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花图 BY 吾无故
等待<华胥引>的过程中,继续贴书打发时间....(一)杀手一梅
一梅是一个很有名,很无情的杀手。
有人说,她的剑已经脱形入神,甚至不在无忧楼主之下;也有的人说,她不过是盗世欺名之徒;有人说,她正方青春年华,美艳逼人;反过来,也有人说,她已经年过不惑,鬓发生星。
一梅是一个杀手,传说她在杀人的时候,身束玄衣,面目不露。但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剑:窄身、薄刃、通体墨黑,乌而无泽。不过这把剑的名字,偏偏叫含光。
据说一梅杀的第一个人,正是当年名震东南的翩翩佳公子乌衣峰。
当年的乌衣峰,倾倒过多少情思萌动的姑娘,仿佛天下所有的豆蔻少女,都知道乌公子的那柄铁面山水扇。
然而乌公子的铁面山水扇,没有挡住含光剑的第十五招。
那时候一梅还没有名气,主顾只肯出二十两银子。于是那二十两银子,就买断了无数少女的春梦。
乌公子瞑目前轻轻一叹:“可惜了,这样的女人……”
像她这样的女人本不多见。
柳丝迎画舸,水镜写雕梁。
雕梁小楼的这幅楹联,用的是蛟龙乱飞的草书,刻在两块黑哑哑的木板上。只有识货的人才知道,这一笔难以辨认的草书,竟是三百年前,那位只活到三十一岁的书圣所遗留的墨宝;这两块不起眼的木板,竟是极南的密林里面几百年方才出产一根的珍惜黑木。
柳天易坐在铺着毛皮褥子的檀木大椅里,稳健的手指托着一个玉瓷茶盏,仿佛若有所思,仿佛心无外物,他将茶盏缓慢地移到了唇边,啜了一口,嘴角立即展现出轻松的美意。他的动作很轻柔,也笑得很温暖,好像是从心的深处微笑了出来。
无论是谁,坐在这么一个精致而温暖的小楼里,喝到了这口用最清洌的山泉炮制的顶级毛峰,都会像他这样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何况现在有一个很有名气的女人投上了拜帖,正要求见于他。
雕梁小楼有六房美姬,环肥燕瘦,个个莺声燕语,姿态袅娜。她们最令人称道的长处在于聪明而善解人意,能用娇媚且温柔的态度,把男人服侍得舒舒坦坦。这样的美姬百年难遇,千金难求,柳天易却一举坐拥其六。他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在这种风雪之夜,温暖的小楼里面,理应怀抱美姬,共度良辰。
虽然如此,他却难以拒绝这张粗陋的拜帖。拜帖仿佛有种魔力,战胜了六个人间绝色的温柔。
拜帖上的署名是一个极普通、极实在的女人的名字:一梅。
一梅实在也真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她穿着市井姑娘穿的布衣,脸面上围着一块麻布,露出平平无奇的眼睛。只有腰间悬挂的那柄乌而无泽的含光剑,方勉强证实了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一梅。
一梅的眼神在雕梁小楼里转了一转,有一丝局促般地,客客气气地道:“柳爷,你好。”
柳天易皱起眉头,问道:“你就是杀手一梅?”
一梅道:“我就是一梅。”她回答得挺老实,却又有点诧异,那意思仿佛是:我不是一梅,那又是谁?
柳天易轻咳了一声,很坦率地道:“我原来以为,像你这样有名气的杀手,应该更有杀手的味道。”
这话颇有点一针见血,于是一梅笑了,道:“柳爷,不瞒你说,我自己也觉得今天的打扮太也古怪,分明不像一个杀手。”说着又笑了笑,这笑里头却带了点尴尬,“只是我做生意亏了钱,连做杀手的行头也给卖了——那是上好的玄色料子,连头带脚,整套的衣衫呢。”
这话一说,如柳天易这般见多识广,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转瞬间,又有些回过味来了,却不说破,只“哦——”的一声,问:“那么,你来见我是为了……?”
一梅笑道:“柳爷,江湖上明人不说暗话,‘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来找您柳爷的,有几个不是为了钱?”
柳天易呵呵一笑,道:“你一个女人,倒也爽快。”
一梅冷笑道:“柳爷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有规矩,只准男人爽快?女人的好处,原本你们男人也想不明白。”
柳天易抬起眼睛,在她脸上打量了打量,笑道:“别的女人不敢说,杀手一梅,我知道任谁也不能小觑的。”
一梅轻哂道:“多谢瞧得起我,可惜我做生意还真不似柳爷这么精明,若不因为我的小买卖这次亏了去,连吃饭都没钱了,不然,也不会接这笔买卖。”
柳天易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错了,错了。”
一梅不禁有些诧异,问道:“哪里错了?”
柳天易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抚摩着白玉茶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你定能接这笔生意?”
一梅把那平平无奇的眼睛睁大,想了半天,问道:“我怎么就不行?”
柳天易道:“今年从六月初八起始,到今天正满半年,这小楼里一共来过三十五个杀手,这三十五个杀手中,敢接这笔生意的,共才五名,个个是你们一行里顶尖厉害的角色。现如今,这五个人,已经全部死了,找到尸首的有两个,找到零碎尸骨的有两个,剩下的一个,连尸骨都已经寻不到了。”
一梅笑道:“柳爷说的,也错了。”
柳天易奇道:“哪里错了?”
一梅道:“既然是顶尖厉害的角色,那就只有一个,怎么会有五人之多?”
柳天易不禁失笑,用淡淡嘲讽的语气道:“难道那一个人是你不成?”
一梅道:“虽然我不是顶尖厉害的角色,不过,我一定比他们强。”
柳天易道:“此话怎讲。”
一梅笑了起来,笑道:“他们已经死了,我还活着。难道我不比他们强么?更何况,我的买卖,十有八九,不会失败的。”
柳天易盯着她的眼睛,然而一梅只是微笑着,她的脸上蒙着麻布,她的笑容是从眼睛里面露出来的,好像白花花的佣金已经稳妥地装进了口袋。
于是柳天易叹了口气,让步似的说道:“无忧楼主。你要去杀的,是无忧楼主。”
一梅的眼神迅速地起了变化。
哪怕江湖上排名前十的剑客一起在身后追杀她,哪怕他们的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神也不可能有这么迅速的变化。
可惜柳天易说的是无忧楼主。
江湖上,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传说。
比如独孤求败,比如楚留香,比如西门吹雪,他们是否真的存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只是传说。江湖人分三六九,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类,他们是传说中的人物。
一个传说,或者说,一个传说中的男人,总是出尘而神秘,洒脱而平静,潇洒而英俊,总是春闺的梦里人。
无忧楼主就是一个传说。
无忧楼主的剑,名叫美剑。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有多么美;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有多么美。或许曾经有人知道过,只不过那些人在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美剑的美名,怎么会流传江湖?
也没有人知道。
所以,美剑无忧,是一个传说。
传说无忧楼主的美剑,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
如世间一切可以想象的美。美到你死的时候,也心甘情愿。
一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对柳天易道:“无忧楼主这样的人,你何必与他结仇?”
柳天易道:“人人都不能与他结仇,我却可以。”
一梅将眉毛一挑,问道:“为什么?”
柳天易道:“因为我有钱。”
柳天易微笑道:“无忧楼主不一定是江湖上武功第一的人,哪怕他现在是,将来总有退落的一天;但是,我永远是江湖上最有钱的人。有钱,就可以买最好的杀手,雇最好的保镖——实际上,钱的妙用,无论谁都说不完全。你说是么?”
一梅点头道:“是。”
柳天易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就像你,你来到雕梁小楼,也是为了我的钱。”
一梅微笑道:“柳爷,你弄错了。我来到雕梁小楼,是为了钱,却不是为了你的钱。”
柳天易的笑意登时凝固。
一梅很平静地说道:“我亏了一百两银子,经营了几年的小买卖陷在困境,如今身无分文,连杀手的行头也给卖了,我也是没有办法,要不然,也不会接这笔买卖,唉。”
一梅最后的那个“唉”,叹得真心实意,然而,柳天易的脸上却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开价六百两,杀雕梁小楼的主人,”一梅阴森森地道,“我觉得挺划算,只好接了这笔生意。”
“谁是你的雇主?”柳天易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讶异,他想不通一梅怎么会觉得划算,他道,“我可以给你十个六百两,请你去杀了他。”
一梅冷笑道:“这个人已经付了一半订金,反悔不得了。柳爷也是一个生意人,自然知道信誉的重要。何况——”一梅现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冷笑道,“这个人,你惹得起,我不想惹。”
柳天易出招的速度很快,一梅在坦坦然说话的时候,他的双扇陡然展开。柳天易的双扇名叫“如影随形扇”,双扇如影随形,即使小如虫蝇,也决飞不出扇网。只要有影、有形,必将立伤扇下。
一梅果然躲不开,她的衣衫被突然而至的扇风刮破了。
雕梁小楼里头,烛火通明,暖意盎然,然而,雷霆电光之间,仿佛听到极小极小的“唰”的一声,那烛火前面,锐利的黑影一闪,逼得火光微微一颤。
双扇陡然在烛火前凝固,扇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怪异的蝴蝶阴影。
柳天易用极缓的动作收回了双扇,他的面色变得死灰,脸上在这一瞬之间添起了无数皱纹,看起来神色苍老,不止十年。
一梅镇定地站在当地,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了一把剑。剑身乌黑,使得剑身上那一抹极细的血痕几乎难以察觉。
柳天易双唇颤抖,半晌默然,沉默过后,忽地叹道:“好快的剑。”
一梅稍稍整理了衣衫,笑道:“柳爷,告辞了。”
柳天易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告诉我,谁是你的雇主?”
一梅走近了他,在他耳边极轻地道:“无忧楼主。”
柳天易面目苍白,默然不语。他的胸前,突然被鲜红的血液染透,血晕在他华贵细致的衣衫上迅速漫延,仿佛只过了很短一刻时间,他“嘭”的一声,已经双目紧闭,倒在了地上。
一梅款款地走了出去,只见雕梁小楼外面,寂然一片,那大风大雪,衬着这份沉寂,就仿佛更加大了。 地上的积雪已经埋到了脚踝,一梅蓑衣斗笠,雪中徐行,身后留下的一行浅浅的印迹,不多时便被大雪盖得无影无踪。这样风雪之夜,天地间黑的怕人,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影如同汪洋中一叶小舟,随时会被吞噬。
一梅却走的很稳。午夜时分,只见前头雪雾之中,隐隐约约,透过一道微弱的光亮。一梅稍一驻足,仍旧用不紧不慢的速度,朝光亮处走了过去。再行百十步,方能看清这光亮原来是一盏老大的灯笼,挂在挑出的屋檐下面,在风中微微摆动。
这是一幢大房子,歇山屋顶,却没有院落、门楼,孤零零矗立在一片空旷之中。
一梅也不觉得奇怪,走到屋檐下面,摘下斗笠蓑衣,抖了抖雪,径自推门而入。屋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却积着厚厚的灰尘蛛丝,只有一角被打扫得极其干净,地上铺着毡毯,烧着一盆旺旺的炭火。
看火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双手拢在袖中。他听到响声,将头一抬。
他这一抬头,露出一双澈如清泉,润似古玉的眸子。见到一梅,微微笑道:“你来了。”
一梅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炭火能够温暖及的地方,点头道:“事情办成了。”
青年道:“很好,钱在这里。”说着朝地上一个锦袋一呶嘴,道:“五十两现银,外加五百五十两现兑的银票。”
一梅道:“多谢。”
那青年还是微微一笑,道:“柳天易一手双扇功夫,难对付得很罢?”
一梅道:“还好,不过也算是一流的高手了。”
那青年微笑道:“杀手一梅,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一梅道:“我从来不客气,他已经被我杀了,我就更不用客气了。”
青年悠悠道:“二十年前,江湖曾经流传一种剧毒,名叫千腐万蚀膏,皮肤一旦沾上这种剧毒,三十天后烂可见骨,愈后疤痕色若红紫。柳天易手背便有一条这样的疤痕,长约两寸。这条疤痕,你能否认定?”
一梅想了想,道:“能。的确有这么一条伤疤。”
青年神色一动,眼光忽地流转不定,思索半晌,那喜色不能控制地溢了出来,道:“你的运气果然很好!十六年来,家师曾经派过无数杀手,这些人或者死在雕梁小楼,或者无功而返,或者仅仅杀了柳天易的替身……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死在你的手里!”说到这里,忽然长长吁了口气,好像百十年的沧桑,都随着这口气吐空了。
一梅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青年道:“像你这样的运气,迟早有一天会排到杀手第一剑的位置。”
一梅道:“抬爱。只不过我觉得有一样东西比杀手第一剑更加实惠,倘若你愿意把这次的酬金再提高一点,我就更受用了。”
青年微微一笑,道:“六百酬金尽在此处。做生意要讲信誉。”
一梅道:“讲信誉不是说不能多给钱,既然此事如此不易,多给点银子也是应当的。”
那青年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过了一会,道:“门在那处,请便。”
一梅居然不动声色,拾起锦袋,打开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淡淡道:“告辞。”她将锦袋往身上胡乱一塞,穿起斗笠蓑衣,往屋外的大风雪中穿了出去。
过得片刻,这一个小小的人影就消失在黑夜里,连那足迹也被风雪掩盖。 (二)临江客栈
客栈的名字,叫临江山庄。
可是这个客栈实在是极小、极破。
客栈没有招牌,富丽堂皇的名字挑在一块皱巴巴的旗幌子上,从外面望进去,地面、桌子积满了厚厚的,发黑的油腻。甚至可以想见,客人一坐到凳子上,必然“嘭”的一声,会扑起好几只绿头大苍蝇。
自然,这样的客栈只卖最坏的饮食,最劣的酒。
然而苏小英却在临江山庄前面停了下来。他已经行了很长的路,一身蓝色的棉袍子脏旧的发灰,好像随便一拍就能掸落不少尘土。他的面容也很疲惫,肚子当然也很饿。更重要的是,外面的雪已经呼呼地下了一整天,他在雪地里也走了一整天,眼下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歇一歇腿。
苏小英在桌边坐定,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仔细数出了四个,从从容容地道:“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
这个客栈,来来去去都是穷人,店小二倒也见怪不怪,只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好咧——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
苏小英想了想,仍旧用很从容的语气,问道:“客房是多少价钱?”
“便宜得很,六个铜板——你看外面的雪,下的这样大。”
话很不错,天色已经入暮,那雪下的越发密了,一片一片,有不少都卷到了窗户里面,渗得里头也寒浸浸的。
苏小英刚刚从外头进来,自然晓得,于是很镇定地点了点头,却反驳道:“六个铜板,稍微贵了一点。我昨天在前头榆树镇里落宿,那里只要四个铜板,比你整整便宜两个。”
这种讨价还价的方法,着实没什么花头,店小二道:“我们店里的铺盖,都是两层的,叫价六个铜板,已经很合算了。”
苏小英道:“加一床铺盖,就要加两个铜板?”
店小二反问道:“你说多少价钱?”
苏小英还没有答话,一梅端着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急冲冲地赶过来,把碗盏往桌上一撞,甩手做出一副烫手的样子,一边道:“六个铜板,已经是最低的价格!客官往四处看看,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
苏小英道:“昨天我在榆树镇……”
一梅打断他,问道:“这里是不是榆树镇?”
苏小英道:“不是。”
一梅道:“六个铜板。”
苏小英怔了怔,只好不吭声了。再穷的人,也不会为了省六个铜板,到外面活生生受罪,何况,这种天气,怎么行得了路程,半夜冻死也是平常。
打卤面料子很寒酸,分量却很足,苏小英吃的极快,风卷残云一般,大海碗的面条全落进了肚子。
面条下肚,身子就开始暖和起来。苏小英的脸上显出惬意的表情,从羞涩的兜囊里头,又数了六个铜板出来,放在桌上。
一梅并不客气,连带四个铜板的饭钱,一起伸手扫过,叫道:“阿毛!打扫房间!”
苏小英看了看一梅,刚刚惬意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好像她扫去的不是铜钱,而是家传三代的古董宝贝命根子。他将那碗糟烧一推,对着一梅道:“这碗烧酒,退了。”
一梅向他斜睨一眼,也不说什么,“嗒嗒”两声,将两枚铜板扳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顺手抄回了酒碗,往里头走去。过了一会,又“哗”的一声,想来这碗老糟烧被重新倒进了酒缸。
苏小英慢吞吞地收好铜板,冲着一梅的背脊,问道:“老板娘,这个客栈,为什么叫临江山庄?”
一梅转过身来,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江?”
苏小英道:“是。”
一梅问道:“后面是不是有山?”
苏小英道:“是。”
一梅道:“那怎么就不是临江山庄?”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好名字,真的是好名字!”
苏小英突然受到了启示。这天晚上,他将自己脏兮兮的棉袄脱下来,钻进了“两层”的铺盖里头,然后想,他应该在靠山的地方盖一座房子,在房子的边上种一棵桃花,然后给房子取一个风雅的名字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想起了那个粗里粗气的老板娘,觉得她其实挺有趣。
不过,苏小英桃花山庄的梦想很快就破碎了。因为那大雪满天满地地下,足足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雪总算停了,前面大沟江的渡口却结结实实地封冻起来。
解冻的日子遥遥无期,苏小英每天愁眉苦脸地坐在临江山庄的门后,遥望着前面的渡口,好像商人的怨妇,等待数年未归的丈夫。
有次一梅问他道:“我看你行囊不多,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苏小英愁容满面地道:“瑞金山。”
一梅奇道:“瑞金山?瑞金山下也不是个富饶的地方,去那里的人倒不多。”
苏小英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瑞金山上雾凇云海是难以寻找的奇观,所以想去见识一下。”
一梅“嗬”的一声,道:“看不出,看不出,你这个人……”
苏小英笑道:“本来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走走。”
一梅道:“既然这样,你耐心等几天,也没什么。”
苏小英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全部摊在桌子上,苦笑道:“没什么是没什么,只是老板娘肯不肯让我赊账几天?”
一梅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把这些铜钱仔细数了数,扯开喉咙,叫道:“阿毛!两号房收拾起来!”说着收拢手掌,就这么一扫,把这一把钱全收了起来。
苏小英苦笑道:“老板娘,你不必这么绝罢?”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付钱吃饭,天公地道!怎么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诉你,这家店开了四年半,还从来没一个人敢在这里赖账!”
苏小英辩解道:“我也没说赖账,就是想先赊几天……”
“赊?”一梅冷笑起来,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几遍,道,“少来这一套!你拿什么还钱?嗯?拿什么还钱?”
苏小英道:“这个……”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我在你这里做几天短工,就抵我的饭钱房钱,除此之外,工钱一分不要,怎么样?”
一梅又在他身上打量了打量,心里合计了半天。
苏小英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你听着!”一梅气势汹汹地道,“要么就滚,要干就干两年!”
苏小英讶道:“老板娘,你真能算计!这样不成,我吃亏太多了。”
“那,”一梅问道,“你说怎么样?”
苏小英想了想,道:“这样,我白干一个月,剩下来的一年零十一个月,你得给工钱。到了后年这个时候,你的工钱正好给我做路费。”
“行啊,”一梅爽快地答应下来,笑眯眯地道,“工钱一吊钱。”
苏小英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表情转变的这么快,思量再三,觉得在这种寒冷的冬风天气里不被扫地出门的唯一办法,就只能是答应,于是只好道:“行,就这样,一言为定。”
一梅笑眯眯地看了他几眼,拉起嗓子,叫道:“阿毛!你收拾行李罢!”
苏小英忽然想了起来,问道:“阿毛的工钱多少?”
一梅像一只偷了腥的猫一样笑起来,喜滋滋地道:“两吊钱,你看,真是太贵了。”
苏小英半晌不言语,过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板娘,你是趁人之危啊。”
那个叫阿毛的懒小二被一梅当场开除,苏小英当晚就顶替他,从客房搬进了臭烘烘的杂间。杂间实在是很脏,很破,幸好临江山庄其实没什么生意,苏小英抽了半天空,把杂间从里到外拾掇了一番。这次一梅倒没有摆脸色,反而一脸赞许地从旁看着,好像很庆幸找到了一个勤快的帮工。 十二天之后是十二月二十。离除夕还有整十天。
这一天是临江山庄盘总帐的日子。
苏小英在很久以后,对于一梅开客栈的事还觉得极其惊讶,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连帐都不会算的人,竟然可以是一个客栈的老板。他觉得一梅这个女人实在很有勇气。
一梅盘账用的不是算盘,她笔算。譬如收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道杠子,支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个圈,最后数数杠子和圈的数目。这个方法听起来还不算很糟糕,可惜一梅平日的账本也布满了杠子和圈,以至于她的脑子里最终盘旋了无数图案,却没有一个可行的钱的数目。
一梅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总结道:“嗯,就是这样了,收支平衡。”她说完这句话以后,脸上却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喃喃道,“既然收支平衡,就没有道理缺钱……”
苏小英几乎要笑出来,却满面镇定地对一梅道:“老板娘,算账我还会一点。”
一梅歪起脑袋看了他半天,狐疑道:“你不会是想在账上做手脚罢?”想到这里,表情登时凶狠起来,道,“你想也别想!”
苏小英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一梅问道:“你去干嘛!”
苏小英道:“去睡觉,好像已经很晚了。”
一梅道:“睡什么觉?快来给我算账。”
苏小英看看她,忽然之间领悟到为什么人们说女人之心,深不可测。
苏小英把账本接收起来,把那些糊涂帐一笔笔转算成数目。这耗费了他一个通宵的时光。一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为他煮了一碗打卤面当作宵夜。
苏小英在算账的时候,猛然发现了自己对于临江山庄的重要性。当外面黎明冬日徐徐升起,日光开始照映白雪的时候,苏小英从账本里抬起头,问道:“老板娘,你这些账一定是对的么?”
一梅很肯定地道:“一定是对的!”说着补充了一句,“就是有些乱。”
苏小英道:“要是对的,那收支就不是平衡了……”
一梅问道:“真的?赚了还是亏了?”她看着苏小英逐渐讶异的表情,终于面对了现实,嗫嚅问道:“亏了多少?”
苏小英告诉她:“老板娘,亏的不少了,大约总在一百多罢。”
一梅道:“一百多钱……”
苏小英道:“是一百多银子。”
一梅跳了起来,叫道:“一百多……!怎么这么多!”
苏小英看她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
临江山庄的除夕,过的十分凄凉。因为一梅没有钱买猪、买鸡,甚至没有钱买鞭炮,连写春联的红纸都买不起了。苏小英只好亲自操刀,在两扇门板上写了两句吉利话:春风送福,喜气临门。他的文才也有限的很,何况这种景况,实际上什么吉利话都是白搭。
一梅在年夜饭上喝了不少老糟烧,一边喝,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拿手一抹,只不过晕开了泪痕,还是抹不干净。
“小英啊!”她抽抽泣泣地道,“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难道叫我去讨饭,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只好安慰她道:“也不至于就倒闭。何况,你们女人多少有些细软,拿去卖掉,也能抵好些。”
一梅的眼睛蓦然一亮,把头抬起来,擦了擦眼睛,呆呆想了很久。
然后问苏小英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苏小英道:“我跟你一样,没有父母兄弟,没地方可去。”
一梅使劲抽了下鼻子,道:“对不起了,你还是走吧,你看我都养活不了自己了,就更请不起你了。”说着补充一句,“这次就算你走运,不用你付钱了。”
苏小英不禁一愣。
一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抽着鼻子,往自己房间里走,将门“锵”一关。
苏小英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才苦笑,自语道:“寒冬腊月,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平白无故的,真能建一所桃花山庄么?”
苏小英缓缓站起来,慢慢收拾年夜饭,那一抹摇晃黯淡的灯光之下,把他的人也映的模模糊糊的,淡淡的影子独自拉在临江山庄旧敝的墙上。 (三)待月明姬
一梅走了。
是在正月初二的凌晨。
苏小英对于临江山庄的倒闭,想过许多种假设,就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一梅竟然会走。他回忆起大年三十的晚上,一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小英啊!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打量着空空如也的破客栈,半晌难言,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自己并不想离开,一来大沟江的渡口仍旧没有解冻;二来,他在发现一梅消失的同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倘若一梅永不回来,那么,这个临江山庄说不定可以变成他自己的产业,他可以在临江山庄旁边种一棵桃树,然后把临江山庄改名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突然希望一梅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飘泊江湖,听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飘泊”这两个字,本身就仿佛有一种故事的味道。就好像当年名震东南的美男子乌衣峰,身出名门,家财万贯,用一柄铁面山水扇,用两道潇洒温润的目光,引得多少闺阁中的少女春思连绵,梦影缠绕呵!
不过苏小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既不英俊,也不有钱,所以,飘泊江湖的浪漫基本上就跟他没什么直接关联了。
——何况,就算是乌衣峰这样的人,到后来,不也死了么!
苏小英觉得,桃花山庄,倒真可以成为他的一个目标。心里越琢磨,就越觉得这个临江山庄,已经成为他新生活的一个起点了。
可惜这一次,苏小英的好梦也没有做了太久。
好梦一向是很难做到的,哪怕偶尔做了一个,在梦里开心地笑出声音,到了白天也会常常记不起来。
苏小英现在就像记不起一个绝世好梦一般懊恼。
尽管打扰他好梦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苏小英虽然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人。
苏小英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是在夜晚亥时。那一天无星、月明,地面上还未融化干净的白雪,恰好倒映了明亮的月光,以至于天地之间,仿佛朦胧却又明晰,仿佛素净却又笼罩着光辉。苏小英当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之所以有叫人浮想联翩的动人意境,都是因为那个美丽女人的魅力。
那时苏小英仅仅望见了她的背影。
“这位公子,”美丽女人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却恭敬地道,“奴家明姬。”
苏小英怔怔的,过了一会,才道:“噢。”
明姬道:“明日未时三刻,我家主人将到访临江山庄,拜送名帖一份,敬请公子转交董家姑娘。”
苏小英道:“噢!不过……这位姑娘……”
明姬素手微拈,将一份梅花瓣般雅致的纸封轻轻捏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右手敛衽;她的衣裙无风自扬,裙摆像天底下最温柔的风一样微微飘了起来,轻丝纱拂过她洁白的手,那纸封就在这瞬间抚着她丝纱质地的裙子,落在了地上。
苏小英再一次抬头的时候,那轻柔的好似落花一样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远处雪影月幕之中。
苏小英赶紧小跑了几步,把那纸封拾了起来。
纸封的颜色跟梅花瓣很像,苏小英把它翻来覆去观察了一番,毫不客气地捏着侧口一撕,纸封里面滑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拜帖。
苏小英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果明姬眼看着他拆封取帖,一定会气得吐血,因为苏小英的表情,好像五天没有吃饭的乞丐,突然看见了一只油汪汪的烤鸡。
苏小英对这拜帖瞪了许久,忽然吁了口气,叹道:“我的天!是金子!”
苏小英心花怒放,乐了半个时辰以后,才猛然想起,这个临江山庄,根本没有一个姓董的姑娘——或许一梅姓董?苏小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啊。然后他就说服了自己,既然如此,这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已经把那个美丽的明姬,和她神秘的主人扔在了脑后,因为不管他的事,因为现在他最需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其实也不能怪他,他的临江山庄已经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逃光了。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这是江湖上流传极广的一句话,也是令人为之色变的一句话。
可惜苏小英并不是江湖人,也不懂江湖事。
第二天未时三刻,傅待月携着明姬,从远方悠然而来。之所以说远方,是因为苏小英根本就没有弄明白他们两个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苏小英只知道,他活了二十六年,才在那个时候,算是真正搞明白了什么叫英俊儒雅,什么叫端雅文秀,什么叫天上地上,绝无仅有!
他们两个,应该不是地上的人,而是天上的仙。
苏小英于是猛咕叮地站了起来——能够让他在晒太阳的时候,猛咕叮站起来的人其实真的不多。他有些自惭形秽地整整衣裳,然后道:“两位客官来的不巧,小店已经关门了。”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就向明姬望去。
明姬淡淡笑道:“这位公子接了帖。”
傅待月也淡淡一笑,他笑的时候,眉间仿佛山远清空,神色纯净得如同碧玉般的泉水。他缓缓地道:“劳驾,请董姑娘一见。”
苏小英懒洋洋地道:“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店里没有姓董的姑娘,只有我一个人——前几天大概是有个脾气不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姓不姓董,可是早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傅待月淡淡问道:“那么,现在这家店,是你在管的?”
苏小英点头道:“就是我,只有我一个人了。”
傅待月垂下眼帘,想了一会,问道:“阁下贵姓?”
苏小英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哈哈笑起来,道:“我叫苏小英,是这家店雇的帮工,客官,你怎么这么客气?”
傅待月叹了口气,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忧郁。
这种忧郁的眼神,是最能够迷倒少女的武器。苏小英在这一霎那,忽然有些怀疑他曾经听说的乌衣峰的故事。难道世界上还有比眼前这个青年更能令少女倾倒的男人么?
幸好苏小英不是一个少女,所以他的神情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才没有在这一对天仙似的人物面前失礼。
不过,明姬美丽的眼睛陡然睁了一睁,她将微微飘起的衣袖一笼,退步屈膝作礼,轻声道:“公子,奴家失手了。”
苏小英微笑着望了一眼脚边的五角梅花钉,道:“这位姑娘,你家公子难道从来没有称赞过,你发暗器的时候,袖子跟云彩一样飘逸?”
明姬面容淡然未变,只向傅待月低头而立。
傅待月微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苏小英道:“你弄错了,我不是杀手一梅。”
傅待月淡然笑道:“待她归来,请转告一声,就说敝主仆恭候大驾。”
苏小英叹道:“她不会回来了。”
傅待月淡笑道:“她会回来的。”
苏小英道:“不信我们打个赌!”
傅待月向他看了一眼,淡笑道:“好,赌资如何?”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没想到你这么一个清风白云的人,也喜欢赌!好罢,我赌铜钱一吊。”
傅待月淡淡道:“我赌白银一百。”
苏小英不禁一愕,问道:“多少?”
傅待月道:“白银一百。”
苏小英呆了一呆,随即长叹一声,问道:“你怎么就敢赌这么多?你怎么知道她要回来的?连我都不知道!”
傅待月淡淡道:“有你这样的帮工,她怎么会不回来?”
苏小英又不禁一愕。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见鬓影,只闻衣香,那两个人都已经去的远了。只望见洁白、蔚蓝的衣衫,在远处似乎晃了一晃。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当此时,大沟江满天满地的冰封大雪早已经化成林间暖绿的春水,随着碧油油的小草,往山涧里汩汩的去了。
万物当春而发生,遍地生机盎然,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一梅脚步轻快,在回临江山庄的路上,险些就笑出声来。她的包袱里头,鼓鼓囊囊塞了四十九两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另外还加上几张货真价实、凭票现兑的五百五十两银票。
一梅心情极佳,眼看已经奔到了临江山庄的大门口,去势仍旧未减,随手一掌挥出,砰地推开了大门,跳了进去。
响声惊动了苏小英。
苏小英转头一看,忍不住抓了抓脑袋,他的眼睛里遮掩不住的失望,却笑道:“老板娘,你可回来了。”
一梅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小英闷闷地道:“你雇了我两年。”
一梅将包袱一甩,道:“不错,你倒守信!快去给我倒碗水喝。”一边吩咐着,眼睛四处打量,见房间并没有污尘满地,不禁更加眉开眼笑。
苏小英只好去给她倒水。
一梅忽然想了起来,问道:“你身无分文,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
苏小英也忽然想了起来,沮丧地道:“老板娘,你一回来,我又输了一吊赌债。前个月没工钱,这两个月的工钱你得支我。”
一梅接过碗盏,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将嘴巴一抹,随意问道:“你跟谁赌来着?”
苏小英道:“是一个富家公子。”
一梅奇问:“哪个富家公子?”
苏小英老老实实地道:“听说叫傅待月,身边还跟着一个挺好看的丫鬟。”
一梅喝在嘴里的水忽然呛住了,用力咳嗽了两下,方才镇定下来。她看了一眼似乎十分无辜的苏小英,沉吟半晌,低声自语道:“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的脸色陡然已变得十分严肃,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跟傅待月,赌了什么?”
苏小英道:“赌你回不回来。”
一梅又沉吟了一会,问道:“金箔名帖呢,你放在哪里?”
苏小英的脸色忽然也变得跟一梅一样难看,他想了想,才用不管己事的语气道:“早卖了,不然,我吃什么?”
一梅登时无语。
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一张金箔名帖?”
一梅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要到瑞金山去么,我支你两个月的工钱,你赶快走罢。”
苏小英道:“眼下春暖花开,去瑞金山干什么?难道现在还有雾凇云海?”
一梅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说着四下一望,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喜道:“既然这样,我就更不用走了。”
一梅以为他要帮助自己看店,终于笑了一笑,道:“傅待月会杀人,你还是快走罢,去避避风头——这店,也不能留了。”
苏小英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能留了?你想怎么样?”
一梅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从来没见过一梅叹这么多气,他想了一想,严肃地道:“好罢,反正是你的东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既然你雇了我两年,我还是要跟你走的。刚才你的包袱‘嗑’一声,好像有不少银子,我跟你走,不会吃亏。”
一梅一呆,把苏小英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疑惑地问:“苏小英,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苏小英道:“也没想干什么……”说着也有点疑惑,道,“不知怎的,那句话就出口了,我心里原本也没这么想,你看你这么小气,就算有钱也不会给我。”
一梅气道:“我哪里小气了?你把我的金箔名帖卖掉,我还没找你算账!”
苏小英连忙转移话题,道:“大概我觉得你一个独身女人,在外面乱跑不大安全……”
一梅险些笑出来,然而忽然之间,又转成了很严肃的神情,一字一句问道:“你不是看上我了罢?”
苏小英也一呆,想了半天,道:“本来没什么感觉,你这句话一问,我倒真有点看上你了。” (四)暮雨古剑
一梅道:“你的眼光倒不错,可惜,你我未必合适。”语气之中,不无遗憾。
苏小英眼睁睁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俗语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像你脸皮这么厚的女人,应该是举世第一高山,再也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镇定地道:“多谢。”
苏小英只好又叹了口气。
一梅等他叹完气,吩咐他道:“快去收拾收拾,再不然傅待月就要来了,还是赶紧走罢!”
苏小英道:“老板娘,你得支我一吊钱……”
一梅不耐烦地打断他,狠狠地道:“我自然会支你!”
苏小英于是不吭声了,站在那里,看着一梅。
一梅的心脏被他的眼光抓得一紧,背脊忽然泠泠冒出一层冷汗,不过她的脸色还是很平静。“你放心吧,”她朝苏小英道,“事情虽然有点麻烦,但是还没到应付不了的地步。”
苏小英问道:“真的?”
一梅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她转过身去,面向那悄无声息站在门外的青年。外面的阳光很好,温暖的春日越发将他映照得儒雅清俊,不过他的面容很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修长的手指合在一起,搭在剑柄上面,动作很轻,却极稳。
然而竟然没有杀气!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却笑道:“傅待月,你来的很快。”
傅待月淡淡地道:“干我们这行的,怎么能不快?”
一梅道:“好。”
这个“好”字,了结了前面所有的平静,蓦然间剑光大盛,“铿”的一记长响,黑白两道影子一齐飞掠而出,倏然之间,杀意腾起,激得潮湿的地面扬出几层尘土。长响之中,双剑不断相击十次,如相交时一样迅速分离。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倒跃十余步,一齐猛然立定,只见衣袂渐静,尘土落地。
那时晴空碧蓝,在几团干净的云之下,只有一队大雁列行,悠然飞过。大雁飞得很高、很齐,只不过措手不及之间,雁群忽然大乱,张翅乱飞,缠绕不前。
实际上,一梅那个“好”字,语音才落。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好剑法。”他胸前衣襟,分成三裂,飘扬扬掉了下来,殷红的鲜血一瞬间渗出,染透了大半个前胸。
一梅容色微白,道:“你没胜。”
傅待月淡淡道:“是。不过,你得死。”
鲜血从一梅的袖管里一滴滴掉了下来,血珠渐密,溅地有声,不多时汇成一洼小泊。含光剑突然脱手,剑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人心魄的响声。
一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过了半晌,弯腰用左手拾起含光。
傅待月淡淡道:“你的左手剑不一定灵光。”
一梅哂道:“有剑在手,起码比较体面。”
傅待月唇角微扬,将剑微微一转,那剑光映着他的笑容,分外夺目。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的杀手生涯始于十九岁。
十九岁那一年,名震东南的乌衣峰死在她的剑下,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原来的一梅。她是含光剑,是一个杀手。人人在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尊敬和畏惧。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但在眼下的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因为剑光闪影之后,穿刺皮肉,她剑下血箭横飞的景象,扭曲绝望的面孔,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幕幕不断地涌现。
一梅忽然有一点奇怪,原来人至临死,竟然能想起这么多从前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
一梅的眼神紧紧跟随着傅待月的笑容。傅待月的笑容轻柔、优雅,美得简直不像一个杀手。一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想,或许这个就是报应。
实际上,一梅在江湖中出生,在江湖中长大,在江湖中谋活路。她属于江湖,并且懂得,江湖其实不是天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往往都不是天堂。人心太诡谲,人间多恩怨。——何况江湖?
杀手既然能够杀人,也就应当被杀。这仿佛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一梅的速度极快,不过,她在第二次飞掠而上的时候,右手已伤,锐气已泄。所以含光已经不像前次这么灵动。
傅待月的剑并不如他的人,他的剑简单、快捷,决没有一招多余的花样,这样的剑法不优雅,却极有效,让人一目了然却不能抵挡。
一梅就是眼睁睁地盯着他的剑尖穿透了含光的剑网。
此时剑尖穿过一梅的心脏只需要短短的一瞬,这一瞬的时间连眨个眼睛都嫌不够。含光剑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挑到了远处,乌黑无泽的剑身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弧,然后跌到地上,在地上弹跳数下。
一梅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朝天仰倒,剑影形成的圈子里头,仿佛崩出无数细小的血珠。
就是在这个时候,碧蓝的天空下面,那一行大雁重新排好了队伍,在首雁的带领下,往它们要去的远处飞去。
一梅仰天倒在尘土之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见这行大雁。不过她的神志只迷糊了这一瞬间,然后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在当地站好。
傅待月保持着那个姿势,他的剑刺得极巧,极厉,但是剑尖堪堪抵在了一样东西上,再不能递出半分。
那个东西也是一把剑。
傅待月的胸前鲜血乱渗,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他在刺进含光剑网的瞬间所迸发出的逼人杀气在双剑相抵的那一霎那已经消弭于无形。
“好剑法!”他终于低声说道。
苏小英并没有回答他。苏小英的手很稳,手中长剑的剑面凝重不动地抵住了傅待月的剑尖。
苏小英的剑瞧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刃上却有一个小小的破口。
傅待月道:“三百年前,怿熷铸剑,剑成出世十年不杀,不沾点血;此剑首杀,刃口缺裂,鲜血飙射飘落,宛若暮雨。——这把剑,莫非就是暮雨?”
苏小英还是没有作声,他的神情极其严肃。
于是气氛就在一片沉默里陷入深深的凝重。傅待月胸前的血迹在衣裳上不断漫延,血一点一点汇集起来,“嗒”的一声,滴在地上。这个轻微的响声竟然清晰可闻。
傅待月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
苏小英终于收起手中的剑,对他道:“那一吊铜钱,我现在就输给你。”说着指指他身后,道,“一梅只不过伤了手臂,也没有算输。”
傅待月身后,暗暗的血点不太均匀地洒了一路,凄凄沥沥。
他伤在了胸前心脏的边缘,虽然他差一点就杀死了一梅,但是,认真说起来,一梅确实没有输。
一梅的脸色非常难看。苏小英甚至觉得,就算她死了老子娘,脸色也不应该难看到这般地步。
所以苏小英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声都没有吭。
可惜一梅还是发作了。她用十分粗暴的动作给自己包扎着伤处,然后痛得叫了起来,用左手拍案喊道:“还不快给我端热水来!”由于拍得太重,右臂也受到震荡,面容便一阵扭曲。
苏小英赶紧去给她倒了一盆热水。
一梅把水拍得“哗哗”直响,冷笑道:“苏小英,你还挺能装蒜么!暮雨剑,哼,暮雨剑!……”
苏小英赶紧又打断她,道:“老板娘,先好好包你的手罢。”
一梅干脆停下了动作,恶狠狠地道:“老子什么事都没有!苏小英,你不要以为你有那把破剑就有什么了不起,今天要不是……”然而说到今天,觉得有点心虚,于是马上转移了话题,道,“你阻挡了傅待月的剑,干什么就把动作停在哪里?嗯?难道你以为摆个动作在那里就很漂亮,很风光了?你是给他看呢,还是给我看?”
苏小英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很容易解释,于是说道:“那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今天第一次跟人正式过招,所以心里有点发毛。”
一梅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我那时有点怕。”
一梅诧异的表情更甚,追问了一句:“你今天第一次跟人过招?”
苏小英笑道:“是的。”
一梅又问了一遍:“你第一次跟人过招?跟傅待月?”
苏小英道:“是,不错。”
一梅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之间,面容上出现一丝颓色,她开始默默地重新包扎伤口,过了老长一段时间,终于将伤口裹好,她看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问他道:“傅待月说的,关于暮雨剑的事,是真的?你的剑真是暮雨剑?”
苏小英道:“应该是真的吧,这剑确实是古剑。”
一梅道:“能挡住傅待月的剑,是一把好剑。”
苏小英道:“暮雨剑杀的第一个人,正是三百年前那位书圣彤梓,他那时只有三十一岁,却白白做了剑下鬼,真是可惜!”
一梅道:“既然剑成,怎能不杀?总是要有人死,他的性命也不一定比就旁人金贵。”
苏小英讶然道:“你这话倒也不错。”
一梅咳嗽了一声,适才脸上沮丧的神气忽然收敛,重新露出那幅骄傲的模样,对苏小英道:“苏小英,我说,我刚才那句话收回了。”
苏小英问道:“哪句话?”
一梅很从容地告诉他:“你是那句说我们未必合适的话。”
苏小英不禁一怔,想了一想,才记起来,然后用无比讶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山,绝对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得意洋洋地道:“多谢。”
苏小英摇摇头,有些郁闷地道:“老板娘,你先去休息一会罢,既然你回来了,客栈明天就能开张了,我得去收拾一下。”
一梅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啊?怎么?你还有事么?”
一梅道:“这里怎么还能开张?那傅待月整天盯在这里,保不定哪一天就被他杀了,你以为傅待月真是好惹的?你今天不过是好运气。”
苏小英问道:“那么怎么办?”
一梅道:“走!”
苏小英奇道:“走?你不是没地方可去么?”
一梅险些被他气死,大声道:“谁跟你说没地方可去!行走江湖,你听说过没有?等再找一个地方落脚罢!”
苏小英若有所思,“哦”的一声,道:“反正只要你出钱就好。”
临江山庄很快就陷入了火海。这一个既小又破的客栈在燃烧的时候竟出乎意料的旺盛与热烈,倘若是在黑夜,火光或许会映红一片天空。
苏小英呆呆望着,满脸遗憾,转过头对一梅道:“其实你也不必把它烧掉,万一将来再回到这里……”
一梅的神气反而很坦然,满不在乎地道:“将来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天涯处处,哪里不能为家?”
苏小英张大了嘴巴,终于想起了傅待月说过的一句话,于是满怀感慨地叹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这么酸呀。”
苏小英便将黑锅一举扣向傅待月,道:“我是从傅待月那里听来的。”
一梅转过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道:“傅待月长啥样,你长啥样?人家一看就是个少爷,你怎么瞧都是个帮工。”
苏小英也不生气,笑道:“你刚才还说,我跟你挺合适的。”
一梅问道:“什么时候说的?谁听见了?”
苏小英想了想,只好老实地承认道:“谁都没听见。”
一梅满意地点点头,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问道:“暮雨剑带好了没有?”
苏小英道:“带着了。”
一梅问道:“放哪儿了?我怎么没瞧见?”
苏小英于是笑了起来,笑道:“反正我带上了。——老板娘,我们还是走罢,趁早好赶路。”
一梅心有不甘,却只耸了耸肩上的包裹,道:“走罢。”她在说话的时候,脚步已经跨了出去,但是走了十来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苏小英的脸道:“那一招,就是你挡住傅待月的那一招……”
苏小英微笑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他是在与你的剑网相交的一霎那猛然迸发出杀气,那个时候杀气虽然很强烈,但是剑招往往很简单,只要看准,保准一举成功。”
一梅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然问道:“你知道傅待月的剑叫什么?”
苏小英问道:“什么?”
一梅道:“杀手第一剑。”
苏小英问道:“那你呢?”
一梅道:“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杀手第一剑的有力竞争者而已。” (五)尸斑重现
苏小英觉得做“行走江湖”这件事情,起码得买两匹马,在黄尘古道之上,放缰风驰,那滚起的浊尘掩映着飒爽英姿。退一万步讲,也不应该在密密细雨中,踩着烂泥,浑身透湿,举步维艰。
可惜春雨绵绵,天色虽然渐渐晚了,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举目四望,不见人家,只有一处破得摇摇欲坠的烂房子,似乎勉强还可以容身避雨。
苏小英指着前面道:“那房子好像废弃的驿站,暂且去那里过夜。”
一梅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雨已经下了极久,水湿嗒嗒地渗进了她的蓑衣,右手的伤口被潮气一激,阵阵痛起来。
幸好驿站里头倒有块干的地方,这时也就顾不得脏,除去雨具,席地坐倒。苏小英的蓑衣没有一梅的好,衣服已经精湿,坐下来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只好又站起来,将驿站里头几张烂椅子拖过来,费了好大劲,点了三四个火折子,才算生起火。
一梅原本垂头丧气地坐着,这时却忽然叫起来:“苏小英!你干什么!”
“干什么?”苏小英把上衣一股脑儿剥了下来,绞了一绞,没好气地道,“这火也不多,得把衣服烤烤,待会生了病,我那一吊钱还不够吃药的。”
一梅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有我在旁边你总得收敛些,先打个招呼!”
苏小英道:“好罢,我现在跟你打招呼。”
一梅道:“你现在跟我打有什么用?”
苏小英道:“先打后打,有什么不同么?难道你要去外面回避?”
一梅气得跳了起来,然而一跳之下,就觉得伤口发痛,全身都不对劲,于是只好又坐倒,气忿忿地和衣躺下。
苏小英道:“把外衣脱掉罢,再找件干净衣服盖盖。”
一梅把包袱顶住脸面,不去理他。
第二日清晨醒过来,才觉得有些凉飕飕的,随即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梅垂头丧气地咳嗽了几声。
苏小英当时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不知道女人生起病原来是这么麻烦。其实,按照苏小英的想法,她根本就不算是病,顶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打了几个喷嚏,小小感冒了一下而已。
行到下一个村子,两个人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煮了一锅姜汤。苏小英觉得一梅全身的精神都已经焕发起来。但是一梅却异乎寻常的执著,坚持自己还是头很痛,肺很痒,全身都在发烧。
苏小英原本打算说服她,后来发现这全然是不管用的,因为一梅在生病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女人,而且绝对不讲一点道理。
女人打算不讲道理的时候,就决不要跟她讲,苏小英很感激自己总算认识到了这一点。
问过村人,原来这条路本是一条官道,后来甘淄兴起,旅客改道,就渐渐败落下去。那甘淄城离这里大约两天的路程。苏小英便托村人买了一辆马车,决定送一梅先去甘淄。
甘淄地方不大,但是占据着南北中转枢纽,往北直达宣州,向南则是去往漈州唯一要道。依据南国版图,至宣州则弃马,改乘舟顺运河往西,不要两天,即便到达京都翯城。甘淄这个地方,往往是进京旅客必达的要处,因此,商旅熙熙,行客攘攘,到夜晚亥时,常也有车队行进城内寻找住宿。
苏小英驾的马车就是在亥时初驶进甘淄。
这个时候,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基本上已经关门,苏小英便将马车停在门面最大的聚福客栈门前。然后他转身,把车帘子挑起一道缝,朝里面轻声道:“一梅,一梅,你快下车罢,甘淄到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好听,语气好像是父亲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
在这些天,苏小英已经把这种语气练得炉火纯青,即便他使用暮雨剑,也不见得有这般随心所欲。
一梅在车子里,用蚊蚁一般的声音哼哼道:“我不去,被子很潮。”
苏小英道:“不会,这个客栈很大,很气派。”
一梅哼道:“会有蚊子。”
苏小英无奈道:“我会帮你赶。”
于是一梅哼哼了几声,道:“我的头很痛。”
苏小英道:“甘淄是个大地方,明天就找大夫给你看。”
一梅这才掀开车帘,垂着脑袋,满脸沮丧地走下来。她的脸色其实不错,有点红润,一点也看不出头痛的样子,但是她拿手抵住脑袋,愁眉苦脸地看着苏小英。
苏小英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你放心罢,甘淄一定有好大夫,保管把你治得活蹦乱跳的。”
甘淄最好的大夫姓焦,有个十分漂亮的名字叫恩之。可惜这位焦大夫的出诊费用跟他的名字一样漂亮,要整整十两白银。苏小英觉得这十两银子跟一梅的病有点不大相称,又怕一梅挑刺,于是在焦家医馆旁边的医馆里头挑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大夫。大夫这种职业,除非已经做出了名气,否则年纪越大越能唬人,尤其是像一梅这样的病人。
这个老大夫给一梅诊了一小会的脉,然后对苏小英道:“姑娘身体康健,请尽管安心。”
苏小英心里“咯噔”一下,提示那大夫道:“旅途劳累,难免易受风霜,她……她一向……有些头痛……能不能开些疏导的方子?”
那大夫觉得十分奇怪,道:“俗语道药毒三分,没有病,还是不要乱服药物的好。依我看,姑娘的身子比寻常青年都要康健。”
苏小英苦笑道:“你再诊诊……”
那大夫还没有开口,一梅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苏小英连忙把那大夫拉了出去,付给他一吊钱的诊金,急匆匆地送他出门。
然后他回到房里,对一梅道:“你放心,这里最有名气的大夫早上没有空,我过会一定把他请过来。”说着不等一梅有所反应,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苏小英在甘淄城里逛了一圈,选了一家还算热闹的饭馆,吃了一碗饭,半斤红烧牛肉,两碟时鲜小蔬,付了帐以后直接转到拐角最近的小医馆,找到里头的大夫,对他道:“你给我开个药方。”
那大夫一愣,道:“开方子得先见病人。”
苏小英将一两银子交到他手上,道:“你听我的,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成,随便开一个吃不死人的方子。”说着凑近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仔细吩咐了一遍。
一梅正在客栈的房间里头生闷气,看见苏小英进来,瞪起眼睛,向他狠狠看了一眼。她虽然“头很痛”,这一眼倒瞪得十分有力。苏小英假装没有看见,殷勤地介绍大夫。
“一梅,”他很温柔地道,“这位就是甘淄最好的大夫,医术高明,你让他给你瞧瞧。”
一梅冷冷地道:“大夫望闻问切,‘望’放在第一,你倒说说,我哪里不好?”
苏小英吁了口气,心叫侥幸,倘若事前没有说明,恐怕玉皇大帝都望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那大夫的架子倒摆得很足,捻须沉吟,过了一会,才道:“精满则气壮,气壮则神旺,神旺则身健,身健则少病。依姑娘的气色来看,大抵是精气不足。风邪入体之征。”
一梅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有点心动,于是问道:“风邪入体,好像没错,那该怎么治?”
那大夫道:“如风邪在表者,寒热拘急,宜追其汗;风邪在里者,脏腑秘涩,宜用下而通其滞。病情瞧起来大同小异,治法却要诊过脉才知道。”
苏小英暗暗发笑,道:“还是先诊脉罢。”
那大夫便坐下来给一梅诊脉,诊了老半晌,才捻须问道:“姑娘可是夜晚烦躁,难以入眠,头痛持久却不剧烈,身热却不发汗?”
一梅点头道:“是!是!”语气之中,已经有点喜色。
那大夫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开一张药方,这幅汤药日服三次,连饮七天,姑娘玉体差不多就能痊愈了。倘若觉得要加以调养,就用苍术米泔浸半日,刮皮晒干为末,再用地骨皮以温水洗净去心,与熟桑椹入瓷盆揉烂,绢袋压汁,用此汁和末为糊,倒入盆内,日晒夜露,待干研为末,炼蜜和为赤豆大小的小丸,每服取二十丸,用酒送下,一日三次,便能养气补血。”
一梅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
苏小英在旁,忍不住嘿嘿笑道:“甘淄的大夫果然高明。”
一梅有些疑惑,看了他半晌,道:“你笑的怎么这么贼啊?”
苏小英依照药方给她抓药,汤药煎成,颜色浓烈,气味熏人,一梅却如饮琼汁,每次都一滴都不剩地喝了下去。苏小英有些惊讶,这才想到,恐怕一梅对于疾病确实有难言的恐惧。
一梅在喝完第四碗药以后,其实“毛病”已经全然好了,不仅如此,连脾气也完全转变成平常的样子。这个时候,如果要她承认,苏小英曾经替她赶过蚊子,恐怕她当场就要翻脸不认,以致于找人拼命。当然一梅的命不是这么好拼的,有鉴于此,苏小英很识相地对前几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首先提起的是一梅,她对苏小英道:“我病了这么多天,现在总算好起来。”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唔。”
“所以,”一梅加重了语气,道,“我要去拜访那位大夫,给他道谢。”
苏小英觉得有点不妥,但是没有理由回绝她,只得含糊地道:“那位大夫总是很忙……”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见不着他,见见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一样!”
苏小英心中所虑,是那医馆门面实在太小,配不起“最好的大夫”这个称号,幸而一梅倒挺实在,认为既然他治好了自己的病,无论如何,总是位高明的大夫,反而觉得苏小英不以外表视才,眼光不错。
但是日间行人熙攘,那间医馆却大门紧闭。这种小医馆前做生意后住人,后面的居室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哭声不响,断断续续,然而叫人听着心里阵阵发紧。一梅有些奇怪,问邻居正在晒太阳的老妪道:“大夫去哪里了?”
老妪叹了口气,向里面一呶嘴,摇摇头,过了一会才道:“唉,作孽,小小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苏小英登时想起前几日来请大夫时,那在门口玩耍的小女孩,便问道:“是那个扎着小辫子,大约才四五岁的小丫头?”
老妪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道:“前几天还蹦蹦跳跳的,怎么会一时就死?是什么急病?”
老妪叹道:“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急病,城东焦大夫昨天也来看过,也说不出毛病,死得很急呢。”说到这里,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却欲言又止。
苏小英知道这老太婆其实多嘴想说,只不过故意卖个关子,于是接了一句:“真的?唉,真是太快了!”
老妪将头往苏小英处一凑,压低声音道:“听说全身都出了青斑,一块一块,跟花似的。”说着又道,“他阿爹做了大半辈子大夫,到头来连自己女儿的命都救不起,可怜她阿妈,年到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
苏小英觉得有些惋惜,也陪着那老妪叹了口气,但是终究事不关己,便转头对一梅道:“瞧起来里面不会有空了,我们也别进去打搅人家……”
然而一梅的脸色骤然发青,神态之间陡然严厉异常,右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含光剑的剑柄之上,竟然有要拔剑的架势。
苏小英吓了一跳,道:“一梅?”
一梅猛地扭头,径直朝里面闯了进去。
越到里面,凄惨的气氛就越浓重起来,因为死的是个幼女,并无哀幡白孝,但是内室里头,有女人哭音哽哽,大约因为哭得久了,声音一起,就噎在喉咙吐不出来,但是后面的一声又不能抑制,于是全部锁在喉咙里头,隔一会,才加在一块吭吭地放出。苏小英听得恻然,脚步赶快半步,想把一梅拉回来,但一梅在此时一个箭步,掀开门帘窜了进去。
幼女遗体还陈在床上,大夫夫妇一个站,一个坐,伤痛之余,决没料到有人闯入,两个人都微微一呆。
一梅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尸布。幼女已然穿衣,然而点点青斑,状若梅花,一朵一朵地从皮肤里面映透出来,颈面俱有,十分明显。情状宛若乡间扎染,只不过此番并非土布,却是幼儿。
一梅的瞳孔跟杀人时一样,骤然收缩,右手将含光剑紧力握住,嘴里吐出的声音轻轻淡淡,虽然如此,声线却有些异样。
苏小英进来之时,刚好听到她喃喃自语:“错花斑。”
那大夫夫妇受到了惊吓。大夫还认得苏小英与一梅,当下叫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声音之中,不住颤抖。苏小英见他夫妇俩相互扶持,全身都跟筛糠似的发起抖来,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咱们是来道谢的,莽莽撞撞,真是对不住!”
一梅已经回过神来,转头向那大夫,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捏住了大夫的喉咙。
苏小英吓了一跳。那大夫的夫人抖得越发厉害,忽然一个抽搐,软在地上,再也不动了。苏小英赶上去扶起她,却见她眼鼻口耳,七窍内淌下无数黑血,已经一命呜呼。
一梅道:“小心血中有毒!”
苏小英放开死去的女人,刚刚转过去想看那大夫的情况,只听“嘭”一声,一梅已经放开了他的咽喉,任他倒下,摇头道:“来不及了。”
屋内片刻便有三具尸体,苏小英不禁暗暗心惊,问道:“什么毒,这么厉害!”
“是春寒。”一梅摇头道,“中者如发冷颤抖,极难解救。”
苏小英道:“不知这大夫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大难。”
一梅问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错花图?”
苏小英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仿佛曾经听到过……好像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错花图——究竟是什么图?”
一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慢道:“错花图不是一张图,它其实是一张药方。”
苏小英有些奇怪,问道:“药方?”
一梅道:“不错。错花图记载了一种药方,这种药能够让人功力大增,练一天就有千百天的效用。”
苏小英道:“这么说来,错花图想必对习武之人诱惑极大。”
一梅道:“这是自然。打个比方罢,前一天还是寂寂无名之人,服用了错花丹,三五个月以后就能声名鹊起,像我这样跑江湖的,谁不心动?”
苏小英微笑道:“只怕这个错花丹奇效如此,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梅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按照常理推断,修习武功好比学写文章,先识字,再断句读,再读名家诗文,总要慢慢积累,才能写出好东西来。像我这样从小不读书,自然写不出好文章,这个道理只怕事事相似,能依此类推。不花功夫,难有成就,哪里天上会掉馅饼?这种好事叫人一想就心里发毛。”
一梅冷冷道:“可惜天下的明白人偏偏很少。二十年前错花图现身江湖,江湖上的人都为它发了疯,不少人倾家荡产,甚至贩妻卖儿,只为求购一张错花图;一些高手耆老,已经归隐,却为了它重出江湖。”
苏小英轻叹道:“名气越大,越难容人。一个威震四方的人物,忽然之间发现旁人‘噌噌噌’地窜了上来,自己的武功反而没有什么,一定忍耐不住,原本不想用错花丹的,也一定被逼着用了。——那错花丹,服用以后会怎么样?”
一梅道:“只服过一两回的,三年之后,功力大减,甚至武功全失,那些严重的,全都去见了阎王。”
苏小英道:“如此一来,江湖人丁衰败,是免不了的了。”
一梅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其实没有什么。”说到这里一顿,隔了一会,才续道,“可怜的是错花丹的‘药引’。”
苏小英心中一动,问道:“药引?”
一梅道:“错花丹原本是一类奇毒,需要搜寻五岁女童,给幼童喂下丹药,两日后饮女童新鲜血液。女童被取血以后,剧毒发作,全身开满青色花斑,被称为错花斑。”
苏小英瞿然一惊,道:“错花斑!”忍不住转头朝床上女童的尸体看去。 (六)半勺山庄
苏小英道:“这么说起来,眼下这件事情一定跟错花图有莫大的关联。只是,既然错花图练起来有这么大的危害,怎么还会有人肯去练?”
一梅皱起眉头,道:“二十年前这一场大乱,人人闻图色变,错花图绝迹已久,据说早就失传了。”
苏小英道:“错花图既然只是一张药方,那么口口传诵,或者抄录复制,都极容易。”
一梅道:“当年为了买一张错花图,倾家荡产的人数也数不清,错花图一图千金,可从来没听说过抄药方的。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明白。”
“那么,”苏小英将手一摊,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梅怔了一怔,迟疑道,“这个……”
苏小英道:“还是不要管了罢。”
一梅问道:“为什么?”
苏小英道:“你是个杀手,又不是大侠,这种事情自然有大侠出头,你若出头,岂不是乱了身份?”
一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苏小英道:“我说的是实话。”
一梅道:“不过现如今,爱管事的人很少,有些人名头很大,却不爱管事,只喜欢坐地分赃。”
苏小英道:“你也不像是一个爱管事的人呀。”
一梅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错花图这件事很有意思么?”
苏小英朝她看了一眼,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过了一会,问她道:“你为什么对错花图这么感兴趣?”
一梅微微一笑,道:“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苏小英道:“你不像一个事事好奇的人。”
一梅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都很重,我也不例外。”
苏小英抓抓脑袋,想了半天,抬起头,道:“好罢,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去城东焦家医馆走一趟。”
一梅猛地省起,道:“不错!城东那个焦大夫也瞧过这个孩子!”
苏小英道:“隔壁的老太婆不知道错花斑,就算她见识浅陋,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的父亲向来行医,怎么会不知道错花斑,就算他也不知道罢,焦大夫是甘淄城最有名的大夫,据说医术超群,他怎么也会不知道?”
一梅有些惊诧般地看看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以前倒没瞧出来,你脑袋还挺好使的么。”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才看出来?”
一梅道:“少说废话,你赶快跑一趟,把那个大夫揪过来,我在这里查查,看有没有线索。”
焦恩之的医馆门面极大,他做大夫已经在这一带做出了很大的名气,因此虽然诊费不菲,每日清早还是有许多病人在医馆大厅里头排队。就因为这样,焦恩之与他的几个徒弟虽然巳时才正式给人看病,医馆的大门却在卯时就会开张,以方便就诊的病人。
这一天也是一样,排队的病人在焦恩之的门牌前面陆陆续续,或站或坐,已经排到了厅堂门口,在大门这里又拐了个弯,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苏小英往里头钻的时候,就受到了一群人的不满。“喂喂喂,小伙子,你别想插队,后面排着去。”“可不是,想要快,下回早点来。”
这种情况,只要有一个人抱怨,立时就像犯了众怒,人群登时对他指指点点起来。
苏小英大声道:“我是焦大夫家的门房,我们夫人要我来递个信!让一让,让一让……喂,让一让!”
苏小英挤到了里头,焦恩之的诊室还是空的,反而医馆的管事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边。管事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小英信口道:“小人昨天才开始做事,是夫人吩咐的,因此老爷们不认识小人。”
管事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你有什么口信?”
苏小英道:“夫人叮嘱小人,要直接跟老爷说才好。”
管事道:“焦大夫今天还没有来!可是府上有事?”
苏小英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没来?”
管事道:“连陈大夫也没有来,倘若府上有事,应该早点通信才好,你看外面这么多病人。”
苏小英心中疑虑登生,嘴上敷衍道:“我们夫人也没提,小人不知道。”
管事问道:“真是夫人吩咐你来的?”
苏小英道:“是。”
管事用万分惊疑的眼神向他打量了一会,道:“夫人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苏小英想了想,平静地道:“大概我走错门了。”
苏小英回去的时候,一梅已经用床单把大夫夫妇的尸身盖了起来,她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动作很利索,我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的物事。焦大夫也找不到了?”
苏小英也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不但焦大夫走了,连他的首徒陈大夫也一起不见了。这个人下手不仅干净利索,动作也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之辈。倘若你想再查下去,一时也不容易。”
一梅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焦大夫,是甘淄最好的大夫?”
苏小英道:“是。”
一梅道:“你不是说这小丫头的爹是甘淄最好的大夫么,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焦大夫?”
“这个……”苏小英面不改色,对一梅道,“风邪入体,是这个大夫的专长,焦大夫不擅长治。”
一梅的表情顿时凶了起来,瞪起眼睛,破口大骂道:“去你的苏小英!你以为姑奶奶我是这么好骗的,嗯?你污去了多少银子,你说!你说!趁早给我承认,到时候别给我查出来,给你好看的!”
“没有么……”
“我说最近怎么少了这么多钱,原来是你搞的鬼!”
“你身边的现银,本来就没有多少么……”苏小英一边辩解,一边足底抹油,一溜烟溜了出去。
一梅箭步追上,抓住他的衣服,大声道:“骗我的钱,还敢跑!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出来!”
苏小英赌咒发誓道:“真的没有么……我只不过偷偷上过一次馆子,用的是老板娘你的钱,其他就没有了!”
一梅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道:“给我抓住了不是?花了多少?”
苏小英道:“才不过半吊钱,你也太小气了罢。”
一梅嘻嘻一笑,道:“小气又怎么着?我天生小气,小气犯法了?下个月的工钱扣一半,没的商量。走罢,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小英也笑起来,哈哈笑道:“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呀,你也真好说话——”眼见一梅脸色又不好起来,忙问道,“去哪里?”
“半勺山庄。”一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半勺山庄?”
一梅道:“甘淄城西六里地,有一个半勺山庄。”
苏小英道:“江湖上就是山庄多,不管什么地方都能盖起一座山庄来。”
一梅道:“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神风快剑驰名江湖,据说他还是出名的大财主,二十年前错花图到处流传的时候,他居然没有买错花图,更没有炼错花丹,保住了一身武功。那些因服错花丹而死的人,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情形极惨,也是他四处救济。”
苏小英道:“听你这么说,这个谢远蓝好像为人不错?”
一梅道:“他不炼错花丹,仅此一条,我对他就不怎么讨厌。”
苏小英问道:“那么,去半勺山庄打听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
一梅点头道:“不错。”
甘淄城西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山丘石质奇特,虽然低矮,但是乱石嶙峋,古藤遍地,风景绝异。最妙的是,四面冷泉由山而下,汇于一洼,泉水四季淙淙,雨不溢,旱不涸,幽美难言,虽仅一勺,却具江湖万里之象。
传说谢远蓝在规划这片土地的时候,特意请来了风水大师指点。大师对此地赞不绝口,唯独对此水抱有疑虑,不是说水不好,而是水太好——月满则亏,凡事不能太过完满。于是教他略填一角,将庄子名字取为“半勺”。
谢远蓝住进这所庄园以后,果然事事顺遂。二十年前江湖大劫,动荡不堪,他却有惊无险,安然的过去了。劫乱之后,高手凋敝,名门不振,他的半勺山庄于是稳稳坐在江湖四大庄之内。
按照苏小英的想法,这种有名的世家,理当客似云来,高朋满座,送往的下人在山庄门口络绎不绝。然而,这个半勺山庄,竟然冷清的要命!苏小英在大门上拍了十几声,没有一个下人来应门的。
一梅也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道:“莫不是出门了罢?”
一梅道:“这么气派个地方,难道连守门的都没有?”
苏小英道:“可是真的没人么……”
他话说了一半,半勺山庄朱红的大门突然之间“哗”的大开,十几个明枪执杖的男子一起跃了出来,其中一个锦衣青年,手持长剑,抢在最前头,冲眼见到一梅一个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瞥见了一梅悬在腰际的含光,蓦地里脸色大变,叫道:“杀手一梅!”
苏小英反而吓了一跳,很疑惑地看看一梅,问道:“你从前得罪过他们么?”
一梅瞪起眼睛,道:“我连谢远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他?”不过话说完,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道,“听说谢远蓝的女儿是乌衣峰没过门的老婆,两个人快要成亲了,那个乌衣峰……这个……”
一梅就有点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苏小英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早说!”
一梅道:“我忘记了。”
然而情形又不是很像。一梅来到半勺山庄之前,谁也不知道,到了这里,也还没有通传,这一群人却兵刃齐全,显是早有准备。
那锦衣青年冷笑道:“你可为错花图一事而来?”
一梅心里本在疑心,他这样一问,心中疑虑更是大起,嘴上却只淡淡道:“不错。”
这一群人见她如此闲散地就答应了,神态均是大变,锦衣青年一声轻喝下,“唰”的散开一个圈子,将她二人围在圈内。
一梅嘴角微现冷笑,右手已经搭在了含光的剑柄之上。
陡然一声断喝:“杀手一梅!”一个女子如同发疯一般冲了出来,她冲的力道实在太猛,以至于半边发髻都松了开来。这女子眼睛里的仇恨如同火焰一般,手中长剑借着冲力,“唰”的向一梅刺了过去。
两个人的剑都极快。转睛间只闪过黑白两道剑影,“吭”的一声,那女子疾步后掠,站定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空中数绺黑丝,扬扬而落,她的大束头发,已经被断然削下,若非退的快,只怕半边脑袋,此时也几经掉落地上。
锦衣青年糅身而上,他的剑法比那女子更快了几分,然而只在含光一闪之间,他闷哼一声,也疾速跃了回来,只见额头一点血红,煞是耀眼。
青年的脸色变得比那女子还要难看,脸色青灰,嘴唇不住哆嗦,不过他的剑还是握得极稳,显示出名门大家之后的风范。
这两个人吃了亏,圈子里人人现出紧张的神情,将手中兵刃一紧,就要齐上。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
苏小英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材清癯,相貌儒雅,眼光流转之间,露出一丝威严。这一群人闻声而住,道:“庄主!”
谢远蓝五十出头,一枝神风快剑驰名四十年,有人言道,江湖快剑不过其四,红楼、含光、神风、无名,这个排名是没有顺序的,除了红楼剑销声匿迹已久,另外三剑正叱咤江湖,无名正是傅待月手中那柄无名长剑。
像谢远蓝这样的年纪、声望、家业,理当安心享福,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双眉紧锁,好像在想一件永远也解决不了的事情,眉宇之内,不仅忧心忡忡,仿佛还略带悲伤。
但是他在看一梅的时候,却露出一种客气的笑意,道:“久仰梅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一梅白眼一翻,转头冷冷地道:“我姓董。”
杀手一梅名头很响,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谢远蓝微微一笑,于是改口道:“董姑娘,久仰。”
一梅冷笑道:“久仰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趁早上,杀人我倒也在行得很。”
谢远蓝道:“可以。不过,请教董姑娘,那帖子是何人所投?”
一梅冷笑道:“要杀就杀,什么帖子不帖子的,我杀人从来不送帖子。”
谢远蓝一怔,问道:“你不知道帖子?你今天来杀谁?”
一梅冷道:“本来今天不想杀人,不过杀他两三个,倒也没什么。你快拔剑罢!”
谢远蓝又一怔,追问一句:“谢传书不是你杀?”
一梅也起了疑心,当下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不过来打听一件事。”
那青年女子尖声叫了起来:“你来打听什么坏事!杀手一梅!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决不跟你干休!”她将剑一横,又要再上。谢远蓝喝道:“望衣!”然后又将脸转向一梅,问道:“董姑娘来打听什么事?”
一梅道:“错花图。”
谢远蓝刚刚有些平复的表情陡然又变了,道:“错花图!”
一梅道:“我不过想向你打听一下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情。”
谢远蓝道:“事过境迁,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梅想了想,道:“甘淄城里一个女童生了错花斑,她父亲与我有旧,我不过想弄弄明白罢了。”
谢远蓝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一瞬之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发起青来。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能平静下来。随后对一梅道:“董姑娘,请入敝庄一坐,如何?”
一梅冷笑道:“我现在不想进去了,抱歉。”
谢远蓝微微一愣,道:“小儿小女无礼,其中确有内情,请董姑娘包涵,想来董姑娘应非胸怀窄小之人。”
一梅道:“你错了,女人的心胸总是很小的。”
谢远蓝叹了口气,缓缓道:“暮草乱堆青云浦,倦篙匆匆不曾驻,百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错花图这件事情,着实非同小可,请董姑娘屈尊入庄,其中内情,必当据实以告。”
他这话说的已非常客气,可惜一梅从来便是软硬不吃之人,她正要一口回绝,苏小英忽然道:“好,请庄主带路。”
谢远蓝这才注意到苏小英,不禁有些奇怪,问一梅道:“这位是……?”
苏小英忙道:“我叫苏小英,是董姑娘雇的下人。” (七)错花秘药
此时正当季春天气,半勺山庄之内,回廊环绕,处处花团锦簇,十分热闹。然而偌大一个庄园,仆侍下人,居然少的可怜。一路进去,除了一起进庄的几人以外,连一个闲人都没有看见。
一时宾主落座,丫鬟送上茶水。谢远蓝道:“此茶名紫笋,芽叶细嫩微紫,背卷似笋,茶汤青翠芳馨,能比兰蕙,是小女去年自南方捎回,非贵客不上——董姑娘请。”
一梅问道:“就是刚才那位,本来要嫁给乌衣峰的小姐?”
谢远蓝神色不动,道:“正是。”
一梅道:“茶好好坏坏,我也不大喝得出,庄主还是说说错花图的事罢。”
谢远蓝微微一笑,道:“说来话长,一边用茶,一边才好慢慢的说。”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果然觉得很香,但是究竟有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心想这不过是有钱人的讲究,于是一哂。
谢远蓝喝过茶,慢慢道:“‘十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二十年前,错花图几乎搅得天下大乱,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心惊后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错花图这个东西,现身江湖,只不过在一夜之间。谁也不知道第一张错花图从哪里开始流传,也不知道谁炼了第一份错花丹,好像也就是一夜之间,错花图已经传遍了江湖。”
一梅问道:“没有任何征兆么?”
谢远蓝苦笑道:“这种事情,要什么征兆?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炼错花丹残害无辜幼童性命,几位前辈名士,曾经联名下帖,将炼丹之人列为邪道,加以诛杀。但是下帖以后不久,就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控制。一来,服用错花丹的人武功无不一日千里;二来,这些高手前辈自己的子侄弟子也开始服用错花丹。”
谢远蓝停下来,轻啜了一口茶水,道:“于是这些前辈高手,本着江湖公道,相约聚于中州齐乐堂,共商对策。”
一梅冷冷一笑,讥讽道:“这种本着江湖公道的对策,一般是商量不出来的。”
谢远蓝微微一怔,道:“董姑娘这话似乎有些激烈了。”
一梅冷笑道:“难听的话才是真话。”
谢远蓝微一笑,续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据说世上决没有他捏不碎的东西,一套雁翼舒步,更是独步武林,运行时即使猛鹰脱兔,都难喻其身姿。但是他还不是其中第一,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其中一位叫夜明珰,一手琵琶三阴指,指甲色若纯黑,却晶莹剔透,已然练到阴阳合一的境界;还有一位水真鸿,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于是一梅道:“这件事我也曾经听说过,这些高手,后来竟然在齐乐堂一起死了。”
谢远蓝叹道:“据说当时聚会的有十一个人,还有妙手萧观音、白铜刀孙忠三、木鱼大师……总之都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可惜!唉……”
谢远蓝目光沉沉,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所在,又道:“这些高手济济一堂,原是要商讨一个对策,却不料期间又出了一场大风波。至于这个风波是怎么开端,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流言种种,据我猜想,这些高手除了开山立派的宗师,大都独来独往,性情孤傲,未必愿意联手协作。更何况,像夜明珰之流,本身正邪难分,或许并不反对服用错花丹。总而言之,这场聚会商讨得并不成功。”
一梅冷笑道:“不欢而散?”
谢远蓝道:“不欢而散倒也罢了,也不至于酿出那场大祸。”
一梅问道:“什么大祸?”
谢远蓝道:“会上或许言语不合,这些人不知怎的,竟打了起来。那场混战的惨烈,董姑娘只须想想,就能体会七八。三日以后,平地里升起大火,火势剧烈,将齐乐堂烧得干干净净。从那时起,中州齐乐堂销声匿迹,不仅如此,与会的高手全都消失不见,好像水里吹起的泡泡,转睛之间,‘噗’的一声,就没有了。这些人跟梦一样,仿佛就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有人去齐乐堂的废墟寻找,只找到一些烧成碎片的骨头,还有几把不易燃尽的武器残片。”
一梅悚然而惊,问道:“难道没有幸存者么?”
谢远蓝道:“幸存者倒有一个。”
一梅问道:“谁?”
谢远蓝道:“这个人——”说到这里,好像为了衬托气氛,顿了一顿,才缓缓道,“姑娘一定听说过美剑无忧。”
一梅惊道:“无忧楼主!”
这四个字一出口,两人奇异地静了下来,客厅里登时寂静一片,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半晌,一梅道:“这事在江湖上流传很广,说法却有很多,我从前也没去关心过,只知道除了这些顶尖高手,一般的江湖子弟,乃至于不懂武功的村夫市民,受错花图之害更深。”
谢远蓝叹道:“不错,凡是有女童的人家,户户自危,为了一个女童,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练武之人,为了买一张错花图,不惜欺师叛友,甚至卖妻鬻儿,无所不用其极。”
一梅问道:“那么,错花图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叫错花图?”
谢远蓝道:“错花图不过是一张药方,记载了一种药丸的配法,因为写在一张绢图之上,因此称之为‘图’,至于它为何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写这张药方人,名叫‘错花’。”
一梅奇道:“人名?”
谢远蓝道:“我曾经见过错花图,那图记载的药方底下,署的是这个名字。”
一梅问道:“既然只是药方,不免你抄我抄,复制极方便,怎么会一图千金?”
谢远蓝道:“董姑娘有所不知,错花图制作细致,简直巧夺天工,图上字迹用的不是寻常水墨,而是一味药物。依图制丹之时,需要把图浸入沸水,那字迹自动洗落,也是一味配方。”
一梅问道:“那是什么药?”
谢远蓝叹道:“就是不知道这味药的来历!错花图闹大了以后,惊动了朝廷,据说御医院众多名医,齐齐研究了数月,竟然找不到一点头绪,十几个大夫,就有十几种说法。后来朝廷全力清剿错花图,凡是私藏者,牵连三族,江湖上炼错花丹的人也死的死,废的废,过了几年,这件事情也就慢慢淡下去,后来几乎就没人提起。”
一梅沉吟不语。谢远蓝道:“除此之外,错花图下另有一首小诗。”
一梅道:“小诗?”
谢远蓝道:“不错,那小诗是一首绝句,用词用句也算不上绝妙,句子是‘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一梅口唇微动,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双眉之间,忽地显出一丝苍凉神色,道:“董姑娘来到我庄外之时,小儿冒犯姑娘,却也不是存心向姑娘无礼。两日之前,庄内收到一张花笺。”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相叠的纸,交给一梅,道,“姑娘请看。”
一梅接过,展开只瞥了一眼,神色不禁一变。那花笺素雅美观,只写了四行小字,前两行字正是一首小诗:
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小诗下面一行,写着谢传礼三个字。再下面一行,写着三月十六。
一梅皱眉道:“这是什么?”
谢远蓝道:“杀人帖!”
一梅抬头去看他,谢远蓝沉沉叹了口气,道:“一月之前,也曾经收到这样一张花笺,上面签的名字是谢传婳,当时不知其意,并无防备,传婳原本回家省亲途中,谁知车马到达,竟然已是遗体;七天之前,花笺上的签名是谢传书,这番全庄戒备,然而日期一到,竟然仍不幸免。”
一梅问道:“这两位是……?”
谢远蓝道:“一是长女,一为三子。”他的语音还算平静,然而脸上肌肉却克制不住,抽搐数下,眼神中透出凄然之色。
一梅也不禁黯然,忽然之间,想了起来,道:“今日正是三月十六!”
谢远蓝长叹道:“正是!”
一梅忽地一笑,道:“庄主请我进庄喝茶,不仅为了错花图罢?”
谢远蓝倒也爽快,道:“不错,董姑娘剑术高明,若留在庄中,是一位极好的帮手。”
一梅冷笑道:“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做你的保镖?”
谢远蓝道:“董姑娘原本是一个杀手,收钱杀人;这番我付钱,请姑娘留在庄内,报酬自然优厚,这与杀人,也没太大区别罢?”
一梅想了想,问道:“你出多少钱?”
谢远蓝道:“一千黄金!”
一梅登时笑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好!一言为定!不过呢……”她狡猾地笑道,“保护人我可不大在行,万一有失,我不负责任。”
谢远蓝苦笑道:“姑娘只需尽力。”
一梅转过头,得意洋洋朝站在自己身后的苏小英看了一眼。只听谢远蓝道:“姑娘是用剑的大行家,小儿的遗体,请姑娘也去看看。
谢家的家传功夫,便是用剑,神风快剑,威震江湖。像谢传书这样的人,并不是好杀的,尤其若用他本身就擅长的剑去杀,就更为不易。
可惜谢传书还是死了。他心脏这个地方,有一条小小的、光滑的伤疤。伤疤极细,细到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这是一道刺入心脏的致命伤口。
一梅沉吟道:“这个伤,的确是剑伤。”顿了一顿,道,“而且剑法极快,一招致命,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谢远蓝忽然问道:“这样的剑,举江湖之上,能有几个人做的到?”
一梅道:“这个……恐怕也不多罢。”
谢远蓝道:“傅待月杀人,明姬必先传金箔,然而这次收到的却不是金箔。”
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怀疑傅待月,倒应该去问问一个人。”
谢远蓝问道:“谁?”
一梅转头对苏小英道:“你来瞧瞧。”
谢远蓝不禁有些诧异,看看一梅。
一梅道:“几个月以前,他刚刚挡下了傅待月一剑。”
苏小英对谢传书的尸首研究了半天,实际上,整个尸体,也只有那一条小小的伤疤,苏小英却整整看了半刻钟。
一梅终于不耐烦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是傅待月那小子干的,不过说的太快,又怕你们嫌我敷衍,所以就多看一会。”
一梅问道:“你也觉得不是?”
苏小英道:“不是。”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道理?”
苏小英道:“傅待月的剑很快,不过力量也很大,那一剑过去,非把人戳个窟窿,不是这种伤疤。”
一梅道:“不错。像这样的伤,倒不如说……这个……”
苏小英道:“倒不如说像你的剑。”
一梅陡然转过脸对住苏小英,开始显出气势汹汹的表情,好像想跟他吵架。
苏小英喃喃道:“我不过帮你补全。”
一梅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么说?嗯?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
谢远蓝脸上忽然露出不是表情的表情,森然道:“我倒有一个想法。”
他这话的声音很低,然而一梅一怔,忽然之间,打了一个冷颤。
谢远蓝道:“依董姑娘所见,二十年后,错花图已重现江湖。这个人明知道反噬的厉害,却还要去炼错花丹,恐怕事情决不是这么简单。”
一时众人尽皆默然。不知怎的,一静下来,那空气仿佛变得阴森森的,沉沉压在了人的心上。
过了极久的时间,谢远蓝才道:“不瞒两位,我心里感觉极其不祥,那错花图二十年前掀起滔天大波,然而究竟是谁人写了错花图,一直是一个谜案;这个人如今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一梅问道:“难道你认为,使这个剑的人,就是这番服用错花丹的人?或许跟那个神秘人物有所关联?”
谢远蓝道:“错花丹突然重现,不由得我不疑心。”
一梅沉吟良久,道:“这些事情,暂且先放在一边。那谢传礼,就是刚才跟我过手的那位?”
谢远蓝摇头,指着房里一个文静青年,道:“这是传礼,老夫第二子;刚才跟姑娘动手的是传乐,第四子。”
一梅“哦”的一声,问道:“那个跟我拼命的小姐是……?”
谢远蓝道:“是二小姐。”
一梅问道:“她现在嫁给了谁?”
谢远蓝道:“谁也没有嫁。我这个女儿痴心得很,乌衣峰去世以后,连名字都改作了‘望衣’,倘若我们不叫她望衣,她立时大发脾气,连我都没法子。”
一梅又“哦”的一声,却不言语了。
谢远蓝道:“董姑娘放心,她适才不过一时情急,我们谢家的女儿,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 (八)离奇暴死
此时巳时已尽。谢远蓝对一梅道:“本来姑娘大驾光临,应先稍事休息,不过今日实在情形特殊……”
一梅道:“不必客气,我也不是什么客人,是你花钱雇的保镖而已,不过……”一梅咳了一声,道,“我做生意一向有个规矩……”
她还没有说完,谢远蓝大声道:“来人!”
门外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腰板笔挺,露出彪悍之气,腰上还悬着一柄引人注目的薄刃软剑。不过他的神态却十分恭谨,道:“庄主有什么吩咐?”
谢远蓝道:“去取三百黄金!”
这男子答应而退。谢远蓝对一梅道:“姑娘做生意一向先付一半定金,但是五百黄金数目太大,我庄里一时也没有现金,先付三百,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一梅眉开眼笑道:“可以,只要你事成不赖便成。”
谢远蓝微笑道:“姑娘说笑了。”
一梅望着门口,问道:“刚才这一位,武功不弱啊,他是谁?”
谢远蓝微笑道:“好眼力。他是山庄总管,姓谢,我们叫他谢三哥。”
一梅不禁一惊,脱口道:“十年前一剑挑岐山十三寨,迫使十三寨作鸟兽散的谢三哥?”
谢远蓝不动声色,淡淡道:“正是。”
谢三哥排行不是第三。他只不过姓谢,名叫三哥而已。他虽然也姓谢,跟谢远蓝却没有一点亲属关系。岐山一战,谢三哥声名大振,他却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原来竟在半勺山庄做了一个小小的总管!
一梅脸上没有现出太大的惊讶表情,心里却暗暗提防,立时收起了对于半勺山庄的轻视之心。神风快剑,她还没有亲眼见过,然而就谢传乐与谢望衣的剑招来看,剑法自成一派,殊为不弱。半勺山庄里头,好手定不为少,在重重防备之下,却能一剑轻巧杀死谢传书,凶手的本事,实在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然而一梅出道极早,种种险恶,经历很多,因此虽然隐隐有不祥的念头,却没往心里去,只淡淡一笑。
谢远蓝道:“董姑娘,请先在敝庄用午饭,种种情形,还需详谈。”
一梅道:“好。”
午饭摆在半勺山庄正厅之内,去正厅的一路之上,一梅留了心,四处观察,山庄之内虽然人数不多,气氛却平静如常,也没有瞧出特别的防卫。然而这种平静,却正是显然异常的地方。一梅也不吭声,随着谢远蓝来到正厅。
到达正厅,便恍然明白在这个地方用饭,并不完全为了礼貌。正厅地方宽广开敞,除了一些矮小的花瓶架子,没有能够遮挡人的高大家具。谢家刚才与一梅动过手的四公子谢传乐,以及七岁的五公子谢传诗,都已经在正厅等候。
老二谢传礼因被花笺点名,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这时向两个弟弟打了个招呼,对侍立在一旁的男子道:“风总管,先上茶。”
一梅冷笑道:“呵,这回又是风总管啦,这个山庄总管不少。”
一梅这话说的很不客气。谢传乐刚才在一梅手下吃过亏,脸上登时露出嗤笑的表情。反而是风总管笑道:“小人是副总管,是谢总管的手下。”
风总管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态与谢三哥的庄严却大不一样,显得很是和善,一笑起来,右手手指微微弯曲,手心朝外,手背轻轻抵在唇上,竟然大有女子袅娜之态。然而他全身上下,却是正经的男子打扮,只不过穿着也很考究。
一梅在他身上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却听谢远蓝道:“望衣呢?”
风总管迟疑道:“这个……小姐她有些不舒服……”
谢远蓝脸色一沉,正欲发话,一梅摆手道:“得了,她心里不舒服,谁都知道,说起来也怪不得她。”
让女儿与一梅同桌吃饭,谢远蓝也觉得有些勉强,然而无故缺席,却显得家训不严,听一梅这么说,神情稍霁,道:“既然董姑娘不怪,就随她,风总管,上菜罢。”
一梅冷笑道:“我怪什么,她不在更好。折腾了半天,我饿也要饿死了,正想太太平平吃一顿。”转头一望,见苏小英不在,她虽然出身江湖,这些有钱人家的规矩倒也知道,苏小英不能上桌。
这些天她与苏小英日日一起,虽然苏小英有时叫她老板娘,但是他嬉皮笑脸的,心里大概从来没把她真正当作老板娘看待。一梅也把他当作同伴,这时不见了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些空落落的。于是没好气地道:“我那个帮工,你们也得好好给他吃一顿,别弄些残羹剩饭,他那个人,肚子里尽会骂人。”
谢传乐脸上嘲讽的表情更甚,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装腔作势尝了一口。这时菜已经上来,风总管一边照顾,一边笑道:“这个自然,请董姑娘放心好了。”
谢传礼的长相十分斯文,动作也文气得很,慢慢吃着饭,一句话也不说。他虽然沉静,倒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好像那花笺上署的名字并不是自己。一梅心中也有些佩服,忽然想起来,问道:“谢庄主,你家大公子不在庄内么?”
谢远蓝道:“长子长到十岁,即便夭折了。”
一梅听到“夭折”这两字,感到老大不是味,夹起一块鸡肉,狠狠吃了下去。一梅揣度大户人家,想必吃饭也有规矩,偌大一个厅堂,竟然全部安安静静的。事到如今,收钱做事,她也只好随和些,马马虎虎将一顿饭吃完。
吃完以后,剩余的饭菜撤毕,重新落座,再次奉上茶水。
谢三哥早候在那里,这时走上来,支使两个下人,将三百黄金端给一梅过目。只见满满两盘,黄澄澄金光耀眼,一梅笑得嘴也歪了,点头道:“好,好,多谢。”她做杀手的名气已经极大,再也不复初次杀乌衣峰时酬银二十两这般窘境,但是这许多黄金,毕竟还是从未有过的大进项,一时乐开了怀。
不过高兴片刻,疑窦随即大起。半勺山庄内人人镇定,表面上瞧不出一丝凶险,然而谢远蓝竟然肯出如此大一笔酬银,可见他内心深处,实在已经忧虑万分。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暗地里四下一瞥,只见谢远蓝端坐主位,谢三哥在门侧侍立,自己坐在一旁,三个人仿佛无意间正将谢传礼包在中心。一梅不是十分自负之人,然而,却也不得不认为,要在这个圈子里,把人轻轻巧巧杀了,恐怕剑法被称为天下第一的无忧楼主,也不容易办到。
谢传书心口,那一条细细、精致的剑痕,忽然之间,却又在一梅脑海中闪过。
于是一梅问道:“那凶手跟庄主怨仇不小,难道庄主对于凶手的线索,真的一点也没有么?”
谢远蓝轻轻一叹,道:“我家虽然是武林世家,这几十年来,却跟江湖上的朋友走得不近。我一向做的是茶叶生意,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轻易怎会与人结怨?更何况,”说到这里,将语气一顿,道,“我自认不做黑心生意,买卖公平,即使难免有触犯别人利益之处,也不致结成这般仇恨!”
一梅轻描淡写地,却道:“俗话说‘为富不仁’,你们有钱人,专横跋扈惯了,说不定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
谢传礼一直沉沉静静的,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声音也不大,却断然道:“董姑娘,家父人品端方,人所尽知。姑娘一剑杀死乌衣峰,舍妹恨你入骨,这种仇怨,尚能隐忍,岂有随便得罪于人的道理?姑娘言语之中,须得尊重家父,不然请姑娘自便。在下之命,生死由天,不劳姑娘操心。”
一梅不禁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公子脾气好大!现在定金也收了,你赶我也赶不走。”不过心下却对这谢传礼好感更甚。
这时门外闪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直奔谢传礼,谢传礼脸上露出笑容,一把将它抱起来。原来是一条小小黑狗。谢传礼转身向风总管道:“老黑喂过了没有?这几天乱七八糟,唉,我也无心去顾它。”
风总管还没有答话,谢传礼忽然打了个喷嚏,皱眉道:“几天没有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要记得每天给它刷毛。”
风总管道:“是。”
谢传礼放开狗,往它身上一拍,那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谢传礼的眼光随着那狗,显出一丝温柔。
一梅盯着他,只见他神情之中,镇定自若,宛如无事。不管怎样,一人于生死关头,还有心情管一只狗有没洗澡,这人的豁达,已能叫人叹而仰慕。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凶手始终没有出现,那天色渐渐入暮,风总管在厅堂里点上无数蜡烛灯火,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天毕竟是黑了,夜幕掩护之下,刺客潜入山庄,行凶杀人,比白天容易数倍。
酉时。这时离度过三月十六,还有三个时辰。
时辰越短,危险越是迫在眉睫。谢远蓝的神态还是很平静,支退一众闲人,宽阔的厅堂里,除去他父子两个,只剩下一梅与谢三哥。
一梅却知道谢远蓝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他虽然不动声色,却已经无意与人说话,偶尔到了该说不可的时候,也只是敷衍了事般地“嗯”几声,全副精神,已经贯注到谢传礼身上;他的手轻轻搁在腰下,摆的仿佛是无比舒适的姿势,一梅却知道,只需一有动静,神风快剑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招。
有时候,无声是最大的恐惧气氛。厅堂内除谢传礼之外的三人,都是顶尖的剑客,曾经经历过无数绝境,但是,这三个人,此时也不禁怀有惴惴的感觉。
一梅心中不祥的感觉愈深。
高手过招,胜败只在一瞬。然而此时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这种程度,已经到了或许会影响判断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一梅感觉到了谢远蓝如此紧张的原因,那是因为他没有信心!
一梅暗地里叹了口气。要打赢没有信心的仗,实在是很难。
气氛甚至感染了谢传礼,他原本淡然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于是他对谢远蓝道:“父亲,不要担心。”
谢远蓝叹了口气,嘴唇喃喃一动,却没有出声。一梅道:“庄主,关心则乱,那凶手的剑法,无论如何也快不到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地步罢?厅堂外这么多人围守,他只需一来,我们就有防备。”
谢远蓝点点头。
外面当当当,传来亥时的更声。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整个半勺山庄,仿佛都陷入沉寂,凶手的踪影未现,不仅如此,连一点点异状的苗头都没有出现。然而,这种等待岂不是更加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风总管的声音。风总管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兴奋,道:“庄主,子时已经到了!”
谢远蓝不禁一愕,问道:“到了?”
风总管道:“到了!”
谢远蓝朝谢传礼看去,谢传礼也正看向他,便在此时,突然之间,“噗”的一声轻响,整个大厅遽然被一阵腾起的浓雾笼罩。这阵浓雾厚到了极点,大厅里登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感觉到蜡烛的光亮。
一梅的右手猛地握住了含光,“铿”一声,长剑出鞘。可是那浓雾来的突然,去的迅猛,竟然就在一梅拔剑的一瞬,奇迹般地完全消去了!
一梅拔剑的速度几乎如同电闪,只是,那浓雾的来去,竟然比电闪还要快!
厅堂内诸人四顾,四个人完完好好地站在那里,不要说剑,不要说血,连汗都没来得及冒。
谢远蓝长吁一声,道:“那是什么古怪东西?”
他话音刚落,却见谢传礼的身体如同刹那间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一头栽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
真是变生不测!一梅的心脏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纵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过他的腕脉。
谢远蓝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手剧烈颤动,连膝盖都已经酸软无力,他的神风快剑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此时却变成了他能够站立的唯一支柱。
一梅抬头看向他。一梅的心一向很硬,这时却泛上了心酸的感觉。但是她不得不说,她轻轻道:
“死了。”
谢远蓝猝然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神情可怖之极。
谢三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又问了一遍:“死了?”
一梅点点头。
谢三哥再无言语,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没有凶手,没有剑,没有过手,甚至没有杀气,但是谢传礼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梅自然不会像谢远蓝与谢三哥一样悲伤,她只是觉得错愕难当,简直莫名其妙极了!
子时已过,谢传乐、谢望衣、风总管,还有半勺山庄几位管事的头领,一齐涌进了正厅。突然之间,一个女子尖声的惨叫划破午夜的长空。
“传礼啊!——我的孩儿!——”
一梅激灵灵,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佩刀的护院气喘吁吁地狂奔进来,好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抓住他似的,一边奔驰,一边颤声大叫:“不好了!庄……庄……庄……”
风总管疾步出去,脸上一贯善意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厉声道:“什么事!”
那护院将一样东西递到风总管面前,随即,风总管脸上的血色也全部褪去。那是一张素雅的花笺,题着一首小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那诗的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道:“三月十九”;第二行道:“谢传乐”。 (九)疑团重重
苏小英本来以为一梅会大发脾气。然而一梅只是不停地重复,喃喃道:“实在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你磨破嘴皮都没用,谢传礼已经死啦。你得提防下一个才好。”
一梅道:“这怎么提防?只不过一阵浓雾,人就死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小英道:“倘若知道怎么死的,他还会死么?”
一梅不禁气起来,大声道:“你少说风凉话!这一个怎么死的不知道,下一个还怎么提防?你说?”
苏小英笑道:“等把他怎么死的查明白,半勺山庄,老早被灭门了。”
一梅不禁一怔,“灭门”这两个字,突然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不错,”一梅安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凶手不但要将谢家灭门,用的手段,还是一个一个,慢慢地来。”
苏小英想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
一梅陡然抬头去看他,突然扑将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连声问道:“你想到什么?你想到什么?”
苏小英哈哈笑了起来,道:“想到什么呀?我就是问你觉得奇不奇怪……哎哟,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将手拿开,喜滋滋地道:“得了罢,苏小英,你快说。”
苏小英微一笑,他缓缓地道:“你在大厅里的时候,我在山庄里走了走,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下人出来,给我指路。我们进庄的时候,仿佛没看见什么人,可是,山庄里并非没人,相反,这里处处都有暗哨。”
一梅沉吟起来,“嗯”的一声。
苏小英道:“照今天来看,凶手简直就像一个无形的影子。避开了这么多暗哨,也避开了正厅外层层的守卫,杀了人以后,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实在太快了,难道世界上真有土遁不成?就算有土遁,从正厅到外面的泥土,还得有一段距离。”
一梅遽然一惊,脱口道:“你怀疑……”
苏小英道:“这么推断出来,最有可能杀人的,是你、谢远蓝和谢三哥,你们杀了人,站在原地,也不会有人怀疑;正厅外面围守的那一群人,嫌疑也很大。”
一梅道:“自己人做的,我也曾经想过,但是谢远蓝当然会挑最可靠的人守在近处,正厅外最近的一层,除了谢传乐、谢望衣,就只有风总管和几个首领,何况,他们再外还有一层人,怎么动手脚?”
苏小英想了半天,轻叹道:“你说的不错。既然谢远蓝让谢三哥守在厅内,自然是极其信得过他。一梅,人不会是你杀的罢?”
一梅一呆,随即咬牙切齿起来,叫道:“苏小英!你找死么!”
苏小英道:“好罢,你知道不是自己杀的,你是我老板娘,我也只好相信你了,可是谢远蓝白天才见到你,他为什么一下子就这么信任你?”
一梅道:“他付给我一千黄金。”
苏小英摇头道:“你是一个杀手,跟他们家有仇,谢传书身上的剑伤还很像你的剑法。谢远蓝自然能有亲近的朋友,为什么不叫他们,偏偏出巨款请你?你还记得谢远蓝说过的么,他说谢传书死的时候,严加防备,可惜还是死了,说不定那一次跟这次相仿,谢远蓝心里八九不离十,已经肯定是自己人做的了,所以才如此相信你。”
苏小英道:“说不定,谢远蓝请你,不单为了保护谢传礼,是想一举将凶手抓到,可惜凶手这番不用剑了,用的是这么一个古怪法子。”
一梅瞿然道:“倘若按照你的推测,凶手在谢远蓝面前,轻轻松松,一剑杀人,那么凶手的剑法,真是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高明。”
苏小英笑着揭穿她,道:“你心里想的是,应该比自己高明罢?”
一梅这次没有生气,神态严肃。
苏小英道:“我总觉得谢远蓝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一梅叹了口气,道:“不错。谢远蓝说,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但是,他猜测送花笺的人,就是练错花图的人。凶手明知会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还要灭谢家满门,这个仇恨,真是比天还要大。你说,跟别人结下这种仇,竟然还会不知道么?”
苏小英猛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陷入了沉吟,过了良久,道:“凶手前来报仇,为什么他特地要在花笺上题下错花图的小诗?难道就是为了告诉谢远蓝,他是练过错画图,武功才一日千里的?”
一梅道:“这个……好像没有必要罢……”说着一顿,道,“苏小英,那就是说,说不定报仇这件事情,本身就跟错画图有关系。”
苏小英道:“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复杂,阴气森森的,都是你不好,见钱眼开,到时候我们别也被凶手一起算进去了。”
一梅忽然打了个寒颤,随即跳了起来,大声道:“我怎么见钱眼开了?我怎么见钱眼开了?”
苏小英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怖之极的表情,两只眼睛,直直盯在了一梅身后。
一梅身上的寒毛陡然之间,“唰”的全部竖了起来,她的胆子一向很大,然而这时,一时之间,竟然不敢转头,她的右手握到了含光的剑柄,刹那,心中腾起一股勇气,猛地转过了身子。
可是后面哪里有东西?
再转过来的时候,苏小英已经笑得捧住了肚子。
“苏小英!——”愤怒的尖叫声再一次划破长空。
苏小英笑吟吟地道:“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倘若你后面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还会这么呆着?早就把你拉过来了。”
一梅怒气冲冲的脸,忽然之间凝住了,她仿佛有些局促,朝苏小英看了一眼。
苏小英“哼”了一声,道:“你别不好意思了,你早就看上我了。”
一梅想了想,道:“不错,只可惜你稍微穷了一点。”
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穷又怎么样,你不是挺有钱的么。”
一梅不禁一愕,道:“苏小英,你就是那座比我更高的山啊!”
第一张花笺传到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几日以后,谢传婳的车马一行,停在半勺山庄的门前。服侍她的丫鬟在马车前面唤了好几声,都没听她答应,谢望衣亲自上前,掀起了车帘,只见长姊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之内,只是心口一片殷红,面目青黄,已经气绝多时。
第二张花笺送到的时候,谢远蓝做了极其详细的部署,山庄的每个人都自信,即便号称剑法第一的无忧楼主,都不可能得手。可惜在一片众目睽睽之下,谢传书轰然倒地,死了。
只相隔数天,谢传礼又在重重防卫下,莫名其妙地死在一片浓雾之中。然后那花笺又到,签上了谢传乐的名字。
惨事接二连三,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使得人还要继续死,血还要继续流。半勺山庄里仍旧很平静,不过苏小英已经嗅出了里面弥漫的惴惴气息。
太阳很好,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简直舒服极了。那只小小的黑狗刚刚洗了个澡,正懒洋洋地晒在太阳下面,黑狗并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在昨天去世了,狗虽然很有灵性,但是它的感情,毕竟不如人一样深刻。
风总管刚刚为它洗了个澡,然后他的泪水,不自禁地掉了下来,直到看见一梅与苏小英,还不能自己地哽咽着。
“董……董姑娘……”风总管将身子一扭,举袖掩起了脸面。
一梅已经知道这位总管总是有点娘娘腔的习惯,见他独自一人流泪,不禁叹了口气,问道:“现在在给你家二少爷、三少爷封棺,你不去看最后一眼么?”
风总管已经拭去泪水,放下袖子,露出一对红红的眼睛,他黯然摇头道:“小人见不得那种场面,昨天二少爷吩咐说,要给老黑洗个澡,小人想,这是二少爷最后的吩咐……”说到这里,热泪盈上,差一点又要哭起来。
一梅只好转移了话题,随意道:“你家二少爷挺爱这狗啊。”
风总管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少爷是个重情的人……”说到这里,语音再次哽咽起来,简直不能克制,他忍了半天,掩面低声道,“董姑娘,小人无礼,先告辞了……”也不等一梅反应,管自己急急走了。
苏小英道:“这个风总管好像跟谢传礼感情不错。”
一梅道:“谢传礼这个人,似乎是不错,死的也真可惜。”她朝那老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苏小英问道:“喜欢这狗,跟重情有什么关系?”
一梅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她一边说,一边瞧见谢望衣朝这里走了过来,“苏小英,我说,咱们还是走罢,一只狗有什么好看的。”
苏小英也朝谢望衣瞥了一眼,笑问道:“你怕了?”
一梅道:“本来是不怕的,只不过昨天出了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怎么好意思跟她打架?还是先避一避比较好。”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挪步子,谢望衣已经叫住了他们:“董一梅!”
一梅只好不动了。
谢望衣穿着一套素衣裳,这种素白的衣裳,越发显得她神情很憔悴。其实不论是谁,家里发生这种惨事,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你欠我一条命。”
一梅道:“不错。”
谢望衣道:“可是我一直没有找你报仇,你知道为什么么?”
一梅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谢望衣道:“含光剑杀死了他,可是杀死他的其实不是含光,是你——含光剑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一梅微笑道:“你这个比喻挺好,我也是一个工具,你想要打听谁买我杀了乌衣峰?”
谢望衣冷冷地看着她。
一梅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往往过的最无忧无虑了。”
谢望衣眼睛里露出一丝怨恨,她缓缓道:“他死去的那一刻,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
一梅向她看去,谢望衣冷哼了一声,道:“倘若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这个山庄里我所知道的一切,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一梅笑了起来,道:“这个交换真是不错!你简直太聪明了!用你家仇人的线索,来换你的仇人的名字,算来算去,都是你的好处。”
谢望衣冷笑道:“你不换么?”
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一定要换,我勉为其难,就跟你换了罢。不过我心里觉得,那个人的名字,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谢望衣没有作声,只看着她。
一梅叹了口气,道:“雇我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女人,姓柳,名叫柳杏杏。你认识她么?”
谢望衣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一梅道:“据她说,乌衣峰搞大了她的肚子,却对她始乱终弃,所以她要报仇,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苏小英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忍心再看谢望衣的神情。谢望衣确实是一个很痴心的女人,可惜痴心的女人等待的对象,却并一定也是坚贞不二的。
这时看到谢望衣的人,都会觉得她仿佛已经站不住了,不过,谢望衣最终还是回转了过来,她的脸色极其难看,整个人却镇定下来了。
“好罢,”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梅有点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她,道:“我想知道,错花图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谢望衣道:“我不知道。”
一梅道:“你答应过要告诉我,难道你想抵赖?”
谢望衣道:“我只答应你,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我不知道。”
苏小英一直没有吭声,这时忽然插嘴道:“那么,说说你的家人罢,比如你刚刚去世的二哥。”
谢望衣道:“我二哥性格内敛,跟人交往不多,他虽然是事实上的长子,家里的生意却一直由三哥在管,他也不大在乎。”
苏小英问道:“你二哥是一个重情的人么?”
谢望衣忽然有点奇怪,看了苏小英一眼,却道:“不错,他曾经喜欢一个丫鬟,那个丫鬟只不过是他房里做粗事的小丫鬟,后来他们的事被他母亲知道了,那个丫鬟羞愤之下,上了吊。从此以后,二哥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也没有娶妻。”
一梅忽然觉得好笑,暗道,原来他们家的人都是一样,但是这么一想,又不禁有些黯然。
谢望衣瞥了一眼老黑,道:“这只狗就是那个丫鬟从前养下来的狗生的小狗,二哥一直很宠它。”
苏小英问道:“你为什么把他的母亲称为‘他的母亲’,你们不是一母同胞?”
谢望衣冷冷一笑,道:“我家五子三女,没有两个人是一母同胞,我父亲娶了十七个夫人。”
一梅讶然。不过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梅问道:“那么,你还有一个姐妹?”
谢望衣忽地叹了口气,道:“还有个妹妹,只不过……唉,几年前就嫁人了,从此就没了音讯。”
苏小英问道:“山庄的两个总管,武功都不错,怎么肯留在这里做事?”
谢望衣道:“谢总管当年挑了岐山十三寨,自己受了重伤,与妻子被人追杀,是我父亲相救,谢总管为了报恩,留了下来;至于风总管,他的武功虽然不及谢总管,但是做事细心勤恳,我父亲也很看重他。他十多年前就来山庄做事了,跟二哥最为要好。”
一梅问道:“花笺的事,你觉得有什么疑点么?”
谢望衣道:“我想不出谁跟我家有这么大的仇。”
一梅问道:“你想不出?”
谢望衣道:“想不出。”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二哥是怎么死的,我们已经查出来了。”
一梅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死的?”
谢望衣道:“是中毒。”
一梅问道:“什么毒?怎么中的?”
谢望衣看看一梅,淡淡道:“不知道。” (十)花笺失约
三月十七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离花笺指定的三月十九,还有一天,十二个时辰。
每个人都在希望时间慢慢地过,因为每度过一个刻钟,离危险就近了一分。
“我觉得,”一梅望着窗外夜空,叹了口气道,“谢传乐也不会幸免。我的直觉一直很准,我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苏小英道:“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谢传乐就死定了。”
一梅一怔,叹道:“你说的不错。”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你很少做这么窝囊的生意罢?”
一梅道:“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窝囊的生意。尤其看到谢传礼在我眼前死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手在我脸上打了个大大的耳光。”
苏小英道:“你得回忆一下,他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一梅道:“我已经想了好几遍了:他吃过的东西,我们大家都吃过;喝的茶端上来,是没有顺序的;如果一定要说,他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那就是在下午的时候,那只黑狗曾经跑了进来,他把狗抱了一抱。但是他在死的时候,黑狗并不在。倘若说那阵浓雾有毒,大厅里面四个人,却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
苏小英相想了想,道:“凶手不但剑术高超,连下毒的功夫都很厉害。事到如今,有一个法子,或许还能试试。”
一梅听苏小英将法子说完,登时张大了眼睛,然后跳了起来,叫道:“咱们去找谢远蓝!”
苏小英在后面一把抓住了她,道:“等等。”
一梅转过身,疑惑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苏小英笑道:“这事若成,你嫁给我做老婆怎么样?”
一梅一脚就踹了过去,大声道:“你这个老没正经的家伙!”苏小英哈哈大笑,跟在一梅后面,一起去找谢远蓝。
半勺山庄的正厅,已经变成了灵堂。
天色黑下来,灵堂里的长明灯显得幽幽而闪烁。漆黑的棺材,沉重的白幡,让人一看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谢远蓝却已经在这个灵堂里待了整整一天,这一天里,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双鬓不知何时,覆起了白霜。
白发送黑发,人生大不幸,何况他几天之内,就死了三个孩子,何况死亡的威胁,还深深笼罩在半勺山庄的上空。
谢远蓝背转着身子,盯着前面的棺材,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他仿佛已经快被哀伤击倒。一梅与苏小英走进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头,但是他居然很准确地叫出了一梅,他道:“董姑娘,你来了。”
一梅微微一怔,道:“是。”
谢远蓝轻轻叹道:“如今,你可还有好的法子么?”
一梅道:“假如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或许我就还有一个法子。”
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向一梅看过去,看了半晌,然后他问道:“你想问什么事?”
“错花图。”一梅也盯住了他的眼睛,问道,“你跟错花图,究竟有什么关联?”
谢远蓝登时默然。他的脸色极是疲倦,良久方长叹道:“这件事,一定与错花图大有关联,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跟错画图有什么关系。”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当真?”
谢远蓝极断然地道:“我怎么会拿我孩子的性命当儿戏!”
一梅惊愕之极,她在看谢远蓝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如果他说的确实是真的,那么这个灭门之祸,却是来的不明不白!
一梅只好道:“三月十九那一天,我们换个地方看住你的四少爷。”
谢远蓝问道:“哪里?”
一梅道:“在一个空旷的空地上。”
谢远蓝脸上显出黯然的神色,他缓缓道:“上一次,就是在空地上,我原来以为,四下能见,重重包围,已经十分安全,可是传书还是……”
一梅道:“这一次不一样,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谢传乐,除了我——”说着向苏小英指去,道,“和他。”
谢远蓝一怔,问道:“我也不行么?”
一梅道:“你也不行,你只能远远看着。”
谢远蓝沉吟片刻,道:“董姑娘的剑术,我信得过,可是——这位苏公子——”
苏小英微笑道:“我不是公子,我就是董姑娘的帮工,倘若庄主信得过我,那才叫怪事。不过,庄主既然在旁守候,若凶手出现,赶来相救一定来得及;若凶手不出现,像上次这般鬼影子都没一个,庄主就算在令公子身边,也没什么用处。”
最后一句话像鞭子一般,抽到了谢远蓝的心内,他脸上肌肉一抖,过了一会,才道:“好,那么,这番就全仰仗二位了。”
一梅心中忽然一沉,觉得肩上仿佛刹那间背上了千斤重担。
从灵堂出来,苏小英微笑着对一梅道:“我怎么瞧你挺别扭的。”
一梅“嗯”的一声,问道:“你说万一谢传乐也死了,那一千黄金我还拿不拿呢?要是照拿,太不好意思,要是不拿,我不是白忙活了?”
苏小英道:“你忙活啥呀,你就是陪着守了半个晚上的夜。”
一梅道:“你说的也是。要不然这样,如果事情不成,他已经给我的三百黄金,我就不退了,剩下的我也不收了,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些话给谢远蓝听到,不用传花笺,他当场就一头死了,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连中毒都不是,最好的大夫跟仵作都查不出来,原来他是气死的。”
一梅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在外面混,吃饭睡觉,哪里不需要钱?多赚一点难道不好?”
苏小英道:“当然好,对了,这三百黄金有个极好的用途!”
一梅奇道:“什么?”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你要嫁给我的时候,就做你的嫁妆。”
一梅窜上去狠狠拧住了他的手臂,咬牙道:“嫁妆,你还想嫁妆,那你的聘礼呢?”
苏小英笑道:“要不然这样罢,你分一半给我,我给你一百五做聘礼,你带一百五做嫁妆,这样我们两不吃亏。”
一梅忽然不吭声了。
苏小英奇道:“怎么?好不好你说一声啊。”
一梅道:“苏小英,我遇到你,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债。”
一梅与苏小英选中的空地,是半勺山庄用来操练护院的广场。这片广场地面整得很平,四处开阔。一梅在看到这块空地的时候,就很坚定地认为,倘若谢传乐在这里还能莫名其妙的被杀,那么凶手一定不是人,一定是鬼。
从三月十八的亥时起,一梅、苏小英就与谢传乐来到广场的中央。谢远蓝、谢望衣、谢三哥,还有风总管,带着几十个精干人手,在广场四周围成了一个圈子。
林立的火把将整个广场映得很亮,在黑夜中瞧起来,这地方就显得格外开阔。
谢传乐额头上被一梅刺中的地方贴了一块膏药,他的脸色呈现出灰白的状态,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可怜。谢传乐不像他的二哥这般洒脱,虽然他安安稳稳盘膝坐在蒲团上,但是他的手似乎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摆放的地方。
苏小英的暮雨剑握在手里,他正用一块白色的粗布,擦拭着剑身上的那个缺口。“不用紧张,”苏小英擦着,一边缓缓道,“三月十九才刚刚开始。”
“嗯。”谢传乐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
苏小英也微微一笑,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却低声问道:“你觉得凶手是谁?”
谢传乐的嘴唇一颤,道:“我……”
苏小英笑道:“是你么?”
谢传乐一愣,忙道:“不是……不是……我要是知道是谁,那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苏小英道:“倘若凶手就是你们庄子里的人,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是谢三哥,风总管,谢望衣,或者干脆就是你父亲?”
谢传乐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一时张大了嘴巴,竟然说不出什么。
一梅皱起眉头,道:“小英,谢远蓝也可疑么?”
苏小英摇头道:“我不知道。据你所说,神风快剑名气很大,谢传书的那一剑,真是他刺的,那也未可知。”
谢传乐回过神来,叫道:“我父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猜猜罢了。”
一梅道:“当爹的要杀自己的孩子,这不大说得通罢。”
苏小英缓缓地,仿佛不经意地道:“什么事,都难说得很。”
他这话,在这种黑夜里头,空旷的广场上,听起来显得十分阴森森的,谢传乐打了个寒颤,却强自镇定地道:“决不能够!我父亲一向疼爱我们几个,他为人也很端正,广布善事,莫说附近农家,就是甘淄城里也有许多人得过他的好处。他要是凶手,那可真是疯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问道:“你父亲妻妾众多,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一房?”
谢传乐脸上忽然显出一丝尴尬,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苏小英哂道:“随便问问。”
倘若放在平时,这种无礼的问话,谢传乐即便不上去动手教训,老早也拂袖而去了。但是这时命悬一线,他本来就紧张得要命,便有一种错觉,觉得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活着的希望就能更大几分。
于是谢传乐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新进门的当然更讨我父亲喜欢,向来……向来就是这样的……”
一梅冷笑道:“喜新厌旧。”
谢传乐脸一红,低声道:“他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喜欢女人……”
苏小英忽然疑心大起,抬头对一梅道:“谢远蓝硬叫你留在半勺山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心怀不轨?”
一梅见他神情严肃地抬起头,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紧要线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句,气的差点想跟他拼命。
谢传乐“扑哧”笑了出来,道:“这怎么会呢,我父亲喜欢的女人,相貌身段,都是第一流的,董姑娘只怕还差一截。”
一梅顿时大怒,暴跳如雷道:“你他妈的找死!”
苏小英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擦拭自己的暮雨剑,一边擦,一边觉得谢传乐这个人,功夫不怎么样,胆子真的很大。
一时天亮。几个下人端来了热水饮食,搁在离他三人十数步外。
一梅将早饭取来,早饭十分简单,是一锅粥,也没有酱菜,那粥里已经放了盐、猪油这类佐料,按照一梅的吩咐,馒头也没整个的,全掰碎了混在粥里搅成一团。一梅盛起碗粥,正往嘴边凑去,忽然一只手挡住了碗盏,她抬头一看,苏小英接过了她的碗,缓缓道:“小心。”
一梅道:“难道不吃饭么?”
苏小英道:“饭当然得吃,我先吃,过得半个时辰,如果没事,你们再吃。”
一梅道:“凭什么你先吃?我就是喜欢吃热的,我就是要先吃。”
苏小英觑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举案齐眉你知道不?你做老婆的,应该把饭碗端到我面前,请我先吃,这是规矩。”
一梅气急败坏,道:“我什么时候是你的老婆!”
苏小英淡淡道:“没有成亲的老婆也是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把碗置到唇边。一梅伸手去夺,这一伸手,手掌可以化作十六种变化,每一种都能够截下饭碗,然而她的十六种变化,全部被苏小英的左手拦下,那粥已经喝到了他的嘴里。
一梅怔怔看着他,忍不住道:“喝一口就好了。”
苏小英道:“如果真的有毒,喝一口已经会死,多喝少喝,有什么区别。”
一梅跳了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道:“我叫你喝一口,你就喝一口!啰里啰唆!你下个月的工钱不想要了!”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放下粥碗。
谢传乐有些目瞪口呆,悄悄问苏小英道:“她究竟是不是你老婆?她给你工钱?”
苏小英悄声道:“没办法,我惧内。”
过了半个时辰,苏小英流转内息,畅通无碍,对一梅道:“粥没问题。”谢传乐松了口气,正要再盛起粥来,苏小英一把拦住,冷冷道:“你干什么?”
谢传乐一愣。一梅道:“你找死?就用那只碗吃!”
谢传乐顿时醒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天过得十分平静,午饭,乃至晚饭,都没有问题。当夕阳散发出美丽的红色光辉时,苏小英抬眼望了望天际的晚霞,只见晚霞下面,一行归鸟,正往半勺山庄附近的小山后头飞去。
苏小英忽地一笑,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你怕不怕?”
他虽然一个人抬头望天而说,谢传乐却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一颗心不禁深深地沉了下去。然而嘴上不肯泄气,道:“不怕!”
苏小英与一梅相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入夜总是很快,广场附近又一次燃起了无数火把。谢远蓝站在圈外,凝神盯着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谢三哥右手一直搁在剑柄上面,他却在看谢远蓝,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风总管站在他附近,问道:“你叹什么气?”
谢三哥道:“四少爷会死么?”
风总管喃喃道:“不会。”
谢望衣独自一人,站在后面,她也正望着广场中心的弟弟,晚风吹起了她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音。
子时已过!
那子时的更鼓当当当在广场外回响。打更的人仿佛也很兴奋,比往常多敲了十来下。
然而苏小英站了起来,举手让人仍旧不要靠近。一直到丑时三刻,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对一梅道:“凶手没有来。”
一梅道:“人没有死。”
广场外有些轻微的骚动,一个妇人奔跑过来,谢传乐也迎了上去,叫道:“娘!”一时欢声雷动。
苏小英忽然皱起眉头。
一梅问道:“你觉得还会出事么?”
苏小英问道:“花笺失约,江湖上的惯例,凶手会怎么样?”
一梅道:“如果凶手极其自负,一次失约,就得放弃报仇;如果非报不可,就会再传一次花笺。”
苏小英道:“那我们岂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了?”
一梅道:“瞧着办罢。” (十一)惨案再起
谢传乐这一辈子,都没有洗过这么舒服的澡,吃过这么乐胃的早饭。三月二十这一天的朝阳,是他所见过最耀眼、最明媚、也是最难忘的。不仅是他,整个半勺山庄都被一种欢欣所振奋,甚至使得前面已经死去的人,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就连七岁的五少爷谢传诗,都格外兴奋,吵着一定要跟哥哥在一起。
风总管掩着嘴咯咯直笑,道:“四少爷累啦,先让四少爷休息一会罢……”谢传乐笑道:“不累,不累,现在哪里还睡得着?走,小五,哥哥给你去绑弹弓。”风总管跟在他俩后头,一边走,一边笑道:“小人去准备些茶点。”
谢传乐走到半路,忽然想了起来,顿足问风总管道:“父亲去了哪里?”
风总管笑吟吟地道:“庄主吩咐说,请四少爷好好休息,他与董姑娘还有事相商,现在恐怕往偏厅去了。两位少爷先玩去,小人亲自准备些你们爱吃的茶点。”
说着将身子一扭,转过去,向着厨房的方向,却猛然瞥见树影斑驳之下,一片蓝色的衣角,仿佛在那里一晃。
谢远蓝并没有现出特别的兴奋之情,他甚至没有道一声感谢,但是他亲自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茶水,奉到一梅面前,然后又奉给苏小英。
一梅满不在乎地端过来一饮而尽。苏小英微微一笑,替自己,顺便也帮一梅说了声“不敢”。
谢远蓝问道:“苏公子手中这把剑,可是三百年前大师怿熷所铸,首杀书圣彤梓,被称为‘暮雨’的古剑?”
苏小英微笑道:“不错。”
谢远蓝眼中顿时现出肃然的神光。“传说暮雨剑后留传楚州苏家,苏家琅玕\\\\\\\\\\\\\\\剑法天下无双,据称能够与水真鸿惊月剑一争上下,苏公子想必就是苏家后人?”
苏小英愕然,道:“什么?苏家?”
谢远蓝奇道:“苏公子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一瞥眼间,忽然感到一梅狐疑的目光恶狠狠地射了过来,急忙道:“我虽然也姓苏,可是我跟苏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加重语气,赌咒道,“真的没有!”
谢远蓝不禁莞尔,道:“旁人恨不得拉一个显赫的身世,苏公子倒像沾上会倒霉似的。”
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向谢远蓝道:“庄主,琅玕\\\\\\\\\\\\\\\剑法与惊月剑法,二十年前,好像都失传了。”
谢远蓝叹道:“不错,都是因为错花图一事……唉。”
苏小英笑道:“如此说起来,倘若我真是苏家的后人,倒能传一路剑法下来,也是好事。”
一梅道:“得了罢,你又不是。”
苏小英想了半天,道:“改天好好查查,万一我真的是呢?”
“行了行了,”一梅嗤笑,又对谢远蓝道,“庄主,你请我们来商议什么大事?总不能够就是闲聊罢。”
谢远蓝站了起来,道:“我谢家经商数代,小心经营,产业积累至今已然不小,在下说句不客气的话,江湖之中,能在我谢家之上的,也只有雕梁小楼了。”
一梅“唔”的一声。
谢远蓝道:“在下愿把家产的三分之一,赠给董姑娘。”
一梅登时睁大了眼睛,呆了片刻,才叫起来:“你说什么!”
谢远蓝叹了口气,却平静地道:“花笺此番虽然失约,但是凶手一日未除,凶险一日不去。我也不能完全安下心来。”
一梅“哦”的一声,冷笑道:“你以三分之一的家产,买我给你寻找凶手?”
谢远蓝道:“不错。”
一梅冷笑道:“生意就是生意,你平白无故,说个‘赠’字干什么。”
谢远蓝静静一笑,道:“我原来以为这样说能显得客气一点。”
一梅道:“这是笔大生意,我们双方都要准备一下,才能决定做不做。”
谢远蓝道:“董姑娘要准备什么?”
一梅道:“这么大的生意,我从来没有做过,所以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至于庄主,你得把你的家产盘点盘点,算算总数,万一将来你忽然觉得三分之一太多,后悔了,把财产隐瞒起来,我岂不是很吃亏?因此你现在就得明白告诉我一个数目。——倘若双方都觉得行,那自然最好;倘若谈不拢,生意不在仁义在,咱们也不会起矛盾。”
谢远蓝道:“董姑娘算得很是清楚。”
一梅道:“我一向最擅长算账。”
苏小英“嗤”的一声,差一点笑了起来,连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谢远蓝道:“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就给姑娘一个数目如何?”
一梅道:“成,明天我答复你,做不做这笔生意。”
苏小英轻轻拉了拉一梅,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真的要接这笔生意?这笔生意难做的很啊。”
一梅叹了口气,也悄声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一大笔钱,难道你不心动?”
“这个……”苏小英想了想,道,“我也有一点心动。”
一梅道:“不心动的,那还叫人么?”
苏小英道:“倘若真的能赚回这么一大笔钱,你一个人怎么管理?咱们还是快点成亲罢。”
一梅笑眯眯的,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谢远蓝咳嗽了一声,道:“我现在就去账房,将我庄内主簿、先生一起召集起来,务求明日给董姑娘一个交待。”
一梅点头道:“好。”
谢远蓝起身而去,几步走到门边,外面忽然闯入一个下人。这人奔跑十分惶急,一头冲了进来,眼睛仿佛已经找不到目标,紧紧盯着屋内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用十分尖锐的嗓音,却结结巴巴地叫道:“不……不……好了!”
谢远蓝的一颗心瞬时之间,重重一往下一压,却还能沉住气,低声道:“怎么回事。”
那下人脸孔灰白,全身都剧烈颤动,道:“四……四……”
谢远蓝打断他,厉声道:“四少爷出事了?”
那下人拼命摇头,道:“不……不……不……是……”
谢远蓝心中大宽,声音也缓和起来,道:“你慢慢说。”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一起看着那下人,只见他一边拼命摇头,一边颤声,用万分惶恐的声音,道:“不……不是四少爷……一个人……五……五少爷……死……死在……”
谢远蓝全身一抖,脸色变成比铁还要青的颜色,恍然之间,好像站不稳身子,一梅将眉头一皱,再看时,他已经踪影不现,奔了出去。
还没有走进屋子,一股血腥气已经冲鼻而来,令人作呕,只见长长的血迹,一路淌到了门外,流下台阶。
门口一堆打碎的瓷器,混杂着香甜软糯的点心,风总管就站在瓷器、点心旁边,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语无伦次地道:“小人……小人送茶点……五少爷要跟四少爷在一起……小人不知道……”
谢远蓝双膝发软,却一把掀开了门帘。迎面腥气扑脸,只见谢传乐与谢传诗两个,被一柄长剑贯穿,紧紧钉在墙上。谢传乐被钉在外,胸上插着的利剑,只剩下一个剑柄,还露在外头。
谢传乐双眼兀自大睁,表情凄厉。死透的人,身体已经无力,软软挂下来,却硬被长剑钉住,没有倒下。——这一剑的力量,着实凶猛。
风总管还在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然而此时,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只觉到周遭瞬间空洞一片。
谢望衣也赶来了。她来的很急,发髻没有束好,甚至连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她冲眼看到这一幕,双眼立即就发直,然后几乎像发疯一般,尖声大叫。
谢望衣的叫声将一梅猛地震醒。一梅走上去,将谢远蓝紧紧捏在手里的门帘拉了过来,手一放,那门帘弹跳几下,重新遮住了里头的惨状。
众人这时方如同大梦初醒,喘过了一口气。
一梅问道:“谁最早发现这里出事的?”
风总管道:“小人……小人跟阿强一起来送茶点……走到门外,忽然觉得不对……”
一梅问道:“阿强呢?”
风总管道:“去……庄主那里传信了。”
一梅问道:“发现了花笺没有?”
无人回答。可见花笺并未出现。一梅不禁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对谢传乐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谁知道昨晚意外未出,谢传乐竟也真的再见不到夕阳了。
苏小英淡淡道:“风总管,闲杂人等,别让他们过来。前一段时刻,谁是单独一人,没有同伴的,全部登记下名字,不要叫他们乱走动。”
风总管怔了怔,连道:“是!是!”
这时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面向一众人等,将眼光盯在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全部慢慢扫视了一遍。谢望衣微微打颤,道:“父亲……”
谢远蓝的声音就在这片刻,已经十分嘶哑,但是语气居然十分平静,缓缓道:“望衣、董姑娘、苏公子,请内室说话。”
四人来到一处暖阁。
走进室内,谢远蓝毕竟支撑不住,几步踉跄,用手在矮榻边沿扶了一扶,才艰难地坐了下来。他坐定抬头,脸上的皱纹仿佛突然之间,一起深刻起来,显得他十分苍老。
“到如今——”谢远蓝长长吁着气,疲倦地道,“我总算有一点仇家的线索。”
一梅悚然而惊,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斜光偶尔瞥到谢望衣,见她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
谢远蓝缓缓地道:“二十年前,错花图正是猖獗之时,从楚州传过来一个消息,说琅玕\\\\\\\\\\\\\\\剑苏家满门倾覆,全部死在错花图里。我那时年轻好事,特地赶到楚州,打听这个消息。可是等我赶到,只见苏家门庭败落,里面的人早就散得一干二净。楚州有一座很有名的山,叫梁子山,风景绝异,我那时见到苏家的惨状,满肚子愤懑无处发泄,便上梁子山游玩,聊作解脱。”
谢远蓝的眼睛里忽然神光闪烁不定,缓缓道:“谁知道,就在梁子山上,救起了一个今生今世,都不应该遇见的女人。”
他这话语气特殊得无法形容,每个人的心里,不由自主,都想起了四个字:红颜祸水。
谢远蓝道:“那个女人长得极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眼波只需要轻轻一横,被她注视的人,魂魄就被钩得干干净净。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只需要看她一眼,就能知道风华绝代,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
他如此不厌其烦,描述一个女人,实际上已经有些好笑,然而在场的三人,每一个都聚精会神,一点都没觉得不妥。
“我在山谷之中,把她救了起来,问她家世,她自称被丈夫遗弃,心灰意冷之下,跳崖自尽。”谢远蓝轻轻叹道,“我那时一颗心完全已经在她身上,服侍她养好了伤,即便向她求亲。这女子问我是否已有妻室,我那时已娶一妻两妾,但是在她绝世容光之下,真话竟然说不出口,一时昏了头,骗她并未婚配。当时我想,我的一片真情,温柔待她,定能叫她回心转意。”
“回到半勺山庄之后,她确实没说什么,甘甘心心做了我第四房夫人。我也放下心来,对她加倍宠爱。一个月以后,她忽然问我,什么时候才会将妻子杀死,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却见她神态认真自然,不像玩笑。后来她瞧出了我的惊异,不再追问,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谢远蓝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喃喃道:“谁知道……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听的三人正自入神,也没人插话,暖阁之中,一时寂寂。
谢远蓝停了半晌,脸上肌肉再次扭曲起来,道:“过得三个月,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已经做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女人,我一时不解,也不理会。三天以后……是十二月初八……我正妻的生辰,那日天上下起雪,我准备了一套黑貂大衣,作为她的礼物。那一天,那一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我走进妻子房间,就闻到冲鼻的血气,我的妻子,和我的长子,被一把长剑贯穿,钉在了墙上!”
谢望衣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躲,轻呼一声。
谢远蓝却像没有听见,续道:“那女子站在尸体旁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笑吟吟地观赏着尸体,我见她这般,一时哪里能回过神?她一脸轻松地笑着对我说,已经替我把妻子杀了,叫我去杀两个小妾。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是一个疯子,一个魔鬼!我拔出剑来,就朝她刺了过去!”
谢远蓝道:“那女子武功虽不如我,却也不弱,见我出手,当即避开,她脸上的神情却变了,厉声叫道,‘你要杀我!你要杀我!’。我心情激荡,哪里去理会她?又朝她刺了过去,这番刺得比上一次更准,更狠,她避不开,竟然伸出右手一挡,半截手臂,顿时被我砍断,我心里一呆,再一看,她已经翻身跃了出去。”
谢远蓝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喘了口气。听这故事的三个人,听见他喘气,不由自主,也都吐出一口气来。
半晌,谢望衣问道:“这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谢远蓝颓然摇头道:“再无讯息。”
苏小英忽然看向谢远蓝,问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亲人?”
谢远蓝道:“她叫傅无情,据她说,还有一个妹妹。”
谢望衣低声道:“这番花笺杀人,就是这个女人回来报仇?”
谢远蓝不语,忽然之间,两行热泪缓缓淌下,神情绝望,再也掩饰不住。“望衣,”他道,“请董姑娘和苏公子,护着你出门避一避罢,眼下咱们谢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谢望衣那种茫然、悲伤、绝望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忽地消失了,她冷笑道:“父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反而一怔。
谢望衣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决不离开!” (十二)真相一角
苏小英手指拈着一支狼毫大笔,在砚台中停留良久,将它浸饱了墨水,这才提起笔来,在名单上划了两个浓浓的黑圈。
一梅见他十分认真的样子,问道:“我们是谢远蓝花钱雇的保镖,不去保护谢望衣,好像不大好罢?”
苏小英随口道:“现在还怎么保护?凶手不传花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难不成她拉屎撒尿都跟在她后面?”
一梅道:“你说的也是。我看谢家人都还不错,怎么会这么倒霉?除非赶紧找到凶手,否则,一个都跑不掉。”
苏小英道:“现在谢家一古脑儿也只有两个人了。”说着将手里的名单铺在桌上,敲了一敲,道,“你过来看,这张名单是谢传乐、谢传诗死的时候,单独一个人,有可能行凶的人的名字。除了张大福、李福贵之类,只有这两个人——”
一梅凑过脑袋一看,见名单上谢望衣与谢三哥的名字,被打了圈。
一梅皱起眉头,道:“谢三哥这个人,好像十分神秘,他虽然是山庄总管,却不爱说话,也不出来应酬,直到现在,都没有跟他单独说过一句话。至于谢望衣……瞧起来却不大像……”
苏小英问道:“你还记得谢传礼死去的事么?我曾经问过给他验尸的仵作,他的尸体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唯一特别的地方,只是尸体的肤色特别白。当时并查不出他的死因。是谢望衣确定,他中的毒是南方土著的一种毒药,他们把它叫做‘尸白’。”
一梅问道:“这样就可以说是凶手么?”
苏小英道:“我并没有说是。只是我们刚到半勺山庄的时候,谢远蓝拿出‘紫笋’招待你,说那茶叶是谢望衣从南方捎回,可见她曾经去过南方,也知道‘尸白’这种毒,既然知道,当然就可能拥有,因此觉得她稍有嫌疑而已。”
一梅道:“其他人也有可能去过,这个不能算数,况且,我跟她交过手,她的剑术虽然还不错,却没有到凶手这个水平。照我看,不可能是谢望衣。”
苏小英想了想,道:“好罢。那么,只剩下谢三哥。不过我觉得,这个人也十分可疑。”他在名单的空白处,添上了“风总管”三个字。“他当时跟厨房的伙计在一起,倘若他中途离开,后来又回去,厨房的伙计不会觉得可疑,写名单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当作一直在一起。”
一梅道:“难道不可能是庄子外面的人做的?比如那个名叫傅无情的女人。”
苏小英摇头道:“凶手几次杀人,干净利落,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倒觉得,没有痕迹,恰恰是很好的线索,倘若是庄子外面的人下手,怎么可能一次都不被人发觉?这个凶手,一定在庄子里面到处乱跑,也不会被人注意。他不但是庄子里面的人,还在山庄具有相当的声望。”
一梅将手一摊,道:“你也说了,凶手没留下一点痕迹,就算你觉得谢三哥跟风总管可疑,那又能怎么样?你也不过胡乱猜猜罢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他肯定留下过破绽,只不过我们大家都不曾注意。”
一梅道:“这山庄百来口人,会功夫的不计其数,凶手想要躲起来不被人注意,也容易得很。既然找不出凶手的破绽,我们想个办法,索性把他引出来!”
苏小英道:“这个主意不错!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办法?”
一梅道:“我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你不是说把他引出来么?”
一梅道:“是啊,我的办法就是把他引出来。”
“引……”苏小英忽然无语。
一梅道:“难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么?”
这时忽然传来“咚咚咚”三记敲门声,声音很轻,很斯文,然而一梅顿时闭上了嘴。“咚咚咚”,又是三声,苏小英问道:“是谁?”
“我。”谢望衣的声音。
一梅有些诧异,走过去开了门。谢望衣站在门口,她的腰挺得很直,看一梅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她说话的语气却很客气:“我可以进去么?”
一梅将身子一侧,让开了一条路。
谢望衣走进来,反手把门关好,冷冷道:“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有关谢传礼的死因。”
苏小英道:“你不是应该叫他二哥么?”
谢望衣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淡淡道:“我凭什么应该叫他二哥。”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脸上都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问道:“你想说什么事,难道你知道他的死因?”
“我当然知道。”谢望衣神秘地笑了起来,“因为那张花笺,是我传的。”
一梅这种极度的惊诧,使她看谢望衣的眼神,好像谢望衣的脑袋上,突然之间,长出了两只角。这句话的力量,反而竟然没有那么恐惧。
苏小英愣了愣,问道:“谢传礼是你杀的?”
谢望衣十分镇定,满不在乎地一口承认道:“不错。”
一梅也反应过来,谢望衣出奇的坦率,使这件事情,一下子好像不再如此凄惨与悲哀,一梅用极平常的语气问道:“你用什么方法杀了他?”
谢望衣道:“很简单,我用了一种这里见不到的毒药,叫尸白。尸白这种毒药,需要把尸蛁和尸嫚两种东西混起来,吸进人的肺里。我知道他喜欢那只黑狗,就把尸蛁洒在那只黑狗的毛上,故意放狗过去,他抱狗的时候,自然就把尸蛁吸了进去。后来的那阵浓雾,里面参着尸嫚。他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把两种东西吸进了鼻子,自然中毒而死。”
谢望衣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一梅愕然道:“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哥哥?”
谢望衣笑容顿敛,眼中射出深深的怨恨。“我为什么要杀他?哼哼,倘若不是他,我跟衣哥早就成了亲,他赶走了我的衣哥,衣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倘若衣哥那时不走,我这辈子就不会如此的不完满,我们哪怕做了一天夫妻,我也满足得很了。”
一梅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心中一抖,道:“那么你的大姐,你其余的兄弟,都对不起你?”
谢望衣叹了口气,道:“不是!花笺两度杀人,我只不过仿造了这个手法,让人怀疑不到我的身上,但是其他人不是我杀的。”
苏小英皱眉道:“你应该不只是来坦白的罢。”
谢望衣冷笑道:“谁说我是来坦白的?我凭什么要跟你们坦白?我只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若非现在我父亲也陷入了危险,我也不会跟你们说。”
一梅问道:“什么?”
谢望衣道:“那只黑狗身上有尸蛁的味道,我第二天就找了个空子,想给黑狗洗澡,但是那只黑狗竟然已经被风总管洗过了。”
一梅道:“风总管说,那是因为谢传礼的遗言。”
谢望衣冷笑道:“没有道理。他一向跟谢传礼很好,谢传礼要封棺,他怎么会不去看最后一眼?何况这个山庄的杂事,向来他操持最多,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能不在场?”
苏小英沉吟道:“这么说起来,你觉得他发现了你的手法,给你掩护。”
谢望衣淡淡道:“随便怎么样罢,总之他娘娘腔的,奇怪得很,难道不是么?”
谢望衣说完,反手拉开了房门,就要走出去。苏小英追问了一句:“谢传礼为什么要把乌衣峰赶出去?”
谢望衣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道:“还不是衣哥撞破了他跟那个贱丫头的私情,哼,那个贱丫头,不过是婊子养的烂种,喜欢那种人,自己也是烂种。”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目送着她离去,问道:“苏小英,我没有听错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一点儿也没错。”
一梅道:“这个女人……也太……肆无忌惮了罢……”
苏小英道:“她还怕啥?她自己都有可能很快就死。何况,这件事,你会忍心跟谢远蓝说么?”
“这个……”一梅不禁一滞,摇了摇头。
苏小英道:“这不得了。”
一梅道:“我到现在,好像还不是很敢相信,小英,你信么?”
苏小英反问道:“你说我信不信?你再想想,你信不信?”
一梅想了半天,喟道:“我本来以为傅无情已经够独一无二了,原来,还有一个能跟她并肩的女人,就近在眼前!”
苏小英肃然道:“希望眼下近在眼前的女人,比她们正常一点,不过我听说女人其实都不太正常,你说我怎么办?”
一梅道:“怎么办?你找一个荒山,死死地躲进去,打一辈子光棍,如果看见女人的影子,就把眼睛挖掉。”
苏小英露出痛苦的神情,喃喃道:“女人果然都不正常。”
一梅严肃地道:“眼下找出了一个凶手……自己坦白出了一个凶手,下一步,咱们去盯着风总管。”
忽然外头“咚咚咚”脚步纷沓,一个人“嘭”地一头撞了进来,冷汗满头,脸色青灰,嘤嘤哭道:“董……董姑娘!”
一梅吓了一跳,叫道:“风总管!”
风总管哽着气哭着,大口大口地喘,好像立时就要窒息死去。憋了半天,“哇”的放声,却又陡然哑去,逼出声音道:“庄主……庄主……”
他话没有说完,一梅已经飞奔了出去。
谢远蓝就死在一个多时辰以前与谢望衣、一梅、苏小英说过话的暖阁。
他的面容狰狞,双目大睁,身上的剑伤只有细细的一条。他的心口,一道快剑剑痕,利落得简直就跟少女的绣花一样精致,较之谢传书心口的剑伤,这道剑痕更细、更光滑,它甚至很浅,才刚刚割断了心脏的血管。
谢远蓝的剑拔出一半,他连一招都没有出,就已经死了。
一梅生平第一次不忍心看一具尸体,她注视着谢望衣踉踉跄跄走出去的脚步,外头夕阳正好,火红的阳光将谢望衣素白衣衫的背影照射地绚烂异常。
苏小英极缓极缓地站了起来,他对诸人道:“快剑,就是那个人杀的。”
一梅低下了头。
然而苏小英的神态平静得异常,他的眼光停在了谢三哥的身上。“劳驾,”他淡淡道,“我想看看你的剑。”
谢三哥的脸色忽然发白。
苏小英道:“难道不可以看么?”
谢三哥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过了极久的时间,他才道:“可以。”他的声音显然变得嘶哑。他将剑递给苏小英的时候,手臂甚至在微微发颤。
苏小英抽出了长剑。谢三哥的剑是一把比通常精钢剑都薄得多的软剑,色泽闪亮、刃口锋利。然而苏小英在握住这把剑的时候,神情倏然变了。他将这把剑交给了一梅。
一梅把剑握在手里,端详良久,默然不语。
这种沉寂的气氛,突然之间,压垮了谢三哥的心,他的脸开始抽搐,痛苦地道:“我的剑刚才被人偷走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一个剑客的剑,”一梅忽然喃喃道,“会被人偷走么?”
谢三哥脸上已经露出一丝绝望,因为他知道一梅说的是实话。
苏小英道:“你在看到谢庄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他是死在你的剑下了罢,只有你的这把剑,才有这么薄的刃,才能刺出这么细的伤!”
谢三哥道:“可是用这把剑的人,不是我。”
苏小英看了他很久,叹道:“如果你是凶手,应该不会用自己的佩剑,也应该马上逃走,不会再站在这里,何况,以前的杀人剑,也不是你的剑。”
谢三哥道:“我知道偷走我剑的那个人,那个人一定是风总管。我刚才在四少爷房间门口看到了他,四少爷跟五少爷也是他杀的。”
风总管一直在一旁发呆,这时猛地醒悟,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浑身一颤,简直要竖起寒毛。
“你们不必争吵。”谢望衣不知何时,已经折了回来,她站在门口,脸正好处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她不带一点感情地道:“谢三哥、风无画,你们今天就好好地待在这里,我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收殓我的父亲,请他安息。你们俩的事,明天一早,自然能有个结果。”
一梅道:“可是……”
谢望衣冷冷道:“可是什么。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我的父亲要横在这里,等你们做出一个结论么。”
一梅道:“你可以叫别人收殓……”
谢望衣没有感情地,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一梅一呆,随即气得跳了起来,她正要破口大骂,苏小英一把扯起她,死活把她拉了出去,一边道:“一梅,算了罢,你也知道这个女人不正常,你看在谢远蓝的份上……”
“我凭什么要看在谢远蓝的份上!”一梅大叫起来。
“等弄明白这件事,你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就得了?”
“苏小英!你再拉我,我就揍你!”
“干什么牵扯到我?……” (十三)灭门屠庄
是夜无月,繁星万里。
像这样的夜空,其实是最美丽的。天地之间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那一颗颗星星都垂得很低,好像随便一捞就能抓回一大把。
苏小英双手相叠,枕在脑袋后面,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一块怪石旁边。一条比大腿还要粗的古藤挂下来,垂成一个倒几字,几乎贴到地面。苏小英把一只脚搁在古藤上,认真地望着一空繁星。
黑夜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星如波澜,浩荡而壮观。他与整座山已经融为一体,山已经与整个大地融为一体,大地已经与夜空融为一体。茫茫世界,只剩下一片闪烁的星海。
苏小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星空静静,万籁俱寂。
然而一只手忽然悄悄摸了过来。苏小英一动不动,只微愠道:“干什么呢?”
那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声音小声地问:“你的脑袋呢?你的脑袋在哪一边?”过了一会,好像找到了方向,窸窸簌簌一阵响,并着他的脑袋,也躺了下去。
“你是在想谢远蓝的事么?”那声音问。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再想罢,多费神也没什么用。”
苏小英盯着天上某一颗星星,懒洋洋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过去找你,看到你不在,就找了过来。”
苏小英道:“你本事真大,这样都找的到。”
那声音嘿嘿一笑,忽然又窸窸簌簌一响,问道:“这是什么?”
苏小英道:“一条古藤,你别踢,我脚搁在那里呢。”
“你这么躺着,不怕蛇?”
苏小英不耐烦地道:“怎么着?你的废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
那声音忽然凶了起来,道:“苏小英,怎么跟我说话来的?我可是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老板娘有这么半夜三更跑来缠人的么?”
那声音大声道:“哪里缠人了?”
苏小英道:“不缠人你的手干什么放在我手上?”
“这里地方窄,我没处放么。”
“知道地方窄还过来干什么?”
“跟你讨论一下半勺山庄的事,”那声音一本正经地道,变得严肃起来。
苏小英道:“现在是讨论半勺山庄的时候么?这样子还怎么讨论?”
“怎么不能讨论了?”
“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
苏小英认真地道:“你装傻。”
“我从来不……唔……你想干什……”
又是窸窸簌簌一阵响,苏小英已经爬了起来,然后凑下脸吻住了一梅的嘴。天这么黑,他居然找得很准。
一梅的气息变得有些喘,“我说,”她喘着细细的气,很认真地道,“咱们练功有一项极好的好处。”
“什么好处?”苏小英心不在焉地问。
“可以吻得很长。”
苏小英伸手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忘情地吻了起来。
过了很久,苏小英才道:“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而且要说实话。”
一梅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娇柔,“什么事?”她问道。
“你的脸皮为什么这么厚?”
“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梅镇定地道,“我也问你一件事,你也要说实话。”
“好。”
“你刚才是不是想家了?”
“胡说八道。”
“明明就是!就是!刚才你叹气叹得这么忧愁……”
“我不叹气你能这么快找到我么?”
一梅神秘地笑起来,道:“怎么找不到?你几时出了半勺山庄我都知道。”
“原来你有预谋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小英捂住了她的嘴,窸窸簌簌的声音开始变得大起来。“别扫兴。”他说道。一梅轻轻唔了一声,双手往他腰上圈去。两个人很轻易地贴在了一起,纠缠起来。
“哎呀,我撞到什么东西……”
“不要乱动,那个是古藤……”
一梅的脑袋靠在苏小英的怀里,望着漫天繁星。夜色还是这么浓。星星还是那么低。
“小英,”一梅忽然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苏小英心不在焉道:“没怎么看。”
一梅问道:“一点儿看法都没有?”
苏小英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有一点。”
一梅问道:“什么?”
苏小英心满意足地噫了一声,温柔地道:“……你是我的女人……哎呀,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气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苏小英道:“想什么?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
一梅为之气结,道:“男人想这种事情,原来是有天赋的。”
“本来就是。”
一梅于是就要跳起来,苏小英赶紧拉住她,道:“好罢,你问的是谢远蓝罢?”
一梅道:“嗯。”
苏小英道:“这个……你得让我好好想想,起码得让风把我的汗吹吹干。”
一梅愕然道:“你还说我脸皮厚,你的脸皮绝对不会比我薄一点。”
苏小英道:“若不这样,怎么做你的男人?”
一梅道:“我还是比较想做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不仅是老板娘,你还会做我孩子的娘……哎呀,你又拧我!”
一梅道:“你不要想的太多,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
苏小英道:“不成,我还得想谢远蓝的事呢。”
这次轮到一梅不吭声了。
然后他们两个都没有再吭声。他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匀称。一梅觉得苏小英虽然经常故意说一些会气死自己的话,但是他拥抱自己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
这时山风其实有一点冷,但是凉凉的山风并没有阻止他们进入美妙的梦乡。
苏小英与一梅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醒过来的。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山间薄雾初起,不过太阳已经露出了半边,到处闪烁的光亮穿透雾层,使整座山发出微微的光芒。
苏小英与一梅坐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角度正好能够俯视到整片半勺山庄。清晨薄雾下的山庄,理应云林漠漠,异常壮观。
他们两个仍旧紧紧靠在一起,一梅的手还握在苏小英的手里。昨天晚上他们很尽兴,因此现在看起来,显得有一点狼狈。
然而他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们俯望着山脚下的半勺山庄,看了极久极久。
“小英啊,”一梅喃喃地道,“昨天晚上我真是昏头了,一直到现在还在做梦,你捏我一把试试,这个梦做的真长。”
苏小英一点也没有客气,在她手背上狠狠扭了一记。
一梅竟然没有叫疼,她陡然转过脸,看向苏小英,用极度诧异的语气叫道:“苏小英!”
两个人于是手忙脚乱,用比出剑还要快的动作,迅速整理齐整自己的衣物,往山下飞一般地奔去。
半勺山庄原本应该是厚重的围墙、高大的朱门的地方,现在竟然是一大堆瓦砾。一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往回一看,那一片连绵绝美的小山仍在,山底冷泉淙淙,依旧汇成一洼。眼前理应是古朴的半勺山庄,一个晚上不见,竟然已经化作焦土废墟。遗址之上,尚有几缕淡淡的烟头袅袅,散发出呛人的味道。
这个半勺山庄,它矗立的景象仍在眼前,使得这一片废墟反而更像幻象。
“怎么可能!”一梅叫道,“哪怕山庄着火,我们怎么会一点也没感觉到!”
苏小英的脸色很难看,他蹲下去,摸了摸碎在地上的瓦砾。
一梅道:“半勺山庄不是普通的庄子,而是武林名家,庄子里的人很多都会武功,不可能全部烧死在里面。可是小英你瞧,附近竟然没有山庄的人逗留徘徊。”
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里寂寂无人,倒像烧掉的是空庄。”
一梅道:“自然不是,前面就有尸骸。半勺山庄,几十年的基业,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理上也是没这么容易说毁就毁的。偌大一个庄子,百个人,倘若明刀明枪地屠庄放火,怎么可能这般悄无声息?”
晨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裳,也将一股焦烂的臭味送进了他们的鼻子。放眼望去,那些残缺不全的焦尸,混杂在砖土废墟里面,早已经辨认不清体型年纪。他们不久之前还是父亲、妻子、情人,忽然之间,就已经变成一堆焦土中的垃圾。
“整个庄子里的人,都中了暗算。”苏小英蓦然醒悟过来,低声道,“中了相当厉害的迷药。”
一梅浑身一颤,立时睁大了眼睛。“不错!苏小英!连我们也被下了迷药!所以我们昨天才睡得这么熟!”
“也许不是昨天,”苏小英摇头道,“或许我们早上也没有醒,又睡了整整一天。这么大一座庄子,一个晚上,怎么能全然烧尽。”
一梅悚然。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们差一点,也被烧死在里面。”
苏小英问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梅道:“你问我?”
苏小英道:“你是我老板娘,我当然得听你的。”
一梅道:“我们在四处找一找,说不定会有线索。”话虽如此,却知道这个线索也极难寻找,被烧成焦土一片,怎么可能还有线索?两个人绕着废墟察看,惨状触目惊心。
苏小英轻轻叹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一番情景,真的是梦一般!”
一梅低头不语,猛然之间,脸色一变,将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示意苏小英噤声。
“有人。”她凝神听了半晌,低声道。苏小英的江湖阅历远不及她,当下随着一梅,往瓦砾中掠去。
一梅几个起跃,轻灵的身影陡然硬生生煞住,接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块地方,原本是半勺山庄凿取水源,引入冷泉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因为与冷泉相接,并未干涸。水池旁边,滚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块块肉体,散落一地。
苏小英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他已经认出了这个脑袋。
“谢远蓝!谢远蓝!”一梅叫道,“他怎么这么残忍!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
苏小英将一梅猛地一扯,指着旁边道:“谢望衣!”
只见一堆木头后边,谢望衣俯面躺着,她的衣衫被烤烂,皮肤也黑黑的,但是她的身躯还是完整的,竟然没有被烧焦!
谢望衣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吭哧吭哧地扒着地,地面上写了无数的“风”字,有许多字因为叠在一起,已经认不清了。
一梅收起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唤道:“谢望衣……”
谢望衣没有什么反应,她的手指机械般蠕动着。
一梅将她抱了起来。苏小英道:“去甘淄!”
等他们到达甘淄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巳时。医馆里的病人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闯了进来,“哗”的一声,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道路。
医馆的掌柜见状皱起眉头,目送一梅闯进去找大夫,一把拉住了苏小英,道:“这位小哥,诊金三两,你得先准备好。”
苏小英一怔,一梅在半勺山庄已经拿到手三百金子,但是这些金子连带着以前的钱,恐怕全部被火烧光了。苏小英镇定地将掌柜拉到僻静的地方,笑问道:“三两诊金?”
掌柜道:“是。”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听见“夺”的一声,再眨了一下眼睛,才看清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直直地被插进了地面的一块青砖中。长剑兀自颤动,只见剑身刺透了青砖,青砖竟然没有碎裂!
苏小英笑道:“你少给我罗嗦,这一剑,值不值三两银子?”
掌柜目瞪口呆,一时哪里说得出值不值,他正在发愣,忽然听见医馆里面一梅叫道:“苏小英!苏小英!” (十四)男身女人
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早晨,一梅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早饭。一梅吃了一碗粥、一个烧饼,吃完以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叫了一碗豌豆黄。她将豌豆黄稀哩呼噜地喝下去,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干什么瞧着我,你也吃嘛。”一梅满意地添添嘴唇,对苏小英道。
苏小英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半勺山庄会着火,把银票带在身上?”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我怎么会知道着火,只不过银票我一直随身携带而已。”
苏小英愕道:“那天晚上……我怎么没发现!”
一梅瞥了他一眼,道:“你?你还嫩着哪,你知道什么。”
“唔……”苏小英若有所思地道,“瞧起来,跟着你跑江湖,确实不会吃亏。”
一梅喜滋滋地,得意地道:“你以为我这个杀手是白做的?我这个杀手风光着哪,跟着我,当然不会吃亏,要是你一个人,早就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苏小英哂笑道:“得了,你也不想做一个杀手。你若是想做杀手,怎么会在大沟江开一间临江山庄?”
一梅微微一怔,看了他半晌,道:“幸好你现在跟我站在一条船上,不然你说不定能抢我的饭碗。——要不然这样罢,你帮我,咱们一起把‘杀手第一剑’的名头从傅待月身上抢过来,你看怎么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苏小英笑道:“‘杀手第一剑’算什么,有空我们一起开一家客栈,你出钱,我算帐,从此以后‘客栈第一老板娘’就非你莫属啦。江湖人物住店,打九折。要是傅待月来了,价钱翻倍。”
一梅捧腹笑了起来,笑了半天,问道:“苏小英,咱们这么开心,是不是很没良心?”
苏小英道:“人生都没百岁,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当然要开心。”
一梅道:“不错,钱财声望,都是假的,只有开心才是真的。——我说苏小英,咱们应该上馆子,好好喝一顿,咱们这是意气相投啊!”
两个人手挽着手,果然找到最近的一家酒馆,要了一盘白切肉,一碟花生米,两斤老糟烧,开始喝起酒来。苏小英与一梅的酒量居然都很大,几碗烧酒下肚,脸都不红,不过话却多了起来。
一梅忽然问道:“喂,苏小英,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上我的?”
苏小英忍不住“嗤”的一笑,反问道:“你呢?”
一梅认真地道:“我也说不清,也许在临江山庄打一看见你,穿着一身这么脏的棉衣,连一碗最劣等的老糟烧都喝不起,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看上你了;也许不在那个时候,在后来你帮我算帐的时候……咳,谁知道呢。”
苏小英神秘地笑了起来,道:“自打我开始跑江湖,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一剑杀死了只要是女人都会动心的乌衣峰,从那个时候起,虽然我没有见过她,我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你少骗人,这算怎么回事。”
苏小英叫屈道:“怎么就不算回事?你难道没听说过神交已久?”
“神你个大头鬼,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的小姑娘,相信你这套鬼话。”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问你,你不会是先看上我的钱,再看上我的人的罢,”说到这里,忽然疑心起来,道,“你不会是假心假意罢!苏小英,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块,剁成肉酱包馅子。”
“一梅,你就饶了我罢……我哪敢呐……”
“你有什么事不敢?你上天入地,什么都敢!”
“我什么都敢,就是不敢对不起老婆。”苏小英连忙澄清,发誓道。
“好罢,”一梅好像满意了,点头道,“你得好好记着这句话。”
这时酒馆里进来一个卖甜瓜的妇女,身材粗壮,见他二人坐着喝酒,连忙招呼起来,“小相公,小夫人,喝完酒口渴,买几个甜瓜解解渴吧,才五文钱。”
苏小英道:“甜瓜我倒无所谓……一梅,你要吃么?”
一梅道:“先尝味道,甜的再买。”
那妇人笑道:“甜,甜,我这里的甜瓜,人人爱吃,小夫人吃了以后,还要再来买呢。”说着当场剖了一个,切出一块,递给一梅,又切一块递给苏小英,热情地道,“小相公也尝尝。”
苏小英先接过,闻了一闻,道:“果然很香。”
一梅道:“我也尝尝。”说着伸手去接。那妇女递出去,一边笑道:“又香又甜……”她的话才说了一半,陡然之间,一梅的手如电光火石,捏住了她的腕脉。那妇女神色大变,左手微动,刚欲扬起,忽然脖间一凉,一支亮闪闪的剑已经抵住了她的脖子。
苏小英将手中甜瓜随手抛出,笑道:“又香又甜,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那妇女的神情十分镇定,冷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们是怎么识破的?”
一梅冷冷哂道:“你一进来就直奔我这桌,我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倘若我捉你腕脉的时候,你的反应没这么大,这块甜瓜你已经卖出了。你是谁?”
那妇女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想杀你的人。”
一梅冷冷道:“少跟我说废话。”
那妇女道:“女人的废话本来就很多。”
一梅道:“不错,女人的废话很多,通常也很爱惜自己的脸,小英,请你在她脸上划个十七八道的。”
一梅的声音很无情,那妇女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却挣扎地道:“你敢!”
苏小英道:“你这句话说的着实有趣。”他出剑很快,只见白影一闪,剑尖已经在那妇女耳下划了一道。
暮雨剑的力道控制得相当好,把她耳下薄薄的一层皮划破,然而竟然没有血痕!只见破皮之处,一层薄皮轻轻翻起了一小块。
一梅脸色骤然大变,手臂暴长,一把将那妇女的脸皮整个掀了起来。脸皮之下,并非血肉模糊,竟然另有一层肉色脸皮!一梅浑身一震,脱口叫道:“风总管!”
风无画趁势猛地里跃起,怪叫一声,将袖子往前一甩,“噗”的白色烟雾腾起。一梅向后疾退,几个起落,退到十步之外,还没有站定,身体已经像箭一般,重新往前射出,含光“铿”一声,在空中脱鞘。
然而含光出鞘,其实是一点也不必要的!白色烟雾腾起的霎那,森然一道剑光大闪,烟雾笼罩之下,甚至连一梅都没有看清剑的去路,只听见双剑疾速相交,在转睛时,一人闷哼,手中长剑扫落。
一梅掠上之时,苏小英的暮雨剑仍旧抵在风无画的脖颈,适才一幕,好像并没有发生。
风无画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许久方道:“好剑法!你竟然有如此剑法!”他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一对浓黑的卧蚕眉,颇为威武,然而他却仍旧操着一口女音,加之一身妇女装束,显得十分诡异。
苏小英道:“承让,我只不过比你少一个拔剑的动作罢了。”
风无画眼波一转,竟然做出女人的媚态,一梅正巧站在他的正面,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风无画道:“你可知我的剑法是怎么练的?是用两个女童的性命练的!你竟然能比我更快!好,好,好!”
一梅眼中杀气大盛,道:“果然是你!”
风无画笑道:“是我,炼错花丹的就是我。倘若不是你们横插进来,我还要再炼一个错花丹,”他说到这里,拿手指娇娇媚媚一点,“哼哼哼”地轻笑恨道,“谢远蓝那个狗娘养的,我要他死无全尸。”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还是拿你原本的声音说话罢。”
风无画叫了起来:“什么原本的声音?我原本就是这个声音!为了报仇,我装扮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若不是为了报仇……”说到这里,竟嘤嘤哭起来。
一梅不禁大骇,拿含光又在他耳下一划,却见皮肤上青青一道,随即泛上红色——这是他的真皮,再没有人皮面具了。
风无画按住伤口,尖叫起来:“你敢毁我容貌,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饶是一梅见多识广胆子大,这时也不禁一惊,脸上的神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半天,才道:“好罢,我决不毁你容貌,不过你告诉我,谢远蓝跟你有什么仇?”
风无画眼睛里,忽然涌上浓浓的哀愁,陡然抬头盯住一梅,却笑起来,然而这种笑实在是悲,仿佛都能笑出泪水。“什么仇?”风无画笑着道,“世界上所有的仇,都比不上我跟他的仇,我姐姐是这么看得起他,肯做他的妻子,他却把我姐姐的手砍断,他害死了我姐姐!”
一梅陡然一惊,问道:“傅无情?”
风无画并没有理会一梅,自己道:“世间女子尽痴情,世间男子皆薄幸,没有一个臭男人是好东西。”
一梅冷笑起来,忍不住道:“你也是一个男人。”
风无画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这个贱婊子!”
苏小英将暮雨剑往前一递,在他脖子上割了一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鲜血登时流了下来,风无画毫不害怕,仍旧“贱婊子”、“贱女人”的乱骂,他的声音确确实实,完全是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尖利的骂声陡然停住了,因为苏小英的剑移到了他的脸上。
一梅道:“你已经杀了半勺山庄所有的人,为什么还要杀我们?”
风无画哼道:“还差一个,谢望衣!你们把谢望衣藏到哪里去了?我来找你们,只不过为了她!”
一梅冷笑道:“好罢,我告诉你谢望衣在哪里,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你的错花图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在花笺上题错花图上的小诗?”
风无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要题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她还把那首诗写在错花图上。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的象征……”
“你说什么!”一梅叫道,“怎么可能是你姐姐!”
风无画勃然变色,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比我姐姐更聪明,更漂亮!她三岁就识字,五岁能做诗,十岁已经是一个极高明的大夫,到了十九岁,就写出了错花图!谁能跟她一样!谁能跟她一样!”
一梅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苏小英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然后他问道:“错花图是傅无情写的?”
风无画笑道:“不错!”
苏小英道:“你在半勺山庄做了十年总管,就为了找谢远蓝报仇?”
风无画眼中悲哀又起,道:“姐姐吩咐我报仇,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整整练了十年的剑,都不是谢远蓝的对手!姐姐曾经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十年都报不了仇,就练错花图……”
一梅冷冷地打断他:“你姐姐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风无画的眼睛顿时红了,狂跳起来,用手去拨暮雨剑的剑身。苏小英将剑一转,风无画的手掌登时被切下半只,掉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呼喊,却露出娇媚却森然的笑容。
一梅猛然一惊,暴喝道:“小心!”
可惜她觉醒得还是稍微晚了一些,她感到头有些微微发涨,迷药药性散发得极快,她在说完那两个字以后,眼前已经有金星乱冒。
苏小英陡然抽回长剑,往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鲜血沾染在暮雨剑上,使得暮雨剑挥出去的光竟然有一点红。剧烈的疼痛让苏小英脑中倏地一醒,暮雨剑出击如电,“嚓”的一声,刺进了风无画的背心,剑尖贯穿而出。
风无画的手,刚刚触到自己剑的剑柄。
苏小英暗叫道:“侥幸!”
风无画倒地难起,鲜血乱涌,一时却未气绝,露出诡异的笑容,断断续续问道:“谢……望衣,谢望衣在哪里?”
苏小英盯着他,淡淡道:“死了,在半勺山庄的时候就死了。我们是故意把她的尸体带回来的。”
一梅怒往上冲,举起含光,往他身上狠狠插了下去。
甘淄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路况也都极好。一梅买了两匹快马,挑了一条宽阔的官道,与苏小英乘马赶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要去的目的地,只不过策马疾驰,能够稍稍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
黄昏时分,知道赶不进前面的宿头,于是在一背风处点起篝火,准备露宿。
天色已经黑下去,一梅坐在篝火旁边,偶然抬头一瞧,正看见苏小英将树枝扔进火堆,火光照耀下,他的脸竟然显得十分好看。一梅第一次觉得苏小英长得挺英俊,不禁微微一呆。
一梅问道:“苏小英,你究竟是哪里来的?你的剑法很好,但是竟然没有名气。”
苏小英道:“我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一梅扳起了脸,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父亲是谁?师父是谁?”
苏小英道:“我没有师父。”
一梅道:“没有师父,难道也没有父亲?难道你的功夫是天生的不成?”
苏小英淡淡一笑,低头不答。
一梅道:“你说么!你说呀,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苏小英陡然抬头,看向一梅的眼睛,淡淡道:“一梅,我没有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问我。”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大声叫了起来:“我的来历?我有什么来历?我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但是你,你来路不明,谁知道是谁派你来,嗯?你这么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用心?”
火光之下,苏小英的脸色仿佛也变了,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道:“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
一梅道:“说不定你也练错花图!否则,你的剑法怎么会这么好?”
苏小英站了起来,道:“你越说越离奇了。”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冰冰。
一梅更加上火,也站了起来,大声道:“说不定你父亲,你一家都是练错花图的!你才不好意思说!”
苏小英猛一怔,陡然抬头盯住了一梅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却转身拂袖而去,一梅还没反应回来,他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一梅微微一呆,在当地站了半天,才缓缓坐下。不知不觉之中,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
一梅忽然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却在苏小英这里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跟前,第二次是为了他。 (十五)舍命相救
一梅在那篝火旁边等了很久。她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可是她脑海里浮现的偏偏都是苏小英的影子。他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出手挡住了傅待月一剑,甚至那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山上怎么纠缠,她全部想了起来。
只是她仍旧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她脑海中,趁着一个苏小英落下,另一个苏小英还未起的这段空隙,想,等到天一亮,自己就能带着两匹马远远的走掉。然后她想,苏小英没有马,也没有钱,这种情况往往会让人很惨,她有一点幸灾乐祸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习惯了有苏小英的日子。人很难适应孤单,但是往往容易享受别人的陪伴。
一梅往篝火堆里塞了好些树枝,然后席地躺了下来,她睁大眼睛,遥望着茫茫夜空。
荒郊野外,除了树枝燃烧的“噼噗”声,什么动静都没有。偶尔有不知名的小兽路过,远远看见火光,也都一窜而过,并不停留。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
一梅手上的汗毛却陡然间竖了起来。她躺在地上没有动。不过,她全身的感官已经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好像千钧一发于顶,在这根发断掉的一刹那,她已能完全掠开,安然躲避。
一梅是一个杀手。杀手的直觉往往都很准。
五枚暗器破空之声尖锐响起,一梅躺在地上,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动,却在瞬间移动了三尺,含光剑脱鞘而出,极迅速地挽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叮叮叮叮”一阵乱响,暗器被全然扫开,然后又是“叮”的一声,这个声音清脆而有力。
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剑!好快的剑!
凭借双剑相抵时的一股反力,一梅向后狂掠十数步,在空中翻了一个轻巧的筋斗,轻飘飘落地。含光剑在黑夜中几乎瞧不出形状,却隐隐射出凌厉的剑气。
篝火微弱的光亮下,只见白衫蓝衣,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在前飘然而立。他们的姿态极其优雅,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动过杀意。看他们的样子,就应该是暖暖阳春,踏花归来;飒飒清秋,品酒去后,这两个人随便站在哪里,似乎都能让那个地方显得娴静而雍容。
可惜他们的名字偏偏叫人闻之色变。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手中的剑忽然握得很紧,“傅待月,”她冷冷道,“是你。”
傅待月淡然道:“寻姑娘良久,总算找到了。姑娘那位叫苏小英的帮手不在,可见我的运气不错。”
一梅纵身掠起,她的含光剑乌而无泽,在黑夜中占了很大的便宜。可惜傅待月的剑也实在很快,含光、无名,两柄长剑以几乎不能看清的速度交错技击,短暂而有力的短响混成一记长长的金属响声。十数招一过,两个人都发起了狠,出招太快,已经不能在脑子里反应,全凭一种经验的直觉。
陡然间“嗤嗤”一片大响,暗器破空,劲飞直射,听声音,竟是用满天花雨的手法。一梅心里一紧,含光已经在傅待月的纠缠中,若要避开这一片暗器,必须在一招内逼退傅待月。
然而,杀手第一剑,岂是这么容易逼退的?
一招的时间转睛即逝,一梅仿佛已经听见暗器刮擦衣角的声音。
蓦地里斜角窜上一道灰影,剑光登时大射!一梅与傅待月俱是有名的剑客,却仍然被这一道凌然的剑光激的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一袭暗灰的物事凌空而起,“噗剌剌”一声,在空中展得极平、极硬,便在这时,无数暗器极速射来,包在这物事之内,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
傅待月见机极为迅速,平地里硬生生缩回一尺,足尖轻点,掠回十数步。
一梅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中叫了一句侥幸,再定睛看时,傅待月虽然神色平静,气度却全不似刚才,显得十分凝重。
那灰影笑道:“明姬不但能传金箔,五角梅花钉的功夫也越来越精进了。”
明姬居然不动声色,低头谦卑地道:“多谢苏公子称赞。”
那灰影道:“我只不过是一梅雇的帮工而已,你太客气啦。”
傅待月淡淡道:“夜色正好,围火而谈岂非人间一美事?我也不打搅两位,即便告辞了。”
明姬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傅待月身前。
一梅冷笑一声,断然道:“我却还有事请教你。”
傅待月淡然道:“请说。”
一梅冷冷道:“杀手杀人,无情之至,可是你适才的剑内,为何有如此深重之仇恨?难道我以前跟你有恩怨么?”
傅待月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瞧不清楚,他顿了一顿,还是用一贯清清淡淡的声音,却绝决地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一梅不禁一怔,想了半天,没想起跟他有什么仇怨,再一看,待月明姬,早已消失在夜色之内。
苏小英道:“你别发愣呀,去看看他们真的走了?”
一梅转过身,看着他,嘴里道:“当然真的走了。”
苏小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微笑道:“倘若真的走了,我就撑不住了……”话才说到这里,身体忽然一软,倒在了地上。
一梅脸色一变,几步奔到他身边,抱起他的上身,问道:“苏小英,你怎么了你?你在吓人?”
苏小英虚弱地道:“哪儿能啊……她……明姬的暗器比我想的厉害多了……”
一梅道:“怎么了?打中你了?”
苏小英轻轻“嗯”的一声,有气无力地道:“督脉上……好像是悬枢……脊中……”
一梅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麻利地解开他的上衣,果然看到悬枢、脊中两穴上各扣着一枚五角梅花钉。
“苏小英,”一梅慌乱地道,“你怎么这么马虎呀!”说着鼻子一酸,泪水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你差一点就死在梅花钉下了!哪怕不死,谁知道会不会残废!你怎么这么马虎呀,好端端的蝎蝎虎虎冲上来干什么?嗯?”
苏小英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然而他还是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要紧,这两个钉子是穿透我衣服射进来的,力道已经小了,就是……就是打中的地方太厉害……过几天就没事了。”
一梅使劲一抹眼泪,酸着鼻子问:“真的?真的?”
苏小英又“嗯”了一声,道:“我哪敢骗你呀……”
一梅麻利地将他背了起来,风风火火朝前头村镇奔了过去,一边道:“你还有不敢做的事情么?”
前方的镇子还算大,因为镇子里人多姓郭,所以叫郭家镇。到达郭家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梅满头大汗,用脚踹开镇上医馆的大门,闯进去大叫道:“大夫!大夫在哪里!”
叫了半天,才有一个伙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跑出来,一眼看到一梅神气泼辣,汗流浃背,腰上悬着一把黑鞘的剑,一手还握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长剑,不禁就有些结巴,道:“大夫还没有来。”
一梅怒道:“没有大夫,还开什么医馆!快叫大夫来,否则我烧了他的房子!”眼睛往四周一张,看见边上有一张卧榻,便将苏小英小心翼翼俯卧放在榻上。
苏小英的呼吸还很匀称,然而气息微微有些弱,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这家医馆的主人也姓郭,双名少棠,相貌端正,颌下一小绺黑须,显得很有威严。他进来之时,也不似那伙计,只朝一梅瞟了一眼,冷言冷语地道:“姑娘只须少坐,不用在这里大呼小叫,病人在哪里?”
一梅一愣,然而见他气度不凡,心里高兴起来,想这必定是个高明的大夫,于是笑道:“是是是,你快来瞧瞧,他伤得很厉害。”
郭少棠哼了一声,走近卧榻。然而他在榻前极明显地一顿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后急忙翻了翻苏小英的面颊,他在看清苏小英容貌的一瞬间,脸上血色尽褪,颤声道:“他……他……”
一梅跳了起来,心慌意乱地叫道:“他没事啊!他不是好好的么!他怎么了!”
郭少棠大惊失色的神态稍稍回转,伸手搭住了苏小英的脉搏,又在他额头按了一按,随后果断地对伙计道:“川芎两钱、当归两钱,赤芍、升麻、防风各八分,红花、乳香去油四分,陈皮五分,甘草两分,煎半碗。”
一梅松了口气。
郭少棠神态肃然,一字一句,问一梅道:“这位小哥姓甚名谁,怎么会受的伤?”
一梅道:“他叫苏小英,他……他跟人打架,一个不小心,被人用暗器射中了悬枢、脊中,他还好罢?”
郭少棠喃喃道:“苏小英……苏小英……真的是他……”随后气得连胡子都要翘起来,破口大骂道,“悬枢、脊中,那都是极要紧的穴道!怎么会伤到那里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跟你罢休!”
一梅愣道:“怎么,你跟他认识?”
郭少棠道:“岂止认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他什么人?”
一梅瞪大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极满不在乎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我?我是他老婆。”
郭少棠张大了嘴,他的下巴差一点掉了下来,眼睛也比往常睁大了数倍,然后他轻哼了一声,缓缓道:“怎么能够呢,哼,他会看上你?”
这话厉害,若不是指着这个大夫给苏小英瞧病,一梅定然会扑将上去,把他揍个万紫千红。
苏小英喝过药,沉沉睡了一整个白天。郭少棠支使几个伙计,在医馆打扫出一间雅致的卧室,安排他好好休息。然后他在医馆挂出一块牌子,“今日休诊”,看起来是想全心全意,照看苏小英的伤势。
一梅也松了口气,苏小英睡得十分安稳,甚至连脸色也渐渐好转。一梅拿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忽然之间,心中一热,脸上腾起老大一片红晕。
苏小英在这日黄昏醒过来,一醒过来,就看见一梅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于是他轻轻叫了一声:“一梅,一梅。”
一梅登时睁开眼睛,窜到他床边,问道:“你好了?”
“哪有这么快啊。”
“哦——”一梅手忙脚乱帮他塞了塞被子,道,“那你再睡,再睡。”
苏小英笑道:“睡不着了,你怎么不去睡一会?看你好像累得慌。”
一梅道:“一点也不累,干我们这行的,什么时候都不会觉得累,跟骡子似的,特别吃苦耐劳。”
苏小英笑道:“那你怎么不干脆改个名字叫董一骡呢。”
一梅竖起眉毛,气道:“苏小英,你怎么老这么欠揍!我跟你说,不管怎么着,我现在都是你老板娘。”
苏小英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然后转了个话题,道,“你还挺有本事,这是在哪里?这个房间挺好。”
一梅想了想,刚要从头跟他说,卧室的门“吱”的开了。
郭少棠疾步趋了进来,走到床前,“咚”的一声,竟然跪倒在地上。他端严而富有学者风度的脸仿佛充满伤悲之情,他的眼睛里蓄满了热泪,嘴唇也在微微打颤。
苏小英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原来是你?”
郭少棠的泪水缓缓淌下,充满恭敬地道:“是。小人承蒙苏公子搭救,在此处开了一家医馆,日子还算过的不错……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你快起来罢,这像什么样子?如今你也救了我,咱们没有谁欠谁的。”
郭少棠一怔,道:“这是小人分内的事。”话这么说,到底站了起来。
苏小英笑道:“可见好事是得多做,种善因,得善果,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你,这里是你老家?”
郭少棠道:“不是,不过见这里风气淳朴,因此在此地居住。公子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人拼斗受伤?”
苏小英一哂,道:“我居无定所,这次不过偶然路过罢了。郭大夫,我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郭少棠又一怔,忙道:“有,有,我这就去准备。”
一梅见他急急忙忙出门,“嗬”的一声,对苏小英道:“你对他的恩情不小呀。”
苏小英道:“什么呀,人家是个读书人,礼节周到,动不动就跪啊拜的。他那个时候给一家大官治病,不知怎的,得罪了人家,我正巧路过,顺手帮了他一把。”
一梅道:“看不出你挺热心的。”
苏小英道:“那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回头来帮你啦。”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你回头来帮我,那是应该的!”
“怎么应该了?”
“因为……因为我是你老板娘!”
苏小英嗤笑一声,满脸无趣,把脑袋钻进了被窝。
一梅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十六)柳氏杏杏
一梅婉拒了郭少棠邀请他们住在自家的好意,她在镇上另租了一间小房子。这间房子很小,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矮柜,吃饭只能坐在床沿,因为已经容纳不下椅子。
苏小英的伤势没有大碍,卧床休养了三四天,就能够到处乱跑。一梅自己害怕生病,对于苏小英的身体,也异常操心,逼迫他每天都要去郭少棠那里看病。苏小英没法子,每天吃过晚饭,都遛跶到郭家,跟郭少棠下棋。
这时郭家镇头上那片水塘里,荷叶已经翠翠的到了最茂盛的时候。
苏小英去下棋的辰光,一梅就抱着今天换下的衣物,与邻居郭大婶上水塘洗衣服。水塘一圈,那时挤满了各个年纪的主妇。或高声谈说,或窃窃私语,讨论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荷叶长得很高,有时候看不见对面的人影,只听见荷叶缝子里头,那话一阵接着一阵,从来不会停断。
一梅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她可以在这里,跟随着别人话头,肆意地吹嘘苏小英。
实际上女人的一大爱好,就是在别人面前埋怨自己的男人,抱怨完了一通,然后喜滋滋地对别人说,哎呀,反正日子就这样过啦,你看人家王大婶李大嫂家的那口,还不如我家的哩……
一梅“嘭嘭”捶打着衣服,听见邻居郭大婶道:“苏家嫂子……”一梅顿时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道:“郭婶子,怎么说?”
郭大婶一边叹气,一边道:“今天一早我去你家借葱,看到你家小苏拿着勺子,在厨房里忙活呢!你真是好福气啊!”
一梅笑眯眯的,装出嗔怪的语气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叫他不要做,好好呆着去罢,他非要做,你看他也弄不干净,到头来,还不是要我重新弄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他第一次做饭,竟然还做的不错,我都不相信是他做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呵呵呵,你瞧他怎么说话的。”
郭大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道:“苏嫂子,我看小苏待你可真不错!你有什么秘诀没有?咱们一场街坊,你可得老老实实告诉我。”
一梅喜滋滋地小声告诉她:“其实也没有秘诀,就是在嫁人的时候,要放亮眼睛细细地挑。”一梅凑到郭大婶耳边,神秘地道,“嫁人,就好比女人第二次投胎,就说我罢,为了挑一个好男人,年纪到了二十五岁才嫁给他,人家姑娘到我这岁数早做几个孩子的妈了,可是呢——你看看,这么也是值得的不是?”
郭大婶啧啧称是,一边点头一边后悔当初没有把眼睛擦亮。“苏嫂子,你家小苏跟镇头上郭大夫交情不错啊,我们家那个,年前上山的时候摔了一跤,摔到手,一直在酸,能不能跟郭大夫说一声,给看一看?”
一梅一口答应下来,笑道:“行,回头就跟他说。”
郭大婶哗哗哗将手里的衣服搓好,站起来道:“苏嫂子,今天我要先回去,我家老大说不定要回家。”
一梅有些失望,道:“这么早就回家啦?那好,我弄完也走了,顺便到郭大夫家,帮你说说。”
郭大婶连连道谢,管自己先走了。一梅手上加快速度,赶紧也弄好,将衣物往竹箩筐里一丢,站了起来。她刚刚站直,后面忽然有一个女人冷冷地道:“杀手一梅。”这四个字夹杂在一群女人的嘈嘈的闲聊声音里面,竟然十分清晰。
一梅动作一滞,缓缓转头。只见水塘后面,一座白砖青瓦的小房子旁边,一个女人亭亭而立。这个女人总在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垂顺的湖色绸裙,露出脚底下一双十分精致的银丝绣鞋。她的脸藏在一方温柔的白纱后面,看不清楚相貌,然而一梅皱起眉头,问:“小姐,我们从前见过?”
女子道:“杀手一梅,记性不错,我们六年前曾经见过几面。”
一梅听到“六年前”三个字,恍然大悟,脱口道:“对了!你是柳杏杏!小气得很,花二十两银子,雇我去杀乌衣峰。”
这女子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一次,价钱自然要丰厚得多了,我们找一个地方详谈。”
一梅想了想,道:“杀人么……我暂时没这个兴趣,不过,到我家坐坐,那也不妨。”
柳杏杏是一个很雍容华贵的女人,她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高贵的味道。这种说不明白的味道让一梅走在她旁边的时候,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一梅觉得倘若她跟苏小英算是“倾盖如故”,见面就熟,那么,她跟这个柳杏杏,绝对就是“白头如新”了。
有些时候,人跟人之间的感觉确实微妙得很。其实一梅与柳杏杏也从来没什么矛盾,但一梅就是觉得,她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柳杏杏在一梅住的屋子前面稍一驻足,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梅满不在乎地推开门,招呼她道:“柳姑娘,进来坐啊,嘿嘿,屋里稍微乱了一点。”说着把桌上摊着的东西快手快脚一收,拍拍床沿道,“你坐着,我去倒水。”
柳杏杏摘下了面纱,她却没有坐,只用轻蔑的眼神稍稍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略显凌乱的屋子。
一梅端进茶水,往桌子上一搁,她见柳杏杏没有坐,也不再劝,管自己一屁股坐下来,随意地道:“喝水。”
柳杏杏看了一眼盛水的粗瓷大碗,淡淡道:“你看起来很缺钱。”
一梅道:“还行,还过得去。你这次又想杀谁啦?”
柳杏杏道:“三千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一梅睁大眼睛,叫道:“三千黄金?”
柳杏杏微微一笑,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一梅,露出一丝不屑的眼神,微笑道:“不错,三千黄金,倘若你觉得不够,价钱还可以商量。三千黄金,足够你买一幢好房子,雇几个下人,过上优裕的日子了。”
一梅瞧出了她的不屑,微微一笑,道:“我现在过得就挺好的。你想杀谁?”
柳杏杏道:“无忧楼主。”
一梅微微一怔,道:“美剑无忧?”
柳杏杏道:“不错。”
“这个……”一梅沉吟起来,道,“虽然你的价钱不错,但是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好杀的……美剑无忧,你也知道……”
“所以价钱可以商量。”柳杏杏道。
一梅想了半天,道:“无忧楼主,据说剑法天下第一,去杀他不是自寻死路?你当我是要钱不要命的傻子。”
柳杏杏淡淡一笑,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他们已经答应同你一起,刺杀无忧楼主。”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白纸,轻轻放在桌上,道,“这是他们写给你的信。”
一梅没有去看信,皱起眉头,问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就是号称江湖三大墨客雅士的李郊寒、石白圭、妙小姑?”
柳杏杏道:“不错。如果运气好,我还会请上待月明姬。”
一梅的头顿时涨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道:“虽然我喜欢一个人干活,但是这笔生意还是会考虑一下,我得跟我男人商量商量,你明天再来罢。”
柳杏杏微微一讶,却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很好,我明天会再来。”
一梅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目送她走了出去。回眼看见桌子上的信,随手抓了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信上文字飘逸,四六骈体,一眼望去,处处只有“兮”,十个字里头,倒有一两个字笔画繁复,是不认识的。一梅更加头大如斗,正在费力地看,门“吱啦”一声,苏小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苏小英刚刚想描述自己将郭少棠杀得片甲不留的光辉战绩,猛地见到一梅满面愁容,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一梅把信一抖,道:“你来看看,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苏小英疑惑地接过,数了数,足足有三张大纸,才一看到里面的内容,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谁给你的文章?”
苏小英倒是很少说粗话,他这么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一梅哈哈大笑起来,道:“别人给我的信!你看,我的朋友卧虎藏龙不是?”
苏小英看了半天,将三张纸全部看完,皱眉道:“你的什么朋友?”
一梅道:“从来没见过面的朋友。他们把自己称为‘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号称三大墨客雅士。刚才有一个人,请我跟他们一起,去杀无忧楼主,酬金很高,三千黄金。”
苏小英道:“得了罢,废话连篇!先把自己吹了一遍,又把你吹了一遍,说到底就是一句话,让你答应不答应,给写个回执。”
一梅哈哈大笑,简直要喘不过气。
苏小英笑道:“老板娘,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跟她说,考虑一下。”一梅忽然认真起来。
苏小英道:“不用考虑了,推掉就是。谁请你杀无忧楼主?”
“柳杏杏。”
苏小英道:“这人怎么这样啊,无缘无故,找到这里来了。”
第二天中午,一梅正在屋子旁边的树荫底下乘凉,柳杏杏缓步而来,她的仪态大方而端庄,走到一梅跟前,低声道:“杀手一梅。”
一梅动也懒得动,道:“我男人说啦,叫我推掉,真不好意思。”
柳杏杏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你何必听他?”
一梅脸上变了颜色,跳起来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是个没用的男人!”
柳杏杏俏眼四顾,轻蔑地讥讽道:“有用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住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么!”一梅大声吵了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一幅要骂街的姿势,“我乐意跟着他,我就是爱过这种日子,你想怎么着!嗯?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在我这里摆什么威风!你要是好,乌衣峰会把你甩了?”
街坊邻居有人在家的,纷纷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看热闹。一梅毫不在乎,继续破口大骂,柳杏杏的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都发起颤抖,然而却说不出话来。——这种针锋相对的吵架,她远不是一梅的对手。
柳杏杏眼中杀气顿生,她的左手悄然捏起一个诀窍,右手将自己的绢花团扇,握成一个奇异的姿势。
一梅冷笑道:“行啊,你上啊。”她的拇指抵在剑柄上,轻轻往上一扳,只在这一刹那,含光的剑意倏然四射,酷热的天气,竟然叫人打出几个冷颤。
柳杏杏双眼微微一眯。情势顿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她忽然放松了姿势,低声冷冷道:“我不是来打架的。我问你,倘若我把酬金加到五千,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不做。”一梅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
柳杏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原本我打算先对付无忧楼主,再来清算你我之仇,眼下看起来,我们之间的仇,只好放在前面了。”
一梅微微一怔。
柳杏杏淡淡道:“七月初七,决一生死。”
一梅叫道:“我跟你有什么仇!你给我说个明白!”
然而眼光一闪之间,柳杏杏端庄的身影,已经去的远了。
夏日的夜晚,能够嗅出被太阳晒过的泥土味道。一梅与苏小英晚上喜欢在屋顶乘凉——因为他们的房子没有天井,也没有院子。
他们两个人的胆子都很大,有时候一边乘凉,一边身体就没有原因地靠近,然后便紧紧贴在一起,开始亲吻。还有时候,在亲吻以后,动作反而会更加剧烈,屋顶凉风习习,但是他们却很反常,在凉风下乘出一身的汗,然后紧紧拥抱着一觉睡到黎明。
这一天,一梅蜷缩在苏小英被汗弄得十分潮湿的怀里,喃喃地道:“这样的日子真的不错。”
苏小英“嗯”的一声。
一梅于是有点后悔,道:“早知道,就不应该把临江山庄烧掉,那个时候,是为了躲傅待月……唉,你说傅待月那个人怎么这样啊。”
苏小英“嗯”的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你别去理他。”
一梅道:“怎么能不理?他无缘无故,说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简直莫名其妙,”说着推推苏小英,道,“你说我跟他有什么仇?”
苏小英忽然发现,一梅的爱好就是在这种时候提起不应该提的人和事。
“不共戴天之仇么……”苏小英道,“不是父仇,就是母仇。”
一梅激动起来,使劲扯着苏小英的衣服,坚决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他的爹娘!不!我从来没有杀过姓傅的人,也没杀过姓傅的人的老婆!”
苏小英把衣服抽出来,安慰她道:“八成是他弄错了。”
“这种事情怎么会弄错?”
“……我也不知道。”
“这下可好,傅待月找我报仇,柳杏杏也找我报仇,我招谁惹谁了?”一梅气得嚷嚷起来,“那些真给我杀掉的人,反而没影没踪,你说怎么会这么奇怪?”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啦,别想这些事了,想破脑袋,也没用。”
一梅道:“我不想,你给我想想。”
苏小英登时不吭声了。
一梅在他身上轻轻推搡了几次,道:“你给我想想,快想想……”
苏小英忽然发出呼呼的鼾声。
一梅气得去拧他的手臂,道:“苏小英!苏小英!”
苏小英只得睁开眼睛,叹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啊。”
一梅静下来,顿了一顿,认真地道:“傅待月跟柳杏杏,他们报的仇,会不会大有关联?小英,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会猜错。”
苏小英道:“七月初七,你去问问柳杏杏不得了?不用怕,那三个酸溜溜的‘凤凰来仪’有我呢。”
一梅笑了起来,道:“不错。”然后她轻轻推了推苏小英,轻声道:“小英,这次我好好问你,你师傅究竟是谁?”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如果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一梅道:“什么?”
苏小英道:“为什么每次跟错花图有关的事,你都这么关心?你身上那个记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梅勃然变色,道:“你看到了!”
苏小英道:“怎么可能瞒住我?你不是‘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瞒人的事情了?”
一梅怔了一怔,不再说话,她开始抽气,抽气的声音还越来越大,苏小英吓了一跳,拿手一摸,原来她真的哭了起来。苏小英只好当场投降。
“别哭了。”苏小英道。
一梅抽泣着道:“我就哭一会。”
苏小英道:“杀手一梅,在屋顶上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一梅抽着鼻子道:“反正已经哭过了,多哭一次,少哭一次,没什么区别。”
这时天边月凉如水。一朵薄薄的云盖住了半边月亮。 (十七)生死赌约
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头浸了足足一天,捞上来以后,瓜皮翠绿晶莹,一看就似乎散发着凉意,简直漂亮极了。拿刀一切,“嗑”一声,自然地裂了开来,瓜瓤鲜红剔透,饱满欲滴。
苏小英坐在天井的一角,吃的满头满脸,吃到后来,就连一梅都觉得不好意思再吃了,好像自己多吃一片,就剥夺了他人生最大的乐趣。
郭少棠喜出望外,道:“原来苏公子这么喜欢吃西瓜?”
一梅撇撇嘴,道:“哪儿呀?怕不是这西瓜不用自己掏钱,不吃白不吃罢。”说着白了他一眼,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郭婶子她当家的,就麻烦你啦。”
郭少棠道:“应该的,应该的。”
苏小英吭吭吭把手里的西瓜啃掉,对郭少棠道:“郭大夫,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郭少棠忙道:“公子请吩咐。”
苏小英道:“你这次买的西瓜确实好吃,能不能送我一只?”
郭少棠连忙站了起来,道:“有,有,难得公子喜欢,请公子稍待,我这就去拿。”
一梅冲上去狠狠拧住了苏小英的胳膊,恨道:“你还吃?还吃?这辈子没吃过西瓜?啊?”
“好吃么……”
一梅拉起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郭少棠从后追出来,叫道:“两位走了?吃了晚饭再说罢!”一梅道:“不吃啦,多谢。”
苏小英被她拖了一程,忽然挣脱,极严肃地对她道:“一梅,我有件很要紧的事。”
一梅道:“你又想怎么了?回去拿西瓜?”
苏小英摇头道:“不是,我刚刚吃的太多,想撒尿。”他的这幅郑重的表情,好像果真是有天大的事情一般,一梅忍不住笑起来,道:“快去快去,我到前面酒馆打一斤酒,在那里等你。”
前面的酒馆是郭家镇上唯一的酒馆。这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十来张桌子,只有两张有人。其中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容貌秀雅,态度娴静,那男子只管自己斟酒,女子从从容容地往一梅这里瞥了一眼。
一梅不由得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打起招呼:“傅待月,明姬,你们找到这里来了,还有完没完呀。”
傅待月没有抬头,淡淡道:“没完。”
一梅登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在门口那桌重重坐下,过了一会才道:“好哇,咱们挑个开敞地方,今天做个了断!省的你费力找我!”
傅待月淡淡道:“很好。不过你得等我喝完酒。”
一梅冷笑道:“苏小英一来,你们俩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待月淡淡道:“没有胜算,可以去死。”
这话的语气,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梅反而一怔,便不再说话。这时看见另外一桌,坐的是个单身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桌上摆着酒,他却没有喝,双手拢在袖中,他的一双眼睛澈如清泉,润似古玉,一梅记得尤其清楚。
于是一梅惊讶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杀手一梅,你好。”
一梅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男子道:“访一位故人。”
一梅“噢”的一声,不再多问。然而她全部的精神已经提了起来,她似乎低头不语,却全神贯注地思索着眼前这件事情。
苏小英一直没有来。
一梅忽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另外两张桌子上,傅待月仍旧在缓缓地喝酒,那青年仍旧拢着袖子,静静坐在桌边。
这时,一个披着重孝的年轻女子如同鬼魅,闪进了酒馆,她在门口一梅边上的桌子旁悄然坐下,一声不吭。天气很热,她的全套孝衣却穿着齐全,一丝不苟,叫人乍一看去,能掉一地疙瘩。
孝衣女子面向诸人,低头静坐。
傅待月瞥也不瞥一眼,他仍是那种淡淡的神气,用缓慢的动作,自斟自饮。然而明姬蓦地里双目圆睁,她的美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光,紧紧盯着这个孝衣女子,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谁死了。”明姬终于开口,问道。
那孝衣女子不答,低头默坐。
“你穿孝衣做什么?”明姬又问。
酒馆内,仍旧一片寂寂。
就连一梅,都似乎透出一种奇怪的,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没有人去打破这种神秘的感觉。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等待他人跳出神秘的包围,暴露到众人面前。
傅待月已经喝完第二坛烧酒。他竟然毫无醉意,缓缓站了起来,对一梅道:“在哪里都一样,你挑地方罢。”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清远,好像不关己事。
一梅盯着他,沉吟片刻,正打算开口,一个声音插了上来。
苏小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他道:“打架这种事情,还是我们男人来,别叫女人操心。”
傅待月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苏小英道:“我想再跟你打一个赌。”
傅待月道:“你说。”
苏小英道:“就赌三招。——倘若我输了,我的命赔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不要你的命,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老找一梅的麻烦?”
傅待月想了想,道:“我占了很大便宜,没有不赌的道理。”
苏小英道:“很好,咱们去镇外树林,免得误伤无辜。”
傅待月道:“请。”
一个赌得爽快,一个应得爽快,仿佛都极有把握,然而空气倏然之间沉了下去,压在人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一梅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含光的剑柄上,微微转眼一望,明姬右手微曲,想来已经扣着了一把梅花钉。一梅冷笑一声,将眼光转向了苏小英。
傅待月与苏小英已经将剑握在掌中。
这场决斗触之既发。苏小英的剑虽然没有名气,但是在场的人人都知道,他绝对足以媲美当世任何一个剑客,他曾经甚至一剑挡住了傅待月的劲击。不过这一次不是出其不意的挡,而是攻,要在杀手第一剑剑意最强烈的时候一举攻破他的剑招。
他们只赌三招,一梅的冷汗却已经濡湿了背脊。一梅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他们对峙的时间很短,仿佛剑一在手,就已经掠了出去。这场决斗惊心动魄,却并不精彩,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快。
两道人影如同电光闪耀,蓦地里相擦而过,只听“铿”一记大响,宛若雷霆震动,回音阵阵。两个人站定,各自收剑,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那双剑相击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一梅与明姬陡然回过神,他们已经交过了三招。
太快!快到简直不像生死之战!
傅待月凝然未动,将手中长剑缓缓归鞘。可是,苏小英的袖子陡然一抖,一片残布悄悄飘落。
明姬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转头一看,只见一梅面色死灰,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盯着苏小英。
苏小英摸了摸袖子,微微一笑,问道:“我输了么?”
傅待月淡淡道:“我输了。”
苏小英道:“很好。”
一梅与明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们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的男人,一言不发。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
傅待月终于开口道:“董姑娘杀了我的父亲。”
一梅回过神,冷笑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你的父亲,姓傅的人,我一个都没杀过。”
傅待月道:“我父亲不姓傅,他姓柳,叫柳天易。”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道:“杀手第一剑,竟然是雕梁小楼的少爷?”
傅待月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我们也没有见过,只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一梅道:“你对他的感情却很深,你杀我的时候,剑意里带着很重的仇恨。”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感情,只不过,他一定不恨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也不恨他,所以我想替他报仇。”
一梅道:“有谁会恨自己的孩子?”
傅待月想了想,淡然道:“我母亲,她恨我。”
一梅道:“决不可能!”
傅待月道:“我母亲不只是恨我,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儿子。”
一梅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你一定很想要一个父亲爱你,所以你才这么恨我。”
傅待月淡淡道:“我谁也不爱,也不想谁爱我。”
苏小英问道:“难道你连你的漂亮丫鬟也不爱?”
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脸色蓦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杀手一样,傅待月没有来历,也没有师承,他只是突然的就出现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开始杀人,就是一个杀手。
傅待月的剑很快。从他的剑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间,散发着淡定的光华。他像一个出身无比高贵的贵胄世子,可实际上,他偏偏只是一个杀手。
而且是一个很无情的杀手。
他的无情与杀手一梅并不一样。杀手一梅在不杀人的时候实际很平常,会笑,会闹;可是他,他永远只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称为“笑杀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威风,很洒脱,可惜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的事情,往往并不准确。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实既不威风,也不洒脱,恰恰相反的是,他总是很不快乐。
因为他总是很不快乐,所以他经常会接生意,经常会去杀人,然后等待下一笔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喜欢住在一间舒服的房子里,不停的喝酒。他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酗酒六年,六年里,他醉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个酒鬼。
明姬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与傅待月不明的来历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气质与生俱来。但是她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在一定时候体面而风光的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明姬选择了一条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弃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岁那一年,跟着才只有十六岁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没有嫁给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丫鬟。
然后她改了一个没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实际上傅待月并不爱她。明姬心里很清楚,她虽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的爱。傅待月其实不爱任何人,不爱她,也不爱他自己。
然而明姬并不在乎。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后面,默默地,似乎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事。然而当她听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后,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好像两块金属碰撞,难听之极。
孝衣女子笑得极尽全力,好像傅待月这个“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到嘶声力竭。
“你为什么笑我,”明姬已经回转,淡淡道,“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用她破锣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觉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点也不好笑。”
一梅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孝衣女子冷笑道:“认识。我们熟的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诉我,谁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呢,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在乎了,不是么?”
明姬道:“不错。”
孝衣女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脸上露出诡异的,闪烁不定的光芒,然后她的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从齿缝里一字字地吐出声音:“你好奇么?我告诉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十八)身世之谜
明姬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不过一梅却看到她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起来。“都死了?”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来,道:“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么?”
她一身重孝,神情凄厉,却这么笑着,那破锣似的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难过。傅待月皱起眉头,对明姬道:“你跟她纠缠什么,我们走罢。”
然而明姬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梅与苏小英从来没有见过明姬这个样子,不禁暗暗诧异,就连傅待月,都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这不可能罢,这怎么可能呢。”
孝衣女子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可惜,这些事情的发生,我偏偏全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被剁成一块一块,脑袋骨碌碌滚下来,溜到了一边,你知道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么?就是那样,真是好惨……”
明姬的脸上蓦地褪尽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谢望衣,这些事,还是不用再提了。”
谢望衣咯咯笑了起来,笑道:“不说怎么成呢,不说出来,我家的小妹,怎么能知道半勺山庄是怎么毁的?”
明姬美丽的嘴唇变得极白,轻微颤抖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半勺山庄毁了……”
谢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个空空的山庄,其实也没意思,你说是么?那一场火真大,烧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熄灭,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盖也开始酸软,她用很久的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是谁干的?”
谢望衣笑容顿敛,用齿缝里迸出来的声音,厉声道:“谁干的?这两个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记住,刻在心里。他们一个叫风无画,一个叫傅无情!”
“风无画!”明姬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脱口道,“风无画?”
她的神志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有些发懵,所以她没有看见傅待月的神情也变了。傅待月那向来清清淡淡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其专注,然后他缓缓地道:“你弄错了。”
谢望衣忽地转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傅待月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你弄错了。”
谢望衣轻蔑地冷笑,道:“我哪里弄错了?”
傅待月道:“有可能是风无画,却不可能是傅无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觉得十分讶异。傅待月淡淡道:“傅无情在六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怎么毁你们的半勺山庄?”
明姬的心忽然开始绞痛,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傅无情已经死了?”
傅待月淡淡地,却极坦率地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傅无情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只见天边夕阳如火,晚霞热烈,风吹过来,树林中叶子沙沙的响。
明姬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你没有父母!”
傅待月淡淡道:“我当然有父亲,也有母亲。”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傅待月说的是实话,虽然他以一个孤独的杀手著称,但他也是一个人,一定也有父母。
明姬忽然不语,半晌,她道:“我们说的是两个人,这个世界上,名叫傅无情的人很多。”
“我们说的就是她,”傅待月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明姬自欺欺人的假设,“四年以前,我去半勺山庄,遇见你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听说我还有一个姨娘在半勺山庄做管家。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我的姨娘,只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明姬彻底站不住了,她往前踉跄了半步,以为自己会跪倒在地上。然而她又站直了身体,直盯盯地看着傅待月。
傅待月淡淡道:“我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我母亲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这个女人是我的二姐!”明姬冷冰冰地道,“我看你也不大正常。”
傅待月一口承认,道:“你说的不错。”
明姬的表情已经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她只是看着傅待月。谢望衣忽然泪流满面,道:“传妆,传妆……”
明姬转头盯向谢望衣,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传妆!”
苏小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插嘴,问傅待月道:“你为什么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你母亲跟你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么?”
傅待月道:“我母亲一直很恨我,她从来没跟我说谁是我的父亲,不过她说,柳天易是她的丈夫。”
苏小英道:“柳天易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应该是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你母亲在跟随谢远蓝回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怀孕,假如你今年二十岁,你就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谢望衣狂叫起来:“胡说八道!”
傅待月没有感情地道:“她说的很对,你胡说八道。”他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身形飘动,径自去了。明姬微微一怔,追往他的身后,明姬的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好像跟随在傅待月的身后,成为他的影子,是她这一生的使命。
谢望衣厉声叫道:“传妆!传妆!”她身影微晃,也追了上去。
一时风声沙沙,只留下了苏小英与一梅,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天色渐渐入暮,只一会,三条人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小英叹了口气,动容道:“杀手第一剑,果然了得!”
一梅问道:“怎么?”
苏小英道:“我适才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没想到只这么一会,他就能行动如常!”
一梅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
苏小英道:“不然他怎么会认输?”
一梅又想起那一幕,不禁长长吁了口气,忽然扑将上去,粘住了他,叫道:“苏小英!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了!”
苏小英得意地笑道:“我不会死的,不然留下你一个寡妇,我在地下面也不放心哪。”
一梅心里甜滋滋的,使劲抱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
苏小英“扑哧”笑了出来,道:“我怕你寡妇门前是非多,给我戴绿帽子。”
一梅登时气得牙痒痒,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苏小英忽然问道:“一梅,你说他们三个会怎么样?”
一梅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三个,也太复杂了罢,这可难说。——不过你反应真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待月他爹去了。”
苏小英道:“傅待月老找你麻烦,这下不是一了百了?连亲爹都换了。”
“唔,苏小英,我打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的脑袋挺聪明的。”一梅点头满意地道,顺便又补充了一句,“比我的聪明多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怎么瞧都是个帮工么?”
“你的心眼怎么这么小呀,才说了一句你就记住了。”
“这种话我特别容易记住。”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傅无情那个女人,真是叫人想起来就发毛,还好她已经死了,否则,不知道能再有什么事!所有的麻烦都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我还在想错花图的事情,错花图,说不定跟柳天易也有关系,可惜柳天易也被我杀了。”
苏小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杀的柳天易?”
一梅道:“就是上次过年那几天。”
苏小英不禁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梅把脸凑近苏小英的脸,气势汹汹地道:“我是你的老板娘,难道我还得向你汇报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嗯?你以为你是谁?”
苏小英大声道:“你不是我老婆么?那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就是你未婚夫。”
一梅冷笑了几声,道:“我们不是还没有拜堂么。”
苏小英道:“那么,你一直就是我未婚妻,只不过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老婆。”
一梅不禁为之气结,然而这话一时之间竟然还反驳不了,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道:“不管我是你的谁,你想想,你觉得错花图跟柳天易有关系么?”
苏小英没有说有还是没有,只问道:“谁雇你杀柳天易?”
一梅道:“无忧楼主。”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问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剑,剑法天下第一的那个?”
一梅道:“不错。他开价六百两银子,我觉得挺好,正巧那时我也缺钱,所以就帮了他这个忙。”
苏小英问道:“既然他的剑法天下第一,为什么还要找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猛地一呆,喃喃道:“这个……”
苏小英问道:“他跟柳天易有什么仇?”
一梅道:“杀手杀人,只问价钱,不问缘故,这个是规矩。”
苏小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一梅想了起来,道:“今天在那个酒馆里——你还记得酒馆里有个青年,双手拢在袖子里面,发呆坐着的那个么?”
苏小英沉吟道:“记得。这么热的天气,他却把手拢在袖子里面,一直没有拿出来,我那时还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关心傅待月和谢望衣,所以也没多想。”
一梅缓缓道:“那个人,是无忧楼主的弟子,刺杀柳天易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联系。”
苏小英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梅道:“据说是拜访一个故人。”
苏小英想了半天,“嗬”的一声,道:“郭家镇,还有他的故人?无忧楼主不会住在这里罢,怪瘆人的。”
一梅猛一怔,道:“你这么一说,我的寒毛也起来啦。”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远远可以看见郭家镇家家户户都亮起小灯,这种宁静的,祥和的气氛,简直温馨极了。一梅一边走,将身体蹭在苏小英的怀里,一边低声笑道:“不会有人瞧见罢?”
苏小英道:“你哪儿会在乎这个啊。”
一梅贼贼地笑起来,暧昧地道:“你说的不错。”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你听见了么?”一梅道:“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他们相望一眼,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低声道:“走。”
那树林深处,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然而凄厉的呻吟却愈发清晰起来。
一梅晃起一个火折子,四下里照了一照。
她的手忽然在一个方向凝固。
只见前面草堆中,一个血肉模糊的残躯,手足四肢已经被斩成几段,零零碎碎掉在近旁,然而这具身体还没有断气,如同枭鸟夜哭,一声一声地叫:“无忧!无忧!”声音已经嘶哑不似人声,但是居然还很尖锐。
一梅杀过很多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全身寒毛根根都立了起来,走近一看,这躯体的眼眶只剩下黑咕隆咚两个窟窿,其中一只眼睛剩下一根细细的筋肉连接,兀自挂在脸上。
不过这具残躯的相貌,她还认得出来。
“柳杏杏!”她叫了起来。
柳杏杏仿佛还听得懂她的叫声,奇迹般安静下来。这片刻的寂静,让一梅全身上下,顿时起了一身疙瘩。
柳杏杏极勉强地,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字,用尽力气吐出来:“化,解,丹……”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声息。
一梅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她退后了一步,靠近了苏小英,仿佛这样可以增加力量。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忧?化解丹?”
一梅没有回答。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因为她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熄灭了。苏小英只感觉到她弯下了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小英吓了一跳,连忙燃起另一个火折子,火光照耀之下,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这时正在吐酸水。苏小英在她背上拍着,道:“你没事罢?”
一梅道:“实在太……恶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继续呕吐起来。 (十九)身怀六甲
一梅已经洗了整整半个时辰,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就是柳杏杏的断肢所散发的味道,这种怪味简直可怕极了,要比真正的断肢还要可怕。
于是她又将脑袋整个浸入浴桶,直到憋不过气,才重新钻出来。
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了,一梅叹了口气,胡乱擦干身体,穿好了衣服。她走到外面的时候,苏小英正蹲在地上吃面,他竟然吃的很香,好像这碗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一梅走到他身边,在他身上狠狠嗅了嗅,极严肃地告诫他道:“你应该去洗个澡。”
苏小英愕然道:“我刚才才洗好的。”
一梅肃然摇头,道:“你身上还是有味道,很浓的味道。”
苏小英嗤笑道:“那是你的鼻子有味道,你鼻子里面的味道。”说着把手里的面往她眼前一凑,问道,“怎么样?也有味道?”
一梅认真地闻了闻,道:“有,是人血,面条里有人血。这不是鸭血,鸭血没有这样腥味,就算它们是鸭血,其中肯定也掺进过人血。”
“人血也是能吃的,”苏小英道,“歃血为盟,喝的就是血酒。”
一梅道:“人血可以吃,死人的血却不能吃,四肢都没有的死人的血,就更不能吃。”
苏小英忽然觉得肚子有一点不舒服,对眼前这碗面顿时失去了胃口。“怎么着,”他恼怒地道,“诚心不让人吃东西?”
一梅毫不愧疚,一本正经地道:“是!”
苏小英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嘲讽道:“杀手一梅,也会害怕死人。”
一梅道:“我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恶心,女人的肠胃常常比你们男人虚弱,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小英嘲讽道:“别的女人我不知道,你这个女人,脸皮和肠胃都跟铁一样,不,也许比铁还要硬。”
一梅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幸好苏小英手上的功夫还算不错,那碗面条才被侥幸保存下来。
“你干什么!”
“苏小英,你快给我去做饭。”
“这么晚了做什么饭,酒馆里买一点吃吃。”
“我只吃你烧的,你烧的最干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究?”
“去不去?”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的,不过你得先把我放开,我去隔壁郭婶子那里兑一点青菜。”
一碗小葱豆腐,一碗清炒笋丝,一锅青菜火腿汤,这些菜端上来的时候,一梅就觉得有点饿了,她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假心假意地劝苏小英“也吃啊”,可是等苏小英想开始吃的时候,桌上就只剩下残余的汤水能够拌饭。
什么办法也没有,苏小英只能闷头将就。
吃饱了以后,一梅对苏小英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柳杏杏。”
苏小英忍不住问道:“能不能让我先把饭吃掉?”
一梅严肃地道:“不能。”
苏小英叹了口气,只好道:“好罢,你想跟我谈什么?”
一梅道:“是什么人杀了柳杏杏?”
“照我看,”苏小英含含糊糊地道,一边稀哩呼噜把饭扒进嘴里,“是无忧楼主,你没听她一声一声地叫‘无忧’么。”
一梅皱起眉头,道:“那么化解丹又是什么东西?”
苏小英道:“柳杏杏的手足断成几截,如果仅仅想杀人,没这个杀法。”
一梅想了想,道:“你说的没错,凶手是在逼问她一件事。”
苏小英道:“这件事也许跟化解丹有关。”
一梅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没有一点线索,除非我们去找无忧楼主。”
苏小英想了想道:“无忧楼主好像知道很多事。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的惨案,据谢远蓝说,他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一梅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找无忧楼主么?”
苏小英道:“你好像有一点怕他。”
一梅叹了口气,道:“无忧楼主这个人,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知道,凡是神秘的东西,都叫人觉得有一点畏惧,江湖上的人凡是提起他,都是恭恭敬敬的。据说他的美剑,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苏小英道:“既然他这么厉害,我们就不要去找他了罢。那个柳杏杏跟你又没什么交情,还说跟你有仇。倘若管的太多,说不定,沦落到柳杏杏那个下场。”
一梅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一梅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想到柳杏杏,我心里就觉得很怪,一点也不踏实。那个化解丹,我总觉得……要不然这样罢,咱们走着看,以后要是还有事发生,就去找无忧楼主问个明白。”
“既然如此……”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我只好陪你去了。”
“我就知道,”一梅乐了起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这人还算不错。”
苏小英道:“嗯,你知道就好了。现在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你一定不能激动。”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什么?”
苏小英道:“刚才你吃的菜,不是我烧的,只不过是从隔壁的酒馆里买来的而已,价钱不贵,一共三十文钱。”
一梅一愣,忽然奔了出去,在门口大吐起来。刚刚才吃下去的东西,一时间全部呕在地上。
苏小英也一愣,连忙在她背上拍着,安慰道:“我骗你呢,跟你开玩笑的,你没见我在厨房忙活了一阵么……”
一梅将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光了,这才回过神来,气得哇哇大叫:“苏小英!有你这样开玩笑的么!嗯?那个死人有多恶心,难道你不知道?”
苏小英眼睛溜溜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疑惑地道:“一梅,你该不会……?”
一梅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问道:“你自己没感觉么?”
一梅道:“你在说什么呀?”
苏小英将她一拉,道:“走,去郭大夫那里,让他给你瞧瞧。”
“不用看大夫,过几天,忘掉那个死人就好啦……喂,我跟你走就是了,你别拉我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郭少棠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捻须沉吟,竟不说话,他给一梅诊了半晌的脉,还没有收回手的意思。
苏小英心里也打起了鼓,小心问道:“郭大夫,没什么事罢?”
郭少棠抬起脸,肃然道:“怎么没事?这回事可大了!”
一梅的脸色倏然变白,强笑道:“这……这不会罢……?”
郭少棠道:“你已经有孕在身,这段时间都要好好的休养。”
一梅跳了起来,喊道:“你说什么!”
郭少棠道:“你的脉是喜脉。”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脱口道:“怎么会呢!”随即将郭少棠的衣襟一扯,道,“你不是说笑话罢?啊?”
郭少棠面容一整,道:“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一梅断然道:“不可能!”
苏小英窜到一梅面前,对住她的眼睛,大声道:“怎么不可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没有才奇怪!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搞不明白。”说着,乐呵呵地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麻烦你啦!”
郭少棠也笑道:“苏公子,恭喜,恭喜。”
一梅低着头,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从郭少棠家出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整个郭家镇都静悄悄的。他们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两个人的脚步声结合在一起,显得轻巧而密集,灯笼的微亮拉出两条并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你说,”一梅紧紧依在苏小英身边,忽然低声问道,“我真的有喜了?郭大夫没可能弄错?”
苏小英“嗯”了一声,道:“不会弄错的。”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忽然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好到你根本想不出来,我怎么会这么运气。”
苏小英微笑道:“运气好难道不好么?”
一梅摇头,低声道:“我的运气太好了,我这辈子的福气已经快用光了,是真的,福气就跟口袋里的钱一样,要细水长流的用才不会用光,可惜我的福气用的太狠,等到用光了,我就会死。”
苏小英猛地驻足,转头去看一梅的脸,一梅那并不太美丽的脸在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苏小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一梅轻叹道:“你觉得奇怪么?一点也不奇怪,我说的是真的。”
苏小英道:“好罢,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现在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福气,我口袋里的福气你也可以拿出来用,用完你自己的,就用我的。”
一梅问道:“你的福气只够你一个人用,如果我拿来用了,你怎么办?”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用想很多,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福气还剩下很多,就算有一天全部用光了,我们就一起去死,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也都老了,我可没兴趣做老不死,你应该也没兴趣罢。”
一梅认真地想了半天。苏小英笑着推了推她,道:“瞎想什么呢,灯笼里的蜡烛都快没了,快走罢。”
一梅反而停下步子,对苏小英道:“小英,你就像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人,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苏小英一怔,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告诉你就告诉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父亲原来是南都的一个小官,所以我小时候就住在南都翯城。七岁那一年,一场政变,南帝被软禁起来。我父亲是个儒生,信奉的是忠君一类的调调,你也知道,什么君君臣臣,”苏小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就被赶出了南都,再后来,我家就散了个精光。人一散,自然连家也没了。”
一梅不禁有些局促,歉意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小英道:“不要紧。”
一梅想了想,补充道:“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这句话算是安慰他。
苏小英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风水轮流转,这个我倒是很看得开。”
一梅道:“就是这个话,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苏小英道:“多谢。”
一梅道:“不用。”
苏小英道:“现在我跟你说了,你也跟我说说你。比如你身上那个记号……”
一梅忽然叫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告诉你!”
苏小英抓了抓脑袋道:“这样太不公平了罢。”
一梅将眼睛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地道:“你还指着我给你生孩子哪,现在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忍不住道:“一梅,你也太狡猾了罢。”
一梅嘿嘿一笑。这时前面灯影闪闪,岔路上走过来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粗布衣裳,身材壮实,看见苏小英与一梅,打了个招呼:“你们也这么晚回家呀!”
苏小英认得是隔壁的郭大叔,笑道:“咱们看大夫去了,她有喜了。”
郭大叔微微愣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们两口子年纪也不轻啦,是该有了,是该有了!”
一梅嘿嘿笑道:“郭大叔,外面输钱了罢,刚才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郭大叔叹了口气,道:“别提了,回去我家里那口子,不知道怎么跟我闹呢。不过今天我把你的事一说,她保准也一乐,就完事了!”说着又笑起来,道,“我先走了,你们小两口不知道多少话得说呢。”
他刚刚说完,忽然顿住步子,疑惑地朝前面看去。
只见青石板的小路正中,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静静站在那里。微弱的灯光之下,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楚表情。他站得很直,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却纹丝不动。
一梅道:“是你?”
那青年静静道:“是我。”
一梅道:“你不是已经走了么,难道你还要找我报仇?”
那青年淡淡道:“现在有一些事比报仇还重要,你说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行啦,傅待月,上我家坐坐。不过我们可没有好茶好酒招待你。” (二十)神秘剑客
一梅与苏小英的家小的几乎没有地方坐,只好让傅待月坐在矮柜上面。幸好这三个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盏油灯,筛了一壶凉水,搁在桌上,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性命相搏,苏小英差一点就死在傅待月的剑下,但是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们却跟亲密的朋友一样,秉烛夜谈。
倘若那个漂亮的丫鬟明姬也在,人就会显得很齐全。可惜这种齐全,将来或许再也不能实现。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梅并不喜欢多事,不过这片刻,她觉得明姬很可怜。她那种模样的女人,能够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这种人的丫鬟,原本并不容易。
坐定之后,一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谢望衣把明姬带走了么?”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苏小英叹了口气,对傅待月道:“……你想问谢远蓝的事罢?”
傅待月道:“不错。”
苏小英道:“我没有骗你。当时半勺山庄惨事连连,我想谢远蓝也不会骗我。他说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梁子山救下了跳崖自尽的傅无情,把傅无情带回半勺山庄,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无情后来杀了他的正妻和长子,愤怒之下,谢远蓝砍断了她手臂,她却逃出了半勺山庄,不知去向。难道傅无情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傅待月道:“没有,她只跟我提起过柳天易。”
苏小英道:“谢远蓝说,她之所以会在梁子山跳崖自尽,是因为她的丈夫遗弃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哪个男人都会遗弃她。”
苏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点同情他,道:“有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搅得天下大乱的错花图,好像就是你母亲写的。”
傅待月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她写错花图,仿佛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说起过,错花图让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觉得她倘若不死,会写另一种错花图,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
苏小英愕然道:“这么说起来,她死掉了,倒应该好好庆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说的没错。”
苏小英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假如江湖上流传,你只有二十岁的传言是真的话。”
傅待月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却仍旧只见到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情绪的情绪,让一梅觉得,傅待月其实也挺可怜。除了明姬,谁还把他放在心上?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两个人忽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苏小英打了个眼色,苏小英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一梅叹了口气,只好亲自上阵,讪讪地,道:“其实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明天我还要来杀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来,大声道:“我就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要杀人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傅待月道:“收钱杀人的买卖,难道你不做么?”
苏小英问道:“谁出钱叫你杀她?”
傅待月淡淡道:“柳杏杏。”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道:“她……她跟我有什么仇?”
傅待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是柳天易的女儿。”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然后苏小英轻叹道:“你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因为柳杏杏刚才死了,而且她死得很惨。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无忧’,一句是‘化解丹’。”
傅待月问道:“死了?”
一梅道:“难道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傅待月默默想了一会,道:“既然如此,我跟她之间的合约自然取消。杀手一梅,苏小英,现在你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什么的,反正你现在一个人;杀手第一剑这个朋友,对我们来说也不吃亏。你有什么要帮忙啦,都可以来找我们,过几个月,等一梅生下孩子,你还可以过来喝喝满月酒。”
傅待月露出一丝诧异,他看了看一梅。一梅嘿嘿的笑起来。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件事。”
一梅问道:“什么事?”
傅待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柳杏杏所说的化解丹,是用来化解错花图的。我母亲曾经提起过,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可怕得要命。”
一梅脸上悠闲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她的脸色变得青白,却竟然说不出什么。
苏小英也吃了一惊,问道:“错花图有化解丹么?就是说,有化解丹的人,就可以练错花图?”
傅待月道:“我不清楚。”
宁静的夜空蓦地里爆出女人尖锐的呼喊:“救命啊——!”
一梅与苏小英一惊,他们认出了这是邻居郭大婶的声音,抢到门外一看,只见一道影子正从郭大婶家掠出来。这道影子掠得很快,黑夜中几乎辨认不出他双足着地,他就像飞一般地飘了出去。
苏小英悚然动容,道:“我去追。”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在数丈之外。
傅待月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问一梅道:“你将来还做生意么?”
一梅道:“这个……不一定,看情况罢。”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第一剑的名号,看起来已经不适合我了。”
一梅谦虚地道:“哪儿呀,以后的事,谁还知道谁啊,像你这样的剑法,已经很不错啦!他这个人,懒得要命,一点都不知道努力。”
傅待月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更确定了。”
郭大叔奔了出来,看见一梅,惊惶地道:“有贼!有贼!这么长的刀子,银晃晃的!正巧给我那口子撞见!要杀人哪!要杀人!”
然而一梅却知道那人并不是想杀人,否则,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人便已然死了。
郭大婶紧一步也赶了出来,她的神情更为激动,用她的大嗓门一个劲地叫:“有贼!偷东西!有贼!”
四邻八舍这时都亮起灯来,发出嗡嗡的声音。一梅连忙上去握住了郭大婶的手,道:“别慌,贼已经走了,回屋去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郭家夫妇回过神来,赶紧回屋,翻找了半天。郭大婶长长吁了口气,道:“多亏我叫的及早,没丢什么!”郭大叔脸色铁青,道:“蠢货!你声张什么!万一一刀子下来,你还有命没有?”
郭大婶瞧起来挺怕丈夫,这么一说,就不吭声了,然而想想委屈,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梅只好拍着她的肩,安慰她,问道:“你家怎么会招贼?我看这个贼不一般,你们惹到什么人没有?”
郭大婶抹着眼泪道:“我们家安分守己的,哪里敢去惹这种强盗?我看镇子里进贼啦,你家也要小心些……”
一梅唯唯称是,又安慰了一会,见他夫妇都安稳下来,方才回家。走到外面,傅待月不见踪影,看起来已经走了。苏小英也没有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约摸到了寅时几刻,外头仍旧寂然一片,毫无动静。一梅的心不由自主,开始提了起来,却也没有法子,只能坐在床边干等。她忽然有些后悔,她理应与苏小英一起追出去,无论如何,便不用在这里提心吊胆。
寅时末,天边微微亮起来。屋门忽然“吱啦”一声开了。一梅蹦起来迎了上去,道:“你回来了!”
苏小英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满头大汗,上衣被汗浸透,贴到了肌肤上。
一梅心中“咯噔”一下,问道:“怎么样?”
苏小英摇头道:“好高明的剑法,追上了,却拦不下来。”
一梅怔了怔,道:“至少你的轻功比他高明。”
苏小英苦笑摇头。
一梅问道:“是什么剑法?”
苏小英道:“哪家哪派的剑法,我也瞧不出来,我出了五剑,他也出了五剑,那时我心里就有数,拦他不下。这五剑都不是什么奇巧的招式,就算演给你看,你也未必看得出来。”
一梅沉吟不语。高手过招,确实往往只在最拙朴的招式中,然而,能在杀手第一剑都自认不如的剑下从容而去,这个世上,又有几人?
苏小英道:“今天月光不亮,他的相貌我也看不太清楚,只是感到他剑气森森。当时全力出招,倒没有感觉,回来的路上越想,就越后怕,出了一身冷汗!”
一梅的脸色陡然变了,怔了半天,问道:“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个厉害角色?他的剑法比之傅待月如何?”她的语气一字一顿,眼睛朝苏小英盯去。
苏小英道:“恐怕略胜一筹。何况,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用了全力,他看起来去意甚急,我和他过了五招,自知拦不下,就放他过去了。”
一梅道:“当时之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
苏小英道:“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知道了也不算太晚。”
一梅沉吟半天,道:“该不会是无忧搂主罢!”
她这么一说,苏小英也呆了一呆,道:“照你说起来,无忧楼主仿佛是一代宗师的模样,该不会半夜三更,做这偷偷摸摸的事罢。”
苏小英拿袖子抹了抹汗水,他的眼睛,却在注视着一梅。然后他好像不经意地问道:“傅待月走了?”
一梅“嗯”的一声,她开始有点心不在焉。
苏小英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这件事未必跟咱们有关系呢。”
一梅叹了口气,道:“我去烧水,你再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罢!”
这时天色又亮了一些,一梅才一出门,就看见郭大婶犹犹豫豫地徘徊在门口。她看见一梅,登时露出喜上眉梢的样子,连连打起手势招呼。
一梅悄悄走过去,问道:“郭大婶,什么事呀?”
“还不就是晚上闹贼……”郭大婶叹了口气,道,“我当家的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要去报官啦,可是我想来想去,怎么觉得不踏实呢,苏嫂子,你看该怎么着?”
一梅道:“报官……好像是不大妥罢。你想,又没有丢什么东西,左邻右舍连个贼影子都没瞧见,捉不到贼,又没人给你作证,弄不好官老爷反说你戏弄官府,岂不是糟糕?”
郭大婶不禁一呆,顿足道:“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到!”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道,“怎么这么倒霉哪!出门撞到晦气东西了,唉!”
一梅道:“这事是挺奇怪的,你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我想来想去,该不是为了……”郭大婶说到这里,猛地缄口,极尴尬地笑了一笑,嗫嚅了半天才道,“其实……跟你说说也不妨的……前几天,一个仙女似的人到我家来,叫我收拾一间房子给她投宿,付了一笔钱。可是也没有多少钱呀!是真的,没多少钱呀!那贼也太灵光了,怎么就知道这件事?”
一梅心中一动,道:“是什么人?还怪神秘的。我看八成有关系。”
郭大婶道:“只晓得姓柳,我给她收拾了房间,她黑夜里来,偷偷摸摸住了一个晚上,天不亮又走了,后来就一直没住过,我哪知道她能惹这些事啊!”
一梅沉吟不语。屋里头忽然传来苏小英的叫声,“一梅!一梅!”,一梅吓了一跳,对郭大婶道:“他叫我,我回去瞧瞧。”郭大婶又叹了口气,道:“你回去罢,我也回去做早饭。”
一梅胡乱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苏小英已经自己打水擦过身子,这时赤着上身,四处翻找,对一梅笑嘻嘻地道:“我的干净衣服你搁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
一梅叹了口气,替他找到衣服,一声不响地帮他穿上。系完最后一根带子,苏小英忽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满肚子心事似的。”
一梅道:“我什么也没想。”
苏小英道:“你告诉我么,哪怕你在想老情人,我都不说什么。”
一梅笑了起来,笑道:“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你自己长得又不好看。”
苏小英道:“好看也就不过傅待月那个样子,他又怎么样,装腔作势,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台上演戏的,他哪里比得上我……”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啊。”
她话音刚落,门上响起有节奏的“咚咚”声,敲门的声音极有礼貌。苏小英微微一怔,放开了一梅,去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气度沉静,目光深邃温润,虽然刚才敲过门,这时双手却又拢在袖中。
苏小英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青年微笑道:“清晨来访,着实冒昧。家师近日来到贵处,请两位一见,请勿推辞。”
苏小英脸上神色未动,只问道:“你是无忧楼主的弟子?”
这青年微笑道:“是。”
苏小英问道:“怎么称呼?”
这青年道:“日常住在无忧楼,叫我‘无忧’便成。”
苏小英“哦”的一声,在他身上极其迅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问一梅道:“你想去么?”
一梅想了一会,道:“去去也不妨。”
两个人相望一眼,一起露出惊诧的眼神,心中都在想:才刚刚说起,马上就来了,难道那个神秘剑客果真是无忧搂主不成? (二十一)无忧楼主
此时时辰尚早,郭家镇外的那片树林,就更加显得静谧,一路上只听见三个人踩在杂草、落叶上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走到树林深处,地上的泥土开始比外面潮湿,树木高大,枝叶蔽日,连阳光也开始阴暗起来。
三人一路无语。
苏小英一直默默跟在无忧的后面,这时忽然道:“虽然我对江湖上的事不大熟,不过照今天看起来,无忧楼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无忧道:“哦?公子尚未见到家师,此言何以见得?”
苏小英道:“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一般都是在茶馆酒店里面会客,只有世外高人,才会挑这种一塌糊涂的地方。”
无忧微微一笑,道:“这种讥讽狂妄之语,待一会见到家师,还是不要说的的好。”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有什么说什么罢了,像你师父这样的高人,或许也喜欢听实话。”
无忧微笑道:“公子好像一点也不怕。”
苏小英道:“无忧楼主,未必长了四只眼睛八条手。”
无忧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江湖上像你这样胆子这么大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苏小英道:“我胆子一点也不大,我只是不喜欢搞这么多花样的人。”
无忧微笑道:“能见家师一面,已经是极大的荣幸。杀手一梅,你说是么?”
一梅一直没有作声,听他问起,淡淡道:“假如你师父肯给我们一大笔好处,我现在就会装作很荣幸,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道:“一梅,你这话说的也太丢脸了罢。”
一梅道:“你不是爱说实话么,我以为你也爱听实话。”
苏小英道:“这个……完全是两码事。”
无忧脸上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容,他双手拢在袖内,缓缓走在最前方。走到一株比寻常梨树高大的多的梨树下,驻足停下,转头对一梅与苏小英道:“请两位稍待,我去请家师。”
一梅点了点头。无忧微笑着往前面走去,忽然在哪里一拐,无数树木遮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眼神中交换了一种惊异与警惕。
他们等了片刻。前方树木枝叶交错之地,忽然缓步走来一个男子。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边沿极宽的斗笠,使得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之内。他的双手拢在斗篷里面,全身上下,竟然遮蔽得严严实实。
然而尽管如此,却竟然仍旧能够体味出他优雅的步态。他的周身温柔地散发出一种难以比喻的意味。诗家词客,时有描述春秋山水,用词不过芳草斜阳、横笛空山、湖水湖烟、素月分辉之类,春而难以及秋,山而难以重水。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仿佛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包孕进去,融成一体。
美剑!一梅与苏小英同时想到了这两个字。
他们的精神,提到了最惊醒的状态,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这种说不出的美究竟是什么。是剑意!美剑无忧的剑意!
苏小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汗水微微濡湿了。
一梅道:“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的声音温柔而悦耳,与他的剑意巧妙地相称,他平淡地道:“是我。你应该就是杀手一梅。”
一梅微微一哂。
“杀手一梅,近年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冬天的时候,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无忧楼主缓缓地道,他的语气竟然客气得要命。
一梅心中便乐了起来,道:“不过是一笔生意,无所谓帮不帮忙。你今天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无忧楼主道:“也是为了一笔生意。不过这笔生意不是跟你做,是跟这位年轻人做。”
苏小英微笑道:“我叫苏小英。”
“嗯,”无忧楼主很客气地道:“希望你可以接下这笔生意。”
苏小英道:“这个……那就说不准了,我这段时间都很忙,何况我也不是一个杀手。”
无忧楼主道:“我并不是雇你去杀人,我只不过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假如你肯告诉我,我付你一千白银,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瞪大了眼睛,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么值钱的事。”
无忧楼主道:“你应该知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他的名字叫水真鸿,惊月剑法名震江湖,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一梅不禁一怔,她的思绪倏然之间飞回半勺山庄,谢远蓝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水真鸿,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一梅想到这里,问道:“相传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惨案,这位水真鸿,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原本一直这样以为,”无忧楼主道,“直至昨天,我才发现原来不是。”
苏小英道:“水真鸿什么的……我也不大清楚……”
无忧楼主开始沉默。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正盯住了苏小英。苏小英撇撇嘴,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无忧楼主道:“昨天晚上,你在与人动手之时,一共出了五剑。五剑俱攻,分指五处:一璇玑,二巨阙,另三剑击乳中、痰突、肺留,五处散似花状,假如我没有弄错,正是惊月剑中‘一丛花’。”
苏小英道:“你说的这么清楚,好像那个人就是你一般。”
无忧楼主道:“那个人虽然不是我,却是我的弟子,你们刚刚也见过他。”
一梅悚然动容,朝苏小英看过去。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好罢,我只好承认了,你说的没错,那正是‘一丛花’。”
无忧楼主道:“那么,你觉得我刚刚提出来的生意怎么样?你告诉我你师父的下落,这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你师父并无仇怨,只不过想见他一面。”
苏小英道:“他不是我师父,只不过是教了我一套剑法的人。他在哪里我确实知道,但是我可不想要那一千两银子。”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要什么?”
苏小英想了想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当然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苏小英道:“你为什么要杀柳杏杏。什么是化解丹。”
无忧楼主仿佛一怔,然后他道:“这很容易,我告诉你。”
苏小英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不成不成,你只需要回答:‘柳杏杏是我的仇人’之类,那就等于什么都没说,我岂不是很吃亏?”
无忧楼主忽然也笑了起来,道:“很好,不愧是惊月剑的传人。你要怎么样才觉得不吃亏?”
苏小英朝一梅看去,一梅也正看向他,两人眼神交流,虽然无语,彼此却心意相通,商量出一个结论。于是苏小英道:“你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蓦然不语。沉默时,他的剑意,刹那间仿佛更为深厚。
一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瞥眼看苏小英,见他神情镇定,声色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无论如何,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胆怯。一梅心中重新安定,向无忧楼主看去。
无忧楼主的剑意并不凌厉,然而这种浓厚的温柔,实在叫人心中发悸。一梅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够有如此迫人的剑意,倘若她自己一人站在这里,或许已经心怯。一梅虽然稍微有点不服气,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一点。
无忧楼主沉吟半晌,道:“有关错花图的故事,我确实知道很多。但是为我打算,那件事涉及许多隐秘,不方便出口;为你们打算,错花图事过境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你们知道了其实也没太多的实惠。”
苏小英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这笔生意做不成了?”
无忧楼主的脾气竟然极好,这时仍旧客客气气地道:“那倒不是,我们可以换一个故事交易。”
苏小英想了半天,问道:“假如我们不肯换呢?”
无忧楼主道:“生意一定不成,那我也没法子。”
苏小英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一点也没高手前辈的架子。你这么谦虚,倒叫我们有一点不好意思。”
无忧楼主道:“既然如此,你就勉为其难,做成生意,岂非皆大欢喜?”
苏小英道:“抱歉,不行。”
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一梅猛地记起,眼前这个人,正是如同传说一般的美剑无忧!然而苏小英这种态度,简直不卑不亢到了极点!她陡然觉得兴奋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沸腾。她的右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含光。
便在一梅握住含光的同时,无忧楼主藏在斗篷里的手似乎稍稍一动。苏小英脸色微变,缓缓踏上半步,左手伸出,在一梅肩上极轻地一挡。
一梅心中大惊,她知道苏小英的意思是让她退后。她心中千百个念头一起转过,难道这片刻之间,竟然就要动剑!苏小英踏上半步,半个身体站在了一梅的前面。
无忧楼主果然摸到了剑柄,他用拇指将长剑一扳,长剑的剑身露出小小一截。这一刹那,温柔的剑气从他周身倏地散出,融在天地之间。
剑气平和,无一丝凌厉,一梅却不由打了个冷战,紧紧握住了含光。没有杀气的剑,竟让她觉得逼人,好像陡然负上了千斤重担,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苏小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无忧楼主道:“江湖盛传,美剑无忧,天下第一,虽然自承第一有些厚颜无耻,但是我的美剑确有其独到之处。我给你们美剑三招,来做这笔生意如何?”
一梅微微一讶,朝苏小英看去。
苏小英道:“做生意,当然要先验货,你先给我们看是哪三招,再做结论。”
一梅忽然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只好在心里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苏小英。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或许已经垮了,即便不垮,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她自己,就说不出来。
无忧楼主手指一屈,长剑已握于掌中。这时郊野的空气也在无尽压力之下,然而剑气中却仍涵着一派风清云淡。
冲淡的剑气四散而出,几乎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抗,那一种感觉,好像自然已出其精髓,天地已凝其菁华。这是平凡的让人看不出平凡的剑气!
无忧楼主的斗篷忽地飞扬,长剑刺出。
剑招美极,果然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
这样温柔的剑气怎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招?这样凌厉的剑招怎会有如此雅丽的剑意?
怎会有如此惑人的魄力!
一梅不禁呆了,她胸口血气翻腾,真气几欲破身而出。蓦地,一只手悄然握住了她的左手,一梅心中一震,紧紧按在含光上的右手渐渐放松,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暖从她心内泛了出来。这种温暖并不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却让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无忧楼主的三招,手掌甚至还在斗篷遮掩之内,然而剑身刺转,举轻若重,在无比悠闲之处,已将三招美剑尽显神采。他缓缓收剑,问道:“这三招如何?”
“风华绝代。”苏小英想了想,道。
一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无忧楼主道:“这样就好,那么,这笔生意就有希望了。”
苏小英口唇微动,刚要说话,无忧楼主身上的斗篷“呼啦啦”一声,腾空扬起,随后缓缓掉在地上。原来他出剑试招时,剑气已然将斗篷系带割断。
斗篷之内,只见他身穿与刚才那青年无忧一模一样的衣服,右手色如殷红,乍一看去,触目之极。然而右手上皱纹纵横,却决不是二十几岁青年的手了。
一梅的眼神倏然变了,她直盯盯地瞪着无忧楼主的右手,过了半晌,全身开始发起剧烈颤抖,然后如同野兽一般叫了起来:“是你!是你!是你!”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痛恨与绝望。
苏小英微微一怔,把眼睛转向了一梅。
就连无忧楼主,仿佛也微露讶意,问道:“你认识我么?”
一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当然认识你!你的头发怎么黑了!无忧楼主!你的头发怎么黑了!”
无忧楼主一怔,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头发的颜色?”他缓缓将斗笠摘下,赫然露出容貌,竟然正是那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无忧!他随手在头顶一抹,一具假发揭了起来,里面半长不长的银丝,就随着他的一抹,从头顶分散垂落,披了下来。
一梅握紧含光,两行热泪不能自禁地顺颊而下,却不似刚才这般嘶声力竭,只喃喃道:“果然是你,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梅的泪水不断涌出,泪珠流到下颌,一滴一滴,滚落衣襟,然而她竟然露出一丝冷笑,冷笑道:“你自然已经忘了我,也忘记了我的姐姐。只是,楚州、三野府,府城郊外,那一座小小的乡下院子,一对农夫农妇,一株很大很大的杉树,这些事,我可不会忘记呢。”
无忧楼主疑虑顿生,陡然之间,他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你是那个……!你!怎么能够!”
一梅冷笑不语。
无忧楼主脸上震惊的神情依然不褪,叫道:“你竟然活着,你竟然还记得我!”
一梅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她陡然也笑了起来,冷笑道:“你的头发和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就算忘掉一切,也决不会忘掉你!” (二十二)二十年前
无忧楼主看向一梅的神气,好像一梅是个从来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一梅激动流泪的表情却也收敛,两个人的眼神直盯盯地交汇在一起,盯了极久。
然后无忧楼主深深叹了口气,道:“你果真是那个小女孩?”
一梅冷笑道:“所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就是我。你一掌打死了我的姐姐,打死了追赶出来的爹爹娘亲,银丝红手,我就算忘掉了父母姐姐的相貌名字,我也决不会忘掉你!”
无忧楼主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悲哀,叹道:“你一点也没记错。只是,炼错花丹的女童,从无人生还,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苏小英全身一震,转头看去,只见一梅兀自颤抖不停,便又握住了她的手。
一梅见苏小英的目光对准了自己,凄然笑道:“你想的不错,我身上那个记号,正是没有褪去的错花斑!”
苏小英道:“那是什么都不要紧。”
一梅的泪水忽然重新夺眶而出。
苏小英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对无忧楼主道:“原来我们有这么大的仇,那么,生意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不!”一梅突然打断他的话,冷笑道:“生意当然要做。”
无忧楼主“哦?”的一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一梅道:“现在我们有两个秘密,小英会告诉你水真鸿的下落,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两件交换你所知道的,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默默想了片刻,道:“可以。”
一梅冷笑道:“你答应得这么爽快,看起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消息很值钱。”
无忧楼主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苏小英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开始说罢。”
无忧楼主微微一笑,道:“当今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了,你们这笔生意,做的一点也不亏。——写错花图的是一个女人,名叫傅无情。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容貌也算得上天姿国色,我有时候想来想去,她之所以命运多蹇,也许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唉,可惜。”
无忧楼主说到这里,忽地现出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复杂的感情,显在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的脸上,却使人觉得更加深刻。
一梅一直死死地盯住他的脸,这时道:“爱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倘若一生一世,都没有爱过一个人,那才叫可惜。”
无忧楼主微笑道:“傅无情跟你不一样,她爱上那个人,全然是冤孽,因为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兄长。”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心里顿时想起了风无画。
无忧楼主道:“傅无情这个人,个性执着,既然爱着他的兄长,那便全心全意,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条命,全然融化到爱人的身上。”
苏小英不禁有些愕然,插嘴道:“你这个比喻做的实在是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忧楼主没料到他竟有这个反应,微微一愣,向他看去。一梅心中原本悲愤、激动、伤心,百感交集,苏小英这话一问,竟然也有点哭笑不得,于是叹了口气。
无忧楼主道:“然而他的哥哥,兄妹之伦,却还把持得定,虽然心里明白,只是装聋作哑。直到有一天,傅无情端给她哥哥一碗百合银耳汤,她哥哥自然不疑有它,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无忧楼主的语调十分平静,然而一梅与苏小英却不由自主,把心提了起来,均想:傅无情那种不正常的女人,不知道在汤里下了什么古怪东西?
果然,无忧楼主道:“那汤里,傅无情下了一种极厉害的春药。她哥哥喝完之后,随即不能支持,与她做成夫妻之事。这件事情说起来已经惨绝人寰,但是此事之后,傅无情却极其快乐,就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骇然。
“木已成舟之后,傅无情几次三番,跟她哥哥约定婚约,都被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次数一多,她自然疑心发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她哥哥没有理会,她便一气之下,嫁了人。”无忧楼主摇摇头,道,“可是她嫁人原本是一时之气,婚后常常回娘家,劝说哥哥回心转意,与她结成良缘。”
苏小英不禁又惊骇,又好笑,道:“这个傅无情,还真是奇怪得很啊!”
无忧楼主道:“她哥哥被她纠缠不过,只得跟她说,不成为当世第一高手,决不成家。这原本不过是借口,谁知道,傅无情坚信不疑,在兄长面前发誓,一定会助兄长一臂之力。从此之后,她都没有回家。”
一梅冷笑道:“她再度回家之时,就是写出错花图之时。”
无忧楼主摇摇头,道:“仿佛理当如此,却又全然不是。”他的脸上再一次显出复杂的神色,道,“傅家世代相传一门绝妙武学,名叫‘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门武功精妙绝伦,倘若练成,‘唯我独尊’这四个字,绝非虚言。可惜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傅家人丁凋零,不但练功诀窍逐渐失传,就连记载武功的图谱也缺失大半,但是就算仅凭剩下的只言片语,只要练武之人一看,就决计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一梅面色微微一变,喃喃自语道:“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无忧楼主道:“这门武功倘若练得对路,三十年还老返童一次,甚至能够青春永葆,不再衰老。相传很久以前,确实是有人练成过的。”
一梅与苏小英一起看向他二十几岁的面孔。无忧楼主微笑道:“你们想的不错,我就是傅无情的哥哥,我叫傅无忧。”
苏小英道:“这门功夫,你最终还是没有练成罢。”
傅无忧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展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图谱残缺,只凭我自己想象揣摩,终究练得不伦不类。我的面容确实不再衰老,但是身上的其他地方,仍旧一如寻常。但是我苦心钻研这部内功绝学,毕竟有所成就,以此内功推进‘美剑’的剑法,隐然自成一派。”
“无情既然不再回家纠缠于我,我更加潜心武学,谁知我闭关研究武功之时,江湖上错花图开始流传。错花图这种东西,对练武之人的诱惑何止用‘极大’来形容!那时武林,剑法一定在我之上的,就有水真鸿,至于夜明珰、唐多令、萧观音之类,也决计不在我之下。”
傅无忧摇了摇头,道,“武学之道,当已经到了一定境界,要再冲破一层关卡,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日思夜想,就是如何进一步提高我的剑法。你们知道,世上练武之人,极尽辛苦,倾其所有,无非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
一梅忽地冷笑,道:“只怕你并不是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只不过追求江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傅无忧道:“这其间的区别可难分得很!”
苏小英道:“其间区别很大,只不过你不懂而已。”
傅无忧哂道:“我比你们多活一辈不止,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苏小英道:“闻道先后,不论年纪大小。”
傅无忧问道:“难道你定然不会去炼错花丹?”
苏小英道:“不会。”
傅无忧嘿嘿一笑,道:“你现在说的容易,假如一夜之间,江湖上人人武功大进,你又突然发现,进一步突破本来万难冲破的关口是如此容易,你也会忍不住!”
一梅忽地咬住牙齿,过了一会,才一字一字道:“所以,你也去炼错花丹。”
傅无忧朝她看了一眼,道:“不错,我也去买了一张错花图。这张图一到手,我就恍然大悟,原来这图竟是无情所写!”
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
傅无忧道:“图上署名错花,那是无情在闺中所用的别号;图上有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这首诗是无情十二岁那年,在河中偶见一具溺死尸体,有感而作。她在图上提这么一首诗,可见情形很惨,我见到之后,就想去楚州梁子山她丈夫家查看。她丈夫名叫柳天易,这个人你们一定知道。”
“但是我转念一想,柳天易必然已经炼过错花丹,他的如影随形扇,之前虽在我之下,炼过错花丹之后却也难说,我到了楚州,便开始寻访女童,作为药引。”
一梅的手臂忽然又开始颤抖,苏小英将她的手轻轻拉过,合在自己掌中。
只听傅无忧续道:“我炼完错花丹,武功果然一日千里,这种感觉,实在是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女散花,佛陀涅磐,也就不过如此!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我上梁子山,柳天易家中却空无一人,便在这时,收到了中州齐乐堂唐多令的请柬。”
“错花图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齐乐堂一会,当然要去参加,我便赶去中州,到了齐乐堂内,才发觉当世高手,几乎全在一室。”傅无忧说到这里,冷冷地笑了起来。
“唐多令以东家的身份,主持这个会议,呼吁商讨出一个对策,共同遏制错花图。这些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制定出无数条款,到了第四天的凌晨,眼看功德即将圆满之时,齐乐堂里忽然进来一个人。”
“我一看到,登时就愣了一愣,原来这个人竟然是柳天易!他进来之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道:‘错花图猖獗,天下大乱,诸位可知此图是谁人所写?’我当时心中只是一惊。唐多令问道:‘难道你知道不成?’柳天易叹了口气,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正是内子!’他说的爽快之至,爽快到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然而乱哄哄的大堂里面,终究还是静了下来,人人都朝他看去。”
“然后唐多令问他:‘此事非同小可,你有何凭证?’柳天易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流下泪来,道:‘这种事情并非荣耀,岂会冒认?内子写下错花图,本不知会惹下如此大的麻烦,她终日惶惶,半个月前,乡邻五个女童,一起死在错花斑下,内子心如死灰,已然自尽了。’他说到这里,哽不成声,我却知他十九编造,也不说破,只听他又道:‘内子在自尽之前,曾对在下言道,那错花图练之有害,凶险极大,决不可再练,否则有性命之忧……’他说到这里,就被唐多令打断,问道:‘有什么凶险?’”
“柳天易道:‘气血经行,有一定道路,十二时辰,合于十二径,练错花图之人,气血乱走,时辰颠倒,倘若时间一长,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暴毙身亡。内子说,这个凶险似乎尚无人知晓,要我赶紧晓谕天下,但是在下无名之辈,岂肯有人相信?凑巧诸位前辈在此聚会,在下星夜赶路,总算来得及告诉诸位前辈,请诸位前辈把消息传送出去!’”
“他这么一说,齐乐堂中,竟然人人无语。我也暗暗吃惊,当下运转气血,那时丑时未尽,气血应注于足厥阴肝经,但是我这么一转,气血竟然注于手太阳小肠经!一惊之下,当即冒出了冷汗。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啊’的一记惨叫,木鱼大师双目突出,倒在地上,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已经青黄,竟然就死了!”
傅无忧说到这里,轻轻一叹,苏小英想象当时场景,却也不禁恻然。只有一梅冷冷笑道:“他想来练得深了。”
傅无忧道:“柳天易惊叫起来,叫道:‘他练错花图!他练错花图!’二十个顶尖高手,一时竟然只有他的尖叫,他还没有叫完,忽然砰一声,白铜刀孙忠三,一头倒地,竟也死了。那时偌大一个齐乐堂,就连苍蝇振翅的声音,都能分辨清楚。我猛然醒悟过来,辨认气血经脉,实是激发错花图之毒,于是赶紧收敛气血,但是那个时候,齐乐堂里两具尸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
“柳天易装作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唐多令问道:‘尊夫人可有化解之法?’柳天易忽然踌躇,然后极犹豫地点了点头。一时人人振奋,这些老前辈、大高手,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什么法子?’只见柳天易又踌躇半晌,摸了半天,摸出一粒龙眼大的丸子,道:‘这是化解丹,内子一共做了三颗,我服用了一颗,又给了我弟弟一颗,这个……这个是最后一颗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化解丹?”
傅无忧没有理会他,续道:“他的手刚刚摊出来,忽然一枚黑鸦鸦的暗器,直飞到他的掌心,化解丹登时飞出,往妙手萧观音处飞去。然而飞到一半,夜明珰的身影已经拦在化解丹之前,她的手将要抄到丸药之时,后心要害,已经在唐多令笼罩下。一时之间,大厅中剩下的高手,有十五六个,都抢身上去,争夺药丸!”
一梅冷哼一声,道:“他们不是去商讨对策的么?”
傅无忧道:“这时水真鸿喊道:‘且慢!尚不知药丸真假!’有人身形一滞,却更有人反而趁机去夺,如此一来,人人都红了眼睛,近二十个绝顶高手,顿时打成一团!我见柳天易悄悄溜走,便跟在他后面,他狡猾之极,绕来绕去,绕了三个时辰,总算绕到一处民宅,走了进去。我当时没有作声,足足等了一个白天,待到天黑,潜进去一看,果然救出了无情。这时无情身材消瘦,形容枯槁,原本极美丽的姿色,竟然如同骷髅,想是受尽了丈夫虐待。她看见我,也不说话,只哼哼冷笑。”
“我将她救出之后,她休养了十几天,人才还转过来。原来她写出错花图之后,被柳天易暗中盯上,把错花图抢了过去。那柳天易,便是世上练错花图的第一人!”
苏小英道:“他自己练,自己成为绝顶高手,为何把错花图散布天下?”
傅无忧叹了口气,道:“我猜想,他练后定然发觉不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及天下。何况,那错花图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利益。”
苏小英问道:“什么利益?”
傅无忧道:“‘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没有错花图一图千金的收益,哪有雕梁小楼?”
苏小英道:“傅无情就甘心为他写错花图?”
傅无忧道:“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又有什么法子?她此前受了惊吓,我将她救出之后,她更加一心一意地粘住了我,简直与我寸步不离,不肯有半刻的分开。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向她询问化解丹的事情。”
“谁知道,谁知道……”傅无忧忽然露出一丝隐隐的恐惧,喃喃道,“无情她竟这么突然地发起疯来,对着我狂叫,甚至还在我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上的半块肉,都被撕咬下来。那时手上鲜血直流,抹了她一脸。”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无语,露出惊诧。
傅无忧道:“她看见血,忽然清醒过来,连忙给我倒了一盆温水,给我清洗。我手上感觉十分灵敏,才一触到水,就觉得异样,赶紧缩了回来,饶是如此,一个手指也已经沾到温水,那水里溶化的千腐万蚀膏,立时就把那指尖烧得火热火热。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一个手掌浸下去,这只手掌,定然废了。”
“无情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我浑身寒毛直竖,我道:‘你连自己的哥哥也要害么!’无情冷笑道:‘你手上倘若不是浸过我八宝朱砂,触感怎会如此敏捷?我哪里害你了?’我道:‘我手掌废掉,等于再不能用剑,你为何要这样做?’她万分凄厉地叫了起来:‘用剑!用剑!用剑要紧,还是我要紧!’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才道:‘剑是剑,你是你,全都珍贵之极。’无情听了这句话,露出嘲讽的笑容,问我:‘倘若叫你选一样呢?’我见她神志不清,当下道:‘我当然选你。’无情道:‘既然如此,你快废了你的手掌!’”
苏小英这时想道:“这个傅无情,也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正常。”转头看一梅,却见她聚精会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怎肯废去手掌?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她,她凄厉地叫了起来:‘你是为了化解丹!你是为了化解丹!’忽然一个纵身,往外跳了出去。我赶紧去追,追了一程,半道上,遇见了柳天易。” (二十三)水落石出
傅无忧道:“柳天易见到无情,竟然如同寻常恩爱夫妻一般,柔声道:‘无情,我可找到你了,咱们快回家罢。’无情冷冷道:‘我不会跟你回家,你是什么东西?’柳天易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我什么东西也不是,你不回家也行,只要把化解丹给我,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我那时忍不住,问道:‘你拿到中州齐乐堂的化解丹,是假的?’柳天易嘿嘿一笑,道:‘中州齐乐堂?一把大火,早就烧得干干净净啦!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有一个,是不练错花图的。’我心中想象当时场景,不禁毛骨悚然,只看向他。忽然无情尖声大笑起来,道:‘化解丹?好啊!好啊!’她看向柳天易,问道:‘给你化解丹,我们两不相干?’柳天易点头称是。无情道:‘我有许多重要书籍物事,留在梁子山上,待我全部收拾好,就给你化解丹。’”
“然后她又转向我,问道:‘你也想要化解丹?’我心中一呆,但是喜悦之情,毕竟遮掩不住,道:‘你肯给我的,是么?’无情道:‘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当然愿意给你,你愿意娶我,陪伴我一世么?’我当然点头说是。无情道:‘好,那咱们一起去梁子山,收拾东西罢。’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深深叹了口气。”
一梅冷笑道:“她当然要叹气,可怜的女人!”
傅无忧道:“我们三个就回到楚州梁子山,那时柳天易家在梁子山上一处怪石悬崖旁边,因为巨石色如赤铁,所以叫丹锴崖。无情慢慢收拾好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叫我背着,然后拿出两颗药丸,冷笑对柳天易道:‘这两颗药丸,每天放在你书桌上,你反而搜检不到,哼哼,哼哼。’她把一颗药丸扔给了他,然后又把另一颗给了我。我那时心存疑虑,并不吞下。无情盯着我,道:‘你不相信我?’便要伸手来夺,我见她歇斯底里,便信了几分,连忙一口咽下。”
苏小英道:“莫非是假药?”
傅无情摇头道:“是真的,我一吞下,就知道是真的。我腹内气血,极缓极缓,导引全身,全身都好不舒服!柳天易见我表情怡然,立即也吞下了药丸。”
“本来,这件事情应该到此为止,谁知道,傅无情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道:‘你们刚才服用的化解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张药方所记的汤药,才能完完全全,解除隐忧。’我与柳天易都一惊,重新朝她看去。无情冷笑着,忽然发了一个毒誓,道:‘我傅无情一生一世,只写这一张药方,倘若再透露这张药方,今生不得好死,来世转生为畜,子女代代,不得超生!’”
一梅想象她发这个毒誓时咬牙切齿的狰狞面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道:“好毒的女人,连自己的子女,都要诅咒。”
傅无忧道:“她发完这个誓,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我道:‘无情,你干什么发这种不吉利的誓言?’无情冷笑道:‘我只是叫你们知道,这张药方独一无二。’我道:‘无情,你想怎么样?’她冷笑道:‘一张是药方,一个是我,你们只能选择一样。’她说完这句话,眼光只盯着我看。”
傅无忧说到这里,叹道:“我这时深深明白了齐乐堂里人的想法,虽然不知药方真假,但是又岂能放过?我与柳天易,眼光只是盯着药方。大约僵持了极久,无情忽然哈哈大笑,手一抛,药方撒手飞了起来。我与柳天易一起抢上,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一人抓到一半,嘶一声,药方裂成两爿。这时无情凄然惨笑,从丹锴崖跳了下去。我们那时只关注着对方手里的药方,哪有心思理她?我见柳天易瞥了一眼无情,当即一剑过去,割中了他的手背,可惜他牢牢抓着药方,倒跃数步,还是躲开了。”
一梅道:“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妹妹!”
苏小英道:“你与柳天易互不信任,因此这张药方,谁也没有看到真容罢。”
傅无忧道:“不错。从此之后,他建起雕梁小楼,我住在无忧楼,我们互派杀手,却一直没有成功。直到杀手一梅,你杀死了柳天易。柳天易死了以后,我数次前往雕梁小楼,却一直没有找到那半张药方。哼哼,谁能知道,我自己的那半张药方,一时疏忽,有一天,竟然失踪了!”
苏小英道:“是柳杏杏偷走了?”
傅无忧道:“除了她,还有谁?她是柳天易唯一的女儿,只有她才可能知道药方的事!”
苏小英道:“那么,那半张化解丹,你从柳杏杏那里找到了么?”
傅无忧脸露无奈,摇了摇头,道:“失踪至今。不过,这张药方落在别人手里,也没多大的用处。”他说到这里,对一梅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一梅冷笑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对于破解错花图,没什么帮助。当日你吸用我血之后,我全身生满了错花斑,五岁的小孩,还不懂什么是死,我只是觉得很害怕,想叫娘又叫不出来,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晕倒在什么地方。当我再次醒来时,身上的错花斑已经褪去八九,一个好心的农妇见我可怜,把我捡回家喂养了几天,我这才逃过一劫。”
傅无忧尽是惊诧的表情,问道:“就这样?”
一梅冷笑道:“就是这样。”
傅无忧表情复杂之至,看着一梅,半晌不语。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要觉得吃亏,我还会告诉你水真鸿水先生的事。”
傅无忧忽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说。”
苏小英道:“我见到水先生时,年纪还小,当时我家住在南都翯城。我一日与家人上街,街头有一个乞丐,全身流满脓疮,手臂被烧得焦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年纪幼小,不像大人有嫌弃世故之心,见他可怜,叫家人把他带回去,救他一命。”
傅无忧道:“从此之后,他便教你惊月剑法?”
苏小英道:“我也不知什么剑法不剑法,左右无事,练着玩玩。实际上惊月剑法,我也才学了七八分。”
傅无忧沉吟道:“然而你的剑法流畅细密,较之惊月剑法,却有些许抒发……难道水真鸿在剑术一道,又有突破?”
苏小英忍不住笑道:“你想的太多了。过了六七年,水先生去世,他的剑法有一些没教我,有一些我自己也记得马马虎虎,只好自己想象,凑齐了一套。”
傅无忧惊道:“你自己想象!”
苏小英道:“他没教我,我有什么法子?你问我水先生的下落,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葬在哪里,你想知道么?”
傅无忧道:“他怎么从中州齐乐堂逃生,告诉过你么?”
苏小英道:“他向来不苟言笑,说话很少,除了告诉我他叫水真鸿,什么都没说过。”说着一笑,道,“你别说自己吃亏,做生意,条件大家都说的明明白白的,可没骗你。”
傅无忧竟然没有生气,只淡淡一哂。
苏小英道:“现在生意已经做好了,倘若你没事的话,我们就要走了。”
一梅冷笑道:“走?我要报仇。”
苏小英微微一怔,握紧了一梅的手。一梅转头看向他,道:“小英,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个救我的农妇,夫家姓丁,住在楚州三野府一个叫桃花甸的村子里。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到那里去。”
傅无忧微微一笑,道:“你想找我报仇?”
一梅道:“我当然要报仇!我的姐姐,抱住了你的腿,你把她一脚踢开,她的脑浆登时崩裂,我还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不报仇,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她神情激荡,两行泪水,又夺眶而出。
傅无忧淡淡一哂。
一梅的右手握住了含光。
苏小英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笑道:“你这个傻瓜,明知道会死,还要报仇?”
一梅叫了起来:“怎么能不报!苏小英!我怎么能不报!”她的声音哽咽着,却用尽了力气叫出来。
苏小英道:“报仇么……好罢,假如你一定要报,那也不是你报,我替你。”
一梅微微一愣。苏小英道:“报仇报仇,关键是要成功,不是送死。如果我也打不过他,你自然更不行,难道不是么?如果我先跟他打一场,你再上,那么你十有八九,就能报仇啦。”
苏小英笑道:“我死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随便掘个坑埋了就是。”
一梅口唇微动,还要说话,忽然剑光大闪,耀得她眼前一花。那暮雨剑已然握在了他的掌中。苏小英转过身去,眼神中陡然露出犀利的神光来。
傅无忧也缓缓抽出长剑,淡淡笑道:“你们想报仇?可笑。”这一刹那,美剑温柔的剑气笔直地四散抒发。浓厚剑意中,杀气大射。
便在这时,苏小英掠起一步,奋力直击,暮雨剑剑尖乱颤,发出嗡嗡之音,光环转过,令人眼花缭乱。他身影亦如鬼如魅,平地里忽然硬生生顿住,暮雨剑在几乎不能想象的方位插上,身体却迅速后移五步,傅无忧的剑身堪堪擦过苏小英的面颊,割断了他几根头发。
这一击,苏小英在心中计算过无数遍,下一步如何应对,如何进击,有几种变化,也都已有准备。然而暮雨剑插上之后,“波”一声,不知穿进什么东西,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身形即便要退,长剑竟然收不回来!
真正变生不测!苏小英的力道登时偏了,他反应极快,当下撤剑,翻身一个平跃,却终究来不及,在傅无忧的剑下移出数步,扑到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苏小英心下大骇,暗叫:“糟糕!”随即闭目待死。
一时寂静。苏小英在地上等了良久,还不见长剑刺进自己身体,不禁有些奇怪,爬起来一看,双目圆睁,险险目眦尽裂!
傅无忧仰面倒在地上,身上正插着暮雨剑,剑柄兀自颤动,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苏小英骇怕之情甚至比先前更甚,一时怔在当地。
一梅反应过来,走到他跟前,俯身一看。傅无忧还未气绝,嘿嘿一笑,勉强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才说这一句话,竟然两腿一蹬,没了呼吸。
那温柔而雅丽的剑意仿佛还在四周环绕。
苏小英愣了半天,道:“他……他什么意思?”
一梅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疾步窜到他的身体旁边,伸手一拔,这才发觉,原来暮雨剑卡在他肋骨之中,难怪刚才一时之间,收不回来。苏小英用脚拨了拨傅无忧的尸体,又愣了半天,忽然哇哇大叫起来:“他奶奶的!刚才吓都吓死了!”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忽道:“小英,你看。”
苏小英顺着她的手势,只见那株比寻常梨树都高的梨树,忽然开满了雪白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鲜嫩无比,异常纯美。雅雅花云,枝头微颤。
苏小英登时惊得呆了。他脑海里,恍然又现出无忧楼主美剑的剑意。那种温柔得令人心悸的剑意。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简直风华绝代!
一梅叹道:“美剑剑意,催得一树梨花都盛开了。”
苏小英沉吟片刻,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不能完全化去错花图的毒。他的美剑剑气越练越深,简直压人心魄,然而他剑招的力道威力,却不能跟上剑气。”
一梅道:“然而他昨晚与你交手,仿佛没有这次这般不济。”
苏小英摇头叹道:“只怕他自己都不能控制剑招,运气来时便强,运气去时便弱,否则,他也不用雇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道:“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苏小英“嗯”的一声。
一梅道:“我就连生错花斑,都能好起来,我的运气实在好的过头了,小英,我实在是好运过头了!”她说着,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苏小英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脑袋,道:“一点也没过头,真的,一点也没过头……”
一梅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住哽咽,泪水沾湿了苏小英的衣襟。苏小英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望向傅无忧的尸体。
一梅忽然抬起头来,用袖子将眼睛狠狠一擦,气势汹汹地道:“苏小英!你刚刚说什么!你竟然说我的剑法不如你!嗯?”
苏小英道:“冤枉!你听错了!”
一梅大声道:“我怎么会听错!你快拔剑出来,咱们比一比!”
苏小英道:“我已经认输了,哎呀,你干什么拧我,我已经输了么……你看我刚才已经把脸擦破了……”
一梅道:“快跟我比!”
苏小英道:“要不然咱们比另外一种功夫。”
一梅大声道:“比什么,你说便是!”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内功。我们比谁的气长。”
“怎么比?”
一梅的话没有说完,苏小英已经在她脑袋上一按,两个人吻在了一起。 (二十四)变生不测
苏小英在郭少棠的医馆里头打了一份零工。郭少棠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对他道:“公子若缺钱,尽可以在我这里先支一点,我虽然是小本生意,这几年也攒了些积蓄。”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钱倒是不缺,不过你要知道,女人不好惹,怀孕的女人更不好惹,她会整天想出稀奇古怪的主意,我要是跟她在一起,还不被她折腾死。”
郭少棠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公子竟然会拿女人没办法。”
苏小英道:“倘若你对一个女人有办法,就不是真心喜欢这个女人。”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郭少棠终于忍不住,喟然道:“董姑娘既非倾城之姿,亦非淑女闺秀,不知公子缘何钟情?”
苏小英想了想,道:“这个……这种事情,也没什么缘故……”
郭少棠问道:“你在这里做工,回去以后,夫人不会做河东之狮?若吵起架来,岂不是反而不美。”
苏小英道:“男人出门赚钱,女人只有在心里高兴,普天之下,人同此情,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过——”苏小英问道,“我中途回家瞧瞧,应该没什么关系罢?”
郭少棠一愕,道:“没关系。”
苏小英道:“你放心,交给我的事情不会给你耽误,不能让你白出工钱不是?”
于是日子就这么稳定下来,转眼夏去秋来,秋去冬至,有一天苏小英忽然想起了桃花山庄的夙愿,便跟一梅商量,是否索性把这房子买下来。
“然后我就可以在旁边种一棵桃树,给这间房子取个名字叫‘桃花山庄’。”
一梅把手按到了苏小英的额头,问道:“你没毛病罢?”
“没毛病,我天天在医馆闻药味,怎么能有毛病。”苏小英道。
一梅道:“那你就赶快干活去,胡思乱想什么呢。”
苏小英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想,等咱们孩子出来,他这么小,咱们就不能四处乱跑了,我看这个地方不错,不如就在这里住下,你看怎么样。你也不要做杀手了,改日买一亩田,帮我种地。”
“这个……”一梅道,“太浪费了罢……你一招杀了无忧楼主,要是传出去,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哪!这可比杀手第一剑还要值钱,十足十的金字大招牌,将来我出门,人家一看是天下第一剑的老婆,还不……”
苏小英在一梅脑袋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对你肚子里的小孩也不好。”
一梅于是低下头,捡起手边的活计,问道:“你瞧这件衣服缝的怎么样,是男是女都能穿。”
苏小英瞧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道:“得了,去镇上店里买几套,你别太辛苦。”
“好不好么……?”
苏小英道:“缝的还不错,只不过我觉得是男是女都不能穿——是个人就穿不上。”
一梅登时气得嚷嚷起来,叫道:“怎么说话的!你又想跟我吵架?”
苏小英笑道:“哪儿呀,我就是想叫你死了这份心,你不是自己都说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么,那干什么还要做普通女人做的事?杀手一梅,哪儿需要会做衣服呀。”
一梅道:“为什么我听着就觉得你在嘲笑我。”
苏小英嘿嘿一笑,道:“你听错了。”
一梅的肚子这时已经很大,她有些迟钝地转过身子,将脸对准了苏小英的脸,中气十足地大声道:“你还不去做饭?傻笑什么!”
苏小英赶紧溜了出去,道:“好,好,我一时忘记了。”他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精心烧了一锅鲫鱼豆腐汤,又炒了两个小菜,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进了屋子。
一梅赶紧收拾了自己的活计,帮他一碗碗摆好,虽然不是山珍海味,然而荤素俱有,倒也挺丰盛。一梅瞧着桌上的饭菜,忽然低下头,不言语了。
苏小英笑道:“吃呀,怎么突然愁眉苦脸起来。”
一梅一把拉住了苏小英油腻腻的手,往他怀里偎了过去,苏小英道:“吃饭吃饭,你干什么呢,这么大肚子还钻来钻去的。”
一梅低声道:“我是不是很不像个女人?”
苏小英一怔,笑道:“胡说,不像个女人还生孩子?”
一梅道:“我脾气不好,老喜欢跟你吵架,还叫你做饭,你不会就不喜欢我了罢?”
苏小英道:“我就是喜欢你跟我吵架,喜欢给你做饭。”
一梅道:“你对我这么好,我的福气都用光啦……”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别胡思乱想,福气哪里用的光?你的福气满满的,多的都装不下了。”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前一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极冷,这一年却成了一个暖冬,只有在腊月里头表示性地下了场毛毛细雪,过了春节,天气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仿佛连个过渡都没有,一眨眼的时间,草长莺飞,春天又到了。
一梅身体健壮,怀孕的时候一直很顺利,一点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没有。郭少棠给她诊过很多次脉,都说“应该没有问题”,然而苏小英心里没底,他脑子里时常浮现出一梅的那句话,“福气都用光了”,他每次想起这句话,就觉得很不舒服。
三月初的时候,离生产着实还有几日,然而苏小英那天一到医馆,就被邻居慌慌张张地叫了回去,说“苏嫂子要生了”!
产婆是早就请好的,还请邻居郭大婶帮忙,苏小英赶回到家的时候,里头倒一点不乱。
苏小英掀开帘子就要进去,被郭大婶一把拦住,郭大婶严肃地道:“没事!你媳妇顺得很!里头不干净,你们男人撞见了有血光之灾!”
苏小英怔了怔,他心里面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不禁在外头急得团团转。一梅也不喊疼,只是忽然之间,尖声叫了起来,叫声异常尖锐,直把苏小英听得心里发毛,好像无数只手一起挠了过去。他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去他娘的血光之灾!”一把推开郭大婶,闯了进去。
一梅生产十分顺利,苏小英进门的时候,居然还有力气转头朝他看了两眼,然后那孩子就接在了产婆的手里。
“哇——”满屋子就剩下婴儿有力的哭声。
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小小的跟猫一样,一梅左看右看,觉得不像自己,也不像苏小英,不禁有点泄气,对苏小英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呀,好像我没吃饱似的……”
“你在孩子面前抱怨什么哪,”苏小英不满意了。
一梅道:“她这么小,又听不懂,你紧张什么。”
苏小英道:“你怎么知道她听不懂?万一她牢牢地记到心里去了,你也不知道啊。”
一梅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你也太能瞎想了罢!正正经经的,给她想个名字才要紧。”
苏小英认真地道:“小名早就想好了,叫花花。”
一梅皱起了眉头,忽然疑心起来,道:“苏小英,你该不是心里不喜欢她罢?你嫌弃她是个女孩!你还嫌弃她长的跟你不像!你老实交待,是不是这回事?嗯?是不是?”
“你才嫌弃她罢……”苏小英忽然明白过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给她取个名字叫花花?那跟郭婶子家狗的名字一样,我们孩子没这么不值钱。”
苏小英哂道:“这个是小名,顺口就好了,况且我打听过了,人人叫她这个名字,她就好养,说不定还能多福多寿。不然叫旺财?”
“你在哪里听来的呀……”一梅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苏小英道:“老人都这么说,所以这么多人叫‘王阿狗’、‘李阿猫’。”他说着,又严肃起来,道,“你干什么嫌弃她是个女孩?”
一梅老老实实地道:“我是觉得男孩子比较好。”
“好什么?”
“这个……你看啊,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男的?就算不做王侯将相罢,杀手第一剑是男的,天下第一剑也是男的,就算种地,拉犁的也是男的。”
“拉犁的是牛!”
“没有牛的时候就是男人拉。你们男人还能三妻四妾,女人一辈子就只能嫁一个。”
“怎么着?你还嫌嫁一个不够?”
“苏小英,我就是做个比喻,你瞎扯什么呀。真小气。”
“能不小气么?你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哪!”
“什么主意了?”
“你刚才说……”苏小英说了一半,忽然看到一梅露出想吵架的神情来,只好不吭声了。
一梅笑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刚才说什么都不作数了,好罢,花花就花花,不过大名要取得漂亮。郭大夫家里有很多书,你好好查查。将来有人问起她,你爹是谁呀?是暮雨剑;你娘是谁呀?是含光;你叫什么名字呀?叫苏花花!这像什么样子?”
苏小英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一梅忽然想了起来,道,“你得买份大礼,送给隔壁郭大婶,前天我生的时候,都是她收拾,帮忙,还给我换衣服,多不好意思呀。”
苏小英道:“嗯,待一会我要去郭大夫那里,他给你写了两份调养的补药,叫我过去拿。我就顺路买份重礼。买什么?”
一梅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摆手道:“杀人我在行,送礼可不在行,你看着办就好了。”
苏小英道:“我怕你又说我污你的钱。”
一梅一愣,随即忍不出笑出声来,道:“得了吧,苏小英!你这个人心眼还真是小,什么话都记在心里。”
苏小英嘿嘿一笑,道:“你就是喜欢我小心眼,难道不是么?”
“是的是的,”一梅笑道,“唉,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了,一点都没错。对了,你去郭大夫家的时候,把她——花花也带去,给郭大夫瞧瞧。”
“他昨天来瞧过了。”
“今天再带去给他瞧瞧,我们花花不是有毛病罢?我看她也不哭,也不爱闹,哪有孩子跟她一样的?”
苏小英登时变得愁眉苦脸起来,道:“怎么没有?我看她很好。”
“你知道什么!”
“可是昨天刚刚瞧过。”
“昨天没有给花花诊脉啊。”
苏小英知道一梅的毛病又犯了,她自己害怕生病,连带着女儿也疑神疑鬼起来,于是只好叹了口气。一梅已经把厚厚的毯子翻了出来,包在花花的襁褓外头。
苏小英抱住了,对一梅道:“我这就回来的,你等我吃饭。”
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走到门外,邻居郭大婶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上门来了,用她的大嗓门道:“小苏,出门哪!”
苏小英笑道:“嗯,郭大婶,这几天真是谢谢你啦。”
郭大婶笑道:“谢啥?你家也没老人照应,还不该我们街坊多照看着?女人生孩子难着哪,你家又是第一个!”
苏小英连忙唯唯称是。
郭大婶笑道:“早上我家杀鸡,我留了半碗给你媳妇,你走好,我进去了。”
苏小英又连忙称谢,寒暄了几句,才走了。
苏小英在郭家镇已经住了将近一年,他脾气好,人勤快,人缘也不错,到了街上,不少人见他抱着孩子,都跟他打招呼,说几句恭喜的话。苏小英忽然觉得一梅这一次的固执还挺不错。他一路被人恭喜,兴高采烈地走到了郭大夫的医馆。
花花当然没有毛病。郭少棠也不禁好笑,对苏小英道:“你受伤那时候,一梅叫你天天来我家报到,现在可换成孩子了,要不然以后我天天到你家去?”
苏小英苦笑道:“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八成是那个时候吓的。没事,孩子再养几天,她就习惯了。”
郭少棠道:“现在事情这么琐碎,你一个年轻男子,也难为你了。”
苏小英乐呵呵地道:“哪儿呀,一点也不难为。郭大夫,你帮我打听件事,我想在这里买块地,有没有想卖田的人家?”
郭少棠不禁喜出望外,道:“你打算住下来了?”
苏小英笑着点点头。
郭少棠笑道:“我待会就帮你打听!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于是苏小英把那六包补药一提,抱着花花告辞回家。
苏小英在途中买了几尺花布,当作还人情的礼物。他心中快乐之极,他忽然觉得无忧楼主其实挺傻,取个好老婆,生个小孩子,日子一顺心,不管有什么练功的难关,一定也会迎刃而解。
走到屋子前面的那条小路,远远望见,自己家的大门敞得很开。他们的屋子很小,从外面望进去简直一览无余,因此很少将门大开。苏小英微微有些奇怪,加快了步子,赶到门口,叫了声:“一梅!”
然而竟然没有答应。
苏小英几步走了进去,只见那床被褥一半拖在地上,床上空空如也。苏小英的心登时一沉,情不自禁又叫了声:“一梅!”
还是没有答应!
苏小英将手里的花布一扔,试了试床上的温度,还有些温暖,他将被褥一扯,那被褥下面有什么东西被带着跳了一跳。苏小英定睛一看,竟然是含光!含光被拔出一半,掉在床边。
苏小英登时犹如坠落冰窖,呆了一会,猛地瞥见了床头搁着的篮子。他立时反应过来,回头朝隔壁郭大婶家跑去。
郭大婶家的门没有锁,里面一切物品都没有挪动的痕迹,苏小英叫了很久,没有人出来应声。苏小英呆呆的,陡然之间,跃了起来,向郭大夫的医馆全力奔去。他怀里的婴儿觉得不舒服,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苏小英紧紧搂住了婴儿,到了医馆,将婴儿往郭少棠手里一塞。
郭少棠吓了一跳,道:“公子!……”
苏小英已经不见踪影。 (二十五)杀手断腕
苏小英抱着花花出门去了,郭大婶眼看着他渐渐走远,一扭身就进了屋子,将篮子在桌上一搁。一梅笑道:“郭大婶,真是麻烦你啦!我真觉得不好意思!”
郭大婶将篮子里头的碗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笑道:“你也没人照顾——他们男人,毕竟不懂咱们女人坐月子的事,你说是不?”那碗里头是一碗鸡汤,两块鸡肉,还在腾腾冒着热气。郭大婶道:“早上杀鸡,还是我家那个叫我给你留的。”
一梅连声道谢,一边将那鸡汤喝了。鸡汤炖得十分鲜美,一梅道:“郭大婶,你做的东西可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郭大婶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苏嫂子,你老家在哪里?怎么没一个人来瞧你呢。”
一梅道:“都过世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无所谓的样子。
郭大婶道:“哦——难怪了。”她的眼睛忽然亮晶晶的,仿佛不经意地道,“你从前生过错花斑罢?你怎么没死呢?”
一梅刹那间感到一阵冰凉顺着她的胳膊肌肤,一下子就浸到了心里,她不动声色,笑道:“你说什么哪?”她的手已经摸到了含光。
郭大婶也笑道:“那天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我都瞧见啦,很完整的一个错花斑,在你的肩膀下面。杀手一梅,竟然曾经生过错花斑?”
一梅瞳孔陡然一缩,她身体一挺,拔出含光。然而这次含光只出鞘半截,一梅随即觉得头晕眼花,好像那屋子飞速地转了转,她随即失去知觉。
“驾!——啪——”
鞭子抽到马臀上,两匹马得得地往前飞驰,带着马车也仿佛离弦的箭一般朝前奔去。车轮响起吱吱的声音,车厢颠簸得很厉害。
一梅就在马车的颠簸中醒转过来。她感到自己靠着车厢壁歪歪斜斜地坐着,便用手一撑,想要坐直。然而手臂虚软,还是没有力气。
马车不大,一梅不用抬头,就瞥见了隔壁郭大叔稳稳地盘膝坐在车尾,正用一双精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神情镇定而严肃,仿佛还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态度。
一梅刹那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醒了。”郭大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一梅迟疑了片刻,问道:“我们曾经见过?”
郭大叔笑了起来,笑道:“我们当然见过,我们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
一梅冷笑不语。
郭大叔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片刻,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盘膝坐着。一时车中寂静,只听见外面郭大婶赶车的声音。
马车赶得很急,不住颠簸,他却坐的极稳,不论车轮子滚过什么坑坑洼洼,都巍然不动。然而一梅却不行,她被震得到处乱晃,只好用虚软无力的手不停地扒一扒车壁,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走的是小路。”一梅心中想道。小路的路人稀少,但是路面却容易留下痕迹。可惜,苏小英的江湖经验少的可怜,不知道他能不能追踪而至?一梅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郭大叔淡淡道:“你不用叹气。你杀过很多人,不应该怕死。”
一梅冷笑道:“不关你事。”
郭大叔淡淡哂道:“你的性命在我手里,怎会不关我事?其实我也不一定会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会把你放了。”
一梅道:“我是个做生意的杀手,不太喜欢让人威胁。”
郭大叔道:“现在事已至此,你听听我的条件也不妨。”
一梅想了想,道:“好罢。你说说看?”
郭大叔笑了起来,笑道:“杀手一梅,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到现在,竟然还能用这种讨价还价的语气跟我说话。其实我想知道的事情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很重大的秘密,我只不过想知道,你身上的错花斑是怎么好起来的?”
一梅的脸色登时微变,过了很久,她忽然冷笑道:“这件事恰好是我最重要的秘密。”
郭大叔微笑道:“你现在不想告诉我,那也没什么。不过杀手一梅,位列江湖四大快剑之一,含光剑名动江湖。你要好好想想,是你的秘密紧要,还是你握剑的手紧要。”
他说完这句话,果然沉默下去,好像留出时间给一梅考虑这个问题。
马车疾驰了一个时辰,拉车的马喘息声开始变得很大,就算用鞭子不断地抽打,速度也慢了起来。赶车的郭大婶将马车拐了个弯,驶上官道,前面官道上的驿站快要到了。
一梅觉得马车的行驶变得平稳,她揣测马车已经上了大道,将要在驿站用钱换马。一梅忽然道:“我觉得还是自己的性命比较要紧。”
郭大叔不禁一怔,随即微笑道:“你说的不错。”
一梅问道:“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就会放了我?”
郭大叔道:“不错。”
一梅冷笑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好罢,”郭大叔问道:“你怎样才会相信我?”
一梅道:“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吃一点东西。”
郭大叔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不用拖延时间,苏小英不会这么快赶过来。倘若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削去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直到你答应为止。”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你别吓唬我。假如我决定不说,就一定不会说,就算变成一堆碎肉,我也不会说。”
郭大叔看着她,沉吟起来,然后微笑道:“可以,我答应你的条件。你现在就可以好好休息,到了下面一个驿站,驿站旁边一定有茶摊,你就下车,喝点茶,吃点东西,你看怎么样?”
一梅淡淡道:“很好。”
郭大叔道:“在这段时间,你最好想清楚,到了驿站就把事情告诉我。我虽然想知道这件事,也忌惮苏小英,不过,惹急了我,我照样杀你。”
一梅冷笑不语。
马车只在片刻就停在了驿站的前面。那驿站旁边,搭着三个草棚,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招呼路过的旅客吃饭。
郭婶子扶着一梅走下马车,一梅抬头朝前望去,眼睛忽然一亮,她简直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
其中的一间草棚,坐着一个青衣青年,正在自斟自饮。他的神情很淡定,好像周围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
郭婶子的神情却倏然变了,她低声道:“爷?”郭大叔在一梅之后跳下了马车,他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这种微笑已经很冷。
“傅待月。”郭大叔道。他的声音既像自语,却又像跟傅待月打招呼。
傅待月淡淡道:“你找我有生意么?”
郭大叔道:“不是。”
傅待月又斟起一杯酒,缓缓喝了下去。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看到一梅。更不用说有一点善意的表示。
一梅道:“傅待月,你也太绝情了罢。你好歹要跟我打声招呼。”
傅待月淡淡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
郭大叔笑了起来,他对郭婶子道:“小郭,你去买些饮食,我们抓紧赶路。”
一梅道:“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会。”
郭大叔冷冷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僵。郭大叔抓住了一梅的手,把她重新塞进了马车。一梅气得叫起来:“放开你的手!你……”郭大叔并不理会,转身对傅待月道:“傅先生,后会有期。”
傅待月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杀手,你不用叫我先生,我也不想跟你后会。”
郭大叔微笑不语。
郭婶子买了一包干粮,灌好茶水,她揣着那包食品,慢慢走了过来,一边对郭大叔道:“爷,这个驿站的马匹都还不……”那个“错”字已经到了咽喉,却陡然憋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珠忽然突出,身躯在空中停顿了一刹那,然后“嘭”的俯面倒下。
她的背心有一道伤口,她倒下的时候,伤口中的血涌了出来。
傅待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剑,那剑上的鲜血顺着剑身,一滴滴掉在地上。傅待月的剑一向也以快著称,茶摊里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剑光蓦然大闪,迅急地刺向郭大叔。
郭大叔一惊,抽出了自己的兵器。
可是他并有接到剑。突然之间,轰然大响,拉车的两匹马摔倒在地,尘土微微飞扬起来。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马头涌出,汇成血流,混合着地上的尘土淌往路边。这时,马头方才顺着剑痕断口,缓缓滑下。在这一瞬,傅待月竟然已经利落地剁下了两匹马的头,双马连嘶叫一声都没来得及!
郭大叔展开了手中的兵器,他道:“你何必与我过不去?”
傅待月道:“不巧,她是我的朋友。”
一梅已经从马车里爬了下来,她的力气还是有点虚弱,扶着马车才摇摇晃晃地站直。然而她盯着郭大叔手中的兵器,蓦地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双扇!”
郭大叔双眼微眯,他的身形一闪,已经掠在傅待月跟前。剑光扇影交混在一起,简直已经辨不出两个人的方向。那守茶摊的中年汉子,先见杀人,正欲呼叫,这时眼睁睁看着他们缠斗,头脑发晕,竟嘭一声晕倒在地。
倏然“当”一记短响,两道人影立时分开,各退五步。
二人站定,一时寂静。
郭大叔蓦地里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的胸口有一道伤痕,那血从里头飞速涌出,染红了一片。然而他好像没有感到有伤一般,眯着眼睛,睨向傅待月,他的目光沉稳,却隐隐约约露出一丝得意。
傅待月举起右手。他的右手背上被割开一道小小的口子,口子颜色浓黑,这种浓浓的黑晕竟在肌肤里面迅速地蔓延开来,不一时便扩散到整个手背。
傅待月盯着自己的手背,他的神情平静得就仿佛这只右手不是自己的。有一瞬间,甚至连郭大叔也不禁怀疑,傅待月是不是只会这一种淡定的表情而已!
郭大叔冷笑道:“此毒无解。”
傅待月陡然也笑了起来!好像在杀人时一般笑了起来!他左手握住长剑,刃口抵住右手的手腕,猛地一削,右手手掌啪一声,掉在了地上。手掌落地以后,微微弹跳了一下,手指竟然还在颤动!
郭大叔勃然变色。
傅待月淡淡地点住了伤口四周的穴道止血。郭大叔盯着他平淡的面容,忽然之间,也有一丝诧异,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可惜么?”傅待月淡淡道:“可惜什么?”
郭大叔看着他,忽然冷冷哼了一声,举起了双扇。
傅待月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断腕,竟然并不抬头去看他。他的性命只在须臾之间。
一梅紧紧抓着马车的档子,这时突然插了上来,道:“你不是想知道错花斑的事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了。”
郭大叔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淡淡道:“你早就应该把这件事说出来。”
一梅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郭家镇,我实在没有想到。我杀人,一贯是非常稳妥的。”
郭大叔微笑道:“我确实已经死了,倘若不死,我跟无忧楼主之间的恩怨,该怎么了结呢?”他说着这话,竟然大有惆怅之意。
一梅叹了口气,道:“柳杏杏这么一个高傲的女人,竟然肯住在你家,我那时就应该怀疑你们,可惜人心总是先入为主。”
郭大叔道:“杏杏并不知道我没有死,她之所以要住在我家,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我的身影比较像她的父亲。”他说着,也叹了口气。
可是一梅并没有在他的叹息中听到悲伤、悔恨,至多只有一些遗憾的情绪。一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柳杏杏断成数块的尸体,还有她一声一声的嚎叫。
一梅陡然间笑了起来,道:“化解丹治标不治本,你心里想着那张药方,想焦心了罢?你不是把那半张药方从无忧楼主那里偷来了么?”
郭大叔眼中精光大闪,沉声道:“你知道这件事?”
一梅道:“我自然知道,无忧楼主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我了。”
“无忧楼主,”郭大叔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怎么会告诉你?”
一梅道:“因为我跟他做了个交易,我把你想知道的那个秘密告诉他了。”
郭大叔脸色倏然一变。
一梅道:“你不是已经有药方了么,你还向我打听做什么?难不成药方也没在你手里,要不就是,药方是假的?”
郭大叔脸色大变,猛地朝一梅扑上去,卡住了一梅的喉咙。一梅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她的眼神却凛然不惧,直盯盯看着他。郭大叔缓缓放松了手,忽然又微笑起来,道:“你说的不错。我偷走药方之后,一直住在郭家镇,将那药方中的药全然配齐,喝了足足两个月,却无功效。我醒悟过来,拿药方给镇上郭大夫过目,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张治水痘的药方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揭开了下颌易容人皮的边缘,熟练地往外一撕,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一梅冷笑道:“雕梁小楼的柳爷,易容的本领原来这么高。”
柳天易一哂,道:“既然无忧楼主告诉过你,你应该知道傅无情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这些易容的人皮也是她做的,用的是真正的人皮。效果极佳,连脸色也看得出来。”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手背上缓缓撕下一块肉色的皮,露出一条殷红的伤疤。伤疤长约两寸,见之触目惊心。“千腐万蚀膏留下的痕迹。”柳天易淡淡道,“无忧楼主雇你来杀我时,曾经说过这条伤疤罢?”
柳天易的右手抓起了一梅的衣襟,他冷笑一声,环顾四周,原先茶摊上的人,都不知道已经逃去了哪里,只有一个瘦瘦的蒙面黑衣男子,仍旧坐在驿站草棚的桌边,慢条斯理,啜饮着一碗茶水。
这个黑衣男子好像对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柳天易的双眼微眯,道:“这位朋友,莫不是杀手第一剑的故交?”
黑衣男子朝他看了一眼,用缓慢的语速,淡淡道:“你要顾忌的人,恐怕不应该是我罢。”
柳天易微微一怔,他的右手仍旧紧紧抓着一梅,但是他背心上却猛地腾起了一股凉意。那是触碰到金属的微凉。柳天易眼中精光大闪,举起如影随形扇。他胸口的伤处迸出了血珠,便在此时,“波”一声,一支古朴的长剑插进了他的心脏。
柳天易双目圆睁,在空中凝了一会,重重倒在地上。他的嘴半张,仿佛还想说什么话,却已然气绝。
苏小英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他还在细细喘气,却一把将一梅扯到了自己的怀里,避开了倒下的柳天易。然后他迟疑了一会,道:“傅待月,我来的晚了一点。”
傅待月淡淡道:“一点也不晚。”
苏小英眼中露出歉疚,看向他的断腕。
傅待月淡淡道:“割自己的手,就像割别人的手一样快乐,我今天才知道这一点。”
那蒙面黑衣男子看向他们,眼睛里仿佛露出冷笑的神光。不过他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已经站了起来,牵过自己的马匹,扬长而去。 (二十六)报仇雪恨
过了二十天,花花就足了月。
花花的满月酒办得十分热闹。整个郭家镇的人都说,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满月有这么风光过。一梅与苏小英却知道,这场满月酒,不仅仅是为了花花,还为了傅待月。那天晚上宾客散光之后,他们三个人默不作声,喝了足足两个时辰的酒,后来一梅醉了,苏小英也醉了,以至于他们并不知道傅待月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郭家镇。
他们一觉醒过来以后,那把搁在桌边的无名长剑已经与它的主人一起消失。
一梅坚持追到了镇子头上,那里当然已经瞧不见傅待月的踪影。一梅在那里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苏小英忽然问道:“杀手第一剑不能用剑,他会怎么样?”
一梅想了想,吐出了一个字:“死。”
苏小英道:“那么,我们要不要把他找回来?”
一梅摇了摇头。
苏小英道:“他或许也不会死,他可能会去找明姬。”
一梅道:“一个不爱任何人的人,本身就很痛苦,他也许想死。”
苏小英道:“我们花花面子很大,傅待月竟然会专程回来喝她的满月酒。”
一梅道:“傅待月不过是想尝尝朋友的味道。”
苏小英苦笑道:“这个味道代价太大。”
一梅道:“难道你不觉得,他是心甘情愿的么?”
苏小英也叹了口气。
他们肩并着肩,缓缓回去自己的屋子。初夏的太阳还不毒辣,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他们的肩膀越挨越近,最后简直像挤在一起。
一梅忽然想了起来,甜滋滋地问道:“小英哪,假如那天……就是那天……我死在外面,你会怎么样?”
苏小英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道:“大概会哭罢……”
一梅不满意了,道:“就是哭?”
苏小英道:“把你的骨灰带到那个叫桃花甸的地方。”
一梅吁了口气,只好提示他道:“我死了以后,你还会不会再找别的女人?嗯?”
“这个……”苏小英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一梅猛然顿住步子,然后气得跳了起来,嚷嚷道:“苏小英!你连话都不会说呀!你这人怎么搞的,存心想跟我吵架!”
苏小英道:“我不想骗你么……”
一梅的脸色登时大变,瞪起眼睛,双手叉腰,就想破口大骂。
苏小英哈哈大笑,一溜烟跑得没影,只听见后面一梅大声叫:“苏小英!你活得不耐烦了!苏小英!……”
一梅蹬蹬蹬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苏小英,苏小英还在嘿嘿地笑。一梅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认真地道:“苏小英,这辈子我来还你债,才莫名其妙做了你老婆,不但做了你老婆,还要经常给你欺负,不但经常给你欺负,每次看起来吃亏的还都像是你。”
苏小英“嗯”的一声,道:“你前世欠我的债,这辈子你也别想还清,下辈子也别想,下下辈子也别想……”
一梅叫了起来:“苏小英,你找死么!”
苏小英只是嘿嘿的笑。
一梅大声道:“你傻笑什么!还不给我去买菜!”
苏小英登时愁眉苦脸起来,道:“怎么又轮到我买菜?你上次明明说,花花满月以后,都你去买……”
“苏小英,你怎么这么小气呀。”一梅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赶快去买,我回家收拾收拾屋子,花花一个人在家里,还不知道哭了没有呢。”
“嗯。”苏小英道,“你要吃什么?”
“什么都成,什么都成。”一梅摆摆手,催他快去,自己一路小跑,赶回了家里。
花花倒没有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好躺在床上。一梅抱了抱她,仍旧把她放在床上,开始收拾昨天被三个人弄得一片狼藉的屋子。
昨天他们喝了很多酒,酒坛子横七竖八堆在地上,小小的屋子里至今还隐约飘着酒气。一梅叹了口气,只好把门打开。她刚刚把酒坛子踢出门,正打算扫地,忽然看见两个年轻女子,都穿着雪白肃穆的孝衣,一前一后,朝这里缓缓走来。
一梅微微一怔,向她们打了个招呼:“谢望衣,明姬,你们怎么来了呀。”
谢望衣冷冷笑笑,并不说话。明姬道:“苏夫人,我来找傅待月。”
一梅第一次听别人称呼她“苏夫人”,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笑眯眯地道:“你来晚了一步啦!傅待月早上走了,唉,真可惜。”
明姬神情微变,问道:“走了?”
一梅道:“不错,我跟小英还去追过他,没有追到。”
明姬露出黯淡的神情,默然不语。
一梅想起傅待月为了救自己,断了手腕,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道:“怎么,你一直在找他么?过一段时间,他说不定也会找你,你不用急。”
明姬轻叹,摇头苦笑。她绝色的容貌显得有些郁郁。
谢望衣忽然冷笑起来,冷冰冰地道:“你找到他又怎么样,你们还能在一起么?”
明姬冷笑道:“你最好不要管我的事。”
谢望衣讥讽道:“我只不过好心提醒你罢了。”
明姬斜觑了她一眼,嘴角也露出一丝嘲讽,不紧不慢地道:“二姐,你不用提醒我,我虽然不能跟他在一起,总比你强得多,乌衣峰的骨头,早就化成烂泥了。”
谢望衣脸上肌肉一颤,蓦地里尖声大叫,叫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一梅看着谢望衣狰狞的面容,觉得这两个人,实在不应该待在一起。
谢望衣的尖叫才落,屋里头花花忽然哇哇哭了起来,一梅吓了一跳,知道被谢望衣惊到了,于是赶忙进屋,拍着花花哄了一会,才走出去。这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说,”一梅没好气地道,“你们假如要吵架,就走的远一点。在我家门口大喊大叫,算什么事哪。”
谢望衣容色扭曲,盯着一梅,尖声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
一梅的脸色也变了,冷冷道:“我不过看在傅待月的面上,你别不识好歹。”
谢望衣发出一阵尖锐而难听的笑声,道:“你那个叫苏小英的姘头甩了你了么,怎么又跟傅待月勾搭上了?”
一梅冷笑,正要说句刻薄话,忽然“嗤嗤”之声大响,数枚五角梅花钉从明姬手中激射,打向谢望衣。谢望衣拔出长剑,将梅花钉悉数扫落,叫道:“传妆!传妆!”
一梅冷笑道:“当年乌衣峰要娶你,真是昏了头了。”
谢望衣横起长剑,往一梅身上刺了过去。一梅往侧边掠开几步,冷笑道:“难道不是么?不昏头的男人,怎么会娶你。”
一梅的神态逸然,她甚至没有拔剑。明姬陡然醒悟过来,谢望衣不是傅待月!她们二人合力,也不是杀手一梅的对手!明姬虽然不喜欢谢望衣,到底也不愿意她死在一梅的剑下,明姬道:“我们是来找傅待月的,既然他不在,我们就告辞了。”
“那你们就赶快走。”一梅冷冷道。
“你们,”一个声音忽然从邻边传来,“要找傅待月么?”
三人往声音处看去,只见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佩着一支耀眼的薄刃软剑,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的手中却握着另一把长剑,竟赫然是傅待月的无名长剑!
一梅猛地一怔,认出了这个人正是驿站茶摊里的男子,脱口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杀手一梅。”
谢望衣的脸上露出了闪烁不定的神光,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的佩剑,然后尖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那男子极坦然地取下了蒙面,露出了自己的面容,淡淡道:“这把剑本来就是我的佩剑,二小姐认不出我谢三哥了么?”
一梅吃了一惊,随即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没有死在半勺山庄?”
谢三哥微笑道:“我自然没有死,风无画的那一套,怎么会瞒得了我?”
一梅又一怔,她心中腾起一阵凉意,道:“既然如此,你怎么眼睁睁让他烧了半勺山庄,杀这么多人?”
谢三哥道:“毁掉半勺山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我倒觉得,毁得很好,死得很好。”
谢望衣脸孔煞白,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说话。
谢三哥看向明姬,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道:“三小姐,我是来找你的——你不是要找傅待月么,我带你去。”
明姬嘴唇微微颤抖,盯向他手中的无名长剑。过了一会,她问道:“他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谢三哥微笑道:“过一会,你问他就是。”
明姬疑虑大起,把眼神从剑上挪开,移到了他的脸上。
谢三哥道:“我不会骗你,假如你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明姬道:“好,你带我去找他。他现在在哪里?”
谢三哥道:“离这里不远。”
明姬走了过去,在他身前数步外站定,淡淡道:“走罢。”
谢三哥微笑道:“三小姐请。”
一梅瞳孔倏然收缩,大声喝道:“小心!”话音方落,只见银光微闪,一道极细的血线在空中抛起,消失在下落的时候。明姬双眼大睁,仰面倒下。她在没有落地的时候,已经气绝。
明姬的心脏处,一条小巧犹如绣花的剑痕,刚刚割断了她心脏的血管。
谢三哥微笑道:“三小姐,你可以陪傅待月去了。”
谢望衣这时才回过神,歇斯底里地叫起来:“谢三哥!”她糅身而上,发疯似地朝谢三哥掠了过去。
谢三哥轻巧地避开,道:“二小姐,你不必如此,那日半勺山庄大火,若非我将你救到水池边,你早已被风无画烧死了。”
谢望衣扑了个空,听到这句话,猛地呆在当地,然后她叫道:“是你!是你救了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一梅俯身看过明姬,她认出了明姬心脏上那条精致漂亮的伤痕。这条伤痕刚刚割断了心脏的血管,就跟谢远蓝的伤一模一样。一梅这时直起身来,道:“谢三哥,谢远蓝是你杀的。”
谢三哥微笑道:“你说的不错,谢远蓝是我杀的。”
一梅叹了口气,道:“你跟风无画一样,想灭谢家满门,那是为什么?”
谢三哥微笑不语。
忽然“砰”一声,谢望衣软下来,呆呆坐在地上,嘴唇喃喃,也不知在说什么。
谢三哥看着谢望衣,眼中露出一丝忧愁。
谢望衣陡然又跳了起来,叫道:“你杀了我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救我!”
谢三哥微微一笑,却轻叹道:“因为你很像你的母亲,你的这种神态,简直像极了……我当然要救你,你不知道么,你母亲是我的妻子。”
谢望衣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却不像在看谁,过了一会,她道:“你胡说。”
谢三哥道:“我没有理由要骗你,当年我剑挑岐山十三寨,受了重伤。谢远蓝逼迫你母亲嫁给他,作为救我的条件,你母亲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了。事情就是这样。”
谢望衣脸色闪烁不定,低声道:“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杀了我父亲?”
谢三哥道:“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是你的母亲。谢远蓝把她要过去才一年,就娶了新的小妾,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她的身体在房梁上一荡一荡,舌头伸出那么长。”
谢望衣道:“我不恨父亲,我决不恨他。”
谢三哥微笑道:“你是他的女儿,随你怎么样,反正现在他已经死了,就连尸体都被风无画砍成那个样子。”
谢望衣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梅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她缓缓拔出了含光,含光乌黑无泽的剑身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寒冷。“谢三哥,”她道,“半勺山庄的事跟我没有关系,可是,我欠傅待月一个人情。”
谢三哥道:“杀手一梅,位列江湖四大快剑之一,今天正好见识一下你的含光。”
一梅道:“请。”
杀气陡然大盛。一梅的身影只在前微微一晃,已经掠到了谢三哥的跟前。谢三哥的剑是银薄软剑,因此双剑相触时的声音不是很响。然而这细微的声响一击一击都撞在谢望衣的心头,把她全身都震得剧烈颤抖。
谢望衣手中紧紧握着自己的佩剑,足尖一顿,滑将出去,她盯住了那个人,长剑尽力送出,“波”一声,整支剑刺穿了肉体。
谢三哥软剑脱手,气绝身亡。 (二十七)梅香一缕(完)
谢三哥的心脏被含光挑破,鲜血喷涌而出,好像一道直射的泉水。他的身体轰然倒下,那些血却仿佛还留在空中,形成一大片红色的雾。
这些雾跟空气阳光的颜色混合在一起,怪异极了。
一梅眼前就是一片这样的颜色。她站在那里,过了片刻,缓缓回头,看向谢望衣。谢望衣还握着剑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报仇了。”谢望衣道。然后她哼哼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响亮,她凄厉地尖叫:“我报仇了!”
一梅淡淡一笑。谢望衣的长剑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她的血顺着剑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混进尘土。
屋子里花花蓦地大哭,哭声提醒了谢望衣,让她清醒了过来。谢望衣朝一梅冷冷笑道:“你该死。”她用力一拔,将剑抽了出去。一梅双眼一睁,所有的力气便在这时全然散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只知道她忽然就看见了蓝色的天,白色的云,一行不知名的鸟在云下悠悠飞过。
然后这一切都没了,只有一片混沌中,悄然闪过苏小英的影子。
“唉,”一梅想道,“小英啊……”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谢望衣哈哈狂笑,仰面叫道:“衣哥!衣哥!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她一时笑得嘶声力竭,犹胜哭音。
谢望衣陡地安静下来,仔细听着屋里花花的哭声。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横起淌血的长剑,在自己脖子上重重一抹,割断了自己的气管。
郭少棠在路口遇见了苏小英,苏小英提着一条鲫鱼,一根大白菜,正打算回家,便拉着郭少棠,请他也去家里坐坐,喝上一杯。
“你还没尝过一梅的手艺哪,”苏小英笑呵呵地道,“她做的鱼汤味道还不错。”
郭少棠顺水推舟,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公子,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帮你打听好了,那块地就在镇子外面不远,价钱也公道。”
苏小英笑道:“多谢,多谢,明天我就跟一梅去看看。”
两个人兴致勃勃,又说起下棋的事来,一边说,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
转了个弯,到巷子的入口,那时苏小英正笑了一半。他在那里猛地驻足,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边。郭少棠也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开始惶急而发抖,道:“这……这……”
他后面半句话没来得及出口,眼前一花,苏小英已然跃了过去。他手中的鱼和菜,不知什么时候滚在了地上,粘上了带血的灰尘。
苏小英奔过去的时候,险些被谢三哥的尸体绊倒,一个踉跄扑到一梅身边,蹲下来抱起她的上身。一梅的头无力地侧在一边,头发散开一半,垂落下来。
苏小英拿手探到了她的脸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剧烈。然而不管怎样,总算摸到一梅脸上温度犹暖,他叫起来:“郭少棠!郭少棠!”
郭少棠也已经反应过来,赶上只一看,便露出了凄然的神色。
苏小英却没看到他,还在叫:“郭少棠!郭少棠!”
郭少棠伸手拿住了一梅的脉,其实他拿住的只不过是一梅的手腕,因为她的脉息已经完全断了。郭少棠觉得背脊上嗖嗖地发寒,他没有挪开右手,眼睛却朝苏小英看了过去。
苏小英的表情显得很镇定,脸色却很可怕。
隔了一会,郭少棠用力挣扎着,低声道:“公子……”
苏小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一梅的手,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许嘶哑,却异常镇定地对郭少棠道:“你让她醒过来,再说上一句话。”
郭少棠默然不语。
苏小英的指节握得有些发白,如果一梅还没有死,一定会痛得跳起来,然后把他臭骂一顿。可惜这时一梅还是很温顺地躺在苏小英的怀里。
“她总得留下句话罢,”苏小英对郭少棠道,“花花要怎么样,我要怎么样,她总得留下句话罢,嗯?”
苏小英说的很认真,郭少棠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他。郭少棠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沉到了小腹,连呼吸都不能顺畅。
苏小英后来一直没有开口。
他开始的姿势是半蹲在地上,好像随时都想把一梅抱起来,但是过了一会,他的双腿好像变软,没有力气,于是就在血泊里坐了下来。
郭少棠在侧边看见他的表情有些木然,心中一惊,连忙跑到屋内,将哇哇大哭的花花抱了出来,塞到了苏小英的怀里。“你……你看花花仿佛没有事……”
花花夹在父母之中,闻到了浓重的血腥,觉得不舒服,哭得更加响亮,手足乱动,小手拂到了苏小英的脖子。
苏小英看着婴儿,忽然将她与一梅紧紧搂住,刹那间哽不成声。
这天晚上是好月色。苏小英爬到屋顶,在屋顶上躺了下来,就像他与一梅在热天经常做的那样。一梅在那时总是很挑剔,一会会嫌屋顶上也很热,一会会嫌屋顶也太窄,然后就把他赶到屋顶的边沿,自己占老大一块地方。但是每当他们一觉醒来,两个人总是紧紧挤在一起。
苏小英在刚才已经痛痛快快地哭过,所以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哭。他只是有一点奇怪,原来人生的孤独,可以这么突如其来。他一直以为一梅是个有惊无险的女人,她曾经做过这么多年的杀手,从来没有出过一点事故。
苏小英在回忆一梅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是他想不起来。他回忆的时候,想起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大声说话的女人。
没有这个女人,他应该怎么生活?这确实让苏小英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但是他必须好好的生活下去,好好的整一块田地,好好的将花花养大。虽然接下去的日子,或许会有一点伤感和艰难。
郭少棠放心不下苏小英,晨曦微现的时候,他就带着饮食,赶到了苏小英的住处。屋子的门虚掩着,郭少棠使劲敲了敲门,苏小英很快就将门拉了开来。
“哦……郭大夫。”苏小英道。
郭少棠见他的神情倒很平静,于是吁着气道:“公子,我给你送一点吃的东西。”
“哦……那很好。”苏小英又淡淡地道,然后他问,“花花还好?”
“花花没事。”
苏小英接过了郭少棠的食篮子,将郭少棠请了进来。小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大大的包裹搁在床上。
郭少棠急了起来,匆匆忙忙地问:“你,你收拾包裹做什么?”
苏小英道:“想请你帮一个忙——那是一梅的东西,你替我把它们通通扔掉。”
郭少棠吃了一惊,怔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要扔掉?”
苏小英反问道:“这些东西在,我还怎么过日子,嗯?”
郭少棠朝他看了过去,呆呆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走上去把包裹一提,就走了出去。郭少棠没敢回头,急匆匆地走了,一口气走到拐弯的地方,才将包裹放了下来,然后他回头一张,见苏小英并没有追上来,这才拿袖子抹了一抹眼角的泪花。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丧事稳妥下来,郭少棠才带着花花回家。屋子照样被收拾得很干净,但是屋子里的一些东西,郭少棠觉得很眼熟。
然后他想了起来,不禁有些诧异。
“公子啊……”郭少棠嗫嚅着道,“那些东西,我确实拿去丢掉了……”
苏小英道:“我知道。我又去捡回来了。”
郭少棠一怔,脱口问道:“为什么?”
“没有这些东西,我还怎么过日子?嗯?我还怎么过日子?”
苏小英这次说的理所当然,郭少棠只好默然不语。
苏小英也沉默下来。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唉,一梅……”
这一年春天,绿柳生烟之时,花花满了三岁。
苏小英告别了郭少棠,买了一辆简陋的小马车,往楚州桃花甸而去。
此时官道上道路寂寂,更无别物。拉车的那匹瘦瘦黑马,在马蹄动时微微扬起了尘土。这一片尘土的下面,拉着马车与苏小英,两条长长的影子。
前方隐约可以见到村镇,苏小英把马车停了下来,将女儿抱下马车。他在道边的小溪里绞了一把手巾给她擦脸,趁她捧起水囊喝水的当儿,替她整了整衣裳。
苏小英的眼睛却向东方茫茫的荒野望去,这片没有边的荒野上只有春天刚开始泛绿的杂草与灌木,但是他却知道,这片荒野的后面,有一条大沟江,在大沟江江边的某个地方,曾经有一个连帐也不会算的女人,开了一家极小极破的临江山庄。
苏小英轻轻叹了口气,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花花的头发。
花花道:“爹爹……”
苏小英一怔,弯下腰,问道:“怎么了?”
花花将水囊歪歪扭扭一送,原来她喝完了水。
苏小英微微一笑,将水囊收好。
此时夕阳如火,一只晚归的鸟忽然在他们头顶划过,“哇”的一声,飞得无影无踪。
——完—— 好看
就是结局悲伤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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