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往事飞
N年前一段过往，像落叶被踩踏、转移，悄悄埋葬，腐朽得悄无声息，平复得视而不见。一块天外飞石，哐当砸在这些陈腐的往事上，翻搅出泛酸的陈味。日子，颤了。
当他诡异地出现在一次聚会上，她懵了，怎么会是他？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轮廓依旧，容颜不在，岁月给他洗了把脸，绷紧的松弛，光洁的粗糙；岁月给他架了道火，捂熟了，很男人。那天的时钟仿佛打摆子，忽前忽后地摇晃，她如驾浮云，今今昔昔地摇曳其间，想着从前事，说着今朝话，不知身处何年。这个已经抛到八千里外的旧情人，一头撞回眼前的现实，带着一副彬彬思旧的面孔，搅扰了她沉寂的魂灵。
她，曾经校园里最靓的美女，气质典雅，才华冠盖，终于遇见一匹尊贵白马，钻进王子公主的童话，日子过得千人羡万人慕，是郎才女德的最佳解读。博闻强记、学富才高的老公位居高职，谦逊和蔼，诙谐调皮。他俩的婚姻和如琴瑟，妙趣横荡。在老公官职顶天的时候，她毅然放弃事业，选择持家深居，相夫教子，追随老公游历世界各地：跟老虎伍德打打球，在金融风暴初起时收拾华尔街，跟非洲酋长谈谈天，上缙云山拜拜道长……，闲云野鹤，朝歌夜弦。
他，曾经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魁梧的体格，明亮的眼睛，随时放倒怀春遐思，喜欢他的成排成连，特有女人缘。八十年代末出国求学，滞留国外成家立业，娶了女同学共同打拼。九十年代末风光海归，换职务的同时换掉糟糠，抱得年轻十岁的香艳美人。
在她深深浅浅的恋爱脚印中，他踩过重重的一个坑。从相恋到痴爱，驾云驾雾如履青天，飘飘忽忽走到婚嫁大门口，叩门，只差一小步，就迈进婚姻的门槛，不曾想，门前岔岔多。
事隔20年，他俩重逢在那个该死的聚会上，后来她想，倘若没去，不会有日后的无穷振颤，如八级地震，错动了历史板块，涌出情感岩浆。那天，曲终人散，她开车回家，半路接到他的来电，请求单独碰面，就在当晚，他大喊：马上掉转车头，她犹豫，回绝，太晚了！20年前干嘛去了？她不想让他挥之即来，他谁呀他，够资格指挥她的方向吗？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她坐在窗前，喝着普洱茶，梳理着半遗半忘的情感线团，唉，这些天没少揭从前的疤，探逝去的伤，想也白想，念也无用，追悼会开过好几过，该埋的铺金盖银挖坑掩埋，她恨他负心，也感谢他负心，使她义无反顾地冲破黑暗抵达光明彼岸。她寻思，该去健身房运动运动，养生康体才是生活重点，刚刚站起身，电话铃响，是他，这回不猴急，温文尔雅的语调，谈的是天气，问的是心境，然后，向她索取一寸光阴，以照耀他的后半生，她笑了，山不转水转，人嘛，不就碰个头，吃顿饭，饭后把车开，各走各的红绿灯，各行各的既定路线，有GPS指引，错不了。
亚运村，马可波罗大酒店旁边，日本料理，松子餐厅，地下，人不多，包间迷你，地坑凹下去，桌子架上来，生鱼片套餐，旷日不遇的一男一女小酌浅饮，打开话匣，匣子里装着形形色色的曾经，共同的熟人，各自的父母，还有20郎当岁的两个青年，夜压马路，昼寄山水，相互绽放生命的美丽瞬间。他记得她省级网球赛夺冠的每一场精彩，她记得他篮球场上的飒飒英姿；他记得她联欢会上嗓音如莲的报幕，她记得他交谊舞场上的王子风范……，点点滴滴，汇聚成盘，好像面对一盘下过的棋，他们即是解说员，又是落子人，隔着20年的时空，他们边复盘，边解说每走一步的心得体验，前半段异常美妙，后半段嘈杂混乱，他们没按当年的谱走，而是推翻不利于己的步骤，重新诠释，重新定义，重新落子于无形。
恋人分手，或因误会，或因看穿本质。解释，怎是一餐饭能解扣。他说他的，她信她的。越解释越迷惑，嫌隙难消。他背井离乡只身出国，她热爱故土坚守原地，东飞伯劳西飞燕，聚散不稀奇。也许是负心，也许是两地两国无法两全的必然。他出国后，两人鸿雁传书，她才情勃发，字落珠玑，这些爱意丰盈、美益求美的信件，20年来他一直珍藏，跟随着他去过日本、欧洲，到过南美，他世界各地漂泊，这些情信跟随着他辗转世界各个角落，即便再占行李的份量，他都如视珍宝，舍不得丢弃，情困意疏时拿出来阅读，激励鼓舞他生活的勇气。她湿了，泪如玉珠叽咕滚落，为那些夜灯下心血熬煮的句子，为那份投情掷谊的痴迷。他是一个念旧的人，一个虽然负了心却强装有心人。他的信，她早已一把火烧成灰，存在不复，她视他的负心为耻辱，她要的不是铭记，而是忘却。伤，由恨而愈。当年他在国外，她等他，可他，却迷失在女同学的窗前。她怒了，发誓再不找比她岁数小的男孩，于是，成就了后来的婚姻，丈夫大她不少岁。
10年前，他回国发展，来到京城，千方百计地寻找她。一个无根无基的外地人，想找一个深藏京城的本地人，难。当初他们相遇在广东，他的家乡，煲汤，早茶，有咩搞错，饿母鸡，她偷师学了不少广东话，他借机搞懂几句京片子，戈屁着凉伍的。好不容易，他打听到她的消息，那就是她嫁了，嫁给一位老干部，家里朴素简单，仅一套沙发，还是单位发的。他立马生出悲天悯人之心，发疯地寻找她，希望帮助她脱离苦海。寻觅十年，踏破铁鞋，终于遇到了，有了倾诉的对象，他当年为爱痴狂，日后饱受良心鞭挞，老天无眼，让他错失美好姻缘，日后饱受相思之苦。他表表表白白白，嘚吧嘚吧嘚……
她开车回了自己家，中间差点忘记拐一个弯。
自从这次见面，平静的内心颠覆了，N年前的旧事，如倾盆雨，倒在她脑海，噼里啪啦地，又是画面又是声音，一个可怕的假设浮现出来，假如当初跟他结了婚？？？扛着行李，伴着不渝的爱情满世界漂泊，苦中作乐，白手打拼，像三毛浪迹天涯，爱情至上，不必守着一个老沙发半夜背着孩子去医院急诊……
整整一年，她处在一种患得患失的假设中，她浮想联翩，肯定否定，吃着熊掌，想着咸鱼。他时不常地给她写词语暧昧的邮件，述说他苦难的经历和不坠的相思，的确，20年的婚姻转变成亲情和责任，而跟他相处的鼎盛年华，是肾上腺素高度分泌的爱情时段，轰轰烈烈，烈火干柴，假如爱情圣火真能无穷延续……
人生没有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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