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5) 新的线索
段云到图书馆时已经是十点钟,图书馆里的同学不多,只在自习桌前有八九个人。大学志是冷僻的书目,翻阅的人较少,因而也放置在最靠里的书架上。那一架书多半都是线装书,而且都积满灰尘。上次他们查阅的时候就曾经弄了一头一脸的灰,这次的情况并未改善。段云打了几个喷嚏,又一心一意地查找起来。仍旧是上次那些内容,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他揉揉眼睛,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大钟:已经11点了。正要打道回府,眼光略略一扫,发现了一些东西。就在放大学志的这一个书架上,与段云齐肩的那一格中,竟然有一幅异常清晰的图画。画面上是个穿长衫的青年,蓄着短发,看来大概是民国时代的人。这青年面目英俊,嘴边含着笑意,眉宇间一派慈和。作画者看来对此人极其熟悉,并且画技相当高超,不但运笔流畅自如,而且形神兼备。更难得的是,这幅画不是用常规工具画上去的,画者采用的手段巧妙非常,简直是登峰造极之作。
这个书架因为很少有人光顾,积满了常年的灰尘。这画便是利用灰尘画出来的,但又和一般人的画法不同。一般人在灰尘多的地方,偶然也会随手画两笔,都是在灰尘之中用手指或其他物体划过,灰尘被拭去,画就出来了。但是这幅画恰恰相反,整个画所在的一格书架都干净异常,纤尘不染,但是那幅画的每一笔一划,竟然都是灰尘组成,因此画面凸起于书架之上。段云起先认为是有人弄了些灰尘来堆积出画,但这些灰尘细而漂浮,绝不似人为堆积的那般沉重厚实,显然是陈年累积的灰尘。这样看来是有人在这一格书架上精心浮雕了一幅灰尘画,然而画者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呢?这幅画随便一阵风就会被破坏掉,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段云凝神想了一阵,依旧想不明白,认为可能是艺术系的那些天才搞的古怪玩意,正要走,却又发现了一点新东西。那幅画上人物的衣衫褶皱十分自然,仿佛有微风正在吹拂着他的衣服,段云这一走动,发现这些褶皱竟然是几个字:“自秋桐以后,佛陀隐匿。”段云一见“秋桐”这个名字,心中一动,连忙折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学志,匆匆翻到《热血篇》,果然看见了这个名字。
热血篇里记载的就是那个为了杀日本鬼子不惜牺牲自己的青年教师,他的名字叫古秋桐。上面有一段对他的简单介绍:“桐之为人,温和慈善,向不与人争,素爱着长衫,飘然有隐士风范。”显然这幅画画的就是古秋桐。只是那句“自秋桐以后,佛陀隐匿”又是什么意思呢?段云陷入沉思。突然一阵风吹过,灰尘四起,那幅画就此消失不见了。他连忙又四处翻查与古秋桐有关的资料,但除了上次和这次查的这些,再没有更多的了。
这幅画显然画上去不久,甚至应该是在段云翻书之后才画的,否则以段云翻书的生猛劲头,这画纵使不消失,也必定会残缺不全,不会如此完美。然而段云刚才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走近这个书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段云低头思索之际,却发现书架底下有一双足迹。那足迹就在段云的双脚前方,仿佛是有个人刚才正站在段云面前,并且足尖抵着段云的足尖,似乎和段云面对面地站着。依照两人双足这样近的距离,那人的脸应该也差不多挨到段云的脸了,然而段云依旧是什么人也没看见。他前后左右环视一通,只见外面的阅览室里有几个同学在自习,靠门口的书架有几个人在翻书,他附近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双足迹看来是一双湿淋淋的脚留下的,完全是水印,并且这双脚显然没有穿鞋,一个一个脚趾十分明显,连指纹都看得很清楚。十月的气温不低,水印很快蒸发变淡,消失了。他打了一个寒噤,赶紧走到门口管理的老师那里,问道:“老师,刚才有没有谁走出去?”
老师看他一眼,说:“没有啊。”段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要走开,又想起了什么,折回室内,低头查看每个人的脚。大家都整整齐齐地穿着鞋子,并没有光脚的人。他又壮起胆子到书架附近查找一番,依旧什么也没发现。这下他可真的有点撑不住了,赶紧飞快地回到寝室,倒头便睡。
这一夜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到后来实在困了,段云才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6点多钟他便醒了,天还是蒙蒙亮,寝室里其他的人尚未醒来。他缩在被窝里回想昨天图书馆里发生的事情,加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越想越害怕,竟然不敢下床。好不容易挨到7点半,太阳的光线已经很亮,外面俨然是一个白昼了,他才穿衣下床,直接出门。本来是想找蒋世超的,但一想到林丁那家伙经常嘲笑他,就改变了主意,径直往冷心的宿舍里来。
冷心住在职工宿舍二栋,正在刷牙洗脸。段云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他一来,冷心立刻知道他有了新的发现,匆匆收拾完毕,就拉着段云一起去吃早餐,两人边吃边聊。
段云将事情详细说了,冷心听完,喃喃念道:“‘自秋桐以后,佛陀隐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事情和古秋桐有什么关联?”段云也有此怀疑,但是古秋桐所作所为光明坦荡,而这几件怪事都相当诡异,肖广和刘永泽的死更是残忍,很难让人相信,一个可以为了救别人而死的人,在死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不会,不会是古秋桐干的。”段云道。他对古秋桐十分钦佩,不愿意这样怀疑他。
“不一定是他干的,但总和他有点关系。”冷心说,“现在最让我头疼的是,我分不清哪些事情是人为,哪些事情是我们认为的怪事。在没有答案之前,只好将它们都归入怪事一类了。也许昨天在图书馆发生的事情根本就是人为的,但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你在图书馆只查到这些资料吗?”
“是啊,大学志只记载正面的事情,我们认为怪异的事当然不会记载了。”
冷心微微一笑:“你平时喜欢上网吗?”
段云是那种学究气很浓的学生,历史知识非常丰富,查找资料也是一把好手,在网上查资料,那更是不在话下。被冷心这么一点醒,他立刻知道自己遗漏了一个庞大的资料库,不由痛心疾首,连声骂自己是笨蛋。要知道大学志里的内容都是经过审批方才通过的,一些野史逸闻自然不会放进去。而第三师大建校百年,其间定然发生过许多未曾放进去的事情。学校学子数千人,个个以天才自居,历史系以搜集野史闻名的怪才就有几十个,个个都在网上建立了相关论坛,更不用说其他无名学子所发的帖子了。说得夸张一点,在网上,连一百年前建校时踩死多少只蚂蚁都可以查到—只要真的有蚂蚁被踩死过。
他立刻就想去计算机房查找,被冷心一把拉住:“待会我和你一起去找,但是现在你要先跟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带我去看看你的那面镜子。”
段云的那面镜子,因为从7楼摔下来,已经粉身碎骨,镜框也残破不全,被段云埋在落雁湖边。冷心也说不出为什么要看这面镜子,只是在困境中可以抓住的一条线索,姑妄试之。
落雁湖边的泥土松软潮湿,镜子埋在一棵柳树下面。镜框是木头做的,已经断裂成几截。冷心将那几截木框拼凑起来,依然是完整的,中间并没有缺少什么。他数了数,一共断裂成13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朝段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段云看出来了。
冷心仿佛很难开口,未说之前已经先笑了:“算了,太夸张了。”
本来段云也只是随口问问,但见他态度如此,反而令人奇怪,便非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可了。冷心被他缠得无法,道:“你叫我说的,不能怪我?”段云点点头。
“那么,”冷心搔搔头皮,有点尴尬,“这面镜子的碎片一共有多少块,你知道吗?”
“13块啊,刚才你不是数了吗?”段云茫然问道。
“呵呵,”冷心讪讪一笑,“我说的是镜面,玻璃的那一部分。”“什么?”段云大叫一声,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冷心。冷心稍稍朝后退了一点,笑道:“我说过太夸张了,是你非逼我说的嘛。”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段云大叫道,仍旧有些气恼,认为冷心是在故意开玩笑。冷心叹了一口气,将他带到医务室,递给他一样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他第一次来找冷心时照的X光片,上面显示的是他的脊柱部分。
“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段云问。他知道冷心在看完镜框之后又带他来看X光片,其中必定有关联。冷心指给他看脊柱上的某些部位:“这种痕迹是脊柱断裂后愈合的痕迹,你看,一共13处;镜框也一共断成13截。”
“这说明什么?”段云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冷心若有所思,“也许只不过是一个巧合。算了,“他拍了拍段云的肩膀,“我们去上网找线索吧。”段云又沉思了一阵,依旧无法理出头绪,就和冷心一起到了计算机室。
在计算机房里,他们看见了蒋世超和林丁。
蒋世超和林丁问过十多个不同系的同学,这些人10月15日下午活动的地方都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有证据证明自己那天下午的确没有产生任何幻觉。这就说明,在蒋世超他们两人和其他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产生幻觉的情况下,他们在同一个下午看见的是不同的状况:蒋、林二人看见的是所有人都消失了一小会,而其他人眼里的学校和平时一样非常正常。“
这种情况也许可以用在何伯的遭遇上,也许他和我们都没有产生幻觉,只不过中间有同样的东西在作怪。”蒋世超说。和冷心一样,他们也想到了网络,想到网络上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其他奇怪的事件发生。于是四个人坐在一起,各自开始查找。
蒋世超经常上网浏览本校一个名为“校园怪谈”的论坛,偶然也发一些帖子,论坛上很多网友知道他。只是这几天由于怪事迭出,他一直没有上网,这时打开网页一看,发现论坛里大多数人都在谈论肖广和刘永泽的事件。关于此事,网友们都觉得神秘莫测,议论纷纷。蒋世超浏览了一下那些议论,多数没有什么价值。但是其中有一个网名为“一见钟情”的网友的跟帖引起了他的兴趣,那帖子是这样的:
“各位没有觉得这件事很怪异么?本人最近也遇到一件怪事,那是公元2003年10月16日,星期三下午发生的事情。那天本人正和本人的PLMM一起说着甜言蜜语,本人的MM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赶紧用手纸擦拭。各位大概知道,所有的MM都喜欢化妆,偶那MM也不例外,那天涂的胭脂大概有半斤重,这一下被手纸擦去了大概三两。她赶紧掏出一块海绵(看起来是海绵,不过MM说是胭脂,偶也不懂,偶又不涂胭脂),对着小镜子左涂右抹,全神贯注,完全不记得旁边还有偶这么一个大活人了。偶是绅士,就一个人看窗外的风景。窗外的风景从下午变成了黄昏,偶MM终于完成了她的涂抹大业,娇滴滴地要偶看她的妆化得怎样,偶一回头,这还了得?各位,不要说偶没提醒你们,MM化妆后的美丽和卸装后的丑陋是成正比的,偶当时吓得大叫一声,仰天就要倒下。偶MM经过那一番涂抹,不但没有补上擦掉的三两胭脂,据偶看,甚至将她本身的血色也抹了下去。只见此女,脸色惨白,双唇只有一点点红色,眼圈乌黑,睫毛短秃,眉毛一根不剩,正恍恍惚惚地望着偶,被偶一声大叫,似乎猛地一惊,责怪道:‘叫什么?’各位,在这种情况下,偶怎敢直言?默默地递给她一面小镜子,0.5秒钟以后,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又过了N个钟头,她重新化好妆,疑惑地说:‘奇怪呀,刚才我明明是在补妆,我记得最后照了照镜子,自己很漂亮啊。’偶干笑,其实很漂亮的是她那块化妆用的海绵,白里透红,十分漂亮。各位,这就是偶遇到的怪事,当时不觉得,如今仔细一想,越想越怪,偶MM绝对不可能在偶面前将自己弄成那种样子啊。且说她当时的神情仿佛在梦游一般。莫非各位要说她有精神上的疾患耶?这点偶可以以性命担保,偶MM绝对健康正常,因为,呵呵,偶MM就在旁边看偶打这些文字。偶……”
这段文字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倒的确有参考价值。作者的头像为彩色,显示作者正在网上,蒋世超便给他发了一条短消息:“是真的吗?你和你MM遭遇的怪事。”那边很快就回过来:“偶以性命担保。”蒋世超无奈地一笑,看来这家伙很喜欢搞笑,还是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于是又发一条消息过去:“我是七星童子,正在调查肖广和刘永泽的事情,希望知道准确的情况。”那边又回过来:“我是哲学系的杜子刚,住在第二栋403,我还是以性命担保自己说的话绝对真实。”蒋世超和林丁也是哲学系的。他看了那人回的信息,不觉微笑了
。这个人真是有趣。反正这个人和自己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找他随时都可以。
那边段云也有些收获。
段云在搜索一栏里输入“落雁湖”三个字,很快显示了上万条记录。他和冷心、林丁三个人各自分配一部分查找。
段云在他查找的那一部分里发现了一份历史系学生编写的落雁湖死亡档案,上面大概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第一个名叫水寒兮,后面的资料显示她就是那名因为被第三师大拒绝入读而投湖抗议的女子;第二个就是古秋桐,所附资料和大学志上差不多。除了大学志上提到的几个人之外,还有许多自杀的、失足落水的,而令段云感兴趣的是其中两名学生的失足落水案,后面的资料写得十分详细:
1980年4月,英海天、龙应水、朱环三名学生在落雁湖畔玩耍。该三名学生均是数学系一年级学生,是自小玩到大的好友。其间龙应水和朱环出于淘气,竟然互相打赌看能否将身子探出湖边护栏碰触到水面。两人均不肯示弱,同时探出身去,不料护栏年久失修,猛然从中断裂,两人双双落水,大叫救命。英海天不会游泳,四处找人帮忙,在岸边离两人落水处不远的地方发现两个年轻人,正在下围棋。英海天飞奔过去,大声向那两名年轻人求救,可是那两人完全沉浸在棋局中,挥挥手叫英海天不要打扰他们。英海天急得哭了出来,赶紧跑到别处叫人。等他叫了人来,龙应水和朱环已经沉下去了。
段云看到这一段,连忙叫其他几个人一起来看。大家看了,都非常兴奋。这一段故事和何伯在电视上看见的极其相似,可以说除了里面的人物之外,何伯看见的简直就是这一事件的重演。
“难道是龙应水和朱环的冤魂作祟?但是为什么他们不在当时作祟,却在相隔23年后出现?”林丁疑惑不解。段云笑道:“谁能肯定23年前他们有没有作祟呢?我们再查查吧!”大家都觉得他这话不错,正要坐下来再查,猛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似乎很多人在游行。计算机房里的学生和老师都凑到窗口去看。只见下面大群的学生正急匆匆地朝医务室方向跑去,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冷医生今天不上班吧?”冷心叫了一声“糟糕”,赶紧下楼,其他几人也跟了上去。
几个人汇入人流,很快有人认出了冷心,着急地说:“冷医生,你怎么在这里?快到医务室去,出事了!”冷心来不及问情况,迈开两条长腿狂奔过去。
到了医务室,只见门前已经来了几个大学医院的医生,看见他来了,立刻迎上来:“冷心,病人已经死了!”
冷心呆住了。过了几秒钟,他颤声问:“是因为抢救不及时吗?”要知道,他的医术和医德在第三师大一向有口皆碑,从来没有病人因为抢救不及时而出过差错。虽然平时显得冷冰冰的,有点玩世不恭,但是他内心对生命是非常尊敬的。如果因为他的离岗而导致病人死
亡,他会极度内疚,即使今天本来就是他的休息日。
“不,”那几个医生知道他的性格,赶紧宽慰他,“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而且死状很奇怪。”
“哦?”冷心和蒋世超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人群乱哄哄地挤在门口,几个医生和校警拦在门口不让学生们进去,冷心带领蒋世超他们走进门,发现校长和学校的其他领导都在,治疗台上躺着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校长是个六十多岁的慈祥老人,这时的表情非常严肃,看见冷心后面跟着几个学生,表情更加严厉起来:“怎么回事?谁把学生放进来了?出去出去!”就有几个人上来要将他们推出去,蒋世超他们看着冷心。冷心拦住那几个人:“校长,这位是七星童子蒋世超,相信他的名字您应该听过。”七星童子是第三师大的骄傲,校长多次在高等教育交流会上提到这个人,当然不会不知道他。校长看了看蒋世超的七星钻石,皱着眉头道:“这件事情和七星童子有什么关系?”
冷心虽然没有看到两名死者的遗体,但从外面医生的说法来看,这两名死者的死状是很奇怪的,很可能跟他们正在调查的怪异事件有关。肖广和刘永泽的离奇死亡是全校皆知的,校长不可能不知道,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校方应该也意识到了其中的诡异之处。因此他将七星童子的名号亮出来,就是想让校长能允许蒋世超留下来。不料校长这样说,他倒是愣住了。眼看那些人就要将他们赶出去,段云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校长,最近发生了那么多怪事,有七星童子参加可能会有帮助啊!”
校长蓦地走上前看着他,严厉地问:“最近发生了什么怪事?”
段云被他的目光一逼,心里紧张,不由低下了头。林丁在旁边按捺不住,就想开口,刚发了一个音,就见冷心对他微微摇头,他不明所以,但还是止住了。
“说呀,发生了什么怪事?”校长的目光很有几分威严。
蒋世超看看形势,看来校方显然不准备大肆宣扬这事,这也在情理之中,身为校方领导,自然不能随便承认学校里发生了超自然的怪事。他笑了笑说:“对不起,校长,我们出去好了。”
校长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点点头,就让他们出去了。
刚才冷心阻止林丁继续说下去,是因为不知道校方知道多少情况,倘若在校方对事件的奇异之处毫无认识的情况下贸然说出,恐怕会对事情有害无益。刚才段云说过那番话之后,如果校长继续追问,冷心还会认为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之处,然而他现在不多说一句,冷心反而确定他内心已经知道此事古怪,只是因为身份与地位不同而不能公开承认罢了。这就使冷心明白,他们暂时不能从校方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冷心,你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医生,所以医院派你一个人来做门诊,这是对你的信任,”校医院院长说,“听说上次肖广和刘永泽死时你在场?”
“是的。”
院长点点头:“这次这两名学生的死状和那两名非常相似,我们想请你验证一下。”
冷心点点头,穿好白大褂,带上手套,就要动手。校长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冷心,你医术高明,人缘很好,这我很欣赏。但是这件事情,外面已经有很多流言,希望你不要把今天看到的情况再说出去。”
“可是,”冷心疑惑地说,“校长,这两名死者被抬进来的时候已经被很多人看到了呀。”
“是的,”医学院院长说,“不过不管怎么样的传言,都只是传言。你今天在这里验尸,你说的话就代表官方的立场,一定要慎重。”
冷心点点头。
揭开白布,两名死者的尸体露了出来。死者的面孔苍白而浮肿,身体完全湿透,身上粘满水草,指甲缝里满是淤泥。“看来是溺死,他们是掉到落雁湖里了吗?”冷心问。
“你来把当时的情况跟冷心说一下。”校长对一名学生道。那名学生看来很紧张,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加上人长得瘦小,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他双手不停地互相绞着,校长说:“别紧张,慢慢说。”那学生反而更加紧张了,他端端正正地站在冷心面前,像背书一样说:“冷医生,您好。我叫刘其,是数学系一年级学生,这两个人是我们班的风正扬和龚浩。”
虽然很紧张,但是他的叙述还是很清楚。
今天早晨,刘其他们班正在上课,上着上着就听见风正扬和龚浩在低声争执着什么。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控制着音量,只有坐在他们前面几排的刘其听得见他们的争吵。学校里上课是没有固定座位的,上课时学生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一般想认真听课的同学就坐在前排,想上课干其他事情的同学就坐在后排,老师也不加干涉。风正扬和龚浩坐在最后一排,前面好几排都空着没人坐。刘其因为去得晚,前面的座位已经满了,只好坐在倒数第四排。他隐隐约约听见风正扬说龚浩“抵死不回头”,后面两人的争执声交织在一起,就听不清内容了。过了一会,两人争得性起,声音渐渐大起来,连老师也听见了。只听龚浩说:“你自己死了反而说我?”风正扬连声冷笑:“我死了?可笑。明明是你死了。”龚浩“哈哈哈”地干笑三声,笑得非常夸张,一听就知道是装出来的。风正扬也毫不示弱,立刻“哼哼哼”地冷笑三声。同学们都已经无心听课,老师生气地敲了敲讲台:“这两位同学,请你们出去吵好不好?这里毕竟是课堂!”风正扬和龚浩见老师发了脾气,稍稍收敛了一点,互相瞪了一眼,慢慢不响了。
这门课对于数学系的学生来说非常重要,而且老师也讲得十分生动。同学们见争吵已毕,便都专心听起课来。整整一节课,都没有听见那两个人再吵什么。下课后,同学们都陆续走出教室。刘其也快步走了出来,没走多远他就发现自己的一本书还落在教室里,就折返来拿。教室里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只有风正扬和龚浩还在。他们两人当时都趴在桌上睡觉。刘其将他们推醒,他们揉揉眼睛,就站了起来。这一站起,刘其发现他们的裤子全部都湿透了,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低头一看,也是十分迷惑的样子,还没有来得及说
话,就见那水印还在沿着裤管朝上漫延,转眼间已经到了腰部。两人脸上都露出骇怕的样子,手抓着桌子大声问:“怎么搞的?见鬼了!”只这一句话的工夫,两人的胸部也已经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一股水腥气和水草的气味传来。刘其觉得有些害怕,后退了两步。而他们两人忽然好像呼吸十分困难的样子,一手扼住了喉咙,张大嘴喘气,一手高高地朝上举起,两腿不停地抖动。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随着两人腿的抖动,就见他们腿上渐渐冒出了一丝一缕的水草,鞋上慢慢冒出了许多淤泥,而他们在空中舞动的手,也渐渐被水草和淤泥覆盖。那水印很快就到了他们头顶,他们好像已经快要窒息的样子,鼓着腮帮,脸色铁青,双眼直翻白。刘其当时吓得忘记了出去叫人,呆呆地看着他们在不停地挣扎。当时教室里的门窗都是紧闭的,可是他们湿淋淋的头发却好像被狂风吹动一般乱舞着。他们脸上不断流出大量的清水,很快脚底下就湿了好大一摊。
过了一会,他们仿佛力气耗尽,手不再举起,变得绵软,却又弯曲地举得与肩平起,并且不停上下波动,看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托住他们的手臂一般。他们的头朝后仰着,神情渐渐呆滞,目光失去神采,嘴巴很久才猛然张一下,又一下,像两条岸上的鱼。刘其已经紧张得全身瘫软,想喊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看两人就快要不行了,他拼尽全身力气,一步一跪地朝门口挪去。那时恐惧贯穿了他的全身,连意识都变得模糊,只是想着要救人,这才没有倒下。等他到了门口,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见那两人都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由泪水横流,心里很明白两人多半是死了。
等他叫了人来,那两个人已经倒在地上,全身湿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但是他们还是把人送到医务室来,并且立刻通知了校长。
刘其说完,校长就点点头:“好了,你走吧。记住,刚才的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
刘其慌忙点点头,走了。
“你怎么看?”校长问。
冷心忙着检查尸体,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他还没有摸清校长的态度。
尸体的情况和肖广他们一样。冷心做了几个化验,已经可以肯定他们身上的水又是落雁湖的湖水。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将目光转向医院院长:“他们的情况不可理解。”
“怎么个不可理解?”院长问。
“他们看起来像是淹死的,但是根据刘其的说法,他们当时又是在教室里。”冷心说。
“那么你怎么分析这件事?”校长问。
“我不知道,”冷心说,“我无法分析这件事情,因为这种情况,依靠我有限的医学知识已经无法解答,也许院长有想法?”他仍旧不做任何分析,将难题抛给院长。
院长微微一笑:“冷心,你是本校最出色的医学天才,要不是你爸爸的遗命要你留在这里做三年校医,你可能早就到国外去了。不要跟我说你的医学知识不够,赶快把你的分析说出来。”
冷心也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我都还没有资格做医院的院长对不对?所以对于如此离奇的死亡,还是院长您最有发言权。”
“离奇?”校长唇边突然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你认为他们的死亡很离奇?为什么这么说?”
糟糕!冷心在心里痛骂自己。还是斗不过这个老狐狸。他不再说话,垂下眼帘,准备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校长等了一阵,忽然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啊,我对他一点也不隐瞒,他却完全不信任我,连一点真话也不肯说。”
冷心还是低头不作声。
校长转头对院长无奈地一笑:“你看,这两个孩子死时发生的情况是不是很怪?”
“是的,”院长也是无奈地一笑,“跟肖广和刘永泽的死状一样。”
“我和你都认为他们是淹死的,但他们死的时候都偏偏在岸上。唉,你认为,作为一个老牌大学的校长,我能不能对外宣称‘这几个人都是在陆地上淹死的’?”校长还是在问院长。
院长笑道:“你当然可以这样说,可是只怕没有人相信,不但没有人相信,你老人家可能还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校长叹了一口气:“还是你理解我啊。可是有的孩子就不知道这点,总以为我不把事情说出来是为了掩盖真相。唉—”他这口气叹得长达一分钟。
冷心不完全相信他的话。可是校长是国内知名的学者,学术和人品有口皆碑,冷心一向对校长十分敬重,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冷心实在不好意思再沉默(他虽然名叫冷心,其实心肠是很软的,校长和院长的心灵对话)。
“他们看来都是淹死的。”冷心清清嗓子,“他们身体上的水和落雁湖的水成分一致,口中有泥沙,指甲缝里有淤泥,身上缠着水草,这是典型的淹死状况。并且根据刘其的说法,他们先是裤腿湿透,然后漫延到身体上部,当水印漫延到胸部时,他们显现出呼吸困难,并且高举起手,这看起来很像是他们慢慢走进水里,开始在水浅处,因此只湿了裤腿,后来到了水深处,湿的部位就往上部移动。至于后来他们的手绵软无力却又弯曲地举得与肩齐平,刘其也说了,看来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托着他们的手臂,如果说那托着他们手臂的东西就
是水的浮力,就可以解释了。总之,如果将他们的死亡现场改为落雁湖,他们的死状就再正常不过了,可是既然他们是死在教室里,这就很奇怪了。”
校长和院长对视一笑:“你这小家伙,果然对我们有所保留。”冷心很多年没被人称为“小家伙”了,但说这话的是两个头发斑白的“老家伙”,他也只有认了。
“小家伙,”校长看来很喜欢这样称呼他,“你刚才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如果只是要这样的分析,我们又何必找你呢?我们的院长虽然头发白了,智力可没有减退,这些情况他还分析得出来。你还是有保留啊。”
“厉害啊厉害,不愧是修炼多年的人精。”冷心在心里暗暗地说,但是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此时医务室只剩下他们三人,校长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冷心,你该知道刚才刘其说的话如果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我们连这种话都不隐瞒你,你就不能信任我们吗?”
冷心还是不说话。
“好吧!”校长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心正要说什么,院长焦急地叫了一声:“校长!”显然是阻止他说下去。校长苦笑一下:“你难道还认为一切只是巧合?”院长的脸色变了变,终于低下头,沉默了。
校长伸出右手,慢慢地举到冷心面前:“你看!”
他的右手食指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绷带。“校长,你的手怎么了?”冷心问道。
校长不作声,对院长点头示意。院长走上来,拿着一把剪刀,剪开绷带,一圈一圈地将绷带揭开,露出里面的伤口。冷心看见那伤口,不由吃了一惊。校长的手指明显地短了一节,人的食指都有三节,而校长食指靠近指端的第三个关节已经没有了,指尖处血肉模糊,裸露出森森白骨,看来像是被人砍去了一节。
“这是怎么回事?”冷心问道。
“我也不知道。”校长苦笑道。
“您怎么会不知道呢?”冷心虽然这样问,也已经想到这件事必然不是寻常的伤害,很有可能和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校长摇摇头:“就是这么奇怪,我受了伤,自己却毫不知情。因为我受伤的时候,正在上课。”
“而我,恰好看见了一切。”院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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