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侯门一入
玉姑娘活过来了。一天一天迅速地好起来。简直像着了魔。这样重的症候,一条命去了大半条了——根本一只脚已跨到阴司的门槛里去了,但不知怎的,忽然间一转身,她又轻轻巧巧地退了回来。好象连生死也能由她自己做主,想死便死,要活便活,这样离奇的垂危与康复透着蹊跷,并不值得欣喜,反而令人疑惧。
简直不是人,像个妖物。
背地里嘁嘁嚓嚓地议论着。然而掉转面,在她面前自是浓浓地堆上一脸喜色。姑娘呀,我的好姑娘,你真是福大命大。妈妈早就说了你这病不碍事——不碍事的,是不?现今可好了,我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了,我的姑娘,你这福相,透着少说还有四十年荣华富贵好享呢,哪能够就这么说不好就不好了的——我们玉姑娘人气旺、火焰高,阎王爷都不敢收的!
老鸨嘎嘎地高声笑上一阵,拉过她的手来摩挲不已,左右端详,眉开眼笑。
往后可不许这么胡想瞎想的糟践自个儿了。咳,也怪妈妈不好,往后啊,再不让你这么辛苦了!哪个要再想见我们玉姑娘,可得先过我这一关!
又道,气色是缓起来了——就是还有点瘦。回头叫厨房多炖点参鸡,这可要好好地补一补了。
晚上柔儿满面含笑地捧了瓷盅来。人参鸡汤,枸杞雪莲,变着花样地送来精致羹汤。她一下子变得从所未有地清闲。
玉姑娘大病初愈,暂不见客。但都城内外,欢场上的朋友没人不知道她好了,人又一天天精神起来。逐日里旧客新朋遣人送的鹿茸熊胆、花草玩物堆满了屋子,还夹着笺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的是百般柔情的诗句,以示相思与探慰。
——这个给你拿去做衣裳罢。她把一块上等杏儿红的越罗料子推到柔儿面前,里头一张淡绿葵笺随手团了一扔。柔儿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笑道,又破费姑娘赏我们衣服穿了……这料子真水灵!姑娘……您不自己留着做件袄子?
她笑了笑。懒懒道,叫你拿你就拿去罢。我病的时候,多亏你汤水照应,这个算得了什么。明儿我好了,要多少这东西没有。这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值不了什么,谁拿它当正经衣裳穿!
那我就讨姑娘的彩头了。柔儿嘴边的肌肉抖了抖,然而仍旧堆着笑,很贴心地俯耳道,都说姑娘是有后福的人,你看这一好了,颜色比先前还更水灵了多少——比这料子还水灵!这往后定然更是花运红火、贵客盈门的了!我先替姑娘贺喜了。
她独自关起门来,对着镜子端详。看着看着,镜子里的人泛起微微的笑颜来。颜色比先更水灵了,是么?看着果然是更娇艳了些儿。身上脸上的肉刚刚缓起来,久不见天日了,仿佛伤口新生的肌体一般鲜嫩,半透明的苍白颜色,内里映出新的血色,挡也挡不住地,红是红,白是白。她像新春一株雪地里的梅花,要开了,挡也挡不住。瞧着镜子就熬不住要笑,她抿了嘴角,冲镜里微微斜睨一眼,飞个眼风……这样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葡萄一般。
不。她正了正脸色,把手从鬓边放下来,撂于膝上端然对镜而坐。不,温玉,你以后要乖乖的了。不能再搔首弄姿、不能再糟蹋自己。你答应了先生以后要乖的,不是么?
……这样,也许他就会慢慢地喜欢上你。
她出了一回神,怔忡地,慢慢地微笑了。她以后都会乖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乖了。
不是不辛苦的。人家的女儿学的是贤淑节烈,德容言工。而她长在这院子,所学所精,不外如何勾引男人上床、勾着他们一回两回地回到她床上来。她很清楚,她是个倌人,离了男人贪馋的眼与饿渴的手,离了那些精力弥满无处发泄的耸动着的身子,她并不美,甚至什么也不是。这地界纵然肮脏,到底她已经习惯它。出了这圈子,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完全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要从头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这平淡而稳妥的寻常人的世界从头摸索起。满目仓皇。但她是快乐的。啊……她可以做些什么?或许她可以学着为他烧些小菜,把那些简朴而干净的青布衣袍洗得更干净些,当他外出授馆的时候。他的衣裳都是这样干净,他是喜欢干净的人。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这样你就会慢慢地喜欢上我。
她脸上带着点渺茫的笑,打开抽斗,衬底丝绒之上宝气氤氲。从前许多爱过她又离开她的男人留给她的珍宝,一件一件都是这么美丽……当然,他们只是在床上爱着她,她知道。但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会不因她的身体而喜欢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
她的手上,一件一件那些金珠翠玉流过去了,琳琳琅琅地相互撞击出悦耳的声响。它们每一件代表着她的一次出卖,然而它们成全她,在此时此刻,在将来。
将来,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吧?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小到了相信先生会喜欢上一个乖孩子的年纪。她不记得的那个年纪。
老鸨满意地看到玉姑娘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往日容颜,甚至更加美丽。她的眼底流动着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光。这一次死而复生,这棵摇钱树似乎越发丰茂,香花艳丽引得大群蜂蝶闹嚷嚷渴欲一亲芳泽。
总得再敷衍一阵子的。眼下就她手头这些,要赎身只怕还是不够。她清楚妈妈的手段与胃口。不过没关系,打起精神,再好好地敷衍一阵,也就差不多了罢。况且如今多少阔客眼巴巴地等着见她。温玉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们不管她的死活,但可以主宰她的将来……为了庆贺她的后福并一显挥金如土的气概,带着大批的金银珠宝。
她的手仍然在琳琅珍物之间轻柔地穿梭,姿态娇媚。不过和着那丁丁冬冬的清音,心底里是默默地拨着算盘珠的了。盘算着,还要多少次呢?
然而这件事在她预想的日期之前被解决了。
二月里,京里老王爷派人送来一色珍珠首饰匣子,以贺姑娘玉体康复。并发下话来,玉姑娘,他赎了。定金另遣人交与妈妈,待过门那日,额外另有厚礼相赠,多谢霜思林栽培姑娘这些时日的辛苦情意。
我的姑娘,难怪姑娘腰杆硬,敢情有个这么大来头的撑着!我说姑娘你也真本事,怎么就三不知的把这位爷给套牢了,我们是一点眼色也没瞧出来呀!姑娘您能耐,您的手段!现下好了,山鸡变凤凰,可是飞上高枝儿去了!老鸨黑着一张脸,冷冷地把那匣子推到她面前。瞧瞧吧,这可是好东西,珠子都有指肚儿大。还得多谢姑娘捎带着我见了世面。哼,人家爷们也真是痴心哪!宗室里规矩那么大,为你,不管不顾了,玉姑娘,你厉害。不是我说,做妈妈的养了你这些年,你有个好去处我也不是不高兴哪,你何必就瞒得妈妈这么紧,半点口风也不露!倒像是我见不得你们好似的……
温玉呆呆地对着那檀木匣子,匣盖打开来,里头珠光莹白温润,融融浮着,把脸都照亮了。一壁听着老鸨唠叨,她抬起手来,轻轻抚过那指肚儿大珠子串就的头面。这匣子,价值千金。
……好啦,姑娘也不用哭丧着脸给我瞧,你心里得意,那就笑呗。别憋着藏着的倒憋坏了,我担不起这干系!你现下是王府的人啦!妈妈也不指望你往后想着提携照看我们这些下九流的,算是白养你这些年了,你就是心里再兴头,也给我耐烦些,熬过这几日好好的上了轿离了我这门,妈妈我就算是得了你的济了!我说,别死盯着那头面瞧了,这赶明儿姑娘你就穿金戴银,比这个好的不知还有多少呢!快别放出那小家子气见不得好东西的模样来,姑奶奶您就开开金口笑一个罢!真是!妈妈眼睛里头你还装什么装!
老鸨一甩帕子,愤愤道。她怔怔地把眼睛由匣子里移到她脸上,瞅了片刻,果真的扯动嘴角,笑了笑。
是啊,这世界有什么不能拿钱买的呢。
她轻声说。
十日后,她上轿,离了霜思林的门。
都城的欢场中从此没有玉姑娘这一号人物。大家都知道,有个大来头的主儿把她金屋藏娇了。难免有点惋惜,好容易她好了,还没等见上一见,就被那位主儿占了先。这往后,想找玉姑娘玩,是再不能了。
可惜。难得的一个小娘。
侯门一入深似海。
(十)世上没有桃花扇
尽管走的是王府花园的角门。接她进府,到底是不便声张的事,虽则丫鬟下人一样地唤着玉姨娘,她始终不像他的另外一些姬妾般身份明确。有点神秘兮兮。每个人包括夫人都知道她的存在,然而究竟不能过明路。她是院子里出来的。老王爷的荒唐,宗室的羞耻。每个人假装着不知道。接来那日,他没有命她拜见夫人与府里其他主子,以后也没有。一乘小轿,悄悄地径直将她送入花园僻静处一重小院落。
她是个污渍。颜色再漂亮,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就是脏。不是桃花扇,戏文中那义烈的名妓为拒豪强逼婚以死明志,一头碰去溅了一扇面的血,点染成为灿烂桃花。那样的传奇、佳话、有情有义,决绝单纯鲜明的美色,究底,只在戏文里头,不过是伶人扮演的感天动地。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佳话。当她坐在轿子里,悠悠经过长街的时候漠然地想。十日间,她没有派遣心腹去给他送信,像戏文里常常演的那样——根本她也没有心腹,在霜思林这样的地方。什么姑娘与使女之间情若姐妹,经历了许多磨折,最后终于撮合得佳偶天成的故事,全是放屁。
其实,原也不需要特为的告诉他。玉姑娘要赎身了,这消息常来霜思林走动的朋友们哪个不知道。他若要来见她,早就来了。可见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一介儒生能从老王爷手里把她抢过来么?凭什么——呵,不要相信戏文,不要相信诗句。什么但愿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你相信么?
何况他根本不想跟什么人抢她。他不会主动地来争取她,这一点她太清楚。他不要她,从前,现在。她所能赌的,只是以后——以后,或者他会慢慢地喜欢上她——但没有以后了。轿子在进入角门之前落地,短暂的停歇,通报门上。那一刻温玉很想掀起帘子来看一看外头,她知道这一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然而她苍白帕匙在小轿中,暖热紧窄的黑暗,也像是一次新生,要出生还未曾出生的当儿……啊,生是痛苦的。倘若她一落地便是在这园子里头,又怎样?/p>
什么人低低地吆喝了一句。轿子又忽忽地离地,吱呀一声,通过了那扇小门。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终究是没有动一动。
没什么分别吧。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怎样留恋。算了,都算了。说到底,原来她不是戏文里有情有义的旦角。他,也不是她的生。不过是花丛流连,一段偶然的相遇,遇过之后,不了了之。天底下,这样的故事才是多着。并无那么些个桃花扇,亮烈夺目。
而她,只不过是衣上一块暧昧的迹子吧。像有一次月信来时,有个客人强硬地要她,非要不可,粗暴地……次日在藕色小衣上发现红白相渗的印迹,如一朵丝丝缕缕缠绵入扣的水花。日久变成淡淡的褐色与牙黄。她没有再穿过那件衣裳。
其实,血迹不会是鲜红色的。她不明白,写戏文的人,怎么不懂。
她知道她不会为他去死。她的身体内,流不出桃花颜色的、亮烈的血。
她只是一块污渍。年深月久,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至于老王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事隔一年之后忽然想起来要她。她以为他早已把她忘却,在那个寒冷的清晨之后。她觉得他理该把她忘却。但也许他一直是要她的。他说要带她回王府,这样看来,竟当了真。
温玉没问过他关于这一切。也没人请她思量。她的身份是暧昧不明的,她的作用却至为明确。
老王爷要她。很明确。
只是要她。
因为这世上有一只红漆描金八宝为嵌的马桶,用起来很舒服。
或许,那是如今唯一能令他舒服的一只了。人总是需要排泄的,哪怕是王爷,哪怕是年过六旬的老王爷,也一样。
红罗斗帐里她俯视他的脸。隔着遥远的灯光,隔着火炕烧得旺盛蒸起来的香而暖热的空气,褥子里香末子仿佛粉粉地飞扬着,肉眼不见也如一重障纱,令他的脸成为灰蒙蒙的一片……老人的脸,本身便有种面目模糊的轮廓。或许因为太接近死亡,和婴孩的面貌一样,总是殊途同归。
红的灯光投在他脸上,好象抹去了口鼻五官。他的头颅在枕上转侧,如同一颗自行其是的肉球,有它自己的生命。她气喘吁吁,忽然停了下来,觉得有点恐怖。
老王爷沙哑地唤。玉儿,玉儿,你真好……玉儿!只有你……只有你对我好,啊,玉儿……声音透出焦急的干渴。
于是她又动起来。一上一下,腰身奋力地挺动着,细软如蛇,夭矫却如龙。从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的腰身是这么有力的。这么久,也不会累。全然地像架机械,水车或是风磨,为无生命的力量驱使,便可以一直动,一直动下去。他的皮肉真松……据说当年是马上开国的功臣,疆场上一员悍将,但髀肉重生英雄迟暮,坐下去只觉股上一层软皮,层层层层堆积起累赘的褶皱,像梯田。
她俯下身去舔吮他的耳朵。气息一窒。说不上来的,他身上似乎永远有股牛羊的膻味。乳酪与皮帐,烟尘与鲜血,是征战的气味,野蛮暴烈,但时日久了,萎缩了。是死去的战争……白骨蓬蒿,当年许多死了的人,他杀的,仿佛附身在他体内等他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她轻轻地啮咬着他的耳垂,然后游移向下,在脖颈与胸前,灵蛇般舌尖儿滑来滑去。一嘴的咸涩。
……玉儿!我的玉儿!你真好,真好……
他喘息如牛,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乎凄惨的嘶叫,沉重的身躯一挺一挺,落下时砸起愈发浓重的香氛。他老了,太老了。纵使饮着大补的汤药,纵使在被褥里絮进麝香粉末,他还是老了。再也没办法驾驭一个绮年玉貌的女人。他的那几房姬妾,尽多二三十的壮盛年华,玉体如脂,粉脸如花,他不敢进她们的房……他怕。怕曲意承欢的女人眼睛里透露出的一丝不满足……即使她们怕他,柔顺地奉侍着他,也不行……他本来就不行,这样会更加不行……
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么?老王爷并不曾对他的玉儿说起,朝廷里人事变迁、权力更迭,如今他年幼的侄儿早已不再甘心做个黄袍加身的傀儡,就连他自己的母亲也不再敢干预他的决定。而他,开国几大功臣之一、亲王贵胄的皇叔老王爷,其实早已赋闲在府享清福了。说是天恩体念一生弓马的辛劳,金口许下了爵位世代永传、荣华富贵不断……是不断,供俸福禄上头,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但,国家大事,政务机要,再没有他插手的份儿了……
一个男人还能有什么呢?生在这世上,江山,或者美人。然而美人与江山,他都驾驭不了了……他的时间过去了。他粗重地喘着,睁开眼睛,迷迷蒙蒙望向身上的女人。她在他上面,她让他在她里面。她奋力地耸动,一把细腰,真细,好比一条剥了皮的水蛇,莹白新鲜的血肉……啊!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婊子,这荡妇,毫不掩饰她的欲望与饥渴,她永远比不得他其他姬妾的娇羞典雅,看她那张牙舞爪在空中飞掠着的头发,她那上上下下颠动着的奶子……她完全是个婊子!狗改不了吃屎,到死她也改不了她那青楼习气。深植体内的下贱的风尘骨。
可是只有这个婊子能令他坚硬起来。
只有她,这样的没脸没皮的放肆、放荡,骑在身上等不得般地要求,如同要把他榨干……能令他觉得自己还有可以被榨取的东西。只有跟这个毫无廉耻之心的风尘女子在一起,他可以不用顾及自己是否能满足她、驾驭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任由她骑在他身上出尽全力让他受用。
她本来就是侍侯男人的。他买下她向着许多男人泛泛而发的柔情与欲情,归他一人受用……也许她从他身上亦是得不着满足的,但,管她呢!她是个婊子。她的身体于她,也不过是一种工具吧!他付了钱,他买了她。她只管让他受用就是了。
……只要能够受用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跟她在一起,是没有负担的。 他嗅到麝香末子那辛辣的、催情的气味。体温汗液一蒸,越发的香。香得近乎一种臭气。
玉儿,好玉儿!……
她剧烈地一阵大动,突然抽身退下,把他衔在口里。
老爷,给我罢!玉儿……受不了了……
她喉间游逸出含糊的声音,一面不遗余力。他两手抓住她的头发,一下子忍不住了,爆发在她口里。畅快淋漓。他的眉目揪作一团,发出年老的狮虎的那种咆哮。紧紧眯起的眼缝中看到红灯影里她弓伏着的身子……这条天生下贱的小母狗!她喜欢这样,她生来喜欢被男人作践……他对她可以没有任何愧疚之心。
他抖动着,温热湿润的感觉渗透全身。这个瘦弱安静的女人在床上似乎是有着无穷的生命的力量可供他汲取。就连她的淫荡与下贱,仿佛也是一种生的泼辣有力。
他喃喃地说,玉儿,我最疼你,你待我最好。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全都给她。是的。他让她供养无缺,在她的足不出户的小院落里,一切的珍馐美味、金玉绫罗,从来没有亏欠过她。
她脸上带着点游离的笑,把一只金项圈撂下。啪。黄金与紫檀木的妆台相碰,发出沉闷但实在的响声。那是实实在在的、可扪可触,十足赤金。第一等成色金子打出八宝螭龙,蜿蜒相对衔住一颗珠子。她才刚试了试,很凉。不由想起他买她那日送来的珍珠头面匣子,这会儿都不知搁在哪里?老王爷富可敌国,但待她也真是慷慨,不见得他的每房姬妾都能如此迅速地拥有自己一份这样丰厚的妆奁。她来了才多久。他是把世上的珍宝堆积起来,堆出她这么一个人儿……不,他给的,远比她这个人本身值钱。值得多。
她算个什么呢。到底。她知道他并没真的看得起她。枕衾间蜜里调油,算不得数的……或许换了个女人,会欢喜得了不得,以为自己当真的三千宠爱在一身,这辈子是笃笃定定的了。但她是个妓女。她知道男人在床上的喜欢未必是真的喜欢,床上的誓言更是当不了真。真奇怪,床上与床下,仿佛是两个世界,各自有着互不干扰的理直气壮的规则。那些怜爱不是假的,但当不了真。她并没把自己看得太重。霜思林迎来送往的生涯教会她凡事三分真假平分,不太真也不太假,这样不会太失望。真好笑。这世间就连结发的夫妻,也不敢说一句从一而终,你又凭什么以为人家会只喜欢你一个人。她的本分只是把他服侍好,服侍舒坦,和从前在霜思林的日子并无二致。究竟,她是他买来的。她要记住。
他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
……但,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会不因她的身体而喜欢她的吧?……说到底,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吧?她并不确定。一瞬间,她记起有那么一个时候,自己是这么样想着的。一厢情愿的、呆呆的想头。简直不像她。
完全不像是风尘里男人堆中打滚了这些年的玉姑娘的心思。想起来有一丝惶恐,还有点惘然,好像被什么痴情的女鬼附了身似的……那些不可信的渺茫荒唐的传奇。那不可思议的片刻。
原来她也是痴心过的。对一个男人。这一生。
但他并没出现。
他没有来找她。她又笑了笑。原来终究那是一个梦。他没来,不会有男人来追寻她,矢志不渝地,从一而终地。这一生。笑话!她本来就是众多男人床褥上滚过来的玩物,大众的分享与快乐……不是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属于她。要什么矢志不渝?想什么从一而终?
都是笑话。她宁愿相信自己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不知何谓忠贞与情爱的女子,从未有过爱着的与被爱的人。什么是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对于像她这样的女人,只是天方夜谭。她不会懂的,别白费劲了。她不过是个肮脏又美丽的小玩意儿,从前是许多人的,现今,是一个人的。而已。
撂下了金项圈,又拣起一对坠子戴在耳上。金镶的猫睛石,真如猫儿的眼睛一般,狡黠善变,那蓝绿晶莹的宝石里头,每一微动变幻着千百般奇丽的光色。但她直挺挺地对镜坐着,两个坠子静静垂落,绝无稍瞬。猫儿的眼珠子,沉沉地死去了。如今她不再是院子里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了,她在王府里头,她要端庄。这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并不比猫睛石少一点点锋芒。
温玉忽然趴在妆台上。把脸儿埋在手臂里,尽着伏倒,一动也不动像具尸。啊……如今她端庄了,再也看不出是个院子里出来的人。她以后都会乖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乖了。不乖也不行,这是什么地界,半点也大意不得。
……她真的乖了,他知道么?反正是再也看不见了……无所谓。
她点起了银水烟筒,踱出房门到院子里散闷去。大概那是她过去的生活唯一的遗迹。在王府里头也跟在霜思林一般,一起了身就得把脂粉齐齐整整地涂抹好,因为不知她的主子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地过来宠幸她……她不能有一点懈怠……猩红的丰润的嘴唇里丝丝吐出淡白的烟,向上游着游着,看不见了。主子夸她真好,她知道只是在床上真好。始终不能太高看了自个儿,恃宠而骄,那是大忌。
原来她始终都是这么个谨小慎微的、善于讨男人欢心也只会讨男人欢心的女人。在勾栏或王府中,极贵或极贱,都没有什么分别……她慢慢地仰起头,看着那些烟雾一直游上透明般的蓝天去,缭绕在花间……她的院落虽小却极精致,主子宠她,不是不花气力的,四时花木应有尽有。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恍惚间叫人迷离了心思,想起过去,仿佛什么时候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致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寂静的沙沙声响。
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掠过去了。不觉间她在这院落里头呆了两年。银水烟筒用得发了乌,那些破碎的轻烟,袅袅自花间散去了。也不觉得日子很长,两年,如同一瞬。从前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倘若从院子里出来了,会是怎样。想也想不出来。如今却晓得了,原来从院子里出来,也不过是进了另一个院子而已。
那么,就这样一直下去了吧。她不再多做什么没用的想头了。两年了主子还不曾厌烦她,她始终是房帏间他唯一的爱宠。还求什么,等往后人老珠黄了,再说。那时他大概也不在了,但一口饭总少不了她的,不见得这府里容不下她一个老姨娘。
就这么样了吧。十年八年。但有一日大雪天,黄昏时分她出来赏梅花,在阶上滑了一跤,等下人们发觉了来扶起来时,人已动不得了。
这样躺了两日。筋骨似乎是伤着了,话也说不出来。汤汤水水的调理着,还是不中用。把太医叫进来隔着帐子搭了脉,说是姨娘这一跤跌寸了劲儿,怕是坏了颈子。须知人的颈子筋络血脉最是细密,若是不当心损了一些儿,再要望好可就难了。
那我们姨娘还得好转么?——话儿总还是说得出来的罢?这小院的管家婆子问道。
——大娘不须担忧,姨娘年青,但凡年青的人,血脉总是旺盛,不拘甚么病,要痊愈总是容易的。就是行动跟言语恐怕费力些,日后要大娘们多费心服侍了,慢慢地养着,总归有好的一日的。不才这里开个方子,照方细细煎了与姨娘吃去,性命是决然无碍的!请大娘上禀与王爷知道,好教他老人家放心。性命是不碍事的……
太医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开了一张方子,是些当归、黄芪、大枣、陈皮之类。一面捋须笑道,放宽心,只要依方调养,这病绝无大碍,冬至、春分,都不怕的。
(十一)他得对得起她
……所以,王爷您不必担忧罢,姨娘吉人天相……他坐在那里,脸上阴沉着,听那婆子罗罗嗦嗦一大串说个不了,手里尽自玩着一对晶光锃亮鸭蛋大小铁胆,转动间叮叮地响。耐着性子听完,面色更黑,那脸上的赘肉沉沉往下坠着,额头上堆起许多褶皱,腮颊两边却像含着两口稠粥。越发显得喜怒难测,只是一味的油黑而宽大,如同没草木的石头山。婆子躬身垂眼,不敢抬头。
王爷不必担忧……
只是把这句话嗫嚅着重复道。
他缓缓地仰起下颏,半闭着眼,仿佛是盹着了。只听得铁胆有节奏地悠悠地响,叮的一声,叮的又一声,天荒地老。那婆子的脚站得麻了也不敢略动一动。正难耐时,他却从眼皮底下罅隙里射出两道精光来。
这么说,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
他慢条斯理道。婆子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地把眼睛睃了一睃,从眼角里瞥了老王爷一下——还好,脸上并无怒容,然而大意不得。生恐把姨娘这病三个月都没有起色的罪责落到自己头上,自顾斟酌着,她觉得嗓子有些紧,却并不敢嗽出声来。
回王爷,太医说了,姨娘这病非是寻常风邪寒热——是伤了筋脉,若指望汤药调理,十天半月的就能痊愈——那只恐是很难的了——偷眼又望一下,忖度着道,太医说,姨娘究竟是年青人底子壮,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好。昨儿才来过,从新的把了脉,说是姨娘这些日子来调养得甚是不错,精神气色都好……
我说起色!三个月了,半点起色也没有吗?!谁问你气色了?那些狗屁太医,只知拿了朝廷俸禄,开点吃不死人的万应方儿,说些不痛不痒的囫囵话,打哈哈,谁要听他!他忽然发作,手里一紧,两枚铁胆骤停,咣的碰撞于一处,里头芯子兀自旋转,余韵不绝。婆子连忙噤声,低下头去。老王爷怒气未消,起身在屋里来回的走了两趟,止步沉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半点起色也没有。什么精神气色,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姨娘如今还是身体半分也移动不得?
……是……饭量倒是还好……
他皱起眉头,打断那婆子的罗嗦。还是下不得炕、说不得话,还是才跌了时那样,像个活死人一般么?——说实话!
……是。婆子声如蚊蚋回道。
一群废物!不过是滑了一跤,什么大不了!三个月,三个月就当真拿不出半点法子,不知朝廷养着这些饭桶是做什么用的!他把铁胆向案上一拍,喀啦,那花梨几案定是裂了。老王爷站定在那厢,但见白须咻咻地吹着,胸口起伏不已。
王爷是真疼玉姨娘。那婆子心想。为这心尖上的人儿,气的这样。一壁也只得宽慰道,王爷,这病来如山倒,病去……
带我去瞧瞧姨娘。他理也不理,一撩袍子,径自拽步出门。
三个月了还是这样。他并不清楚温玉的病况,只在她初病倒时去瞧过两次,后便没再踏进过那小院,只命下人加意小心伏侍,请大夫用药。影影绰绰听得一些消息,虽则奴才们怕担了干系,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料得到她是没有多大起色。摔了颈子,若真赶寸了劲儿也不是小事。当年沙场征战,他还记得二皇兄的儿子,那个年轻骁勇的孩子在逐杀敌寇时中了一箭,从马上摔下来伤了颈子,当时便不能行动。躺在大车里从疆场千里迢迢护送回后方去,养伤。那年他是十八岁。心气高傲、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每逢攻战总是一马当先,手中刀也不知砍杀了多少敌人,就为这一摔,摔得他只能离开这立功的沙场,躺着回家去。不然今日朝中栋梁少不了他一位。
这一躺……二十……三十……多少年了?他眯起眼,有点害怕回想。反正他是骑在马背上来的,躺在车里回去的。躺到了今天,还是躺着。没死。
他死不了。这是活受的罪。罪没遭到头儿,想死也死不了。
……活遭罪。他的玉姨娘,他不是没想过她如今是怎么个样子。二皇兄的儿子,两条腿已经全然地萎缩了,盖在被子里几乎瞧不出来,只见上面戳着一截,黄土色的脸,好象人给腰斩了……那恐怖的半拉身子,他永远都忘不了他见人来了,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似哭的神情。张着嘴,喉咙里嗬嗬地发出痰音,活尸般面庞上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轮……做人做到那个地步,已经是对于人本身的羞辱。
他捏紧了拳头。他不能看见他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那会让他此后都抹不去这点恐怖的回忆,然后只要一想起跟她缠绵的情景就恶心……但到底总是要去瞧她一眼的……总是得去。他曾经这么疼爱的、一意孤行、黄金有价玉无价地赎了来的女人。他把她接入王府,不顾非议。他对她宠擅专房,自打有了她,没再往旁人屋里宿过一夜。他待她仁至义尽了。对一个风尘女子,再深情的恩主也不过如此了。他对得起她。以致这府里莺啼燕妒,多少红颜含怨。她们给她取了个诨名儿,叫做抱小姐,在她跌伤以后。这府里的事,他不是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女眷们吃醋,幸灾乐祸,也是难免。吹到他耳朵里,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谁去理会这些妇道人家叽叽喳喳的碎嘴子。
……但……抱小姐……他恨这个词儿。她们说他枉费万金,不过买来了一个泥塑木雕的美人壳子,行动得由人抱,不说,不笑,完全伏侍不了主子——反要主子费心思伏侍她去。简直还不如泥塑木雕。她如今是只会吃喝拉撒,凭空地给人添出无数的麻烦来。
我们老王爷,心上第一个人儿——你不晓得么?就是那抱小姐呀!呵呵,老爷子这回可是过足了瘾了,那些赎身银,说出来都吓人,丢在水里也听个响——这可好了,好好的给自个儿请了个祖奶奶回来供着,抱小姐,慢慢儿的抱去罢!抱过来,抱过去,好玩儿罢——往后日子长着呢!——他几乎在想象中听到她们含酸讥笑着的声音。
不能忍受……他简直想就此不要再见她的面算了。一日她好了,一日再来见他。然而他的双脚迷迷瞪瞪,就往那小院迈过去。总是要瞧她一眼的……他从前那么的疼过她。她要什么,全给她。
他得对得起她。不觉间一抬脸,重重纷纷紫雾扑到脸上。她这院落里,一架紫藤开得正足,张牙舞爪伸展着它粉紫的触手,四处绞杀,碰到什么就绞住什么。原来已是四月末,暮春时分。他扬手披开花蔓,怀着厌恶——这花太香了。那无边无际漫天漫地艳冶地盛放着的紫,招来许多蜂子嗡嗡缠绕着,他随手挥落了一只,抬脚踏死。
太香了,香得教人恶心。
她那屋里也是一样的浓香。虽然门窗都不开,怕病人招了风,还是有股藤花香气,不知怎么进来的,充塞在屋子里甜得人发闹,仿佛一气儿吃了五六斤藤萝饼。
久未开窗的病人的房间……闷住呼吸,捂住,像一双决意杀害的大手,像宫里绝密的酷刑“气毙”,拿棉纸沾湿了往人口鼻上贴去,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线的生机,逃不出生天。这屋里阴暗,似不只因为光线。一踏进来便陡叫人觉得窒闷,胸口,鼻间,嗓子眼儿,一切可出进气儿的所在都给堵上。他望着那寂寂下着帐子的大床……多少次翻云覆雨的爱妾的床……一步步走近去,忽觉胆寒。
揭开帐子,出乎意料的,她的模样儿竟没大改。静静地仰面睡在枕上——没睡,睁着眼睛。她那双眼眸还是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伏侍她的丫鬟婆子都很经心,想是常替她擦身拭面来着,一头乌发也梳洗得齐齐整整拖在枕畔。乍然看去,面色仿佛比前还更好了些,不着风日,白玉一般——然而这玉不是温的,不像她的名字。两颊还透出轻红,但红而不润,是一种冷红。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坟墓中尸首口里含着的殉器,一颗珠或一枚玉蝉,长年累月,吸取了尸内血气,渐渐由内里泛出红来。人死了,人的血也死了,然而到了死物的珠玉里头,竟可永垂不朽。就是那尸首本身烂成了泥,烂成了白骨,烂得无踪无迹,含玉内那一缕残血也永远在那里。像是借尸还魂,两两早已死去的阴冥之物相附,却就成了一种反常的生命……生的尽处是死亡,死亡到了极至、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够返生么?——然而是违背阴阳常理滞留在不该存在的地方的、不祥的生命!他无端地觉得烦恶起来了。把眼光投在她脸上,这是他的女人,她的娇媚的脸庞,他的掌心熟悉那上面的每一寸线条……可是恍恍惚惚,这么的陌生。
玉儿,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么?
他对住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温玉的头搁在枕上,并无半分转侧。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可会有一些识得他的表示,但半晌,那双眼珠就如点漆,两笔黑颜色点下去了便再抹不掉,动不得,移不得——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瞪着他,一片透底的死气。 玉儿,是我……他软弱而模糊地,再唤了一声,唤到一半,咽住了后头的话。这情形,分明她是不认人的了,想不到她的病情竟这么厉害,比他那侄儿还更沉重了。瞧这样子,怕是连心智也没有的了。他摇了摇头,待要回头吩咐下人好生伏侍,却见枕上人的眼珠儿缓缓地动了一动。极其吃力而锈涩的,像是慢了半拍,人家老半天以前对她说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视线不再投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而是看到了他这个人。看到了,但他仍然不能够确定她是否便是在看他。
姨娘这样子,是病得不轻。跟她说话还听得见么?可还认得人?
侍侯的丫鬟上前。回王爷,姨娘心里还明白的,我们伏侍了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姨娘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怜身体不听使唤,要一动也不能。她话是说不出来,可跟她说什么,姨娘都是听得见的,她这会儿一定知道王爷您来瞧她了,心里感激得了不得,就是不会说——您看姨娘的眼睛,这不是漂着点泪花儿了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可不是,漆黑的深处,仿佛是慢慢地浮起一层水气来了。罩在那本来就不甚灵动的眼珠上头,更显得朦朦胧胧,如同宝珠镶嵌的贵重的玉石女像,尽叫人赞叹栩栩如生,却再不能透过那眼睛看穿她心里想的什么。因为她心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生命。或许侍女说的是真的,她伏侍了她这么久,多少知道一点……但他宁愿相信她在骗他。温玉没有思想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宁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闪烁,只是薄薄地浮动。成不了泪珠儿,流不出来。
王爷,姨娘心里欢喜呢。您来瞧瞧她,她这病就有望了。
他却只觉得头晕。是么,她欢喜么?抑或悲伤?全然看不出。她没有表情的容颜之上闪亮着没有表情的泪光。直挺挺。他轻轻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她的手。那严密的棉被一掀开,缝隙里扑鼻冲出一股气味来。她们把她擦洗得很干净,并无长日卧床不起的病人的那种体臭,然而很明确地,那是僵死的肉体的气味……不臭,甚至还有点香,但是是死的,死的……他额上猛地冒出冷汗,如同一个盗墓者看到棺材里的尸首突然坐了起来一般的惊骇。手上不由用劲,把所摸索到的那只手狠狠攥了一把。老王爷拉硬弓、驰烈马,天下知名。老了老了,十分气力还剩得三分——就这三分,也足够把一个女人捏得尖声惨叫、花容失色。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脸色倒一下子苍白了。呆呆地望着她安详的面容,汗珠子顺着额角一直流下去,流进领子里头。他的手里握着的那一把骨肉,呵……永远忘不了的触感,噩梦,是麻麻的,软软的,又僵硬无觉。她的五根手指像五条死去的小蛇在他掌心。
玉儿……他沙哑着嗓子叫道,把手从被窝里撤了出来,颤抖着放在她的额头上。玉儿……!我没法……我不能看你这样子!我受不了……我……心里疼……
他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话说出来全都变了音。他的手按在她额上,用力往后推去,五指深深插进她鬓发里。攥着,揪着她头发,着实难舍。
怎么能够。他舍不得的是生命,那青春的泼辣的茂盛的生命,纵使只不过在床上……到底,她给过他生命的力量与温度。他已经是夕阳渐沉的人,如何叫他再去面对一具活尸……喘着气的死人。这个身体,他曾那么爱、那么爱。
……他是那样地爱过她!他得对得起她。仁至义尽。
老王爷躬腰在床沿,许久,两行浑浊的泪滴在女人的面庞。在她无喜无悲的玉颜上,轻轻滑落了。他唏溜溜地吸着鼻子,如同一匹寒天里受冻的老马。
老王爷实在是太疼姨娘了。真真这才叫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爱江山爱美人。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被这样的爱一次,哪怕挨苦遭罪,也该知足了。旁观的丫头婆子们尽皆唏嘘。
七日后,王爷把她赏给府里一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个斯文老实人,家中并无妻室,这一得了这样的美人,绝不以她病重而嫌弃的,定要明媒聘作正室,白头偕老。退一万步说,是王爷亲赏的人,谁敢嫌弃?
那位师爷想是乐意得很罢。时光虽仓促,还是提前在外头拾掇了一处房子,等到了日子,一乘小轿就把她悄悄地由花园角门里接出去,一如来的时候,无声无息。
……这往后虽是小门小户、粗茶淡饭,终究是正头夫妻了,也算是有个着落。王爷待她,不算不周到的,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接新媳妇那日,贴身伏侍的婆子最后伏侍她一回,两三个丫头架着,换上大红衣裙、凤冠霞帔——王爷还特意为她准备了新娘子的喜服。她这辈子也没穿过。婆子一厢吁叹,一厢替她搽脂抹粉,把嘴唇点得鲜红。新娘给扶住了两臂,如同纸人,只是直直朝前望着。
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唉。该知足了。火坑里作孽的人,能有这么个结果,玉姨娘,你也算是有福的了。这往后去了,跟了好人,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好好过日子罢。但愿你那丈夫能真心地顾怜你。去罢,去罢!婆子道。然后替她蒙了盖头,几个人搀进轿去。
温玉静静地倚坐在轿子里,悠悠荡荡,一直地离了王府。
轿子穿过了大街,拐过许多小巷,在一个春暮黄昏,逐渐地隐没在都城纵纵横横的青灰砖石胡同里了。她看不见她的丈夫为她拾掇的人家,门扇上是否也如旁人娶媳妇一般,贴着喜气的堂皇的喜字。
(十二)温玉,我是要你的
她径直被扶到屋里去了。人家让她坐在床上,拿靠枕倚住了,身子不会溜下去。听起来冷清得很,这人家。稀落杂沓的脚步声,两三个人,来来去去,还是送她来的婆子们,没有炮仗,没有亲友的起哄,没有坐床撒帐。只向新郎道了喜,讨了赏封儿去。最后她们走了,把她丢在这儿。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房里。男人走去销上了门,返身回来,轻轻揭起她的盖头。她看到了她的丈夫。他真是个老实人,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也没披金挂红,家常地仍旧穿着那一身青布长袍,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也是才沐过的,还有点未干透,齐整地梳好,微微夹杂一两缕花白。她闻得到他身上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如同一本才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他微笑着,带点羞涩,在她对面,俯下那瘦高的身子来。这简朴的小房间,案上一对花烛在他背后,毕剥烧着,火苗蹿得老高。红红的光与影好比是在水里,摇漾个不了……满屋里都是红的,有光的所在,是鲜亮的火头的红,没光的所在,是暗一点的丝绒红……仿佛满屋里遍地铺着暖软的红绒。温玉不能抬头,她朝前望着,一直望去,眼前这俯身相对的男人,他背着光,暗红的影荫在脸上,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他看着她,看着,看着,薄的唇角游出淡淡笑容来。
这是她的丈夫。眼前这个人。不知道是她的第多少个男人了……但是是她此生第一个丈夫。唯一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从前那些都不算了,只有他,从此,是她结发的夫郎。她虽说不出话,只管朝他望着,心里终于渐渐地宁定下来。
如梦如寐。
她应该笑的。大喜的日子。要是她会笑,该多好。不过没关系,他会懂得……她知道他会懂得。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咫尺相对。
有句话,现在说,不知道晚不晚。他微笑道,温玉,我是要你的。
不管,你所有的,是不是——只有身体……他停了停,又缓缓说道。每隔两三个字便顿一顿,仿佛颇费踌躇,可是声音很柔和。他把手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她肩上。
其实我也没想到……那年我想法子进王府去……其实也没想着还能再看到你……我以为,能离你近些,已经足矣。如今这样的结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他望着她,又笑。可是从此以后,我一直会要你。温玉,你是我的妻了。你累了,这就歇息好么。
她仍是直直地朝前望着,冷白的玉颜,无喜无悲。
他温柔地说。然后吹灭了红烛,小心翼翼替她宽去了喜服,扶着她躺下来,让她枕在他的臂膀里。他和衣,从身后轻轻拥过来……将她整个拥在怀里。
睡罢。他说。许久,再无声息。只听得脑后是他悠长的呼吸,细细地拂着后颈。他睡着了吧。
温玉僵硬地躺在他怀里。她无法不僵硬。她像一具尸体,就这样直挺挺地度过整个花烛之夜,把她的脊背对着新郎。但是当窗纸上亮起来的时候,从她彻夜睁着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下了泪来。
眼泪渗入她颈下枕着的青布衣袖。是温热的。
嫁给游江之后,她过得很好。当真应了那婆子的话,她算是有福的了。往后,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她这一世总算有了个结果,便是做他游家的媳妇。
她的丈夫很知道顾怜她。如同要弥补前半生的跌宕般,他给予她的是安稳宁静的生活,细水长流。有了空他就跟她细细地说话儿,不厌其烦,纵然得不到回应。他逐渐学会从她的眼神中探知意向。温玉的眼睛还是活的,虽然她伤了血脉,心里想着什么,总是要过很久才能穿越体内那些弯曲破碎的脉络,到达眼眸。
他不嫌弃她。为她端水喂饭,擦身拢头,以至收拾便溺,一切的繁琐肮脏的活计。
你不脏。他总是这样说,当她羞缩自惭的时候。
温玉,你已是我的亲人。我心中爱你敬你,于我,你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干净的,你明白么?
他也跟她说许多琐碎的事情。有时读一些书给她听。温玉知道了他从前是成过家的,在年轻的时候,娶的是一位闵氏娘子,早已亡故了。并未留下儿女。
——是在你认识我之前么?
她用目光,迟慢而吃力地表示出她的疑问。
——是的。在识得你之前,她已逝世了。如今葬在我家的祖坟里。他答。
等我死后,要和她一起葬在游家的祖坟里,陪在你身边。她心想。她并不嫉妒他的亡妻,她与她,都是他命里最亲的人,要一起走到死的。她知道他待她的心是真的,这就够了。她把眼珠缓缓移动着,微笑望着她的丈夫,非常地安心。
这样过了三年。她的病竟然一点点好起来——很慢很慢,但确是在好起来。渐渐地,她的头颈能够转动,也可以显露出或喜或嗔,简单的神情。对于这一切,她与游江只是安静地接受,并未惊喜交集。两人都觉得目下的生活已经习惯了,倘能更好一点,当然最好,若不能,也没什么。就这样,上天已经是足够厚待了。
她的肢体亦逐日恢复生机。似从前那般随意行走是不能了,却不再萎绝如死木。可以慢慢地举动转侧。晚间在衾被里他为她摩擦手脚,感觉冰冷僵死的肌肤逐渐回复温度与柔软。于是在结缡三载之后,有天他们终于有了夫妻之实。
温玉费力地举起双手,搂住身上男人的脖颈。她闻到他皮肤上熟悉的味道……三年了,她已经习惯他的身体。习惯了他每晚在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而这个事,反倒可有可无了……其实她也只是想有他抱着她入睡而已。每天清晨,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就足够了。但为什么从前她不明白呢。啊……从前……她不去想了。他是在竭尽全力,很温柔很温柔地待她。那一瞬间,仿佛把他全部的温度,把他自己,都给了她。
她很满足。从来没有过的。倒是他,伏在她身上竟落下泪来。温玉仰脸在他瘦削的肩膀底下,带着她那一贯淡漠的表情,摸摸他的头发。
一年后,她为游江生下了一个儿子。游江说,待孩子大了开蒙读书时再取学名并表字。于是起了个乳名儿,唤做阿伟。
(十三)爹爹的令牌
自从得子,夫妻俩一心一意地带大阿伟。雇了个仆妇。温玉虽然行走仍是不便,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之类事务已可胜任。到阿伟会得说话之时,她也能够慢慢地发出不太清晰的、简短的字句来了。那年夏天,阿伟已经满地乱跑了。先一日那仆妇说家里兄弟媳妇要生产,人手不够,得回去帮忙接生。清早起来烧好了一天的饭食,打发游江吃过了早点上塾里去,她便也挎上包袱走了。
你一个人看得了阿伟么?这小孩子最近皮得很。要不要邻居家里找个大娘来陪你一天?游江道。
他很乖,没关系……温玉一字字道,你……不用担心,快走吧,莫去迟了,叫人笑话……先生……还逃学。阿伟很能干,桌上有饭菜,他自己会吃。反正,午后你就回来了。说着招手唤,阿伟,过来……爹爹要上塾去了,跟爹爹……说再会。
爹爹再会!今天记得再给我买小老虎回来哦!这个只有一头,都没人陪它玩!阿伟手里捏着茶叶蛋,骑着板凳咣当咣当过来,指指自己怀中小泥老虎道。
送走了游江,她便坐在他们这个小小院落里一棵老槐树底下乘风凉。坐个竹凳,把一本书摊开在膝上慢慢地翻。阿伟自得其乐,在一旁自个儿玩得很是起劲,嘴里一忽儿呜哇乱叫模拟着打仗,一忽儿又絮絮叨叨地跟他想象中的许多伙伴对话着。这孩子从小乏人照料,伴着行动不便的母亲与一个年老仆妇,早已习惯自己哄自己玩。她有时从书页上抬眼瞥他一下,见他还在骑着他的“战马”满院兜风,便又放心地回到她的书上去了。不知不觉,觉得太阳有点晒在背上了。温玉眯起眼睛望望,日头已经高挂,这槐树荫底下虽然阴凉,也抵不住炎夏的烈日。该进屋去了。她合上书,扶着树干,慢悠悠立起身来,唤道,阿伟,跟娘进屋去玩罢,这会儿热啦,再满地疯跑,当心中暑!
阿伟已经不骑着他的板凳。他不知从哪折了许多白色的香花来,正蹲在草丛里专心地把它们编成一串,再套在脖子上,洋洋自得。她见了不由好笑,喝道,阿伟!丫头才带花儿,你……你是小子还是丫头?还不快点摘掉!
阿伟歪着头想了想道,差不多!反正我喜欢带花儿!娘,你要不要?我这里还有哦,给你带几朵好不?他炫耀地展示着颈上的花环。温玉啼笑皆非,只得哄他道,好,那我们进屋去。阿伟是乖宝,跟娘回屋里,娘给你编个小花篮。
谁知阿伟却淘气起来,头一扭,道,不!娘才不会编小花篮呢!娘笨得很,娘连脚都是让爹爹洗的!我不进屋,我就在这儿玩!说完撒腿又跑。温玉连连声唤,却又步履艰难,急了半日也没挪了两步远,那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阿伟!你再顽皮,我告诉爹爹回来打你……我不让爹爹给你买小老虎了……她一片声喊着,一急,口齿也含糊了。瞥眼看见阿伟又拣起了板凳,骑着咯噔咯噔地往他爹爹的书房里去了,越发着急起来。游江的书房是在这院子西边,僻静的一小间,平日不让孩子进去,却也从不上锁。阿伟多少有点怕他爹爹,爹爹在家,他倒不敢胡闹。今日见家里只剩娘一个人,又明知娘是追不上捉不住自己的,便大胆闯进这素日的禁地去了。温玉生怕他毁坏了器具、展污了书卷,一径隔着院子喊道,阿伟,乖孩子,爹爹的书房不好玩!过来,娘给你好东西!
喊了几声,并无回话。但听得阿伟在内翻箱倒柜,她正欲咬牙挪过那边揪出他来,只听阿伟欢呼道,娘,你骗人,爹爹的书房可好玩啦!好多好东西……娘,你也进来玩嘛……你看,真好玩,爹爹还有令牌呢!就像打仗的令牌一样!娘骗人,你说爹爹是教书先生,不是大将军,那爹爹怎么有令牌呢?
他一叠连声乱嚷。温玉听得不明所以,只得顺口道,是么?娘都不知道,那阿伟把爹爹的令牌,拿来,给娘看看好么?
只听“马蹄”声响,阿伟耀武扬威地奔过来了,一手执住“缰绳”,一手高擎着一面长形物事,得意地挥舞着。在日头底下黑油油反着漆光,仿佛还描了点花样在上面,乍看是有点像令牌。不知何物。都是他爹爹平日给他讲将军杀敌的故事讲多了,惹得这孩子成日家喊打喊杀,上蹿下跳,半点不像他夫妇二人的儿子。温玉扶定了槐树,但觉给他手中物事晃得眼花缭乱。
娘!你看!爹爹的令牌!
阿伟把那东西高高地举到她面前,叫道。
(十四)因为记忆总是破碎的
[如果您读到这里还没有厌烦,请再听我讲一些过去的片段……那些破碎的、破碎的片段。因为记忆,总是破碎的。]她说: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多时没开口,她的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寂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
她低下头去紧迫地盯着面前的男人。那男人,只顾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去,脊背弯成一张痛苦的弓,死死绷住……有些事情,如箭在弦。
她在他后面。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男人全身僵硬,只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她故意也伏下身去,伏在案上,跟他面面相觑。
他没了屏障,只得也看着这张美丽的脸。一双眼睛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十八岁的美丽然而任性的女子……他的女学生。他闭起两眼,忽而,有什么纤细温暖的东西抹在他眼皮上。
她的手指硬把他眼睛撑开。咬着嘴唇,小小的面孔上有一种滑稽然却坚定的神情,坚定得令他害怕。
先生,我要和你在一起!她倔强地说。
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八岁上家里聘了先生来,教她诗赋,教她书画。一切名门小姐应该懂得的东西。
于是她跟着先生,学他的诗赋,学他的书画。从八岁,学到十八岁。
她十八岁,该出嫁了。她有个父亲自小替她定下的夫君。
但是,我不嫁人!她说。
你给我出去!他摔了书本,一手指门,胸膛不住起伏。小姐,请你自重!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先生,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他们就要把我嫁掉了——
……
漫长的沉默。终于他说,我们不能。小姐,你还是,请回吧。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
先生,你讨厌我。
他以为她走了。然而竟听到她在身后平静地说。他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她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
想不到这才是你给我的真正的礼物。她点了点头,唇边露出微笑来。我十八岁生日,先生你给我的礼物是这个。你讨厌我,好,我记住了。
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页,往他脚下一丢。
还给你。我不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看不出来。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反正,你是不要我的……她转身出门,淡淡道,先生,我得去准备我的嫁妆了。你安歇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她转身走了。她说,她要去嫁人了。
她说,先生,今年我八岁,先生多少岁?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扳着手指算,那是很大啦!先生比我大很多……先生,我真想做大人,做了大人就不会老是被管头管脚了。
他笑。你现在还小,要乖。
我很乖啊……可是我要再过多少年才算是大人啊?
你……起码得满十八岁吧!那时你就是大姑娘了。
那时我就和先生一样大了。
不,那时,我就老了。
她趴在他肩上转动着眼珠。忽然鬼鬼地笑。
你笑什么?
她摇头。我不告诉你!
她足不出户,准备了很久的嫁妆。然后她去对父亲说,我反悔了。不嫁了。
胡闹!女大当嫁,不嫁,当尼姑么?
她说,要么不嫁,要嫁的话,只嫁一个人。
她说,父亲,把我嫁给先生吧。
她说,我已经把身子交给先生了。
他为她的诬陷与无耻所震惊。在百口莫辩的境地中,在她父亲的雷霆大怒下,张口结舌。
你胡说……他只说得这一句。忽然看到她苍白平静的脸,仿如不干己事地,对他凄然一笑。
她十二岁上偷看西厢记,被他发现。扬言要去交与她父亲。她涎皮笑脸,装作哭天抹泪,从后面扯着他的衣服,百般央告。好先生!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不敢了。
呜呜,先生,我都认错了……
先生,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先生,最多我明儿多背几篇列女传啦……
最终她被他的面色吓坏。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她呆呆地放脱了手,坐在椅上,这回是真哭出来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她用手蒙住脸,绝望地哭泣。
他在门口悄悄地转过身来。
东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并没相信她的弥天大谎。然而他不能再在她家里呆下去了。
何况学生已没了,先生留着还有什么用。她先于他而离开了那个家。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闵家把个待嫁的小姐丢了,这事轰动一时,成了满城里人们的笑柄。她的夫家义正词严,当即退掉这个还没过门便私逃了的媳妇。谁知她是死是活,就是还能回来,也万万不能再要了。亲家老爷领着儿子,亲自把当年的文定摔还在他们家大门口。
谁知她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东家,她的父母,闵家老爷太太不在世了。亲家退婚的当天,闵老爷便一口气吊了过去,及后没拖两日就过身了。临死前,他喉咙里涌着痰鸣,切齿诅咒他的女儿。
我没有她这个女儿!闵家没有她这个人!——他叮嘱他的夫人,记着!将来那贱货倘若回来,不准她进我的家门,她死了,我闵家的坟也不容她!祖宗都容不得她呵!贱货,她不是我的女儿,她就是死了做鬼,也是个下贱的东西——我等着,到了那世里,我等着看她的下场!永不超升、永不超升呵——
最后一口气,乱着给他擦洗移床的时候,东家还叨念着。那贱货死了,不准她埋在我姓闵的坟里……不准……
东家最后的日子是他帮着太太操持的。等葬了东家,太太也去了。
东家不恨他,他知道。他心里明白,他只恨他那丢尽祖宗脸面的女儿。为此他诅咒她,以最恶毒的语言。
他也恨她。但是事情完了,他背了包袱离开这宅门的那天,忽然想起从前某天,他对她说自己不能一辈子待在她家里,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的。她便问道,先生,那如果有一天是我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笑着回答,不会。
(十五)烧起来了
在正午灼烈的阳光下,温玉垂下头,轻轻接过阿伟递过来的那物事。它也被日头烤得发烫。黑漆灵位上,金漆写着字:闵氏温玉之位。
娘!我们一起来玩爹爹的令牌吧!
阿伟在一旁跳着叫馈L起来很遥远?/p>
很远。温玉觉得看不到她的儿子,她张了张嘴,道,阿伟……声音忽然哑了。她只把两手紧紧攥住了那东西,仿佛要捏碎它。
它在她手心。很烫,很烫,很烫。
烫得要烧起来了。
……她觉得她真的烧起来了。
(十六)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他们的结局。最后,什么故事总有个结局。不是吗。]
后来他在邻近的一座小镇里找到了她。她生病了,躺在拥挤肮脏的棚子里,跟其他以替人缝补浆洗破衣裳为生的女人一样,面目污垢,憔悴支离。
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仍然要在他面前坚持她的倔强与任性。
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说。然后咳嗽起来。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她把一床破棉絮蒙在头上,死死拉着不肯让他掀开。一如儿时她因为顽皮被他责罚,耍起小脾气来的模样。非要他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来,才肯言和。
……反正你不要我……
又道。
他流下泪来,说,我要。
他把她接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养病。养了几日,有一天她忽然问他,先生,你相信人死了以后会有鬼魂么?他呆了呆。
不相信。
我信。她说,然后笑了。先生,等我死了之后,我会再回来找你。那时候你不是我的先生了,你会要我吗?
她又殷切地望着他,追问。那时你就不会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把手按住她。她身上很烫了,烫得要烧起来了。
你别乱想,好好养病。
等我变成了鬼,可以做你的妻子吗?
她固执地一定要问。最终他说,可以。她又微笑。
先生,温玉记得了。你答应过我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那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之后,她躺下去,死了。到死他也没有告诉她关于她父母的死讯。他对她说,他们很好。他们原谅了她。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她死了。他还活着。
一直活下去。
(十七)阿伟,温玉
那天午后散了学,游江从塾里回家去。他牵记着妻儿,怕那小淘气阿伟又捣蛋,累坏了他母亲。因此他走得很快,只除了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一只泥塑的小老虎。他答应过阿伟,大人是不能骗小孩的。不然小孩会学样。
因此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到。他老了,已经五十岁。但是记挂着家中妻儿的时候,他可以走得像年轻人一样,箭步生风。
游江把小老虎揣在怀里,推开他家的院门时,没有看到阿伟像小猎狗一样从角落里突然大呼小叫地扑到他身上。阿伟!温玉!他唤着妻儿,没人应声。
他茫然立在门口,游目望去。在两侧题着“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对子的黯旧红漆板门之内,空的院落,遍地撒下夏天的白花花的阳光。一路踏着进去,恍惚脚下踩着火焰。
阿伟!温玉!……
他突然停止了呼唤。他看到,在那棵老槐树下,有一滩已为泥土吸收的血水。还留着点深红的迹子,其实看去与周围褐色的土地没有多大分别。
要不是因为正好掉在那里的那件东西,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滩痕迹。
静静躺在泥土上的黑漆的牌位。金字醒目。
闵氏温玉之位。
他慢慢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低下头。
就那样站在那里。
(十八)凋零
[遗落人间的。最终。]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他送给她一卷花鸟册页做贺礼。是他自己画的。从前她一直想要。
啊!谢谢先生!让我来看看,都有些什么花儿?
她雀跃道。就在案前坐下来打开它,他微笑着立在她身后,越过肩头,看着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地从她的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
后来翻到一页,她顿了顿。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这一页也翻过去了。
那页上,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完]
[ Last edited by 享受人生 on 2005-4-13 at 13:58 ] 好端端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