,慢慢说,究竟城里出什么事了?”
这时,其他人也俱围了上来,一双双写满关切的眼睛全都注视着扫罗。
那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怎么能不关心?
须臾,扫罗喘了口气,张口就是一句:“我看见收生婆了!”
“了”字出口,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瞬停止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忽然看见一千条鳄鱼、身上缠绕着一千条毒蛇,朝他们扑来。然后,惊骇、厌恶、痛恨,以及绝望混杂在一起,就以那种怪异之极的方式呈现在众人脸上。
而所有人中,又以锡安的脸色最为骇人。他的眼角肌肉不停的跳动,瞳孔也不断收缩、再收缩,然而,在这一切表象之下掩藏的,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刮骨剜肉亦不能比的痛苦。
如果倪叛此刻觉察出他的痛苦,或许还能给他以一丝慰藉,也只有她能给他慰藉……然而,她自己都已经完全被愤怒淹没了,完全忘记了别人的存在。
这愤怒,来源于电子芯片对“收生婆”一词的解释。
按中文的翻译,很多人都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把收生婆理解成接生婆,但是,这两个词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所代表的含义却判若黑白。
接生婆,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代表着生存与创造;
收生婆,代表着新生命的终结,代表着死亡与毁灭。
因为,它就是奉法老之命前来杀灭希伯来男婴的人的统称。
杀灭刚刚诞生的婴儿,以达到使一个种族灭绝的目的——这世上,绝没有第二种罪行能与这种屠杀相提并论,也绝没有其它任何一种罪行能像它这样不可饶恕!
什么叫万恶之首,这就是万恶之首!
倪叛猛的一咬嘴唇,咬的那么用力,铁锈味立刻盈满唇舌,轰的迅速涌进大脑,僵硬的身体瞬间恢复灵活,她决然朝锡安一伸手,“给我!”她说,“把我的戒指给我!”
锡安慢慢抬起眼:“你要去杀收生婆?”
“是!”
锡安盯了她一会,忽把头一点,说:“好,我们都去,把她们杀光,一个不留。反正今天在歌珊死了一个收生婆,明天就会有成千上万个埃及人蠢蠢欲动:士兵、将领、僧侣,甚至平民……歌珊永无宁日了,索性今天杀个痛快。”
他转过脸,吩咐米亚等人道:“抄家伙,走。”自己则走向马边,从马鞍下抽出刀。
“锡安……”倪叛冲上去抱住了他,把脸贴上他僵硬的后背,一迭声的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刺激你,不是故意想让你难受的!我只是太恨了,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你怪我吧,随便你怎么怪我,只是不要连你也失去冷静,不要……”
锡安低叹一声,拍了拍她紧抱着自己腰的手,转身在她额前印下一吻,说:“你有一颗那么善良的心,却愿意为了我的民族而开杀戒,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们只能忍耐,不管这多么痛苦。”
“我明白了。”倪叛仰头看着他,“可是,我们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到……”锡安的双眼投注在不知名的远方,唇边慢慢浮起一个讽刺而又无奈的笑,“到我成为你说的基安王的时候吧。”
倪叛浑身一震。他怀疑了,是么?他无条件信任了她这么久,现在终于也开始怀疑了……是啊,痛苦漫无止境,忍耐遥遥无期,他的眼中黑暗一片,光明在哪儿?这一切痛苦的折磨,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这本是她提出的问题,现在却拿来问起了自己。
然而,没有答案。
历史上关于基安王的资料极度匮乏,确切的登位时间一直成谜。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会成为埃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族之王!一定会!
“不要怀疑,锡安。”她忽然伸手搬正了他的脸,不容他有一丝逃避的可能,一字字道:“你可以怀疑我,但是,不要怀疑你自己。”
在她澄澈的双眸中,锡安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那样的无奈,那样的犹豫,和她的坚毅果决形成了那么大的反差,这反差立刻惊醒了他。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感谢主把她赐给了他,她是黑暗中为他照亮前程的光,是他举步不前时身后那根鞭子,她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她的眼中除了他外再无其它,让他觉得万死亦不能辜负了这份“唯一”。
是的,不能。
他用灼热的目光盯了她片刻,什么话都没说,因为知道她一定会明白,然后转过脸去,问扫罗道:“打听到时间和范围了么?”
“十五天。就在歌珊。”扫罗红着眼说,“锡安,你少问了一个问题。”
锡安目光一滞:“怎么?”
“年龄。”扫罗说,“你忘了问年龄。”
倪叛脸色顿时一变。埃及法老杀灭希伯来男婴的暴行素来只针对刚出生的幼婴,难道那个丧心病狂的亨杰尔这次竟然扩大了杀灭范围?
“你说什么?”旁边突然冲出一名男子,疯了一般扑向扫罗,揪住他的衣领狂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快说啊!”
“古施……”扫罗看着他,任他把自己晃的像风中小树,凄然说:“亨杰尔下令,十五天之内,歌珊城内,凡是刚出生的男婴以及年满一到十岁的男童,全部处死。”
那男人呆住,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西顿!我的孩子啊——”
“拦住他!”锡安暴喝出声,音犹未落,已猱身而上,两只铁臂紧紧的箍住古施的腰。
“放开我!让我去!我要去救我的孩子,让我去……”古施狂吼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痛哭,人也开始拼死般的挣扎起来。
人在痛极、怒极的情况下,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潜能,锡安外加另外两个男人竟然都控制不住他,眼看就要被他挣脱了去,锡安情急之下只得下狠手,一掌切在他后颈将他打晕。
“多德,”他吩咐说,“你守着古施和雅各,千万不能让他们进城。”
倪叛怵然一惊。不错,雅各今年八岁,也在杀灭范围内,此刻进城不啻于送死!
锡安喘息未定,便问米亚道:“我们的人里有多少伤员?”
“轻伤三人,重伤五人。”
“你带他们先进城,打探一下守城士兵的情形。现在就去。”
米亚领命去了。
“扫罗?”锡安又转向扫罗道,“让剩下的人分成三拨进城,莫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进城后,立刻召集我们的人去校场。”
“全部?”
锡安肯定的点头:“全部。”
“得令!”意识到什么即将上演,扫罗大笑着抚掌而去。
约莫一顿饭功夫后,三十多个人全都分批进了城,昏迷的古施也被多德抬进雅各的马车里,远远的停在百米开外。
周遭顿显寂静。倪叛倚着马,瞧着锡安淡然说:“好啦,人都走光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说吧。”
锡安静静回视着她,半晌才说了一句:“要开仗了。”
“嗯,我看出来了。”倪叛笑了笑,“你终于不肯忍了?”
“我肯,”锡安冷笑,“可惜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把事情做得毫无转圜余地。”
“我同意,亨杰尔此举的确让人忍无可忍。”倪叛慢吞吞的说,“所以,如果你想说服我不参战,我劝你还是省点口水吧。”
“依希丝,”锡安忍耐的看着她,“这一战和我们在绿洲跟库什战士那一战不同……”
“我知道,那次是三十五对一百,这次是两千对……”倪叛笑眯眯的问,“守城的士兵有多少?”
“五千。”锡安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心头一阵发紧,“听着依希丝,这不是玩笑,我知道你戒指厉害,但是一枚戒指或许可以对付几十甚至几百个人,却绝对不可能在千人大战中起到什么作用。更何况,我们要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守城的五千士兵,亨杰尔很快会派出大军,这是一场战争,真正的战争,你明白么?”
倪叛耸肩:“我明白……”
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锡安真的急了。“那就别跟我争!”他粗暴的打断她,从脖上摘下那条银链,连同上面的光子戒一起递给他,“拿着链子去阿瓦里斯,去见我继父,他会保护你的……拿着!”
“好!”倪叛大大方方的收下,把戒指从链子上摘下来,戴到手上,比了比,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一扬手,银链在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落在地上。
“你!”他脸色乍变。
“什么你啊我的,跟你说了省点口水——你绝无说服我的可能。”倪叛冲他做了个鬼脸。
锡安紧盯着她,半晌才冷冷的说:“我不想伤着你,依希丝,但是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我会像对古施那样对你,我发誓我会。”
他的眼神比冰还冷,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乌云,随时都会打下来一个闪电。
倪叛立刻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考虑好了么?”锡安俯身拾起那条银链,重又递给她,淡淡的问:“去,还是不去?”
“去你个头!”倪叛一掌打飞他的手,叫道:“你敢把我打晕,锡安,你敢!只要你敢动手,我对天起誓,从此以后你我各走各路,我将再也不会跟你见面,再也不跟你说半个字!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接下来的三秒钟,她看见了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绝望眼神。
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带着语言无法形容的痛楚,一字字道:“但你活着,是么?……好,我认了!”
“锡安!”倪叛惊呼,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调慢,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点举起手,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依恋、不舍依次交替闪现……她真的慌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他的手就要劈落,她猛的一跺脚,不避反迎,撞进他怀里踮起脚就吻上了他的唇。
“你这个混球……你这个笨蛋……”她流着泪用力咬着他的唇,口齿不清的嚷嚷着:“你自私,自私的无可就药!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认定只要我活着就好?别跟我说什么看我活着比拥有我更重要!那都是放屁!若真爱我,就应该想和我在一起……你不爱我,根本就不是真的爱我……呜……”
“你在说什么鬼话?”锡安推开她,见她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哪还舍得对她动手,反倒得软语哄着,“好了好了,别再哭了,是我自私,我不该代你决定,行了么?”
“你知道错啦?”倪叛把眼泪鼻涕揉了他一身。
“是是,我错了。”
“那你还要不要打我?”
“我……”锡安苦笑,“我那是要打你么?”
“那你还要不要我走?”
“要。”锡安脸色一正,“依希丝,我想拥有你,想和你在一起,但前提是:你得活着。所以,你得去阿瓦里斯,一定得去。”
“你!”话题兜兜转转居然又转回去了,倪叛简直气得快晕了过去。怔了半晌,她忽然叹了口气。“好吧,锡安,我最后问你一次……”她深深望进他的眼底说:“你真的要我去阿瓦里斯?真的要我去投奔一个你在如此紧要关头仍不愿向他求援的人?”
锡安一怔。
“你不肯向你继父求援,因为什么?”倪叛继续说道,“因为他是喜克索斯人,而你是哈卑路人;因为他是你继父,你是他继子;因为他还有其他儿子,亲生的儿子……是不是?”
锡安沉默。
“你不确定自己能说服他为你的民族出兵,你也不确定他对你的爱是否已到了可以无条件把军队供你差遣的程度,而你最不能确定的,还是你那些王兄王弟们是否会从中作梗……你不确定的事有那么多,却偏偏很确定我到了阿瓦里斯会受到保护,这是为什么?”
锡安抬眼:“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他会为我而做的事。”
“好,就算是这样,但我不想要,可不可以呢?”倪叛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给我一个说‘不’的机会吧,锡安,别因为‘死亡’而逼我离开你。死亡并不算什么,和你死在一起,还是许多年后死在软绵绵的床上,我认为前者更有意义。我只是不想离开你,锡安,我不想!在你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你的父亲、手足不能和你并肩作战,我能。”
最后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而又柔肠百结,叫他心为之悸、情为之动、神为之摄、魂为之震……罢了,罢了!生死天注定,生生死死他都不会舍弃这个以百死莫辞之态对他说出“我能”二字的女子。有心若此,他何必再生执念?他又有何惧?
“好!”他忽然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情深缱绻中,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就让我们一起——并!肩!再!战!”
第二节
放马驰入歌珊城门,压抑的气息直扑面门。
让倪叛略感意外的是,歌珊竟比她想象中大了千百倍,且如锡安先前所言,是一个很美的城市。市集、街道井然有序,尼罗河分入下埃及的七条支流中的一条——曼得森河,蜿蜒流经城中,两岸秋树繁花,风帘翠幕,景色撩人。放眼远眺,无数白色石屋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在夕阳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
然而这美丽而又庞大的城市,此刻却鸦雀无声,寂静的仿若一座死城,连那美景都在这寂静中变得虚假无比,仿佛只是一幅背景,毫无生气。
看出倪叛的诧异,锡安道:“人都在南郊,那里是曼得森河水势最急的地方。杀灭命令下达之后,户籍官就会把快要临产的女人聚集到河边,等收生婆到了,每诞生一个男婴,立刻就地扔入河水中。”
倪叛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默然半晌才问:“城里有多少人?”
“六七十万左右。”
竟然这么多!倪叛一怔,又问:“有埃及人么?”
“除了守城的埃及士兵外,一个也没有。”锡安讥嘲一笑,“埃及人喜欢歌珊上纳的牛羊跟金银,却不喜欢歌珊的人。他们连和哈卑路人同桌吃饭都觉得是一种侮辱,又怎会跟我们同住一个城市?”
“都是哈卑路人……”倪叛喃喃道,“那怎么会这么安静……”
“安静?”锡安冷笑,“若你现在赶去南郊,一定能听见震天的哭喊。那些妻子快要生产的男人……当然,这次又多了那些家有一到十岁男童的父母,此刻全都聚集在那里,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扔进河里,还没淹死便被鳄鱼吞噬,他们的哭喊声比那些将死的孩子还大,好像除了哭喊,他们再没别的事可做!”
望着他脸上阴沉的笑意,倪叛劝慰道:“别这样,锡安,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你还能期望他们怎么做呢?如果他们都如你一样知道反抗和战斗,那哈卑路这个民族就不会……”她本想说“就不会受压迫长达几千年之久了”,可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转口道:“就不会那么需要你这个领袖了。”
“若能唤醒他们懦弱的灵魂,我宁肯不做这个领袖。你也说了,城中怎么会这样安静?除了那些在南郊痛哭的人,你知道其他人都在干吗么?”锡安冷冷的道:“他们都躲在家里向主祈祷,连个头都不敢露!”
倪叛不禁摇了摇头,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说这些哈卑路人,实在是软弱得叫人生气。难怪锡安在这个人口多达六七十万的城市里待了五年,才训练了两千战士,唉……她叹了口气,默默的跟着他一路沿河往北,忽见一处密林,郁郁葱葱,一眼似望不到边。他策马飞奔入内,也不知怎的左转右转一阵,倪叛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出现了一片空地,约莫有一个半球场大小,虽然不能算小,但是和整片密林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若非锡安带路,她是万万料不到林子中间会有这么一片空地的。
很显然,这就是他说的校场。
此时校场中已聚集了很多人,黑压压的坐了一地,见锡安出现,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但整个场地除了衣袂窸窣,不闻一丝人声,显然是怕喧哗声引来埃及士兵。
锡安从容的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气度雍容,大将之风浑然天成。
如此等了约莫半个小时,陆续不断的有人结伴而来,均是对锡安行了礼便默默的找地方坐下,不发一言。
最后,扫罗和米亚出现了,对锡安略一点头表示人已到齐,便径自坐到了人群最前方。
天地间,一片静悄悄。
安静,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比如这一刻。
眼看着两千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若非亲身经历,谁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去,压迫在倪叛的心头,让她喘不上气,手心里捏的全是汗。
就在这时,锡安霍然站起身来。
风吹林动,树叶沙沙作响,隐隐约约的,天地间似乎有一股压力即将要暴发。他立在那儿,迎着风,迎着巨大的夕阳,一抹血色在他眼底眉梢沸腾燃烧,他的目光凌厉而又充满震慑力。
“我的哈卑路兄弟们!”他坚定的喊道,声音中又开始隐隐泛起金属杀伐之意,“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主的授意下来到这片土地,从此以后,我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在用辛勤的汗水浇铸它,我们移平大山、建造堤坝、蓄水灌溉、豢养家畜,我们用双手建造了这座埃及国土上最美丽最富饶的城市——歌珊。但是,就在这个我们亲手建造的家园中,我们却被埃及人像骡子猪狗一样的奴役、屠宰……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忍耐。当埃及人把我们称为贱民时,我们忍耐;当埃及人捣毁我们的神像时,我们忍耐;当埃及人杀灭我们的下一代时,我们还在忍耐。我们一直认为这是值得的。因为,我们的忍耐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也保全了更多人的性命——这,本就是我们忍耐的目的。失去这一目的,我们的忍耐就变得毫无意义。所以,现在,我遗憾而又自豪的告诉你们:我们已忍无可忍!我们已经到了必须为我们的民族拼死一战的时刻!”
当他说到一半时,所有侧耳倾听的战士都已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当他说到这里时,所有人都已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住藏在衣袍里的武器,恨不得立刻就奔赴战场杀敌。
但是锡安却没有下令开拔,目光一扫众人,接着道:“这一战,势必艰苦卓绝,我们只有两千人,守城的埃及士兵却有五千之众……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厉,“不要以为你们只需以一敌二、敌三就够了!不够,远远不够!因为,亨杰尔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要你们每一个都做好以一敌十的准备。如果有谁做不到,或者胆怯,站出来——现在,就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当然更没有人动,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同样的表情,而这表情则向锡安反馈了同样的信息——捍卫尊严,保卫家园,血战到底!
锡安目中不禁露出赞许之色,有这样的部下,任何谁都会觉得满意的。把米亚和扫罗招至身边,问道:“守城士兵的情况如何?”
“首次执行新的杀灭命令,因为害怕引起骚乱,所以这次驻守南郊的士兵比较多,有两千人。另外,城门处有五百人。剩下两千五百人,在西边的兵营里。”
锡安沉思片刻,道:“扫罗,你带六百人去攻城门,务必拿下。”
倪叛暗暗点头。城门至关重要,且易守难攻,故而得派出多于敌人的人手,方保险。
“米亚,你带一千两百人去南郊。”锡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道,“不仅要得手,而且还要保证伤亡人数绝不超过三百。”
米亚想了想道:“我尽量控制在两百。”
“好伙计!”锡安拍了拍他的肩,“记住,歼敌后立刻赶到城门去。”
“知道了。”米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呢?”
“去兵营,替你们拖延时间。”锡安淡然道。
倪叛又是暗暗一点头。用最少的人拖延住最多的敌人,让扫罗和米亚干掉一半敌人,然后占据城门的有利位置,再干掉另外一半敌人——此计倒与田忌赛马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米亚却变色道:“以两百人拖住两千五百个人?你这是自杀!”
“我自有办法,相信我。”锡安沉声道,“好了,快去点你的人,扫罗已经走了,如果他在攻城门的时候,你还在去南郊的路上,我必饶不了你。”
军令如山,米亚不敢耽搁,转身离去。
很快,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两百人,连校场的一角都站不满,在薄薄的暮色中看去,分外显得势单力薄。
锡安却似很沉着,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断然道:“出发!”
第三节
一路急行,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他们便已赶至城西。
这里的地形和城中差别很大,山势陡峭,怪石嶙峋,一条狭长的山道遥遥的通往远方。
山道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山坳,兵营就建在那里。锡安如是说。
“哦。”倪叛下意识的应道,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味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兵营就在前面的山坳里。”锡安微笑着说,“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入口。”
这样的地形,不是活脱脱的“瓮中捉鳖”么?倪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刚到古埃及便碰到了锡安,因为妄自尊大,差点把小命都断送了,为此她还进行过严厉的自我批评。可是现在,她忽然觉得应该再批评一下自己——她实在不该矫枉过正,碰到了一个锡安,便以为古人都像他那样精明,看这个兵营的选址,古人简直就是猪啊!
“不对不对!”她忙又更正自己,“猪都比他们聪明!”
锡安笑道:“因为猪没有大祭祀。”
“啊?”
“这地方是埃及人的大祭祀选的。”锡安解释说,“他通过占卜说这里是歌珊的命脉,只要在上面建造兵营、派重兵驻守,便可永久的压制哈卑路人。”他淡淡的笑着,淡淡的说:“埃及人做梦都怕我们强大起来。”
“愚蠢多源于迷信,这话果然不假。”倪叛叹道,“可是,他们难道看不出来这里很容易被夹击么?”
“夹击?”锡安的口气充满讥诮,“他们在这里驻扎了两百多年,从没受到过任何反抗,恐怕连夹击是什么都不知道。”
倪叛恍然。
任何事都不是偶然的,当然更不是什么“运气好”、“老天爷帮忙”。
任何事都有因果,这是真理。
在这件事上,埃及人的盲目迷信、哈卑路人的软弱可欺,就是“因”。而这个因所结的“果”就是——这场敌我双方兵力悬殊高达十多倍的战斗,以弱者一方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史书没有记录这场战斗,但倪叛亲眼见证了它的每一个细节,她知道它确实发生过,在公元前1683年,尼罗河三角洲的歌珊城里,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么一场经典之极的、以少胜多的战斗。
这次胜利,使倪叛真真正正的确信了一件事——锡安,绝对就是历史上那位让无数史学家痴迷一生的基安王。
现在她的确信,不再来源于史书的记载,更不是因为锡安有个喜克索斯名字叫基安,而是因为:基安,只可能是锡安。
在这场战斗的指挥中,他所显露的睿智果决、坚定沉着,以及君临天下的霸气,无一不在说明,只有他才是哈卑路民族最伟大的英雄,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霸主。
——我自有办法,相信我。
当他对米亚说出这句话时,连倪叛都以为他只是在安慰和敷衍,可事实证明,他确实早就想好了办法。
他的办法极其简单。但是简单,往往也意味着有效。
——首先,命两百战士脱下外衣,撕成长条束于箭头。接着,把战士分成两组,各占一座山头,那边山头最后一个人所站的位置,与这边山头第一个人的位置对应,彼此相连成一条长长的一字形。然后,准备四堆大石块,分置两支队伍的首尾。再然后,就是静静的等待……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
扫罗和米亚他们很快就跟敌人交上手,敌人吹响了示警的号角,山坳里的兵营一阵骚乱,许许多多还在吃饭的士兵撂下饭碗冲到操场,稍做整顿便排开长长的队伍向城中挺进。
急如密鼓的脚步声响彻山道,一排排雪亮的长刀在暮色中发出寒芒……直到敌人头盔上的羽毛都已经清晰可见的时候,锡安才猛然一挥手,大石轰轰滚落山崖,一块接一块,敌人伤亡惨重……很快,石头用尽了。锡安不慌不忙的命人点燃火堆,几乎是同时,对面山崖也亮起了火光。
一支支束着麻布的箭伸向火堆,一把把弓拉满了弦,箭如蝗雨,弓如满月,下面的山道上,敌人长龙般的队伍已被石块截为三段,两千多个埃及士兵,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能挤在一起蠢动,一个人被火箭射中,身边的人全部着火。一时间,惨呼和尖叫此起彼伏,黑烟冲天而起,空气中弥漫着衣衫、皮肉被烧焦的糊味……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绝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比地狱更可怕的场景。
当两个山头的人都射完了所有的箭,部分敌人终于踩着同伴的尸体爬出石堆,可人数也仅剩下不到八百人。
锡安当即命令撤退。
敌人当然穷追不舍。他们虽在山道上损失惨重,但人数还是远远多于锡安这边的,他们以为这次袭击只是有预谋的偷袭,以为只要杀了这些偷袭者,便能扳回这一局。
当他们追到城门处时,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安排的陷阱。
然而,已经迟了。
米亚和扫罗已经成功会合,因为排兵布阵有道,两人所带队伍的损失均不大。敌我双方的兵力悬殊顿时出现大逆转,从两千对五千,变成了两千对八百。
不消说,本来对锡安穷追不舍的埃及士兵,现在反被扫罗和米亚率兵追得丧魂落魄,没多时,便被杀的仅剩下不到百余人。
扫罗玩心重,明明几次可与米亚形成合围之势,将那百十来个人斩于刀下,却故意漏了个口让他们溜走,然后追着他们满城跑,一边追一边大声笑骂,引无数哈卑路城民推窗张望。
米亚看着好笑,索性收队退出了追截,登上城门,对携着倪叛的手也采取观望态度的锡安道:“这个扫罗,倒玩上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锡安淡淡一笑道:“也好。”
“我也觉得挺好。”倪叛轻哼道,“让全城的人都看看,他们畏惧了两百多年的埃及士兵,也会被哈卑路人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
“有道理!”米亚也笑了起来,目光不经意间往城门外一瞥,忽然“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什么?”锡安转眸,只见夜幕掩映下,城外广袤的草场上似隐隐有东西在迅速移动。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和倪叛同时冲口而出道:“逃兵!”
然后,又沉默了几秒钟,俩人同时跳了起来,旋风般冲下城门,锡安几乎是飞身上了马,然后一伸手就将倪叛带了上去置于自己身前,沉声道:“坐稳了。”
“别替我操心!快点!”她的声音在发抖,“雅各……雅各还在城外……”
不错,雅各还在城外。若非为此,跑了几个逃兵,他们何需如此紧张?
夜风习习,呼啸着从耳边掠过,锡安的马本就神骏,此刻又受到主人催促,撒开四蹄飞奔,犹如腾云驾雾。可是,毕竟等他们发现时,那几个逃兵已离城门有段距离,追了片刻,彼此距离虽然拉近了不少,却还是没有进入光子戒和弓箭可以射杀的范围。
这时,马儿驰过锡安为雅各做的那辆马车,虽然只是电光石火间的一瞥,他和她却都看见了多德和古施的尸体,以及随风轻荡的马车门帘。车内,空空如也。
“还好,”倪叛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杀雅各。”
“因为他坐在车里。”锡安低声说,“埃及人认为,只有身份重要的人物才能坐车。他们在逃命,需要这样一个人质。”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倪叛暴躁的低吼,“他们休想用雅各来威胁我们,还不等他们说话,我就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就说了这几句话,和那几个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倪叛精神一振,直起身、眯起眼,仔细看去……这一看,浑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涌上脑门。
也许是因为抱着吃力,也可能是故意为之,那些逃兵竟把雅各拖在地上!两个身穿白袍的人合力拉住他的一只袖子,就那样把他一路拖着……
“是他的……是他的那只断臂……这些畜生!畜生!”倪叛心里直如万箭穿心,盲目的抬手,光子戒接连射出绿光,却都射在空气中……她竟忘了光子戒的射杀范围只有二十米,而那些人距离他们至少也有一百多米。
但是她已不能等,雅各正在受非人的折磨,她连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救他!”她满含着热泪扭头大喊,声音里仿佛能喷出血来,“锡安,救他!”
锡安的眼神阴沉得可怕,双腿夹紧马腹,松开缰绳,反手抽弓,搭箭上弦,嗖的射出……距离不够……抽箭再射,还是不够……接连五箭,全因距离太远而射入草地中。
终于,在他射出第六箭时,马儿驰进射杀范围,这一箭,正中拖着雅各的其中一人的心窝,惨呼刚刚响起,锡安第七箭已射出,另外一个人也倒地毙命。
剩下的七八个人见他箭法如神,骇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雅各,四散逃命。
“都给我留下命来!”锡安怒吼出声,单手不断探向身后的箭袋,一支支箭,带着夺命的呼哨声划破夜色,忽左忽右,忽东忽西,所到之处,必响起惨呼。
待马停在俯卧在草地上的雅各身旁时,那七八个人已全部毙命。
“雅各!”倪叛跃下马背,疯了般扑过去,将雅各小小的身子翻过来。
月光下,他面如金纸,双眼紧闭,右肩处本已被米亚包扎好的伤口早已裂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和肌腱。
倪叛脑中一阵发蒙,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泪眼朦胧中,她看见锡安也冲了过来。
“雅各……孩子……”他跪在地上颤声喊,声音里透着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他见过太多死亡,只看一眼,已知道什么即将降临。但他毫无办法。
倪叛也一样。救命丸只能解毒,却不是起死回生的仙丹。
所以,他们只能这样看着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他们甚至不敢去挪动他。
他伤得实在太重,哪怕是再小的震动也会加速他的死亡。
皓月隐入云层,夜色那么浓,这两个聪明才智或在当世已无人能及的男女,就这样无助的跪于荒野,无助的守护着一个很快就不再需要任何人守护的孩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雅各微微的睁开眼。“锡安,”他轻喊,声音平静得好像感觉不到任何肉体上的痛苦,说话也很有条理,“你来救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啊,还有依希丝,你也来了……这已经是你们第二次救我了,我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啊……”
“别说傻话了。”倪叛的心沉了下去,嘴上却尽量用正常的语气问道,“嗨,小家伙,你觉得哪里痛?痛得厉害不厉害?”
“我没觉得哪里痛啊,连肩膀的伤都……”雅各说着歪头去看自己露出骨头的右肩,半晌,居然笑了,“怎么搞成这样都不觉得痛啊,真奇怪。”
倪叛鼻子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锡安朝她摇摇头,强笑道:“因为依希丝刚给你吃了药啊,你知道,她医术很好,上次就是她救了你的命,对不对?”
“嗯,是啊。”雅各微笑着说,“锡安,把我抱起来好么?”
“你伤的很重,不能……”
“我想看一眼歌珊。”雅各依旧微笑着,“让我看一眼。”
锡安沉默,须臾,俯首在他额上印下无比温柔的一吻,“好。”他说,轻手轻脚的抱起雅各,面朝歌珊的方向。
雅各拼尽全力抬起头,瞬也不瞬的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庞大城市,眼中骤然掠过一抹亮得惊人的光芒,只一霎,便流星般陨落,就此熄灭。
倪叛站在锡安的身旁,眼角余光清楚地瞥见雅各的头,慢慢的、一点点的垂下,就像天使缓缓收拢了洁白的双翼,那样的沉静,那样的温柔……
那瞬,她竟不敢转过头正眼去看、去证实。她呆呆的站着,盯着远处的黑暗,死死的盯。
泪水,无声的在眼眶内集聚……
泪影浮动中,雅各怯生生隐在树后偷偷探出头来看她的模样,缓缓浮现,就像刻在脑中似的,活灵活现的站在那里。
一刹那,倪叛仿佛又看见那日在帐篷里,慢慢地朝她抬起眉的雅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淡淡地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民族、亲人和朋友,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不愿让他们受一点点伤害。”
泪影晃动得更为厉害了,场景飞速切换到绿洲河畔,雅各脸色苍白的坐在马车里,用他的小手握住她的一根手指,把全部的信任和依赖传递给她,然后用稚气的童音软软糯搦的说:“谢谢你,依希丝,你肯救我,就是原谅我了,对吗?”
豆大的泪珠,簌地掉落,眼前的一切景象全消失了,就像全世界都随着那滴泪的滴落而像沙雕一样哗地倒了、粉碎了。
现在她的眼里,清晰的映出远处那座城市的轮廓,城墙上点着无数火把,在夜色中绵延成一条串满夜明珠似的长线……歌珊,美丽的城市,他们拯救了它,可,他们失去了雅各。
永远。 第一节
“我不同意。”
倪叛慢慢从双唇间吐出这四个字,口气徐缓,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桌边三人,闻言均朝她看来,面色各异:锡安略略有些意外,米亚错愕,扫罗却是全然的难以置信了。
愣了愣,他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倪叛面色不变,道:“因为我们要做的事太多,时间也很紧迫,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替雅各修什么大墓穴。再说此事劳命伤财,纯属无聊之举……”
“无聊之举?”扫罗霍然站起身,怒视她半晌,咬牙道:“雅各是此战中阵亡的年纪最小的战士,为他修建一座像样的墓穴,是我们全体哈卑路战士的共同心愿,依希丝何出此言?”
他和雅各感情笃深,然而天人永隔,再多不舍也无用,故而难免把感情寄于雅各的身后事上,不料却被倪叛斥为无聊之举,心里不能说不怒。只是他一直把倪叛视为恩人,忍耐再三,总算没做出过激的举动来,若换做是别人说出这话来,他此刻只怕已拔刀相向了。
倪叛心知肚明,面上却更不动声色,淡淡的说:“死者已矣,风光大葬不过是活着的人对自己的慰藉罢了,对死者而言,毫无意义。我们要想为雅各做些什么,就得把精力用到更实际的事情上。”
“更实际?”扫罗冷笑,“比如?”
“比如怎么使歌珊不会重落于亨杰尔的魔掌之中,比如怎么保住歌珊六七十万哈卑路人的性命。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得以大局为重。”
扫罗怔了怔,勉强道:“就算你说的在理,可我们有两千人呢,分出几百个人为雅各造坟,对大局能有什么影响?”
“你也知道我们只有两千人?”倪叛目光一转,冷冷的瞥他一眼道,“值此紧要关口,每一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点子上,让几百个人去修坟,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浪费。”
锡安忽然开口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倪叛仿佛笑了笑,顿了顿,缓缓道:“只有两个字——强大。”
“继续。”锡安目光深深的盯着她。
“想要强大,就必须发展,而发展,则有两个前提,一是相对稳定的地点,二是足够的时间。所以,我们一定要保住歌珊。这里不仅富饶,而且地理位置敏感,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既已占下,断无再还给亨杰尔的道理!只要保住了歌珊,我们就有时间发展,然后——以此为据点,吞下整个下埃及!”
最后一句话出口,米亚和扫罗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虽然一直在锡安的领导下进行反抗埃及统治者的斗争,但对他们而言,抗争的思想并非自觉自发,而是被暴政逼出来的,是被动的。而现在,倪叛竟说出占领下埃及这种话来,这可是变被动的反抗压迫为主动的奋起反扑,境界已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
“依希丝,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米亚难以置信的说,“这是埃及人的国度,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他们,异族人能在这里立足就不错了,难道还想反客为主么?”
倪叛冷然道:“强者为王,世事不外如此。埃及人奴役了你们几百年,一边压榨你们的血汗一边屠杀你们的下一代,凭的是什么?就是他们比你们强。那么,如果你们够强,为什么不能成为他们的主人?”
“谈何容易!”米亚叹道,“你也说了,强大靠的是发展,可我们没有发展的机会。我们虽然暂时占领了歌珊,但亨杰尔的大军肯定很快就会压境。喜克索斯人虽然跟我们结成了联盟,但他们绝不会认为现在就是和埃及人翻脸的最好时机,绝不会派军队支援我们……”
“我本就没指望他们的支援。”倪叛打断他道,“想保住歌珊,就得靠我们自己。”
“可我们只有两千人……”
“谁说的?”倪叛起身走到门前,一掌推开大门,望着外面鳞次栉比、绵延不尽的房屋,慢吞吞的说:“我们有整整一城的人。”
“天哪,依希丝!”扫罗叫道,“你该不会指望那些胆小鬼会跟我们并肩作战吧?”
倪叛也不答话,径自对着门外道:“带他上来。”
两名士兵推着一个尖嘴猴腮、举止猥琐的埃及男子走进屋子。
米亚、扫罗齐齐“咦”了一声,他们当然知道这人是谁——蹂躏歌珊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地方官波番提。昨天战斗一打响,他就躲进自己的府邸,还是米亚亲手把他揪了出来的呢。他现在不是应该被关在牢房里等待午后的全民审判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不禁朝锡安看了一眼,而他却在看倪叛,目光闪动不已,面色却很沉静。
这时,那个波番提已经团团朝屋内四人哈了哈腰,然后走到倪叛身前,卑躬屈膝、满脸谄媚的说:“神圣的荷拉斯之母,圣洁而又美丽的女神,小人已经考虑清楚了,小人愿听从您的一切吩咐。”
荷拉斯是埃及诸神中倍受人们尊重的鹰之神,也是法老的象征,而女神依希丝则是他的母亲,在埃及拥有广泛的崇拜者。倪叛自称为依希丝,波番提不敢直呼其名,便罗罗嗦嗦的用一连串赞美之辞代替。
倪叛毫不意外,显然已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了,淡淡点了个头道:“很好,你老老实实按我的吩咐去做,我不但保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还保证亨杰尔不会治你守城失败之罪。你若三心二意、出尔反尔……”她顿住了,轻抚着指间的光子戒,目光刀锋般一下下刮在他脸上,半晌才道:“且想想昨夜牢房里的那根柱子是怎么断的,再想想你的喉咙是否比那柱子更粗。”
波番提打了个哆嗦,一手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喉咙。
“另外,别以为皇宫里就没我们的人,你回孟菲斯后见了你们那位‘拉之子’,若是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倪叛悠然坐回椅中,悠然望着他道:“我不但会杀了你,还会杀了你的妻子,杀了你的孩子。不信你就试试。”
她一连说了三个“杀”,语气居然又温柔又彬彬有礼,那模样真是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要多骇人就有多骇人。
波番提哆嗦得更厉害了,颤声说:“小人绝不敢,绝不敢……”
“那就把你写的东西拿出来吧。”倪叛打断他。
波番提抖抖缩缩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字迹的莎草纸,递给她。
“谁有功夫看这个……”倪叛懒懒的挥手,“念。”
于是他开始念了起来:“伟大的拉之子,众神守护的国王,歌珊地方官波番提以沉痛的心情向您报告一条不幸的消息:因不堪忍受陛下新下达之杀灭指令,歌珊发生两百年来从未发生过的暴乱……”
接着就是大量关于暴民如何疯狂凶残、守兵如何殊死战斗、战况如何残酷激烈的描述,其中当然不乏夸奖他自己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始终在最前线指挥作战的话语。然后,就听他念道:“可是,暴民的人数实在太多,他们潮水般涌来,杀也杀不尽。据臣估计,至少也有五十万之多……”
“啊!”米亚发出一声惊讶的喊声。
扫罗眨巴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完全糊涂了。
锡安却笑了笑,和颜悦色的对波番提说:“就到这儿吧,你先下去,等回头我差人告诉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孟菲斯。”
“是是。”波番提点头哈腰的走了。
锡安看向倪叛,看了半晌,叹道:“好一个五十万暴民……你这一击,可算正中亨杰尔死穴!”
“可是,”米亚犹豫道,“他会那么轻易的相信一个地方官的话么?”
“他信不信都无关紧要了,”锡安的眼眸变得幽深,“上下埃及,尽毁于此。”
“也许,”倪叛好整以暇的翘起腿,“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谣言的力量有多大吧。”
米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锡安,忽然间一亮,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扫罗一脸不解,“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米亚激动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孟菲斯的奴隶暴动了,歌珊的哈卑路人也暴动了!堤坝已经有了两个缺口,更多的缺口会由此而开!大洪水要来了!法老的统治要完蛋了!”
“可……”扫罗摸摸脑袋,“歌珊的城民并没有暴乱啊,这只是依希丝的谎言……”
“主啊!”米亚受不了的喊,“你怎么还没明白?想想波番提!他是歌珊的地方官,如果他在去孟菲斯的路上散播歌珊五十万暴民暴动的消息,天下有谁会不信?”
“哎呀!”扫罗陡然睁圆了眼,一拍大腿连声道,“是啊!是啊!”
“你总算明白了。”米亚拭了拭额头上泌出的汗,走到倪叛面前,认认真真的说:“依希丝,你救了歌珊六十七万城民的性命,我米亚代表他们全体,在这跟你道谢了。”
说罢,就要单膝下跪。
倪叛伸手在他腋下一托,制止他道:“等一切成为定局之后你再谢我也不迟。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全力配合我,你愿不愿意?”
“愿意!”米亚还没回答,扫罗已经跳起来大声,“依希丝,我算是服了你啦!从此以后,你说什么我扫罗绝无二话!就连为雅各建……”
语声忽止,他满面的喜色瞬间黯淡下去,眼眶开始隐隐泛红,垂下头低声道:“若是我们的小雅各还在,该多好……多好……”
倪叛心头陡然狠狠揪起,忍耐了这么久,这痛苦一旦袭来,竟是锐不可挡,说不出话,她为忍那痛楚忍得浑身颤抖……恍惚间,一双稳定而又温暖的手按上她的肩,她下意识的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那份温暖,战栗的灵魂仿佛因此而得到一股力量的注入,世界重又变得清明起来,等她能够发出声音时,她发现它竟已完全恢复了平静。
“雅各已经走了,被死亡带走,再也不会回来。”她静静的说,“但是,我们还在。在这片他所挚爱的土地上。我们会做出一些事,一些连死亡也带不走的事——以雅各之名。”
第二节
这天深夜,波番提动身了,带着一纸文书和几个经过防腐处理的哈卑路战士的人头。
他将在下一个城镇寄出文书,然后在孟菲斯把人头献给亨杰尔。
“保住他的命对我们有好处,”倪叛这样说道,“让亨杰尔相信他,更是对我们有百益而无一害。”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那份写得极具震撼力的文书和几个哈卑路战士的人头,使波番提在孟菲斯成为一个九死一生、虽败犹荣的英雄,不但并未因歌珊失守而获罪,反得到了亨杰尔的重用。
近年来,孟菲斯不断发生奴隶暴乱,十三王朝的贵族们一听见暴民这个词就头痛,更何况歌珊的暴民数量多达五十万,怎不叫他们心惊肉跳!几次商议下来,竟有一多半大臣都主张放弃此城。
然而,歌珊地肥水美,亨杰尔终究难舍,还是决定先派探子查看一番,再酌情处理。
那几个探子心里直呼倒霉,五十万暴民啊,万一被发现,他们哪还有命回去?就这样一路惴惴的到了歌珊城外,隔老远就看见满挂在城墙上的埃及士兵的尸体,有的被剥了皮,有的仅剩下半边身子,死状骇人之极……他们连城门都没敢进便打道回府,回报亨杰尔说:“歌珊的哈卑路贱民确实疯狂而又残酷,他们‘都’疯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前脚刚离开,倪叛后脚就命人把城墙上的尸体撤了下来。“都恶心了我好几天啦!”她叫道。
是的,这是她故意安排的,因为波番提事先已经发出了通知。当然,后来他又很及时的发来密函,赶在亨杰尔之前把他的最终决定告诉倪叛——派人跟歌珊暴民谈判,若愿按岁纳贡,准其自治。
“不用谈。他要钱,我们就给他。”倪叛笑眯眯的说,“换来休养生息的时间,早晚一天我叫他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自治,而是替他治理整个埃及。”
歌珊,就这样保住了。
在没有确定这一点之前,倪叛想到的众多发展计划都只能藏在肚子里,可是现在,是时候把它们提上日程了……不要急,慢慢来。她对自己说:一切都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你在为一个帝国大厦打地基,而不是搭建一个积木房屋。
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莎草纸的生意从亨杰尔手中抢过来。
“我们需要钱。”她这样对锡安说,“听过那句话么?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那就万事不能!”
于是这天一大早,米亚就带着五百名战士赶往最近的两条大河,从河边采摘回大量的太阳草,然后在倪叛的授意下,分成几组进行流水作业。
第一组人专门负责将太阳草的茎——那层硬质绿色外皮削去。第二组人负责把浅色的内茎切成长条,第三组人则把长条切成一片片的薄片。
接下来,就是整个莎草纸制作中的最为关键的步骤了:所有切下的内茎薄片,都必须在水中浸泡六天以上,以去除所含之糖分。
为防止制作工艺泄密,这一部分的工作全部交由锡安亲自挑出来的十个最可靠的人来完成。但倪叛还是不放心,又把堆满了浸泡着薄片的大水缸的院落封上了顶棚,并派重兵把守,俨然一副军机重地的模样。
在整个莎草纸的制作过程中,这道工序就像一个开关阀门,只要拧死了它,任何人都别想获得完整的制作程序。
当然,在等待薄片浸泡完毕的六天里,倪叛也没有让米亚他们闲着——加固城墙,挖凿沟渠,引水护城……要做的事太多,正如她先前跟扫罗所说,而人手也愈显不够。
“为什么不让我征集城民?”到了第六天晚上,倪叛忍不住埋怨起锡安,“明天薄片就要出水了,米亚那五百人得重新回到莎草纸生产线上,而护城河才挖了一小半,还有城墙……哦,锡安,别固执了,让我招募城民吧!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
锡安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该死的,又是这句话!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到第一个主动站出来参与我们的人出现。”
“什么!”倪叛瞪着他,瞪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好吧,你是对的。”
人心向背,至关重要。
歌珊的城民刚刚才从法老的压迫下解脱出来,他们不能这么快就把更重的负荷加诸在他们身上。这里是他们的大本营,他们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失了民心。
必须承认,虽然她比他多积累了五千年的社科知识,但在审时度势、把握全局上,她远不如他。
这男人是天生的领袖,如果说他即将建造、必定会建造起来的帝国是一棵擎天大树,那她所做的事就是使之枝繁叶茂,但它的根基和主心骨,却是他,无人可替。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有些事必须要经过等待。”锡安握住她的手,沉吟片刻道:“如果人手缺得紧,不如把扫罗他们调回来……”
倪叛立刻否决:“不行,扫罗那五百人绝对不能停工!”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瞟着他拖长嗓音道:“哦,我明白了……锡安,你好奇了是不是?”
锡安微微一扬眉,笑道:“确实有点。”
“有点?”倪叛似笑非笑。
“好吧,我非常好奇,满意了么?”锡安两手搭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说,“瞧,你派了五百人去南郊,让他们又是盖房又是伐木、又是宰牛又是捕鱼,活像是要在那过日子似的,我实在猜不到你到底要让他们做什么。”
“那就别猜了。”倪叛在他手掌间悠然转了个圈,背靠向他的胸膛,目中笑意浓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锡安,我要送你一份大礼,一份天大的礼。”
“哦?”锡安埋首于她细腻的耳根,“那我什么时候能收到这份大礼?”
“早着呢!”倪叛怕痒的在他怀里扭皮糖似的扭着,笑嘻嘻的说:“既然是天大的礼,准备时间自然也不会太短,是不是,我的基安王?”
“好吧,”锡安侧脸寻找着她的唇,喃喃的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就算你叫我等上一辈子,我也会等。”
“要不了一辈子……唔……两年,就差不多了……”她的声音渐渐收细,最终消失在他的口腔内。
第三节
从第七天起,米亚带领的人重新接管莎草纸的制作工作。
在倪叛的指示下,他们将浸泡过的薄片并排放成一层,然后在上面覆上另一层,两层薄片要互相垂直。然后把这些薄片平摊在两层亚麻布中间,用木槌捶打,将两层薄片压成一片并挤去水分,再用石头等重物压着,等到完全干燥后,再用圆石磨光——莎草纸,就这样诞生了。
看着第一批莎草纸成品,米亚等人简直欣喜若狂。
“我们成功了!成功了!我们造出了莎草纸!这是埃及的镇国之宝,是软黄金啊!”
倪叛和锡安接到通知,在第一时间赶到。
她施施然走过去,伸手一摸,立刻撇了撇嘴,不屑的说:“什么破玩意,又薄又粗糙还会渗墨,而且一看就知道很容易发霉的,真不知道你们干吗都把它当宝!莎草纸,莎草纸……哼,这东西也能叫纸,真是活见了鬼!”
锡安愕然道:“能写字,可不就是纸么?”
“错!”倪叛狠狠瞪他一眼,“一千多年后,在一个叫做中国的非常伟大、伟大非常的国家里,有个叫蔡伦的人用树皮、碎布、肉屑发明出一种纸,洁白光滑、纤维匀细、质地坚韧,那才叫纸呢!”
大约在公元21世纪初,某些无聊的国人,翻阅了部分资料,便摆出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嘴脸,在一种曾于那个时代风靡网络的、叫做论坛的地方大放厥词,以莎草纸为证,说埃及人发明的纸比中国早了近两千年,所以把造纸算入中国的四大发明是错误的,是自欺欺人……倪叛这个气啊,心里直说:对对!几千年来全部炎黄子孙都在自欺欺人,就等你们这些人来揭穿这是个大谎言!
结果又怎样?
——国际造纸历史协会第20届代表大会一致认定:蔡伦是造纸术的伟大发明家,中国是造纸术的发明国。
哼,本来就是!能写字的东西就叫纸啦?那甲骨文写在龟壳上,龟壳为什么不叫纸?
那些家伙,竟然哗众取宠到了连自己祖国最骄傲的发明都去抹煞的地步,其心可诛!
倪叛一提起这事就恨得咬牙切齿,偏偏锡安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然给不了他好脸,又瞪了他一眼,道:“你给我搞清楚了,锡安,真正的纸是中国人发明的!中国人!”
锡安摸摸鼻子,苦笑不已。他连中国在哪都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却命令他“搞清楚”,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幸好就在这时,米亚领着一票人冲了过来,指着倪叛高喊:“这就是为我们带来软黄金的第一功臣——依希丝!她可不是埃及人的那位守护神,她是我们歌珊的女神!”
人们欢呼着涌向倪叛,又笑又叫,过度兴奋的结果就是当晚所有人都没少喝酒,倪叛这个“第一功臣”,当然更是逃脱不了被大家轮番灌酒的命运。
古埃及是世界上最早开始酿造啤酒的国家,无论男女老少都嗜啤酒如命。
哈卑路人在埃及生活了几百年,虽然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一直与埃及人格格不入,但是在喝啤酒这一点上,却学了个十足十。
他们用埃及人的方法酿造出一种浅色的啤酒,和现代啤酒有很大区别,没有那么多的泡沫,口味更甜,富有营养,而且度数也很低,不容易喝醉。最有趣的是,因为酿造设备简陋,这种啤酒里面含有不少杂质,因此喝的时候需要用特殊的木制吸管来吸……倪叛一下就喜欢上了这种喝法,就算没人敬酒时,都含着吸管吸个不停,权当可乐喝了。
只要喝酒,总是会醉的,酒量再好的人都不例外,更何况倪叛本就不胜酒力。
所以,她醉了,醉得还不浅。
有的人喝醉了喜欢大哭大闹,有的人却喜欢不停的笑;有的人喝醉了喜欢睡觉,有的人却喜欢说话……倪叛就属于那种喝多了喜欢说话的人。
更妙的是,她自己也知道话说得太多,还一定要别人不要笑话她——这个别人,当然就是坐在她身边的锡安了。
然而,尽管锡安已经一再表示不会笑话她,她还是很不满意,眼睛发直的瞪着他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太多了?是不是觉得话多的女人很麻烦?”
锡安立刻表示自己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摇头?”倪叛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你这不是不耐烦是什么?”
锡安苦笑着看了眼旁边的米亚,米亚马上很公正的说:“不是他在摇头,其实一直在摇头的人是你,依希丝。”
倪叛似乎很诧异,转而盯着米亚:“我?”见米亚点头,她马上笑了:“明明米亚你也在摇头,还非说是我……我知道了,你们都喝醉了,还不好意思承认,就要赖到我头上去!是不是?”
大家的脸上立刻露出“这也被你看出来啦”的表情。
——谁都知道千万不要和醉鬼争辩的道理。
倪叛觉得很满意,便又举起杯子,一个“干”字刚出口,锡安已经劈手夺下了她的酒杯,打横抱起她,对众人道:“我送她回屋。”走了两步,又转过头,阴着脸道:“下次,不许再灌她酒!”
倪叛本来还挣扎了两下,可没一会,便觉得他的怀抱真是舒服得不得了,就乖乖的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昏昏沉沉的任他抱着自己回了屋。
被放到床上的一瞬,坚硬的床板立刻使她发出不满的呢喃。
“怎么了?”锡安俯首拂开她凌乱的发丝,“想喝水?”
“唔……”她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他倒了杯水,转手递给她,却发现她根本已经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依希丝,”他伸手推了推她,“喝水了。”
她微微皱眉,目光迷茫的看过来,然后朝他伸出手。
“躺着喝?那会把水喝进鼻子里去的。”他轻笑着扶起她,她浑身酥软无力,软绵绵的窝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一点点的啜着杯子里的水。
屋内一灯如豆,她俯首在他掌心,低眉顺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温柔的剪影,而透过睫毛的缝隙,可见她半开半阖的双眸里,时隐时现的清晖。不知是灯光还是醉酒,她的脸颊呈现出异样的红晕,薄薄的沾染在细致的皮肤上,就像日出时分天边飘着的半透明的朝霞,那颜色,并不耀眼,亦不夺目,却就是让人见了便挪不开眼睛。
他的喉咙开始发紧,身体开始紧绷,呼吸开始急促,而她这时已喝好了,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似是蒙着一层薄雾,双唇经过水的滋润,惊人的亮泽……
喃喃的,她说:“锡安,我喜欢你抱着我……我要睡在你怀里,你的胸膛比床舒服多了……”
他的呼吸停顿了两秒,目中腾然升起了一团火焰,声音变得嘶哑:“如果这是邀请,我接受。”挑起她的下颌,他含住了她的唇瓣。
眩晕突如其来,她不由攀紧了他结实的肩膀。
“锡安,”她轻声喊他,“锡安。”
“我在这,”他低声应她,“我在这。”
她的眼波如水,朦朦胧胧的望着他,精灵般纯真,孩子般无辜,掺杂在一起,却又成了花妖般的诱惑:“我该怎么做?告诉我,教我……”
“嘘。”他一边吻着她一边把她放倒在枕上,“这是男人的事……”
他以轻柔得不可思议的手法褪下她的衣衫,身无寸缕的她,美得夺人心魄,每一道起伏的曲线都在撩拨他的欲望。
他浑身都在蒸发着喧腾的热量,衣服成了必须解除的束缚和障碍,他渴望与她肌肤相亲。
于是,他牵引着她的手,隔着衣裤按向他早已昂扬的分身。
她震惊的张开眼,本能的想缩回手,他却不许:“试着感觉它,不然一会我脱了衣服,你会被吓住的。”
她犹豫着,红晕一层又一层染上面颊……
“别害羞,这并不可耻。”他用炽热的吻化解她的抗拒,“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
她终于主动的去碰触,它在她指尖跳跃、颤动,虽然隔着衣裤,却还是传递给她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生命力,仿佛那是蕴藏在他体内的另外一条生命。她惊讶不已,开始细细的去抚摸……
他把牙咬了又咬,对男人而言,这不是享受,而是一种酷刑。他忍的浑身都痛。
拎着衣领,他从下往上将上衣一把扯掉,接着除去了裤子,然后,完全覆上她的身体。
肌肤与肌肤贴合的瞬间,超出想象的柔软和细腻令他顿时深深吸了口气,这诱惑几可致命,他无从抵御,从她的脖子开始铺设细密的吻,一路延伸到光滑平坦的小腹,他的唇热度惊人,他的舌尖却水般冰凉,双重的刺激,她不禁吟哦出声,颤抖很快传遍全身,夹杂着一阵阵酥麻感,她有些不知所措,奇异的热力从小腹蔓延开去,她空虚的无法承受,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如此空虚。
意识到这份空虚只能由他来填充与弥补,她开始轻唤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她,两只手握住她的腰,略略抬起,开始进入她。生怕伤到她分毫,他挺进的极慢,汗水却很快在额前集聚,呼吸也越来越重,终于,遇上障碍,他停了下来,深深的凝视着身下的她,声音黯哑的仿佛凝聚了全部的夜色:“放松,依希丝,放松。”
这男人比她还紧张呢!她朝他微笑:“吻我,锡安。”
他俯首,同时,猛的一挺身……
“啊!”她小声叫起来。
他顿时僵硬住,一动也不敢动:“很痛?”
她皱眉不语,他屏息等待。
半晌,她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得意洋洋的说:“骗你的!一点都不痛!啊,搞了半天那些电影啊书里啊都是骗人的,什么痛的死去活来,太夸张了……”
“你!”他难以置信的瞪着她,气得差点“疲软”,磨了半天牙,忽然把她两手捉到一起,锁在头顶上方,整个人泰山压顶般朝她压下,毫不怜惜的把全身重量都集于腰下那个部位,开始猛烈而又迅速的抽插。
“锡安……啊……轻点……嗯……”她娇喘连连,这却是装也装不出的。
他闻若未闻,继续驰骋、肆虐。
“喂!”她对他的态度深表不满,“我……唔……我叫你轻点……你聋了……啊!”
张狂的代价就是被他大力顶了一下,继而是一轮更疯狂的冲撞。
她先是惊讶,接着是诅咒,继而威胁,然后是求饶……如果这是一个战场,很明显,它属于男人。在这个战场上,上帝赐予男人与身俱来的绝对优势,使之成为绝对的主宰。
可惜,等她明白时,她已经只剩下呻吟的力气了。
在这欲望的国度里,时间变得不可理喻,在他一次次的撞击为她带来的快感里,她觉得亿万年也不过是一瞬,可是当最后最深最极至的快感降临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等待了这么久、这么久……
强烈的电流在她身体深处呈放射形四散,迅速抵达每一根末梢神经的终端,她的身子狠狠一震,眼前一片空白,世界分崩离析,宇宙在头顶爆炸,亿万星辰陨落,五千年的时光抛诸脑后,所有的她的期待都有了结果,寻觅有了归宿,疑虑有了答案……
她知道她的人生圆满了。
终于,圆满了。 第一节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就像灰尘到了阳光下,再也瞒不过众人的眼睛。而彼此间,更是仿佛在心灵深处埋下一股神秘而又敏感的激流,哪怕只是渺小如一个眼神,也能引爆欲望的狂潮。
战士们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的首领总是下意识的用目光追随那个言行奇特、与女神依希丝同名、却比她更神奇的亚洲女子的身影,而如果他和她的目光偶尔在空气中有了交集,那么过不了多久,准会发生一件事——他们,一起失踪了。
这种失踪事件好像在任何场合都会发生:和众人欢聚一堂时、顶着烈日捋袖工作时……而每当发现他们失踪后,米亚都会哈哈大笑着唱起一首歌谣:“妹妹,无可比拟的美人,我愿去做她的奴隶,整日跟随,因目睹她的容颜而无比幸运……”
然后,所有听见的人,包括已经主动参与进他们的工作的歌珊百姓,都会齐声唱和道:“哥哥,我的哥哥,哈托尔已将我许给你,请你到我的内室,让爱一览无遗……”
善意的戏谑,欢腾的笑语,飘荡在歌珊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而在城中某个僻静的所在,一对交颈合欢、抵死缠绵的男女则用呻吟和喘息谱奏出另外一种叫人听了耳热心跳的乐章。
这边是如胶似漆、鸾凤和鸣,只羡鸳不羡仙,那边是大兴土木、改辕易辙,革故鼎新忙不休,而外面的世界,却是风云变幻、剑拔弩张,山雨欲来风满楼。
“歌珊发生五十万人暴动”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快就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全国。长久以来饱受暴政压迫的人们,纷纷对此作出反应:塔尼斯的奴隶反了,赫勒万的奴隶反了,美杜穆的奴隶反了……然后,赫里奥坡里的奴隶,也反了。
赫里奥坡里是尼罗河三角洲南边的一座大城市,位于尼罗河分入下埃及的七条支流的交叉点,孟菲斯则在它的南边。历来,富庶的三角洲向孟菲斯进贡的全部物资都要在那里中转。它的失陷,对十三王朝的打击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更多的城市揭竿而起,渐渐的,竟连农民、手工业者、城市贫民都加入了奴隶们的起义队伍,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的起义浪潮,锋芒直接指向以法老为代表的奴隶主贵族统治集团。
十三王朝四面楚歌、摇摇欲坠,亨杰尔四处派兵围剿起义队伍,忙得焦头烂额却收效甚微,而三角洲西部沼泽地的一个较强大的家族竟趁机从中央分裂了,建立了第十四王朝。
就这样,下埃及同时出现两个王朝,而在上埃及的底比斯,另外一个强大的家族也蠢蠢欲动,打算脱离中央的统治,自立王朝。
“上下埃及,尽毁于此。”
如果说先前倪叛对锡安的话还持有保留意见,那么现在,她知道:他说对了。
埃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时局动荡不安,正是改朝换代、江山易主的前奏。
就在这样混乱的形势之下,歌珊却因远离起义风暴的中心,而迎来了两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稳定发展期。
城墙加固了,护城河修好了,在轻松击退了几拨意图在动乱时期大发横财的游牧民族的进攻后,越来越多的歌珊城民开始信任和配合锡安以及他的战士们。
一个又一个母亲拉着孩子的手找到锡安,希望他收下他们,把他们历练成“真正的男子汉”。而会写字的男人们则纷纷写信给他们的哈卑路亲戚,让他们从比东、兰塞等城迁居到歌珊这个“无比安全而又不会受到任何压迫的天国”。
歌珊人口爆增,锡安的队伍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壮大,倪叛敏锐的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物资供应将成为大问题。而这其中,又以粮食供给为重中之重。
乱世中的百姓,所求不外两点,一是保住命,二是吃饱饭。
现在她确保了第一点,但如果她不能保证第二点,那么眼前这番看似鲜花着锦的繁盛,很快就会四散如风。
她立刻组织人手有计划的蓄养河里的鱼、鸭、鹅等动物,以及沼泽和芦苇丛中的鸟类,并且开始在城外大面积开垦荒地和梯田。
由于古埃及没有流通的货币,谷物不仅是食物,还是经济上的等价交换物。每年,谷物出口都会为埃及国库增加不少收入。正因为谷物是如此的有价值,所以种子就被严格的控制了。每当收割期一过,书吏会把各种农作物的种子收回,并仔细记录备案,来年再分给农民,数量则根据他所耕种的土地的种植面积来计算。
所以,当新旧耕地面积全部统计出来、再由锡安出面向提拉购买足够的农作物种子后,倪叛的这一“自给自足”计划,才算真正开始。
因为如期把一千担莎草纸交到了提拉手中,他们与迦南商会的愉快合作重又建立起来,即使在这样动荡的时期,提拉还是很快就派人把大量农作物的种子送到了歌珊……当然,这需要一大笔金银,但对拥有莎草纸制作技术的他们而言,钱已经不算什么。
对任何时代任何地域的任何统治阶层而言,想发展称霸,无外乎三点:府库充盈,百姓安居,器杖精良。
我已为你打下了前两者的基础,倪叛在心里对锡安说:至于第三点,最重要也是见效最慢的第三点,我也在为你准备。我的基安王,现在,已无人可以阻挡你走上历史舞台的步伐。
第二节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次年仲夏。
声势浩大的起义浪潮因为缺乏将才和经验,被镇压下去了,只有一些散兵游勇尚在顽强坚持,而十三、十四王朝在赫里奥坡里的所有权问题上的争端却日益尖锐,大战,一触即发。
“打吧,打的越厉害越好。”倪叛背靠着城墙粗糙而又巨大的石块,笑嘻嘻对锡安道,“我最喜欢坐山观虎斗了。”
锡安还未说话,旁边的米亚已抢着道:“亨杰尔和赛门克卡霍也算两只虎?我看他们现在充其量也不过是两条虫而已!”
“就算是虫,也是两条百足之虫。”
“什么意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米亚一怔,随即翘起大拇指:“说的好,依希丝!真是至理名言!”
“这算什么。”倪叛甚是得意,“在我家乡,人人都这么说话……哎!没办法,这就叫地灵人杰!哈哈……”
笑声未绝,就听旁边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慢吞吞的道:“你家乡真有这么好?”
呃?她笑声陡停,转动眼珠瞧过去,他也正好在瞧她,四目相对,一个心虚胆颤,一个似笑非笑……气氛顿时变得诡异万分。
片刻,锡安淡然道:“今天的巡视就到这了。米亚,去告诉守城的,可以关城门了。”
“是。”
“我跟米亚一起去!”倪叛拔腿就想跑,但是锡安一句话就叫她顿住身形。
“你回屋等我也行,”他好整以暇的抱臂看着她道,“倒更省事。”
倪叛沮丧之极,是啊,她总得回屋睡觉的,能躲他到什么时候?可是……她为什么要躲他?她为什么要怕他?她又没做错什么!是他自己神经兮兮,听不得她说家乡一个好字。他什么事都能由着她,惟独不许她提过去,在这一点上,他执拗得近乎死心眼。昨晚,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好无聊啊,要是在家的话,至少还有电视看”,他就……就……就折腾她到半夜。
“免得你觉得无聊。”他说。
她的脸忽然红到了脖根,挨着城墙站住,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忽听城墙外马蹄得得,探头一看,却见暮色中一骑飞驰而来,不消片刻便已到了城下。
“什么人?”守城的士兵喝问。
那骑士高声喊话道:“喜克索斯王座下信史,有要事求见歌珊城主,快开城门。”
古埃及人对驯养牲畜向来不在行,连骆驼都是在漫长的法老时期结束以后,才从阿拉伯人处学会使用的,更别说马这种极难驯服控制的家畜了。所以倪叛一见那人骑马而来,已猜到是喜克索斯人,便对锡安说:“这么晚了还赶来,恐怕真是有急事。”
锡安点头说:“我看看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瞧着她道:“你在这等着,我们还有笔帐没算呢。”
倪叛朝他耸耸鼻子,瞪眼道:“你叫我等我就等啊?我偏不!”
“你要是想明天下不了床,”锡安笑了笑,“就试试。”
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脸部,倪叛再一次闹了个大红脸。而他,却径自拧身下了城头。
这家伙!这家伙!倪叛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心里直说:远古人就是远古人,蛮夷就是蛮夷,这种话也是能在光天化日下说的么?附耳过来悄悄说给她听就好了嘛,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说这么露骨的话了……
这样一想,难免又想到他曾于枕边耳畔说过的那些“露骨的话”,脸上更是发烫,又是骂自己不知羞,又是骂锡安脸皮厚,就这样七想八想的,身子软的几乎站不住脚,紧紧贴着城墙滑到地上,抱着膝盖还是要去想,脸上表情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甜蜜羞赧,若叫别人见了,非以为她得了怪病不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出现一双软靴,抬头,却是锡安回来了。
一见他的脸色,她就知道必是出事了,站起来正色问道:“怎么了?”
锡安沉默片刻,答道:“我继父病重,可能捱不了几天了。”
倪叛足足愣了三秒钟才道:“那,你要去阿瓦里斯?”
“嗯。”锡安的目光有些闪烁不明,“一会就走。”
倪叛呆呆的“哦”了一声,眼睛发直的瞪着脚下,一颗心犹如在滚油里煎熬着,好不难受……快一年了,她来古埃及已快一年,还从未与他分开过一天呢,此刻离别突然降临,实在是叫她有些难以承受。
呆了一会,她抬眼看向他,期期艾艾的说:“我……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似是早知她会有此一议,几乎是她话音刚落,锡安就拒绝了。
倪叛一怔。他……竟然说……不好?
“你……”她怔忡的望着他俊逸的眉眼,“你不想让我见见你的家人么?
“不想。”锡安别开脸生硬的说。
倪叛又是一怔,睫毛不住闪动,忽把手往他腕上一搭,逼上前紧盯着他的眼道:“好,我不去,我替你守着歌珊。但是锡安,如果你不跟我解释,我会以为你不让我去,只是因为这个,我会以为你把歌珊看的比我还重……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下,换锡安发怔了,怔了半晌,忽然摇摇头,轻叹道:“你真是聪明的叫人无可奈何。为什么别的女人通常会有的反应,在你身上从来都没出现过呢?”
“见鬼,锡安!”倪叛抬手就去捶他,“你以为我会怎样?因为屁点大的事就伤心难过,以为你不爱我了,然后跺跺脚哭着跑开?哦得了,我才没那么无聊呢!爱的基础是信任,我信任你,所以你最好快点把真话告诉我,别辜负了我的信任。”
锡安低低的笑了起来,“遵命,我的依希丝女神。”他笑着说,“不过我可不相信你真的需要我来解释,你已经猜到的,不是么?”
倪叛咬着唇道:“是的,我猜到了,但我希望我是错的。你……”她顿了顿,小声道:“你就非要去和他们争么?你已经有了歌珊,你还有我,这还抵不上喜克索斯那几万人马么?你继父的位子,他爱留给谁就留给谁呗。”
“你真这样想?”锡安深深的凝望她。
“我……”倪叛犹豫起来,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有时候我真不希望自己这么清醒……是的,你要去,一定得去。”
如今天下大乱,法老王朝眼见得一天天虚弱,这大好河山,最后必是强者得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哈卑路和喜克索斯结了盟,但事关江山谁主,谁肯拱手相让?因此,锡安必须去阿瓦里斯,必须争得王位,否则那几万人马早晚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大敌。
但是,那些喜克索斯王子们素来嫉妒他的才能,把他视为眼中钉,倘使他此去未能得手,使王位旁落,他怕是连活着走出阿瓦里斯城都不能够了。
这也是他宁肯让她误会也不让她随行的原因。
此刻的阿瓦里斯,毫无疑问已成为权利争斗的旋涡中心。权利之争,历来是不见硝烟,兵不血刃的,厮杀却远比真正的战场更残酷无情、惊心动魄,他当然不能让她涉险。
倪叛垂头想了想,又道:“我承认,耍弄权术我不在行,所以你不让我去阿瓦里斯,我也不坚持,眼下这情形,我留在歌珊或许更能帮上忙。”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锡安微笑。
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倪叛心头阵阵紧抽,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嚷道:“我要你小心再小心,无论吃饭睡觉都得注意,不许大意!我要你见机行事,实在不能得手,就及时抽身,不许逞强!我要你每天都给我写信,不许只报喜不报忧,不许瞒我!”
“好……好……好……”她每说一句,锡安便柔声答一句。
“不许只说好!”倪叛蛮不讲理的命令。
锡安沉默一会,说:“好。”
话音刚落,她已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和风拂面,晚星闪烁,清冷的月光铺洒了一地白霜,地上两条人影紧紧贴合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已溶为一体,永难分离……
第三节
十日后,喜克索斯王晏驾。
倪叛捏着锡安的手书,双肩不住颤抖。放眼四顾,歌珊城内人头攒动,屯街塞巷,城外良田千里,连阡累陌,宛然一幅通都大邑、膏腴之地的景象。可是,她知道,在百里之外的阿瓦里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争斗已经展开,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泼天大祸、灭顶之灾。
有那么一瞬,倪叛真恨不得插翅飞抵锡安的身边告诉他,什么盛衰荣辱、雄霸天下,都不要管它了,不如一起归隐山林,过那不问尘世、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逍遥日子去!
然而很快,她就逼自己把这一想法远远的丢到再也碰触不到的角落。
不要想,不能想,有些念头就像可怕的旋涡,稍加放纵便会使人沉沦下去,再也挣脱不开。
倪叛迈开大步,走出议事厅,头也不回的说:“米亚,刚才跟你说的三种阵法,一周之内教那些新兵练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锡安的信一封封地来:继父生前指定三王子为继承人,但遗诏竟然莫名丢失;几位王子谁也不服谁,差点兵戎相见;按喜克索斯规矩,继承人将由五位长老决定;王子们各自奔走活动,阿瓦里斯外静里乱;三王子、四王子、七王子相继暴毙,预计不久阿瓦里斯就将全城戒严……
来信至此嘎然而止,倪叛连等三天,望穿秋水,却还是鸿雁不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锡安究竟出什么事了?
派探子去阿瓦里斯,却都被挡在了城外,唯一一个还算机灵的,趁夜潜进城中,却被发现,被斩下首级高悬城门之上。
哈卑路和喜克索斯是盟友,对方明知其人是歌珊派出的,却连知会都没知会一声便斩了,这分明是针对锡安啊!
消息传回,歌珊上下群情激动,尤其是多年跟随锡安的两千子弟兵,更是自发聚集于城中心的议事厅前请求倪叛出兵,呼声震天撼地。
他们本担心倪叛出于大局考虑不愿出兵,却不知她比他们还心急、还疯狂——当即连夜点兵,派出连米亚在内的六员大将,各带三千人马开赴阿瓦里斯,另有十架她亲自监督建造的新型投石车——竟是全部兵力倾城而出!
几名在城中具有相当身份地位的商会成员唯恐歌珊有什么闪失,刚说了一句“如此似乎不妥”,就见倪叛抬手射出光子戒,一棵大树应声而倒……“锡安是歌珊的灵魂,倘若灵魂不保,要肉身何用?”她的声音冷得仿若呵气成霜,“谁若再敢多言,我必叫他如同此树!”
是的,是的,什么大局,什么歌珊,她统统不管不顾了!
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人是锡安,她的锡安!此刻她只恨不能变出三头六臂、冲进阿瓦里斯把那些该死的喜克索斯人杀得一个不留!
可是,她不能去,大战在即,后方运筹、粮草供应至关重要,她走了,谁来管这些?
直到大部队即将开拔,一直呆在南郊的扫罗才闻风而至,要求带着下属参战,却被倪叛饬斥回去。
“我要你做的事有多重要,别人不知,你一直在做还不知么?快给我回去赶工,若真和喜克索斯人开仗,那东西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扫罗怏怏的回去了,她转脸淡然嘱咐米亚:“动身吧,把他接回来。喜克索斯人只要敢废话一个字,用投石车砸烂他们的城门。”
“如果……”
“如果他死了?”倪叛面无表情的截口,“那就攻城、屠城、烧城。”
大张挞伐、残暴不仁,千古骂名她亦认了,如果他真已死……
荼毒生灵、万里朱殷,遗臭万年她不在乎,如果他真已死……
米亚长叹一声,这女子的平静远比疯狂更骇人,淡漠远比痛哭更绝望,叫人见了竟是忍不住的痛彻心扉,可这世间唯一能给她安慰,令她展颜的那个人,现在何处?
他扬起马鞭,身后的战士立刻挥舞旌旗,一时间战鼓催发,战车轰隆,人声鼎沸……
倪叛木然立于一旁,任大军如流自身边穿过,静默如湍急大河中的一块礁石,仿佛身边一切都与己无关,又仿佛已魂飞九天,红尘万事已不存于心。
便在这最不经意的一刻,全世界的声音忽然间都消失了,鼓声、人声、马蹄声,全都一起消失了!
前一刻还嘈杂喧嚣的城门,下一秒已鸦雀无声,静谧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就在这样的静默中,倪叛的脑中却仿佛刮起了一阵狂风,吹断了所有神经,使得她无法思考,惟听那狂啸的风声,尖锐而又激烈,从脑中传到耳朵里,再像利剑一般直插到心头。
她茫然而又似有所悟、有所悟而又不敢全信的抬起头、抬起眼——长龙般的队伍,整齐的队列,正在不约而同的朝两边挤拢,就像一双无形的手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分开了海潮,露出一条通往海底神秘世界的隧道,隧道尽头,一人一骑,迎风驰来,马身漆黑,人衣胜雪,缀以金黄的豹皮,极至的华贵,极至的尊荣……
他在她前方几米处停下了,他下了马,他走向她。
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自己没有倒下,是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眸一瞬不瞬的凝视,还是那坚定的仿佛可以穿越几千几万个世纪的步伐,她不知道。这一霎,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只有一个他。
“登位大典一结束我就走了,信史没我快。”他的笑意淡若春风,目光却深邃如海,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将一顶饰以各种色彩斑斓的宝石的黄金王冠轻轻戴于她的头顶,歪着头打量一番,笑,“真难看。”
她呆呆的看着他,一味的呆看着他……他就由着她看,默默的由着她看……直到,她的眼眶骤然变红,他猛然间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我回来了,回来了。”他紧紧的拥着她,好像要将她揉碎了,用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战栗之声,在她耳边道:“喊我的名字,依希丝,我的天使,我要听你喊我。”
她没有吱声,做梦般的举起手,轻抚上他消瘦的脸颊,从额头、眉眼、鼻子,一路抚至他的双唇。她紧紧的贴着他,以至于必须尽力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缀满宝石的金冠从头上跌落在地,她和他谁也没去看上一眼,但那“叮”的一声却仿佛惊醒了她,她猛然间喘出一口气,将满是泪珠的脸整个埋入他宽阔的胸膛,一迭声的轻喊:“锡安锡安锡安……”
“是我是我是我……”他一声声的应着她,“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
无数火把燃亮夜色,然而在这一刻,全世界唯一的亮色却仿佛就是那一双在千军万马前深情相拥的男女……
“真美,是不是?”米亚微笑着问身边的一名战士。
“是啊,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米亚唇边的笑意更深,喃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四节
登上喜克索斯王位对锡安成就霸业的意义非同一般。
首先:他的兵力得以扩充至四万。在人口远不像现代那样密集的古埃及,这样的兵力已相当惊人。
其次:喜克索斯人崇拜古埃及的拉神以及赛特神,在宗教信仰几乎重于一切的埃及,这使他们远比哈卑路人更容易溶入当地人的生活圈。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喜克索斯早就独立了。也就是说,它是不属于埃及法老的统治而独立存在于埃及的小王国。
因此,在锡安成为喜克索斯王的一个月多后,不仅歌珊,连比东和兰塞两城都名正言顺的脱离了埃及的统治。
其时,埃及的十三、十四王朝正因赫里奥坡里的所有权而打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尼罗河三角洲北部的异常变化。锡安的领地,由一个歌珊城,变成包括阿瓦里斯在内的四大城。
这四个下埃及最富庶的城市,源源不绝的为锡安提供资源、金银和人口,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队伍不断壮大再壮大,统治也不断稳固更稳固。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树叶回黄转绿,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倪叛遵守承诺,为锡安奉上一份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大礼——天大的礼。
那天的阳光十分明媚,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当锡安接到倪叛派人传来的口讯,赶到校场时,他并没意识对他而言,这是具有多么重要的带有决定性意义的一天。
校场里除了倪叛外,还有一个扫罗。
看见他,锡安已隐隐有些明白,算算时间,果然已到倪叛所说的两年之期,便拥住她笑道:“可是给我的那份‘天大的礼物’准备好了?”
“嗯嗯!”倪叛大大的点头,“你好不好奇?”
“你说呢?”锡安眨眨眼,“这一年半来,你连一步都不准我踏进南郊,我怎么能不好奇?”
天下间送人礼物者,无不爱听这句话的,倪叛自然也不例外。闻言立刻眉开眼笑,晃着他的手笑道:“本来嘛,送礼最大的乐趣就是保持神秘,早早的被你知道了,就没意思啦!”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锡安微笑。他怎会不知她的心思,何用她说?否则贵为一国之主,有什么地方是他想进却进不去的?这一年半来,他拼命按捺住好奇,为的,不过就是她此刻的笑容罢了。
宠溺的敲敲她的头,他说:“好了,吊我胃口也吊了这么久了,还不快把礼物拿出来!”
倪叛一阵风似的跑到旁边,拿过一个长长的用布裹着的包裹,递给他道:“打开来看看。”
声音里已经满带着紧张和不安。
这傻丫头,明明是她送他礼,却好像比他还期待。锡安朝她笑了笑,一层层打开包裹,心道就算这礼物再普通,也要装出一副惊呆了的模样,绝不能让她失望……
然后,他就惊呆了。
绝非伪装,真的就那样生生惊得无法言语。
在他手中,一把金黄色的弓在深色裹布的衬托下,于阳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辉。
他从未、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弓。
它的弓臂是双曲的,内侧贴着光可鉴人的牛角薄片,外侧似是也贴有某种极具韧性的东西,被漆覆盖住了,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它的整体长度比他以前用的弓都要长,也厚得多,一层木材绝对达不到这样的厚度,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多层木片叠和而成的弓。
这就意味着,它将远比他所见过用过的任何弓都要结实。
单此一点,已足够令任何一个弓箭手欣喜若狂!天知道,他们早已受够了那种动不动就会折断的单体弓。
“扫罗!”他大声喊道,“设靶,我要试弓!”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扫罗笑道,“那不是么?”
锡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草靶立在远处,距离竟比他们平素练习几乎远了一半!
虽略感惊讶,但是他没有迟疑,将裹布扔在一边,正欲拉弓,倪叛却喊住了他。
“戴在大拇指上。”她递给他一个比戒指粗很多的玉石圆圈,淡然道:“你们以前使用的单体弓弹性太差,所以你们总是习惯用多个手指去拉弦,而这种复合弓根本就不需要。从现在开始你得改一下你的拉弦习惯,用你的大拇指……是的,给你扳指就是为了保护它,这是使用复合弓的标志……用大拇指拉弦,食指和中指压住它……对,就是这样……啊!对了,给你,试试这种箭……”
她说着递来一支箭,却见箭头加装了三棱锥状的镞,箭尾则多了羽翼。
毕竟是行家,锡安一眼便瞧出这种箭的穿透力和稳定性都比以前他所使用高很多,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搭上弦,略一用力,长弓顿时圆如满月,从未体验过的弹性和韧性立刻充盈他的双臂,他压制住心头窜起的惊喜,定定神,瞄准草靶,手指一松,“嗖”——箭如闪电般射出,速度之快,肉眼根本不可视。
“天哪……”他不禁发出一声呢喃。
那边,扫罗早已拔腿飞奔向草靶,片刻后又回来了,手上拿着那支箭,似笑非笑的看着锡安道:“知道我在哪找到它的?在草靶后面——你射穿了草靶,锡安!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还能保持这么强的穿透力,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锡安一时间似乎还有些反应不及,怔怔的瞧了他一会,转向倪叛道:“你刚才说,这种弓叫什么?”
“复合弓。”
“怎么做的?”
“大致说来,它是由六大部分组成的:干、角、筋、胶、丝、漆。”倪叛解释道,“干,就是木材,用以制作弓臂的主体,这一部分决定整张弓的射距。角,就是牛角,贴于弓臂内侧,增加弓的弹力,使箭射得更快。筋,就是动物的肌腱,贴在弓臂外侧,能让箭射出后,中物更深。胶,这不用我说了吧?用来粘合干材和角筋嘛。把兽皮和动物的肌腔放在水里煮沸,加少量石灰碱,然后过滤、蒸浓就行了。哦,就制弓而言,还是用鱼皮和鱼膘制得的鱼胶最好。至于丝,埃及没有丝,只好用亚麻代替,层层紧缚于弓臂上,使弓更牢固。最后,上漆,可以防止霜露湿气的侵蚀……大致就是这样了。”
“怪不得你叫他们住到河边,伐木、宰牛、捕鱼。”锡安恍然,想了想又道:“虽然这种弓制作起来比较麻烦,但何至于要一年之久?”
“因为这六道工序都得分季进行。”倪叛说,“在冬天剖析弓干,木理才能平滑细密;春天时治角,润泽和柔;夏天治筋,自然不会纠结;秋天合拢诸材,严实紧密;冬天上胶、漆,完全干固以后才能修治外表。再等来年春天装上弦,这才能用。因此,至少两年。”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我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批量生产,扫罗他们进行的是流水作业,各项工作都在交错进行,每年都会有成批的成品,所以你不用担心数量问题。”
锡安沉默。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们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战士,弓箭对他们的意义,犹如水对于鱼。这种复合弓,无论是穿透力、射程还是准确性,都不知比单体弓强上多少倍……她为了他,可谓煞费苦心!
如今才知,主把她赐给他,竟远不止让他心灵有归宿,情感有依托这么简单的;
如今才知,得她一人,竟然远胜于得到千军万马!
他深深的瞧着她,目光灼热的似乎要把一生中所有激情和悸动都传递给她,仿佛她是他在雪意深寒的冷冬里唯一的温暖,是他在窅黑幽暗的深夜里唯一的光明,珍贵、宝贵、珍惜、溺爱,太多复杂的情感的流露,使他这一刻看上去竟如大孩子般纯真、热烈。
扫罗,便是在这时离开了校场。
我实在不该来凑这热闹的。他边走边在心里嘀咕:原想看看我们伟大的王会有什么欣喜的表现,谁知道他就只会对着自己的女人发呆!是的,我不该来,不该……他使劲抱怨着,可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依希丝……”校场里,锡安刚喊了倪叛一声便被她打断了。
“先别说!”她朝她眨眨眼,“礼物还没送完呢,如果你想谢我,等会再说!”
锡安一怔:“还有?”
“嗯,等着!”倪叛飞也似的跑了。
好吧,锡安下意识的摸摸心脏,一个复合弓带来的震撼已经够强烈,竟还有别的礼物!他实在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承受的住。
就在这时,倪叛回来了。身边多了一匹马。
第五节
第一眼,锡安甚至没认出那是他的马。
因为,那马的头被一个仅露出双眼的皮革罩子罩住了,背上还顶着个奇形怪状——对他而言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是一个类似于枕头的皮革制品,两头翘起,两侧各垂下一条带子,带子底端接有圆环,而圆环又被一块木柄分为两部分……好吧,必须承认,他猜不出来这玩意的用途,当然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马身上。
“何不试试呢?”对于他的疑问,倪叛的回答就是这句话。
锡安只好骑上马去。
他以前用的那个纯布制成的马鞍被倪叛撤了,老实说,他很怀念它的柔软,因为现在这个玩意实在太硬了。
“皮革里面包着什么?”他挑着眉问,“木头?”
“嗯。”
锡安苦笑:“马鞍的作用不就是避免骑士的身体直接跟马接触,从而减少不适么?你居然还往里面加木头……”
“最初的马鞍确实只能起到这种功效。”倪叛淡然打断他道,“因为,最早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大都属于游牧民族,他们通常都出没于稀树草原和沙漠,缺乏木材,只能用布、皮带来制作马鞍,这就是高桥马鞍那么晚才问世的原因……”
“高桥马鞍?”锡安看了看身下两头翘起的东西,“倒是满形象的。不过,和我以前用的马鞍有什么不同?”
“何不试试呢?”倪叛又说了一遍,上前指导他把两脚放进圆环。
因为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短位置都正好,圆环里的那块木柄刚好压在他的脚背上。她满意的点点头,说:“好了。去跑一圈,锡安,多做几个急转和急停。快去!”
锡安低喝着打马而去,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已消失在远处的梯田后。
倪叛唇边缓缓浮起一抹笑,悠然坐到草地上,衔了根草静静等待。
锡安试骑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久很多,这说明他已经体会到妙处了。她微笑着想。并不意外,他本就是骑马的行家,优与鄙,好与坏,一试便知,此刻只怕是在熟悉新事物呢。
真真是新事物啊,再也没有比这更新的了!按历史记载,高桥马鞍和马镫,都要在公元三、四世纪才出现呢!为了他,为了早日成就他的霸业,她竟让它们提前出现了近两千年……上帝啊,但愿她不会因此而遭天谴!
这样想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由僵硬了一下,勉强挥却心头那份不安,耳中已经传来锡安的呼喊:“依希丝!”
抬眼,阳光下他飞冲下一片山坡,仿佛一瞬间就到了她面前,然后一勒缰绳,马儿倏地停下,前蹄竖起,长嘶一声。
要是换做以前,这样的急停必会将人摔下,骑术精湛如他,也不会例外。
可是现在,他却稳稳的坐于马背之上,待马前蹄落地,才翻身下马,二话不说一把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双臂灌力,高高的抛起,然后接住,大笑道:“我的女神!难道你真是天神化身?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奇妙的马具!太妙了,真的,依希丝,这太妙了!”
“又发疯了你!”被他的快乐感染,倪叛也笑了起来。什么天谴!管它呢!能让他如此喜悦,她就是被雷轰也认了!“快放我下来啦,跟我说说,对这份大礼还满意么?”
“满意,当然满意!”锡安目不转睛的瞧着她,“这真是一份比天还大的大礼!谢谢你,我的天使……我一直期望能拥有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骑兵部队,可惜能把骑术练好的战士太少了,毕竟马是那么的难控制。可现在,你使这一切有了可能!”
他走到马边,抚摸着马鞍两头翘起的部分,赞叹道:“真没想到,仅仅是从平坦转为翘起,就起到了这么好的稳定作用……”
“因为这种马鞍能限制骑手身体的前后滑动趋势嘛。”倪叛说着撇了撇嘴,想起上次和库什人大战,她被这马被摔得那叫一个惨,还差点被踏死,若当时用的是这种马鞍,就不会了。
“不错!”锡安表示赞同,转瞬又指着垂于马腹下方的圆环道,“但是,作用最大最明显的还是这种新的马脚扣……”
“马镫。”倪叛纠正道,“马脚扣只有一边有,就像你们以前用的那种。马镫是一对,区别很大哦!”
准确的说,区别简直是大得惊人。
在马镫出现以前,骑手们只在马的一侧准备一个简单的、状如绳索的布圈或是皮带圈,以辅助上马。很多人以为这就是马镫,但事实上它不是,它是马脚扣。
在马脚扣时代,骑手得靠抓住缰绳、用腿夹紧马腹使自己在马匹飞驰时不致摔落。这种方法无疑是很糟糕的,骑手不仅会因为长时间骑马而觉得疲劳,而且在奔跑的马背上也很难有效的使用弓箭。
因此在那时,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是侧翼包抄、骚扰遮断、偷袭追击,并不能成为作战主力。即使到了亚历山大时代,赫赫有名的马其顿骑兵,也是在到达目的地后,下马作为步兵投入战场。
后来,高桥马鞍投入使用了。骑手们在纵向移动上得到了稳定,可以在飞驰时向前方射箭,但由于横向没有支撑,朝左右方向,以及转身射箭时,仍然很容易跌落……可是,马镫的发明弥补了这一不足。
马镫和马脚扣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不仅能辅助骑手上马,而且还能通过固定双脚的方式为骑手提供横向的稳定性。它和高桥马鞍的配合使用,使骑兵在纵向、横向上拥有了双重稳定、平衡,不仅能准确的在马上射箭,还能在近战中随心所欲的使用兵器,而不用担心劈砍刺杀,以及双方兵刃的撞击会使骑手从马上跌落。
听完倪叛的解释,锡安的目中陡然射出炽热的光芒,沉默半晌才一字字道:“若我没料错,这两样东西,使整个世界都为之改变了,是不是?”
倪叛闻言立刻赞赏的一扬眉。
鞍和镫的发明在军事发展史上意义非凡,它们使骑兵在战争中代替了传统步兵的地位,从而改写了世界战争史……这男人毕竟是战士出身,对与战争有关的事物仿佛有着天生的敏感,竟被他预测到了历史的进程!
“你猜得准极了!”她笑着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样发明如此重要,构造却都很简单,构造如此简单,问世时间却都很晚……”
真的很晚。据记载,中国直到西汉时,还未出现马鞍和马镫。西方则更晚。
英国科技史家怀特就曾指出过:“很少有发明像马镫那样简单,而且很少有发明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意义。”
“简单?”锡安淡然一笑道,“有时候,这个词是很难定义的。”
倪叛想了想,喃喃道:“倒也是……筷子的构造再简单不过了,为什么远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拿手抓食物呢?”
这个问题就像一加一为什么会等于二一样难搞,她立刻决定放弃。抬眼,却见他又去研究手上那把弓了,细细观摩一番,忽问:“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刻在弓背上的四个造型奇特、外形很像方块的符号。
“哦,这个啊……”倪叛瞥了一眼,“这是我的民族使用的文字。”
“写的是什么?”
“天封地禅。”倪叛淡然道。
知他听不懂,因又解释说:“在我的祖国,曾有一位古往今来最年轻、战功最显赫的年轻将军,和你一样,十七岁率兵,和你一样,精于骑射。他率骑兵五万——瞧,又和你现在的兵力一样——远赴大漠,北进两千里,越山渡河,与敌军接战,歼敌七万,俘虏敌军首领及将军、相国等八十三人……”
锡安不禁一颔首道:“好手段!”
倪叛笑了笑,接着说:“后来,他乘胜追敌,到了一座名叫‘狼居胥’的山,在那里举行了祭天封礼,又在‘姑衍山’举行了祭地禅礼,将他的赫赫战功宣告天地——此一战,终成就了他的不朽战功、千古英名。”
这番话说完,周遭陷入了一片静谧。
良久良久,不知是他,还是她,先转过脸来,也可能是灵犀一点、不约而同吧,总之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相遇了,胶着了,胶着了,微笑了……便是在那微笑的瞬间,他们俱都对彼此心中所想透彻明了、洞悉无遗。
为你囤粮积草,助你厉兵秣马,赠你无双利器,惟等你……
惟等我,振臂一呼,改姓河山,反倒乾坤——
天!封!地!禅!
尾声
公元前1680年,占据尼罗河三角洲东北部多年的喜克索斯人挥军南下,以五万雄兵一举攻占都城孟菲斯,古埃及中王国时期最后一个法老政权第十三王朝土崩瓦解,法老亨杰尔在避难底比斯的途中被倒戈的士兵所杀。
喜克索斯人装备精良、军纪严明、骁勇善战,仅耗时两月便占领了整个下埃及,虚弱的十四王朝主动向其称臣纳贡,以求偏安一隅。埃及历史,进入喜克索斯时代。
这一时代的开创者、英明伟大的喜克索斯王基安,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法老,也是将新的战争技术如复合弓、马、战车引入埃及的法老。此人文韬武略、卓绝千古,登位后定都孟菲斯、以阿瓦里斯为夏宫,秉以仁政治国,兴利除弊,轻徭薄赋,恢复在战乱中被严重破坏的尼罗河流域灌溉经济发展,修复各条商业通道,上下埃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至岁末,基安王迎娶其心爱的女子依希丝为后,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值此大喜之际,大将米亚提议建造一座方尖碑,以铭刻他们伟大的埃及—喜克索斯—哈卑路三族之王基安,和他那豁达善良、足智多谋、化朽为奇的王后依希丝鼎力同创的不朽功绩。
此议一出,众多将士及百姓纷纷响应,自发筹资措款,集聚大量人力物力,未动国库分毫金银,于三个月内在孟菲斯郊外的神庙入口处,建造起一座重达112吨的方尖碑。
此碑以整块花岗岩雕成,三面均刻有象形文字,一面雕刻着喜克索斯人崇拜的赛特神,一面雕刻哈卑路人崇拜的天主;正面则雕刻着以基安王和依希丝王后为原型的人物雕像:如鹰的男子,如莲的女子,侧身而立,双手相握,目光胶着,身后隐隐似有千军万马……阳刚和阴柔,桀骜和宁静,不羁和素雅,完全完满完美的结合在一起,那样的姿势,那样的神情,一眼望去,竟似看见了天荒地老。
为表示对王后的尊重,在雕刻位于雕像下方的名讳时,工匠们特意请王后以本族的文字描下小样,再由他们镌刻到方尖碑上……
一份本该在五千年后得到的无双荣耀与不朽功名,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在五千年前降临。然而,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提前了五千年,还是……
晚了三年。
* * * * * *
公元3320年,欧亚大陆联盟直属管辖的B3空军基地里欢呼声响成一片。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总指挥官倪双阳都喜形于色、笑颜逐开。
超级立方体的研究工作终于彻底被完善了!在经过了漫长的三年等待之后。
——因为惧怕丑闻,军方再也不愿提供任何试验者,艾林博士只好自己做了试验。
如果是上次试验,他在这么做之前或许会想一想,可这次,问题已被上一个倒霉的试验者找出来了,而他已经把它们修缮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所以,当科研小组的成员闪烁其辞的劝他是不是留下点遗言什么的时,他根本不屑一顾。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而他们是杞人忧天!
他现在站在这儿,在这儿接受大家的欢呼和祝贺,而不是迷失在某个时空找不着北……哈哈!
活体试验完满成功的消息传来,倪双阳觉得这三年来一切焦灼的等待都变得物有所值,每一分每一秒都物有所值。
因为,美洲内华达那边,至今还没有任何试验成功的迹象。
而他们,却已经成功,已经!
他们终于还是把这一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创举抓牢在手,在他们差点失去它之后。
失而复得的滋味,只有品尝过的人才知道那有多美妙。
对艾林博士而言,失而复得的是一座诺贝尔奖。
究竟是物理奖还是数学奖呢,抑或是两者兼得?他一边敷衍着不断来和他庆祝碰杯的同事们,一边想:无论怎么样,我该去准备一下获奖感言了。一千多年前,伟大的爱因斯坦没能凭着相对论而获得诺贝尔,但那里面的历史因素太多了,我不会那么倒霉,当然不会。另外,如果那个倒霉的年轻女孩已经死在她非要去的、见鬼的古埃及,又或是还活着,却找不到她人了,那我就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成时空穿梭的人了……啊,我的成就将比爱因斯坦还高,最少也能与他齐名。上帝,这是多么宝贵的荣誉!
对实验室另一角的倪双阳来说,失而复得的就不仅仅是荣誉了,还有他的女儿,他唯一仅有的女儿。
在我无从选择的时候,我的女儿,我放弃了你。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会把你救回来。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一向是那么会照顾自己。他一边想着,一边用冷冷的目光打量那边的艾林博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把我的女儿当成试验品的混蛋!你休想把属于我女儿的荣誉据为己有!我是欧亚大陆联盟的总指挥官,就算要把埃及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回我的女儿……等着爸爸来救你,女儿,一定要等!无上的荣誉在等着你,你不能放弃,也无权放弃,那是属于我们整个倪氏家族的荣誉!
他遥遥的朝艾林博士举起杯,露出一个长官应有的、和煦的微笑,然后咽下杯中酒,悄悄的走到一扇门后,接通了无线电话:
“温斯,听着:你立刻去准备,十天之内,我要得到叛儿的确切消息。若她死了,我要见尸,如果她还活着……”他轻抚着冰凉的金属门框,用和它一样冰冷的语气说:“带她回来——不惜任何代价。”
(全书终)
后记
在一本书里,作者总是要说点废话的。
——曾有一个也是写小说的朋友这样说。
我深表赞同。
这种废话,若写在正文前,就叫前言,若写在文后,就叫后记。
我从不写前言,因为觉得没人会看。至少我自己就不看。
我看书,通常都是从正文看起。我有个朋友更绝,她连楔子都不看,哪里标着第一章,就从哪里开始翻。
但是后记就不一样了。我看后记,如果这本书的内容吸引我的话。
所以,正在看这篇后记的朋友们,谢谢你们。你们愿意翻开这最后一页,已是对此书、对我的支持。
如果诸位平时有时间上上网,绝对不难发现,近年来在各大原创文学网站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穿越时空”这四个字。
玄幻、武侠、言情,帝王、侠客、平民,各式各样的小说,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家都在穿梭时空,以千奇百怪的方式:飞机失事、被魔法召唤、被车撞、被水淹,甚至:从梯子上掉下来……真真是乱花迷眼、泛滥成灾。
小说怕撞题,明星怕撞衫,惟独这穿梭时空,热潮不退、热情难灭。
不解,十分不解……
恰在此时,编辑大人要稿,小企鹅嘀嘀作响,点开一看,两行大字——
穿越时空。
古埃及。
顿时倒地不起!
在我看来,唯一比写一个正在泛滥的题材更难的事,就是在这个题材上再加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国度为背景。
生平第一次,我对自己不看漫画而感到惋惜,据说《尼罗河女儿》和《天是红河岸》都是很出色的埃及题材的漫画……如果我有看过,至少能为我那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大脑洒点清新剂。
但,我没看过……于是,就像个呀呀学语的孩子第一天被送进幼稚园,我钻进网络和图书馆,翻阅资料、做笔记,一切从头开始。
然后,我就发觉:我实在很难喜欢上这个国家。
它的历史乱得叫我心烦,无数次的内战,无数次的多个王朝并立,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几乎所有动物、喜欢剃光头戴假发的古埃及人……奇怪的习俗,奇怪的语言,奇怪的人名,一切都让我难以忍受。
而作为作者,如果连我都不喜欢这个小说的背景,我怎么能写好它?
就在这时,基安王的名字跳入眼帘——在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法老名字里,这两个简单之极的字不可避免的让我好感顿生,然后一看,哈,竟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之王!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就是他了!
接着开始查找有关基安王的详细资料……泪,真是少的可怜,而且各个学派说法不一,因为小气巴巴的埃及人把这段初次被异族人统治的历史视为奇耻大辱,在喜克索斯王朝垮台后的大半个世纪里,他们还在消灭喜克索斯人的痕迹,直接导致喜克索斯时代的文物传世极少,后世历史学家很难从中推断确切可信的信息。
至此,我更加讨厌起了埃及,也更加坚定了以受压迫民族的领袖为主角的决心。而在古埃及,恐怕没有第二个民族像希伯来人那样惨遭埃及人的荼毒了。
于是,基安,就成了身负民族血海深仇的锡安。
可能很多读者都会对锡安这个名字感到耳熟,没错,就是黑客帝国里的那个仅存的人类地下城的名字。在《旧约圣经》里,锡安是圣城耶路撒冷的别名,象征着它的神绩。
我觉得以此为基安的希伯来名字,很合适。并无它意。如果有信奉犹太教或基督教的朋友看见此书,请不要因此责难我。
另外,还有几个问题必须要说明一下,以免部分读者疑惑。
第一:希伯来人所信奉的犹太教,直到摩西带领族人出埃及后才有了教义,也就是《旧约圣经》。倪叛抵达古埃及时,摩西还要等100多年才诞生,所以锡安他们是不知道圣经的,当然也不知道“耶和华”这个名字,所以他们称神为主。
第二:喜克索斯人的祖先,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是闪族,但也有持不同意见的。本文出于情节进展等方面的考虑,还是把他们算做闪族人了。
第三:埃及法老杀灭希伯来男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史上没有确切的记载,只知道在摩西时代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本文中所写十三王朝法老亨杰尔下达的杀灭命令,纯属笔者杜撰,至少,历史上并未有记载。
第四:有关莎草纸是不是纸、中国是否为造纸术发明国的问题,文中所言纯属笔者个人观点,有不认同者,欢迎讨论。
第五:本文中所写的关于复合弓的制作细节,全部取材于我国先秦时期的手工艺专著《考工记》,在此对佚名千年的老祖宗作者表示感谢。绝非玩笑。
第六:关于结局。其实,这真已是最好的结局。乐观的读者尽可以想象倪双阳派去古埃及的人,会在倪叛和锡安手中吃多少苦头、最终铩羽而归。悲观主义的读者也可以认为那些人就是存在于倪叛和锡安之间的一颗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也不知爆炸的结果将是如何……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总比把一切都写死了强一些,不是么?
好了,就这样罢,赘言多时,也该止了。
最后,愿此书为每一个读到它的朋友带去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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