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6

偷书贼

本帖最后由 GoldMoon 于 2010-4-27 21:14 编辑

作者:(澳)马克斯•苏萨克 著,孙张静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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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幕
2.耸耸肩膀
3.我的奋斗
4.监视者
5.吹口哨的人


6章之后暂时还没找到资源,可惜。。。{:4_296:}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6

第1节:序幕(1)


  序 幕

  堆积如山的瓦砾废墟 在这里,故事讲述者将介绍: 他本人——各种颜色——以及偷书贼 死神和巧克力 首先留意的是各种颜色。

  然后才注意到人类。

  我通常就是这样看待事物的。

  或者说至少我是努力这样看待的。

  先透露一点真相 你正走向死亡。

  大多数人觉得我的话难以置信,任我怎么抗议也没用。说到这个话题,我尽力让自己保持心情愉快。请相信我,我的的确确也会满心欢喜。我也有和蔼可亲、和和气气的一面,但是,请别要求我做到令人愉悦。令人愉悦与我无关。

  对前面提到的事实的反应 你怕死吗? 我劝你别怕。

  我做事最公正了。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

  一个开场白。

  我怎么忘了礼貌? 我本该好好介绍一下自己,其实也没这个必要。你很快就会对我有深入了解,时间视情况而定。到了那个时候,我会以最亲切地姿态守护着你,你的灵魂会落入我的怀中,我的肩头栖息着某种颜色。我会轻轻带走你。

  那时,你会躺着(我很少发现有人站着),身体慢慢僵硬。也许有人会发现你,于是,一声尖叫在空气中逐渐消散。之后我听到的便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重要的是,当我逼近你的那一刻,一切会是什么颜色?天空会用什么颜色发出讯息? 就我个人而言,我最喜欢巧克力色的天空,很深、很深的巧克力色。人们说这种颜色适合我。我也这样认为,尽管我试图喜欢我见过的每一种颜色——光谱中的所有颜色,十亿种不同的风情,而天空会将这些颜色一一吸纳。颜色疏解了我的压力,让我放松。

  小理论 人类通常只在黎明和黄昏的时候,才会观察天空的色彩变幻。但对我来说,天空每时每刻都呈现出不同的色度与调性。一个小时的时间内,就有千千万万种不同的色彩:蜡黄、云丝蓝、暗黑。我是干这一行的,所以会特别留意这些色彩。

  正如我刚才暗示过的,在工作时我会有点小小的消遣,让自己保持心智的健康,也使自己在长期从事这份工作时,能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麻烦的是,谁能替代我工作呢?要是我到你们人类的度假胜地放松一下,无论是到热带海滩或滑雪场,谁能接手我的事情呢?答案当然是:没有人。深思熟虑之后,我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权且把我工作中小小的消遣当成假期。不用说,我的假期充满了变化,充满了色彩。

  或许你会问,为什么连他也需要假期?他能从哪儿得到消遣呢? 这正是我下面将要谈论的重点。

  那就是那些剩下的人。

  那些幸存者。

  我从不忍心多看他们一眼,尽管多数情况下我不得不看。我特意专心地观察色彩变化,才能让自己不去注意他们。可偶尔我还是会目睹那些幸存者,他们震惊、绝望、崩溃,在现实的夹缝中挣扎。他们已心力交瘁。

  这让我想到了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关于今晚的故事,或者说关于今天的。或者先别管是什么时间、什么色彩吧。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一再幸存下来的人,一个有着丰富的“被遗弃”经验的人。

  这真的只是个小故事而已,主要是关于: ﹡ 一个小女孩 ﹡ 几页文字 ﹡ 一个拉手风琴的人 ﹡ 一些狂热的德国人 ﹡ 一个犹太拳击手 ﹡ 以及,许多起偷窃事件 我见过三次偷书贼。

  铁 道 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空,刺眼的白色。

  有些人可能会说白色算不上一种颜色等等,全是迂腐的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们,白色就是一种颜色,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个人认为你们是不会与我争执的。

  再次申明 请保持镇静,不要被我先前的话吓倒。

  我只是吓唬人的—— 我并不残暴恶毒。

  我只是生命的结束。

  是的,天空是白色的。

  大地仿佛都被白雪覆盖,就像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外套。靠近铁道的地方,雪已经没到了小腿处。树林也被银妆素裹起来。

  正如你所料,有人死了。

  他们不能就这么把他丢在荒地里。现在还来得及解决这个难题。但很快,前面积雪的铁轨就要清理干净了,到时火车就得开走。

  雪地里站着两个警卫。

  还有一位母亲和她的女儿。

  以及一具尸体。

  母亲,女儿,还有那具尸体都没有说一句话。

  “好了,你还想让我干什么?” 两个警卫一高一矮。高个子虽然不是头儿,却总是先开口说话。他看着那个矮胖的警卫。那人的脸红彤彤的。

  “得了,”矮个儿回答道,“我们总不能把他们这样留在这里,对不?” 高个子开始失去耐心了。“为什么不行呢?” 矮个儿险些勃然大怒,他望着高个子的下巴,嚷道:“你是个蠢货?!”他脸上愤怒的表情越来越吓人,连身体都好像膨胀起来。“快点,”他边说边艰难地蹚过雪地,“我们得把他们三个都搬上车。注意看下一站是哪儿。” 对我来说,我已经犯了一个最根本的错误,我无法向你们解释我对自己感到多么失望。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进展顺利: 我研究着火车上方那白得刺眼的天空,几乎就要将它吸入了。然而,我犹豫了一下。我俯下身,开始对那个小姑娘产生了兴趣。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打算只要时间允许,就要尽可能地和他们待在一起,观察她。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6

第2节:序幕(2)


  二十三分钟后,火车停站,我和他们一起爬出来。

  一个小小的灵魂已躺在我怀里。

  我站在靠右边一点的地方。

  两个壮实的列车警卫走向那位母亲和小姑娘,还有她们身边小男孩的尸体。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的呼吸很沉重。真是奇怪,那两人走过来时怎么没有听到?白雪覆盖着大地,整个世界显得萧瑟凄凉。

  在我左边大概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那个脸色苍白、肚子空空的小姑娘,她冷得瑟瑟发抖。

  她的嘴唇颤抖着。

  她冰冷的双臂抱在一起。

  眼泪已经在偷书贼的脸上结成了冰。

  日  食

  第二次见到她时,天空的颜色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黑色,这种颜色能向你展示出我的另一个侧面。此时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这回,我要带走的是一个年轻人的生命,他大约二十四岁。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架飞机坠毁的时候场面非常壮观。飞机还在轰鸣,发动机仍在冒着黑烟。

  飞机坠毁的时候在地面划出了三条深深的痕迹。两个机翼脱离了机身,成了断翅。飞机再也无法起飞,再也不是金属小鸟。

  其他的琐事 有时,我去得太早了。

  我匆匆赶到,那人却出人意料地多活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飞机烧得差不多了,再没有烟雾从里面冒出来。

  先是一个男孩喘着粗气跑了过来,手里拎着个工具箱一样的东西。男孩颤抖着靠近机舱,想看看飞行员是不是还活着。从医学角度来说,他还没有完全死亡。半分钟后,偷书贼也赶来了。

  已过去几年了,可我还是认出了她。

  她也在喘气。

  男孩从装满东西的工具箱中翻出一只泰迪熊。

  他把手伸进破碎的挡风玻璃,把小熊放到了飞行员的怀里。微笑的小熊躺在了飞行员的遗体和血泊中。几分钟后,我打算去碰碰运气。时间刚刚好。

  我进入机舱,解救出他的灵魂,轻轻地将其带走。

  留下的只有他的躯体,渐渐散开的烟味,以及那只微笑着的泰迪熊。

  等其他人随后赶来时,四周已经发生了变化。地平线上晨光初露,黑暗正迅速消失,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混乱。

  飞行员的身体苍白,毫无血色,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飞行服。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冰凉冰凉的——就像咖啡渍一样—— 这乱糟糟的情景在我眼前呈现出一个既奇异又熟悉的画面,成为了某种象征。

  和以往一样,人们惊呆了。

  我从人群中走过时,发现每个人都站着,品味着死亡带来的宁静。他们胡乱地打着手势,压低了嗓门说话。现场笼罩着沉闷的不自然的气氛。

  我扭头瞥了一眼飞机,看到飞行员咧开的嘴唇像是在微笑。

  像在讲最后一个下流笑话。

  像是一个双关妙语。

  他缩在那堆飞行服里,灰色的晨光正在撕破黑夜。在我准备开始新的旅程时,天空中仿佛闪过了一道暗影,刹那间像是发生了日食——这是另一个灵魂离去的征兆。

  你们明白了吧,当有人死亡时,除了那些点缀我所见所闻的世界的色彩以外,还能看到一次日食。

  我已经见过不计其数的日食。

  我已经记不起见过多少次了。

  旗  帜

  我最后一次见到偷书贼时,天空是红色的,就像一锅咕嘟嘟冒着气的热汤,有的地方甚至像被烧糊了似的。红色的汤里还夹杂着黑色的面包屑和胡椒。

  在此之前,孩子们在街上玩跳房子的游戏。而那街道,像一页沾上油渍的纸。我赶到的时候,还能听到他们的脚在地上跳来跳去产生的回音,还有笑声。可他们的笑声就像盐一样迅速溶化了。

  炸弹来了。

  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警报,还有收音机里布谷鸟鸣一样的报道,都来得太晚了。

  几分钟内,街道就变成了一堆堆废墟,只剩下残垣断壁;血水像小溪一样流淌,直至干涸;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像洪水中漂浮的木头。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倒在地上,成为一包灵魂。

  这是命运的安排吗? 是不幸吗? 是这些把他们连在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

  我们抛开这些愚蠢的想法吧。

  这一切都是那些从天而降的炸弹造成的,是那些躲在天上的人类干的。

  一连好几个小时,天空都是可怕的红色。这个德国小镇一次又一次被撕裂。雪花般的灰烬在空中优美地飘舞,以至于你都想伸出舌头去尝尝它们的味道了。可它们却只会烫伤你的嘴唇,弄疼你的嘴巴。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我正要离去时,看到偷书贼跪在那儿。

  周围是小山似的瓦砾堆,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书。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7

第3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


  她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变故,一心只想回到地下室去,去写字,去最后再读一遍她的故事。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她脸上的表情。她渴望回去——回到带给她安全感的地方——可她做不到,地下室已经不存在了,它也成了废墟的一部分。

  我再次请你们相信我。

  我真想停住脚步,蹲下身子。

  我想说: “对不起,孩子。” 但这是不允许的。

  我没有蹲下身,也没有说话。

  我观察了她一会儿。等她能动弹时,我跟在她的身后。

  偷书贼的书掉下来了。

  她跪下来。

  她号啕大哭起来。

  清理工作开始后,不断有脚踏在她的书上。尽管人们得到的指令是只清理爆炸后的建筑垃圾,可女孩最宝贵的财富却还是被扔到了垃圾车上。我也没有办法。我爬上了卡车,把她的书拿在手里。当时怎么也没料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将在旅途中把她的故事读上好几百遍。我会发现我们曾经相遇的那些地方,也会对她的经历和她能幸存下来的原因感到惊奇不已,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情——把书中的内容与我在此期间的见闻结合在一起。

  每当我回忆起与她相遇的时刻,我就能看见一系列的色彩,但只有三种颜色与她最为契合。有时,我会远离这三种颜色所代表的时刻,直到那血腥的一刻彻底结束,直到污浊归于清明。

  以下就是这三种颜色的内涵。

  三种色彩 红色: 白色: 黑色: 这三种颜色一个重叠在另一个上面:浓重的隐喻的黑色,重叠在一片刺眼的白色上面,再下边是浓汤一样的红色。

  是的,我常常会想起她。我的斗篷口袋里装着她的书,我会给你们讲讲书里的故事。这本书是我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一。我的东西通常都放得有条有理的。每一件东西都在努力——并且突破性地——向我证明了,你们和你们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

  这里,就是其中一个证明。

  偷书贼。

  如果你们乐意,就跟我一起来吧。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我要向你们展示一些东西。

  PART ONE 第 一 章 掘墓人手册

  特别介绍: 汉密尔街——成了一头小母猪—— 一位铁腕夫人—— 一个接吻的愿望——杰西 欧文斯——砂纸——友谊的味道—— 一位重量级拳击手——还有,妈妈的一顿痛打 到达汉密尔街 那最后的时刻。

  那片红色的天空…… 偷书贼为什么会跪在那里,靠在那堆人类自己制造的、可耻的废墟上号啕大哭? 几年前,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天上也飘着雪花。

  有个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最具悲剧色彩的时刻 一列火车在疾驰。

  车上挤满了乘客。

  在第三节车厢里,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死了。

  偷书贼和她弟弟正在去慕尼黑的路上,那儿有一户人家将收养他们。当然,我们知道,男孩没有能到达目的地。

  事情的经过 男孩咳得很厉害。

  他的病情发展得太快太突然了。

  没过多久,一切就结束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一切都停止了,一条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的嘴巴突然没了动静,接着嘴唇变成了斑驳的咖啡色,就像一幅色彩脱落急需修补的油画。

  他们的母亲还在熟睡。

  我走进火车。

  我穿过拥挤的过道,迅速将手掌覆盖在他的嘴上。

  没有人注意到男孩之死。

  火车继续飞驰。

  除了那个女孩。

  偷书贼似睡未睡,半梦半醒——她的名字叫莉赛尔 梅明格——她眼睁睁看着弟弟威尔纳的头歪到一旁,死了。

  他的蓝眼睛盯着地板。

  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在醒来之前,偷书贼梦见了元首,阿道夫 希特勒。她在梦里参加了一场集会,元首在会上做了讲演。她看到了元首那缕浅黄色的头发和那撮漂亮的小胡子。她专注地倾听着元首滔滔不绝的演讲,那些话语如金子般闪光。等到听众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居然蹲下身,对着她微笑起来。她回敬了一个举手礼,问道:“日安,元首,您今天好吗?”她的德语说得不是很流利,也不识字,因为她不常上学,其中的原由要到某个时候她才能知道。

  元首刚要回答她的问题时,她突然醒了。

  这是发生在1939年1月的事,那时她九岁多,快十岁了。

  她的弟弟死了。

  半醒。

  半梦。

  我倒是愿意让她把梦做完,可我对此无能为力。

  她的另一只眼睛也倏地睁开了,毫无疑问,她发现了我这个死神的降临。我双膝跪下,取出了他的灵魂,把它轻轻放进我宽厚的臂膀。他的灵魂最初柔软冰凉,像只冰淇淋,后来逐渐暖和起来,慢慢融化在我的臂弯里。他的病痊愈了。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7

第4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2)


  而莉赛尔 梅明格,她像被施了魔咒一样僵硬,神情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的头脑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开始摇晃他。

  这种时候活人总是要摇晃死人呢? 是的,我明白,完全明白,这大概是人类的本能在起作用。妄图回避这个不争的事实。此时,她的心焦躁,喧嚣,一团乱麻。

  我愚蠢地留了下来,打算继续观察这女孩。

  接着,是她母亲。

  她又剧烈地摇晃她母亲,将她唤醒。

  假如你无法想象出此时此刻的场景,就想想当你震惊至无法言语的时刻吧。想象心中充溢了绝望;想象即将溺死在火车里。

  雪下个不停。到慕尼黑去的火车因为铁路故障被迫临时停车。车上,一个女人正在恸哭,一个麻木的女孩站在她身旁。

  惊慌之中,母亲打开车门。

  她下了火车,来到雪地上,还紧紧搂着男孩瘦小的身体。

  除了跟着母亲走下火车,女孩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正如前文所述,两个列车警卫也下了车。他们先是讨论处理此事的办法,后来产生了争执。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会引起不快。最后,他们决定让这三个人在下一站下车,好把男孩埋葬了。

  火车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缓慢行进。

  它艰难地往前开,在一个小站停下来。

  他们走到站台上,男孩被母亲抱在胸前。

  他们站着。

  男孩的身子越来越沉了。

  莉赛尔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四周是冰天雪地,她只能盯着前边站台上模模糊糊的站名发呆。对莉赛尔来说,这个无名小镇只是两天后要埋葬弟弟——威尔纳的地方。下葬时,还有一位神父和两个冷得瑟瑟发抖的掘墓人在场。

  我的观察记录 两个列车警卫。

  两个掘墓人。

  下葬的时候,两个掘墓人中的一个发号施令,另一个按命令行事。问题在于,要是掘墓的人比命令他的那个人反应更快该怎么办? 错误,错误,有时候,好像我除了犯错就什么都不会干了。

  这两天,我还是干着自己的老本行:周游世界,把死者的灵魂送往永恒之地,看着他们被命运所驱赶,不断踏上黄泉路。我几次警告自己离莉赛尔 梅明格弟弟的葬礼远点,可最终还是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

  我还没有到达那个墓地,就远远地看到一小群人漠然地站在雪地上。公墓对我来说就像老朋友一样亲切。不久,我就到了他们身边,并低头志哀。

  两个掘墓人站在莉赛尔的左边,一边搓着双手御寒,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大雪天里挖墓太麻烦,说些“挖开冰层可费老大劲了”之类的话。其中一个掘墓人看上去不到十四岁,是个学徒。他离开时,一本黑色的书从外衣口袋里滑落出来,他没有察觉到,走到几十步开外去了。

  几分钟后,莉赛尔的母亲也准备和神父一起走了。她向神父致谢,感谢他来参加葬礼。

  女孩却还待在原地。

  大雪没过了她的膝盖,现在轮到她动手了。

  她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她开始在地上挖起来。弟弟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 雪立刻让她感到刺骨地冰冷。

  她双手的血液仿佛都要结冰了。

  在雪地里的某个地方,她看到自己裂成两半的心。它们依然炙热,在厚厚积雪下跳动。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时,她这才意识到是母亲回来找她了。母亲拉扯着要她离开墓地。她的喉咙哽咽着。

  大约二十米外的一件小东西 母亲把她拖离墓地后,两人都停下来喘气。

  雪地里有一个黑色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只有女孩注意到了它。

  她弯下腰,拾起它,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

  书封上印着银色的字。

  母女俩举起手来。

  她们含着眼泪向墓地做了最后的告别,然后转身离开,一路上回头张望了好几次。

  我多逗留了一会儿。

  我也挥挥手。

  却没有人回应我。

  母亲和女儿走出公墓,准备搭乘下一班开往慕尼黑的火车。

  两个人脸色都很苍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两个人的嘴唇上都生了冻疮。

  在那扇脏兮兮的火车车窗玻璃上,莉赛尔发现了母女俩的这些共同之处。她们是中午前上的车。按照偷书贼自己的描述,再次坐上火车时,她仿佛经历了世上的一切悲欢离合。

  列车在慕尼黑火车站停下来,乘客们从这个破箱子一样的东西里鱼贯而出。这些乘客鱼龙混杂,但想要一眼认出穷人却非常容易。他们总是急于下车,好像换个地方待就有了希望似的。他们没有意识到,到了新地方后等待着他们的仍然是老问题——他们还是不受欢迎的穷亲戚。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7

第5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3)


  我认为女孩的母亲很清楚穷人只会招人白眼,所以她没有选择慕尼黑的富裕家庭来收养孩子们,而是找了另一家。虽然这家人无力提供优厚的条件,但只要孩子们可以吃得好一点,还能受点教育就行了。

  弟弟。

  莉赛尔相信妈妈一直想念着弟弟,一路都把弟弟背在肩上。这时,妈妈仿佛把弟弟放到了地上,看着他的双脚、双腿和身体落到地上。

  妈妈还能走得动吗? 妈妈还能动弹得了吗? 人究竟有多大潜能?这样的问题我从来搞不懂,也理解不了。

  这位母亲仿佛把小男孩抱了起来,继续前进。女孩在一旁紧跟着她。

  负责联系收养的人见了她们,询问她们迟到的原因,男孩之死触动了他们脆弱的内心。莉赛尔蜷缩在那间又脏又小的办公室的一角;她母亲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

  大人们急急忙忙地道别。

  女孩把头埋在母亲掉了毛的羊毛外套里,不肯离开母亲。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开。

  在慕尼黑的远郊,有一个叫莫尔钦的小镇,我们这些不会讲德语的人会叫成莫尔金。莉赛尔要到那儿去,到一条叫汉密尔的大街去。

  翻译一下 汉密尔在德语中的意思是天堂 给汉密尔街命名的人一定极其幽默,这不等于说汉密尔街是人间地狱,它当然不是地狱,可也不是什么天堂。

  不管怎么说,莉赛尔的养父母已经在等着她了。

  他们是休伯曼夫妇。

  他们一直在等着收养这个女孩和她弟弟,并能因此挣到一小笔津贴。没有人愿意去通知罗莎 休伯曼,那个小男孩没能承受住旅途之苦。事实上,没有谁会告诉她任何事。尽管她以前的收养记录都很好,但说到脾气,她的脾气可不敢恭维,有几个孩子显然有点怕她。

  对莉赛尔来说,这次是坐在小汽车里旅行。

  她还从来没有坐过小汽车呢。

  她胃里的食物不停地上下翻动着,她心里巴望着大人们会迷路或者会改变想法,可惜这只是白费心思。她忍不住想念妈妈。妈妈还在火车站等着坐返程火车,她一定裹在那件透风的外套里瑟瑟发抖呢。她还会一边啃着指甲,一边等火车。长长的站台让人不自在——它是一片冰冷的水泥地。在回程的火车上,她会留心儿子墓地的所在地吗?愁绪会让她辗转反侧吗? 车向前开去,莉赛尔连回头再看上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一天,天空的颜色是灰色,这也是欧洲的颜色。

  瓢泼大雨下个不停。

  “就在那儿,”负责收养工作的亨瑞奇夫人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那儿就是你的新家。” 莉赛尔用手抹去车窗上的水汽,划出一个圆,向外张望着。

  汉密尔街的样子 街道上的各种建筑像是黏在一块的,大部分都是小房子和公寓楼,看上去紧巴巴的。灰暗的雪像地毯一样覆盖着大街。街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树木,像混凝土修筑而成的。连空气都是灰色的。

  还有一个男人坐在车里。亨瑞奇夫人消失在那所房子里时,他留下来陪着莉赛尔。他一言不发。莉赛尔猜他的职责是防止她逃跑或是惹麻烦。可等到莉赛尔真的开始惹麻烦时,他却在那儿坐着袖手旁观。或许他要等到紧急关头才会采取行动。

  过了几分钟,一个高个儿男子走了出来,这是汉斯 休伯曼,莉赛尔的养父。汉斯旁边站着中等个子的亨瑞奇夫人,另一边站着矮矮胖胖的罗莎 休伯曼,她看上去就像罩了件衣服的小衣橱。她走路时摇摇摆摆迈着鸭步,很是显眼。要不是那张皱巴巴的纸板脸和脸上那副木然的表情,她这付尊容还算得上可爱。她丈夫径直走了过来,手里还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香烟是他自己卷的。

  麻烦事来了: 莉赛尔不肯下车。

  “这孩子咋回事?”罗莎 休伯曼问道。她把头伸进车里说:“来,下车,下车。” 汽车前面的坐位被扳倒了,门廊里冷冷的灯光透了进来,仿佛在邀请她下车。她还是一动不动。

  透过车窗上她擦出的圆圈,莉赛尔看到高个子男人夹着香烟的手指,烟头上的烟灰缓缓落下,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落到地面。几乎过了十五分钟,莉赛尔才被哄下车。是那个高个子哄下来的。

  他轻声细语哄下来的。

  接着,莉赛尔又拽住门框不肯进门。

  她拉着门,拒绝进屋,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街上的人都来围观,直到罗莎 休伯曼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起来,人群才渐渐散去。

  罗莎 休伯曼的骂人话 “你们这群蠢货想瞧啥稀奇?” 终于,莉赛尔 梅明格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汉斯 休伯曼拉着她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里提着她的小箱子。在箱子里那一件件折叠整齐的衣服下面,藏着一本小小的黑色封面的书。我们知道,一个无名小镇上的某个十四岁的掘墓人曾花了好几个小时来找这本书。“我向你保证,”我想他会这样对老板说,“我不知道书跑到哪儿去了,我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我相信他决不会怀疑是那个女孩捡了。然而,书——那本黑色封面上印着银色字体的书,就藏在女孩的衣服下面。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8

第6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4)


  掘墓人手册 掘墓的十二步指南 巴伐利亚公墓协会出版 偷书贼生平第一次受到了触动——这些文字把她引向了那光辉的事业。

  成了一头小母猪 是的,这是一个光辉的事业。

  不过,我必须马上澄清一件事:她偷了第一本书后,又隔了一段时间才偷第二本书。需要指出的第二点是:第一本书是从雪地里偷来的,而第二本书是从火里偷出来的。还有一点不可否认,有些书是别人送给她的。她总共有十四本书,不过在她看来,她的写作主要是受到其中十本书的影响。这十本书里有六本是偷来的。另外四本中,一本是在厨房餐桌上捡到的,两本是躲在她家的犹太人给她写的,还有一本是在一个阳光普照、温暖宜人的下午来到她手上的。

  莉赛尔开始写作时,她绞尽脑汁地回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书籍和文字对她不仅是一部分,更成为生命的全部的?是从她第一次把目光投到那一排排书架上开始的吗?是从饱受折磨的马克斯 范登伯格随身携带着阿道夫 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来到汉密尔街时开始的?是从在防空洞里朗读故事的时候开始吗?是从犹太人最后一次去达豪游街时开始吗?还是从读《撷取文字的人》一书开始的呢?也许,对于她是何时何地开始对书籍和文字感兴趣的,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无从知晓。在我们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之前,先得看看莉赛尔 梅明格是怎么开始在汉密尔街的新生活的,还有她是怎么成了一头小母猪的。

  她到汉密尔街时,我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手上由于大雪和严寒造成的冻伤。她那麻秆似的腿,衣架子一样的手臂都显示出严重的营养不良,连她勉强挤出的微笑都带着忍饥挨饿的痛苦。

  她的头发是典型的日耳曼人的金发,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就太危险了①。那时,棕色眼睛的德国人可不受欢迎。她的眼睛可能是来自父亲的遗传,不过她不能肯定,因为她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与父亲有关的一件事情,那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个词,是一个标志。

  一个奇怪的称呼 共产主义分子 过去的几年里,这个字眼曾经几次传到她耳朵里。

  在那些拥挤不堪的临时寄宿屋里,人们总爱问东问西。总会有人提到这个字眼,这个奇怪的字眼。它仿佛站在墙角,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它穿着外衣,穿着制服。无论他们到哪儿,只要一提到她父亲,就会出现这个字眼。她问妈妈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被告知这个字眼无关紧要,用不着为此担心。在一处寄宿点里,有个身体状况比较好的女人打算教孩子们写字,用木炭在墙上写字。莉赛尔想问问她这个词的含义,可最终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一天,那女人被带去接受审查,就再也没回来。

  莉赛尔到达慕尼黑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有指望活下去了,但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安慰。要是妈妈爱她的话,怎么会把她留在别人家里呢?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事实上,她知道答案,当然这无关紧要。她清楚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妈妈经常病怏怏的,他们一直都没有钱治病。她完全明白这一点,但这不意味着她必须接受这一现实。不管妈妈多少次说过爱她,把她送走是爱她的表现,但她无法接受。毋庸置疑,她是一个被丢掉的瘦骨伶仃的孩子,独自和几个陌生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一人。

  休伯曼一家的小房子像鸽子笼一样。他们只有几个房间,一间厨房,一间与邻居共用的厕所。屋顶是平式的,还有一间用于储藏的半地下室。地下室的深度不够,在1939年使用还不成问题,可到1942和1943年的时候就不行了。那时,空袭警报一响,他们就得冲到大街另一头一个更坚固的防空洞里去躲避空袭。

  最初,莉赛尔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脏话。这些话反复出现,言辞激烈。每句话里都带有Saumensch或Saukerl或是Arschloch这样的字眼儿。我得向那些不熟悉这些俗语的人做个解释。Sau当然指的是猪,Saumensch是用来斥责、痛骂或者就是用来羞辱女性的。Saukerl是用在男性身上的、意思相同的字眼儿。Arschloch可以直接翻译成蠢货,这个词是男女通用的,没有性别的差异。

  “你这肮脏的猪猡!”第一天晚上,莉赛尔拒绝洗澡,养母就冲着她大声嚷嚷起来,“你这头肮脏的母猪!怎么还不脱衣服呢?”罗莎喜欢发脾气。事实上,罗莎 休伯曼总是板着脸,这就是她那张皱巴巴的纸板脸的由来。

  其实,莉赛尔正处于极度焦虑之中。她可不打算洗什么澡,或是洗完澡再上床睡觉。她蜷缩在狭窄的盥洗室的一个角落里,双手紧紧贴在墙上,就像是墙壁上有两只手可以拉着她不去洗澡一样,其实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早就干透的油漆。两人喘着粗气。罗莎费了半天力气,还是没有成功。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8

第7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5)


  “让她自己来吧。”汉斯 休伯曼介入了这场拉锯战,他那柔和的声音发挥了作用,刚才,他也是这样驱散了围观者,“把她交给我吧。” 他走到莉赛尔身边,靠着墙坐在地上,地砖冰凉,坐上去不太舒服。

  “你知道怎么卷香烟吗?”他问。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俩坐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摆弄着烟草和卷烟纸,汉斯 休伯曼抽着那些裹好的香烟。

  一个小时后,莉赛尔已经能够熟练地卷好一支香烟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洗澡。

  关于汉斯 休伯曼的情况 他爱抽烟。

  他最喜欢的其实是卷烟的过程。

  他的职业是粉刷匠,他还会拉手风琴。

  这个爱好迟早能派上用场,尤其在冬天,他能在慕尼黑的小酒馆,比如科勒尔酒吧,靠拉手风琴挣点钱。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曾从我手下逃脱过,但是,不久之后,他会卷入另一场大战(这是人类一意孤行的结果),这回,他将再次成功地从我身边溜走。

  对大多数人来说,汉斯 休伯曼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人,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人。当然,他干起活来手艺不错,他的音乐才能也比一般人强。不过,我相信你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即使是站在前台,他们也只适合给别人当陪衬。他常常在那儿,不引人注意,也无足重轻。

  他那普普通通的外表通常会让人误以为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实际上,他有着难能可贵的品质,莉赛尔 梅明格没有对此视而不见(孩子经常比愚蠢迟钝的大人目光敏锐),她立刻捕捉到了这一宝贵的品质。

  那就是他沉静的举止。

  还有环绕在他周围的静谧的气氛。

  那晚,当他打开那间又小又冷的盥洗室里的灯后,莉赛尔观察到养父眼中的奇异之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闪着柔光,像正在熔化的白银。看到这双眼睛,莉赛尔一下子明白了养父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关于罗莎 休伯曼的情况 她身高不足一米六,灰褐色的头发用橡皮筋盘在脑后。

  为了贴补家用,她要替慕尼黑大街上的五户富裕人家洗熨衣物。

  她的厨艺不敢让人恭维。

  她有一个独特之处:能够惹恼每个她遇到的人。

  可她的的确确爱莉赛尔 梅明格。她表现爱的方式也是奇特的。

  那就是隔一段时间就用硬木勺给莉赛尔来一顿打,再加上一番臭骂。

  莉赛尔在汉密尔街住了两个星期后,终于洗了澡。罗莎紧紧地拥抱了她,差点让她窒息。罗莎说:“你要再不洗澡,可就真成了头脏兮兮的母猪了。” 几个月后,莉赛尔不再称养父母为休伯曼先生、休伯曼太太了。罗莎说了一大堆话:“莉赛尔,从现在起,你得叫我妈妈。”她又想了想,“你怎么叫你亲妈的?” 莉赛尔小声回答:“也叫妈妈。” “得啦,我就算二号妈妈。”她瞟了一眼丈夫,说,“那边那人,”她好像是从手心里抠出一个个词来,再把它们拍紧实了,用力扔到了桌子那头,“那头猪,下流胚,你叫他爸爸就得啦,听懂了吗?” “是的。”莉赛尔立马答道。在这个家里,回答问题要迅速。

  “是的,妈妈。”妈妈纠正她,“小母猪,和我讲话要叫我妈妈。” 这时,汉斯 休伯曼刚卷完一支烟,他舔了舔烟纸,把香烟粘牢。他瞧瞧莉赛尔,冲她眨了眨眼。要让莉赛尔叫他爸爸,不会有任何问题。

  一位铁腕夫人 毫无疑问,开头的几个月是最难熬的。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会做噩梦。

  梦见她弟弟的脸。

  梦见弟弟的双眼盯着火车车厢的地板。

  她在床上醒来时感到阵阵眩晕,然后大声尖叫起来,仿佛要淹死在那堆床单里了。房间的另一边,为弟弟准备的那张床在黑暗中像一艘漂浮的小船。等她恢复意识后,那小船慢慢地沉下去,似乎沉入地板下面去了。这个幻觉没什么可怕,但是在她停止尖叫前,它一直不会消失。

  或许,噩梦给她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她的新爸爸,汉斯 休伯曼会走进来安慰她,爱抚她。

  他每晚都会过来,坐在她身旁。开头的几次,他只是和她待在一起——他是帮助她排遣孤独的陌生人。过了几晚,他开始对她耳语:“嘘,我在这儿呢,别怕。”三周后,他开始搂着她,哄她入睡了。莉赛尔逐渐信赖他,主要是由于那股男性的温柔带来的神奇力量,还有他的存在。女孩开始确信她半夜尖叫时,他一定会来,而且会一直守护自己。

  字典中找不到的词条 守护:一种出于信任和爱的行为,通常只有孩子才能辨别真伪。

  汉斯 休伯曼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莉赛尔把头埋在他袖子里哭泣,好像连他都要一块儿吸进去似的。每天凌晨两点后,他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浓烈的油漆味,还有男人的体味,伴着她进入梦乡。黎明到来的时候,他总是蜷着身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睡着了。他从来不睡另外那张床。莉赛尔爬下床,小心翼翼地亲亲他的脸颊,他就会微笑着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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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6)


  有时候,爸爸要她回到床上等一会儿,他会拿着手风琴回来,给她演奏音乐。莉赛尔坐在床上跟着音乐哼唱,冰凉的脚趾头兴奋地紧紧缩在一起。从前可没有人给她演奏过音乐。看着他脸上的皱纹,还有他眼中的柔光,她会咧着嘴傻笑——直到从厨房里传来咒骂声。

  “蠢猪,别瞎弹了!” 爸爸还敢再拉上一阵儿。

  他会对小姑娘眨眨眼,她也笨拙地冲他眨眨眼。

  有时,为了给妈妈火上浇油,他会把琴带进厨房,在大家吃早饭时拉个没完。

  爸爸吃了一半的面包和果酱丢在盘子里,上面还残留着牙印儿。音乐仿佛钻进了莉赛尔的心里,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奇怪,但她的确觉得爸爸的手好像是在乳白色的琴键上漫步似的,他的左手按着键钮(她尤其喜欢看他弹那个银色的闪闪发光的键钮—— C大调键)。他拉动着风箱,空气在土灰色的风箱里进进出出。手风琴那黑色的外壳虽然已有了划痕,但晃动时依然闪闪发亮。此时的厨房里,爸爸让手风琴活了起来。我猜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么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活着呢? 当然得检查它是不是能呼吸了。

  手风琴的音乐声其实也给她带来一种安全感。白天的时候她是不会梦到弟弟的。虽然她在那间狭小的盥洗室里会思念弟弟,并且时常无声地哭泣,但是她高兴自己是清醒的。在到达休伯曼家的头天晚上,她藏起了最后一件能让她想起弟弟的东西——《掘墓人手册》。她把书藏在床垫下面,偶尔会取出来,握在手里,盯着封面上的字看,双手抚过书里的字。她不知道书里讲了些什么,不过,书的内容并不重要。这本书对她的重要性不在于内容。

  这本书对她意味着 1. 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2. 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有时,她会喃喃地叫着“妈妈”两个字,妈妈的影子也会无数次出现在她面前。可是,这些与噩梦带来的恐惧相比,只能算小小的不幸罢了。在那些噩梦中,那些绵绵无尽的噩梦中,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我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家里没有别的孩子。休伯曼夫妇有两个亲生孩子,但他们都长大了,早已搬出去住了。小汉斯在慕尼黑市中心工作,特鲁迪在一户人家里当女佣,负责看孩子。不久,她照看的两个孩子就会参战。一个人造子弹,另一个人在战场上用子弹射击。

  你可以想象,上学对莉赛尔来说,是桩苦差事。

  虽然这是所国立学校,但还是深受天主教会的影响,而莉赛尔却是路德教教徒。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因为校方很快发现她既不会阅读也不会写字了。

  莉赛尔被安排和刚开始学字母的小孩子一起学习,这让她觉得很丢脸。虽然她面黄肌瘦,可在那群小孩子中间还是一个庞然大物。她常常想让自己再苍白点,白到可以隐形的程度。

  即使是在家里,也没人能帮上她的忙。

  “甭指望他能帮你,”妈妈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那头猪猡,”爸爸正凝视着窗外,这是他的习惯。“他只读到了四年级。” 爸爸没有转身,平静地回应了妈妈的攻击,可话里没少带刺儿。“你最好也别去问她,”他把烟灰抖到窗子外面,“她连三年级都没上完。” 这所房子里看不到任何书籍(除了她偷偷藏在床垫下面的那本书),所以莉赛尔只能小声念念字母表,而且还得在不知什么时候会收到的禁声令之前完成。一切仿佛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直到有天晚上,她半夜做噩梦时把床尿湿了,却因此有了额外的接受教育的机会。这不是正规的学习,是午夜课程。因为它经常是凌晨两点才开始。这种学习机会越来越多。

  二月中旬,莉赛尔快十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黄头发的、缺了一条腿的旧洋娃娃。

  “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礼物了。”爸爸不好意思地解释。

  “你在瞎说啥呢?能有这东西,就算她走运啦。”妈妈纠正了爸爸的说法。

  汉斯继续摆弄着洋娃娃剩下的那条腿时,莉赛尔在试穿着新制服。满十岁就意味着可以加入希特勒青年团了,就能穿上一件小小的棕色制服。因为是女孩子,莉赛尔被批准加入青年团下面的一个叫BDM的组织。

  BDM的含义 它是德国纳粹少女队的缩写 加入少女队之前,他们先得听听你是不是把“万岁,希特勒”喊得够响亮。然后,再教你走正步,裹绷带,缝衣服。你还得参加徒步拉练之类的活动。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三点到五点是他们指定的集会时间。

  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爸爸都会送莉赛尔去少女队总部,两个小时后再来接她。父女俩从来不会就少女队的事多说什么,他们只是手拉手走着,听着彼此的脚步声。爸爸还要抽上一两支烟。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8

第9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7)


  爸爸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事,是他经常会离开家。好些个晚上,他走进起居室(也是他们夫妇的卧室),取下旧壁橱上的手风琴,穿过厨房,走向前门。

  等他一走到汉密尔街上,妈妈就会打开窗子对着他大声吼叫:“别老晚才回来。” “你那么大声嚷嚷干吗!”爸爸也转过身冲她吼。

  “蠢猪!你只配舔我屁股!我想咋说就咋说!” 她滔滔不绝的咒骂声跟在他后面。他决不回头看,至少在他确定他老婆消失在窗口之前是不会回头看的。那些夜晚,他提着手风琴盒子走到大街的转角处时,会驻足在迪勒太太的商店前面,转过头,看看窗口出现的另一个人影。他挥挥又长又瘦的手,然后转身继续缓慢的步伐。莉赛尔再看见他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他把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的时候。

  每晚,小小的厨房里总是十分嘈杂,没有一次例外。罗莎 休伯曼老是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永无休止地争论和抱怨着。其实没有人与她争吵,可妈妈只要逮住机会就说个不停,好像在厨房里和全世界的人论战,几乎每晚如此。等到他们吃完饭,爸爸出去了,莉赛尔和罗莎就待在厨房里,罗莎利用这个时间给别人熨烫衣服。

  一周里会有那么几次,莉赛尔放学后要和妈妈一起到镇上的几处富人区去,收揽别人要洗的衣物,再把上次洗好的衣服送回去。这些人住在考普特大街、海德大街,还有其他几个地方。妈妈满脸堆笑地送着衣服,接下新的活儿,可等别人家的大门一关上,她就开始诅咒他们,诅咒他们的财富和懒惰。

  “洗他们的衣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她说这话时完全忘了自己就是靠这些人生活的。

  “哼,”她数落着住在海德大街上的沃格尔先生,“他就是靠他老子发的财,只晓得把钱扔到女人和酒缸子里,当然喽,还有洗洗涮涮上头。” 她要挨着个儿把他们奚落一顿。

  沃格尔先生,潘菲胡佛夫妇,海伦娜 舒密特,魏因加特纳一家,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有罪的。

  照罗莎看来,恩斯特 沃格尔除了酗酒和好色的猥琐外,还老喜欢挠他长满虱子的头发,舔着手指头把钱递过来。“回家前我可得把手洗干净。”最后,她这样总结。

  潘菲胡佛一家会仔细查看送回来的衣物。“‘这些衬衣上不能有折痕。’”罗莎学着他们的口气,“‘这件西服可不能起皱。’他们居然就站在我面前,居然敢在我鼻子底下把衣服翻来翻去地检查,真是一堆人渣。” 魏因加特纳家养了一只正在换毛的母猫,真是一群呆瓜。“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把猫毛弄掉的吗?到处都是毛。” 海伦娜 舒密特是个富裕的寡妇。“那个老瘸子——只会傻坐着浪费时间,一辈子都没干过一天活儿。” 不过,罗莎最瞧不上眼的是格兰德大街八号。那是一座大宅子,建在莫尔钦北面的一座小山丘上。

  “这地方,”他们第一次到这儿来时,她指着这所房子对莉赛尔说,“是镇长家,这个恶棍,他老婆成天坐在家里,小气得连壁炉都舍不得生——那里头冷得像个冰窟窿。她是个疯子。”她又加上一句,“货真价实的疯子。”在大门口,她对女孩做个手势,“你去。” 莉赛尔害怕极了。她看着一段台阶之上的棕色房门,门上安着一个黄铜门环。“我?” 妈妈推搡着她。“甭想让我去,小母猪,快去。” 莉赛尔只得走上台阶,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一个穿着浴袍的人来应门。

  穿浴袍的是个女人,眼里是吃惊的表情,头发像鸟窝,身体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她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妈妈,便把一袋子要洗的衣服递给女孩。“谢谢您。”莉赛尔说道,可没有得到回答,只有那扇门,门关上了。

  “你瞧见了吧?”等她走回大门边时,妈妈说,“我就得这么忍着。这些个浑蛋,这些个下流胚……” 她们拿着要浆洗的衣物往回走。莉赛尔扭头看了一眼,那个房门上的黄铜门环仿佛还在盯着她。

  罗莎 休伯曼一旦结束了对她的主顾的控诉,又会把矛头转向另一个她喜欢折磨的对象——她丈夫。她瞅瞅洗衣袋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宅子,唠叨起来。“要是你爸爸能有点出息,”每次从莫尔钦镇走过的时候,她都要告诉莉赛尔,“我就用不着干这个活儿了。”她鼻子里哼哼着,“一个刷墙的!干吗嫁给这个蠢货?他们当初就是这么劝我来着——我家里人早就这么说过了。”她们脚下的地被踩得咯咯响。“我可太傻了,成天忙里忙外帮人家洗衣服,每天在厨房里当牛做马,就是因为那头猪没工作,没干过一件正事,只会提着那个破手风琴每晚在那些耗子洞里拉个没完。” “是的,妈妈。” “你就只会对我说这话吗?”妈妈的眼神就像一道淡蓝色的电流直通到她的脸上来。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9

第10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8)


  她们继续走着。

  莉赛尔手里拎着洗衣袋。

  在家里,她们在炉子旁边的蒸锅里洗衣服,在起居室的壁炉旁晾衣服,然后在厨房里熨衣服。厨房是干活的地方。

  “你听见没有?”妈妈几乎每晚都要问这个问题。她手里正拿着在炉子上加热过的熨斗。屋子里的光线很弱,莉赛尔坐在餐桌旁,望着眼前劈啪作响的炉火出神。

  “什么?”她总是这样回答,“你听到了什么?” “是该死的霍茨佩菲尔,”妈妈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那头母猪又往我们门上吐痰了。” 他们的一个邻居,霍茨佩菲尔夫人,每次从休伯曼家大门外经过时,总要朝前门上吐一口痰。休伯曼家的前门离大门口有几米远,看来霍茨佩菲尔夫人每次吐痰时都计算准确,实在太精确了。

  她朝这家吐痰,是因为她和罗莎 休伯曼打了多年的口水仗了。没人知道她们最开始吵架的原因,可能连她们本人都忘了。

  霍茨佩菲尔夫人是个精瘦精瘦的女人,明显对人怀有敌意。她从没结过婚,却有两个儿子,都比休伯曼家的孩子大几岁。两个儿子都参了军,我向你保证,等最后这个故事要结束时,他们都会出来亮相的。

  在这桩口水大战里,我得说霍茨佩菲尔夫人从头到尾的战斗力都很强。每次从三十三号门口路过,她决不会忘了朝门上吐口痰,骂上一句“猪猡!”我注意到德国人的一个爱好: 他们都对猪挺感兴趣的。

  快问快答 你觉得每天晚上谁会被派去擦掉门上的痰呢? 是的,你猜对了。

  如果一个铁腕夫人让你去擦门上的痰,你只能照办,尤其是她手上还拿着个滚烫熨斗的时候。

  这当然是每天的日常工作之一。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要走到门外,擦去门上的痰,再抬头仰望天空。夜空阴冷滑溜,偶尔一些星星会有出来闪一闪的兴致,但也不过是几分钟而已。这个时候,她会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你好,星星。” 同时她也等待着。

  从厨房传来的声音。

  直到星星又消失在德国的夜空里。

  吻(童年的关键) 像大多数小镇一样,莫尔钦生活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其中有很多住在汉密尔街上,霍茨佩菲尔夫人是其中之一。

  还有其他人: ﹡ 鲁迪 斯丹纳——隔壁邻居家的男孩,他非常崇拜美国黑人运动员杰西 欧文斯。

  ﹡ 迪勒太太——坚定的雅利安人,街角处商店的主人。

  ﹡ 汤米 穆勒—— 一个患有慢性中耳炎的孩子,做过几次手术。一条粉红色的疤痕穿过脸颊,常常抽搐。

  ﹡ 一个通常被叫做普菲库斯的人,他擅长骂街。与他相比,罗莎 休伯曼简直是个文化人儿或者圣人。

  总的来说,这条街上住的都是穷人。虽然在希特勒的统治下,德国的经济发展迅速,可仍然有贫民区存在。

  我们已经提到过,休伯曼家隔壁的房子租给了一家姓斯丹纳的人。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迪。不久,他就成了莉赛尔最要好的朋友,死党,诱使她犯罪的人。他们是在大街上认识的。

  莉赛尔第一次洗过澡的几天后,妈妈允许她出去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在汉密尔街上,友谊是在户外活动中产生的,无论外面天气如何。孩子们都很少到别人家串门,因为每家人的房子都很小,没有可供他们活动的空间。另外,他们要在街上进行他们最喜爱的运动——踢足球,像职业足球员一样。他们还组建了自己的球队,垃圾桶权当球门。

  由于是新来的,莉赛尔不得不到垃圾桶中间当守门员。(汤米 穆勒终于解放了,虽然他是汉密尔街上有史以来球踢得最臭的人。) 那天,一切都挺顺利,直到鲁迪 斯丹纳进攻时被汤米 穆勒犯规铲倒,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天哪!”汤米吵吵着,他的脸因为绝望而扭曲了,“我干了什么好事?!” 鲁迪这边的队员都可以罚一个球。现在,轮到鲁迪 斯丹纳来对付新来的莉赛尔 梅明格了。

  他把球放到一堆肮脏的雪上,心里满有把握。毕竟,鲁迪有过十八次罚球无一不中的记录,甚至对方球队都认为汤米 穆勒可以一边待着去了。他从来没有射偏过。不管这次是谁取代了汤米,他一样会进球。

  这回,他们也想让莉赛尔一边待着去,你们可以想象,她肯定要抗议。鲁迪表示了赞同。

  “行了,行了,”他微笑着说,“就让她待在那儿。”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现在,纷纷扬扬的雪停了。他们在地上踩出了一个个泥泞的脚印。鲁迪拖着脚走过来,飞起一脚,莉赛尔俯下身,用胳膊肘把球挡了出去。她直起身来,得意地咧嘴笑着。可她接下来看到的却是一个直飞过来的雪球,击中了她的脸。里面净是泥,砸得脸火辣辣地疼。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9

第11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9)


  “你觉得这球怎么样?”那个男孩大笑着跑去捡滚远的足球去了。

  “猪猡。”莉赛尔嘟囔着。她很快学会了这个在新家听到的词。

  关于鲁迪 斯丹纳的情况 他比莉赛尔大八个月,麻秆腿,尖牙,细长的蓝眼睛,头发是淡黄色的。

  他是斯丹纳家六个孩子中的一个。他永远都像没吃饱似的。

  他曾经干过一件事,让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人们很少谈论这事,但都把它叫做“杰西 欧文斯①事件”:有天晚上,他把自己涂成了一个小黑炭,在镇上的体育场里跑了好几百米。

  不管鲁迪是不是有病,他都注定会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打在脸上的那个雪球当然就是他们持久友谊的开端。

  莉赛尔上学后不久就开始和斯丹纳一家交往了。鲁迪的妈妈芭芭拉要求鲁迪必须和这个女孩一起去上学,主要是因为她听说了那个雪球的事。鲁迪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乐意和莉赛尔一块儿上学。他完全不是一个喜欢和女生保持距离的男孩子。相反,他非常喜欢女孩子,也包括莉赛尔(从那个雪球开始喜欢她的)。事实上,鲁迪 斯丹纳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冒失鬼。每个人的孩提时代都会经过这样一段朦朦胧胧的时期。他是不会仅仅因为别人都害怕接触异性,所以自己也对女孩子产生恐惧感的,他可是个有主见的人。因此,鲁迪对与莉赛尔 梅明格一起上学没有任何意见。

  在上学路上,他想向莉赛尔介绍镇上的一些标志性建筑,或者至少对这些建筑来个走马观花。在途中,他告诫弟弟妹妹闭嘴,可惜他的哥哥姐姐却用同样的话来教训他。他对一栋公寓二楼的一扇小窗户的介绍引起了莉赛尔的兴趣。

  “那是汤米 穆勒的家。”他意识到莉赛尔没想起这个人,就说,“就是脸老是抽抽的那人。他五岁时,有一天天气冷得最厉害,他在市场里走丢了。过了三个小时他们才找到他,他都冻僵了,耳朵也冻得生疼。过了一段时间,他耳朵里面都感染化脓了,大夫给他动了三四回手术,弄坏了脸上的神经,所以他的脸老是抽抽。” 莉赛尔插了一句:“他的球踢得太臭。” “是踢得最臭。” 接下来是迪勒太太在汉密尔街拐角处开的商店。

  迪勒太太的一个重要特征 她有一条金科玉律 迪勒太太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目光犀利,眼神恶毒。她这副尊容会让那些想从她店里偷点东西的人彻底死心。她总是像个士兵一样守卫着商店,她说话时甚至呼吸都带着“万岁,希特勒”的冰冷味道,这些也对她的商店起着保护作用。商店本身就是冷冰冰的白色,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与汉密尔街上的其他房子相比,它要显得更庄严一些,连挤在它旁边的小房子仿佛都受惠于它。迪勒太太主宰着这种严肃的气氛,把它作为唯一的免费服务提供给大家。她是为她的商店而生的,而她的商店又是为第三帝国①而生的。虽然不久就实行了配给制,她的商店却还能在私下出售某些外面难以买到的东西,然后她再把钱捐给纳粹党。在她常坐的坐位上方,挂着一个镶有元首照片的相框。要是你走进她的商店却没有喊“万岁,希特勒”,那她是不会为你服务的。鲁迪他们路过商店时,他提醒莉赛尔留神商店橱窗后面那双斜视着他们的刀枪不入的眼睛。

  “你经过这儿时要说‘万岁,希特勒’,”他严厉地警告她,“除非你想离得远远的。”等他们走过了商店,莉赛尔回头看时,那双可怕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外面。

  转过街角,展现在眼前的是满地泥泞的慕尼黑大街(这是进出莫尔钦镇的主要通道)。

  大多数时候,街上都会有一群受训的士兵在行进。他们的军服笔挺,黑色皮靴在雪地里弄得肮脏不堪。他们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

  等这些士兵在视野里消失后,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和莉赛尔又走过几家商店,还有宏伟的市政大厅。这座大厅后来会被拦腰炸断,成为一片废墟。有好几家被遗弃了的商店外面还贴着黄星①和反犹太人的标语。再往下走,就能看到蓝天下醒目的教堂了,教堂的屋顶是由许多瓦铺成的。整条街像是一根灰色的管道——潮湿的走道,人们弓着身子在寒风中走着,双脚在泥水里吧嗒吧嗒地踩着。

  忽然,鲁迪拉起莉赛尔冲到了前面。

  他敲了敲裁缝铺的窗户。

  要是莉赛尔认识招牌上的字,她就会知道这是鲁迪爸爸的铺子。裁缝铺还没有开门呢,但柜台后一个男人已经在忙着整理布料了。他抬起头来,朝他们挥挥手。

  “这是我爸爸。”鲁迪告诉她。他俩身边很快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孩子们要么朝爸爸挥挥手,要么送上一个飞吻,要么只是站在那儿,点头问好(通常大孩子才这样做)。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朝着离学校最近的标志性建筑物走去。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9

第12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0)


  最后一站 黄星之路 没人想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多瞅瞅,可每个人又忍不住要看上一眼。这条路形状如一条长长的断臂,路上有几处遍体鳞伤的房屋,门上还画着大卫之星②。大家都像躲麻风病人一样离这些房子远远的。至少,它们像是德国领土上被感染的伤口。

  “这是黄星之路。”鲁迪说。

  不远处,一些人在走动着。在蒙蒙细雨中,他们像幽灵一样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游荡,仿佛他们不是人,而只是些影子。

  “你们两个走快点。”科特(斯丹纳家的长子)在叫他们了,鲁迪和莉赛尔赶紧朝他快步走去。

  在学校,鲁迪在课间休息时常来找莉赛尔出去玩,他不在乎别的孩子起哄嘲笑莉赛尔的愚蠢。起初他来找她,过了一会儿,等莉赛尔不再垂头丧气的时候,他还会再来。不过,他这样做可不是没有目的。

  比有一个恨你的男孩更糟糕的是 有一个爱你的男孩 四月末,他们放学以后,鲁迪和莉赛尔像往常一样站在汉密尔街上等着足球比赛开始。他们到得有点早,其他孩子还没有来呢。他们看到了满嘴脏话的普菲库斯。

  “瞧那儿。”鲁迪指着他说。

  普菲库斯的肖像画 他外表不俗,满头银发。

  他穿着件黑色的雨衣,咖啡色的裤子,破破烂烂的鞋子。

  他的嘴,那是怎样一张臭嘴啊。

  “嗨,普菲库斯!” 远处的身影一走近,鲁迪就开始吹口哨。

  老人立刻直起腰,开始恶言相加,这些脏话只有天才才能想得出来。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不过,即使他们记得,也从来没叫过。人们只叫他普菲库斯,是因为爱吹口哨的人都叫这名字,这就是“普菲库斯”这个词的意思。他老是喜欢吹一首叫《拉德茨基进行曲》的曲子,镇上所有的男孩子都会大叫着他的名字,也吹同样的曲子。这个时候,普菲库斯会改变平时的走路姿势(弯着腰,迈着大步,双手背在雨衣后面),直起身来准备骂人。接下来,他的破口大骂会打破所有宁静。

  这个时候,莉赛尔也和鲁迪一起嘲笑起普菲库斯来,就像条件反射一样。

  “普菲库斯!”她附和着,迅速吸纳了孩子们在童年时产生的那点残酷。她的口哨吹得很难听,谁让她是没练习过就吹上了呢。

  他追赶着他们,叫骂着,开头是“狗娘养的”,后来就越来越难听了。最初,他的目标只是鲁迪,可很快就对着莉赛尔开火了。

  “你这个小婊子!”他冲她咆哮着。这句话一下子把莉赛尔打蒙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你呀!”竟然把一个十岁大的女孩骂做婊子,普菲库斯就是这样的人。人们都说他和霍茨佩菲尔夫人真是天生一对。“滚过来!”这是鲁迪和莉赛尔听到他骂的最后一句话,他们赶紧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了慕尼黑大街上。

  “快来,”等他们一缓过劲,鲁迪就说,“到这边来。” 他把她带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这里是杰西 欧文斯事件发生的地方。他们站在那儿,手插在裤袋里。跑道就从面前延伸了出去。在这儿只能做一件事。鲁迪开始使用激将法:“我们跑几百米吧,我敢打赌你跑不赢我。” 莉赛尔才不会上当呢。“我打赌我能赢。” “你拿什么赌呢,小母猪?你有钱吗?” “当然没有。你有吗?” “没有。”可鲁迪想到个主意,这个主意只有恋爱中的男孩才想得出来。“要是我赢了,我就亲你一下。”他蹲下身开始挽裤脚。

  莉赛尔警惕起来,想收回赌注。“你为什么想亲我?我身上可脏啦。” “我也是。”鲁迪不觉得身上不干净会影响这件事,他们俩都有一段时间没洗澡了。

  她一边打量对手瘦长的双腿,一边考虑着。那两条腿和她的差不多,他不可能打败她。于是,她郑重地点点头,就这样定了。“要是你赢了就亲我一下。可要是我赢了,以后踢足球时我就不当守门员了。” 鲁迪想了想。“行,还算公平。”他们俩握手达成协议。

  天阴沉沉的,密密麻麻的雨点开始落下来。

  跑道实际上比看上去更泥泞。

  两名参赛者已做好准备。

  鲁迪把一块石头扔到空中当发令枪。石头一落地,他们就开跑了。

  “我看不见终点线了。”莉赛尔抱怨起来。

  “那我就能看到了?”鲁迪反问道。

  石头掉进了泥里。

  他们紧挨着跑起来,边跑边推搡对方,好让自己领先。他们脚下的泥浆被踩得劈啪作响。在离终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他们滑倒了。

  “我的妈啊!”鲁迪大声惨叫着,“我浑身都糊上屎了!” “不是屎,”莉赛尔纠正他的说法,“是泥。”虽然她也觉得有点像屎。离终点五米时,他俩又摔倒了。“算成平局得了。” 鲁迪咧着嘴,眯缝着细长的蓝眼睛思量了番,他的脸上沾了好多泥巴。“平局的话,我还是可以亲亲你吗?” “做梦都别想。”莉赛尔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巴。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49

第13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1)


  “我也不让你当守门员了。” “让你的守门员见鬼去吧。” 等他们回到汉密尔街时,鲁迪说:“莉赛尔,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想亲我的。” 可是,莉赛尔知道。

  她发誓。

  只要鲁迪和她自己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亲这头肮脏的蠢猪,尤其是在这一天。他们没什么事可干了,就打算回家。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清楚地意识到: “她会杀了我的。” 她,当然是指罗莎 休伯曼,那个被叫做妈妈的人。的确,罗莎差点杀了莉赛尔。“小母猪”这个词总是伴随着惩罚一起降临,妈妈差点把她变成一堆肉馅。

  杰西 欧文斯事件 在莉赛尔的记忆里,她好像亲眼目睹了鲁迪小时候的那桩糗事。事实上,她已经成为他幻想的观众中的一员了。早就没人提这件事了,但显然鲁迪是念念不忘的,以至于当莉赛尔回想往事时,对那个全身涂成黑色的小男孩在草地上跑步的样子,简直历历在目。

  事情发生在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上,当时希特勒已经统治了德国。

  杰西 欧文斯跑完了4×100米接力赛,赢得了他在本届奥运会上的第四枚金牌。据说因为他是劣等的黑人,希特勒拒绝和他握手。这件事传遍了全世界。不过,即使是最喜欢种族歧视的德国人也为他取得的成绩而惊奇不已,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他的胜利。但没人比鲁迪 斯丹纳更崇拜他了。

  斯丹纳家的人都在起居室里,只有他悄悄溜出来,跑到了厨房里。他从炉子里拿出些木炭,在手里捏碎。“我现在准备好了。”他暗自微笑。

  他用木炭仔细地涂抹着身体,把全身上下都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连头发上都抹了一遍。

  男孩看着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激动地咧开嘴笑了。他穿上背心和短裤,偷偷地把哥哥的自行车推出来,蹬上脚踏板朝大街上骑去,准备去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他的裤子口袋里还装着几块用来“补妆”的木炭。

  在莉赛尔的脑海里,那天晚上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周围的黑云把它遮得严严实实。

  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停在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的栅栏外。鲁迪翻过栅栏,一溜小跑,到了百米跑道的起点。他兴致勃勃地做起了热身运动,那副模样真是笨拙。接着,他又开始在地上挖起跑点。

  他四处溜达,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刻的到来。周围一片黑暗,只有月亮和重重黑云密切关注着他的动静。

  “欧文斯的状态看来很不错,”他开始做现场解说,“这可能是他最伟大的一次胜利……” 他与想象中的其他运动员握手,祝他们好运,虽然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机会赢他。

  发令员示意他们就位。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挤满了观众。他们都在欢呼着一个人的名字,不断为他加油——那人当然是鲁迪,只不过他现在叫杰西 欧文斯。

  全场安静下来。

  他赤裸的双脚紧抓着地面,他能感觉到脚趾缝里全是泥土。

  应发令员的要求,他改成了蹲式起跑——发令枪在夜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三分之一赛程里,比赛波澜无惊,但浑身涂成黑炭的欧文斯最后的冲刺,马上就要到来。

  “欧文斯跑在前面。”男孩尖叫起来,庆祝他跑完空荡荡的直道,跑向那喧闹的人群。他们在为奥林匹克的辉煌胜利而欢呼。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冲向终点时,终点线在他胸前裂成了两段,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诞生了! 在他赢得了胜利的跑道上,梦想变成了令人心酸的现实。欢呼的人群中,他爸爸就像个恶魔一样站在终点线上,或者至少是个穿着西装的恶魔。(我们先前提到过,鲁迪的爸爸是个裁缝,他喜欢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此时,他里面胡乱穿了件衬衣,外面套了件西服。) “你在干吗?”看到变成黑炭的儿子带着胜利的喜悦出现在他面前,他吼道,“你到底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观众们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一阵微风吹过来。“我正在椅子上打瞌睡,科特说你不见了。大伙儿都在找你。” 斯丹纳先生平时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可要是在某个夏夜发现自己的孩子成了一块“黑炭”,这显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这家伙疯了。”他嘟囔着。他不得不承认,生了六个孩子,肯定会有这种事发生,六个里头总会出现一个“坏蛋”。这会儿,他看着这个“坏蛋”,等着听儿子的解释。“说吧。” 鲁迪弯下腰,嘴里还在喘气,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我是杰西 欧文斯。”他回答道,仿佛这是最自然的一件事。他的语气里甚至还有一种得意的暗示:我看上去怎么样?等他看到爸爸睡眼蒙眬的样子,这种洋洋自得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0

第14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2)


  “杰西 欧文斯?”斯丹纳先生是个木讷的人。他的声音干巴巴的;人长得又高又壮,像棵橡树;头发像是头顶上的一头碎片。“他又是怎么回事?” “爸爸,他就是那个‘黑色闪电’。” “我来给你点黑色闪电。”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儿子的耳朵。

  鲁迪惨叫起来:“噢,痛死我啦!” “是吗?”他爸爸更在乎手上沾的木炭灰。这小子真的用木炭把全身都抹了一遍?他爸爸想。上帝啊,连耳朵眼里都有!“快走。” 回家的路上,斯丹纳先生决定尽其所能和儿子谈谈政治。鲁迪要过几年才能懂政治——那时再明白可就晚了。

  亚力克斯 斯丹纳充满矛盾的政治信念 第一点:他虽然是一名纳粹党徒,却不仇恨犹太人,或者其他这类人。

  第二点:当他看到犹太人开的商店被迫关闭时,他私下里不禁有种解脱感(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喜悦感)——因为纳粹的政治宣传告诫他,犹太裁缝如同瘟神,迟早会抢走他的生意。

  第三点: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该被赶尽杀绝呢? 第四点:他的家庭,他得支撑这个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果这意味着要加入纳粹党,那就参加好了。

  第五点:他心里的某个地方长着一个疮,但他得小心避免揭开这个伤疤,他害怕随之产生的后果。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回到汉密尔街。亚力克斯警告鲁迪:“儿子,你再也别把浑身涂成黑色到街上乱跑了,听懂了吗?” 鲁迪觉得很有趣,却又迷惑不解。这时,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在夜空中自由穿行,柔和的月光洒在鲁迪脸上,使他的脸显得更朦胧更昏暗,就像他此刻的思维。“为什么不能呢,爸爸?” “因为他们会把你带走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应该变成黑人或犹太人或者别的……不属于我们的人。” “谁是犹太人?” “你还记得我们的老主顾,考夫曼先生吗?我们常在他那儿买鞋子。” “记得。” “对,他就是个犹太人。” “我不明白。当个犹太人得花钱吗?得办个执照吗?” “不,鲁迪。”斯丹纳先生一手把着自行车,一手把着鲁迪,却把握不住这次谈话。他的手一直摸着儿子的耳垂,自己却并没有察觉这一点。“这就像你是个德国人,或是个天主教徒一样。” “哦,那杰西 欧文斯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知道!”自行车的一个脚踏板把他绊了一下,他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阵儿。鲁迪说:“爸爸,我就是希望我能像杰西 欧文斯一样。” 这回,斯丹纳先生把手放在儿子头上向他解释:“我知道,孩子——不过,你有一头金发,还有一双大大的安全的蓝眼睛。你应该为此高兴,清楚了吗?” 可鲁迪什么也没弄清楚。

  鲁迪什么也不懂,那个晚上只不过是个前奏。两年半过后,考夫曼的鞋店变成了一堆碎玻璃。所有的鞋子都被装进鞋盒子里,然后被扔上了一辆卡车。

  砂纸的背面 我想,人们总会遇到某些意义非凡的决定性时刻,尤其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对某个人来说,它是杰西 欧文斯事件。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是吓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1939年5月末的一个晚上,那晚与别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妈妈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赛尔擦干净了前门,仰望着汉密尔街的夜空。

  刚才,这里进行过一次游行。

  穿着咖啡色衬衣的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通常称为纳粹党)极端分子,沿着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骄傲地扛着旗帜,高昂着头,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撑着一样,嘴里一直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①。

  人们也像往常一样欢呼鼓掌。

  他们一路上情绪高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

  站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笔直地行举手礼 ;有的把手掌都拍红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样矜持地绷着脸;还有一些人,像亚力克斯 斯丹纳,散布在人群中,像木头桩子似的站着,缓慢、服从地拍着手,尽职尽责。

  莉赛尔和爸爸、鲁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汉斯 休伯曼阴沉着一张脸。

  一份重要数据 1933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表示无条件支持阿道夫 希特勒。这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十的人没有做出这种表态。

  汉斯 休伯曼就在这百分之十中。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那晚,莉赛尔又做噩梦了。起初,她梦到了那些穿着咖啡色衬衣游行的人,可是很快他们就让她上了一辆火车,等着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睁着双眼凝视着她。

  莉赛尔尖叫着醒来时,立刻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感到床单下面暖暖的、湿漉漉的,还能闻到一种味道。开头她还企图说服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爸爸走进来搂住她时,她哭了,趴在爸爸耳边承认了这件事。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0

第15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3)


  “爸爸,”她悄悄说,“爸爸。”这两个字就够了,他可能闻出来了。

  他温柔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带她到盥洗室里。几分钟后,关键的一刻来临了。

  “我们把床单扯下来。”爸爸说。等他伸手扯床单的时候,有个东西跟着床单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是一本黑色的印着银色字母的书,恰好落在这高个子男人两脚中间。

  他低头看了看书。

  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胆怯地耸耸肩。

  然后,他专注地看着书,响亮地读出了书的名字——《掘墓人手册》。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莉赛尔想。

  沉默在他们之间静静蔓延。这个男人,这个女孩,这本书都无声无息。男人拾起书,用温和的声音说起话来。

  两人的对话 “这是你的吗?” “是的,爸爸。” “你想读它吗?” 仍然是:“是的,爸爸。” 一个疲惫的微笑。

  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那我们最好待会儿再来读。” 四年后,当莉赛尔在地下室里开始写作时,这次不幸的尿床事件让她有如下的感慨:首先,最庆幸的是爸爸发现了那本书。(幸好以往要收洗床单的时候,罗莎都让莉赛尔自己铺床叠被。“快点弄好,小母猪!你要磨蹭一整天吗?”)其次,她为汉斯 休伯曼在她的教育中所起的作用而感到无比骄傲。她写道: 你不会想到,教会我读书的不是老师,而是我爸爸。别人都以为他不是个聪明人,虽然他确实读得不快。但不久我就了解到,文字和写作曾经拯救过他的生命。或者,至少说,是文字和一个教他拉手风琴的人救了他…… “眼下,”那晚,汉斯 休伯曼把床单洗干净并且晾好之后回到了房间,“得开始我们的午夜课堂了。”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

  莉赛尔坐在冰冷的干净床单上,又害臊,又兴奋。她一想到自己尿床的事就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她要开始读书了,她要开始读那本书了。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不已。

  一个十岁的读书天才即将诞生。

  假如能够那么容易的话。

  “实话告诉你吧,”爸爸事先解释道,“我自己也不太会读书。” 但这并不影响他缓慢地阅读。如果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他的缓慢的朗读速度反而帮助了莉赛尔,减轻了女孩因为不识字而产生的沮丧感。

  最初,汉斯 休伯曼手里拿着书审视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妥。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两腿悬垂在床边。他又看看那本书,把它扔在毯子上。“你这样的好姑娘怎么会读这种书呢?” 莉赛尔又耸耸肩。要是那个学徒一直读的是歌德的全集或是别的名著,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会是那些书了。她准备解释解释:“我——在……雪地里发现它的,还有……”她的柔声细语轻轻落下,像粉末一样飘落在地板上。

  爸爸知道这时该说什么,他从来都很清楚该怎么对莉赛尔说话。

  他用一只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好了,莉赛尔,答应我一件事。要是我什么时候死了,记住要把我埋得妥妥当当的。” 她点点头,表情诚挚。

  “可别漏掉第六章,还有第九章里的第四步,”他笑起来,就像发现她尿床时一样,“我真高兴能提前把后事安排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读书吧。” 他换了个姿势,骨头嘎吱嘎吱地响,好像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有好戏瞧了。” 一阵风吹开了书,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回顾当时的情形,莉赛尔完全能体会到爸爸在浏览《掘墓人手册》时的想法。他肯定意识到这本书不容易读懂,学这本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里头有些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更别提那些不适合小孩子的内容了。可女孩对这本书是如饥似渴,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许是想确认弟弟是被妥善安葬了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她想读这本书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不亚于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所能表现出的饥渴。

  书的第一章名叫“第一步:选择精良的装备”。简短的引言里列出了下面二十页里提到的所有东西。有各种类型的铲子,镐头,手套等等,全部都分门别类,登记在册,还注明了这些工具的保养方法。掘墓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爸爸翻看着书,感觉到莉赛尔在注视着他。她投过来的目光中饱含着期待,期待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

  “这儿,”他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书递给莉赛尔,“看看这一页上面你认识多少字。” 她看了看书——只好撒谎。

  “大概有一半。” “给我读几个。”她当然读不出来。她顺着爸爸的手指一行行读,只找出了三个认识的字——三个在德语中表示“这”的词,而这一页上大约有两百个词。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0

第16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4)


  这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他想。

  虽然仅是一瞬间的念头,莉赛尔还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又走出房间。

  这次,他回来时说:“我想了个好办法。”他手里拎着一只油漆匠用的粗铅笔和一叠砂纸。“我们先从涂鸦开始吧。”莉赛尔没有理由反对。

  在砂纸背面的左侧一角,他画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正方形,并用力在正方形里写了一个大写字母A,又在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写的a。字写得挺漂亮的。

  “A。”莉赛尔念道。

  “说个以A开头的单词。” 她笑着说:“Apfel(苹果)。” 他把这个单词写得大大的,又在它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苹果——他只是个粉刷匠,不是艺术家。画完后,他看看莉赛尔,说:“接下来是B。” 他们一个一个字母学着,莉赛尔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在学校和幼儿园都学过字母表,但都没有这次认真。她是唯一的一个学生,而且也不再是傻大个了。她看着爸爸的手写下一个个单词,再慢慢勾出一幅幅图画。

  “啊,来吧,莉赛尔,”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爸爸说,“说一个以S开头的单词,小菜一碟,要不我就对你太失望了。” 她还是想不出来。

  “快点,”他对她耳语,“想想妈妈。” 那个词一下子闪过她的脑海,她咧开嘴笑了。“Saumensch(母猪)。”她叫出声来。爸爸也捧腹大笑起来,可马上又止住了笑。

  “嘘,我们得小声点。”可他还是忍不住笑着写下了这个词,还画了张图画。

  典型的汉斯 休伯曼的画作 “爸爸,”她悄悄说,“画上的我怎么没有眼睛?”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她已经完全沉迷到他的“诡计”里了。“要是像这样大笑的话,”汉斯 休伯曼说,“就看不见眼睛了。”他拥抱了她一下,又注视着那幅画,脸上带着柔和温暖的笑意。“下面该学T了。” 他们学完了字母表,又进行了多次复习。然后,爸爸俯身对她说:“今晚就学到这儿吧?” “再学几个单词吧?” 他意志坚定。“行了。你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会给你拉手风琴。” “谢谢,爸爸。” “晚安,”一个无声的微笑,“晚安,小母猪。” “晚安,爸爸。” 他关上灯,走回来坐在椅子上。莉赛尔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她还在看着那些单词。

  友谊的味道 学习继续进行。

  从接下来的几周一直到夏天,午夜课堂都会在每晚的噩梦后开始。又发生了两起尿床事件,汉斯 休伯曼依旧重复着洗床单的活儿,然后接着进行写写画画的学习。凌晨时分,即使是小声说话也显得格外响亮。

  一个星期四,刚过了下午三点,妈妈让莉赛尔准备和她一起去送洗好的衣物,爸爸却另有打算。

  他走进厨房,说:“对不起,妈妈,她今天不跟你一起出去了。” 妈妈查看着洗衣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哪个在问你,蠢猪?走,莉赛尔。” “她在读书,”爸爸说着冲莉赛尔眨眨眼,脸上露出坚定的微笑,“和我一起读书。我在教她读书。我们要去安佩尔河上游,我练习手风琴的地方。” 他的话终于引起了妈妈的注意。

  妈妈把衣物放到桌子上,准备给他们泼点冷水。“你说啥?” “我觉得你听得很清楚了,罗莎。” 妈妈笑了。“你他妈的要教她学啥?”她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又给爸爸当头一棒,“好像你挺能耐,你这只蠢猪!” 厨房里的人都等待着。爸爸开始反击了。“我们替你去送衣服。” “你这个下流——”她停下来考虑,脏话暂时没从嘴里蹦出来,“天黑前滚回来。” “天黑了我们就没法读书了,妈妈。”莉赛尔说。

  “你说啥,小母猪?” “没什么,妈妈。” 爸爸咧开嘴巴笑起来,他指指女孩。“书、砂纸、铅笔,”他命令道,“还有手风琴!”她差点忘了带上琴。不一会儿,他们就站在汉密尔街上了,手里拿着书、乐器和洗衣袋。

  他们朝迪勒太太家走去,不时回头看看妈妈是不是还站在门口监视他们。她的确这样做了,还冲他们大声嚷嚷,“莉赛尔,把衣服拿高点儿,别弄皱了!” “好的,妈妈。” 等他们又走了几步。“莉赛尔,你穿得暖和吗?” “你说什么?” “肮脏的小母猪,你耳朵聋了!你身上穿得暖不暖和?待会儿会更冷的!” 在拐弯处,爸爸弯下腰系鞋带。“莉赛尔,”他问,“能帮我卷支烟吗?”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高兴了。

  他们一送完衣服就往回走,来到安佩尔河边。这条河从小镇旁边流过,朝着达豪集中营的方向流去。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0

第17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5)


  河上有一座用长长的木板搭成的桥。

  他们坐在离桥三十多米远的一片草地上,写下一个个单词,并大声朗读着这些单词。夜幕降临时,汉斯拉起了手风琴。莉赛尔看着爸爸,欣赏着他的演奏,虽然她没有马上注意到那晚爸爸拉琴时脸上复杂的表情。

  爸爸的脸 他的眼神游离而迷茫,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答案。

  至少现在看不出。

  他身上起了点变化,微小的变化。

  她看出来了,不过,要等到后来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时她才能明白这一切。她没有看到过爸爸拉琴时走神,她不了解汉斯 休伯曼的手风琴的故事。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故事会在一天凌晨到达汉密尔街三十三号,外面穿着肩头皱巴巴的,满是褶子的夹克,随身携带着一个手提箱,一本书,还有两个问题。这是一个故事。故事之后的故事。故事里的故事。

  至于说现在,只用在乎莉赛尔一个人的感受,她沉醉在音乐中。

  她躺在茂密的草丛中。

  她闭上双眼,聆听着每一个音符。

  当然,也有让她烦心的事。有几次,爸爸差点对她发火了。“快点,莉赛尔,”他会催促她,“你知道这个单词,你知道的!”她总是在一切看上去挺顺利的时候出岔子。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下午就去安佩尔河边学习。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就在地下室里学习,这主要是因为妈妈的缘故。起初,他们是打算在厨房里学习的,可惜不现实。

  “罗莎,”有一回,汉斯忍不住打断了她那滔滔不绝的话匣子,“你能帮帮忙吗?” 她从炉子上抬起头看看他。“啥事?” “我请求你也好,恳求你也好,拜托你把嘴巴闭上五分钟,行吗?” 你可以想象得出妈妈的反应。

  最后他们只好搬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里没有电灯,他们就拿了一盏煤油灯下去。渐渐地,从学校到家里,从河边到地下室,从风和日丽的日子到阴云密布的日子,莉赛尔学会了读书和写字。

  “要不了多久,”爸爸告诉她,“你就是闭上眼睛都能够读那本可怕的掘墓的书了。” “我就可以从那些小矮人的班上升级了。” 她的话里包含着很强的自尊意识。

  一次,在地下室上课时,爸爸没有用砂纸(砂纸快用光了),他拿出了一支刷子。休伯曼家没有什么奢侈品,但油漆管够,用在莉赛尔的学习上是绰绰有余。爸爸说一个单词,女孩就要大声拼出来,并写在墙上,一直到她说对写对为止。过了一个月,这面墙上写满了单词,爸爸会再刷上一层水泥。

  在地下室学了好些个晚上以后,莉赛尔蹲在盥洗室里,听到了厨房里传来的说话声。

  “你身上臭死了,”妈妈对汉斯嚷道,“一股子烟味和煤油味。” 莉赛尔坐在水里,琢磨着爸爸衣服上的那股子味道。那不是别的味道,那是友谊的味道,她在自己身上也能闻到同样的味道。她笑着闻闻自己肩膀上的味道,连洗澡水渐渐冷了都浑然不觉。

  校园里的重量级冠军 1939年的夏天匆匆过去了,至少莉赛尔是匆匆过完了这个夏天。她的时间花费在如下方面:和鲁迪及别的孩子在汉密尔街上踢足球(他们一年到头都可以玩这项运动),和妈妈一起到镇上送衣服,还有读书识字。夏天仿佛才刚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

  这一年的下半年,发生了两件事情。

  1939年9月到11月 1.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了。

  2. 莉赛尔 梅明格成了校园里的重量级冠军。

  战争开始的那天,莫尔钦镇天气凉爽,我的工作量却从此大大增加了。

  全世界都沸腾了。

  各种报纸都在标题上大肆渲染。

  元首的声音在德国的电台里咆哮。我们决不放弃。我们决不停止。我们一定会赢得胜利。属于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

  德国开始入侵波兰,随处可见聚集在一起听广播的人群。德国的每一条大街都因为战争而变得喧闹无比,慕尼黑大街也不例外。那些味道,那些声音充斥着整条大街。几天前,墙上写着要实行配给制——现在正式实行了。英国和法国发表宣言对德宣战。借用汉斯 休伯曼的一句话: 有好戏瞧了。

  宣战的那天,爸爸幸运地找到点活儿干。在回家路上,他拾起了一张废弃的报纸。他没有停下来把报纸慌忙地塞到手推车上的油漆桶中间,而是把报纸展开,偷偷塞到他的衬衣里面。等他回到家把报纸取出来时,汗水已经把报纸上的油墨印到他皮肤上了。报纸虽然铺在桌子上了,可新闻却印在他胸口,像一个文身。他撩开衬衣,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身上的新闻。

  “报纸上是怎么说的?”莉赛尔问他。她一会儿看看他身上的黑色文字,一会儿又看看报纸。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1

第18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6)


  “希特勒攻占了波兰。”汉斯 休伯曼回答完毕,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德国要统治世界。德意志高于一切。”他小声说,口气一点也不像一个爱国者。

  那种表情又出现了——拉手风琴时的表情。

  战争就是这样开始的。

  莉赛尔很快会陷入另一场战争。

  学校开学后一个月左右,她就升到了本该就读的年级。你或许会认为这是由于她的读写水平提高了的缘故,不过,事情并非如此。虽然她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是她读起书来还是有许多困难。句子读起来总是很吃力,一个个单词仿佛总在捉弄她。导致她升级的主要原因是她在小孩子的班上越来越爱捣乱了,她总抢着替别的孩子回答问题,还把答案大声说出来。不久,她在走廊里接受了一次“处罚”。

  一个解释 处罚,就是沉痛教训 她被带进教室,安排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老师还警告她要闭上嘴,这位老师刚好是位修女。在教室的另一头,鲁迪朝这边看着,还向她挥挥手。莉赛尔也挥挥手,强忍住脸上的笑意。

  在家里,她和爸爸一起顺利地读着《掘墓人手册》一书。他们把她不理解的生词画上圈儿,第二天带到地下室去学。她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但这远远不够。

  十一月初,学校进行了一系列的水平测试,其中一项就是测验阅读水平的。每个孩子都得站到教室前面,朗读老师给他们准备的一篇文章。那天早晨虽然气温很低,可是阳光灿烂。孩子们眉头紧锁。一轮光晕悬在死神——考官修女玛丽亚的头上。(顺便说一下,我喜欢人们创造出的死神形象——披黑袍,持镰刀。我喜欢他们手里的大镰刀。它让我觉得很有趣。) 老师在光线充足的教室里随意喊着孩子们的名字: “沃登海姆,勒曼,斯丹纳。” 他们都站起来朗读了一篇文章,各人水平不一。鲁迪居然读得不错。

  整个考试过程中,莉赛尔坐在坐位上,心情极为复杂,既热切期待,又极度恐惧。她焦急地等待着检验自己的水平,想看看自己到底学得怎么样了。她的水平会比这个高吗?她能接近鲁迪或其他人的水平吗? 玛丽亚修女每次看名单的时候,莉赛尔都觉得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开始是她的胃部神经,然后慢慢地向上蔓延,很快就到了她的脖子,像有根绳子在勒着她。

  汤米 穆勒结束了他平平淡淡的朗读,莉赛尔环顾了下教室。所有人都朗读过了,她是唯一没有接受测试的人。

  “很好,”玛丽亚修女点点头,查看了一遍名单,“每个人都考过了。” 什么? “不!” 一个声音几乎同时从教室的另一头叫出来,声音是一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男孩发出来的。课桌下,他那骨瘦如柴的腿隔着裤子互撞着。他举手说道:“玛丽亚修女,我想您忘了莉赛尔。” 玛丽亚修女没有一点动静。

  她砰的一声把文件夹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用哀叹的眼神审视着鲁迪。真让人伤脑筋。为什么,她叹息着,为什么她得忍受鲁迪 斯丹纳呢?他简直管不住他的嘴巴。为什么呀,上帝,为什么? “不,”她毫不留情地说,娇小的身体微微前倾,“恐怕莉赛尔读不了这些,鲁迪,”她朝这边看看以便确定此事,“她待会儿再读给我听。” 女孩清了清嗓子,挑战似的说:“我现在就能读,修女。”大部分孩子都在安安静静地旁观,其中有几个很会背地里嘲笑别人。

  修女再也无法忍受了。“不,你不可以!……你要干什么?” ——因为此时莉赛尔走下了坐位,缓缓地,意志坚定地走到教室前面。她拿起书本,随意翻到其中一页。

  “那好吧,”玛丽亚修女说,“你想读吗?那就读来听听吧。” “是的,修女。”莉赛尔飞快地瞥了一眼鲁迪,然后垂下眼睛研究起这一页书来。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教室里的孩子们都离开了坐位,围了过来。所有的孩子都在她面前挤成一团。有一阵子,她想象着自己流利地、一字不差地读完了这一页书。

  一个关键词 想象 “快读吧,莉赛尔!” 鲁迪打破了沉默。

  偷书贼低头看了看,看着那些文字。

  快点,这次鲁迪不出声地动动嘴巴,快点啊,莉赛尔。

  她感到血一直往上涌,眼前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

  这张白色的书页上的字好像成了外语,眼泪禁不住涌入她的眼眶。她连这些外语都看不清了。

  还有阳光,倒霉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遍了每一处角落——直射在这个无助的女孩身上,像是在对着女孩的脸大叫:“你会偷书,却不会读书!”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她深吸了几口气,开始朗读,不过,她读的不是面前的这本书,而是《掘墓人手册》里的内容。第三章:下雪时的注意事项。她把爸爸念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1

第19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7)


  “要是下雪,”她读着,“你必须找一把好铁铲。你得挖个深深的洞,不要偷懒,不要漏掉角落处,”她又深吸一口气,“当然,天气暖和的时候挖起来要容易一点,当——” 声音戛然而止。

  她手里的书被一把夺走,接着只有一句话:“莉赛尔,到走廊上去。” 这算一个小小的惩罚。她能够听到从教室里传来的孩子们的笑声,夹杂着玛丽亚修女的喝止声。她看得见他们,那些挤做一团的孩子们,他们在阳光下咧开嘴大笑,每个人都在嘲笑她,除了鲁迪。

  下课后,她遭到了嘲弄。一个叫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男孩拿着一本书走过来。“嗨,莉赛尔,”他问她,“我不认识这个单词,你能帮我读读吗?”他笑了——露出一个十岁男孩那沾沾自喜的笑,“你这个白痴。” 一大群人逐渐围拢过来,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对她起哄,欣赏她愤怒的样子。

  “别理他们。”鲁迪建议道。

  “你说起来倒是很容易,你不是那个笨学生。” 课间休息结束前,嘲笑过她的人已经有十九个。她对第二十个人进行了反击。这个人是舒马克,他打算再次捉弄她。“来吧,莉赛尔,”他拿了一本书放到她鼻子底下。“帮帮我吧,好吗?” 莉赛尔的确好好帮了他一把。

  她站起身,从他手里抢过书,趁他昂着头朝别的孩子得意地微笑时,她一把将书扔得远远的,随后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的腹股沟踢去。

  接下来的事你们可以想象得到,路德威格 舒马克被打得弯下了身子,就在他弯腰的当儿,耳朵上又挨了一拳。他被打倒在地后再次遭到攻击,这攻击来自一个狂怒的女孩,她对他又打又抓,仿佛想彻底干掉他一样。他的皮肤既温暖又柔软。她的手指和指甲虽然小小的,此时却令人如此恐惧。“你这只猪猡,”连她的叫声都好像要吃了他似的,“你这只蠢猪,你会写蠢猪两个字吗?” 哦,连天上的流云也飘过来,聚拢在一堆。

  好大一团云。

  阴暗而又浓密的云。

  它们互相碰撞着,彼此道歉,再挪挪窝,找个合适的地方。

  孩子们都喜欢看热闹,马上就围了过来。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叫喊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他们都想瞧瞧莉赛尔 梅明格是怎么修理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上帝啊,”一个女孩尖叫着下了个结论,“她快把他给宰了!” 莉赛尔没有杀掉他。

  但是也离杀掉他不远了。

  事实上,唯一促使她停手的是汤米 穆勒那张微微抽搐的咧嘴大笑的脸。莉赛尔体内的肾上腺激素还在升高,一眼瞥见了还在蠢笑的汤米,一下子把他拖倒在地,又开始揍他了。

  “你要干啥?”他号啕大哭起来,等他挨了三四拳后,一股鲜血从他鼻子里冒出来,她这才住手。

  她大口吸着气,听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的呻吟,看着周围旋涡般闪动的脸,大声宣布:“我不是白痴。” 没有人表示反对。

  等所有人都退回教室以后,玛丽亚修女才发现路德威格 舒马克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首当其冲被怀疑的是鲁迪和其他几个孩子,因为他们是捣乱分子。“把手伸出来。”每个男孩都得到命令,可每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可不敢相信,”玛丽亚修女小声说,“不可能。”显然,当莉赛尔出列,伸出她的双手时,路德威格 舒马克都吓得不敢动弹了。“到走廊上去。”修女命令她。这是她这一天的第二次受罚了,实际上也是这个小时里的第二次受罚。

  这一回可不是普通的惩罚,是一次严厉的惩罚。随后的一个星期里,莉赛尔都没有被允许坐进教室。教室里再没有传出笑声,更多的是害怕被莉赛尔听到。

  这天放学的时候,莉赛尔和鲁迪还有斯丹纳家的其他孩子一起回家。快走到汉密尔街时,莉赛尔心里突然乌云密布,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背诵《掘墓人手册》的失败,离散的家人,午夜的噩梦,这天所受的耻辱,聚拢到了一起。她蹲到水沟边哭起来。

  鲁迪站在一旁,盯着地面。

  开始下雨了,细密的雨幕笼罩着他们。

  科特 斯丹纳在叫他们,可他们都没有理会。一个痛苦地坐在雨中,另一个站在旁边,等着她。

  “他为什么会死了呢?”她问。可鲁迪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

  最后,等莉赛尔哭完了站起身来,他伸手搂住她,就像是好哥儿们一样,一起向前走去。他没有提出吻她的请求,也没有类似的请求。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作为喜欢鲁迪的理由。

  你千万别踢我的下身。

  这就是鲁迪当时的想法,但他没有告诉莉赛尔。大约四年后,他才把这些话告诉她。

  现在,鲁迪和莉赛尔冒雨往汉密尔街走去。

  他是个敢把自己涂成黑色,想赢得全世界的狂小子。

  她是个不识字的偷书贼。

  不过,请相信我,那些文字就快来了,等它们到达的时候,莉赛尔会把它们像云一样攥在手里,再像拧出云里的雨一样把这些字拧出来。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1

第20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1)


  PART TWO 第 二 章 耸 耸 肩 膀

  特别介绍: 黑暗女孩——香烟带来的快乐——镇上的步行者—— 石沉大海的信件——希特勒的生日—— 百分之百的纯日耳曼汗水——盗窃之门——火中书 黑 暗 女 孩 一些统计数据 第一本偷来的书:1939年1月13日 第二本偷来的书:1940年4月20日 两次偷窃的间隔时间:463天 如果你是个轻率的人,你会说莉赛尔第二次偷书全凭了那场篝火,还有当时在场的喧闹的人群。你会说莉赛尔 梅明格就是想去偷第二本书,哪怕它在她手里冒着烟,哪怕它灼伤了她的胸部。

  然而,问题是: 没有时间来做这些轻率的评论。

  现在不是搜肠刮肚寻找答案的时候——因为偷书贼偷第二本书时,不仅有许多因素激发了她对书的渴望,而且这桩偷窃行为还引发了一系列后果。它将给她提供继续偷书的场所,它将鼓励汉斯 休伯曼实施援助一个犹太拳击手的计划,它也将让我再次看到,一个机会直接引发了另一个机会,就像一次冒险引起了更多的冒险,一个生命将生产出更多的生命,一次死亡将导致更多的死亡一样。

  从某种程度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人们可能会告诉你纳粹德国是建立在反犹太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一个疯狂的领导人和全国上下充满仇恨的追随者。不过,如果德国人不那么热衷于参加一项特别的活动——焚烧东西的话,一切还不至于如此糟糕。

  德国人喜欢焚烧东西。商店,犹太教堂,国会大厦,房屋,个人物品,被杀死的人,当然,还有书籍。他们喜欢看焚书时燃起的熊熊大火——这给了喜欢书的人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接近那些无缘收藏的印刷品。有个人正有此打算,我们知道,就是那个骨瘦如柴的叫做莉赛尔 梅明格的姑娘。她大概已经等了四百六十三天了,但这等待是值得的。那个下午充满了兴奋,充斥着邪恶,还有一只受伤的脚踝,以及她信赖的人给她的一记耳光。莉赛尔 梅明格的第二本书——《耸耸肩膀》终于弄到手了。这本书的封面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红色的书名,下面画着一只布谷鸟,也是红色的。莉赛尔回忆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偷这本书而感到羞愧。相反,装在她那小小胸膛里的更多是骄傲。愤怒和隐藏的仇恨激发了她偷书的欲望。事实上,在4月20日——元首的生日这天——当她从一堆灰烬中抢出那本书的时候,莉赛尔成了一个黑暗的女孩。

  当然,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事值得她愤怒呢? 在过去的四五个月里,什么事情引起了她的愤怒呢? 简而言之,答案要从汉密尔街说起,一直说到元首,再说到她那不知去向的生母,最后再说回来。

  与大多数灾难相同,这个故事有一个快乐的开头。

  香烟带来的快乐 到1939年年底时,莉赛尔已经适应了在莫尔钦的生活。她仍然会做有关弟弟的噩梦,仍然思念她的妈妈,可是她的生活中也有了慰藉。

  她爱爸爸汉斯 休伯曼,甚至也爱她的养母,虽然养母让她干家务,还喜欢骂人。她对好友鲁迪 斯丹纳是又爱又恨,这十分正常。还有,尽管她在教室里的测试课上栽了跟头,可是她的读写水平取得了明显进步,很快就会让人刮目相看了,这一点也让她高兴。所有这些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某种满足,快乐就是建立在这种满足的基础之上的。

  几件快乐的事 1. 读完了《掘墓人手册》。

  2. 躲开了怒火冲天的玛丽亚修女。

  3. 收到了圣诞节礼物——两本书。

  12月17日。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因为它恰好是在圣诞节前一周。

  和往常一样,午夜噩梦再次出现,然后汉斯 休伯曼把她唤醒。他的手摸着她那被汗水打湿的上半截睡衣,低声问:“梦到火车了?” 莉赛尔承认:“是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学习的准备。他们开始阅读《掘墓人手册》的第十一章。三点刚过,他们就学完了这一章,只剩下最后一章“对墓地的尊重”没有读了。爸爸那双银色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浮肿了,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他合上书,想再睡上一会儿,可惜他的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刚刚关灯不到一分钟,莉赛尔就在黑暗中对爸爸说: “爸爸?” 他只在喉咙里哼了哼。

  “你没睡着吧,爸爸?” “对。” 一只胳膊碰碰他。“我们能把那本书读完吗?求你了。” 屋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吸声,爸爸伸手挠挠胡茬,打开灯。他翻开书,开始读起来:“第十二章:对墓地的尊重。” 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里,他们都在读书,把她不认识的生词圈出来,写下来,再继续翻到下一页。有几回,爸爸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头也垂了下来,他差点就睡着了。他每次打瞌睡的时候莉赛尔都瞧在眼里,可她既没有无私地让他继续睡,也没有感到不愉快。现在的她是个一心要读书识字的女孩。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2

第21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2)


  当黎明的曙光划破黑暗的时候,他们终于读完了这本书。书的最后一段是: 我们——巴伐利亚公墓协会,希望能通过本书,对掘墓工作和安全措施及掘墓人的职责进行充分的解释和说明,祝你们在殡葬行业取得成功,希望本书能给予你们一些帮助。

  他们合上书,对视了一眼。爸爸说:“我们学完了,嗯?” 莉赛尔的身体半裹在毯子里。她在研究着手里的这本黑色的书和书上银光闪闪的字母。她点点头,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这会儿他们疲倦到极点了,不仅是因为刚刚攻克了手中的书本,还因为他们熬了整整一个通宵。

  爸爸紧闭双眼,握紧拳头,舒展着手臂。这天早晨看上去不会下雨。他们两个都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尽管窗外雾气蒙蒙,他们还是能看到汉密尔街每家每户被雪覆盖的房顶上的粉红色晨曦。

  “快看那颜色。”爸爸说。如果一个人不但能留意到这些色彩,还能让别人也来欣赏它们,你没法不喜欢这样的人。

  莉赛尔手里仍拿着那本书,看着变成橙色的雪,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可以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一处房顶上,仰望着天空。“他的名字叫威尔纳。”她说,这句话是不由自主冒出来的。

  爸爸说:“我知道了。” 那段时间,学校里没有再进行阅读测试。不过,莉赛尔逐渐有了信心。一天早晨,她捡起一本掉在地上的课本,想看看自己能认识多少里面的字。她能读出每一个字,可是她的速度远远比其他同学慢。这一点让她意识到,真正学会读书要比只懂一点皮毛困难得多,她还需要时间。

  一天下午,她经不起诱惑,想从教室的书架上偷一本书,可坦白地说,一想到有可能被玛丽亚修女再次弄到走廊上,她就被吓住了,不敢轻举妄动。另外,她内心其实并没有从学校偷书的欲望,很有可能是十一月的那次严重失败使她不再有这样的兴趣,不过,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她只是知道有这种可能。

  在班上,她不太爱说话。

  事实上,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愚钝。

  入冬以后,她就不再是玛丽亚修女的惩罚对象了,相反,她也很有兴致地看着别人站到走廊上去领受“奖赏”。虽然他们在半道上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不是那么悦耳,但好在那是别人的事情,这即便算不上什么安慰,好歹也是一种解脱。

  圣诞节来临,学校放了几天假。回家之前,莉赛尔甚至还对玛丽亚修女说了句“圣诞快乐”。她知道休伯曼一家需要不断归还欠债和付房租,支出大大超过了收入,基本上没任何积蓄,所以她并不指望能收到任何礼物,只想兴许能有点好东西吃就行了。让她惊喜的是,平安夜晚上,等她和妈妈、爸爸、小汉斯和特鲁迪一起在教堂里做完祷告后回家,发现圣诞树下有一个报纸包着的包裹。

  “是圣诞老人送来的。”爸爸说道,可女孩并不傻。她来不及掸去肩头的雪花就去拥抱养父母。

  她拆开报纸,里面是两本书。第一本是《小狗浮士德》,是一个叫马修斯 奥特伯格的人写的,她将把这本书读上十三遍。圣诞节晚上,她坐在厨房的餐桌上读了这本书的前二十页,而爸爸和小汉斯却一直在为一个她不懂的东西争论不休,那个东西叫政治。

  后来,他们又在床上读了许多页书,仍然沿用老办法:把她不认识的生词划上圈,再写下来。《小狗浮士德》上有图画,画上有漂亮的曲线,还有一幅德国牧羊人的幽默画,这个人是个馋嘴猫,还喜欢絮絮叨叨的。

  第二本书叫《灯塔》,是个叫英格丽 里普斯坦的女作家写的。这个故事很长,莉赛尔只来得及读了九遍。她的阅读速度需要大量的阅读训练来提高。

  圣诞节的几天后,她才问了关于这些书的一个问题。当时,他们正在厨房里吃饭。她看到妈妈把一勺汤送进嘴里后,就决定把注意力转向爸爸。“我想问你一件事。” 起初,爸爸没有回答。

  “啥事?” 是妈妈说的,她的嘴里还有食物。

  “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弄到钱给我买书的?” 爸爸嘴里含着勺子笑了。“你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了。” 爸爸从口袋里面掏出剩下的配给烟叶,开始裹香烟。莉赛尔有点儿不耐烦了。

  “你打不打算告诉我吗?” 爸爸笑了。“可我正在告诉你呢,孩子,”他裹完一支香烟,把烟飞快地放到桌子上,又接着裹下一支,“就像这样。” 妈妈“咕噜”一声喝完汤,压下一个嗝,替爸爸回答了这个问题。“这只蠢猪,”她说,“你晓得他干了些啥好事吗?他裹好了那些臭烘烘的烟,然后趁赶集的时候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和吉卜赛人换了这些书。” “八支烟换一本书,”爸爸得意地把一支烟塞进嘴里,点着了,吸了一口,“为了香烟,赞美上帝,是吧,妈妈?” 妈妈只是白了他一眼,脱口而出的是她使用最频繁的一个词:“猪猡。” 莉赛尔和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喝完了汤。同往常一样,她的旁边放着一本书。不可否认,这个答案令她非常满意,没有几个人能说他们的教育是用香烟换来的。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2

第22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3)


  不过,妈妈却认为,要是汉斯 休伯曼还懂点事的话,就该用香烟给她换一件急需的新衣服或是新鞋子什么的。“啥都没有……”她在水槽旁边发完了这通牢骚,“一说到我,你哪怕把配给的烟叶都抽完也不会给我买点啥,是不是?说不定还要把隔壁家的烟都抽完。” 不过,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汉斯 休伯曼捧着一盒子鸡蛋回家了。“妈妈,对不起,”他把鸡蛋放到桌上,“鞋子卖完了。” 妈妈没有抱怨。

  她煎鸡蛋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歌。看来,香烟还能制造无穷的乐趣,它给休伯曼一家带来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这快乐几周后就到头了。

  镇上的步行者 情况是从送衣服时开始变糟的,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糟糕。

  莉赛尔陪着罗莎 休伯曼去莫尔钦镇上送洗好的衣服时,她们的一个主顾,恩斯特 沃格尔说他再也付不起洗衣费了。“这世道,”他解释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世道是越来越艰难了。战争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看了看那个女孩,“我想,你靠抚养这个小家伙还能挣点津贴,对吧?” 面对一脸惊愕的莉赛尔,妈妈无话可说。

  她身旁的袋子空空如也。

  走吧,莉赛尔。

  这句话没有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她只是推搡着莉赛尔往前走。

  沃格尔向前走了一步,对着他们大声说着话。他大约有一米八的个子,一缕油腻腻的头发搭在额头上。“对不起,休伯曼太太。” 莉赛尔对他挥手再见。

  他也挥挥手。

  妈妈表现出强烈的不满。

  “别对那只猪猡挥手,”她说,“快点走。” 当晚,给莉赛尔洗澡的时候,妈妈用力地擦着她的身体,嘴里一直对沃格尔这头猪猡骂骂咧咧。她每隔两分钟就会模仿着他的语气说:“我想你靠抚养这个小家伙还能挣点津贴吧……”她一边搓着莉赛尔的身体一边骂,“你哪有那么值钱,小母猪,我靠你可发不了财。” 莉赛尔坐在水里,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这件事情发生后没过几天,罗莎把莉赛尔拖到厨房里。“来,莉赛尔,”她把莉赛尔抱到桌子上坐下,“反正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大街上踢足球,不如用来干点正事。” 莉赛尔只敢看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什么事,妈妈?” “从今儿起,你得替我去揽活儿,收衣服,送衣服,都该你去跑腿。要是你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那些阔佬就不能对你说不了。要是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病了。你得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们。你瘦得像根竹竿,他们会可怜你的。” “可沃格尔没这么想。” “得了……”她显得烦躁不安,“其他人会的,不许再狡辩了。” “好的,妈妈。” 她的养母好像打算安慰她一下,看样子打算拍拍她的肩头。

  乖女孩,莉赛尔,好孩子。

  她并没有这样做。

  罗莎 休伯曼站起来,挑了一把木勺,把勺子伸到莉赛尔鼻子底下晃了晃。在她看来,这样做才是必要的。“你带上洗衣袋,把衣服送到各家各户,完事后马上把袋子送回家。还有钱,哪怕是点零钱也要给我拿回来。不许去找你爸,他在干活。也不许和鲁迪 斯丹纳那头小蠢猪搅和到一块儿,你得立马回家。” “是的,妈妈。” “还有,手里头的袋子要拿好,不许甩来甩去,不许掉到地上,不许把衣服弄皱,也不许把袋子扛在肩膀上。” “是的,妈妈。” “是的,妈妈,”罗莎 休伯曼最擅长也最喜欢模仿别人说话的腔调,“你最好留点神,小母猪,要是让我发现你不听话,看看我会咋收拾你,听懂了吗?” “是的,妈妈。” 要想活命,就得学会说这几个字。莉赛尔只能听从妈妈的吩咐。从此以后,她就开始了这段旅程——从莫尔钦镇上的穷人区走到富人区,把洗好的衣服给别人送去,再把接来的活儿带回家。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去,从来不抱怨什么。当她第一次拿着袋子穿过镇上时,刚一拐上慕尼黑大街,她就抡着口袋使劲一甩——甩了一大圈——然后赶紧检查里面的东西。谢天谢地,衣服没起皱,一点也没有褶皱。莉赛尔笑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甩衣服了。

  总的来说,莉赛尔挺喜欢去跑腿。虽然妈妈不会分给她一分钱,但好歹能走出家门,到大街上转转,没有妈妈在一旁,简直像到了天堂。没有人拿手指着她,也没人骂她,再也不会因为没拎好袋子而挨骂了。一切是那么宁静。

  她也开始喜欢上那些主顾们了。

  ﹡ 潘菲胡佛家一般会把衣服仔细检查一遍,再说 :“真的,真的,非常好,非常好。”莉赛尔怀疑他们一家人是不是都要把一句话重复两遍。

  ﹡ 温柔的海伦娜 舒密特会伸出因关节炎而弯曲的手把钱付给她。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2

第23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4)


  ﹡ 魏因加特纳家那只翘着胡子的猫总会和主人一起来应门。它叫小戈倍尔,希特勒得力助手的名字。

  ﹡ 还有镇长夫人,赫曼太太,她总是披着一头柔软的头发冷冷地站在她家空旷阴冷的门厅里,孑然独立,一言不发。

  有时,鲁迪也陪她一块去。

  “你能挣多少钱?”一天下午,鲁迪问道。天快黑了,他俩正走过商店,准备回汉密尔街去。“你知道迪勒太太的秘密吗?有人说她藏着糖果,只要价格合适就……” “你就别打这钱的主意了,”莉赛尔像往常一样把钱捏得紧紧的,“对你来说无所谓——反正你又不用向我妈妈交差。” 鲁迪耸耸肩膀说:“这可值得一试哦。” 一月中旬,学校里的老师着手教他们写信。教完信件的基本格式后,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写两封信,一封写给一个朋友,一封写给其他班里的某个人。

  鲁迪给莉赛尔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小母猪: 你的球还踢得和以前一样臭吗?但愿如此,那样的话,我就能像奥运会上的杰西 欧文斯一样从你身边冲过去了…… 玛丽亚修女看了这封信后,“和蔼可亲”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玛丽亚修女的问题 “你想到走廊上去站站吗,斯丹纳先生?” 不用说,鲁迪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把信撕掉又重新写起来。这次,他写给一位叫莉赛尔的女孩,想问问她有什么爱好。

  莉赛尔在家里完成写信的作业时,才发觉要是给鲁迪或别的哪头蠢猪写信真是太可笑了,这样的信毫无意义。她一面在地下室里写着信,一面和爸爸搭话,爸爸又在刷地下室的墙壁了。

  爸爸带着一股油漆味转过身来问:“什么破事?”这样的字眼是德国人能说出来的最难听的话了,可是爸爸说起来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

  “我可以给妈妈写封信吗?” 沉默。

  “你为什么想给她写信呢?你每天都要受她的气,”爸爸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是在打趣她,“还不够你受的吗?” “不是这个妈妈。”她咽了口唾沫。

  “噢,”爸爸又转身刷起墙来,“好吧,我想这样得了,你把信寄给那个叫什么来着——寄养处那个带你来这儿,偶尔来瞧瞧你的人。” “是亨瑞奇太太。” “对了,寄给她,她可以把信转给你妈妈。”即便这样,他的话听上去还是不可信,他并没有提供更有价值的建议,因为亨瑞奇太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来访中,绝口不提她生母的情况。

  莉赛尔没有问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立刻动手写起信来,不愿再琢磨心里逐渐产生的不祥的预感。她花了三个小时,前后修改了六次,终于完成了这封信。在信中,她对妈妈讲述了镇上的许多事情,她的爸爸和手风琴,古怪又有趣的鲁迪 斯丹纳,还有罗莎 休伯曼的“光辉”事迹。她在信里骄傲地谈到了自己已经学会了读书,还学了点写作。第二天,她就把信寄给了亨瑞奇太太,信封上贴着一张在厨房抽屉里找到的邮票。然后,她就开始了等待。

  在她写完信的那天晚上,她偷听到了汉斯和罗莎之间的谈话。

  “她干吗给她妈写信?”妈妈问道。令人惊奇的是,她说这番话时语气平和,忧虑。你能想象得出,这一点让莉赛尔大为担忧。她宁愿听到他们争吵不休。大人们要是说悄悄话,就表示有可疑的事情发生了。

  “她问我,”爸爸回答,“我又不能说不让她写,我怎么能那样说呢?” “老天爷,”妈妈又悄悄说,“她最好忘掉她妈。天晓得她妈这会儿在啥地方呢。鬼才晓得他们拿她妈咋样了。” 莉赛尔躺在床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

  她想念着妈妈,反复思量着罗莎 休伯曼的话。

  她在哪儿? 他们对她怎么了? 可关键是,“他们”是谁呢? 石沉大海的信件 故事跳到1943年9月,地点是休伯曼家的地下室。

  一个十四岁大的女孩正在一个黑色封面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她虽然很瘦,身子却不弱。她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了。爸爸坐在她旁边,手风琴就放在他的脚边。

  他说话了:“莉赛尔,你知道吗?我差点想给你写封回信,在信后边签上你妈妈的名字。”他伸手挠挠大腿,那儿的石膏刚被拆掉,“可是我没写,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一月份剩下的日子,再加上整个二月份,莉赛尔天天都要去查看信箱里有没有她的信。有几次,她的举动让养父的心都快碎了。“对不起,”他告诉她,“今天没有信,嗯?”事后,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没指望了。要是妈妈能写信,她早就会和寄养处的人联系了,或者早就直接和自己或休伯曼夫妻联系了。但是,没有任何音信。

  雪上加霜的是,二月中旬的一天,莉赛尔收到一个海德大街的老主顾,潘菲胡佛夫妇的信。夫妻俩的个子都很高,他们站在门口,把信递给她,并用忧郁的眼神望着她。“给你妈妈的信,”男人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她,“告诉她我们很抱歉,真的十分抱歉。” 这天晚上,休伯曼家又不得安宁了。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2

第24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5)


  即使莉赛尔躲进地下室去写给妈妈的第五封信(它们中只有一封被寄出去了),她也能听见罗莎在上面不停咒骂着潘菲胡佛家的这群猪猡,还有可恶的恩斯特 沃格尔。

  “他们得一个月都撒不出尿来,他们准会被尿活活憋死。”她听到妈妈嚷嚷着。

  莉赛尔继续写着信。

  等莉赛尔的生日到来的时候,她没有收到生日礼物。没有礼物是因为没钱买,那段时间,爸爸连烟都不抽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妈妈指着爸爸的鼻子说道,“我让你甭在圣诞节的时候就把两本书都给她,可没用,你哪肯听我的话,对吧?” “我知道!”爸爸缓缓地转过身,对女孩道歉,“对不起,莉赛尔,我们没钱给你买礼物。” 莉赛尔却一点都不在意。她不吵不闹,也没有跺脚发脾气。她独自品尝着失望的痛苦,决心干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自己给自己弄件礼物。她要把给妈妈写的信都攒起来,装到一个信封里,再用收到的洗衣费中的一小部分把信寄出去。她肯定要挨打,多半是在厨房里,她不会有半句怨言。

  三天后,计划实现了。

  “钱的数目不对,”妈妈把钱数了四遍,莉赛尔靠在炉子旁,这儿暖和一点,也让她的血流速度加快,“怎么回事,莉赛尔?” 她撒了谎:“可能是他们给少了点。” “你没数吗?” 她招供了:“是我把钱花了,妈妈。” 罗莎走过来,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离那些木头勺子太近了,“你干了些啥好事?” 莉赛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把木勺就抡过来打在她身上,就像上帝在她身上踩了一脚一样。她的皮肤上马上留下了红印,火辣辣地灼痛起来。妈妈发泄完以后,莉赛尔趴在地板上,抬起头准备解释这事。

  她的眼前直冒金星,不得不眯缝着眼睛。“我拿钱寄信了。” 接下来,莉赛尔能感觉到的只有积满灰尘的地板,还有衣服仿佛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以及突如其来的醒悟——她的妈妈永远不可能给她回信了,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是给她的第二顿痛打,同时也刺痛了她的心,持续了许久,许久。

  头顶上罗莎的样子变得模糊起来,不过,当罗莎把她的纸板脸凑过来的时候,她的样子又逐渐清晰了。胖墩墩的罗莎颓然地站在那儿,手里像拎棍子一样拎着把木勺。“对不起,莉赛尔。” 莉赛尔十分清楚,她的养母不是因为打了她而道歉。

  红印慢慢扩散开来,她的皮肤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她趴在地上,趴在尘土和污秽中,昏暗的灯光照着她。她的呼吸平静,一滴浑浊的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抵着地板,感到自己的前臂,膝盖,手肘,脸颊,小腿都挨着地面。

  地板冰凉,尤其是脸颊挨着的那块地方,更是凉透了,但她却不能动弹。

  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她就这样在厨房的餐桌下面趴了将近一个小时,一直到爸爸回到家拉起了手风琴的时候,她才站起身,清醒过来。

  当她写到那晚的情形时,心里一点不恨罗莎 休伯曼,也不恨自己的妈妈。对她来说,她们只不过是当时那个环境下的牺牲品。在她眼前不断闪现的是那滴浑浊的泪水。她觉得,要是屋子里是漆黑一片的话,那滴眼泪就会变成黑色的。

  “可屋里的确是黑漆漆的。”她自言自语道。

  尽管她清楚当时灯是亮着的,也无数次试图回忆起那个场景,但在内心却总是这样一幅图画:她是在黑暗中被殴打的,她躺在冰冷的黑漆漆的厨房里,甚至连爸爸的音乐都是黑色的。

  连爸爸的音乐都变成黑色的了。

  奇怪的是,这样的想法仿佛给她带来了某种安慰,而不是痛苦。

  黑暗,光明。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当偷书贼逐渐悟出一切真相后,她陷入到无边的噩梦中不能自拔。这件事至少让她做好了某种准备,为她在元首生日那天,出于困惑和愤怒所做出的举动埋下了一个伏笔。

  莉赛尔 梅明格做好了准备。

  生日快乐,万岁,希特勒。

  许多快乐会由此产生。

  1940年,希特勒的生日 从三月份一直到四月份,莉赛尔每天下午都要去看看信箱里面有没有她的信。这期间,在汉斯的请求下,亨瑞奇太太到家里来了一趟。她的解释是寄养处也和波拉 梅明格完全失去了联系。可是,那女孩还是没有放弃,你可以想象那情形:她每天兴致勃勃打开信箱,里边却空空如也。

  德国举国上下都开始筹备希特勒的生日,莫尔钦镇也不例外。这一年尤其特别。随着德军的节节胜利,希特勒的地位日益稳固,莫尔钦镇上纳粹党党部希望这次生日庆祝会能更为隆重。他们将举行一次游行。大家一起游行,在音乐的伴奏下唱歌,还要点上一堆篝火。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3

第25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6)


  莉赛尔在莫尔钦镇上送衣服的时候,纳粹党徒们也在四处活动收集燃料。有那么一两回,莉赛尔碰巧遇到有人敲着别人家的门,问这些人有没有不需要或者打算扔掉的东西。爸爸拿回家的《莫尔钦快报》上面宣称,要在镇上的广场为庆祝会生一堆火,当地所有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都要参加。这次活动不仅是为了庆祝希特勒的生日,更是为了庆祝他战胜了敌人,结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各国对德国的遏制。“所有的东西,”报上这样写道,“那个时期以来的东西——报纸,海报,书籍,旗帜——我们的敌人用于宣传的任何东西都要送到慕尼黑大街的纳粹党党部来。” 甚至连正在等待改造的舒勒大街——著名的黄星之街——也最终被彻底搜查了一番,以便找出点什么,随便是什么东西,好以元首的名义来烧掉。如果说某个纳粹党徒仅仅为了增加燃料的数量而去印出一千多“毒书”或“毒海报”来,那也不足为奇。

  一切准备就绪,四月二十日的庆祝会将成为一次盛典,这一天将充满火焰和欢呼声。

  还有图书偷盗事件。

  那天早晨,在休伯曼家一切如常。

  “那只蠢猪又在看窗子外头了,”罗莎 休伯曼骂道,“天天看,今儿你又有啥好瞧的?” “噢。”爸爸高兴地回应着,窗子上头的旗帜遮住了他的背,“你该来瞧瞧这个女人,”他扭头瞟了妈妈一眼,又对莉赛尔咧咧嘴,“我真想跑出去追求她,你可比不上她哦,妈妈。” “猪猡!”妈妈冲他挥舞着木勺。

  爸爸继续看着窗外,凝视着那个假想中的女人和那一排真真切切的旗帜。

  那一天,莫尔钦镇的大街小巷都为了庆祝元首的生日而张灯结彩。有的地方,像迪勒太太家,连玻璃都被擦得锃亮,簇新的纳粹党旗迎风飘扬,那符号就像镶嵌在红底白心的毯子上的珠宝。而有些人就把旗帜搭在壁架上,像是在晾什么东西一样,可没有人管它。

  起初,休伯曼一家差点大难临头,因为他们找不着旗帜了。

  “他们要来找茬了,”妈妈警告她丈夫,“他们要来把我们抓走了。”又是一个“他们”。“我们得赶紧找出来!”爸爸差点就跑到地下室去在废旧的床单上画一面旗帜了。谢天谢地,旗帜终于钻出来了,原来是藏在柜子里的手风琴后面了。

  “这个破手风琴太碍手碍脚了!”妈妈转身喊道,“莉赛尔!” 女孩很荣幸地把这面旗帜钉在窗框上。

  后来,小汉斯和特鲁迪都回到家来吃饭,就像过圣诞节和复活节时一样。现在,该详细介绍一下这两个人了。

  特鲁迪,人们又常常把叫她特鲁黛尔,只比她妈妈高几厘米。她继承了罗莎 休伯曼的缺点,走路时老迈着鸭步,除此之外,其他方面要比她妈妈好一点。她在慕尼黑的富人区做女佣,住在那户人家里。看上去,她已经腻烦了小孩,可对莉赛尔至少还能笑着说说话,她的嘴唇柔软,声音轻柔。

  小汉斯的眼睛和个头都像他爸爸。不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的银光可不像爸爸一样充满暖意——那光芒是属于元首的。他比爸爸略胖些,一头金发,皮肤就像米白色的油漆。

  他们俩是一块儿从慕尼黑乘火车回家的。到家不久,父子俩又开始剑拔弩张了。

  汉斯 休伯曼与儿子对峙的缘由 在小汉斯眼里,爸爸属于旧德国——那时候别的国家都可以任意欺凌这个国家,而它的人民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长大以后,小汉斯发现别人把爸爸叫做“犹太人的粉刷匠”,因为爸爸要替犹太人刷房子。接着就发生了我马上要提到的这一幕——汉斯快要加入纳粹党的当口,他却失去了这次机会。所有人都清楚他不应该刷掉犹太人商店外墙上那些谩骂犹太人的话。这种行为既有损于德国,也对那些犹太罪人不利。

  “那他们还是没让你参加了?”小汉斯旧话重提,这是圣诞节没有谈完的话题。

  “参加什么?” “当然是纳粹党了。” “没有,我想他们已经把我忘了。” “你没再去试试吗?你不能光坐在这儿,等着新世界来接纳你,你得走出去,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虽然你过去犯过错误。” 爸爸抬起头来。“错误?我这辈子犯过不少错误,可没参加纳粹不是错误。我向他们递交了申请的——你知道这件事——可我不可能天天跑去问他们。我只是……” 此时,一股寒风袭来。

  它随着空气吹进窗户。或许,这是来自第三帝国的和风,里面积蓄着更为强大的力量;或许,这显示出欧洲还一息尚存。不管这是什么风,它从怒目圆睁着的父子俩中间吹过。

  “你从来不关心这个国家,”小汉斯说,“至少是不够关心。” 爸爸的眼睛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可这并没有消除小汉斯心头的怒气。不知为什么,他看着那女孩。莉赛尔把她的三本书都堆在桌上,正在读其中的一本。她的嘴在无声地蠕动着,好像在和谁说话似的。“这孩子在读什么垃圾啊?她该读读《我的奋斗》。” 莉赛尔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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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7)


  “别理他,莉赛尔,”爸爸说,“读你的书吧,他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可小汉斯没有就此罢休。他走近一步,说道:“你得选择,要么支持元首,要么反对他——我看你是反对派。你一直都是。”莉赛尔观察着小汉斯的脸,注视着他薄薄的嘴唇和尖利的下齿。“你太丢人了——如今全国上下都忙着清理那些人渣,好让德国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袖手旁观。” 特鲁迪和妈妈坐在那里不敢搭话,她们和莉赛尔一样被吓坏了。空气中弥漫着豌豆汤的味道,还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他们都在等着下一句话。

  这句话是儿子说的,只有五个字。

  “你是胆小鬼。”他对着爸爸的脸吼了这句话,然后就飞快地离开厨房,冲出家门。

  虽然明知没有用,爸爸还是走到门口对儿子大喊:“胆小鬼?我是胆小鬼?!”接着,他又跟到门口,恳求似的去追儿子。妈妈急忙跑到窗子边,用力扯下旗帜,推开窗户。她和特鲁迪、莉赛尔三个人一起挤在窗户旁看着爸爸追上儿子,抓住儿子的手臂,求儿子回去。她们什么都听不见,可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小汉斯拼命挣脱爸爸的样子,爸爸只好望着儿子远去。这一幕她们看得明明白白。

  “汉斯,”妈妈终于大声叫嚷起来,特鲁迪和莉赛尔都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快回来。” 可那小子还是走掉了。

  是的,那小子走了,我真希望能把后来发生在小汉斯 休伯曼身上的事都告诉你们,可惜不行。

  元首生日庆祝会那晚,他从汉密尔街上消失后,很快就进入到另外一个故事的场景里去了。那个故事的每一步都把他引向了那场发生在苏联的悲剧。

  苏联的斯大林格勒。

  关于斯大林格勒的一些情况 1. 1942年和1943年初,每天早晨,这个城市的上空都如同漂白过的床单一样白。

  2. 每天,当我穿过这个城市,带走属于我的灵魂时,这张白床单上都会溅上鲜血,直到最后血流成河。

  3. 每天晚上,这张床单又被拧干、漂白,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4. 战斗是白天唯一可做的事情。

  儿子走后,汉斯 休伯曼又站了一会儿。街道看上去异常空旷。

  等他回到家,妈妈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她没有训斥爸爸,要是在过去,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她感觉到,被唯一的儿子贴上了胆小鬼的标签,他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晚饭后,他默默无语地坐在桌旁。难道真的像儿子残忍地指责的那样,他是个胆小鬼吗?当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考虑的只有他一个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活下来。然而,恐惧会让人胆怯吗?是因为庆幸自己还活着所以才胆怯的吗? 他两眼盯着桌子,心潮起伏。

  “爸爸,”莉赛尔叫他,可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他刚才在说什么?他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爸爸回答道,他对着桌子轻声说,“没什么意思。忘了他的话吧,莉赛尔。”大约过了一分钟,他又说:“你是不是准备好了?”这次他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打算去看篝火吗?” “准备好了,爸爸。” 偷书贼换上了她的希特勒青年团制服。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家,去青年团总部。孩子们将在那儿列队前往镇上的广场。

  有人将在那儿发表演讲。

  还会点燃一堆篝火。

  有一本书会被偷走。

  百分之百的纯日耳曼汗水 人们站在街道两旁看着这些德国青年向市政大厅和广场方向前进。在这样的场合里,莉赛尔忘记了她的亲生母亲和别的困扰她的问题。人群朝着他们欢呼鼓掌,她的情绪也随之高涨。有的孩子向父母挥手示意,可也只敢挥了几下——他们得到了详尽的指示:一直前进,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向人群挥手。

  当鲁迪所在的队伍走进广场并按照命令停下来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是汤米 穆勒引发的。这个团的其他人都停止了前进,只有他直挺挺地撞上了前面的一个男孩。

  “白痴!”那个男孩吐了一口唾沫,转过身来。

  “对不起,”汤米 穆勒抱歉地伸出手臂,他的脸又开始抽搐,“我听不见。”这虽然是个小插曲,不过却预示着麻烦将接踵而至。这个麻烦既与汤米有关,也与鲁迪有关。

  游行接近尾声时,希特勒青年团获令将队伍解散。熊熊的篝火点亮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兴奋不已,再让他们保持队形是几乎不可能的。他们齐声高喊了一句“万岁,希特勒”就散开了。莉赛尔寻找着鲁迪的影子,可孩子们四下散开后,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人,和高声的呼喊。孩子们都在找自己的伙伴。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3

第27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8)


  下午4点30分,天气已十分寒冷。

  人们开玩笑说他们需要暖和一下了。“这堆垃圾就只有这点好处。” 手推车把它们全运进来了,它们被倾倒在广场中央,上面还浇上了味道挺好闻的东西。有些书、纸张和别的东西滑落下来,又被重新扔回去。从远处看来,它就像一座火山,或是一个降落在广场中间的神奇的不速之客,需要有人将其尽快消灭。

  浇在上面的东西产生了一股气味,这股味道向站在远处的人群飘过来。大约有一千多人聚集在广场四周,有的站在市政大厅前的台阶上,有的站在广场周围建筑的屋顶上。

  莉赛尔在人群中穿梭着,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让她误以为火已经点着了,其实并没有,那不过是人流涌动发出的声音。

  他们没有等我就开始了。

  虽然她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是一种罪恶——毕竟,她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她的三本书——她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燃烧的书籍。我猜想人类喜欢看到毁灭的场景。沙滩上的城堡、多米诺骨牌搭成的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人类拥有的超凡能力就是把毁灭升级。

  莉赛尔透过人墙中的一条缝隙窥见那堆罪恶的东西还没有被点燃,心里顿时觉得宽慰了许多,她还没有错过这场好戏。人们朝着那堆东西乱戳一气,甚至朝那上面吐痰。这让她联想到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孤苦伶仃,四顾茫然,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没人喜欢他,他只能低下头,把两手插进衣袋里,永远地为自己祈祷。

  越来越多的碎片落在这堆东西的边上,莉赛尔搜寻着鲁迪的影子。这头蠢猪上哪儿去了? 等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天空已经暗下来了。

  纳粹党的旗帜四处林立,穿制服的人随处可见,挡住了她的视线。没有用,到处人头攒动,无论怎么挤,无论怎么想办法,都无法出去。你只能融入其中,与其他人一起唱着歌等待着篝火燃起。

  讲坛上的一个男人要求大家安静下来,他的身上穿着件亮闪闪的褐色制服,衣服上熨过的痕迹还依稀可见。人们开始安静下来。

  他的第一句话是:“万岁,希特勒!”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向元首行举手礼。

  “今天是个光辉的日子,”他继续说,“不仅因为今天是我们伟大元首的生日,也是因为我们又一次打败了敌人,我们阻止了他们对我们思想的腐蚀。” 莉赛尔还在努力从人群中挤出来。

  “我们结束了过去二十年来在德国大地上肆虐的瘟疫,”他在表演一种叫做演讲的东西——那是充满激情的技艺高超的表演——告诫人们要当心,要警觉,要寻找并摧毁图谋颠覆祖国的一切阴谋,“共产主义分子!无耻!”又是这个词,是从前听到过的,在那阴暗的屋子里,那些穿制服的人。“消灭犹太人!” 演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莉赛尔放弃了挤出人群的努力。“共产主义分子”一词引起了她的注意。四面八方纳粹党徒们的附和声如波浪般席卷而过,消失在他们脚下的德国土地上。这应和之声犹如潮水,女孩仿佛踏在潮水之上,反复思考着“共产主义分子”一词。

  迄今为止,在青年团里,他们都被告知日耳曼人是上等民族,除此外就没有再特别提起什么人了。当然,每个人都清楚犹太人是危害日耳曼理想的要犯。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到共产主义分子,一直到现在,虽然抱有这样政治信仰的人也受到了惩罚。

  她不得不挤出人群。

  她前面站着个女人,她的一头金发从中间分开,两条辫子静静地垂在肩头。这使莉赛尔回忆起过去待过的那些阴暗屋子,妈妈回答着那些只有一个词的讯问。

  一切仿佛在眼前重现。

  挨饿的妈妈,失踪的爸爸。共产主义分子。

  死去的弟弟。

  “现在,我们就对这堆垃圾,这堆毒药说再见吧!” 正当莉赛尔觉得恶心准备离开时,那个穿着亮闪闪的棕色制服的家伙从讲坛上走下来,从一个同伙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了下面那堆受尽诅咒的东西。“万岁,希特勒!” 围观的人群也高喊:“万岁,希特勒!” 一群人从看台上跳下来,围着书堆继续点火,好像是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周围爆发出阵阵欢呼声。纯日耳曼的汗水开始冒出来,接着,汗水出得越来越多,人们挥汗如雨,如同在汗水中游泳一样。叫喊声,汗水,微笑。我们记住这微笑吧。

  人们兴高采烈地评论着,一起大喊着“万岁,希特勒”。你相信吗,这让我十分好奇,会不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瞎了一只眼或是伤到一只手或手腕。只要你不小心在错误的时间把头转向错误的方向,或者靠某人太近,完全有此可能。也许真的有人受了伤。我个人的所见是,这次事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至少没有造成肉体上的死亡。当然,这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带走了大约四千万人的灵魂,不过,这是后话了。让我们还是回到火堆那儿去吧。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3

第28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9)


  橘黄色的火焰在人群中舞动,纸张和印刷品都消失在火光中,燃烧的碎片从书上脱落下来。

  在另一端,隔着模糊不清的火焰,可以看到许多棕色衬衣和做出卐字形状的手。你看不见人,只能看到制服和手势。

  天空中的鸟儿都飞了下来。

  它们被火光吸引,围绕着火堆飞行——直到受不了火焰的热度。或者,是人类的狂热?显然火焰的热度比不上人类的狂热。

  莉赛尔正打算逃离,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莉赛尔!” 她循着声音扭头望去,想找到发出声音的人。噢,天哪,原来是路德威格 舒马克。他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讥笑她或开她的玩笑,或是说点别的话。他只是把她拉到身边,把自己的脚踝指给她看,他在狂欢中受了伤,可怕的污血正从袜子里渗出来。他那一头金发乱成一团,脸上充满了无助的表情,就像一只动物,不是一头灯光下的鹿,不是这么典型或是特殊,就是一只动物,在同类的混战中受了伤,就快要被他的同类踩死了。

  她扶着他站起来,把他拖到人群后面,那里的空气好些。

  他们蹒跚着走到教堂一侧的台阶上,这里没有什么人,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下来休息。

  舒马克长长出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

  他把身子坐好,抬起脚踝,然后看着莉赛尔 梅明格的脸说:“对不起。”他没有看着她的眼睛,而是看着她的嘴巴说,“还有……”他们的脑海中都是学校操场上那滑稽的一幕,还有他们的打斗,“你知道,我觉得对不起你。” 莉赛尔再次听到人们叫着那个词。

  共产主义分子。

  但是,她选择把注意力转移到路德威格 舒马克身上。“我也觉得抱歉。” 然后,他们俩都静静地呼吸着,因为没什么可说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过节了。

  路德威格 舒马克想着他正在流血的肿胀脚踝。

  那女孩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在他们左手边,火焰和燃烧的书籍就像在迎接英雄一样欢舞。

  盗 窃 之 门 她坐在台阶上等爸爸,眼前是一片灰烬,灰烬中还有没有燃烧完的书籍的残骸。放眼望去,满目凄凉,那红色和橘红色的灰烬就像被人丢弃的糖果。人群大多已经散去。她看到迪勒太太心满意足地离去;满头白发的普菲库斯也走了,他身上穿着件纳粹党的制服,脚上还趿拉着那双破鞋子,嘴里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现在,只剩下清理工作了,很快,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不过,你们还能闻到味道。

  “你在干什么呢?” 汉斯 休伯曼走上教堂的台阶。

  “嗨,爸爸。” “你该在市政大厅前面等我的。” “对不起,爸爸。” 他挨着她坐在地上,俯下身撩起她的一缕头发,用手轻轻把头发别在她耳朵后面。“莉赛尔,出什么事啦?” 有好一阵子,她一句话不说,默默地在心里计算着,虽然她早已知道结果。

  一道加法题 “共产主义分子”一词 一堆篝火 一堆石沉大海的信 亲生妈妈的遭遇 弟弟的死亡=元首 元首。

  他就是她第一次给妈妈写信的那晚,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口中谈论的那个“他们”,她知道这点,但她还是得问问。

  “我妈妈是共产主义分子吗?”她盯着爸爸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我来这儿之前,他们老是问她事情。” 汉斯往前面挪挪,准备撒谎。“我不清楚——我没见过她。” “是元首把她给带走了吗?” 这个问题让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爸爸被迫站起来,他看了看那些穿着褐色衬衣铲着火堆灰烬的人,他甚至都能听到他们的铲子嗤地一下戳进去的声音。他心里又想好一个谎言,可他发现自己没法说出口。他说:“我想可能是的。” “我知道,”这句话掷地有声,莉赛尔能够感受到自己心头的愤怒,她的胃也因此而开始绞痛,“我恨元首,”她说,“我恨他。” 汉斯 休伯曼该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说呢? 他会像他真正希望的那样,弯下腰,给他的养女一个拥抱吗?他会对她,她的妈妈,还有她弟弟的遭遇表示同情吗? 没有。

  他紧闭双眼,然后睁开眼,狠狠地给了莉赛尔 梅明格一记耳光。

  “不许再这样说!”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清晰。

  女孩浑身哆嗦着,耷拉着脑袋坐在台阶上。他坐在她身边,双手捧着头。也许他的样子不过就是一个歪坐在教堂台阶上的心烦意乱的高个子,但事实不仅如此。此时,莉赛尔并不了解,她的养父,汉斯 休伯曼,正处于一个德国公民无法面对的、进退维谷的危险之中。不仅如此,这个问题将困扰他近一年的时间。

GoldMoon 发表于 2010-4-27 20:53

第29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10)


  “爸爸?” 她声音里的惊恐奔涌而出,使得她无法动弹。她想跑却跑不动。等爸爸下决心再次开口说话,他才把手拿了下来。

  “你在我们家里可以说这些话,”说完,他严肃地看着莉赛尔的脸颊,“可你决不能在大街上,在学校里,在青年团里这么说,绝对不行!”他站在莉赛尔面前,用力抱起她,摇晃着她的身体,“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莉赛尔的眼睛被迫鼓得大大的,她顺从地点点头。

  其实,这算是未来的一次谈话的预先排练。那次谈话发生在晚些时候,在十一月的一天凌晨。那时,汉斯 休伯曼最惧怕的事情发生在汉密尔街上。

  “好的,”他把她放下来,“现在,让我们来试试……”爸爸笔直地站在台阶的最下面,伸出手臂,与身体呈四十五度角,“万岁,希特勒!” 莉赛尔站起身,也伸出手臂,带着所有的痛苦,她重复道 :“万岁,希特勒!”这个场面令人感动—— 一个十岁大的女孩,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强忍住眼泪,向元首致敬。她的声音越过了爸爸的肩膀,凌乱地散落在背后的黑暗之中。

  “我们还是朋友吗?“ 大约一刻钟之后,爸爸手里拿着一支香烟,像是一根表示友好的橄榄枝——那是他刚得到的卷烟纸和烟叶。

  莉赛尔一句话也没说,阴沉着脸走过来,开始卷香烟。

  他们一起坐了好长时间。

  烟雾飘过爸爸的肩头。

  十分钟以后,盗窃之门会裂开一条缝隙,莉赛尔 梅明格会把这条缝隙弄大,然后钻过去。

  两个问题 门会在她的身后关闭吗? 她还能从大门里回来吗? 正如莉赛尔随后发现的那样,一个技术精湛的小偷需要各种不同的能力。

  秘密行动,胆识过人,动作迅速。

  不过,还有一点尤为重要。

  运气。

  事实上。

  忘了这十分钟吧。

  大门现在已经开启。

  火 中 书 夜幕慢慢降临,香烟快抽完了,莉赛尔和汉斯准备起身回家。要想从广场出去,他们得绕过篝火堆,再穿过一条小路,就到了慕尼黑大街。他们没来得及走那么远。

  一个叫沃夫冈 埃德尔的中年木匠叫住了他们。他负责为纳粹党的这次盛会搭讲坛,现在又要负责拆除它。“汉斯 休伯曼?”他脸上的络腮胡子一直长到了嘴边,他用沙哑的嗓子叫着:“汉塞尔①!” “嗨,沃夫冈。”汉斯应道。他向木匠介绍了女孩,女孩回敬了一个举手礼。“做得好,莉赛尔!” 开头几分钟,莉赛尔只是待在他们附近五米之内的范围里。他们的交谈断断续续传到她耳朵里,可她并不太关心。

  “活儿多吗?” “不多,现在找活儿挺困难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再加上我又不是纳粹党员。” “你说过正在争取,汉塞尔。” “我试过,可我犯了个错误——我想他们还在考虑这事呢。” 莉赛尔漫无目的地朝堆积如山的灰烬走去。好像那是块磁铁,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就像黄星之路一样,充满着无力抵制的诱惑。

  莉赛尔目不转睛地径直走过去,就像她刚才一心只想看人们点燃篝火一样。她的头脑中从来没有要保持安全距离的概念。火堆吸引着她,她开始围着火堆转圈。

  在她头顶上,黑暗一如既往地将天空渐渐覆盖,可远方的山腰上还闪烁着点点灯光。

  “当心点,孩子。”一个穿制服的人对她说,他正在把灰烬铲上推车。

  离市政大厅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几个黑影正站着说话,可能是还在为焚烧书籍的壮举而欢欣鼓舞。莉赛尔只能听到谈话声,却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

  有好一阵,她观察着那些人铲灰的过程,要先拍打火堆的两边,让里面塌下来,这样火堆的体积就变小了,然后再用手推车把灰烬运到一辆卡车上,这样来来回回跑了三趟以后,小山似的灰烬已经快见底了,有些没有烧透的东西从灰烬下冒了出来。

  那些没烧透的东西有 半面红旗、两张宣传犹太人诗歌的海报、三本书、一面写着希伯来语的木牌。

  也许是因为它们太潮湿了,也许是火力不强,没有把放在下面的这些东西烧透。不管是什么原因,它们现在紧缩在灰烬中,好像还在颤抖。它们是幸存者。

  “三本书。”莉赛尔小声说着,看了看那些人的背影。

  “快点干,”他们中的一个说,“你们得抓紧点时间,我的肚子都饿了。” 他们朝着卡车走去。

  那三本书没有被他们发现。

  莉赛尔动手了。

  当她靠近那堆灰烬时,仍能感受到火堆的余热。她的手伸进去时被烫了一下,但第二次伸手时,她的速度极快,一手就抓住了离她最近的那本书。这本书封面是蓝色的,边缘被火烧了,但其余部分没有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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