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为你买东西吃。罗西,你太瘦了。”
她想说,诺曼从来不这样说,但又觉得好像不完全如此。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便什么也不说,开始翻弄那只热狗。她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咬了一口,好像在履行一种祖上遗传下来的由妈妈传给女儿,然后一代接一代传下去的神秘仪式。
“罗西,现在跟我讲讲诺曼吧。”
“好吧,让我想想怎么开头。”
她又咬了一口热狗,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泡菜带给舌头的刺激,然后喝了一口柠檬汁。她想,等她一讲完,比尔就不愿意再了解她了,他会感到毛骨悚然,同时又会极端厌恶,因为这个女人居然和诺曼这样一个畜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现在已经为时太晚,她开始讲了。她从容不迫地说着,心情逐渐开始平静下来。
她从十五岁开始说起。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特别喜欢在头发上系一根粉红色的丝带,她觉得美极了。一天晚上,她打算参加的一个未来家庭主妇集会被临时取消,父亲要在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来学校接她回家,为了消磨时间,她便去看了一场两个校队之间的篮球赛。她说,她去那里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系着一根漂亮的粉红色丝带。图书馆整个都空了。在露天看台上,一个身穿队服的小伙子在她身旁坐下,他是个宽肩膀的大男孩儿。这个高中生如果不是在十二月份因为打架被开除的话,本来应该和其他校队队员一起在场上打比赛。她继续着谈话,任凭自己的嘴巴不停地倾泻,尽管她曾经打算把这一切永远都留在心底。关于网球拍的故事她将永远守口如瓶,不会讲给任何人听。她只对比尔讲了诺曼怎样在度蜜月时咬了她,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爱的一种特殊方式;以及流产;她还告诉他面孔上和背部的伤痕为什么会有重要的区别……等等。“所以我总是不停地需要上厕所。”她低下头,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不过现在好多了。”她告诉他在他们刚刚结婚时,他经常用打火机烧她的手指和脚趾,幸运的是这种折磨在诺曼戒烟以后就停止了。她还告诉他,一天晚上诺曼回家后,把晚餐放在腿上,一声不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当主持人播完新闻之后,他把盘子放在饭桌上,拿起一根铅笔就往她身上使劲儿扎下去,铅笔头像一颗黑痣般留在皮肤下面,不过当时几乎没有流血。她告诉比尔,她并不怕诺曼对她的严重伤害,最使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当她问他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时,他从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直到她不再说话为止。她没想过要逃跑,那样做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扔火柴。他不断地用铅笔扎她的胳膊。肩膀和胸部,每当铅笔头通过外衣扎进她的皮肤里,衣服就发出短促的爆破声:噗!噗!噗!最后她躲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用膝盖顶住胸口,胳膊紧紧地抱着脑袋。他脸上装出一副严峻的表情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用铅笔扎她,不断地发出那种噗噗的声音。她告诉比尔,那时她断定他一心想杀了她,她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惟一被一支二号蒙古铅笔杀死的人……她还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尖叫,因为邻居会听见,她不希望他们发现自己是怎样在羞辱地活着。当她痛苦到了非尖叫不可的地步时,诺曼去了浴室,关上了门。他在那里待了很久。这时她便开始考虑逃跑,只要能离开这所房子,去任何地方都行。但当时已经是深夜,况且他又在家。假如他发现她跑了,他会穷追不舍,一旦抓住她就把她杀掉。她知道他会这样。“他会像咬鸡胸骨似地咬断我的脖子。”她说话时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比尔。她向自己保证一定要离开诺曼,只要他再伤害她,便立刻离开他。但是自那以后大约五个多月过去了,他一次都没有碰过她。开始并没有感觉到事情有多糟,于是她就告诉自己,既然能够忍受他一遍一遍用铅笔扎她,就应该能够忍受他的拳头。她不停地这样想,直到1985年,他对她的殴打突然开始升级。她告诉他那一年温迪·亚洛事件使诺曼变得谨小慎微。
“就是你流产的那一年吗?”比尔问道。
“是的。”她对着自己的手说,“他还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也可能两根,我记不清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他没有答腔。她接着又说了下去,告诉他最可怕的是诺曼长久的沉默,这比使她流产还要吓人。他什么也不说地看着她,鼻子响亮地出着气,就像一只野兽准备猛扑过来似的。在她流产以后,事情变得好了一点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在摇椅上打发时间的,当她听见诺曼的车开进车道,拉开桌子准备晚饭时,才意识到自己一天几乎洗了八九次澡了。通常她总是关掉浴室的灯。“我很喜欢在黑暗中洗澡。”她仍然不敢把眼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里面就像一个潮湿而安全的密室。”
安娜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她打电话。她得到一些报纸上没有披露的、被警察扣下来以便进一步查明事实真相的消息。彼得·斯洛维克全身被咬了三四十口,至少丢失了一块骨骼。警察相信凶手带走了它。安娜从治疗小组得知,罗西·麦克兰登在本市接触过的第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维克,而罗西曾经与之结婚的恰恰是一个咬人的畜生。安娜补充道,这二者之间也许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万一有另一种可能呢?
“一个咬人的畜生,”比尔轻轻地自言自语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这种人吗?”
“我猜是这样。”罗西说,由于担心他不相信她的话,便揭开录音公司的粉红色体恤衫的短袖,露出了右肩膀,她指给他看上面的白色伤疤,看上去那像是一块鲨鱼咬过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在蜜月中给她留下的结婚礼物。她又伸出了左臂,给他看另一处残留的伤痕。这块伤疤使她想起了茂密丛林中长着獠牙、随时准备猛扑过来的野兽。
“这一次伤口流了很多血,后来感染了。”她的声音就像在说一件日常琐事,“但是我没有去医院。诺曼给我带回了一大瓶抗生素药片。后来伤口慢慢愈合了。他认识各行各业的人,从这些人那里他能够得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把他们叫做‘父母的小帮手’。这个人非常狡猾,对吗?”
她说话时眼睛仍然盯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向他脸上迅速看了一眼,探测一下他对这些话的反应。但是她看到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
“罗西,你说什么?”比尔坦率地问了一声。
“你在哭?”罗西说,现在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抖。
比尔看上去有些意外。“不,我没有,至少我并不知道。”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睛下面摸了一下,伸到他的眼前,让他看手指上的泪水。他咬着嘴唇仔细地看着。
“你没有吃多少。”他的纸碟子里还剩了半只热狗,面包旁洒落着几片芥辣味泡菜。比尔将纸碟子扔进长凳旁的垃圾筒里,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擦着脸颊上的泪痕。
罗西心中笼罩着阴云。她想离开公园的长凳,却已经为时太晚了。他现在该问她为什么要和诺曼在一起了。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它将成为他们之间的第一个障碍。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诺曼在一起,更不知道为什么一滴血就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只知道在那些岁月里,全家最温馨的地方只能是浴室,它黑暗、潮湿、雾气蒸腾,就像是个秘密的储藏室。有时她在摇椅上躺了半个小时就像刚刚过去了五分钟,当你生活在地狱的烈火中时,任何问题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地狱里更不存在动机和目的,治疗小组的姐妹们都知道这一点;那里从来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跟诺曼继续生活下去。她们早就知道。她们是从自己的经历中知道的。她猜想,她们中间说不定有人知道网球拍是怎么回事……她们甚至知道比网球拍更加糟糕的事情。
但是比尔的最后一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努力挣扎了一下,才没有摔倒。
“1985年温迪·亚洛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杀死她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她感到非常震惊,这可不是那种不经过考虑就可以信口开河的问题。虽然人们一直在含混不清地传说着,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完全的证实,它已经在她心头萦回了许多年。
“罗西?我在问你,你认为他杀死她的可能性——”
“我认为很可能……哦,实际上可能性很大。”
“她的死对于他来说是个解脱,不是吗?民事法庭就不会将这件案子无休止地拖延下去了。”
“你说得对。”
“如果她被人咬过,你认为报纸上会提到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会吧?”她看了一眼手表,迅速站了起来,“哦,小男孩儿,我现在该走了。罗达希望十二点一刻就开始,现在已经十二点十分钟了。”
他们开始肩并肩往回走。她发觉自己渴望他的手继续留在她的腰上,但是她的一半告诉她不要大贪婪,另一半告诉她不要自找麻烦,他只是对她做了一点儿小事。
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他了。
这并不是今天的头条新闻。事情早已发生了。
“安娜关于警察说了些什么?”他问她,“她是否让你去报警?”
她在他的手臂中显得有些僵硬和呆板,嗓子眼儿直发干。
警察是兄弟。这句话诺曼已经对她说过无数遍。执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罗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相互支持、互为隐瞒达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但是她知道,诺曼经常带回家的那些警察看上去和他一样的可怕,她还知道,诺曼从来不说任何一位警察的坏话,甚至包括他的第一个搭档,他最厌恶的那个诡计多端而且贪污受贿的杂种格登·萨特威特,当然还有哈里·毕辛顿,他善于用那双贪婪的眼睛把罗西从头到脚扒个精光。哈里得了一种皮肤癌,早在三年前就提前退休了,但是1985年他仍然是诺曼的助手,当时里奇·班德和温迪·亚洛一案刚刚告一段落。假如这件事正如罗西所怀疑的那样,是诺曼杀害了温迪·亚洛,那么哈里肯定会给予诺曼关键性的支持。不仅因为他本人也卷入了此案,还因为天下执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警察以与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他们要扒了皮抽了筋地看。这使他们变得不同于常人,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变得绝非普通人能够相比。诺曼就是这样被造就出来的。
“我决不靠近警察。”罗西连珠炮似地说着,“安娜说我用不着非去不可。没有人能强迫我这样做。警察都是他的朋友和兄弟,他们互相包庇,而且——”
“放松点,别紧张,”他有些慌乱地说,“放松点,现在没事了。”
“我怎么可能放松!我想说的是,你并不了解情况。正因为如此我才给你打了电话,说我再也不能和你见面,因为你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假如我去本地的警察署跟他们谈,他们肯定会和我家乡的警察联系,如果碰巧是跟他一起办过案的、经常在凌晨三点一起监视罪犯、曾经把生命托付给他的一位警察……”她脑子里想着哈里,那个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乳房看的家伙,她每次坐下来之后,总是一遍遍地将裙边拉好。
“罗西,你没有必要这样想——”
“不,我只能这样想!”她那么激烈,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如果一个警察知道怎样和诺曼取得联系,他一定会和他联系的。他会告诉他,我一直在打听着他的消息;而且当我提出控告时,他们会让我留下地址;如果我真的留给他们,他们会立刻通知他的。”
“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警察……”
“你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玩过同一副扑克牌,一起看过电视吗?”
“哦……这倒没有。不过……”
“我不仅跟警察共同生活过,还经常听他们谈话,我知道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他们就是我说的这副模样,甚至连最优秀的警察也本例外。”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想,诺曼用心灵感应术从警察署发现她住在春藤大街的想法具有一定的说眼力。但是他并不想因此而保持沉默。她脸上那种充满仇恨的、决心不再回到痛苦中去的表情已经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眼她。她畏惧警察,事情就是如此。
“此外,安娜说过我用不着非去不可。安娜说凶手如果真的是诺曼,她们会首先看到他的。”
比尔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话有道理。“她们打算怎么办?”
“她已经开始着手干起来了。她传真给一个我家乡的妇女组织,告诉她们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请她们寄来一些有关诺曼的信息,结果一个小时以后她们用传真机发送过来一大堆有关的材料,其中包括一张照片。”
比尔扬起了眉毛。“高效率,而且又是在业余时间。”
“我丈夫在家乡是位英雄人物,”她闷闷不乐地说,“他负责的办案小组破获了一起重大贩毒集团案。他的照片在报纸头版连续刊登了两三天,有人还向他免费供应了一个月的饮料。”
比尔吹了一声口哨。可见她并不是个偏执狂。
“收到安娜求助信的那位妇女组织成员做得更绝,”罗西接下去说,“她拨通了警察署的电话,询问她能不能跟诺曼谈一谈。她编造了一个故事,说她的组织想给他颁发一个妇女推荐奖。”
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即大笑起来。罗西也面带倦容地一起笑了起来。
“值班警官用电脑查询了一下,说丹尼尔斯中尉在度假。他认为是在西部某个地方。”
“但他很有可能是在这里度假。”比尔沉思着。
“是的,假如真的有人受到了伤害,那就是我的过错……”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让她转过身来。他看到她神采奕奕的眼神开始变得畏缩起来。那是一种令他伤心的表情。他突然想起,他在基督教中心的宗教研究班听人说过,在《圣经》中的先知先觉时代曾经发生过用乱石砸死人的事情。当时他认为那是有史以来所发明过的最残忍、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惩罚方式,比火刑和电椅要残酷得多,这种行刑方式永远无法证明其正确性。但是现在,当他看到诺曼·丹尼尔斯对这位脆弱而易受伤害的可爱女人所做的一切时,他对这一想法产生了怀疑。
“不是你的错。”他对她说,“诺曼并不是你制造的。”
她惊愕了。她的头脑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念头。
“以上帝的名义,他究竟是怎样找到这个斯洛维克的?”
“他想象自己变成了我,以这种办法追踪到了他。”她说。
比尔看着她。她点了点头。
“这听起来近乎疯狂,但这的确是真的。他真的能做到,我见过他这样做。他就是用这种办法破获了贩毒集团。”
“是预感,还是直觉?”
“都不是。是一种类似心灵感应术的东西。他把这叫做钓鱼。”
比尔摇摇头。“我们是在谈论一个极其古怪的家伙吗?”
这种问题使她吃惊,她笑了。“大男孩儿,你什么都不明白!不管怎样,姐妹之家的伙伴们都看到了他的照片,特别是星期六的野餐会,她们会非常小心的。有人会带去压缩毒气的……安娜提醒她们一定要在真正陷入困境时再使用。我觉得这些办法相当不错。她还安慰我说,罗西,别害怕,我们都经历过恐惧的岁月。但是,当那个在长途汽车站救了我一命的人被杀害以后,你感到的岂止是害怕!”
她逐渐提高了嗓门,而且越说越快。他碰碰她的手。“我非常理解你,罗西。”他用安慰的声音说,“我知道这不仅是害怕的问题。”
“安娜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安排了这一切,她还通知了警察署,说有个醉鬼在周围转来转去地用砖头砸玻璃。他的妻子出去拿报纸时他还往她身上吐唾沫。但是安娜从来没有对付过诺曼这种人,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她停了一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扬起眉毛。冲着他露出了笑容,“不过,她说我绝对没有必要卷入此事。——
“我真高兴她能这么说。”
科恩大厦已经近在眼前。“你连一句也没有提到我的头发。”她又抬起头,害羞地扫了他一眼,“你是没有注意到,还是不喜欢?”。
他笑嘻嘻地观察了一下她的头发。“我的确注意到了,也很喜欢,但是我想的是别的事。我是说,我真的担心会永远见不到你了。”。
“真对不起,让你这么不安。”想到他在为她担心,她心里很快活。当她和诺曼约会时有过一丝一毫这种快乐的感觉吗?她不记得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像一场梦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从油画上那位女郎身上得到的灵感吗?你就是在买那幅画的时候遇到了我。”
“也许是吧。”她谨慎地说。他一定感到奇怪,因此才没有提起她的头发。
但是他又一次令她吃惊了。
“大多数女人改变头发的颜色时让人感到,她只是改变了头发的颜色。”他说,“大多数男人假装不知道,但是实际上他们都知道。可是你……给我的印象是,你去我的商店那天头发是染过的,而现在才是你的头发真正的颜色。别以为这是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通常金发看起来不怎么真实。你的头发应该像油画里那样辫起来。那样会使你像斯堪的纳维亚公主,性感极了。”
这个字眼触动了一阵既具魅力又令她惊慌的感觉。我不喜欢性,她想。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性,但是——
罗达和科特从另一个方向朝他们走来。四个人在科恩大厦老式的旋转门前会齐了。罗达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比尔,带着明显的好奇。
“比尔,这两位是我的同事,”罗西不仅没有平静下来,脸颊反而更加灼热了,“他们是罗达·西蒙斯和科特·汉密尔顿。罗达,科蒂斯,这位是——”刹那间,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个对她来说已经十分重要的男人的姓名,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所幸的是她很快又想起来了。“比尔·史丹纳。”
“见到你真高兴。”科特说完,跟比尔握了一下手。他看了一眼大楼,很明显,他想尽快把自己的脑袋塞进那副耳机中间。
“罗西的朋友。”罗达说,伸出了自己的手。细细的手镯在她的手腕上发出微弱而不和谐的撞击声。
“认识你们非常荣幸。”比尔说完,又转向了罗西,“你星期六还打算去吗?”
她兴奋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我八点半来接你,记住,穿暖和一些。”
“知道了。”羞怯的感觉传遍了全身,她顿时觉得乳房发胀,手指也在颤抖。他的目光又一次启动了那种感觉,但比上一次具有更强大的魅力。她突然产生了一阵极其强烈而古怪的冲动,想全身心地拥抱他……就像藤缠树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上。
“那好,咱们星期六见。”比尔说完,身体稍稍倾斜,匆匆地在她嘴角上吻了一下。“罗达,科蒂斯,再见。”
他转过身,吹着口哨离去了。
“罗西,我想说的是,你的品味还不错。”罗达说,“瞧他那双眼睛!”
“我们只不过是朋友而已。”罗西尴尬地说,“我见到他是在……”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突然解释他们相识的过程会把事情复杂化,那样会使自己更加窘迫。她只好耸耸肩,神经质地笑了笑。“你瞧,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我看得出来。”罗达看着比尔在街上逐渐远去的身影说道。接着她转过身,高兴地冲罗百笑着,“我真的能看出来,在这个历尽磨难的女人心中跳动着一颗真正的罗曼蒂克的心灵。我衷心希望你和史丹纳先生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怎么样,你准备好开始工作了吗?”
“是的。”罗西说。
“既然你已经处理好一切……你现在处于良好的状态,我们能做得比早上好一些吗?”
“我肯定会好得多。”罗西说。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
1星期四晚上临睡前,罗西将那只崭新的电话机插头重新插入了插座,拨通了安娜的电话。她想从安娜那里知道有没有新消息,是否有人在城里见到了诺曼。安娜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说一切都很平静,还引用了一句老话:“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罗西心存疑虑,但是她并没有任何表露。她除了向安娜表达对她前夫的哀悼以外,不知道还需要遵循哪些礼节。
“谢谢你,罗西。”安娜说,“彼得是个很难相处的怪人,尽管他待人坦诚相见,但他这个人却并不怎么可爱。”
“他对我很好。”
“这太符合他的天性了。他对陌生人像一位乐善好施者,而对家人和朋友却喜怒无常。在一次感恩节晚餐上,他竟把一只火鸡扔到了他弟弟头上。我记不清原因了,好像是为了巴解组织这一类毫不相干的事。”
安娜长叹了一声。
“星期六下午我想为他举行一个纪念活动,大家坐在折叠椅上围成一圈,就像AA聚会那样,共同聊一聊有关他的话题。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
“这主意很不错。”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安娜问道。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傲慢地扬起了眉毛,“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愚蠢?无论如何,我会把野餐会尽可能拉长一些,以便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这项活动。这个悲惨事件毫无疑问给我们留下了遗憾,受虐待的姐妹们毕竟失去了一位朋友。”
“如果是诺曼干的——”
“一切即将真相大白了。”安娜说,“多年来我一直跟那些身心受到伤害、终日战战兢兢的女人们一起工作。我知道她们有的已经发展到严重的受虐狂程度,很多人由于长期受迫害,得了精神分裂和精神抑郁综合症。你还记得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事件吗?”
“记得……”罗西迷惑不解地说,她对那场悲剧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一位妇女满面泪痕地来找我。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并在自己身上连拧带掐,两颊和双臂到处是一片片红斑。她说所有的宇航员,包括那个和蔼的女教师在内,都是由于她的过错而死的。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解释说,她曾经写过两封信,对航天飞机载人飞行计划表示了支持,一封寄给了《芝加哥论坛报》,另一封寄给了当地的国会议员。”
“受害妇女因此经常受到人们的谴责,就是这么回事。其实这种事例还很多。”
罗西想到了比尔。那天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共同漫步在湖边的小路上,一直走到科恩大厦,他对她说,不要认为这是你的过错,诺曼并不是你发明出来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能理解她们这种精神综合症,”安娜说,“可是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应该有人受到谴责,否则所有的痛苦、压抑和孤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那时人就会变疯。宁可受到人们的谴责,也不要变成疯子。现在你到了该作出选择的时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安娜冷静地说完之后,她们就换了别的话题。
2
和安娜道晚安以后又过了二十分钟,罗西已经躺在了床上。她双眼圆睁,手指合拢在枕头底下,黑暗的夜空中有许多面孔像断了线的气球般在她眼前浮动着。拉比·利弗茨递给她一张监狱专用信纸,上面写着“走出监禁,奔向自由”几个大字;罗达·西蒙把铅笔插进头发里,告诉她说,应该是尼龙长袜,而不是尼龙长发;戈特·肯肖身穿超大号的长运动裤和男式V字领内衣;热情的旁克摇滚青年辛西亚(罗西总是记不住她姓什么)把头发染成了两种颜色,对她说她曾经一连几小时坐在一幅油画旁,观看着画里那些流动的河水。
当然,她还梦见了比尔。她看见他那双在浅绿底色衬托下的褐色眼珠和飘逸的黑发,甚至右耳垂上扎过的耳朵眼愈合后留下的小圆疤痕(一定是大学时期在酒后失控的状态下让人扎的)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能感到腰上那只温暖的手掌和强有力的手指所产生的感觉,她想知道两人的身体偶尔碰一下之后,他是否会感到激动。她承认自己对这种身体上的偶然接触感到激动万分。他和诺曼太不同了,他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对于她来说他无异于一位外星来客。
她闭上眼睛,坠入了更深的梦境。
另一个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是诺曼。他在笑,但是那双灰色的眼睛令人齿冷。我在拖钓你,宝贝儿,诺曼说。睡到我自己床上去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我正在拖你上岸。很快我就会跟你谈谈了,挨得紧紧地。这次谈话很短,当谈话结束时——
他举起了拿铅笔的手。那是一支二号蒙古铅笔,笔尖像刀片一样锋利。
这一次我不再对你的胳膊和肩膀感兴趣了,我将直奔你的眼睛,或者你的舌头。宝贝儿,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支铅笔刺入你那只叽里呗啦唠叨个不停的舌头——
她睁开了眼睛,诺曼的面孔立即消失了。她又闭上了眼睛,呼唤着比尔的面孔。开始她以为诺曼仍会出现,可是她错了。
她想,星期六我有个约会。我们两个人将要一起度过一整天。如果他想吻我,我会答应的,无论他拥抱我、抚摩我,我都会答应的。我很想和他在一起。我真傻。
她又开始飘浮。她想,她大概是梦见了她和比尔后天将要一起参加的那个野餐会。有个人在他们的附近野餐,那人一定是带了一个婴儿,因为她听见了那个婴儿孱弱的哭声。突然——轰隆隆,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
她想,这里的情形酷似我的油画发生的一切。我要在吃野餐时告诉他关于油画的事。今天我把这事给忘了,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是……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这一次似乎来势凶猛,距罗西也更近了一些。她被彻底震撼了。大雨会毁了他们的约会,摧垮姐妹之家在艾丁格码头举行的消夏野餐会,致使音乐会最终被取消。
别担心,罗西,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只是发生在油画里,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是,如果这是在梦里,为什么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腰身和压在枕头底下的胳膊?为什么仍然能够感觉到两只手勾在一起,身上盖着薄毯?还有,为什么还能听见窗外传来的汽车声?
蟋蟀仍在令人烦恼地聒噪着:唧——唧——唧。
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
她的眼睑突然被一道刺眼的闪电变成了紫色,紧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暴风骤雨已经越来越近了。
罗西突然惊魂未定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仍在嘭嘭跳个不停。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然而她发现这里却没有什么电闪雷鸣。她好像仍然听见蟋蟀在歌唱。果真如此,便一定是她的耳朵在捉弄她了。她往房间里扫视了一遍,墙上那个长方形的物体是一幅叫做罗丝·麦德的油画。明天她要把它取下来,放在篮子里面,带它去上班。罗达和利特很可能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定做镜框,她需要重新定做一幅。
她仍然能听见蟋蟀微弱的叫声。
她想,这是公园里的声音。她又躺下了。
如果这真的是公园的的声音,难道关着窗户也能传进房间里吗?理智在问她。它的声音里充满了疑虑,但是语调中并没有生气的成分。你能肯定这一点吗,罗西?
她当然可以肯定。夏天即将来临,到处都是这种蟋蟀,它们的歌唱声整个世界都听得到。好吧,就算这幅油画有些古怪,但是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的脑子里产生了古怪的念头。
你认为这件事丝毫没有危险吗?现在理智的语调中出现了焦虑的声音。姑且不论这是一种厄运还是一场灾难,无论你把它叫做什么,你能说你的周围不存在任何危险吗?
不,她不能这么认为。危险随处可见。只要想想安娜·史蒂文森的前夫就会立刻明白。
她不想知道彼得·斯洛维克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愿意为他而感到内疚。她只愿意对星期六的约会做一番逻想。她想象着:假如比尔·史丹纳吻她,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会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还是环绕在她的腰间?他的嘴唇贴住她时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会不会……
罗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雷声仍在轰鸣,蟋蟀的歌声更加响亮了,而罗西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其中有一只蟋蟀已经从地板上跳到了床上。这时,连接心灵和肉体的那根绳索已经彻底断开了,她在黑暗中越飘越远。
3
一道闪电惊醒了她,这一次不是深紫色的闪电,而是辉煌耀眼的一道白光。紧接着的一声霹雳也不像原来那样只是轰隆作响,而变成了一阵天崩地裂的怒号。
罗西从床上惊醒,她坐了起来,急促地喘息着,一把将薄毯拉到了脖子底下。又是一道闪电,她借着亮光看见了那只小餐桌和厨房的柜台,还有小巧玲珑的沙发。通向浴室的门开着,印着菊花图案的浴帘收拢到了一起。由于她的眼睛对明晃晃的闪电一点儿也没有准备,当房间重新归于一片黑暗之后,她的视觉仍旧滞留在刚才的情景中,却神奇地发现,所有景物的颜色都被反转了。她意识到她仍然听得见婴儿的哭声,但是蟋蟀已经停止了歌唱。风在咆哮着,她不仅听到了,而且也感觉到了,它吹乱了她额角上的头发,她还听见哗啦哗啦一连串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接着是砰地一声,那摞纸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她把下一部录音作品,即理查德·莱辛的长篇小说的台词复印件忘在了餐桌上,它一定是被风吹到了地板上,像瀑布般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不是梦境,她一边想着,一边将两腿放到了床下。她住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吃惊得屏住了呼吸:两扇窗户都不见了,或者说,原来是墙壁的地方现在完全变成了一整扇窗户,而且它是打开的。
不仅如此,在这扇打开的窗外已经不再是春藤大街和布莱茵特公园的景色了。罗西看见有一位身穿玫瑰红无袖束腰短裙的金发女子,站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遥望着山脚下一处古希腊神庙的废墟,短裙的下摆在她那双平滑而修长的腿边随风起舞;罗西还看到,那女人跟她一样,额角上有一撮从发辫中松开的金发,在狂风中犹如某种浮游生物的须边,绕着那条古典法国辫不停地飘动着。正在这时,一道深紫色的闪电劈开了天空,她在晃眼的亮光中还看见,有一只毛发蓬松的小马驹正在一口一口地啮咬着青草,它的脑袋随着吃草的动作在一起一落不停地摆动着。
如果这面墙壁果真是一扇窗户,这扇窗户便是开着的。正当罗西在仔细观察时,她忽然看到小马驹的鼻子已经伸进了房间。它在地板上闻了闻,没有发现任何令它感兴趣的东西,便又退了回去,重新开始在自己的地盘上啮草。
紧接着是更多的闪电,夹杂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滚雷声,狂风又开始呼啸起来。罗西听见,散落的书页在厨房阳台上飞快地旋转着。她站起身,任凭睡衣拍打着双腿,轻手轻脚地向油画走去,现在那幅画已经占了整整一面墙壁,从地板一直连接到天花板上,从左边的墙角一直延伸到了右边的墙角。她额角上那一撮散乱的头发被风吹来吹去,她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正在逼近的甜丝丝的雨水味儿。
不会等太久了,她想。我会被雨浇透的,我们两个人都会。
罗丝,你在想什么?理智在冲她尖叫着。以上帝的名义,你究竟在——
罗西强压下了那个声音,她已经听了一辈子,早就听够了。她面对着一面墙壁,而它已经不成其为一面墙壁;就在离她不到五英尺远的地方,站着那位身穿古典式玫瑰红束腰短裙的金发女子,她虽然没有转过身,罗西仍然能够看见:当她注视着山下时,她那只举起的左手在不断地倾斜和调整着角度;罗西还看见,她那闪亮的左胸正在随着一次次的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着。
罗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步入了画面之中。 4
画面里的世界至少比外面低十度,没膝深的野草拨弄着她的脚踝和小腿。她忽然又听见了婴儿孱弱的啼哭声,随即又消失了。她回头看了看,希望看到自己的房间,但是它已经不见了。在她走进来的那个地方有一棵多节的橡树,树根和树枝向四面伸展着。橡树底下支着一个画架,画架前的高脚凳上摆着一只颜料盒,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画笔和颜料。
画架上夹着一张画布,尺寸和罗西在自由之城租赁店买来的那幅油画相同。她大吃一惊,她从画面上看到春藤大街上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且是从临街的窗口往里面看时才能看到的情形:房间里有一个女人,那正是罗西自己,她面对大门站在房间的中央,她站的姿势和位置与那位遥望山脚下神庙废墟的金发女子不完全一样,例如,她没有举起自己的左臂;但是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使罗西感到如履如临;紧接着看下去,这幅油画在其他方面更令她惊恐万状:那女人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锥型宽松便裤和一件粉红色无袖上衣,而这身衣服是罗西计划和比尔骑摩托车郊游时的装束。我得穿点儿别的,她想,似乎觉得只要改变了服装的搭配就可以改变眼前的一切。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罗西的手臂,她尖叫一声转过身去,意外地看到一匹小马驹在用略带歉意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她。雷声在头顶轰鸣着。
毛发蓬松的小马驹套在一辆漂亮的轻便马车上,马车旁站着一位女士。她穿了一件用几乎透明的红色薄纱手工制作的多层连衣裙,裙摆长及脚面,罗西透过它隐约可见里面透出温馨的牛奶咖啡色皮肤。闪电照亮了天空,罗西看见的正是她和比尔一起从老爸餐厅回家的那天她偶尔在油画上发现的东西。她在画面中看到草地上有一辆轻便马车和一个女人的身影。
“别担心,”身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说,“你不用害怕,小马驹除了青草和三叶草花以外,不会咬任何东西。它刚才只是出于好奇闻了一下你的气味。不会有事的。”
当罗西意识到这人正是那位被诺曼称之为“懒惰的胖女人”时,她突然有了一种欣慰的感觉。她就是温迪·亚洛;但是由于温迪·亚洛已经死了,因此这便是个梦。无论自己的感觉有多么真实,细节有多么可靠(例如,她从胳膊上擦掉一滴小马驹的嘴巴蹭上的露珠),它毕竟是个梦。
这当然是个梦,她对自己说。罗西,没有人能够走进画面。
这种解释对她不起任何作用,但是,那个照料马车的女人是死亡已久的温迪·亚洛的想法却对她产生了作用。
风在咆哮着,罗西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她现在又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小马驹身后的轻便马车上放着一只用绿色电影样片编织的大花篮。花篮的提手上装饰着一团丝带,丝带的顶端还有一朵用真丝编织的蝴蝶结。
“罗西。”
一个听上去深沉、甜润、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对她说话。罗西听到后顿觉魂飞魄散,背上起满了鸡皮疙瘩。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感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它会令任何一个听到它的男人忘掉一切而只联想到性。但是事情出现了一些差错,极其严重的差错。
“罗西。”那声音又在对她说话,她突然明白了:它好像在努力模仿人的声音,并且在竭尽全力地回忆怎样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姑娘,请别那样盯着她看。”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说,她好像焦急万分,“她跟你不同。”
“你搞错了,我根本就不想看见她,”罗西说,“我只想回家。”
“我并不责怪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那位有一双严峻的黑眼睛和坚定的嘴角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抚摩着小马驹的脖子。“别碰她,其实她并不想伤害你。她只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罢了。”她用一只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
罗西很不情愿地向那位身穿玫瑰红短裙的“罗丝·麦德”靠近了一步。她为她背上、肩膀上和脖子下面的纹理感到着迷,她的皮肤比水洗的丝绸还要细腻,脖子上部的曲线更加迷人……
罗西不知道那些潜伏在发线下面的灰色阴影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最初她猜测那是咬伤的痕迹,但是看上去并不像。罗西知道咬伤的痕迹不应该是这样的。是麻风病吗?或者是某种更加糟糕的传染病?
“罗西。”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又开口说话了。那里面有某种东西使罗西克制不住地想大声尖叫起来,诺曼的笑容就使她有这种感觉。
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姑且不论她皮肤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足以证明这一点,她疯了。
闪电忽暗忽亮,不断地发出晃眼的光芒。雷声隆隆滚过。在一阵阵大风中,从山下神庙的废墟方向传来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女人露出右臂,给她看胳膊底下一个已经结了痴的白色疤痕。“这个伤口曾经流过许多血,后来感染了。”她用那种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对她说。
罗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臂,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罗西伤口的部位是在左手而不是在右手,但是她们的伤疤却是一模一样的。罗西突然觉得可怕极了:如果她穿一件罗丝·麦德式玫瑰红古典短裙,她露出的将是右肩,而不是左肩;假如她有一只金色手镯,她肯定会戴在左手,而不是右手。
山顶上的女人是她的镜像。
山顶上的女人就是——
“你就是我,对吗?”那位辫一根古典法国辫的女人略一转身,罗西便用恐慌得发颤的声音喊道,“别转过身来,我不想看见你!”
“别那么激动。”罗丝·麦德用一种奇怪的语调极有耐心地说道,“你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你自己。你可以忘记一切,却不能忘记这个事实。还有一点也请你不要忘记:我会报答你。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将来我都会偿还的。这就是我们走到一起来的原因。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闪电撕扯着天空,雷声震撼着大地,橄榄树被狂风吹得弯下了腰。罗丝·麦德的金色发辫中露出了一缕头发,它们自由自在地随风飘舞着,在恐怖的电闪雷鸣中看上去就像一缕缕金丝。
“现在,就请你去吧,”罗丝·麦德说,“给我把婴儿找回来。”
5
婴儿的哭声从远方飘来,它好像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另一个世界传到了这里。罗西远远地向山下那座古庙的废墟望去。它的外观从这里看上去十分奇怪,令人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感觉,它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里,平添了一份恐惧。她的胸口这时也开始颤抖起来,如同她在那次流产以后经常会发生的情形。
罗西打算说些什么,又不能确定要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想对罗丝·麦德表达出反抗之意,但是还没有等她张口,便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这是那位身穿红色百褶裙的“温迪·亚洛”。她摇摇头警告她别说话,又敲敲自己的太阳穴,用手指着山下的废墟。
另一只像墓碑一样冰冷的手抓住了罗西的右手腕。她转过身,才意识到那位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现在已经跟她面对面了。顷刻之间,混乱的思绪像水母般充斥着罗西的头脑,她低垂着眼睛,以免看见对方的面孔。这时她看见了抓着她左手的那只手背,上面长着一个黑灰色的脓包,这使她联想起在海洋中游动的食肉动物。手指甲的颜色是死灰色的。忽然,罗西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条小白虫从其中一只指甲缝里蜿蜒蠕动着爬了出来。
“现在就去,”罗丝·麦德说,“为我做一件我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记住,我会报答你的。”
“好吧。”罗西说。一种迫切地想抬头看一眼那个女人的面孔的可怕愿望顽强地抓住了她。真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怕她会生吞活剥了你,也得看一眼在令人发疯的死灰色阴影笼罩下自己的另一副面孔。但是……“好吧,我去。我可以试一下,不过别让我看见你。”
那只手松开了她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好像一旦发觉罗西有所动摇,便立刻扑过来抓紧她。那只手掉转过去,用一只死灰色的手指尖指点着山下。
“继续往前走。”罗丝·麦德说。
罗西缓慢地往山下移动着脚步,她仍然低垂着目光,看着光秃秃的脚面在高低不平。没及膝盖的草地上滑动。直到惊心动魄的炸雷噼啪一声撕裂了长空,她才抬起头来,她惊讶地发现,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也跟她一起下山了。
“你是来帮助我的吗?”
“我只能走到那里。”身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指了一下坍塌的石柱。“她所拥有的我都拥有,至今为止她还没有伤害过我。”
她伸出一只胳膊,罗西看见乱七八糟的一团粉色物体在她手腕和小臂之间的肌肉中蠕动,她的手掌心里也有同样的一个,这个还稍微好看一些。它使罗西想起了在小房间的地板缝里发现的那些三叶草。那间被她当做避风港的温暖的小房间现在却离她那样遥远。也许那些生活才是个梦,而眼前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现实。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惟一能找到的只有这些东西了。”她说,“但是有了它们,我便可以离开这里了。那只公牛会追踪着我的气味找到这里来的。虽然它只想追寻我一个人,我们俩却都会被它杀掉。”
“什么公牛?”罗西迷惑不解地问,她感到十分恐慌。她们已经快要走到坍塌的石柱那里了。
“是复仇之神艾林尼斯,它保卫着这座古老的希腊神殿。”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神殿?”
“别问这些男人的问题,你是在浪费时间,女人。”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做男人的问题?”
“就是那些你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跟我到这边来。”
“温迪·亚洛”站在一段长满苔藓的立柱旁,不耐烦地看着罗西。神庙在距她们不远的地方若隐若现。罗西就像在看一部焦距失真的电影一样看着那座模糊不清的神庙,视力受到强烈的伤害。眨眼间她发现那座神庙的阴影又消失了。
“复仇之神文林尼斯只有一只眼睛,他的另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有惊人的嗅觉。今天是你的日子吗,姑娘?”
“我的……日子?”
“你倒霉的日子!”
罗西摇了摇头。
“太好了,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今天也不是我的日子。自从我开始生病以后,身上就再也没有流过那种只有女人才流的血液。真是太遗憾了,因为那东西现在对我们最有用处。不过——”
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从头顶打了下来,天空立刻被劈成了两半,冰冷的雨点已经开始滴落下来了。
“我们得快点儿!”红衣女人对她说,“把你的睡衣撕下来几条,长一些的做带子,大一些的做包袱,用它包几块石头,然后用带子系起来。别跟我争论了,也别问我任何问题。尽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罗西弯下腰,从睡衣的下摆撕下一条很宽的布条。睡衣沿着左腿处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罗西的大腿几乎全部暴露了出来。现在我走路的样子一定像一位中国餐馆穿旗袍的女招待,她想,接着又从睡衣上撕下一根窄一些的布条。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温迪”手里拿着一把邪恶的双面匕首。罗西没有注意到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也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像保罗·谢尔顿充满柔情且又毒汁四溅的小说主人公一般,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进她的大腿。
她很可能会这么做,罗西想。她知道如果那个叫做罗丝·麦德的女人和她一起旅行的话,她自己也会渴望拥有一把匕首。她又回忆起与她同行的这位红衣女人怎样用一个手指敲自己的太阳穴,告诉罗西说不要碰她。“温迪·亚洛”曾经这样对她说:她并不想伤害你,她只是无法控制她自己。
红衣女人站在裂成几段的石柱旁边。罗西打算问她用匕首干什么……后来又决定不问了。这显然是一个“男人的问题”,所谓“男人的问题”就是那种人们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温迪”摸了摸眼睛,抬起头来看着她。“你准备好了吗,我需要一大块儿布条。”她说。罗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温迪”已经用刀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肤,她用罗西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语言嘟哝了几句,听上去像是在祈祷,然后用匕首沿着手臂割出了一条和那件百褶裙十分相称的漂亮线条。匕首划过之处很快便高出了一块,皮肤和皮下组织开始收缩,手臂上裂开一道鲜红的刀口。
“哦,真疼!”那女人呻吟着,伸出那只拿匕首的手,“给我一块大一些的布条,快点儿!”
罗西手拿匕首,脑子里面乱成了一锅粥。她虽然惊慌失措,却并不想呕吐,鲜血并不使她感到恶心。“温迪·亚洛”将布条对折了几下,盖在伤口上,待鲜血渗透布条之后,立即将它揭开。她显然不是为了使伤口尽快愈合,而是为了让那块布条浸满鲜血。当她又把手伸到罗西面前时,手中依然是她所熟悉的那块布条,但是颜色已经变得很深。布条上的蓝色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变成了玫瑰红,即罗丝·麦德那条短裙的颜色。
“现在去找一块石头,用这块布条包起来,”她对罗西说,“然后脱掉衣服,用它在石头包的外面再包上一层。”
罗西扬起眉毛,睁圆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比看到血流如注的胳膊还要吃惊。“不,绝对不行!”她说,“除了这件睡衣以外,我什么也没有穿!”
“温迪·亚洛”毫无幽默感地失声笑了起来,“你实在不想脱就算了。那就请你再递给我一块布条,否则我会由于失血过多而丧命。”
罗西把稍窄一些的布条递给了她,这一块同样也是从蓝色睡衣上撕下来的,棕色皮肤的女人用它迅速地包扎着胳臂上的伤口。这时在她们身旁出现了一道像魔鬼的烟花般瑰丽无比的闪电,罗西听见一棵大树在慢慢倒下,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紧接着天空又发出了似炮击般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空气中立刻散发出一股像生锈的铜板一样浓烈的铜臭味儿。紧接着,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只被闪电撕裂的巨大水袋,劈头盖脸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点疯狂地倾泻着,狂风又将大雨吹成了一道水平的幕帘。罗西看到包扎伤口用的布条很快便被雨水打湿,伤口处有一股草莓啤露般浅粉色的血水顺着手指缝流淌。
罗西不再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和为什么要做了,她摸了摸肩膀,抓住睡衣的后背,弯下了腰,从头顶上脱掉了那件惟一的睡衣,全身便立刻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之中。大雨像针尖一样狠狠地扎向她的面颊、肩膀和裸露的背部,她急促地呼吸着,紧绷的皮肤从脚后跟一直到脖子底下长满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哟!”她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窒息,绝望地喊叫了一声,“哦!太冷了!”
她放下睡衣(它基本上还是干的),用手抓着沾满血水的布条,在两截断裂的石柱之间摸索到一块圆面包大小的石头。她拣起它,一放在膝盖上,将睡衣临时挂在脑袋和肩膀上,两只耳朵露在外面。她用那块渗透了“温迪”血水的即肮脏又恶心的布条将那块石头包住,然后按照她的指示,用睡衣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包了起来。她知道,血水已经基本上被雨水冲净了。因为这不是毛毛细雨,也不再是倾盆大雨,它已经变成了一场洪荒。
“接着干!”棕色皮肤的红衣女人告诉她,“在神庙中继续寻找!走出神庙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停下脚步,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拿,不要相信你看见和听见的任何事物。尽管这是一个鬼魂出没的地方,但是在公牛的神殿里,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罗西全身筛糠似地哆嗦着,眼睛里的雨水把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双影,雨水顺着鼻尖往下流淌,水珠挂在耳轮上,就像戴了一副用奇异的珠宝制成的耳环。“温迪”站在她的对面,雨水将头发粘在眉毛和脸颊上,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穿过越来越强烈的风雨,她不得不大声地喊叫着:
“从靠近祭坛另一侧的大门走出去,你会进入一座花园,那里所有的花草都凋谢了;穿过花园,便进入一片小树林,那里除了惟一的一棵以外,所有的树木都枯萎了;在小树林和花园之间有一条小溪,千万不要喝里面的溪水,无论你有多么口渴都不行,甚至连一滴也别沾!踩着石板走上台阶!如果你不小心沾上了溪水,它将使你忘掉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你的姓名!”
闪电穿过云层,发出眩目的亮光,暴风雨在闪光中呈现出一副濒死的怪物的模样。罗西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彻骨的寒冷,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过这种无法抑制的兴奋,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欲望,渴望着暖和一下被劈头盖脸的大雨浇得冰凉的身体。随着倾盆大雨逐渐转为蒙蒙细雨,她的思维也逐渐正常起来。看来这绝对不是一场梦。
“快走进那个小树林里去!那里的树全都枯萎了,惟一活着的是一棵石榴树!将它的种子收集起来,但是千万不要尝那些果实,也千万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放进嘴里!树旁有些台阶,顺着那台阶走下去,进入底层的大厅!找到那个婴儿,把它带回来,千万要小心公牛!提防复仇之神文林尼斯!现在快去!赶快!”
罗西害怕公牛的神庙,畏惧它那光怪陆离的混乱情景,但是现在极度渴望走出暴雨的念头已经超越了一切惶恐和害怕。她真想远离这块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地方。她仍然用手保护着头部,担心大雨会突然转变为冰雹。她忽然想到,赤身裸体地挨冰雹的袭击,即使是在梦里,那滋味也一定会极不好受。
罗西走出几步以后,转过身来看着那位棕色皮肤的女人。“温迪”看上去几乎跟她一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她那身轻薄透明的百褶裙像一层红色的颜料,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
“谁是艾林尼斯?”罗西大喊了一声,“他是谁?”她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神庙,几乎希望众神听见她的声音会走出来。可是没有神灵出现;在疯狂倾泻的瓢泼大雨中只能隐约看见那座歪歪斜斜的神庙遗址。
棕色皮肤的女人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为什么你表现得这么愚蠢,朋友?”她也同样大声地冲着她喊道,“接着找下去!只要你还能走动就不要停止下来!”然后举起手臂,直指神庙,那姿势简直和她的女主人罗丝·麦德一模一样。 6
苍白而赤身裸体的罗西将湿透的睡衣揉成了一团,用它顶在腹部,尽可能地保护着那个部位,一步步接近了神庙。走了几步之后,她在草地上看到一尊石雕头像。她低下头,以为自己会看到诺曼。当然很有可能是诺曼,所以她应该随时做好准备。梦中发生的事情一般来说会遵循这种逻辑。
那只头像不是诺曼。几近秃顶的脑袋,肥胖的面孔,经过精心梳理的戴维·克罗斯比武胡须,这一定是罗西刚来那天寻找姐妹之家时走错了方向,在维尼酒吧门廊里看见的那个粗壮男人。
我又迷路了!她想。哦,兄弟,我真的迷路了。
她走过坍塌的头像面前,它那没有眼珠的眼睛似乎在哭泣,它的脸颊和眉毛沾上了一簇野草,好像一道又长又湿的绿色疤痕,当她走近外形奇特的神庙时,身后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嗨宝贝儿想来吗你说什么想骑在上面吗想给我做伴吗你说是吗?
她跨上神庙的台阶,上面长满了长春藤和爬山虎。她感到地面上那个石头脑袋随着她的脚步而转动着,在湿透的地面上挤出了泥浆,似乎想在她走进黑暗之前欣赏一下她那赤裸的臀部曲线。
别想这事儿。别往这上面想。
她克制住想从雨水中跑掉,从石头脑袋的视线中彻底消失的欲望,继续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道路,留神不要踩到破裂的石块上,以免扭伤踝骨或者引起骨折。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谁知道会有哪些恶毒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之中,趁你不备时扎你一下或咬你一口?
雨水顺着她的肩肿骨,沿着脊椎骨一直流淌下去,虽然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要冷,但她仍然站在台阶的最高处,注视着神庙高大而幽暗的门廊顶部。她在自己的油画中没有看到过这一画面;它们消失在房檐下面的阴影之中。
这是一个背靠电话线柱的表情冷酷的男孩,他的头发搭在前额上,夹克衫的领子翻立着,下嘴唇上叼着一支香烟,他歪斜着髓骨站在那里,活生生一副懒散的样子,那姿势一看便知在70年代末一定是个最酷的家伙。那家伙还在说着什么,好像在说:嗨,宝贝儿,嗨宝贝儿嗨宝贝儿,想躺下吗?想骑在我身上吗?想给我做伴吗?
那是诺曼。
“不,”她喃喃低语着,似乎是在呻吟,“哦,不。”
哦,对,那正是诺曼。毫无疑问,诺曼靠在州立大街和奥布莱威利49号公路交叉路口的电话线柱上,看着来往的车辆,听着BEEGEE摇滚乐队《你该跳个舞》的歌声从芬尼根酒吧传出来,大门敞开着,音量调到了最大。
一阵风吹过,罗西又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它不像是受到了伤害,却像是肚子饿了的声音。微弱的哭声令她的视线从那个悲惨而肮脏的雕像身上转移开,她开始赤着脚挪动起来。正当她要通过神庙的门廊时,她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实在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欲望。小诺曼不见了,她看见就在门廊的上方刻着一行字:把我的爱滋病传染走,老兄。
梦境中的一切就像水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是持续不变的,她想。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温迪”仍然站在倒塌的石柱旁,低下头扫视着她身上那件沾满了泥水的乱糟糟的衣服。罗西举起没有拿睡衣的那只手冲着她摇晃了一下;“温迪”也举起了一只手算是回答,然后站在那里继续观察着,好像已经忘掉了倾盆大雨。
罗西走过宽阔而冰冷的门廊,进入了古庙之中,有点紧张地站在后面,假如她看到……哦……无论她看到什么,她随时准备立即逃跑。“温迪”告诉她不要向鬼神提出任何问题,但是罗西猜想那个红衣女人应该乐观自信一些才对。她毕竟回来了。
她猜测里面比外面暖和多了,没想到那里有一种潮湿石头发出的逼人寒气,那是一种从墓穴中发出的寒气,这时她不能确定是否要走进正前方那个被阴影笼罩的、撒满落叶的门廊。这会儿她感到太冷了,全身上下都出奇的冰凉,连周围的空气都寒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她打着哆嗦,急促地呼吸着,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皮肤里往外冒着热气。她用手指尖摸了摸乳头,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摸到的就像是一块石头。
她想回到山顶上那个身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那里,赤手空拳地面对罗丝·麦德,这想法促使她往前走。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侧廊,仔细倾听着婴儿的哭声。那声音听上去好像在几英里以外,向她传达了某种具有魔力的东西。
下去,把我的孩子给我抱回来。
卡洛琳。这是她打算给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它迅速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诺曼已经从她体内夺走了那个孩子。她胸中又开始爆发出那种急促的悸动。她摸了一下乳头,疼得缩回了手指。它已经变软了。
她迅速调整了视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公牛的神庙具有某种古怪的基督教式外观,它实际上很像奥布莱威利的第一座卫理公会教堂,她在结婚以前每周都要去两次。他们的婚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她的父亲、母亲以及弟弟死于交通事故以后葬礼也是在那里举行的。里面有一排排木制的老式长条靠背椅,后面几排已经翻倒在地上,一半埋入了散发着樟木气味的树叶中;前面几排还在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座位上间或放着厚厚的黑色封面的书,可能是赞美诗集,罗西就是在它们的伴随下长大的。
当她像个新娘一样赤身裸体地走进中间的侧廊时,她所知道的第二件事就是这里的气味。门外那股好闻的树叶气味下面,隐藏着一丝令人不快的臭味。它很像松软的沃土味,又像霉菌味,还有点像腐败物质的气味。实际上它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汗酸味儿吗?有那么一点儿像。也可能是其他液体。她想到了精液,或者血液。
随着气味而来的是一种被一双恶毒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她感到它们在仔细地研究她的裸体,细细地盘算着,为她身体上的每一个曲线作出记号,记住她的潮湿、光滑而柔软的皮肤下面的每一次肌肉运动。
紧紧地挨着你谈一谈,在空洞的雨水敲击地面以及枯叶上她的赤脚发出的声音下面,她好像听见神庙在哀叹着。紧紧地挨着你谈一谈……但是我们要谈的事情不需要太多时间,对吗,罗西?
她在神庙靠前边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从第二排座位上拿起了一本黑皮书。刚一打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儿使她差点儿窒息。这一页的最上边是一幅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的油画,是她年轻时读过的赞美诗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位妇女跪在地上对一位男子进行着口淫,他的双脚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对兽蹄。实际上他并没有脸,而只有一个使人联想到是一张脸的东西。他酷似诺曼的老搭档哈里,罗西看到了二人可怕的相似之处……每当她坐下,他总是贪婪地看着她的裙边。
油画底下,五颜六色的书页上印满了19世纪传教士西里尔发明的字母,虽然很面熟,却无法读懂。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当她去旅行救援处向彼德·斯洛维克求救时,他阅读的正是一份用那种文字印的报纸。
这时突然发生了令她震惊的事情。那张画突然动起来了,一根线条好像在向她白皙的。有皱褶的手指上爬了过来,在书页上留下类似蜗牛爬过的痕迹。它毕竟是活生生的。她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本,紧咬着嘴唇,把从内心深处冲出来的尖叫声又强压了下去;接着又是砰地一声,这是她把书扔掉了的声音。这声音和她压低嗓门的一声尖叫惊醒了躲在唱诗班楼厢阴影里的一群蝙蝠。有几只立即像无头苍蝇般在头顶飞来飞去,黑色的翅膀拖着令人恶心的棕色身体在潮湿的空气中乱撞一气,最后退回到洞里。前面是祭坛,当她看到金色的阳光从左边那扇打开的椭圆形侧门倾泻进来时,立刻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是——罗——西,神庙中一个毫无生气的声音在低声耳语着,听上去单调乏味得近乎可笑。你——是——罗——西——本人……到这儿来,我会——跟——你——玩儿个——心——跳。
她不愿回头看,目光继续紧盯着洒满阳光的侧门。雨变小了,原先房顶上那种有空旷回音的水流涌动声现在变成了低沉而持续不断的哗啦声。
这里只许男人进来,罗——西,神庙在沙沙低语着,然后又补充说,诺曼总是说他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气;男人本来就是这样。
她走过去时看了看祭坛的位置,迅速移开了视线。那里现在是空的,上面既没有布道的讲坛,也没有宗教信条和神秘的书本,但是她看见在光秃秃的石头上面映着一个盘旋的章鱼的黑影,锈迹斑斑的颜色暗示着那里曾经是血迹,巨大的黑影意味着多年来那里曾经溅洒过大量的鲜血。
神庙又在低语:那是拱形汽车旅馆,罗——西。石头上的树叶旋转起来,发出一种从没有牙床的嘴巴里发出的那种笑声。他们办理了登记手续,却没有办理付账手续就——走——了。
罗西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不想听见那些声音。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甚至有些期望当她走近大门时,它会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但是她盼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诺曼的脸也没有出现。她走上一小块台阶,闻到一股雨水带来的生机勃勃的青草气味,尽管雨还没有完全停下,空气却已经开始变得温暖起来。到处是沙沙作响的雨点声和阵阵雷鸣,那已经是最后的余音。已经沉默多时的婴儿这时又开始在远处啼哭起来。
罗西。
这一次不是神庙发出的声音。这是诺曼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她突然意识到她闻到了诺曼的科隆香水味儿。我的弟兄们除了英国皮衣,别的什么都不穿。她感到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他就在她的身后。
从后面伸出手来够她。
不,我不相信。即便是我想要相信,也绝对办不到。
这是个很愚蠢的想法。愚蠢到足以列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但这想法使她镇静下来。她走得很慢,心里十分清楚:假如走得太快就会迷路。她又下了三个台阶,来到一个她在心里把它叫做公牛花园的地方。雨还在下,但是小得多了。风势已经减弱,罗西走进一个用两排玉米杆组成的通道,听到不远处有溪水咆哮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当她走出玉米杆通道时,看见在不到十五英尺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它大约有十英尺宽,从两岸舒缓的坡度可以判断出,溪水原来很浅,只是雨水的流量稍稍增加了河水的深度。小溪中间有四块大石头,在水流冲刷下变成褪了色的乌龟壳。
溪水呈现着柏油般乌黑的颜色。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一边用手挤掉头发上的雨水。走近小溪后,她闻见一股奇特的矿化物气味,那是一种浓烈而诱人的金属味儿。她突然觉得口渴难忍,嗓子眼里直往外冒火。
你不能喝这里的水,无论多渴也不行。绝对不行。
对,她就是这么对她说的;而且她还警告过她,即使她被那溪水仅仅弄湿了一根手指,她也会从此忘掉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姓名。但是真有这么糟吗?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一下,如果能够忘掉诺曼,忘掉他曾经为了她而杀过人,难道事情真的很糟糕吗?罗西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嗓子里面像有干柴烈火在燃烧。她用手在身上使劲儿拍打,从乳房和脖子周围收集到一些水分,然后嘴巴对着手掌贪婪地吸吮。这办法并没有消除口渴,反而加剧了口渴的程度。溪水绕着台阶流过,闪耀着诱人的黑色亮光,浓烈的矿泉水味儿充斥着罗西的整个大脑。她知道那水的味道一定像淡而无味的、陈旧的糖浆水,她还知道那种奇怪的咸味和溴化物气味儿充满喉咙和肚子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使人能够遗忘一切的泥土气息。她会忘掉普拉特夫人,她曾经告诉她,她的全家都在高速公路上遇难了;她会忘掉举着蒙古铅笔和黑杆网球拍的诺曼,忘掉维尼酒吧里的那个男子,还会忘掉那个把姐妹之家叫做同性恋福利会的胖女人。她多想忘记她曾坐在屋角,肾脏的疼痛使她呕吐个不停,还得吐在围裙里。忘掉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些事忘记与否没有什么差别,而另外一些,例如诺曼用网球拍对她所做的一切,则必须忘记……忘到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甚至在梦中也没有发生过的程度。
罗西全身发抖,眼睛盯着像透明丝带一样静静流淌的黑色溪水,嗓子眼里像是在燃烧。她不停地眨眼,想象自己弯下了腰,把整个脑袋伸进水里,像头牲口一样痛饮一番。
在忘掉那些灾难的同时,你也会忘记比尔,理智带着一丝遗憾在对她窃窃私语。你会忘记他那双有着褐色眸子的浅绿色眼睛,以及耳轮上扎过耳朵眼的小圆疤痕。近来发生了许多值得你记住的事情,罗西,你是知道的,对吗?
罗西不再犹豫了。她走上第一块大石头,伸出双手保持身体平衡。从她的睡衣包裹里不断地流下来红色的水,她能感觉到里面包裹着的石头的分量。她左脚踩在石头上,右脚站在岸边,鼓足了勇气,抬起右脚,往前边那块石头上迈去。一切顺利。她又举起左脚,迈了一大步,跨上第三块石头。这一次她的身体有点失去平衡,向右边摆了摆。她举起左手摇晃了几下来维持平衡,溪水被石头晃动得哗哗作响。这时她已经站在了小溪的中央,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
罗西担心再犹豫下去很快就会冻僵,她踩上最后一块大石头,一步跳上了长满枯草的岸边,只三步就走到了前面的丛林中,她意识到,剧烈的口渴就像一场噩梦一样总算过去了。
丛林里似乎活埋着一些巨人,他们伸出手臂,用没有果实的树枝向空中无言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谋杀。枯萎的树枝相互交错纠缠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奇怪的几何图形。一条小路通向这些几何图形。这条小路的保镖是一个裸体的男孩雕像,他那根直挺挺的生殖器硕大无比,双手高高地举在头顶。当罗西经过他时,他那双没有眼珠的石头眼睛对着她眨眼。这一点她十分肯定。
嗨宝贝儿!石头人在她的脑海里愤怒地说,想下来吗?想跟我玩儿一次吗?
她举起手挡住自己,匆匆走开,但是石头男孩儿只是个石头男孩儿而已……假如他是别的什么,哪怕只是一刹那也很可怕。水从他那大得可笑的阴茎上滴了下来。罗西想,他肯定能保持着勃起的状态。她看着他那双无珠的眼睛,以及过于狡烩的笑容。诺曼会十分嫉妒你。
她匆忙从雕像身边走开,沿着通向树林的小路前进,她强烈地渴望回头看一眼,石像是否跟她走来,那只挺起的阴茎是否在动。但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她不敢看。她怕自己由于过度紧张会看到一个有可能并不存在的东西。瓢泼大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罗西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一会儿听不见那婴儿的哭声了,也许它睡着了。也许公牛艾林尼斯听腻了这哭声,像吞噬薄饼一样把它一口吞了下去。无论发生了哪种情况,它都不会哭,罗西怎样才能找到它?她继续往下走,倾听着雨水打在枯树上的哗哗声,不愿承认自己在树皮上看见了人的面孔。是真正的人的面孔,而且还在尖叫。罗西觉得很像女人的面孔。
走了一段路以后,她看见一棵倒下的大树堵塞了小路。这棵大树很明显是在暴雨中被雷电所击中的。它一半已经裂开,并被烧成了焦黑色,几根树枝像死灰复燃的营地篝火一样还在青烟缭绕。罗西不敢爬过去,到处都是干裂的树枝和锯齿般尖利的主干。
她从右侧徐徐绕过倒下的大树和露出地面的树根。她绕回去很长一段路,才绕过了像蛇一样突然钻出地面的一节树根。
嗨,宝贝儿!你想玩一玩吗?你这婊子,你不想吗?
这声音从一个塌陷的山洞里飘了出来。树根突然划过她的小腿。
想跟四个人一起玩吗?罗西?这倒听起来不错,我会从后门溜进你的房间,像吞噬烘烤得香喷喷的奶酪三明治一样吞掉你。否则,你就用你的嘴巴吸走我的爱滋病。
“放开我。”罗西悄悄地说,用睡衣垫着树根,摆脱了它的纠缠,继续匆匆赶路。由于树根缠得太紧,在她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圆形的红色斑痕,然而很快便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差点被吓坏了,不过对于一个和诺曼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人来说,这种恐惧算不了什么。 7
又走了五分钟,她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孤独凄凉的林中空地,里面只有一棵植物是有生命的。它是罗西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树,她吃惊得几乎窒息。她曾经是奥布莱威利卫理公会主日学校的忠实学生,现在还能记得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故事,她想,假如在伊甸园中真有一棵知善恶之树,它看起来一定跟这棵树一模一样。
树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细长而光滑的绿色树叶,紫红色的果实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在它周围倒下了很多玫瑰红色的大树,和罗丝.麦德的短裙颜色非常相似。这些倒下的大树多数还十分新鲜饱满,它们很可能是被刚刚过去的暴风雨所摧毁的,甚至那些已经开始腐朽的大树也同样生机盎然。罗西愉快地抿着嘴唇,渴望拣起一只果实,结结实实地咬上一大口。她想象那滋味一定是酸甜的,叶子很像大黄的叶柄,果肉带有树林里那种没有完全熟透的山莓味儿。她看着那棵很像石榴的大树,一只果实从不堪重负的枝头落下,砸到了地上,裂开的果实里面露出了玫瑰红色的果肉,她能看见涓涓果汁中的一粒粒种子。
罗西往树下跨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她在两根石柱之间徘徊着:她的心灵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的肉体却感到这不可能是梦,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梦能够如此真实。她半信半疑地开始倾向于相信这是一场梦。树的左边看上去很像地铁入口,宽阔的白色台阶一直通向黑暗的地下。台阶上有一座雪花石膏的柱基,上面刻着“迷宫”两个字。
真的,这太过分了。罗西想着,但是她仍向大树走去。如果这是梦,她迟早可以从自己的床上被闹钟叫醒,然后关掉闹钟,以免被它吵得心烦意乱。现在她多么渴望听到它的铃声!她很冷,脚也很脏,她还被树根勾住过,她的裸体被一个石头男孩贪婪地注视过,他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总之她感到假如她不能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会得一场重感冒,甚至感染上支气管炎,它会影响她星期六的约会,还会使下个星期的录音工作全面陷入瘫痪。
罗西没有注意到,一个人会因为梦中旅行而患感冒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她跪在落得满地都是的果实旁,仔细地研究着,仍然渴望知道它的滋味。她打开了睡衣的一角,又撕下来一块布条,把它铺在地上,打算把拣起的种子一粒一粒全部放进去。
她想,这计划真不错。但愿我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的手指尖好像打了一针足量的奴佛卡因似的,顿时变得毫无知觉,同时,一阵奇妙的芳香扑进了她的鼻子。那是一种甜蜜的香味儿,但是并不是花香味儿,它使罗西想起了馅饼、小甜饼、蛋糕等等从奶奶的炉子里面烤出来的那些可爱的东西。它还让她想起了当她和比尔并肩往科尔大厦方向走时,比尔的身体碰到她时的那种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和奶奶那个铺着亚麻油毡地毯的厨房之间的距离需要用光年来计算。
她把二十多粒种子放在了那块布条上,犹豫不决地耸了耸肩,又加进去两粒。这些够了吗?她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采集它们,又怎么会知道需要采集多少粒。她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她又听见了婴儿的呜咽声,比抽泣的声音还要小,这就预示着它已经打算放弃努力,准备睡觉了。
她把潮湿的布条像叠信封那样对折起来。这使她想起每当冬季快要过完时,父亲就用一只信封给她带回来一些种子,那时她还是一名主日学校的好学生。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她为自己美丽的裸体感到自豪,而不是羞愧。
她头脑中理智的那一半自我不到一秒钟便立即意识到,她打算用自己那只染上了玫瑰红果肉的手指干什么。她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使劲吹了吹手指,那种酸甜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头脑。不要尝,“温迪”曾经警告过她。干万别尝那果实,甚至也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指放进嘴里!
这是一个危机丛生的地方。
她站了起来,看着肮脏的手指颤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一样。她任凭果实和种子撒了满地,匆匆离开了。
这不是知善恶之树,罗西想。这也不是生命之树。我想,这是死亡之树。
一阵微风吹过,石榴树长而光滑的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喋喋不休地用嘲弄的口气悄悄念叨着她的名字:罗西——罗西——罗西!
她又跪下来,寻找活着的青草,结果一棵也没有找到。她放下睡衣,把包着种子的小包放在它上面,拔下一大把潮湿的枯草,使劲摩擦着摸过种子的手。玫瑰红褪掉了许多,但是并没有彻底消失。指甲下面仍然留有原来的颜色。婴儿的哭声更加频繁了。
“好吧,”罗西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来,“你的手离你的嘴远一些。这样就会没事。”
她走向白色雪花石的台阶,站在台阶的顶层,对进入黑暗感到有些担心,便试着给自己打气。白色雪花石基座的表面刻有“迷宫”二字,它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一个基座,而像是一小块墓碑。
婴儿还在啼哭,好像没人安慰它似的,它就在下面黑暗中。那种孤独的、自我安慰的声音最终使她往前跨了一步。它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地方自己哭着睡着。
罗西一边往下走,一边数着台阶。第七层,她从一个房檐下面走过。在第十四层时她回头看见后面有一个矩形的光亮,转身面对着它,那光亮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眼前。她一层一层地往下走,赤脚踩在石头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五十层。七十五层。已经是一百层了。她停在了第一百二十五层台阶上,又看见光亮了。
你真傻,罗西。其实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事情就是如此。
不。她慢慢地举起手,包着种子的小包和拿它的那只手闪着迷人的绿光。扭曲的黑影变得高大起来,好像那不是一堵墙,而是玻璃鱼缸,无生命的东西漂浮在水的表面。
罗西!停下来!别再继续这样想!
她不能。
那你就什么都不要看!
这是一个好主意。了不起的主意。罗西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鬼火般暗淡的X光,继续往下走,低声地数着台阶。绿光继续照亮下面的台阶,当她到达第二百零二层,也就是最底层台阶时,好像站在了一个用绿色胶质体照亮的舞台上,她抬起头,准备接受她所看见的一切。下面的空气是流动的,既潮湿又新鲜,但是里面有一种她不喜欢的气味儿。像动物园里的味道。她感到这里好像关着某种野生动物。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公牛文林尼斯。
面前有三面石头墙,高十二英尺,由于墙太高,她看不见墙的另一边。这里也闪耀着那种暗淡的绿光,罗西神经质地扫视着通向四个方向的四条狭窄通道,应该去哪个方向?婴儿还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嚎啕大哭着,但是它的声音正在渐渐减弱,好像一台收音机的音量正在被人渐渐关掉。
“快哭!”罗西大喊了一声。顿时,四面传来了她自己的回声。“呜……呜……呜!”
除此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四条通道通向了迷宫的四个入口,它们默默地面对着她,就像四只张大的嘴巴,谨慎地露出吃惊的表情。她在距离右边第二个通道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堆黑色的东西。
你知道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她想。你曾经忍受着诺曼、哈里,以及诺曼所有的朋友,你已经忍受了十四年了,以至于愚蠢到连一堆牛粪也认不出来的地步。
这个想法引发了一连串的记忆,那些臭男人坐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谈工作、抽烟,谈工作、说黑人的笑话,接着又谈工作,说下流故事,这些都使她生气。罗西并不否认这种感情,她一生都在自我训练,使自己接受他们。生气的感觉不错,比起恐惧来要好得多。还是个孩子时,她也有过在游乐场上发出刺耳尖叫的岁月,那种声音能将玻璃震碎,能使眼珠爆裂。十岁左右时她因为发出了这种尖利的声音而遭到了谴责,人们说那声音不是女士应有的;它足以破坏一个人的大脑。现在罗西想看一看自己是否还拿得出这项保留节目。她将地下潮湿的空气全部吸入肺部,一直送到身体的底层,闭上了眼睛,回忆上小学时玩过的把戏。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她最喜欢的那件法兰绒衬衫令人心醉的芳香,她曾经一直把它穿到背后破成了两半。她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发出了一声哀鸣,那是一种用常声和假声反复变换着喊出来的声音。
她欣喜若狂了。这仍然是儿时的声音,但是比儿时要好听得多,同时使她感觉到好像是回到了过去,就像惊奇女郎。超级女孩以及安尼·奥克莱的综合体。最重要的是,它确实起作用了,甚至当她的校园节目还没有表演完,那孩子就开始哭起来了。那是她的肺部所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
快点,罗西,你必须越快越好。如果她真的累了,她现在这种音量不会坚持太久。
罗西往前走了两步,观察着通向迷宫的四个人口,然后走近每一个入口处仔细地倾听。毫无疑问,婴儿的哀号声出自第三个通道,这绝对不是想象。至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她开始往下走,赤脚拍打着石头地面。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头扬得高高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吵醒的不止是婴儿,通道里某个地方有兽蹄在岩石上奔跑的声音,回音使她无法判断距离。它们边跑边发出懒散的哼哼声,这声音越来越近,逐渐减弱了下去,然后又一次高近了。最后一切都停止了,她听见一声低沉的带有湿气的喷鼻声,紧接着是一声更加低沉的哼哼声。随后便只有婴儿的声音了,它的号哭已经开始减弱。
罗西完全可以想像出公牛的样子:一只巨大的野兽,长着坚硬的兽皮,又宽又厚的黑色肩膀在脑袋上可怕地隆起,鼻子上应该戴着一只金色的圆环,像她小时候读过的神秘故事中半人半牛的食人怪兽。艾林尼斯站在一条通道的路口,低着头,伸出犄角,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声音,等待她的来临。
她走进微微发光的通道,一只手扶在墙面上,用耳朵寻找婴儿和公牛的踪迹。她期望找到更多的动物粪便,但是什么也没有。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过了大约三分钟,她进入的那条通道汇入了一个了字路口,婴儿的声音从左边的路口更加清晰地传了出来。难道我的耳朵也像手一样有左右的区别,因此左耳才能更加迅速地抓住声音吗?她有些茫然。不过她仍然转向了左边。她只走了两步便停住了,突然想起那些种子可以派上用场了。她现在身处险境,没有任何人可以跟她分担恐惧。她回到丁字路口,跪在地上,打开那只小布包,取出了一粒种子,把它放在台阶上,尖的一头指向来的那条路。她想,这里不会有小鸟吃掉路标。
罗西站起身,继续前进,只走了五步就来到一个新的路口,她往下面看时,发现它又分出了三条岔路,她选择了中间那条路,用种子做了记号。在这条岔路里走了三十步,拐了两次弯,便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堵石墙,上面有七个用刀砍出来的大字:想跟我玩儿一把吗?
罗西回到三岔路口,俯身拣起种子,放在一条新的路口。
8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走到迷宫的中心,因为时间很快便对她失去了意义。她知道不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罗西实际上已经距它很近了,但是哭声已经时有时无。她两次听到公牛单调而沉闷的刨蹄声,她停住脚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等待着它的出现。
每当路标用完之后,她总是拣起每一粒种子以备下一次使用,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径。当她最后来到一个路口时,看到正前方有绿色闪光,便走进去。
她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站在入口处,那里出现了一个铺着石板地面的房间。她迅速扫视了一遍,房顶上有一个海绵状的黑洞令她眩晕。她又往下边看了看,注意到每个角落里都散落着大堆的牛粪,便将注意力迅速转移到房间的中央。一块地毯上躺着那个丰满的、卷发的婴儿。她的眼睛哭肿了,脸颊上满是泪水,不过她很快就安静下来了,至少是暂时安静了。她的双脚暴露在外面,看样子她曾努力想看到自己的脚指头。她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带着泪水的抽泣和喘息。这声音打动了罗西的心,好像那婴儿隐约知道她被人遗弃了。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谁的孩子?她到底是谁?谁把她带到了这里?
她决定不再关心它们的答案,至少现在不。她在这里已经躺得太久了,甜蜜而孤独地躺在迷宫的中心,想看一看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绿光中的脚指头,借以安慰自己。
这种光对她并不好,罗西迷惑地想道、她匆匆走向迷宫中央,心想,一定是某种射线。
婴儿转过头,看见了罗西,向她伸出了手。罗西的心完全被这个姿势征服了。她用被单包好孩子的胸口和肚子,把她抱了起来。婴儿看起来有三个月大,她用胳膊搂住罗西的脖子,低头靠在罗西的肩膀上。她又开始哭了,不过非常微弱。
“没事了,”罗西说,温柔地拍打着小小的背部。她能闻见婴儿的皮肤气味,比任何香水的气味都要温馨和甜蜜。她用鼻子蹭着长在精巧的小脑袋上面的头发,“没事了,卡洛琳,一切都好了,我们这就离开那可怕的老魔鬼……”
她听见刨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在越来越近,她闭上了嘴,暗暗祈祷公牛没有听见她饱含仇恨的声音,祈祷文林尼斯的踢声迅速转弯,另选一条道路,尽快离开她们。这一次她的祈祷没有灵验。踢声正在逼近,声音越来越尖锐,终于停下来了。她听见一只巨大的野兽发出重重的呼吸声,好像一个矮胖子刚刚爬上楼梯后在急促地喘着粗气。
罗西逐渐感到一种熟悉的、僵硬的感觉,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艾林尼斯。文林尼斯就在这里。
这只公牛能闻到我的气味,向我冲来。这是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告诉她的……她还告诉她别的。它要找的是我,但是我们两个人都会被它杀死。艾林尼斯闻到她的气味儿了吗?”罗西不这么想。她在想,公牛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个小婴儿,它跟罗西一样被婴儿的哭声吸引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公牛已经来了,这是一只罗西所见过的世界上最丑陋的野兽。
它刚刚冲出通道口,形状还不太清晰,罗西好像看到它纹丝不动地低着头站在原地的外形。公牛巨大的前蹄上深深的裂口使它看起来像大鸟的爪子一样,在石头地板上创个不停。它的肩膀超过罗西至少四英尺,她猜想它的体重至少是两吨左右。它低着的脑袋是扁平的,像一把榔头,闪着绸绸般的亮光。公牛的犄角又短又粗,不到一英尺长,但它又尖又厚。罗西不难想象它能够毫不费力地压扁她的脖子和肚子……假如她逃跑,就抓住她的后背。她想象不出这样死去会是什么感觉;甚至和诺曼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仍然无法想象。
公牛抬起了头,她看见它的确只有一只眼,那是一只蓝色透明的物体,巨大而奇特地长在鼻子正上方。它低下了头,伸出爪子般的前蹄,又开始不停地刨起地板来。她明白了一件事:它要发起进攻了。
婴儿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号哭,几乎直接刺入罗西的耳膜,她跳了起来。
“嘘,宝贝儿,别怕,别怕。”
但是恐惧果真已经来到眼前——那是一种难以估量的巨大恐惧。公牛打算一把揪出她的内脏,用它们装饰这些闪闪发光的墙壁。她想,如果把它们放在绿色墙壁上,看上去会是黑色的。她已经没有藏身之处,这里连一根立柱也没有,即使逃跑,那只瞎牛也能听见她在石头路面上跑动的声音,在她还没有跑出一半路时,它就已经把她弄成了两半儿,它会用犄角紧紧抵住她,把她扔到墙上,再牴,然后踩在她的身上,直到踩死为止,连婴儿也难逃魔爪。
它虽然是个独眼瞎子,它的嗅觉却没有任何问题。
罗西眼睛睁得滚圆,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被公牛前蹄的刨地声所催眠。刨踢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揉成一团的潮湿睡衣,那里面包着一块石头。
它的嗅觉没有问题。
她跪下一只膝盖,眯缝着一只眼睛,瞄准了公牛,右手抱紧婴儿,左手打开睡衣包。她包石头的那块布是深红色的,那是因为它渗透了“温迪·亚洛”的鲜血。但是瓢泼大雨已经把血迹冲掉了许多,睡衣的颜色变成了浅粉色,只有衣角仍旧显出鲜亮的玫瑰红。
罗西左手握住石头,感觉到它的分量。趁着公牛的前腿弯曲时,她悄悄用石头瞄准了它,沿着地板将布条包着的石头扔到公牛的左侧。它的头重重地摆向那个方向,鼻孔闪闪发光,向那包它既听见声音、也闻到气味儿的血腥的东西冲了过去。
罗西迅速地站了起来,将剩余的睡衣放在婴儿的被单旁。她的手里还捏着包有最后三粒种子的小包,罗西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只知道全速地奔跑,冲出通道,文林尼斯正在她身后向那块石头进攻。她用慢动作全速地奔跑着,现在这一切都像梦境,因为只有在梦中,特别是在噩梦中,当魔鬼离你只有两步远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跑。在噩梦中奔跑往往变成了慢动作。
罗西听见兽踢敲击地面的声音又在逼近,她立即冲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那声音很快又逼近了,她一只手把由于害怕而号啕大哭的婴儿紧紧地抱在胸前,一路尖叫着仓皇逃命。但是公牛的速度比她快得多,它超过了她……从靠右侧的另一条通道中渐渐远去了。文林尼斯及时发现那块石头是个诡计,回来抓她了,但是它选错了路口。
罗西大口地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地匆匆赶路,她的太阳穴、嗓子眼和眼球全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节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往哪个方向跑,现在一切都要取决于做路标用的种子了。即使她漏掉了一粒,都有可能使她在这里徘徊几个小时,直到最终被公牛发现并撞倒为止。
她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寻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种子。但是她看见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公牛尿溅上的污迹,这使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里究竟放过种子吗?她记不清了。少一个便意味着一切全无。但是她并不记得她没有放过,有可能她放的那粒种子被公牛昂首阔步地冲过路口时踩到牛蹄子上带走了。
通道长二十码,又通向另一个三岔路口。她匆匆冲进去,跟自己说如果找不到种子先不要惊慌,只要退回几步就是那个三岔路口,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重新尝试另一条路口。如果她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就应该这么做。
她看到了那颗种子,它的尖头清楚无误地指着岔路口靠右手的方向,她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她吻了一下婴儿的脸颊,看到她又睡着了。 9
罗西抱着卡洛琳转向了右边一条通道,边走边用胳膊摇晃着她。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无以复加的恐惧感。虽然每到一个转折点她都会牢记着放上一颗种子做路标,但是她居然在这个岔路口忘记了!
罗西来到最后一个转弯时,看到了前方的台阶。她情不自禁地喘着粗气,喜极而泣,匆匆跑出了通道,爬了五六个台阶之后,又转过身向后张望。从这里可以看到迷宫弯弯曲曲伸向黑暗的尽头,许许多多的左转弯、右转弯、岔路口、死胡同,在靠右边十分遥远的地方,她仍然能够听见艾林尼斯在疾驰着。它越跑越远了。她们安全了,罗西的双肩宽慰地松弛下来。
忽然耳边传来“温迪”的声音:我这样说请你别介意,你得带着这孩子回到这里。尽管你很出色,但是事情还没有完成。
她当然还没有完成。前面还有二百多个台阶在等待着她,这一次她还抱着孩子,而且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宝贝儿,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来。理智在说话。这样做就对了。
罗西开始一层一层地爬台阶,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回头张望着。
公牛能上台阶吗?
婴儿在她怀里越来越重。她已经隐约看见上面露出的亮光,她眯起了眼睛。那亮光好像在捉弄她,走了半天也没有更接近一点,她的呼吸变得越加急促,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得更加剧烈。她的肾脏两周以来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疼痛,她顾不了那许多了,目光紧紧盯住那些亮光不放。它们终于开始扩大起来,最后在台阶顶层变成了一个出口。
离顶层还有五个台阶的时候,她的右腿肌肉突然开始痉挛,膝盖后面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几乎一直影响到右边的半个屁股,她按摩着腿部,感到摸着的就像是一块石头。她嘴角痛苦地抖动着,发出轻轻的呻吟。她不停地按摩着腿部肌肉,半天才完全松弛下来。她等待了一会儿,想知道是否还会再来一次,然后把重心放在那条好腿上面,小心翼翼地爬完了最后几层台阶。她站在顶层四面张望,感到有些眩晕。她终于从可怕的幽禁中挣脱了出来。
当她还在地下时,那些厚厚的云层已经散去,天空充满了夏日的朦胧阳光。罗西转过了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空气凝重而又潮湿,但是罗西感到这是她有生以来所呼吸过的最甜蜜的空气。她依然可以听见,雷声在远处某个地方像一个被击败的恶霸无可奈何地吓唬一下对手似地继续轰鸣着。这雷声使她想起了艾林尼斯仍在黑暗的地下奔跑不停,寻找一个侵犯了它的领土、偷走了它的尊严的女人。罗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地想着。没有关系,你这同性恋杂种,无论这女人是不是婊子,她也早已离你而去。
10
罗西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台阶。她坐在一条通向枯树林的路.口,把婴儿放在膝盖上。她只想好好地喘口气,让朦胧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刚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她站起身,摸了摸肌肉拉伤的小腿,疼得缩回了手。她听见一大群小鸟的聒噪,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大家族在为星期日的午餐而争执不休。罗西给孩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惬意地哼了一声,两片嘴唇之间吹出了一个小泡泡,又归于宁静。罗西既感到可笑,又嫉妒她若无其事而信心十足地酣睡的姿态。
她沿着小路走了不多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那棵惟一有生命的树,它长着闪闪发光的绿叶,紫红色的果实,“经典寓言”地铁站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这里的景色令她留连忘返,她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并将它们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这些景色都是真的,她想,我所看到的物体如果不是真的,怎么可能如此清晰?而且我知道自己刚才打了一会儿瞌睡,人怎么可能在梦中睡觉呢?就是说,你怎么可能在睡着以后又睡着呢?
理智在说,忘掉他们。你最好忘掉,至少现在必须如此。
它可能是对的。
罗西又出发了。一棵大树倒在路中间,她想把它搬开,忙了半天才发现不用这样,她完全可以绕开大树,从旁边走过去。
耳边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她走到了小溪边,发现那条黑水已经变浅,那几块垫脚石已经变成了地板砖一样大的石块,小溪已经失去了迷人的魅力,现在它散发着一股马桶的气味儿。
小鸟又开始争吵起来了——是的,你说了;不,我没说;是的,你说了。神庙的房顶上有二三十只大鸟。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
婴儿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一她把她往胸前抱得更紧了一些,目光仍然注视着大鸟。它们同时起飞,扑棱扑棱地拍打着像晾衣绳上的床单那样巨大的翅膀。它们好像并不喜欢她这样注视它们。大多数飞到那棵倒地的枯树枝上,有几只继续在朦胧的空中盘旋,就像西部电影中的厄兆一样。
它们从哪儿来?到底想干什么?
越来越多罗西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把它们撇在一边,踩着石头跨过了小溪。当她走近神殿时,隐约看见它的侧面有一条小路。尽管罗西还赤身裸体,小路的两边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但她仍然抱着卡洛琳,果断地走上了这条小路。她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为防止身体被扎而左右躲闪。尽管如此,右腿还是被扎破,流了一些血。
她来到神殿的一角,抬头看了一眼房顶,发现这座建筑有些变化,但是又说不清有哪些变化。她看见穿红衣服的女人还站在石柱旁,便向她站的方向走了六七步,回过头再一次用整个身心观察着这座建筑。
这一次她立刻发现了它的变化,她吃惊地叹息了一声。公牛神庙现在看起来既呆板又不真实……它变成了平面的。这使罗西想起在高中时读过的一首诗,那是关于一幅大海的油画中有一只船的故事。她感到这个建筑变得非常古怪,它没有透视感,好像一个平庸的画家创作出来的一幅拙劣的油画。
“女人!你这个女人!”
她回过头,看到“温迪”用不耐烦的目光在询问着她。
“快点儿把那个婴儿抱过来!你不是在旅游观光!”
罗西没有理睬她。她冒着生命危险带回了这个婴儿,她不打算听她的命令。她打开被单,看见这个小宝贝和她一样,是个女孩儿,而且是个什么也没穿的女孩儿。她们只有这两点相似。孩子的身上没有被牙齿咬出的疤痕,而且据罗西观察,这个可爱的小身体上连一块胎记也没有。她用一根手指从上到下轻轻划了一遍,从膝盖到肚子,直到肩膀,完全是白壁无瑕。
是的,白壁无暇。罗西,既然你为了她赴汤蹈火,既然你把她从黑暗的公牛和其他上帝才知道会发生的一切那里拯救了出来,你真的打算把她交给这两个女人吗?她们两人都不怎么健康,山顶上的那个女人精神还有点问题,是严重的精神病。你打算把孩子交给她们吗?
“她是对的。”棕色皮肤的女人说。罗西朝那个声音转过身去。“温迪·亚洛”站在那里会意地看着罗西。
“是的。”她说道,好像罗西大声对她表示了怀疑似的,又冲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她毫无疑问是疯了,但是她的疯狂没有传给孩子,她知道这一点。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你也不能。”
罗西往山上扫了一眼,她只看见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小马驹身旁,等待着事情的结果。
“她叫什么?那孩子的妈妈?是不是叫做——”
“这没有什么关系,”棕色皮肤的红衣女人急匆匆地打断了她,好像她不希望罗西说出来,“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她遭受了那些灾难和不幸以后,变成了一个毫无耐心的人。我们最好现在就走,别再说莫名其妙的废话了。”
罗西说:“我已经决定把我的孩子叫做卡洛琳。诺曼说我可以这么叫她。她叫什么他并不关心。”她开始哭起来。
“这名字听上去很不错。你就别哭了,我们接着走吧。”她把一只手搭在罗西的肩上,她们开始往山顶爬去。山上的青草温柔地抚摩着罗西的腿、膝盖和赤脚。“女人,你能听一听我的建议吗?”
罗西奇怪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个人痛苦时很难采纳别人的建议,但是请你考虑一下吧,我是有资格这么做的:我出身于奴隶家庭,戴着镣铐长大,一位女士付赎金把我救了出来,她并不是女神。那就是她。”她的手指向那位静静地站在那里遥望着并等待着她们的人。“她喝了青春之水,她也给我喝了,现在我们在一起,虽然我并不了解她,但是当我照镜子时,我在自己脸上找不到皱纹。我埋葬了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孙子,直到第五代。我目睹了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就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它们冲掉了脚印,冲垮了沙堆筑成的城堡;我看到城市的大街上无数尸体在火中燃烧,成千上万的人头挂在大街两边的柱子上;我还看到过明智的领导人被人谋杀,愚蠢的家伙取代了他们。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今天我还活着,如果真有什么值得我建议的事情,现在这件便是。你要听吗?快点回答,我不想让她听见。咱们最好离近一些。”
“是的,我想听,请告诉我。”罗西说道。
“对于过去的事情最好冷酷无情一些,别把它们看成是沉重的打击,要看成是生存的必须。记住,即使不为你的生命着想,为了神灵的缘故,也要请你千万不要看她!”
红衣女人加重语气,悄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罗西又站在了金发女人面前。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丝·麦德玫瑰红短裙的折边,直到卡洛琳在她的怀抱中挣扎起来,愤慨地伸出了细细的胳膊,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抱得太紧了。孩子醒了,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很有兴趣地注视着罗西。她的瞳孔像夏日的晴空般呈现着朦胧的蓝色。
“你干得很漂亮,”那个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告诉她,“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
罗丝·麦德伸出了双手,带过来一大片黑影。罗西看见了她不想看见的东西:那女人的手指之间有一层像苔藓般厚厚的、灰绿色的淤泥,罗西想都没有来得及想,就把婴儿抱开了。这一次婴儿挣扎得更厉害了,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哭。
一只棕色的手臂搭在罗西的肩膀上。“我告诉过你,没事儿,她不会伤害她的。我会全力照顾她,直到我们的旅行结束为止。不会等太久了,她最后会把婴儿交给……哦,以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婴儿在一段时间里暂时属于她。现在就请交给她。”
这是罗西一生所遭遇过的困境中最难处理的一件了。她伸出抱婴儿的双手,当拖着长长的黑影的双手接过婴儿时,她用满意的声音孱弱地哼了一声。婴儿抬起头来,望着那张罗西不得不回避的面孔……她笑了。
“好极了。好极了,”甜润而沙哑的声音低吟着。这声音里有某种跟诺曼的冷笑很相似的东西,它使罗西想要尖叫。“宝贝儿,天黑了,是吗?真讨厌,宝宝不喜欢天黑,哦,妈妈知道。”
色彩斑斓的双手举起婴儿,紧挨着那件玫瑰红古典短裙。孩子抬起头笑了,将脑袋靠在妈妈的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罗西?”穿短裙的女人似乎处于精神病状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那声音像一个XX的暴君,在对想象中的军队发号施令。
“我在这儿。”罗西近乎耳语的声音回答。
“真的是罗西?是罗西本人?”
“我想……是的。
“你还记得你下山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是的,”罗西说,“我记得很清楚。”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那么我跟你说的是什么?”罗丝·麦德得寸进尺地追问道,“我怎么说的,罗西本人?”
“你说,‘我报答’。”
“是的,我报答。地下十分黑暗,你一定感觉到不舒服吧?”
她谨慎地想了想。“不舒服,但这不是最糟的。我想最糟的是那条小溪,我曾想喝那里的水。”
“你生命中有许多事情都想忘掉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包括你丈夫吗?”
她点点头。
那女人抱着熟睡的孩子,把她靠在胸前,语调中带有一种不正常的自信,使罗西心里打了个哆嗦。“你应该跟他离婚。”
罗西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男人是言生。”罗丝·麦德滔滔不绝地说,“有的男人很温柔,也有修养,但有人不行。如果我们不幸遇到了一个不温柔、没有修养的人,一个无赖,我们难道不觉得受骗上当吗?我们难道不是坐在床边的摇椅上,悲叹自己的命运吗?我们能生一辆卡车的气吗?不能,因为卡车是带轮子的,它能拉走整个世界,生它的气最终只能被它碾个粉碎。无赖和畜生必须受到惩罚,我们必须对这件事有信心,因为畜生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比尔不是畜生,罗百想。她知道她将永远不敢当着这个女人的面大声地说出来。不难想象她会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撕破她的喉咙。
“畜生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互相撕咬。”罗丝·麦德说,“他们低看头,摇晃着冲过来,这是他们的方式,你明白吗?”
罗西突然觉得,她的确知道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使她害怕。她抬起手指摸摸嘴唇,感到它干裂而烫手。“不会有战斗的,因为他们互相并不认识。他们——”
“畜生之间会互相撕咬的。”罗丝·麦德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把什么东西伸到她面前。她看了半天才辨认出,那是她戴在右肘上的一只金色的臂环。
“我……我不能……”
“拿着,”穿短裙的女人忽然不耐烦地厉声说道,“拿着,拿着!别唠叨了!看在神灵的份上,立即停止你的唠叨,你这只愚蠢的羔羊!”
罗西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臂环。尽管一直紧贴着金发女人的肉体,它摸上去仍旧是冰凉的。如果她非要我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罗西想道。但是罗丝·麦德没有强迫她戴上。她只是伸出色彩斑斓的双手,指着橄榄树。树下的那只画架不见了,油画变成了正常的尺寸。画面无疑发生了一些变化,上边仍然可以看到春藤大街的房间,只是画面上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不见了,房间十分黑暗,床上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几根金发和一只肩膀。
那是我,罗西奇怪地想。我正在睡觉,并在做着现在这个梦。
“继续走,”罗丝·麦德摸着她的后脑勺说道。罗西向画面走近了一步,主要是为了摆脱那只冰凉而讨厌的手即使是最轻微的抚摩。忽然她意识到她能听见模糊的车辆声,她的双脚和膝盖埋没在青草中,蟋蟀在周围跳动。“继续走,真正的小罗西,感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罗西刚说完,立刻感到一阵恐慌。一个能纠正这个女人的人自己多半也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但是穿玫瑰红古典短裙的女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乐了。她回答道:“是的,是的,如果你喜欢这么叫,就叫做我们的孩子好了。现在接着走吧。记住那些必须记住的东西,忘掉那些必须忘记的事情。走出我的保护圈之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保护自己了。”
不用你说,罗西想。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决不会来找你。
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她看见油画中有一位女人走到她床前,从露出肩膀的地方揭开了毛毯。
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画面了。
它又变成了一只窗户。
“继续走。”红衣女人轻柔地说,“你做得对,在她能感觉到些什么之前赶快离开这里。”
罗西走近画面,罗丝·麦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一次既不甜润也不沙哑,而是用杀气腾腾的声音大声地喊道:“记住,我要报答你!”
罗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闭上了眼睛,突然间,罗西断定穿古典短裙的女人忘记了自己为她付出的一切而准备杀她。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可能是油画的边框,她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她感到好像有个杂技演员在她的肚子里翻筋斗,随后黑暗向她的眼睛和耳朵袭来。黑暗中她隐约听见远处有些可怕的声音在越来越近,也许那不过是中央火车站地下隧道里火车通过的声音,或者是轰鸣的雷声,还可能是公牛文林尼斯在地下迷宫中低垂着脑袋,高昂着短粗的犄角盲目乱窜时发出的吼声。
大概有一段时间,罗西失去了一切知觉。 11
她就像一只无梦的胚胎躺在胎盘液囊中一样,静静地、毫无知觉地摇曳着,直到早晨七点。床边那只模仿大本钟的小闹钟无休止地喧闹起来,一下子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罗西直挺挺地坐起身,双手像鸡爪般在空中挥舞,嘴里继续喊着已经忘记含义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梦话:“别逼我看见你!别逼我看见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这时她看见了奶油色的墙壁和使人产生虚幻豪华感的可爱的小沙发,灿烂的阳光从窗口尽情地向房间里面倾泻着,它们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无论她在梦中和谁在一起,无论她去过什么地方,现在她又变成了罗西·麦克兰登,那个靠录制有声图书生活的单身女人。她曾和一个坏男人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年,但是最终离开了他,又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住在春藤大街897号二楼尽头的一所小房间里,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处可以惬意地欣赏布莱茵特公园的景色。哦,还有一件事,她这个单身女人这辈子不打算再吃一次一英尺长的热狗了,特别是夹泡菜的那种。他们好像不同意她的看法。她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梦。
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掉你必须忘掉的。
但是她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她像爱丽斯漫游奇境一样,进入了画面里的世界。
罗西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坚定地把自己拉回到真正的罗西的世界,伸手拿过聒噪不休的闹钟。她并没有按掉闹表开关,而是一把将它扔到了地上。它躺在那里,仍旧兴奋而毫无意义地喧闹着。
“雇几个残疾人。观察他们是件很有趣的事。”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她身体前倾,拣起了闹钟,眼角的余光又看见了那位金发女子。她感到惊奇,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那个俯首帖耳的罗西·丹尼尔斯。她握着闹钟,用拇指寻找着闹表的按钮,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上面并没有多出什么。
她止住了闹钟,坐直身体,推开毛毯和被单,看到自己赤裸裸地什么都没有穿。
“我的睡衣在哪儿?”她向空无一人的房间喊道。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发出过如此愚蠢的声音……这自然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睡觉时还穿着睡衣,醒来时却赤身裸体。与诺曼的十四年婚姻生活没有教会她适应这样奇怪的事情。她把闹钟放在床头柜上,两腿伸到了床下——
“哇!”臀部和小腿疼得她大叫了一声,“哇,哇,哇!”
她坐在床边,战战兢兢地先挪动右腿,然后挪动左腿,两条腿都疼得厉害,特别是右腿。好像她昨天替老祖父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计划,推了一天的石磨,踩了一天的脚踏机器似的,尽管那天她惟一的锻炼是跟比尔一起散步,那只是悠闲的街头漫步。
她突然想,那声音好像中央火车站地下隧道中隆隆开过的火车声。
什么声音?
有一会儿工夫,她几乎就要抓住它,可是又飘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她感到右腿只要一用力便会拉紧似的,肾脏也疼起来了。以上帝的名义,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们有时会在睡梦中跑步。也许她也在梦中跑步了?也许在她已经记不清的那个梦中爆发了一场非常可怕的混乱,她要使劲跑才能摆脱它们?她停在浴室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卧室。被单揉成了一团,但是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打了结或揉搓成皱皱巴巴的样子。
罗西看见一样她不喜欢的东西,使她回忆起过去的可怕岁月,那就是鲜血。有细细的几行,而不像是一滴滴的鼻血或者裂开的嘴唇留下的痕迹……除非在梦中翻身时运动过于剧烈而弄破的。第二个想法是她访问了红衣主教(罗西的母亲坚持要她以此称呼每月一次的月经),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女人,是你的来潮吗?你的月亮圆了吗?
“什么?”她问空房子,“什么月亮?”
她又一次错过了某样东西。几乎要抓住时,又让它飘走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至少解除了一个秘密。从外表看来,她抓破了自己。的小腿,毫无疑问,血迹就是从那里流到床单上的。
难道我睡着后出于本能地抓破了自己?难道——
这一次这个想法持续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想法,而是一个想象。她看到一个裸体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沿着路边走着,路边荆棘丛生。当她打开淋浴喷头,伸出一只手试水温时,她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的梦很生动,他能不能在梦中真的流血,就像那些在耶稣受难日手脚流血的人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你遭到了污辱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自己。多么可信!她几乎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一个熟睡者的皮肤上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一道抓痕,同这个人在梦中同一时刻做出的动作完全相称。这道抓痕并不是不可能产生的;而完全不可能的是,一个睡着的人只因为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她的睡衣因此便从身上消失了。
脱掉你身上穿的那件东西。
我不可能那么做!除了睡衣以外,我没有穿任何东西!
幽灵般的声音。她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她自己,而另一个呢?
这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她在睡梦中脱掉了睡衣,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是一段清醒后的幕间插曲,她在黑暗中跑过,踩着白色踏脚石跨过了黑色溪流,后来她就脱掉了睡衣,只要她找一找,一定会在床底下发现它皱皱巴巴地揉成了一团。
“对极了,除非是我把它吃掉了。或者是——”
她把试水温的手缩了回来,好奇地看着它。手指尖上有褪了色的玫瑰红污迹,指甲盖上也有一点儿。她慢慢地把手举到面前,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一次不是理智的声音,毫不夸张地说,这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放在嘴里!不要!千万不要!
“什么种子?”罗西恐怖地问道。她闻了闻手指,只有魔鬼般的芳香,一股使她想起烤肉和烤糖饼的味道。“什么种子?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她停住了。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她不喜欢听见那个问题像一宗没有完成的工作那样在空中盘旋。事情还会继续下去吗?
她回到喷头下面,调整好水温,直到不至于热得受不了为止。她用香皂特别小心地擦洗着手指,连指甲下面也看不见一丝那种玫瑰红了。接着她又洗了头发,一边洗一边唱起歌来。过了五分钟,她走出浴室,让身体晾干,开始有一种真正是肉体的感觉,不再感到像电话线和玻璃渣一样麻木和僵硬了。她的声音也接近正常了。
她开始穿牛仔裤和体恤衫,想起拉比·利弗茨约她吃午餐,又换上了一件新买的裙子。她坐在镜子前,开始辫发辫。这是一件花费时间的工作,因为她的背后和肩膀以及大臂仍然感到十分僵硬。热水使这种情况改变了许多,但没有彻底恢复正常。
是的,这个婴儿个头很大。她想到。她那么专心地辫着她的发辫,以至于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即将辫好时,她从镜子里面看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扩大了她的视野。
“哦,我的上帝!”罗西无力地喊了一声,她站起身,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走过房间。
在正常的情况下,这幅画面上的金发女子总是站在山顶上,发辫搭在两只肩肿骨之间,左手高举,可是现在她把左手放在了眼皮上,用它遮挡着阳光,画面上作为雷雨前兆的云层已经消失。穿玫瑰红短裙的女郎头顶上是七月潮湿的天空,罗西几乎没有注意到,空中还有几只黑鸟在盘旋。
天很蓝,因为风暴已经过去,她想。当我在……哦……当我在别的什么地方的时候。
她关于“别的什么地方”的记忆只留下了黑暗和可怕的印象。这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回忆起更多的东西,她想也许她已经不想给这幅画配镜框了,她改变了主意,决定明天不让比尔看到它了,甚至连提都不再提这件事。他如果看到雷雨前的阴暗天空变成了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事情便糟了。但是如果他看不到任何变化,情形则会更糟,那就意味着她自己神经不正常了。
她拣起了没有玻璃的画框。在通往客厅的大门右侧有一个小壁柜,里面放着她离开诺曼时穿的一件低帮帆布运动鞋和一件新买的廉价合成纤维汗衫。她不得不将油画放在地上,以便打开柜门,她本来可以夹在胳膊底下,这样便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可是她不愿意那样做。当她再一次拣起画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定睛看着画面。太阳躲起来了,几只黑马在神庙的上空盘旋,一幅全新的景色。但是除了这些,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还有其他什么变化吗?她这样想,她认为其所以自己没有看出其中的变化,是因为画面中并不是增加了什么,而是减少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又有某样东西——
我不想知道,罗西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说。我甚至都不愿意考虑这件事。
但是她很为自己这种方式担心,因为她已经开始把这幅画当做自己好运的象征,一种吉祥物。有件事是毫无疑问的:正是由于罗丝·麦德这幅画对她的激励,她才顺利通过了第一天的录音工作,打消了恐惧感。所以对于这幅画她不愿意产生任何不愉快的想法,也不想对它产生害怕的感觉——但是她已经在害怕了。毕竟这幅油画上的天气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它。但是她知道它将在什么地方度过今天和即将来临的周末:就在壁柜里面,和她的旧鞋做伴。
她把它放进壁柜,让它靠在墙上,克制住让它面对墙壁的欲望,然后关上了柜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穿上自己那件惟一的短外套,挎上皮包,离开了房间。当她通过阴暗而漫长的走廊往楼梯口走时,有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说:我会报答你。她停在楼梯口,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皮包差点儿掉在地上,有一会儿工夫她感到右腿疼得厉害,它一定是发生过严重的痉挛。过了一会儿,疼痛总算过去了,她迅速地冲到了楼下。我不再想这件事,她一边往汽车站走,一边想。如果我不愿意想的话,谁也不能强迫我想。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了。我只愿意想着比尔。比尔和他的摩托车。
12
她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比尔,并在这种状态下匆忙开始了录制《谋杀未来》的工作。午餐时也没有闲暇考虑油画中的那个女人。利弗茨先生带她去了一家叫做德拉·非米纳的意大利小餐馆。那是一家罗西所见到过的最舒适的餐馆,当她吃西瓜时,他向她提出了一种叫做“更加牢固的商业约定”的建议,他建议她在一份合同上签名,这份合同上说,每周付给她八百美元,或以二十周为期限,或以十二本书为期限,由她选择其中一种。这并不是罗达所说的那种可以得到一千元酬金的合同,但是拉比还许诺让她加入某个代理机构,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参加尽可能多的广播节目。
罗西,到今年年底你就能挣到两万二千元了。还有,假如你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的话……为什么要匆忙决定呢?罗西对自己说。
她问他她能不能利用周末考虑一下此事,利弗茨先生告诉她当然可以。当他在科恩大厦向她告别时,她看见罗达和科特坐在电梯口的长凳上吃惊地偷偷窥视着她。利弗茨先生向她伸出手来,她也伸出了手,以为他要握手。没想到她的手被他用双手握住,弯下腰吻了一下。从来没有人吻过她的手,虽然她在许多电影中看见过,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只有当她坐进了录音棚,看着科特在另一间房间里绕带时,她的思维才回到了油画上。它现在已经被她安全地(罗西,但愿如此)藏进了壁柜里,突然她知道它发生了哪些变化,油画里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是那只臂环。那个女人原来戴在右肘上,今天早上她从手臂到肩膀任何饰物也没有戴。
13
罗西当天晚上回到房间之后跪在地上,用目光在没有整理的床上搜寻着。她看见了那只臂环,它在床边的黑暗处发出微弱的亮光。在罗西看来它就像是女神的订婚戒指。臂环旁边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块小小的蓝色布条。她毕竟找到了一块丢失的睡衣。那上面溅上了一些玫瑰红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血迹,但罗西知道那不是,它们是从某种绝对不能品尝的果实中榨出的汁水。她今天早晨洗澡时从指甲缝里抠出了类似的污迹。
臂环沉极了,至少有一磅重,也许两磅。如果它是用某种看上去很相似的材料制成的话,它应该值多少钱呢?一万二千元?或一万五千元?真不坏!想一想吧,它来自一幅她用一文不值的订婚戒指换来的油画。但她仍然不愿摸它,她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旁。
她把蓝色小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背靠在床头上,双腿交叉着,十足像个中学生。她打开小包的一角,里面露出了三粒种子,那是三粒像石榴籽一样小的种子,当罗西带着绝望和无端的恐惧观察着它们时,几个无情的字眼像银铃般响彻了她的脑海:我要报答你。
第七章 野餐者
1诺曼一直在跟她说话。
星期四晚上,他清醒地躺在旅馆房间里,熬过了整个漫长而黑暗的午夜,眼睁睁地在床上一直躺到星期五清晨。除了浴盆上的荧光灯以外,他打开了所有的灯光。房间里一片雪亮,他喜欢这种做法。这让他想起透过浓雾看路灯时的感觉。在同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他躺在那儿,几乎和罗西入睡前躺在床上的姿势一模一样,只不过罗西是把两只手放在了头下面,而他只放进了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还不时拿起地板上的那瓶酒,把它送到嘴边。
罗西,你在哪里?他询问着失踪的妻子。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这无声无息、蹑手蹑脚的极易受惊的小耗子,你怎么敢跑掉?
他关心的是第二个问题——她怎么敢出走。第一个问题实际上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知道星期天她会在哪里。一头狮子不会注意斑马在哪儿寻找食物,它只要在它们饮水的坑边等待就足够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十分顺利,但是……她怎么敢离开他呢?即使他们谈完最后一次话后他就会死掉,他也想弄明白这一点。究竟她的行动是有预谋的,还是仅仅事出偶然,或者出于一阵冲动而作出的错误决定?有没有人帮助她(例如死去的彼得·斯洛维克先生或其他什么人)?自从她自由自在地走出了家门,来到这座可爱的湖滨城市以后,她一直在做什么?在类似这种白石旅馆的地方当一名给杂种们清理垃圾的女招待?他并不这么认为。只要想想她照料自己家时的模样便知一二,她是个懒骨头,无法应付这种下等人的工作。她又不具备任何一种特长。看来,她只能靠出卖色相维持生活了。现在她说不定还待在大街上哪个角落里呢。天知道,跟她这种婊子干那种事就像跟一堆烂泥一样没劲,不过男人总会为女人掏钱的,哪怕他什么都没干,只是在表演结束后躺在床上流一会儿口水也心甘情愿。她肯定是上街去了。
他会向她问个一清二楚的。一旦得到了所有的答案——从她这类女人身上所能得到的全部答案,他就会用皮带套在她脖子上,让她无法作声,然后使劲地咬一口……再咬一口……为了教育城里那个“犹太天真汉”,他的嘴巴和下颌直到现在还疼,可他决不会罢休的,甚至都不需要放慢速度。旅行袋底层有三片药,在对付这只迷途羔羊——他那可爱的小罗丝之前他会先把药片吃下去。至于干完该干的事情之后,那时药效将会逐渐消失……
他顾不得以后的事了。他有一种感觉,不会再有以后了,有的只是黑暗。他并不在乎这个,说不定“黑暗”正是医生要给他开的处方。
他躺在床上,喝着世界上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烟圈经过浴室里的轻柔白光照射之后,变成了一团蓝色的薄雾,漂浮到光滑的天花板上。他盯着一层又一层的烟雾一直在对她说话。他不停地对她说着。他的一记重拳打偏了,打到了水里,没有打中任何目标。他快要疯了,就好像她已经被人诱拐了一样。醉意最浓的时候,他把一个烧着的烟头紧紧攥在手中,想象着那是她的手,正被他的手牢牢钳住,紧紧地贴在火焰上。疼痛啮咬着他,一缕缕烟雾从指缝中飘出,他喃喃地说:“罗丝,你在哪里?你这小偷,你到底在何处藏身?”
此后不久,他便陷入了昏睡之中。星期五早晨十点左右,他从昨夜的酒醉。不安和难以名状的恐惧中醒来。他整晚都在做着一些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仍然清醒地躺在白石旅馆九层房间里面的这只床上,浴室的白炽灯光也是这样柔和地穿过漆黑的卧室,他吐出的烟圈从床上冉冉升起,最后变成了蓝色的薄雾。不同之处在于,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在烟雾中看见电影般的情景,看见罗丝的模样。
他看见她在倾盆大雨中穿过一座花草全部凋谢了的花园。“原来你在这里。”他想到。罗丝不知为什么会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有八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了,他对于她的裸体一直无动于衷,甚至感到极其厌倦。可是现在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事实上是相当不错。
并不是因为她变得苗条了一些,他在梦中思索着,虽然她看上去的确瘦了点儿。很可能是她神态中的某种东西使他产生了这种感觉。那是什么呢?
他顿时想起来了。她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一副刚刚跟男人睡过觉的、神采飞扬的表情,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神态。如果对此有任何怀疑的话,只要看看她的发型就会明白:她把头发染成了那种金发婊子的模样,她把自己当成了大牌明星沙朗·斯通,要么就是麦当娜。
他眼睁睁地看着薄雾中的罗丝走出了毫无生气的花园,来到一条小溪边,像沥青一样漆黑的溪水闪闪发光。她踩着一块块的垫脚石跨过了小溪,伸出双手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只手里举着一团揉在一起的湿透的布料,好像是件睡衣。他想,你为什么不把它穿上,你这不知羞耻的婊子?我真想知道,你还在等待着男朋友来一起干活儿吗?告诉你——假如我最终抓住你的时候,发现你和一个男人手拉着手,警察将会发现那家伙下半身那个该死的玩意儿像一支生日蜡烛一样笔直地插在裤裆里。
但是在梦境中没有人来找她。罗丝,烟雾中的罗丝,在他床的上方,穿过一片小树林走上了一条小路。树林里死气沉沉。她来到了一处林中空地,那里只有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树。她跪在地上,捡起了一些树种,用像是从睡衣上撕下来的一块布条将它们包了起来,然后站起身向村旁的台阶走去,接着便从那里消失了(在梦里,你永远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该死的事情)。他站在附近等着她回来,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好像是从打开的冷库里吹出的一股气流,使他抖个不停。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他对付过一些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和哈里·毕辛顿经常需要对付的人中,最可怕的要算是那些吸毒者了——由此而造就出一种能够意识到危险降临的本能。此刻他便意识到有人来了,这个人就在他身后,而且她毫无疑问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低语着:“我要报答你。”嗓音甜润而沙哑,令人毛骨悚然。那声音里丝毫听不到理性的成分。
“了不起,你这杂种!”诺曼在梦中说,“你真想报答我的话,我将会改变你的一生。”
她尖叫起来。这声音不是经过耳朵,而是直接钻进了大脑。她张开了双手,向他猛扑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面前的烟雾吹到了一边,那女人不见了。诺曼感觉到她已经走掉了。他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十分平静地在黑暗中漂浮着,那些当他清醒时亲绕着他的种种恐惧和欲望都没有能够打扰他。
星期五早晨十点十分,他醒来了。他把目光从床边的闹钟移向天花板,几乎有些盼望昨晚的幽灵会从烟雾缭绕的房间中再度出现。当然没有什么幽灵,没有任何东西。甚至连烟雾也在逐渐消散,只剩下香烟的气味在房间里飘荡着;只有他——侦探诺曼·丹尼尔斯躺在这只散发出浓厚的烟草味儿和酒精气味儿的、浸透了汗水的床上。他嘴里有一股味道,好像他整个夜晚一直都在啮咬一只刚刚上过鞋油的科尔多瓦皮靴的靴尖。他左手掌心的水泡在闪闪发光,指头上的疼痛几乎把他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杂种。一群鸽子站在粘满粪便的窗棂上,一边扑打翅膀,一边喁喁细语。诺曼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只水泡,良久,他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昨晚用烟头烧出来的。他暗自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因为找不着罗丝,他才会这么干的……在那之后,他一整夜都在做着疯狂的梦,好像得到了一种心理补偿。
他把两个手指放在水泡旁边,慢慢用力挤破了它,然后拿一条毛巾擦干净手指。他又在床上躺了几分钟,目光仍然注视着这只手指——观察着它抽动的模样,品味着一阵阵钻心的疼痛。然后,他从床底下拉出那只旅行袋,从袋子的底层拿出了一只苏克雷斯锡罐,里面有少量的兴奋药,更多的则是镇静药。一般而言,诺曼只在睡觉时需要药物帮助,起床后通常是不用的。
他就着一小口威士忌吞下了药片,又躺回了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并不停地在那只已经堆得很满的烟灰缸里捻灭烟头。
这一次他不是在想罗丝,至少不是直接在想她。他想的是她的新朋友们将要举行的野餐会。他去过艾丁格码头,那儿的情形并不鼓舞人心。那是一处开阔的地方,有大片海滩、野餐区以及公共娱乐场所。他根本没办法实施对罗丝的监视,准确掌握她抵达和离开的时间。如果他有六个人(即便有四个也行,假如他们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活儿),一切便会截然不同,但是现在只有他自己。假如她不是乘船来的话,也还有其他三个入口,他简直没有办法同时盯住它们,否则就得像个杂种一样在人堆里拱来拱去。他希望明天只有罗丝一个人能够认得出他。但是,希望总是个靠不住的玩意儿,他不得不设想着她们将会找到他,而且她们已经从家乡的妇女组织那里搞到了他的照片。
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他在经历过不止一次的痛苦遭遇以后形成的信念:隐蔽是对付这种灾难性场合的好办法。在开阔的露天场所,当你正要敲碎某个杂种的脑袋时,最容易导致失败的原因就是现在流行一时的通讯设施。如果有个小家伙偶尔操纵着无线电控制的小船或赛艇进入了这一地区,很有可能会使你六个多月的监视和精心策划归于失败。他想:没关系,别自找麻烦了。记得老怀特·斯莱特常说:局势就是局势,没人能够左右,关键是你自己怎么干。决不能再往后拖了,现在距离那个该死的聚餐会只剩下二十四个小时了,如果这一次你错过了她,可能直到圣诞节也仍旧找不到。另外,如果你粗心大意,就顺便提醒你:这可是一座大城市。
他起床后进了浴室,把长着水泡的那只手伸到浴帘外面冲了个澡,穿上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无法仔细形容的绿衬衫,戴了顶便帽,最后把一副廉价的太阳镜塞进了衬衣兜。他乘电梯下楼后来到了大堂,在书报柜前买了份报纸和一盒邦迪。在等候柜台后面那个蠢货栈零钱的时候,他隔着这家伙的肩膀,透过书报柜台后面的窗户向外看。他从这块玻璃上正好看见旅馆的内部专用电梯,此时一部电梯正在打开,三个叽里呱啦连说带笑的房间服务员走了出来。她们提着手袋,诺曼猜想她们是要去吃午餐。中间的那个既苗条又漂亮,长着一头蓬松的金发,诺曼以前在哪儿见过她。他很快想起来了,他去“姐妹之家”侦察的路上,曾经和这个金发女孩一起穿过一段人行横道。当时她穿着红色的休闲裤,扭动着可爱的小屁股。
“先生,找您的钱。”报贩对他说。诺曼头也不回地把零钱塞进了裤兜。他走过那三个女人,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包括那个装腔作势的女孩。他已经在无意识地将她与罗丝做比较了。他的膝盖在痉挛,这是一个警察的自然反射。他的全部意识都集中于惟一的一件事情:明天怎样才能找出罗丝而自己又不被发现。
正当他从走廊里往外走时,突然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艾丁格码头。”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几个字是从他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他那结实的步伐突然变得踉跄起来,心脏狂跳不已,手心的水泡也在剧烈地抽搐起来。实际上他只是换错了步子而已。一阵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低下头向转门走去。旁观的人会以为他刚才只是发作了一阵膝盖或小腿的疼痛,这正是他希望造成的效果。问题在于,他不能让自己再走错一步了。假如那个女人是从杜汉大街的女子机构中来的,他的任何不谨慎的举动都会使她辨认出他来。如果说出“艾丁格码头”的那个女人就是曾经跟他一起过马路的宝贝儿,她有可能已经认出他来了。但是他知道这不可能。作为一个警察,他的亲身体验是,大多数普通人对于周围的环境都是惊人地麻木并且缺乏观察力。但是也会偶尔有一些例外。那些杀人凶手、绑匪、银行抢劫犯即便能够长期逍遥法外,成为联邦调查局通缉的十大要犯,却会在不经意之间失手于某个喜欢读《警探内幕》的711连锁店的职员,或者某个对电视台播出的“罪案揭秘”节目每期必看的女交警。为了不引起她们的注意,他不敢停下脚步。可是——可是他非停下来不可。
诺曼突然在旋转门左边跪了下去,背对着三个女人,低着头假装在系鞋带。
“错过音乐会真是件遗憾的事情,但是如果我真的喜欢那部车,我不会拒绝这次……”
她们走出门去。诺曼尽管只听见了半句话Z它足以使他确信,她们谈论的正是那个将会使这一天变得永远难忘的野餐音乐会。照此推理,这个女人有可能认识罗丝。机会不一定很大,很多与“姐妹之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明天也会到艾丁格码头去。但不管怎样,这总是个机会。诺曼坚信命运的无常。但麻烦在于,他不知道刚才说话的是三个女人中的哪一个。
他很快站起身,走出了旋转门,一边默默地祈祷着。但愿刚才说话的人就是那个金发女孩儿,她应该是那个长着大大的眼睛、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人。但愿是她。
跟踪显然是危险的。你无法判断什么时候她们中间的某个人会漫不经心地朝周围瞟一眼,然后就会认出这张脸,从而弄到大把的赏金。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跟在她们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故意歪着脑袋,好像他真正关心的其实是马路边橱窗里的那些垃圾。
“你们今天清点那些枕套了吗?”走在最里边的那个胖女人问其他两个人。
“这一次一个也不少,”靠外边年纪大些的女人说,“波尔,你怎么样?”
金发女孩回答道:“我还没数呢,这种活儿太令人提不起精神了。”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这种尖声尖气的笑声让诺曼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在爆裂。他立刻收拢脚步,测览着路边一个展销体育用品的橱窗,让那几个女人继续远去。好了,就是她,准没错。金发女孩正是那个说出了“艾丁格码头”这几个神奇字眼的女人。这也许改变了一切,也许什么都没改变,此刻他兴奋得难以抑制,可以肯定,出乎意料的好运气正在向他闪光,这正是那种当你从事一个获胜概率极小的案子时永远盼望着出现的那种好运气,而人们显然不太相信好运气会经常降临。
至于现在,他要把这个吉兆深藏在心里,继续进行A计划。他甚至不会邀请金发女孩回到旅馆里去,至少现在还不会。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波尔,这足以让他开始着手准备一切了。
诺曼走到汽车站,等了十五分钟,跳上一辆飞机场的定时班车。路很远,机场在城市的边缘地区。车到终点站之后,他匆匆戴上太阳镜,向长期停车场走去。他打算钻进去的头一辆车停放的时间太久,电池已经没电了。第二辆是一部毫无特色的福特“加速度”,启动得相当不错。他对验票站的人说,他在达拉斯住了三个礼拜,把车票弄丢了。他说他总是丢三落四,还经常找不到洗衣单,只好不断出示他的驾驶执照。验票站的男人像听一个已经听了上千次的无聊故事那样很不耐烦地点着头,当诺曼谦恭地递上额外的十块钱时他的精神才突然振奋起来。他迅速将钱装进了兜里。
诺曼·丹尼尔斯驶出了长期停车场;几乎正在此时,拉比·利弗茨向他那位在逃的妻子提出了一项被他称做“更加牢固的商业合作”的建议。
诺曼开上公路两英里之后,把车停在一幅广告牌后面,换下了车牌。又往前开了两英里,停在罗伯洗车行的门前。他打赌这部“加速度”一定是深蓝色的,但是他赌输了,它其实是绿色的。这毫无关系,收票窗口的男人只有当他把那张十元的纸币伸到鼻子底下时才把眼睛从小小的黑白电视上抬起了一次。最好把这场游戏玩得安全些,至少可以增加一些舒适感。
诺曼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过时的老电台,雪利·埃利斯正在主持节目。他按照雪利的指示跟着唱。“如果头两个字母相同,把它们省略掉唱后面,比如‘巴里——巴里’,省掉巴,唱阿里,这是惟一的规则。”接着唱起来。诺曼完全听明白了这支老掉牙的破歌的每一个单词。真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你从高中出来才两年,就记不住该死的二次方程式和法语动词的不同形式,而眼看快要四十岁了、却还能把“监狱——监狱——小鬼——比克,香蕉——法那——中尉——费克。赏金——费摩——米克——尼克”这种无聊的儿歌背得滚瓜烂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子
诺曼平静地想,是的,看来这是真的,这个世界已经落到我身后了。就像在科幻电影里太空人眼看着地球在眼前缩小一样,这世界在我眼里起初像只球,然后像只分币,然后像个发红的小斑点,最后不见了。他此刻大脑中正是这番景象——太空船为执行一个五年的使命——开发一个渺无人烟的新世界而前进。诺曼号太空船正在接近宇宙速度。
雪利·埃利斯播音结束,某种甲壳虫音乐尾随而至。诺曼今天不想听愚蠢的好皮士重复“啮。朱迪”之类的废话。他使劲儿关掉了音量,因为用力太大,旋钮被拧掉了。
在距离城市边缘几英里远时,他路过了一个叫“基地营”的地方。高大显眼的广告牌上写着“你从未见过的军队剩余物资”。不知为什么,这广告使他笑出了声。他想,这可真算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特别的广告了。它好像包含着什么意思,但又没有直接说出来。不过广告并不重要,说不定这商店里会有他一直想找的某样东西。他真的找到了。
中间的过道上悬挂着一个大幅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绝对安全,永无遗憾”。诺曼看到,那是三种不同形状的煤气灯、催泪弹、抛石机(如果你碰巧在家里遭到一个四肢瘫痪的盲人袭击,它倒真是一件绝妙的防身武器),发射橡皮子弹的气枪、弹弓,普通的和有大头钉装饰的黄铜指套、包皮铅头棍、鞭子、口哨等等。当诺曼差不多走到走廊的最中间时,终于在一个玻璃柜中发现了一样他认为是整个“基地营”里惟一真正有用的东西:一把电击枪。他花63元50分买下了它。这把枪一扣扳机,就从两个钢电极中发出强大的电流(虽然可能达不到标签上许诺的9万伏高压)。诺曼认为,它的每一次击发都会像小口径手枪一样具有杀伤力,而最令人满意的是,买这种枪根本不需要签名。
“你想九伏电池的买?”店员问。这是个长着兔唇、脑袋像子弹模样的年轻人,身上的体恤衫上写着“有枝枪备而不用比需要时手边没有好”。在诺曼看来,这家伙像是某种近亲结婚的后代。“电池的想要,九伏?”
诺曼明白他想说什么,点点头:“给我两个。留一个备用。”
年轻人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句最有趣的笑话,比“你从未见过的军队剩余物资”还好笑!随后他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两个九伏电池,啪的一声扔在诺曼的欧米茄电击枪旁。
“一块五!”年轻人喊着,笑得更厉害了。诺曼数出钱来,也跟随乐不可支的兔唇先生一起笑了起来。后来他想,正是在此时他启动了宇宙速度,所有的星球都上了轨道。所有的——这一次我们要取道克林顿帝国。
他驾驶着偷来的“加速度”回到了城里,路过一家店名十分动人的理发店:“随心所欲理发店”。店前广告牌上微笑的香烟女郎已经开始变黑。走进门廊,一个留着很酷的小胡子的年轻黑人正坐在一把老式理发椅里,脑袋上戴着耳机,大腿上放着一本《喷气式》杂志。
“想理什么样的头发?”黑人理发师问道。就一个黑人而言,他的口气相当唐突,但还算不上无礼。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你不该对这样的白种男人如此说话,尤其是当你一个人待在店里的时候。诺曼至少有6英尺2的个头,长着一副宽阔的肩膀和坚强有力的大腿,而且身上还能闻到一股警察的气味儿。
镜子上边是迈克尔·乔丹、查尔斯·巴克利和亚兰·罗丝的照片。乔丹身穿伯明翰爵士棒球队的队服,照片上印着一行印刷体字的标语:“曾经和永远的公牛”。诺曼指着照片说:“给我理成这种发型。”
黑人理发师仔细盯着诺曼,首先判断他是喝多了还是脑子有病,然后试图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要判断这一点似乎更难。“兄弟,你在说什么?你是想剃成光头吗?”
“一点儿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诺曼把手从头发上掠过。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鬓角刚刚开始出现白发。发型不长不短,他保持这种式样已经有二十年了。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努力想象他这样一个白人,像乔丹那样剃成光头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碰一次运气吧,罗丝和她的新朋友们不会想象出他的新模样。
“你肯定?”
诺曼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有一种要把这男人打倒在地,把膝盖压在他胸口,俯下身咬掉他的整个上唇、很酷的小胡子以及他脸上所有东西的欲望。他知道他怎么会产生这股冲动,这家伙看起来有点像那个同性恋傻瓜雷蒙·桑德斯,就是那个企图用谎话连篇的婊子罗丝偷来的信用卡提取现金的家伙。
哼,理发师,理发师。诺曼想,你已经离地狱不远了。如果你再敢多一句嘴或者说错一句话,你就彻底完蛋了。可惜我无法警告你,即使我想这么做也不行,因为现在我的嗓子里就像有一堆燃烧着的铁钉一样。所以,最好现在就开始。
理发师又在仔细地观察他。诺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任他观察。他觉得平静多了,要出什么事就出吧,一切皆在他的拳头掌握之中。
“好吧,我猜你是拿定主意了。”理发师终于说道。他的嗓音透着消除了疑虑的温和。诺曼慢慢松开了裤兜里的电击枪手柄。理发师把手里的杂志放在柜台上一堆药水和香水瓶旁边(上边的黄铜标签上写着“塞缪尔·罗艾”),站起身来,拿着一件塑料围裙。“你想让自己像乔丹,咱们就开始干吧。”
二十分钟以后,诺曼在镜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自己。塞缪尔·罗艾站在椅边欣赏着他。罗艾看上去既担心又感兴趣,就像是从一种全新的外貌中发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又来了两位顾客,他们看着对镜端详的诺曼,脸上明显露出了欣赏的表情。
“这人长得真精神。”一位顾客说。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惊讶,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诺曼不敢相信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就是他自己。他眨眨眼,镜子里的男人也眨眨眼;他笑一笑,那人也笑一笑;他转过身,那人也转过身。可是这没什么用。以前他有一对警察的眉毛,而现在却是一对数学教授那种学问高深的眉毛。他一时很难接受秃脑袋上圆润而激发美感的曲线和那种苍白。他觉得自己的肤色不属于晒得黝黑的那种,但是与苍白的脑袋相比,其他部位的皮肤则像保安员的一样黝黑发亮。他的脑袋看来特别脆弱,它长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或者长在任何人,特别是一个男人的身上,都完美得不可思议,就像一件白釉蓝彩瓷器一样精美。
罗艾试探性地说:“兄弟,你的脑袋长得真不坏。”诺曼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试着拍他的马屁。这样更好些,因为诺曼此刻没有心情接受奉承。“看来不错,年轻多了,对吗,戴尔?”“不坏,真不错。”另一位顾客赞成道。
诺曼问罗艾:“你刚才说多少钱?”他想从镜子前离开时,却发现自己的目光仍停留在脑袋顶部,很想看看脑袋后面是什么样子。他沮丧而且有些担心,心灵被分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他不是镜子里那个长着学者般的光头和浓黑眉毛的男人。他怎么会是这副样子?这是某个陌生人,某个都市里的怪人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仅此而已。他转念想到,毕竟这些事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抓住罗丝,而且和她谈一谈。
挨得紧紧地谈。
罗艾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然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另外两位顾客,诺曼明白他是在判断,如果这个高大强壮的、光头的白种男人突然狂怒起来,这两名顾客肯不肯帮他一把。
“对不起,”他说,尽量让语调显得温和亲切一些,“你在对我说话吗?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三十元比较合理,你觉得怎么样?”
诺曼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钱包,从失去光泽的钱夹底下抽出两张二十元的纸币递过去。
“三十太少了,”他说,“收下这四十元,还有我的道歉。你干得很不错。上个星期我过得太糟了。”他想,你什么都不知道,伙计。
塞缪尔·罗艾明显地松了口气,接过钱说:“兄弟,没问题。一点儿不开玩笑,你的脑袋长得真不错。如果你不是迈克尔的话,就没有人是迈克尔了。”
“除了迈克尔本人之外。”名叫戴尔的顾客说。三个黑人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然后开怀大笑起来。诺曼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结果掉这三个黑人,但他只是和他们一起点着头大笑一气。新来的顾客把情况改变了。现在他需要更加小心才是。他仍然笑着走了出来。
有三个黑人少年正靠在“加速度”旁边的栏杆上,他们没有搞车,可能是觉得这车太破了,不值得动手。他们饶有兴趣地盯着诺曼苍白的光头,然后彼此看了一眼,翻翻眼珠。三个男孩都在无忧无虑的十四五岁上下,中间的一个开口说道:“你是在看我吗?”那口气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罗伯·迪尼路。诺曼仿佛觉察到这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好像其他两个人完全不存在。这个男孩很快得出结论,他对迪尼路的模仿还得再练练,于是便主动放弃了。
诺曼钻进刚刚洗净的偷来的汽车驶走了。他向市中心开了六个街区,进入一个名叫“山姆,再来”的旧衣店。店里几个闲逛的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没关系,诺曼不在乎被人看,如果吸引他们的是他新理的光头,那就更不成问题。这些人注意的是他的脑袋,他离开这里五分钟后他们就会丝毫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他在这里找到一件摩托夹克,上面的饰钉、拉锁和小银链子闪闪发光,从衣架上拿下来时哗啦哗啦乱响一气。店员张口就要240元,等他看到令人畏惧的刚剃的光头下似幽灵般的眼睛,又改口说是180元,加税。如果诺曼砍价,他还可以再低一些,但是诺曼没有还价。他累极了,脑袋嘭嘭直跳,只想回旅馆去睡觉。他想一觉睡到明天。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因为明天将是一个繁忙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他又停了两次车。第一次是在一家卖各类机械装备的商店,他买了一辆没有马达的旧轮椅,折起来刚好能放进“加速度”的行李箱里面。之后他又去了妇女文化中心博物馆,花6元钱买了一张门票,既没参观展品,也没去礼堂听那里正在举行的关于自然分娩法的讨论会,只是在礼品店迅速地转了一圈,很快便离开了。
回到白石旅馆,他没向任何人打听那个长着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孩儿,而是直接上楼了。处于目前的状态下,他甚至不敢让自己去要一杯苏打水。新剃的脑袋里好像有个铁匠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眼睛在眼眶里跳动,牙齿钻心地疼痛,下巴骨阵阵抽动。最糟糕的是,他的神智如同感恩节游行中的花车一样在上下飘浮,游离于身体之外,仿佛系于一根脆弱的丝线,随时可能会断开。他必须立即躺下睡觉。·也许一觉之后他会恢复到正常的神智。至于那位金发女孩儿,最好的行动方案就是对她实施恐吓。这是一张秘密王牌,只有到绝对必要时才能打出来。这是紧急情况下采取的紧急措施。
星期五下午四点,诺曼倒头便睡。他的太阳穴不再像酒醉时那样抽搐,而是头疼起来。这头疼已经成为他的专利,每当拼命干活时便会发作。自从罗丝离家出走,他的毒品案被破获后,一周犯两次已经很正常。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止不住地流鼻涕,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蜿蜒曲折的线条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他头疼得好像脑子里有个狂暴的胎儿拼命要挣扎出来。他无法可想,只有蹲下来,静候发作过去。这样从一次发作到另一次,好像一个人在踩着踏脚石一步一步过河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这种束手无策的忍耐引出他心底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却不能使他摆脱无情的痛苦。诺曼不再顾及它了,他用手在头顶上来回磨擦着,光滑的头皮似乎不属于他自己,倒像是在摸刚打过蜡的汽车前盖。
“我是谁?”他向空空的房间发问,“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在干什么?我到底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答案,就已经昏睡过去。疼痛像一个不肯离去的坏小子,伴着他在无梦的深渊中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诺曼最终把它甩掉了。他的头歪向枕头一边,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流过脸颊,枕头上弄湿了一大片。他开始大声打鼾。
十二个小时之后,星期六早晨四点,诺曼一觉醒来,头痛已经消失了。他觉得精神饱满,精力充沛,正像每次头疼发作过去时的感觉一样。他坐起身,把脚放在地板上,看着窗外阴郁的世界。鸽群站在墙沿上,睡梦中还在互相喁喁细语。他毫不怀疑,新的一天将是大结局的日子,很可能也是他自己结局到来的一天,但这算不了什么。他将再也不会头痛了,永远不会再发了,仅仅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它是一桩公平交易。
房间对面,新买来的那件摩托夹克挂在椅背上,像一个没有脑袋的黑色幽灵。
早点儿醒来,罗丝。他几乎是在温馨地遐想着,亲爱的,早点儿醒来吧,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今天应该是你最漂亮的一天,因为你将最后一次展露容颜。 2
星期六早晨四点刚过几分,罗西便醒来了,她惊恐地摸索着床边的台灯,相信诺曼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能闻到他的香水味儿。
她惊慌失措地打开台灯,匆忙间差点儿把台灯碰翻到地板上。台灯的底座悬在半空,但终于还是被打开了,她的恐俱也很快消散。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小巧玲珑,干净整齐,而且布置得有条有理。房间里惟一的气味儿是她自己的皮肤散发出的、带有卧室特有的那种温暖的香气。这里只有她……当然,还有“罗丝·麦德”。但罗丝·麦德正安全地锁在壁柜里,她可以肯定它仍然在那儿,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遥望着山下神庙的废墟。
她一边起床一边想:我一直在梦见他,我又做了一个关于诺曼的噩梦,所以才会惊醒过来。
她把台灯放回床头柜上,灯罩叮当作响。罗西举起台灯来看了看。奇怪,你怎么才能记住——
那些你必须记住的东西。
她是怎么弄到这件饰物的?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油画上的女人戴着的那样东西,所以她才从比尔的店里买来的吗?她不知道。真麻烦。你怎么才能忘记——
那些你必须忘记的东西。
例如这一件?
罗西拿起了臂环,它像金子一样沉,但很可能只是镀金的合金材料,透过它看房间,就像是从望远镜里往外看。
这时,梦中的情节断断续续浮现出来,她明白了这梦完全与诺曼无关。是比尔。他们骑在他的摩托车上,但他不是带她去湖边的野餐营地,而是从一条小路下去,弯弯曲曲,越走越深,最后进入了一座可怕的枯萎的小树林。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树结满了玫瑰红色的果实,颜色就像罗丝·麦德的古典短裙。
“噢,多棒的一道开胃菜呀!”比尔兴奋地喊了起来。他跳下摩托车,冲向那棵大树。“我听说过这些果实,吃一粒能预知未来,吃两粒能长生不老!”
梦境正是从这里开始,从令人不安跨入了真正的噩梦之中。她知道树上的果实并没有神奇的魔力,而是有剧毒,她向他跑去,想在他开始咬那诱人的果实前拦住他。比尔却不相信,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轻轻地拥抱一下,然后说:“罗西,别犯傻了——我认识石榴,这不是石榴。”
正在这时她醒来了,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脑子里浮现的不是比尔,而是诺曼……仿佛诺曼就躺在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张床上,正在想着她。想到这里,罗西双臂交叉在胸前,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他太有可能这么做了。她把管环放回到桌上,冲进浴室,拧开了淋浴喷头。
关于比尔和剧毒果实的恼人的噩梦,她在哪里和怎么弄到那个臂环的问题,她对那幅画的复杂感情,买到手以后,却不为它安装镜框,又像隐藏一个秘密一样把它藏进了壁柜中……所有这些事都在一个更强烈、更直接的事件下变得黯然失色了:她的约会。约会就在今天,她一想起来就异常兴奋。她既害怕又快乐,而更多的是好奇。这是她的约会。不,他们的约会。
假如他根本就不来呢?心中一个声音在不祥地低语着。你知道,这也可能完全是个玩笑,你也可能会把他吓跑。
罗西迈步进入了水中,才发现她还穿着内裤。
她弯腰脱下内裤,喃喃地说:“他会来的。没事儿,他会来的。我知道他会。”
当她钻到喷头下,伸手去摸洗发液时,一个声音——这次是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低低地发出回声:“兽类之间会互相撕咬。”
“什么?你说什么?”罗西手里拿着洗发水,僵住了。她觉得恐怖,但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方。
什么也没有。她甚至不能确切记得她刚才想的是什么,只知道它与那幅该死的油画有关。这幅油画已经深入她的脑海,就像在一首歌曲中无法忘掉合唱部分一样。罗西往头发上涂满泡沫时,突然决定把这幅油画扔掉。于是她觉得好过多了,就像戒掉了吸烟或午餐喝酒之类的不良嗜好一样。走出浴室时,她已经哼起了歌儿。
3
比尔没有用迟到来折磨她。罗西已经将一把餐椅拿过来放在了窗前,以便能够看见他。淋浴后又过了整整三个小时,她已经坐在窗前了。八点二十五分,一辆后架上夹着一只微型冰箱的摩托车开进了楼前空地。驾驶员戴着硕大的蓝色头盔,从她的角度碰巧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这是他。她已经熟悉了他那宽阔的肩膀的轮廓。他又轰了一下油门,然后关掉了马达,用皮靴后跟踢了下脚撑。他抬起腿,大腿的线条透过褪色的牛仔裤清晰可见。罗西感到一阵羞怯,明白无误的欲念引起了一阵战栗,她想:这一切正是我今晚入睡前想要得到的东西,它正是我所梦想的,如果我真的幸运的话,我将会得到他。
她想在这里等着他上来,就像一个在父母舒适的家里等待着舞会男伴的姑娘。这男孩从他父母刚刚擦洗并打过蜡的汽车中走出来,脸上藏着诡秘的微笑,在门口不自然地整理着领带或者拉一拉皮带,而她会在他到了之后还让他等上一会儿,让他透过卧室的窗帘看她换上无背带礼服。
她想着这些,打开衣柜,取出一件运动衫,然后匆匆走向过道,边走边往身上套。当她来到楼梯边时,他已经上了一半,正在抬头看她。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年华正好,已经不会再忸怩害羞,但还没老到不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的年龄。
“嗨!”她站住脚打招呼,“你真准时。”
“当然,”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好像有些惊讶,“我从来就准时,而且经常受到称赞,可能是天生的吧。”他像电影里的骑士一样,把一只戴手套的手伸向她,笑着说:“你准备好了吗?”
这是一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因此她只是迎上去拉着他的手,在他的牵引下走出了大门,跨入六月第一个星期六的灿烂阳光中。他站在摩托车旁,审视地上下打量着她,然后摇摇头:“幸亏我的童子军训练技术还没荒废。”
车后座两边各有一只挂包,他解开其中一个,拿出一件跟他身上那件很相似的皮夹克:胸前两侧上下都有带拉链的衣兜,除此之外看上去很一般,没有钉饰、肩章,也没有闪光的铜扣。这件比他身上穿的小了一号。她带着疑问看他展开了皮夹克。
他看到她询问的目光,明白她的意思,便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父亲的夹克。他教我骑一辆老式摩托车,那辆车是他用一张餐桌和一套卧具换来的。他二十一岁就骑着它走遍了全国。是那种带有反冲式起动器的老车,如果你忘了把变速器调到空档,它就会从你屁股底下窜出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它撞坏了?还是你把它撞坏了?”她微笑了。
“谁也没有。它太老了,已经寿终正寝了。史丹纳家族都骑‘哈利’牌车。这一辆是家里的车,1344CC。”他轻轻拍着发动机壳,“爸爸骑了还不到五年。”
“他不要它了?”
比尔摇摇头:“不,他得了青光眼。”
她穿上夹克。比尔的父亲看来至少比儿子矮3英寸,轻40磅,可衣服在她身上仍然滑稽地晃荡,长及膝盖。但是很暖和,她把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觉得很快活。
他说:“看起来很不错,像个专爱打扮的可笑的小女孩儿,不过这样子很好看,真的。”
她想,现在她可以说出当她和比尔坐在长凳上吃热狗时没能说出的话了。她突然觉得这句话非说出来不可。
“比尔?”
他仍然在笑着,眼睛里含着惊讶。“哦?”
“别伤害我。”
他想了想,脸上还带着微笑,但目光十分严肃。他摇摇头说:“不,我不会的。”
“你保证?”
“我保证。来吧,爬上来。你骑过铁马吗?”
她摇摇头。
他弯腰到车后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头盔。她毫不惊讶地发现它是浅紫色的。“戴上头盔吧。”
她把它套在头上,向前弯着身子,从车镜中严肃地看看自己,爆发出一阵笑声。“我就像一名橄榄球队员。”
“也是本队中最漂亮的一位。”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扣子在下巴底下,在这儿,让我来。”有一会儿功夫,他的脸紧紧地挨住了她,她的脑袋直发晕,心里明白,如果他想在这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在这星期六早晨悠闲的人群中吻她,她会让他吻的。
他退回了一步。
“带子太紧吗?”
她摇摇头。
“肯定?”
她点点头。
“那就说两句话。”
她口齿不清地胡乱哼了几句,大笑起来,他也笑了。
他又一次问她:“你准备好了吗?”他还在笑,但眼睛已经恢复到最初的严肃思索中,好像他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一项庄严的使命,一举一动都会造成深远的后果。
她用拳头敲了敲头盔,神经质地咧嘴一笑:“我想是准备好了。谁先上,你还是我?”
“我。”他抬腿跨上了车座,“现在你上来吧。”
她小心地跨过腿去,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抱着我的腰,好吗?我需要保持胳膊灵活才能开好车。”
她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两侧滑下,在他平坦的小腹前握起来。她突然觉得好像又在做梦。所有这一切真的源自于床单上的一滴血吗?一个从前门走出去的冲动决定?这可能吗?
尊贵的上帝,别让这一切变成一场梦。她想。
“把脚踩到支架上,看到了吗?”
她把脚放好,比尔发动了摩托,把撑架踢到后边,现在他用脚支撑着车身的平衡。她既恐慌又感到了陶醉,觉得像一只停泊的小船脱开缆绳,在码头旁飘浮,在波浪中自由自在地摇摆不停。她稍微向他背上靠紧了一点儿,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皮革味道很浓,这真好,一切都很好。有点儿害怕,可是很好。
“希望你喜欢它,我真心地希望。”
他按下右手柄上的一个按钮,“哈利”像一支利箭般猛射出去。罗西跳了起来,身体靠住他,双手抓得更紧了,她感到一阵头晕。
他喊:“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想起他是看不见的,就大喊一声:“是的,一切都好。”
这时,左边的路面向后退去。他用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扫了一眼后面的车流,迅速向右拐上了春藤大街。摩托车拐弯时不大像汽车那么平稳,它像一架小型飞机一样斜着飞了起来。比尔转动油门,“哈利”向前猛冲,带起一阵风沙,吹进她的头盔里,令她直想大笑。
“我想你会喜欢它的!”当他们在红绿灯前停住时,比尔回头冲她喊道。他的脚踩在地上,他们好像又一次回到了牢靠的地面,不过和它的联系只是一根最细的丝线。绿灯亮时,摩托更加自信地轰鸣着奔腾而去。他们转向鹿街,沿着布莱茵特公园里老槐树投下的阴影穿行。她透过比尔的右肩可以看见前方的太阳。阳光在她眼中闪烁,就像太阳反射器一样。他侧弯着拐进卡鲁迈特路,她斜靠在他身上。
我想你会喜欢它的,他们出发时他曾说过。但她只是喜欢跳跃般地穿过城市北部的郊区住宅区。那些摩肩接踵的建筑物使她想起“家庭录像”节目中的一切,好像每个街角里都隐藏着一个维尼酒吧。走上高架公路时,她觉得自己不仅是喜欢,简直是爱上了这种感觉。他们沿着湖边从另一侧的27号公路离开高架公路。她真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如果比尔问她,一直骑到加拿大多伦多去玩捉坚鸟的游戏怎么样,她会把戴头盔的脑袋放在他肩膀上,让他能感觉到她在点头。
27号高速公路是最好的公路之一。如果在夏末,即使一大早也会交通拥挤,而今天路面上空荡荡的,一条有黄色斑点的黑色标志带从道路中间穿过。在他们右侧,树影飞掠而过,巨大的湖面闪烁着蓝色的涟漪;左侧一一闪过了奶牛场、旅游者小木屋和只有夏季才开放的旅游纪念品商店。
她觉得不需要再说话;即使需要,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出来。他已经开足了马力,迎面吹来的强风钻进了头盔,在耳边不停地呼呼作响。罗西想起了她曾经做过的飞翔之梦,梦中的她像风一样飞过茂盛的草地、石墙、屋顶和烟囱,头发像旗帜般向后飘拂。从这种梦中醒来时,她总是惊喜交加地发现自已被汗水打湿了衣衫。现在她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梦境。
她向左侧看去,她的影子随着她而移动,正如梦中景象,可是现在有另一个影子在它旁边,比梦中的情景好得多。她不知道在她的一生中,还有什么时候能比此时此刻更加快乐。身边的世界完美无缺,在这世界中的她也白壁无瑕。
气温有了一些轻微的变化。当车子飞驰进浓密树丛的阴影中时变得凉爽宜人,来到阳光下又感到温暖无比。一只杂种狗躺在一辆卡车后面,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兴趣。当比尔驶过一片农田时,驾车的农夫举起一只手向罗西打招呼。罗西看见他晒得红红的皲裂的面孔,从比尔胳膊下面抽出一只手来,冲着灿烂的阳光向他摇了两下。农夫笑了,卡车渐渐远去。
离城10到15英里时,比尔用手指向天空,那里有一个发光的金属物体。不一会儿,她听到直升机翼发出了有节奏的敲击声,接着看见两个男人坐在透明机罩里。飞机轰响着从他们头上掠过,她看见那个乘客斜过身对着驾驶员的耳朵喊着什么。
“我能看见这一切。”她想,又奇怪为什么这一点使她惊奇。毕竟她并没有看见无法从小汽车里看到的东西。但是我能看见,她想。我能看见是因为我不是从车窗玻璃往外看,从车窗里看到的只是风景,而我看到的是真实的世界。我就置身于这世界之中,我正飞过这个世界,就像在梦中一样。不过我现在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飞。
发动机在她两腿之间轻轻颤动着,它引起某种舒服的感觉。她非常清楚他们之间将会怎样。当她不再看路边田野时,她被比尔脖子上的细小绒毛迷住了。
不知道用手指抚摩它时会是什么感觉。
离开高架路后约一个小时左右,他们驶入了乡间小路。比尔谨慎地把“哈利”调到二档。他们接着来到一块写有“湖滨野餐营地,未经许可不得入内”字样的标牌前,比尔越过第一条路,转向一条石子路。
“抓牢,小心颠簸。”他说。现在风已不再像飓风那样在她耳边呼啸,她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了。
路面的确十分颠簸,但“哈利”轻松驰过,只是有些上下起伏。五分钟后。他们开到一个小小的聚餐区,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散布着一片片野餐桌和烧烤炉。草地逐渐变成多岩石的鹅卵石湖滩,波浪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湖礁,湖水在地平线上无限地伸展开,水天连成了一线。一岸边只有他们两人。比尔关掉“哈利”,寂静随之来临,静谧得令她喘不上气。水鸥在湖面上一圈圈盘旋,向着岸边发出尖叫。远远的,从西边传来了发动机的噪音,声音十分低沉,听不出是卡车还是拖拉机。除此之外偌大的湖边了无声息。比尔用皮靴尖挖出一块扁平的石头,踢到摩托车旁,放下了脚撑,用石块撑紧。他迈下车座,笑着向她转过身来。看见她的面孔,他的笑容立即变成了关切的神情。
“罗西,你没事吧?”
她惊讶地看着他:“是的,怎么啦?”
“你脸上的表情十分可笑——”
她说:“我很好,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我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头晕或有别的什么不舒眼?”
罗西这一次笑得自然一些了。“不,我很好,真的。”
“而且你很喜欢?”
“我非常喜欢。”她摸索着想解开头盔的扣,但没有成功。
“头一次比较难,我来帮你。”
他斜过身来帮她解开了扣子,他的脸又紧挨着她,这次他没有退步。他把头盔从她头上托起,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拎着带子,右手搂着她瘦削的后背,轻轻吻她的嘴唇。她觉得这吻好极了,他嘴唇的感觉、手掌的力量给了她一种回家的感觉。她开始轻轻啜泣,但是没事儿,这不是受到伤害的眼泪。
他稍稍退后了一点儿,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背上,头盔还提在另一只手中,轻轻碰着她的膝盖。他看着她的脸问道:“你还好吗?”
“是的。”她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一点头。
“好极了。”他说。然后,他像千一件工作那样庄重地轻吻着她那又冷又湿的面颊——先吻右眼的下面,再吻左眼下面。他的吻像眼睫毛的抖动那样轻柔,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突然,她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用力拥抱了他,她的脸紧靠在他穿夹克的肩膀上,两眼紧闭,流出了眼泪。他拥抱着她,用那只放在背上的手抚摩着她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用手揉着眼睛努力地微笑着。“我不经常哭,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我相信。”他说着,拿掉了他自己头上的头盔,“来,帮我把冰箱卸下来。”
她帮他松开系冰箱的橡皮扣,一起将它抬到一张野餐桌上。她抬头望着湖水说:“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简直不能相信除了咱俩再也没有别人。”
“是的,一般游客不走27号高速路。我和伙伴们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小孩儿呢。我爸说他完全是骑着车盲目乱跑时偶然发现这块地方的。”
“即使八月份这儿的人也不会多,那时候其他的湖滨野餐地早就挤满了人群。”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带其他女人来过吗?”
“没有。”他说,“你喜欢走一走吗?等到吃午餐时胃口会变得更好。我还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
“最好是你自己去看。”他说。
“好吧。”
他带领她向湖边走去。他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脱掉了鞋袜。她惊奇地发现他穿的是一双她认为只有初中生才穿的蓬松的白运动袜。
她拿着帆布运动鞋问:“把它们留在这儿还是拎着走?”
他想了想说:“你的拎着,我的留在这儿。该死的靴子如果湿了就不可能恢复原样,即使脚是干的也没有用。”他脱下白色运动袜,整整齐齐地横在短粗的靴尖上。他做事情的样子和摆放东西时的仔细劲儿使她发笑。
“怎么啦?”
她摇摇头:“没什么。走吧,给我看看那样东西。”
他们沿着湖岸向北走,比尔走在前边,罗西左手拎着鞋跟在他身后。刚踏进水时她感到冰凉得喘不上气,几分钟以后就好了。她能看见自己的脚在水里像微微发光的白色小鱼,因为光线折射的关系,脚裸处和身体其他部分被截然分开。水底有许多鹅卵石,脚踩在上面并不觉得痛。她想:“你已经冻麻木了,亲爱的。你可能会被割伤而并不知道。”但是她的脚并没有被割破。她觉得他不会让她的脚受伤的,这念头很荒唐,但对她却很有说服力。
顺湖岸走出约40码,他们来到一条草木丛生的小径,盘旋而上通向堤岸,低矮浓密的灌木丛底下是白色的细沙。她有一种幻觉,仿佛依稀记得梦中走过这条小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指着前方低声说:“我们走到那条路上去。尽量安静点儿。”
他等她穿上运动鞋,好带她往上面走。他在坡上等着她,当她上来对他说话的时候,他把一只手指放到唇边,然后往前指了指。
他们站在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上,比湖面高出50英尺左右,空地中间有一棵大树倒在地上。在裹着泥土的树根底下,一只漂亮的红狐狸正在给三只小狐狸喂奶,旁边还有一只小家伙在树叶缝隙闪闪烁烁的阳光中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儿。罗西盯着它们,简直看呆了。
他靠在她身旁低声对她细语,弄得她耳朵直痒痒。“前天我到这儿来过一次,想看看野餐地还能不能使用。已经五年没来过了,所以不能确定。我随便乱走时,发现了这些小家伙。是红狐狸。小狐狸可能才出生六个星期。”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比尔耸耸肩说:“我喜欢动物,所以读这方面的书,还经常到野外观察它们。”
“你打猎吗?”
“哦,上帝,不。我连照片都不拍,只是观察。”
雌狐已经看到了他们。它没有移动,相反变得更加安静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他们。
“别死盯着它们看。”罗西忽然想。她不知道这想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不是她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别死盯着它,它不是为你们这类人准备的。”
“它们太美了!”罗西呼出了一口气。她抓起他的一只手,用双手握住了它。
“是的,的确很美。”他说。
雌狐把脑袋转向那第四个小家伙,它已经不再追自己的尾巴,而又跟自己的影子玩了起来。它尖叫了一声;小家伙回过头,冒冒失失地看了一眼站在小路尽头的不速之客,接着就飞跑过来,躺在妈妈面前。雌狐舔着它的脑袋,仔细地梳理着,但眼睛一秒钟也不离开比尔和罗西。
“它有伙伴吗?”罗西悄悄地说。
“有,我以前见过,一条健壮的公狗。”
“他在哪里?”
“周围什么地方,正在狩猎。可能有不少断了翅膀的海鸥,拖回来可以给小家伙们当晚餐。”
罗西的目光转向树根底下,狐狸们正在那儿做窝。她觉得幻觉又产生了,树根好像闪着寒光在向她面前移动,要攫住她,然后又溜走了。
“咱们吓着它了吗?”罗西问。-
“可能有点儿。如果咱们再靠得近一些,它会跟咱们搏斗的。”
“是啊,要是咱们搅乱了它们平静的生活,它会报复的。”
他有点奇怪地看看她说:“当然,我想它会。”
“我真高兴你带我来看它们。”
笑容照亮了他的脸庞:“我也很高兴。”
“咱们该走了。我不想吓着它,再说我也觉得饿了。”
“好吧,我也饿了。”
他庄重地举起一只手挥了挥。雌狐用它明亮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皱着鼻子发出无声的咆哮,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你是个好妈妈,好好照管你的孩子吧。”
他转过身,罗西跟上他的步伐。她回头又看一眼这双明亮而平静的眼睛。雌狐还在柔和的阳光下喂着孩子,它的皮毛不像红的,倒像是橘红色的。这色调与周围惬意的绿色形成了强烈反差,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又一次发抖。一只水鸥从头顶猛扑下来,阴影掠过了地面。即使此刻,雌狐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罗西的脸。当她转过身去跟上比尔时,她还能感到它那平静的眼睛满含着深情的关切落在她背上。’ 4
“它们都安全无恙吗?”回到水边时她问比尔。她用手搭着他的肩膀以保持平衡,边说边脱下运动鞋。
“你是说小家伙们会不会被捕猎?”
罗西点点头。
“它们要是待在那片空地和自己的窝里就会没事儿。它们的父母都很聪明,会让它们跟农庄保持距离的;那是在正常情况下。雌狐至少四岁了,那只狗可能已经七岁。希望你能见到它。”
他们沿湖边向野餐区的方向走去,脚面浸入了水中。她已经看见他放在岩石上的皮靴,漂亮的白色运动袜横躺在宽大的靴尖上。
“你说正常情况是什么意思?”
“狂犬病。”他说,“经常是由于患上了狂犬病,它们才从原先的住地被驱逐到了这里,最后死掉。雌狐比狗更容易患这种病,它能够教会小狐狸一些防范危险的行为习惯。狗很快就会死掉,雌狐却能长期携带病毒,于是情况就会越来越糟。”
“真的吗?这太可怕了。”
他停住脚,看着她苍白的、若有所思的面孔,伸出胳膊来轻轻地拥抱着她。“这种事情不一定会发生,到现在为止它们还一切正常。”
“但是可能会发生。这是可能的。”
他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说:“是的,没错,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走吧,咱们该吃饭去了,你说呢?”
“这主意不错。”
实际上她并不饿,对雌狐的担心把她的好胃口吓跑了。当他把吃的东西拿出来后,她立刻觉得饿极了。早餐只吃了一些橙汁和一大片吐司。面对着面包和肉食,她立刻把对雌狐的担心抛在了脑后。
他不断地从冰箱里往外拿食物——牛肉三明治、金枪鱼三明治。鸡肉沙拉、土豆沙拉、两听可口可乐、一保温瓶冰茶、两块馅饼,最后还有一大片厚厚的蛋糕。这使她想起了马戏团的节目,一辆小小的车子里面相继掉出来许多小丑,她笑了起来。尽管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但是她确信在比尔面前不必总是彬彬有礼,事实上她也做不到。
他左手拿着盐,右手拿着胡椒粉抬头往上看。她看见瓶盖上仔细地粘着胶带以防洒出来,不觉笑得更厉害了。她在野餐台一边的长凳上坐下,用手掩住脸想制止自己的笑声。但她从指缝里瞥见一堆惊人的三明治——足足有七八块,已经沿对角线切开,整整齐齐地用保鲜膜包好,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怎么啦?”他笑着问,“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指望整个军队的人都来聚会吧?”她一边问一边笑着,“青年救国军,或者童子军?”
他的笑容在脸上荡漾,目光中还保持着一种严肃的表情。这种复杂的神态显示出他完全明白这件事为什么好笑。从这种神态中,她发现其实他的年龄跟她十分接近,或者说相差极小。“我只想让这里面保证有你喜欢吃的东西。”
她的笑声停止了,但脸上还挂着微笑。最打动她的不是他的温柔,那使他显得太年轻;而是他的坦率,那使他显得成熟。
“比尔,我所有的东西都能吃得下去。”她说。
“我相信。”他说着,坐在她的身旁,“这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对付着吃点什么;我只关心你喜欢吃的是什么。我简直为你发疯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笑容消失了。他抓住她的手,她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上面。她想弄明白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却发现很难。就像要把一件庞大的家具运过一个窄门,翻来覆去地折腾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是我?”
他摇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对女人知道得很少。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女朋友,我们最后很有可能会一起睡觉,但在这之前她就离开了。大学一年级时还有过一位女朋友,我还真的和她睡了觉。然后是五年前,我和一个在城市动物园碰到的美妙姑娘约会过,她叫布朗文·奥哈拉。”
“一个可爱的名字。”
“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死于脑动脉瘤。”
“哦,比尔,我真难过。”
“在那之后,我跟好几个姑娘约会过。不夸张地说,我真的跟好几个姑娘约会过。父母为我吵架。我父亲说,我总是半途而废;母亲则说:‘别再烦他了,也别责备他了。’”罗西笑了。“后来你走进那家店里,看见了那幅油画。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非买它不可吗?”
“是的。”
“我就有这种感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出于我的好心、善意或者责任感;也不是因为我发现小罗西过着艰难的生活。”他踌躇了一下,接着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你并不清楚,你无法弄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自己清楚什么。”他说,柔和中带着坚韧,令她有些害怕。“好了,连续剧可以告一段落了,咱们吃东西吧。”
他们大吃了一顿。罗西的肚皮绷得像一面鼓,裤带也绷紧了。他们把冰箱重新装好,比尔将它又系回“哈利”的后架上。没有一个人影,湖岸还是他们两个人的。他们又走到水边,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罗西想,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应该每年都来看这块石头一两次,好向它说声谢谢……如果进展顺利的话,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是这样认为。事实上,还没有过哪一天比今天更好。
比尔双手拥绕着她,用手指抚摩着她的脸颊,将她转过身来,开始吻她。几分钟过去了,她激动得几乎要晕倒,在梦幻般的感觉中,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兴奋。
她脸颊发烫,他透过衬衫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胸部,令她变得极为敏感。她但愿自己里面没有穿任何紧身胸衣,这念头使她的脸颊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红。她心跳加快,但感觉良好,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感情正在走向巅峰。她把手伸下去放在他的下边。觉得那里硬极了,像石头一样坚挺,不过石头不会在她手掌心里悸动,就像她的心脏脉搏一样。
他拿开她的手,轻轻捧起来吻着她的手心。“现在不要。”他说。
“为什么不?”她毫不隐讳地直接问道。诺曼是她整个生活中惟一和她有性关系的男人,他不是那种隔着裤子抚摩就能勃起的男人。有时候,特别是最近几年,他根本就激动不起来。
“因为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我是无法停下来的。”
她皱着眉头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笑出了声。
“没什么,罗西。我只是想让咱们的第一次更加美好——没有蚊叮虫咬和栎木发出的毒气,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儿。此外,我答应你四点钟回去,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我不想让你太匆忙。”
她低头看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两点十分了。怎么可能呢?他们在岩石上好像只坐了几分钟。她不情愿地承认,他们在这儿至少已经停留了半个小时,更准确些说,已经四十五分钟了。
“来吧。”他说着便从岩石上跳下来,脚尖溅起冰冷的水花,他做了个鬼脸。罗西在他转身时往他身上瞥了一眼。她惊讶地发现。他对自己有强烈的生理反应,这种想法令她欣喜若狂,甚至还有点得意忘形。
她随着他一起跳下了岩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好了,现在怎么办?”
“临走之前再散会儿步怎么样?放松一下。”
“好吧,不过咱们离那群狐狸远一些。我不希望再打扰它们。”
其实我指的是雌狐,她想到,我不想再打扰它了。
“没问题,咱们往南走。”
他正要转身,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拽了回来。她钻进他的怀抱,双手绕着他的脖子。他的勃起还没有完全消失,她很高兴。以前从不知道一个女人会这么喜欢男人的坚挺,她以为那是推销服装、化妆品、美发用品的杂志和商人的杜撰。她把自己紧紧压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的眼睛。
“我对你说几句我第一次参加生日聚会时妈妈教我说过的话,你介意吗?那时候我大约只有四五岁。”
“说吧,我不会介意的。”他笑着说。
“为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感谢你,比尔。为了我长大以后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感谢你,谢谢你邀请了我。”
比尔吻了她。“罗西,这对我来说同样也是一个无比美妙的日子。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走吧,咱们去散步。”
这一次他们手拉手沿着湖边往南走。他带她走上另一条小路,来到一片狭长的、沓无人迹的于草地。下午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尘土照射在大地上,蝴蝶在草地上漫无目标地飞翔,蜜蜂嗡嗡叫着,一只啄木鸟很有耐心地在树皮上雕凿。他指给她看各种野花,他叫得出大多数花草的名称。她想他把其中的几种搞错了,但没有说出来。罗西让他看橡树底下的一簇蘑菇,告诉他这是一株毒菌,不过危险性不大,因为它们是苦涩的。那些尝起来没有苦味的蘑菇才真正会酿成灾难,甚至使人中毒身亡。
他们回到野餐地时,一辆大篷车和一辆四轮驱动车满载着比尔提到过的大学生们已经到达。他们尽管可爱,但是把塞满啤酒的冰箱运到阴凉地里并安装排球网时吵吵闹闹,令人心烦。一个十九岁上下的男孩儿肩上挎着一位下穿斜纹短裤,上穿比基尼泳装的女朋友。他突然跑动起来,她快活地尖叫着,用手掌不停地拍打他那理成板寸的头。罗西担心这女孩的尖叫会不会传到雌狐的领地。她似乎看见那个雌狐躺在窝边,正在为几个吃饱就睡的小家伙梳理毛发,此时却竖起尖尖的耳朵,聆听着从下面的沙滩上传来的人类的尖叫。它的眼睛明亮而狡猾,但是对狂犬病却毫无抵抗力。
狗得病以后很快就会死去,雌狐却能携带病毒长久地活下去,罗西想到。她记起草地边缘的毒菌,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生命力更加旺盛。有一年夏天奶奶曾指给她看过,把它叫做蜘蛛菌,一个书本上没有的名字。她永远也忘不了它们令人作呕的样子,苍白的、蜡质般的组织一堆堆地挤在一起,真有点像蜘蛛……
雌狐能携带狂犬病毒生存很久,她又一次想到,狗却会很快死亡。但是……
“罗西,你冷吗?”
她眼睛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你在发抖。”
“哦,我不冷。”她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她和比尔,因为他们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她回过头对他说:“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5
回去时路面开始拥挤起来,离开高速路后,车辆仍然很多。虽然并没有完全停止下来,但是必须减低速度。比尔驾着“哈利”在车流的缝隙中穿行,但没有一次是盲目冒险。罗西觉得他们像是在蜻蜓翅膀上飞,她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驾驶技术。他们超过了一辆辆汽车,却不得不在收费站前排队等候。驶到了写有’、“湖滨区和水族馆。艾丁格码头和公共游乐场”字样的路牌下后,罗西高兴极了,他们已经回来了,她能赶上按时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活动了,这简直太好了。更重要的是她要把比尔介绍给朋友们,她们一定都会喜欢他。他们路过一面鲜艳的粉红色横幅,上面写着:“与姐妹之家一起迎来夏日!”罗西欣喜若狂。在这漫长的一天稍晚些时候,她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回忆起这段美好时光的。
现在已经能够看到过山车了,它那弯曲复杂的轨道在空中勾画出优美的轮廓。尖叫声像水蒸气一样慢慢飘向四方。她把比尔搂得更紧了一些,开心地笑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一会儿她想起雌狐那双关注的眼神,但她很快把这记忆驱散。就像一个人在婚礼上赶走了死亡的念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