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拴链子。
“慢慢退出来。”乔说,“看在老天份上,不要跑。”
他们开始退,狗开始慢慢地向前走,那是一种僵直的步子,几乎根本不是步子,罗尼想,那是幽灵的追踪。这只狗不是他妈的正在闲逛,它身上的机器在已经发动,它正准备扑过来。它的头低着,低嗥的声调没有一丝波动,他们每退一步,它就进一步。
乔·马格路德尔最可怕的时刻来到了——他们又走过刺目的阳光。阳光让他目眩,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已经看不见狗了,如果它现在向他扑来——
身后,他碰到汽车的一边,这差一点让他绷断了神经。他拧开驾驶室的门。
另一侧,罗尼·杜贝在做同样的事。他在找乘客侧的门,有那么无终无止的一刻,他的手笨拙地摸索着找门的插销……。他抓住了它。他仍能听见那种低沉的嗥叫,就像一只埃文路德80大功率马达……门打不开……他在等狗过来一口把他屁股撕下一大块……他的大拇指碰到了按钮,门开了。他跌撞着爬进驾驶室,喘着粗气。
从窗外的后视镜中,他看见那只狗站在谷仓门口,一丝不动。他转眼看乔,他正坐在方向盘前窘迫地向他咧嘴笑着,他也战栗地向他笑着。
“只是条狗。”罗尼说。
“是,叫得比咬得凶。”
“可不是,我们回去吧,再拨弄拨弄那个链吊。”
“操。”
“再骑上里面的那匹马。”
他们一起笑了。罗尼递给他一支烟。
“我们走怎么样?”
“我听你的。”乔说着,开动了汽车。
回波特兰的路上,罗尼喃喃自语道:“那条狗变坏了。”
乔开着车,一只胳膊伸在窗外。他看了一眼罗尼:“我吓坏了,我只能这么承认。如果是条小狗在冲我那样叫,只要屋里没人,我会马上给它屁股来一脚。我的意思是,要是谁不把会咬人的狗挂起来,那他们的狗就该。那东西,你看见了吗?我打赌那个弓着腰的怪物有两百磅。”
“我大概该给乔·坎伯去个电话,”罗尼说,“告诉他刚才的事,说不定他会被咬断了胳膊,你说呢?”
“乔·坎伯最近对你怎么样?”乔·马路路德尔咧着嘴问他。
罗尼想了想,点点头:“他不像你这样冲我挥拳头,倒是真话。”
“我最近挨的一拳是你老婆打得,一点都不坏。”
“打倒了,小仙子?”
他们都笑了。
没有人打电话给坎伯。回到波特兰机器公司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四处拨弄拨弄的时间了。他们用十五分钟填写了旅行登记表。贝拉斯柯出来问坎伯是不是在铺里接车,罗尼·杜贝说当然。这么大一笔订单,批发价,贝拉斯柯一阵刺痛,走了。乔·马格路德尔祝罗尼周末和他妈的国庆快乐。罗尼说他要去快乐,一直要快乐到星期六的晚上。他们记完卡,走了。
谁也没再去想库乔。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报纸上又看到了它。
长周末前的整个下午,维克和罗格都在推敲旅行的各个细节。罗格对细节非常在意,甚至有点偏执。他已经通过一家代理处预订了机票和房间,飞机预定星期一早上7:10离开波特兰机场。维克说,他早上5:30开“美洲豹”去接罗格,虽然他觉得这太早,但他了解罗格的脾气。
他们大致地敲定了旅程。维克准备把喝咖啡时想出的主意带到路上再说,现在那张餐巾纸稳当地塞在他的运动服口袋里。上了路之后,罗格就容易说动了。
维克想早一点走,走前先看看下午的邮件。他们的秘书莉萨已经走了,她先行一步去度她的大周末了。可恶,不管是不是节日或周末,你不能指望哪个秘书小姐会留到五点以后。对维克来说,这只是西方文明堕落的又一个迹象。现在,年轻漂亮的莉萨可能正汇入州际交通洪流,向南去老果园,或汉普顿,穿着她的紧牛仔裤和几乎什么都不是的三角背心。下舞池吧,迪斯科莉萨。维克想着,例了咧嘴。
办公桌的吸墨纸上有一封未拆封的信。
他好奇地把它拿起来,首先注意到的是地址下的那行私人信件,接着又发现他的名字整个是用大写正体字母手写上去的。
他把信拿起来,在手上翻动着,下班前轻松快乐的心境里隐隐地起了一丝波澜。在他思想深处,有一种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突然、强烈的愿望—一要把信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然后扔进废纸篓里。
然而他还是把信拆开,取出了一张纸。
仍是正体手写字。
简单的信文——六句话——像一颗直穿入心脏的子弹,击中了他。
他简直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瘫倒在那儿。一种声音从他身上发出来,那是一种咕略声,一种完全没有了气息的男人发出的声音。相当长时间里,在他的脑海中腾起翻滚着的只是一种白噪音,那是他不理解,也无法理解的白噪音。要是这时候罗格进来,他一定会认为维克发了心脏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在发心脏病。他的脸纸一样白,嘴张着,青色的半月形出现在他眼眶下。
他又看了一遍短信。
再看一遍。
他首先看到的是第一个问句:
“她阴毛上的那个胎记,
在你看来像什么?”
这是个错误,他迷惑地想。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东西……对了,她母亲,还有她父亲。
然后是刺痛,他第一次感到嫉妒:就是她的比基尼也盖住了它……她那么小的比基尼……
他的一只手埋向头发,又把信放下,把双手都深席地埋进去。那种遭受重击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在他胸中,那种地的心脏泵动的不是血,而是空气的感觉。他感到恐惧。刺痛和迷惑,但沉沉地压在他心头的,是恐惧。
那封信向他怒视着,尖叫着:
“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
他的眼睛紧盯着这行字,怎么也无法离开。
他可以听见外面天空中的飞机嗡嗡叫着,离开机场,飞向天空,飞出去,飞往他不知道的方向,他的脑海里,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残酷,这只是残酷,是的,先生,是的,女士,确实是。它是一把钝刀的劈砍,“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怎样的一幅情景,无法想象,它就像装满电池酸液的喷枪,射向他的眼睛。
他努力连贯地想——
(我喜欢)
但怎么也不能——
(把她玩出屎来。)
想象。
他仍处在一种深深的恐惧中,眼睛又看向最后一行,他一遍遍地看它,好像想要把那种感觉灌进脑海中。
“你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突然间他有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他惟一知道的是,他一个答案也不想知道。
一种新的想法飞进了他的大脑,如果罗格还没有回家会怎么样?经常灯光还亮着的时候,老罗格会拍着脑袋走进来。旅程将至,他今晚更可能过来。这种想法让维克感到恐慌。不知什么时候,一种荒唐的记忆泛了出来:那么多次,他在卫生间里手淫,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但又极端害怕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如果罗格进来,他就会发现出问题了、他不想那样。
他站起来走向窗边,从六层楼上向下看大楼的停车场。罗格亮黄的本田车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回家了。
他从烦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静心听了听,伍尔克斯广告的办公室非常安静,这也是下班时间商业区惟一的特征,一种不约而同的宁静,甚至连看门老人斯蒂格迈耶先生在周围转悠的声音也没有。他看来必须走了,他必须——
有一种声音。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它突然来了,那是一种哀号,是一种脚被砸烂的动物发出的声音。停车场上的汽车变成两重,三重,在他泪光中模糊起来。
他难道就不会疯?他为什么就他妈的这么恐惧?
一句荒唐、古老的话钻进了他的脑海:被女人抛弃了。他想,我被女人抛弃了!
哀号的声音继续传来。
他想要屏住喉咙,但没有用。他低下头紧紧抓住窗下齐腰高的对流器铁花格,直到手指发疼,直到那些金属片啪啪地裂开。
她哭了多少时间?泰德出世那天他哭了,那是一种解脱的哭泣。他爸爸去世时他也哭了,老人家是在一次大面积心肌梗塞后,又和命运残酷地战斗了三天才撒手而去的。
那年他十七岁,那些眼泪,就像现在,痛苦地流出来,像在流血。但十七岁的人更容易流泪,十七岁,你还会时不时地要面对生活中的泪和血。
他停止了哀号,心里想,过去了,就在这时,一种低低的哭喊从他身上渗出来,一种尖厉、振颤的声音,“这是我吗?天哪,是我在发出这种声音吗?”
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又一声撕心的声音,又一声。他紧抓着对流器铁花格,放声大哭起来。
五
四十分钟后,维克坐在迪林橡树公园里。他已经给家里去了电话,告诉多娜他要迟些回去。她问什么原因,为什么他的声音这样奇怪?他只是说天黑前回去,让她先给泰德做饭,她还想问下去,他已经把电话挂了。现在他坐在公园里。
眼泪已经洗去了恐惧,所剩下的只是丑陋的恼火的残渣。但恼火并不是确切的词,他愤怒,地暴跳如雷,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他心中的一个影子已经知道现在回家对他很危险……对他们三个都很危险。
用更多的毁灭去隐藏灾难后的残骸会很快意,挥拳打向她欺诈的面孔也会有一种不费脑筋的决意。
他坐在鸭塘边上。对岸,一场生机勃勃的飞盘游戏正在进行。玩游戏的所有四个女孩和男孩中的两个都穿着旱冰鞋,旱冰就像今年夏天一样热。
一个穿冰鞋的年轻姑娘推着一车饼干、花生和盒装软饮料,面容亲切、清新。纯朴、一个男孩把飞盘扔向她,她轻灵地接住,又扔了回去。维克想,如果是六十年代,她这样的女孩大慨会在一个公社里,勤劳地在土豆种植场里灭虫;眼前的这个女孩很可能在小工商管理局有一个很好的位置。
他和罗格过去常来这里一起吃午饭。那是在他们开办自己业务的第一年,后来罗格发现,虽然池塘看起来很可爱,但附近总有一种微微的腐败的臭味……池塘中心岩石上那间小屋外的白色涂料不是油漆,而是鸟粪。几星期后,维克又看见一只腐烂的死老鼠和一些避孕套、橡胶包装袋一起在池边漂着。在地印象中,自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来这儿了。
飞盘,亮红色,在空中漂过。
让他愤怒的那种情景又重现出来,他无法抗拒。它就像匿名发信人的选词那样残酷,但他无法摆脱。他看见它们钻进他和怎娜的卧室,钻进他们的床。他思维电影中的每一点,都像同会大街上州戏剧院里的那种条纹细致的X级片那样清晰:她呻吟着,随着呼吸,绽放着淡淡的光彩,很漂亮。她的每一根肌肉都拉紧了,她的眼睛那样饥渴,像正在经历高昂的性快乐,颜色更黑。他熟知这种表情,他熟知这种姿态,他熟知这忡声音。他想——想——只有他熟知它们。甚至她母亲,她父亲也不知道。
然后他会想起那个男人的阴茎——他的龟头——向上插进去。在“鞍上”,这个词愚蠢地跳进他脑海咚咚作响,不肯离去。他看见那些话钻进电影胶片的声道:
“我回到鞍上,其它时候朋友只是朋友……”
这让他毛骨惊然,让他愤怒,让他暴跳如雷。
飞盘高飞着,又降下来,维克的眼睛跟着它。
他开始怀疑什么,是的。但怀疑不等于知道,他现在才知道这一点。
他可以就怀疑和知道写一篇短文。而事情的加倍残酷处,在于他开始相信怀疑是毫无根据的、即使不是毫无根据,你所不知道的,不会伤害你,不是这样吗?如果一个人穿过一个黑暗的房间,房间的中间有一个很深的洞口,即使他穿过房间时只差几英寸就会失足掉下去,他也不必知道他几乎要掉下去。没有必要害怕,只要灯不亮,就没有必要害怕。
好了,他没有掉下去。
他只是被人推了一把。问题是,他要怎么做?他那个愤怒的影子,那个受到伤害、鼻青脸肿、大喊大叫的影子,却没有一点像个“成人”那样敢于承认许许多多婚姻的一边或两边都有危险的深渊。去你的小棚屋论坛或变化,或这些日子来人们所称呼的什么,我在讨论的是我的妻子,她和什么人性交了。
(其它时候朋友只是朋友。)
只要我一背过身去,只要泰德不在屋里——
那情景又开始出现,那起皱的被单,抽紧的躯体,娇柔的声音。丑陋的词,可怕的词不断地爬上他心头,就像一大批怪念头,远远地窥视着一切:
“很多角落,头发馅饼,给她几靴子,射出我的负载,我不为财富性交不为名誉性交但我和你妈妈性交的方式让我太羞愧,我的乌龟陷入你的泥潭,把这帮人绑起来,让部队弯腰——
在我妻子里!”
他在想,痛苦,双拳紧握。
“在我妻子里。”
但那个愤怒、受伤的影子承认——妒忌地承认——他不能回家把多娜揍得半死,然而他可以带泰德走,不去理会什么解释。如果她居然有脸,让她哭,让她去挡他,他想她不会。带上泰德,去找一家汽车旅馆,找一个律师,干净地一刀两断,不再回头。
但如果他只是强行拉着泰德到一家汽车旅馆,孩子会不会受到惊吓?他会不会要求解释?他只有四岁,但已经足够大,知道某些事情极端地、骇人地错了。
还有那次旅行——波士顿,纽约,克利夫兰。维克不会再管这次旅行,现在不会。
夏普老家伙和他的孩子尽可以飞到月亮上去,关我什么事?但是——这件事里不止他一个人,他还有个合伙人。那个合伙。’、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即使现在,像他现在这样深受伤害,维克还记得他的责任,至少要做完这件事尽力挽救那笔帐——也就相当于尽力挽救伍尔克斯广告本身。
尽管他不愿意问,但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一定要拒绝听她解释,单方面执意要带着泰德走?是因为她和别人上床会败坏泰德的品行?他想,不是这样,而是因为他的意识立即发现最肯定和最深地刺痛她(就像他现在所受到的那样深)的方法,就是通过泰德,但他是不是想把泰德当作一个感情的杠杆,或一个沉重的大锤?他的思想说:“不。”
其它问题。
那张条子。
想一想那张条子,不是它说了什么,不是那六句电池酸液股肮脏的话,想一想条子背后的事实,有人正挥刀杀一只——原谅这句双关语——一只下金蛋的鹅。为什么多娜的情人要送这张纸条?
因为这只鹅已经不为他下金蛋了,而且那个幽灵般的男人已经气得半死。
多娜是不是踢了他?
他仔细想,会不会有其它可能。
但是没有。除去那突然、骇人的外表,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难道不只是个典型的葡萄下的狐狸的勾当吗?如果你得不到它,对它撒泡尿,让别人也别想。不合逻辑,但很满足。家中新的更舒适的感觉正好也符合上面的解释。多娜流露出的那种几乎立即就可以感触到的解脱……她已经把那个幽灵般的男人赶走了,那个男人就用那张匿名的纸条向她的丈夫反击。
最后一个问题,这又有什么区别?
他把纸条从口袋里拿出来,翻来翻去,没有打开它,只是看着天空中漂过的那只红飞盘。
他想,究竟该怎么做?
“那究竟是什么?”乔·坎普问道。
一字一顿,几乎没有起伏。他站在门口,看着妻子,沙绿蒂正在收拾东西,她和布莱特都已经吃过了。
乔装来了满满一车年冬碎碎的汽车零配件,正要开进车库,这时他看见了那堆东西。
“是链吊。”她说。她已经把布莱特送到他的小伙伴戴维·贝日龙家去玩一个晚上,她不希望事情发展得很糟时,他还在一边看着,“布莱特说,你需要一个约尔琴链吊,他说过。”
乔穿过房间,他很瘦,但很精壮,他的脸上长着一只大刀峰鼻,走起路来很敏捷,无声无息。
现在地绿色的毛毡帽向后倾了一点,露出了发线。他的前额上有一块油污,呼吸中透着啤酒的味道,棕色的眼睛小而冷硬。他是个不动声色的人。
“你告诉我,沙绿蒂。”他说。
“坐下,你的晚饭快凉了。”
他的胳膊像活塞一样冲了过来,坚硬的手指掐进她的手臂:“你他妈地都在干什么?告诉我,我说。”
“不要骂我,乔·坎泊。”他把她弄得很疼,但她不愿意让他满足地从她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出来。他在很多方面都像只野兽,尽管她年轻时曾为此激动过,但她现在对这种兽性已经没有一丝激情了。结婚这么多年,她已经认识到,有时表现得勇敢会占到上风。
“告诉我你一直在做些什么,沙绿蒂?”
“坐下来吃饭。”她很平静,“然后我告诉你。”
他坐下来,她端上了一个盘子,是一大块牛腰肉。
“我们现在可以吃得像洛克菲勒了?”他问,“你是不是就有了什么理由了,我说?”
她端上咖啡和烧土豆片:“你用不上链吊?”
“从没说过用不上,但我怎么用得起?”他开始吃牛腰肉,眼睛却始终不离地盯着她。他现在不会打她,这是她的机会,他现在还相对节制。她知道,只有他带着一身酒气和豪迈的伤痕从加利那儿回来时才会接她。
沙绿蒂在地对面坐下:“我中了彩票。”
他的下颌僵在那儿,又开始动了起来。他叉起牛腰肉放进嘴里:“当然,今天老库乔也会拉一堆金钮扣。”他用叉子指了指那条狗,库乔正心神不宁地在门廊边上上下下踱着方步。布莱克不愿意带库乔去贝日龙家,因为他们家养了一笼兔子,兔子会让库乔野性大发。
沙绿蒂把手伸进围裙的前兜,取出那张她在办事处填的奖金认领表,从桌子上递过去。
坎伯伸出一只手,用他僵硬的手指把纸展开,开始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他的视线停在那个数字上,“五——”他开始读,又突然停下了。
沙绿蒂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没有笑,他没有绕过桌子吻她,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她只觉得痛苦。发生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好像只不过是前面又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你得了五千美元?”
“还没有交税。”
“你玩彩票多长时间了?”
“我每周花五十美分……我想,你不至于说我,乔·坎伯,你喝了那么多啤酒。”
“你说话小心点,沙绿蒂。”他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放着蓝光,“当心你的嘴,否则它马上就会肿起来。”他又开始吃牛腰。沙绿蒂在她没有表情的面孔后面松了口气,她第一次把椅子砸到了老虎脸上,但它没有咬她,至少现在还没有。“我们什么时候拿这笔钱?”
“支票两星期内邮寄过来,链吊是我用我们的积蓄买的。奖金认领表十分可爱,是不是?办事处的人就这么说。”
“是你去买的那东西?”
“我问过布莱特你最需要什么,这是件礼物。”
“谢谢。”他继续吃他的牛腰。
“我给了你一件礼物。”她说,“你也给我一件,好吗,乔?”
他继续吃,然后抬头看着她,一言不发。他仍然戴着那绿帽子,它斜在脑后,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
她说得慢慢地,从容不迫,她知道操之过急会出错,“我想出去一个星期,带上布莱特,我想南下去康涅狄克州看霍莉和吉姆。”
“不。”他说,仍在吃牛腰。
“我们可以乘汽车去,我们会住在他们家,不会花多少钱。现在我们剩下很多钱,有了那笔刚到手的钱,我们只会花掉链吊钱的三分之一。我已经打电话向汽车站问过来回车票的价钱。”
“不,我需要布莱特留下来帮我。”
她的两只手已经在桌面下愤怒地提成了一个结,但她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他上学的时候你不也一样干得很好?”
“我说过,不!沙绿蒂。”他回答道。她愤怒、痛苦地从他脸上看出他喜欢这样说。他看出她太需要他说这样的话,她做了多少计划?看见她痛苦让他很开心。
她站起身,向水槽走过去,不是因为她要做什么事,而是她要控制住自己。
星星高高地挂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地看着她。她拧开了水龙头,陶瓷已经退了色,变得发黄,水很硬,像乔。
看见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坎伯大概有些失望,他煞费苦心地说:“孩子应该学会有一点责任心,今年夏天如果让他帮帮我,而不是没日没夜地上戴维·贝日龙家,不会伤害他。”
她关上水龙头;“是我把他送过去的。”
“你,为什么?”
“我认为他可以去。”她转向他,“我已经告诉孩子你知道链吊的消息后会同意。”
“你要是聪明点,应该知道这是在糟蹋孩子。”乔说,“我猜下一次你开日前会想一想、”他满嘴东西向她笑了笑,又去拿面包。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当然:我只要告诉里奇·西蒙斯忘了在今年夏天开车就可以了。但我为什么要南下去看他们两个?我从我自己看到的和你告诉我的,觉得他们不过是一对上等的下贱东西。你喜欢他们的惟一原因,就是你也想做他们那样的下贱东西。”他的声音在一点点升高,满嘴的东西已经在往外喷。一般地这样做都是想让她恐惧,然后她就会屈服。一般是这样,但今晚她不会再这样了。“你总是想让那个孩子变得他们那样下贱,我就是这么想,我猜,你希望让他反对我,我说错了吗?”
“你为什么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你现在去把这可恶的门关上,沙绿蒂。”他说着,狠狠地看着她,一阵涨红爬上了他的面颊,“照我说的做,现在!”
“不。”她说,“这事没完。”
他放下叉子,根震惊:“什么?你说什么?”
她向他走过去,这场婚姻中第一次往由自己怒气冲冲地走上去。
但这怒气只是在心中,像一瓶酸液那样沸腾,扑溅。她可以感到那酸液在吞噬嘶咬着她,但她不敢尖叫。那样她就完了。她压低了嗓子:
“是的,你可以那样看我的妹妹和妹夫,你当然可以。但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坐在那里,用脏手吃饭,吃饭的时候还戴着帽子。你不愿意让他看别人怎么生活,就像我不愿意让他看你和你的那帮朋友抱成一团时是怎么生活的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去年十一月不同意他和你一起去打猎的原因。”
她顿了一下,他只是坐着,一只手拿着一片吃了一半的面包,面颊上挂着牛腰汁。
她想,他还没有向她扑来的惟一原因,大概是她敢这样向他说话,已经让他整个惊呆了。
“所以我要和你做笔交易,”她说,“我已经给你买了套链吊,我还可以把其它的钱都给你,但要是你还那么不雅,我可能只分一部分给你。你让我带他去康涅狄克州,我就可以让你在下个猎鹿季节带他去穆斯黑德湖。”她感到寒冷,刺痛,她知道正在和一个魔鬼对话。
“我该按你了。”他面带惊诧,好像正对一个分不清简单因果关系的孩子说话,“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带他去打猎。你知道吗?他是我儿子。感谢老天,只要我想,任何时候只要我想!”他微微笑了,对语调非常满意,“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你不能。”
他腾地站起来,椅子翻倒在地上。
“我会挡住你。”她很想从他身边退回去,但她知道,如果这样做她就完了。每一个错误的举动,每一个放弃的信号,都会让地占上风。
他在解皮带,“我要抽你了,沙绿蒂。”他遗憾地说。
“我会尽一切办法挡住你,我会到学校报告他逃学了,我会找班那曼长官报告他被拐骗了,最重要的是……我会想法让布莱特自己不愿意去。”
他已经把皮带解了下来,用手拿着带扣的一端,让皮带拖向地板,前前后后地晃着。
“在他十五岁前,你如果想带他和你的那批醉鬼出去,就必须经过我同意。”她说,“你可以用皮带抽我,乔·坎伯,但你改变不了这一点。”
“真是这样?”
“我站在这里告诉你,就是这样。”
但突然间他好像已经不是和她一起呆在这间屋里,他的目光看向一个遥远的地方,若有所思。
以前她也曾看见过他现出这种神态。有些东西正穿过他的大脑,有一个新的因素正在加入等式。她祈祷那个因子会在等号靠她的一边。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对抗过他。现在她已经很恐惧了。
坎伯突然笑了:“爱发火的小家伙,你是不是?”
她一言不发。
他开始把皮带穿回裤子上的环里,仍在笑,目光仍然遥远:“你以为你可以像一个爱发火的家伙,像一个墨西哥爱发火的小家伙?”
她仍一言不发,小心翼翼。
“如果我说你和他可以去,然后会怎么样,有没有想过我们会去月亮上打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以,”他说,“你和他可以去。”
他穿过屋子,走到她面前,还是那样迅速、敏捷。一想到他一分钟前会多么快地穿过屋子,多么快地抽她,她就感到一阵寒意。那时谁会挡住他?一个男人对他的妻子怎样做,那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做,因为布莱特,布莱特是她的骄傲。
他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又滑向她的乳房,捏着它,“来吧,”他说,“我很淫荡。”
“布莱特——”
“他九点前不会来,来吧。告诉你,你可以走。你至少可以说声谢谢吧,你会说吗?”
一种喜剧般荒诞的东西升上了她的嘴唇,不及她阻止,已经脱口而出:“把帽子摘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把它扔进厨房,他还在笑,他的牙发黄,前面的两只是假牙。“如果有钱,我们可以在满床的美钞上快活。”他说,“我在电影上看过一次。”
他把她带到楼上。
她一直在等他变成一个邪恶的魔鬼,但是他没有。他做爱就像往常那样,快而硬,但并不邪恶,他没有有意地伤害她。今晚,她结婚以来第十次,也许是第十一次经历了高潮。她把自己给了他,眼睛闭着,感觉他的面颊贴上她的头顶,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如果她叫出来,他就会怀疑。她不清楚他知不知道男人在最后总是发生的,有时也会发生在女人身上。
不久以后(但离布莱特从贝回龙家回来还有一个小时),他离开了她,没有告诉她要去哪儿。她估计是去加利·佩尔维尔家,他们又会开始酗酒。
她躺在床上,不知道今天所做的和答应的一切是否值得,她发现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但她忍住了。她就这样直直地躺在床上,直到听见库乔在叫,接着后纱门砰地一声响,是布莱特回来了。
窗外,月亮在银白、圣洁的光辉中升起。月光无虑,沙绿蒂想,但这想法并不能让她觉得好受。
“怎么了?”’多娜问。
她的声音压抑,几乎要被打倒了。他们俩都坐在起居室里。维克是在泰德快休息的时候才回来的,到现在已经半个小时了。泰德在楼上睡着,“恶魔的话”钉在他的床边,衣橱的门紧紧关着。
维克站起来,向窗口走去,窗外一片黑暗。
她知道,他正闷闷不乐地想着什么,他在想什么?她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图象。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究竟是和她坦然相对,切开疖子,清出毒浓,尽可能干净地一起继续生活下去……还是把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带着泰德远走高飞。离开达林橡树公园后他就把信撕了,在回家的路上,经过302道时,他把那些碎纸片从窗口扔了出去。乱扔垃圾的维克·特伦顿,他想。现在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从黑暗的玻璃中看见她苍白的影子,在黄色的灯光下,她的脸像是一道白圈。
他转向她,拿不定主意要说什么。
他知道,多娜也在想。
没有什么新想法,现在已经没有了,过去的三个小时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三个小时。
他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时,她已经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她首先感到的是恐慌,一种鸟儿陷进黑暗的车库后的原始、不宁的惊恐。一种想法紧追着她,它用斜体写着,后面跟着连环漫画书里的大惊叹号,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她在一团慌恐中给泰德做了晚餐,试图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想不出来。然后我会洗碟子,她想,然后烘干它们,然后把它们收起来,然后给泰德念几个故事……然后去天涯海角。
慌恐之后是内疚,这以后是惧怕,最后,情感的圆圈自己静静地合上了,她被遗弃在一片听天由命的漠然中,而这片漠然中甚至还浸染着某种解脱,秘密结束了。
她不知道是斯蒂夫干的,还是维克自己猜出来的,她希望是斯蒂夫子的,但这都无所谓。她仍感到一丝宽慰,那就是泰德睡了,安稳地睡了,但她不知道明天他醒来时,会面对一个怎样的早晨,这种想法又把她带回感情的起点,她又觉得慌恐。她感到恶心、失落。
他从窗口转向她,说:“我今天收到一张纸条,没有署名。”但他说不下去了,他又一次穿过房间,心绪不宁。她发现自己在想,他是个多么英俊的男子,很糟的是他这么早就有了灰发,对某些年轻人来说这也许是件好事,但对维克,这只是让他显得过早的老了,而且——
——而且她为什么要想地的头发?她担忧的不该是他的头发,不是吗?
她说了每一件主要的事,她的声音很轻柔,但能听出其中有一丝颤抖,就像它们是苦得难以下咽的可怕的药:“斯蒂夫·坎普,那个重新装修你书斋里的桌子的人。五次,从来没有在我们的床上,维克,从来没有。”
维克把手伸向沙发达的茶几,想去拿那包文斯顿烟,但只是把它碰掉在地上。
他把它捡起来,抽出一支。他的手仍然抖得很厉害,他们没有互相看着对方。这很糟,多娜想,我们应该互相看着。但她无法第一个去看。她感到惊慌,羞愧。他只是惊慌。
“为什么?”
“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它能说明很多,除非你想断绝关系,如果你想断绝关系,我可以认为它不重要。我气得要命,多娜,我挣扎着不让那……那个我占上风,因为如果我们不准备等到以后再面对现实,那就只有现在去面对。你是不是想断绝关系?”
“看着我,维克。”
他艰难地努力着,最后做到了。 也许他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气愤,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吓坏了的物种,它被一只拳击手套狠狠打中了嘴。她猛然发现他离每一件事的边缘都那样近,公司几乎要垮了,这已经很糟,现在在这痛苦之上,就像一道腐吴的大革后又上了一道而目狰狞的科点,他的婚姻也摇摇欲坠了。一阵冲动中,她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温暖。她曾经很过这个男人,而且,至少在过去三个小时里,还曾经怕过他。但此时,一种领悟占据了她。总地来说,她更希望他总是在想他自己气得要命,而不是……不是他的脸上所吐露出的他的感受。
“我不想断绝关系。”她说,“我爱你。这几个星期我想我刚找回那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再次走向窗口,又走回沙发,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那么,为什么?”
领悟在一种有节制,但加剧了的愤怒中消失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的问题。它深深植根于这样一个问题:对一个二十世纪后期高度理智的西方男子来说,男性的概念是什么?我必须要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好像她是一辆塞住了针阀,正吱吱呀呀地蹒跚着的车,或是一个早上送夹肉面包,晚上才端上一盘炒鸡蛋的芯片刚坏了的机器人。是什么让女人发疯?她突然想,绝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性,而是这种追求效率的令人发疯的男性的问题。
“我不知道能不能解释。我担心它听起来愚蠢、琐碎而且无聊。”
“试试,是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脑海中好像要向手里唾一口(那个该死的效率又来了),然后慢慢地说,“我没有满足你,是不是?”
“不。”她说。
“那为什么?”他无助地问,“天哪,为什么?”
好……你问了。
“害怕,”她说,“我想主要是害怕。”
“害怕?”
“泰德去学校的时候,没有什么能保护我不去害怕,就像……他们称它什么来的……白噪音。那种电视机没有转到什么台上时发出的声音,”
“他上的不是什么真正的学校。”维克迅速回答。她知道他就要激怒,就要开始指责她为什么试图把问题转嫁到泰德头上去。一旦他生气,结果只能是两者之一。对她来说,这其中有东西,她必须把它说出来。情况正在变精,有种非常脆弱的东西从他手里扔出来,飞向她,又飞回去,它很可能会掉在地上。
“这只是部分原因。”她说,“他是没有上真正的学校,大多数时间我仍和他在一起,但他离开时……会有一种对照……”她看向他,“对照中某些静的东西就会听起来十分响,那时我开始惊恐。明年他要上幼儿园,我想,会每天都去半天,而不像现在每周三个半天。后年,每周五个整天。所有这些时间都要填满。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吓得要死。”
“所以你就想通过和什么人性交来填上其中的一点时间?”他痛苦地问。
他的话刺痛了她,但她倔强地继续下去,尽可能顺着那条已经出来的无形的线说下去。她没有提高嗓门。他已经问了,她会告诉他。
“我不想再被列进图书馆委员会,找不想再被列进医院委员会,或卖烤面包,或负责指导初来的人,让他们不至于每个人都在星期六的晚宴上点同样的沙锅炖肉。我不想总是一遍遍看那些完全一样的压抑的脸,听那种完全一样的这个镇上什么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的喋喋不休。我不想磨光我的爪子去损坏其他什么人的名誉。”
这些话汹涌地出来,她即便想停也已经收不住了。
“我不想卖面包,不想卖香水,不想组织什么聚会,也不想参加什么联合会,你——”
她停了短短一瞬,喘了口气,感受一下话的分量。
“你不懂什么是空虚,维克,不要以为你懂。你是个男人,男人总是解决问题。男人解决问题,女人排掉尘土,你在空荡荡的屋中排去尘土,有时你听外面风的呼啸。只有很少的时间,屋里才会有风,你知不知道?你打开收音机,传来鲍伯·塞格尔或卜卡尔或什么人的声音,你还可以听见风。思想向你扑面而来,主意,没什么好东西,但是他们会扑面而来,你会洗净所有的卫生间,会清洗水槽,有一天你到商业区的一家古玩店去看什么陶瓷小摆设的时候,会想起你的母亲也有一书架这样的小摆设,你的祖母也有这些东西。”
他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坦诚而困惑,这让她感到一阵绝望。
“我谈的是感觉,不是事实。”
“是的,但是为什么?”
“我正在告诉你为什么,我告诉你我的那些感觉,所以我用很多时间坐在镜子前面,看我的面容变了多少,我知道已经不会再有人把我当做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或有谁在我去酒吧间要饮料时再向我要驾驶证、我开始害怕,因为我终于长大了。泰德要去上学前班,意味着他要去上小学,然后上中学——”
“你是不是说你找了个情人,只是因为你感觉老百?”他看着是她,一脸惊异。她喜欢他这样,因为她想他的话里有了一些东西。斯蒂夫·坎普发现她很有吸引力,当然那是奉承,那确实是让挑逗变得非常有趣的首要因素,但它决不是惟一的原因。
她抓住他的手,热切地看着他,想想,她想,她知道她大概再也不会第二次真诚地面对一个男人。“它还意味着更多。它意味着你已知道不用再等待自己长成一个成年人,不用再用你所有的一切让自己平静下来。它是知道每一天自己的机会都会一点点地变少。对一个女人——不,对我——那是一件要去面对的残酷的事。做妻子,那当然好。但你会去工作,你会回家,但实际上你还深深地埋头于工作。做母亲,那当然也很好,但她的地方每年都会少一些,因为每一年,外面的世界就会把她的孩子从她身边再抓过去一点,
“男人……他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有一幅图象他们是什么。他们从来不只活在理想中,这一点让他们变得破碎,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男人在他们的时代到来之前悲惨地死去,但他们知道长成一个成年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到三十,四十,五十岁的时候,有一个把柄可以抓……他们不会听到那种风,即使听到,他们也会找到一把长剑,去和它战斗,他们会想那是一辆风车或其它东西,他们要去击倒它。
“一个女人,就像我,所做的,只是跑开,而不是像你们那样。泰德离开后我们的房子的样子让我惊慌失措。有一次,也许你会觉得很愚蠢,我在泰德的房间给他换被单的时候,忍不住想起我中学的那些女友。我想知道她们都去哪儿了,都怎么样了,我心烦意乱。这时泰德衣橱的门突然开了,我尖叫着逃了出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除非认为那是我自己做的。有一瞬间,我感觉琼·布拉迪正从泰德的衣橱里走出来,她没有头,浑身是血,她向我说:‘我十九岁从撒米比萨饼店回来时死于一场车祸,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的天,多娜。”维克惊愕。
“我吓坏了,那就是一切。偶尔我看一看小摆设,或想起陶瓷工艺课,或瑜咖,或类似的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会惊慌失措。逃离未来的惟一出路就是过去,所以……所以我开始挑逗他。”
她低下头,突然把头埋进手里,她的声音蒙着,但仍能听懂。
“这很有意思,就像又回到了学校,就像一个梦,一个愚蠢的梦。他好像就是那种白噪音,他吸去了风的声音。挑逗很有趣。性……都不好,我有过几次高潮,但都不好,除了认为整个过程中我仍只是爱着你,知道自己只是正从你身边滑开外,我找不到其它解释。”她又看了看他,哭了起来,“他也心不在焉,这几乎成了他的职业了,他是个诗人……至少他自称是这样,我分辨不清他的面目。他总在各地游荡,梦想他还在大学里,抗议越战,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那样。现在我想我已经说出了所有能告诉你的,这是我的小小的丑陋的故事,但这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想揍他一顿,”维克说,“要是我把他的鼻子揍出血,我会感觉好些。”
她面色苍白地笑了,“他走了,泰德和我晚饭后去了皇后商店,那时你木在家。他店外的窗子上挂着一个‘招租’的牌子。我说过,他是个总在各地游荡的人。”
“那张条子里可没有一点诗意。”维克说。他短短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她的手摸向他的脸,他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一下,这一缩比任何其它事都让她刺痛,刺痛得她不能想象的内疚和恐惧又向她袭来,那是一种迷们,而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知道在很长时间内,她再也不会有眼泪了,这伤害和随之而来的对心灵深处的打击让她实在难以承受。
“维克。”她说,“我很难过,你受到了伤害,我很难过。”
“你什么时候和他断的?”’
她告诉他她回来见到他已经在屋里的那天的事,没有提她当时的恐惧和他差一点要强奸她。
“那张条子就是他向你反扑的方式。”
她把额前的头发轻轻理向一边,点了点头,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眼眶下红肿,显得非常推停:“我想是的。”
“上楼吧。”他说,“很晚了,我们都很累了。”
“能和我做爱吗?”
他慢慢摇了摇头:“今天不。”
“好吧。”
他们一起上楼。多娜问;“以后会怎么样,维克?”
他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是不是我要在黑板上写五百遍‘我发誓再也不这样做了’?我们会不会离婚?会不会再也不提这事了?会怎么样?”她想自己并没有歇斯底里,她只觉得一阵疲乏,但不知不觉中音量在升高。最糟糕的是羞愧,羞愧被发现,羞愧看到恶梦像一只无情的拳头打中他的脸。
她恨自己,也恨他,她恨他让自己觉得这样羞愧。因为如果真要做一个决定,她相信自己对带来这个结局的那些因素并不负有什么责任。
“我们应该一起尽力把事情做好。”他说,但她没有领会地的意思——他没在对她说。“这种事,”他在用一种恳求的语调问,“只有他一个,是吗?”
这是一个无法原谅的问题,他没有权利这样问。她离开了他,几乎是跑着上了楼。问题解决之前,任何愚蠢的斥责和非难都不会有什么帮助,只会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可怜的真诚。
那一夜,他们俩都没怎么睡,维克已经完全忘了要打电话给乔·坎伯,问他能不能修妻子那辆生了病的品托车。
乔·坎伯正和加利·佩尔维尔在一起,他们坐在加利杂草丛生的后院里一把快塌了的草坪椅上,
在满天的星斗下,他们正举着麦当劳玻璃杯一起喝着马丁尼伏特加酒。
荧火虫一闪一闪地在空中穿行,大簇的金银花爬上加利家的篱墙,它们重浊的香气充满了炎热的夜空。
平常在这时,库乔总在追逐荧忙虫,有时还会边追边吠,给两个男人带来无限乐趣。但今天,它只是躺在他们中间,鼻子伸在前爪上。
他们以为它在睡觉,但其实它没有。它只是躺在那里,感受那种彻骨的疼痛在整个脑袋里来来回回地游走。对它来说,要考虑狗简单的一生中未来会如何实在太难了。它只觉得有种东西正在改变它的本性。入睡时,它好像会亲身经历某些奇异的,不愉快的场景,其中有一次,它暴烈地扑向那个男孩,撕开他的喉咙,又扒出他的五脏六腑,那些东西就像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包,然后它在撕咬和悲号中醒了。
它总是口渴,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不愿意碰那个水碟。它硬着头皮喝水时,感觉水就像钢刨花,让它的喉咙剧痛,一直痛到眼睛里。
现在它躺在草地上,懒得去理会那些荧火虫。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对它来说只是从上面传来的无关紧要的隆隆的声音。相对于它不断增长的痛苦,这些声音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
“波士顿!”加利呵呵地笑着,“波士顿!你究竟要去波士顿干什么?你怎么会认为我有这笔钱跟你一起去?我如果不把支票兑换成现金,恐怕哪儿都去不了。”
“去你妈的,你老糊涂了。”乔回答,他已经相当醉了,“你只要到床垫下去找找,就成了。”
“那里只有臭虫,”加利说,还在呵呵地笑着,“那里满是臭虫,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再来一次狂欢?”
乔把杯子递给他,加利坐在椅子上调酒,黑暗中,这个多年的老酒鬼用一只熟练、稳定、沉沉的手慢慢地调着酒。
“波士顿!”他把酒小心翼翼地递给乔,“乔伊,我想你的脚又痒了。”加利是罗克堡,恐怕也是世界上惟—一个怪怪地称他为乔伊的人,“我想你是要去搞一次狂欢,从来没见过你去过比波次茅斯更远的地方。”
“我去过一两次波士顿。”乔说,“你最好小心点,佩尔维尔,要不然我会放我的狗咬你。”
“你不会放狗去咬一个两手都拿着直直的削刀的喊叫着朝黑鬼。”加利说,他偏下身子抚摩了一下库乔身上的毛,“你妻子怎么说?”
“她不知道我们要去,她不需要知道。”
“噢,是吗?”
“她要带那个男孩南下去康涅狄克州见她的妹妹和那个跟她结婚的颓废的家伙,他们要去一星期。她中了彩票,告诉你也没关系,所有的钱都是从那儿来的。”
“她赢了点钱,是吗?”
“五千美元。”
加利吹了个响哨,库乔很不舒服地竖起了耳朵。
乔把沙绿蒂晚饭时和他说的话告诉加利,没有提到争吵,说得好像整个一笔交易都是他的主意似的,男孩可以和她南下一周去康涅狄克州,然后在秋天和他一起去穆斯黑德。
“所以你就可以去波士顿花掉她的一笔奖金,你这肮脏的老狗,”加利拍了拍乔的肩膀笑了起来,“喔,你这条狗,干得好!”
“我为什么不能?你记得我上次休息是哪一天?我记不得。这一周我几乎就没有休息。我本来计划花一天半把里奇的国际车的马达吊出来,修好阀门,现在有了链吊,我只要四个小时。我明天上午做,下午就可以完成。还有一个变速器的活,车主只是个初中老师。我可以把它推迟,几件其它的活也可以堆迟,我只要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去度假了。”
“你去丙顿干什么?”
“嗯,可以去芬威球场看该死的红星队的双打比赛。去华盛顿大街的商业区—一”
“战斗地带!该死,我知道那儿!”加利喷着鼻子大笑起夹,他拍了一下大腿,“看一场肮脏的表演,玩命地鼓掌?”
“只一个人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好,只要你肯在我兑现支票前分出一部分钱给我,我想我就可以跟你去。”
“我很愿意。”乔知道加利是个老酒鬼,但借债时总很慎重。
“我想,我已经有四年没碰女人了。”加利回忆起往事,“在法国,我把那个老精子工厂的大部分损失了,留下的那些,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去看看我火药枪里还有没有火药一定很有趣。”
“好。”乔说,他说话已经含糊不清,耳朵也嗡嗡地叫了,“别忘了棒球。你知道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芬威的吗?”
“不知道。”
“1——9——-6——-8——年,”乔靠倒在加利的手臂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边说一边把刚喝下去的酒又都吐了出来,“我的小子还没出生,他们和老虎队打,六比四,输了,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诺姆·凯什在第八局一开头就打了个本垒打。”
“你想什么时候去?”
“星期一下午三点左右,我想我老婆和孩子那天上午走。我会把他们送到波特兰发狗车站,那样我上午剩下的时间和下午的一半时间就可以做准备。”
“乘小汽车还是乘卡车去?”
“小汽车。”
加利看问夜空,目光柔和,充满梦想。“老酒,棒球,女人,”他说,稍稍站直了一点,“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你去吗?”
“当然。”
乔轻轻地欢呼了一声,他们都笑起来,没有谁注意到库乔的头正从锋利的前爪上抬起来,轻轻地嗥叫了一声。
星期一的早晨,在珍珠色和深灰色的斑斑点点中来到了。
雾很浓。布莱特·坎伯看不清窗外的那棵像树,它大约在三十米外。
小楼仍在沉睡着,但他已经睡不着了。
他要去旅行,这让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激动不已。只有他和母亲,他感觉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旅行,在意识深处,他很高兴父亲没有一起去,他会自由自在,用不着费尽力气去遵照某种神秘的男性理想活着,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达到了那种理想,但他连理解起来都很困难。他感觉很好,难以置信地好,难以置信地充满生气。
他为那些没有在今天这个好的、有雾的早晨出门旅行的人感到难过,因为大雾过后,又会是炎热的一天。他计划坐在汽车的窗边,看够从斯普林大街灰狗车站到斯图拉特福特沿路每英里的景色。虽然他昨天很晚才睡,现在还不到五点……但再要他待在床上,他会炸的。
他蹑手蹑脚地穿上牛仔裤和罗克堡美洲狮T恤衫,又穿上一双白色运动袜和他的凯兹鞋。他下楼做了一碗可可熊。他尽量轻声地吃,但当嘎吱嘎吱的咀嚼谷制品的声音穿过他的脑袋传进他的耳朵时,他相信整个小楼都能听见。在楼上,他的父亲呼噜地发着什么声音,在双人床上翻了个身,母亲也在翻身,双人床的弹簧吱吱地响着,他的颌跟着停住了。他想了一会儿,又从后门廊的碗柜里取出了第二碗可可熊,很轻地关上纱门。
空气已经开始温热,但在大雾中,夏日里每一样东西的气味都纯净得多了。
东方,在一片影影绰绰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东方山坡尽头的松林带)上,他可以看见太阳,它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看上去像一轮满月那样小,发着银白色的光芒。潮气很重,周围仍一片寂静。
八、九点后大雾会消退,但今天一天都会很潮。
布莱特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神秘世界,他被它神秘的快乐充满了:一周后就要第二次收割的干草的气息,粪肥,还有母亲的玫瑰。他甚至可以闻到一些加利·佩尔维尔家耀武扬威的金银花的香气。
这些金银花像一片腻人的、贪婪的葡萄藤的海洋,正在慢慢地埋葬标志加利地产的篱笆。
他放下碗,向他所知道的谷仓方向走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间时,从肩上望回去,他们家的小楼在白雾中消退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又走了几步,那个轮廓完全被吞没了。白色中只剩下他自己和正低头看着他的银白色的小太阳。他可以闻到灰尘、潮气、玫瑰和金银花的气味。
一声嗥叫。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收缩成一束束的铁丝。
他像一个突然掉进童话故事里的孩子,恐惧中的第一个念头是:狼!他慌然四顾,然而周围只有一片白色。
库乔从雾中出现了。
布莱特的喉咙中咕咕地发出一声抱怨。
那只和他一起长大的狗,那只耐心地拉着身穿乔在铺里为他做的全套“盔甲”,坐在可谓飞行器里,快乐地尖叫着的五岁小布莱特绕着院子一圈一圈跑的狗,那只每天下午风雨无阻地在邮箱进安静地等他放学回来的狗……和在晨雾中显然出来的这个一身泥污、毛发蓬乱的鬼魂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这只圣·伯奈特狗可怜的眼睛现在有点发红,愚蠢地向下看着,它们不像是狗的眼睛,倒像双猪的眼睛。它的身上覆盖着一层棕绿色的泥,像是刚在草地底的沼泽里打过滚,它的鼻吻向上皱起,可怕地像人似地向布莱特咧着嘴,把他吓呆了。布莱特感到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正在喉咙口怦怦地向外跳。
混浊的白沫正慢慢地从库乔的牙缝间向下滴。
“库乔?”布莱特轻轻地叫了出来,“库乔?”
库乔看着这个男孩,已经认不出他了。
它认不出他的相貌.认不出他衣服的颜色(它不能像人类那样精细地分辨颜色),认不出他的气味。
它看见的是一只两条腿的恶魔。库乔病了,它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荒诞、恐怖,它的脑海里只有凶杀,它要扑咬,要撕打,它心灵深处看见一个自己迷雾般的影子向这个男孩扑去,把他扑倒在地,把他的骨肉撕开,喝那垂死的心脏搏动出的一股一股的血。
这时,那个恐怖的形状说话了,库乔认出了他的声音。是那个男孩……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从没有伤害过它,它曾爱过那个男孩,他要它去死,它就会去死。
这种感觉驱散开了凶杀的印象,让那种印象如同它周围的白雾一般模糊,消失了。
它病中那条湍急、喧嚣的河流堵断,又重新接上了。
“库乔,怎么啦?”
但被编幅抓破鼻子前的那个库乔最终消失了,那条病了的、危险的狗,最后一次翻转了出来。
库乔跌跌撞撞地转身走进白雾深处。白沫从它的鼻吻溅落到尘土上。
它开始笨重地跑,它想跑出疾病,但那疾病跟着它跑,嗡嗡响着,大声抱怨着,让它在仇恨和凶杀中浑身剧痛。
它开始在高高的狗尾巴草丛中翻滚,它啃它们,它的眼睛也在翻滚。
世界是一片疯狂的气味的海洋,它要找到每一种气味的来源,撕碎它们。
库乔又开始曝叫。
它站了起来。
它,一条近两百磅重的大狗,滑向雾气深处。
库乔消失了。
布莱特在大雾笼罩的院子里呆呆地站了十五分钟,不知所措。
库乔病了。它可能吃了毒饵或其它什么东西。布莱特听说过狂犬病,如果他见过一只表现出狂犬病病症的土拨鼠、狐狸,或野猪,他会想起狂犬病。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狗会得那种可怕的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疾病。看来最有可能是吃了毒饵。
他要告诉父亲,父亲会告诉兽医,也可能父亲就会自己动手为库乔做些事。
两年前,他就用镊子拔出库乔鼻吻上的野猪刺,他先把刺竖起来,又放平,最后拔出来,小心不让它们断在里面,否则就会溃烂。是的,他应该去告诉父亲,父亲就会像库乔上回碰到猪肉松先生之后那样为他做些事。
但旅行怎么办?
没有人会告诉他他母亲是通过孤注一掷的策略,或运气,或两者的结合,才为他们赢得了旅行。
像大多数孩子一样,他能感觉到父母之间的波折,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能清楚地知道北方共条河流的每一处境蜒曲折处一样.他能感觉到情感的河流如何从昨天流向今天,再流向明天。这次旅行报勉强,虽然爸爸同意了,但布莱特感觉到,这同意的背后有着勉强和不快。在他把他们送上路之前,能否成行还是个问题,如果他告诉爸爸库乔病了,他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把他们留在家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生中第一次,他的感情和思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过了一会儿,他到谷仓后面去找库乔,他压低着声音叫它——他的父母仍在睡觉,他知道声音在晨雾中会如何传播。但哪儿都没有找到库乔。
幸亏没有。
闹钟四点三刻把维克吵醒了。他起来关掉了它,迷迷糊糊地进了卫生间,心里骂着罗格·布瑞克斯通。罗格从不像一般旅行者那样在验票前二十分钟到达机场。不能怪罗格,他只是一个总会碰到意外的人,他总会碰上车胎漏气,堵车,道路坍塌或地震之类的事,外层空间的异类大概还会凑准今天降落到22号飞机跑道上。 他冲澡,刮胡子,吞了几颗维他命,又回到卧室穿衣服。大双人床空了,他叹了口气。和多娜度过的这个周末不太愉快……实际上,他不得不诚实地承认,他这一生中再也不愿意过这样一个周末了。在孩子面前,他们还是保持着正常的、快乐的面孔,但维克觉得自己像是在出席一次假面舞会。他不喜欢边笑边感觉脸上的肌肉如何工作。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但维克第一次觉得这张大得像为国王设计的双人床小了。他们各躺一边,中间是一片皱巴巴的无人地带。星期五和星期六他都彻夜未眠,多娜的每一次移动,她的身体擦着睡衣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能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这几乎要让他发疯。他发现自己在想,在那块空白的另一边,多娜是不是也一直醒着?
昨晚,星期日的晚上,他们努力解决中间的那块空地。性生活勉强可以说是成功的(只是有一点尝试性的味道),至少结束后两人都没有尖叫,不知什么原因维克病态地认为至少有一个人应该尖叫。但维克也不能肯定他们做的能不能称之做爱。
他穿上一套灰色夏装西服,收拾好两只手提包。有一只比另一只沉得多,重包里装了夏普谷制品的大部分文档,所有的图解说明都在罗格那儿。多娜在厨房里做奶蛋饼,茶壶在炉子上烧着,刚噗噗响起来。她穿着他的法兰绒睡袍,脸有些肿,好像睡眠没有让她得到休息,而是一直在无意识地击打着她的脸。
“这种天气飞机能起飞吗?”她问。
“它会烧掉,现在就能看见太阳了。”他指了指窗外,轻轻在她脖子上的裸露处吻了一下,“你没有必要起来。”
“没关系。”她把做奶蛋饼的夹板铁模的盖子提起来,轻灵地取出一个饼到盘子里,递给他,“真希望你不要离开我。”她的声音低低的,“不要现在离开,昨晚后我一直这么希望。”
“没有那么糟,不是吗?”
“以前没有。”多娜说。一种痛苦,几乎是隐秘的笑触着她的唇,飞了出去。她用钢丝搅拌器打着做奶蛋饼的混合物,倒了一勺在铁模上,盖上了盖子。咝。在两只杯子(一只上面写着维克,还有一只写着多娜)里,她倒了一些开水,端上桌。“吃奶蛋饼吧,如果你要草莓果酱,橱里也有。”
他取了些果酱,坐下来,他在如蛋饼上涂了些黄油,看着它逐渐融进那些小方孔里,他小时候就总是这样。草莓酱是斯马克尔牌的,他喜欢这种牌子。他在饼上随意涂着,它现在看起来很棒,但他不饿。
“你会不会到波士顿或纽约?”她问,背对着他。“解决问题?还是和他们相持不下?”
他微微跳了一下,脸也红了。他很高兴她背过了身去,他很不愿意她看见是自己脸上拍勺表情。他不生气,他脑海里有一种给男传十美元而不是平时的一美元,然后问他几个问题的感觉,有时罗格就会这么干。
“我今天会很忙,没心思逗乐。”
“广告是上怎么是说的?果冻总有空。”
“是不是要把我气疯,多娜?还是想干什么?”
“不是,继续吃吧,你马上就要喂飞机了。”
她给自己上了一块奶蛋饼,坐了下来。没有黄油,只浇上一点佛蒙特少女果汁,这就是她要的全部了。我们相互间有多么了解,他想。
“你什么时候去接罗格。”她问。
“经过激烈的谈判,我们把时间定在六点。”
她又笑了,但这一次温暖而多情,“他是不是又想做一只早乌?”
“可不是,我真奇怪他怎么还没有打电话来看我有没有起来。”
电话铃响了。
他们从桌子上看着对方,一阵长长的沉寂后,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很珍贵的瞬间,肯定比昨晚小心翼翼地做爱珍贵。他看见她的眼睛美好,清亮,有一种窗外晨露般的迷人的灰色。
“快点,别吵醒了泰德儿。”她说。
他做到了。是罗洛。他确告罗格他起来了,穿上衣服了,已经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他会在六点按约定接他。他挂了电话,考虑路上要不要谈多娜和斯蒂夫·坎普的事。还是不提了吧,倒不是罗格不会有好的建议,他当然会有。但即使罗格答应不告诉奥尔西亚,他多半还会向她说的。他怀疑奥尔西亚在桥牌桌旁聊天时,会发现很难抵御住把这个滋滋有味的故事和别人分享的诱惑。这一长串推理让他从头到脚都非常沮丧。看来一但他说出这件事,他们俩就埋葬了自己。
“可爱的老罗格。”他说着,又站了起来。他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但没做成,他没把握住时机。
“你能把你们所有的东西都塞进‘美洲豹’吗?”
“当然,也只能这样。奥尔西亚需要他们的车,而且你有——噢,妈的,我把要找乔·坎伯修品托车的莫忘得一干二净。”
“你心里有其他事。”她的语调里略微有一点讥讽,“没关系,我今天不送泰德去夏令营,他有点抽鼻子。如果你觉得合适,夏天余下的时间我可以让他一直待在家里,他出去的时候我总遇到麻烦。”
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哽咽,细弱,模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她用一张面巾纸捂着脸抽泣,他不知所措。
“无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无论什么都会很好。”他匆匆地不让自己中断,“你只要给坎伯一个电话。他总在那儿,我想他不用二十分钟就能修好,即使他再换一个化油器
“你离开后还会继续考虑这事吗?”她问,“还会考虑我们俩以后怎么办吗?我们俩?”
“会的。”他说。
“我也会。再吃一个奶蛋饼吗?”
“不,谢谢。”对话已经开始变得超现实了。突然间他想出去,离开这里,突然间他觉得那个旅行很重要,很有吸引力。他产生了一种想法,他要离开这一大堆东西,把自己和它们远远隔开。他觉得自己被突然扎了一针能产生预感能力的药剂,脑海中看见飞机穿出缠结的雾海飞向蓝天。
“我能吃一块奶蛋饼吗?”
两个人四处环顾,惊了一下。是泰德,他身上穿黄色的睡衣,手里拎着玩具小狼的一只耳朵,肩头披着一块红色的毛毯,站在走廊里,看起来像个睡眼朦胧的小印第安人。
“我想可以现在给你做一个。”多娜说,她有些惊讶,平时泰德并不早起。
“是不是电话把你吵醒了,泰德?”维克问。
泰德摇了摇头。“我想办法自己早早醒了过来,可以和你再见,爸爸,你真要走吗?”
“时间不长。”
“太长了。”泰德忧郁地说。“我在日历里你回来的那天上画了个圈,妈妈已经告诉了我是哪一天。这以前我每天都会把刚过去的日子划掉。妈妈说她每天晚上会给我念‘恶魔的话’。”
“那很好,不是吗?”
“你会打电话回来吗?”
“我每隔一天在晚上打个电话回来。”维克说。
“每天晚上。”泰德坚持,他爬到维克的膝上,把玩具狼放到碟子迈,自己吱吱嘎嘎地开始咬一片烤面包。
“每天晚上,爸爸。”
“我不能每天晚上。”维克说,又想起罗格制订的那份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日程表。
“为什么不?”
“因为——”
“因为罗格叔叔制订的计划很紧。”多娜说,她把泰德的奶蛋饼端上桌。“带上你的玩具狼,到这儿来吃。爸爸明晚会从波士顿打电话过来,谈谈发生的事。”
泰德到桌子尽头他的位子上坐下。他面前有一个放餐叉的垫子,上面写着:“泰德,能不能给我带一个玩具?”
“可能,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我可能今天晚上就打电话回来,你就会知道我平安到了波士顿……”维克入迷地看着泰德在奶蛋饼上倒了很多果汁,“你想要什么样的玩具?我们会去看看。”看着泰德吃奶蛋饼,他突然想起泰德喜欢吃鸡蛋,炒的,煎的,煮的,和煮得很老的鸡蛋,泰德都会狼吞虎咽般一扫而光。“泰德?”
“什么,爸爸?”
“如果你希望人们买鸡蛋,你会告诉他们什么?”
泰德想了想,“我会告诉他们鸡蛋的味道很好。”他说。
维克和妻子的目光又相遇了,他们又有了和电话铃响时一样的那种瞬间,这次他们会心地笑了。
他们的分手很平淡。只有泰德、他还不能掌握未来会有多短,哭了。
“你会考虑吗?”他爬进“美洲豹”时,多娜又问。
“会的。”
但在开往布里奇顿去接罗格的一路上,他考虑的只是那两个几近完美的交流的瞬间。一个早上两次,不很坏。他们相处总共已经有八、九年了,几乎是他全部人世生活的四分之一。他开始考虑人类交流的整个概念是多么荒唐可笑——需要无数次那么荒唐的重复,才会得到一点点。当你投入时间,想要得出好结果时,你必须仔细。是的,他在考虑它。他门曾今很好,尽管现在有一些通道关闭了,充满了天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污秽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中有一部分还在蠕动),大量的其它通道还打开着,还处于非常良好的工作状态。
必须要仔细考虑——但也许不能一次考虑得很多。事物自己会逐渐放大的。
他打开收音机,开始想可怜的夏普谷制品老教授。
七点五十,乔·坎伯把车开出波特兰灰狗车站,大雾已经被阳光驱散,卡斯考银行和信托公司顶上的数字钟指向了73度。
他开着车,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头上,随时准备向那些开车从路上钻出来或插到他前面的人发火。他憎恨在城市里开车。和加利到波士顿后,他准备把车停到一边去,直到他们要回家时再碰它,如果他们迷了路,就乘地铁,没有迷路,就走路。
沙绿蒂穿着她最好的紧身裤——它的颜色是宁静的绿色——和一件领口打着褶边的白色棉衬衫,她戴了耳环,这让布莱特有点惊奇,除了进教堂外,他一点也记不起母亲什么时候载过耳环。
布莱特看见她给爸爸准备好谷制品早餐后,就一个人上楼去换装。乔几乎一言不发,遇到什么问题只是支吾一两声草草应付,然后打开收音机听起球类比赛的成绩,完全终止了谈话。他们都担心这种沉默预示着一种毁灭性的爆发,一种在他们旅行问题上想法的突然转变。
沙绿蒂已经穿上了紧身裤,正在穿衬衫。布莱特注意到她戴着一副桃红色的胸罩,这也让他惊奇,他不知道他母亲还有不是白色的内衣。
“妈。”他急切地说。
她转向他——几乎她要转到他身上。“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不。我是说库乔。”
“库乔?库乔怎么啦?”
“它病了。”
“你什么意思,病了?”
布莱特告诉她他在后台阶上吃了第二碗可可熊,他走进雾里,以及库乔突然出现,眼里发出红光和野性,鼻吻向下滴着白沫。
“它走起来也不正常。”布莱特最后说,“它有一点,你知道,蹒跚。我想最好告诉爸爸。”
“不。”他母亲厉声说,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抓得很疼,“不要告诉他!”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她微微松了手,用一种稍微平静一点的语调说:“大慨是它从雾里出来的样子,把你吓坏了。也许它一点问题都没有,知道吗?”
布莱特的脑子在找一些确切的词,想让她知道库乔看起来如何可怕,和有一刻地如何感到那条狗要扑向他。他没有找到,也可能他不想找到。
“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沙绿蒂说,“可能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它可能吃了一只臭鼬——”
“我没有闻到什么臭——”
“或者它可能在追一只土拨鼠,或一只兔子,它甚至可能在下面的沼泽地里惊跑了一只驼鹿,或者它吃了一些荨麻。”
“也许它会。”布莱特疑惑地说。
“你父亲听说这种事时大概只会跳起来。”她说,“我现在就可以听见他说,‘病了,它病了?那好,它是你的狗,布莱特,你自己照看它,我有太多的事,没有时间浪费在你的那条野狗身上。”’
布莱特不高兴地点点头。他自己也这么想,乔在厨房里闷闷不乐地一边吃饭,一边还大声播放体育新闻,也让他确信这一点。
“如果你就这样离开它,它就会去找你爸爸要东西吃,你爸爸就会照顾它。”沙绿蒂说,“尽管他从来不说,但他几乎就像你一样爱库乔,如果他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就会把它送到南巴黎的兽医那儿去。”
“好吧,我想他会。”妈妈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太高兴。
她弯下头在他面颊上吻了吻。“我想告诉你,只要你愿意,今晚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父亲。你看怎么样?和他通话时,你就随便地问一句,‘你在喂我的狗吗,爸爸?’然后你就会知道。”
“好。”布莱特说,他满意地看着母亲,她也向他微笑,相信已经避开麻烦了。
然而事与愿违,在乔把车退到门廊的台阶前,开始一声不响地装他们的四件行李(沙绿蒂偷偷摸摸地在其中的一件里放进了她所有的六本快照集)之前一段似乎无限长的时间里,他们遇到了新的烦恼——一乔把车开走以前,库乔会不会溜进后院,缠住乔,然后问题又来了?
但库乔没有出现。
乔放下乡绅车的后尾板,把两件小行车交给布莱特,自己拿了两件大的。
“女人,你带了那么多行李,我真怀疑你是要去做一次里诺离婚旅行,而不是南下去康涅狄克州。”
沙绿蒂和布莱特不自在地笑了。这话听起来好像试图在说幽默,但对乔·坎伯,你什么都不能确信。
“也许真会有这么一天。”她说。
“我想那我只好追上你,用我的新链吊把你拽回来了。”他脸上没有一丝笑,绿帽子古板地扣在后脑勺上。“孩子,你会照看好你妈吗?”
布莱特点点头。
“好,这样就好。”他量了量布莱特。“你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可能已经不会给你的老爸爸一个吻了。”
“我想我会的,爸爸。”布莱特说。他紧紧地搂着父亲,吻他粗糙的面颊,他闻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对父亲的爱让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惊,他有时会体会到这种感受,而且总是在毫不经意的时候(近两年来这种感受越来越少,他母亲大概不知道,告诉她大概她也不会相信)。这种爱和乔·坎怕日复一日地对他和他母亲所做的事毫无关系,它是一种原始的生物性的东西,但他可能永远难以从中解脱出来,那是一种会萦绕人一生的由多种梦幻般的内容形成的印象:烟味,镜中双面剃刀的影子,悬在椅子上的裤子,某些咒骂的话。
他的父亲拥抱了他,然后转向沙绿蒂。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下巴下,把她的脸抬起了一点。低矮的红砖房后的停车场上,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启动声,那是隆隆的柴油机的声音。“玩得开心。”他说。
她的眼睛浸满了泪水,她迅速把它们擦掉,那种姿势有点像在发火。“会的。”她说。
突然那种绷紧的、闭塞的、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落到他的脸上,像啪地合上的武士的面盔。他又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人了。“把这些包都搬进去,孩子!感觉这个里面有铅……老天帮把劲!”
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直到四个包都检查过。他仔细看过每个包上面的标签,一点没注意到抬包工那种屈尊似的逗乐表情。他看着抬包工用一辆独轮小车把行李推出去送到汽车的狭道里,然后转向布莱特。
“跟我到人行道上去。”他说。
沙绿蒂看着他们走出去。她坐在一个硬座上,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块手帕,非常烦恼。看起来好像他只是祝她玩得好,然后要把孩子带回家。
在人行道上,乔说:“让我给你两条建议,孩子。你可能一条都不会用,男孩总是这样,但我想这不会妨碍父亲说出它们。第一条是这样:你要去见的那个人,那个吉姆,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块狗屎。我同意你去进行这个短期小旅行的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你已经十岁了,十岁的人应该已经能分辨得出粪块和香水玫瑰了。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他什么事都不干,只是坐在办公室里,翻弄一些纸。这个世界上的各种麻烦中,有一半就是出在这种人身上,因为他们的脑子和手之间的联系已经断开了。”乔的面颊像开始在发烧,“他只是一块狗屎,可能你现在会不同意我的话,去那儿看看就知道了。”
“好的。”布莱特说,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很沉着。
乔·坎伯微微笑了。“第二个建议是,让你的手捂好你的口袋。”
“我没有钞——”
坎伯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五美元纸币:“有,你现在有了。不要在一个地方把它花光。笨蛋总是很快和他的钱分开的。”
“好的,谢谢你。”
“再见。”坎伯说,他没有要第二个吻。
“再见,爸爸。”布莱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父亲钻进汽车开走了。这是布莱特最后一次见到他。
同一天早上八点一刻,加利·佩尔维尔穿着尿渍斑斑的内裤从屋里出来,对着金银花撒尿。他固执地认为,有一天他的带着酒气的尿会让金银花作呕得枯萎。但这一天还没有来到。
“啊——我的头!”他大喊,浇灌爬上他篱笆的金银花时,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着头。他眼睛里有一道道鲜红的小点。最近他的心脏像个老水泵那样卡喀卡塔地轰鸣,好像抽的不是血,而是空气。在他快把自己拉光(近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又从皮包骨的两腿间咕噜咕噜地大量地排出他那恶臭的肠胀气后,他感觉到一阵猛烈的胃痉挛。
他转身要回去,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降叫声。这是一种低沉、有力的声音,它就从他长满金银花的庭院边缘和外面的干草场相汇处的外侧传来。
他迅速转向那声音,他忘了头痛,忘了心脏卡喀卡哈的轰鸣,忘了胃痉挛。已经有很长时间他的脑海中没有重现法国战争中的幻景,但是现在他有了,突然间他的思想在尖叫:德国人!德国人!全班卧倒!
但不是德国人。草分开的时候,出现在那里的是库乔。
“嘿,孩子,你嗥叫什——”加利说着,结巴了。
从他上次看见疯狗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时他刚结束一次露营旅行,顺着东港线回头,正路过马基亚斯的阿摩考车站。他开的是那辆地五十年代中期买的印第安摩托车。一只喘着粗气、骨瘦鳞峋的黄狗像一个鬼魂,在那个阿靡考车站外游荡。它侧面的躯体随着急促的呼吸凸凹变化着,泡沫像稳定的水流从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乱地翻着,后半身粘着一块块粪便。它几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滚,好像有某个刻薄鬼半小时前刚掰开它的嘴,向里面灌满了廉价威士忌酒。
“棒极了,它在那儿。”修车工说,他扔下活动扳手,冲进连通到车站停车场的一间拥挤、昏暗的小办公室里,出来时他沾满油污、指节粗大的手里握着一支·30——30手枪。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车场,单膝点地,开始射击。第一枪低了,一片血云中子弹削飞了那只狗的一条后腿,但它却几乎纹丝不动(那情景加利记得很清楚、库乔现在就这样),然后它只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修车工的第二枪几乎要把它劈成两半,黑红色的溅射中,那条狗劈开的躯体撞上车站旁的一辆摩托车。不一会儿,又有三个男人开车进了车站,他们是华盛顿县三个个头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挤在一辆1940年造的道奇小货车的驾驶室里,都带了武器。他们鱼贯而出,对着死狗又开枪射击了八到九枪。一小时后,当修车工刚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车前按上一个新前灯时,县狗类官员驾着一辆乘客测设有车门的斯都德贝克尔车来了。她戴上一副长橡胶手套,切下黄狗脑袋的残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库乔看起来比多年以前的那条黄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征几乎完全一样。还没有病入膏盲,他想,更危险!圣耶酥,该去拿我的枪——
他开始往回跑,“嗨,库乔……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库乔站在草坪的边缘,巨大的脑袋低着,眼睛发红,像蒙着一层薄膜。他在嗥叫。
“好孩子——”
在库乔听来,这个男人的话就像风一样毫无意义。它能感到的只是这个男人发出的气味,一种热、恶臭、刺鼻的气味,一种恐怖的气味,一种让它要发疯的不能忍受的气味。它突然知道,是这个男人让它得了病。它向前猛冲过去,胸中的嗥叫骤然变成震撼一切的怒吼。
六
加利看见狗向自己扑来,转身就逃。每一咬,每一抓,都意味着死亡。他向门廊,向门廊后面屋里的那片安全世界逃去。但他喝过太多的酒,在火炉边度过太多太长的冬日,在草坪椅上度过太多太长的夏夜。他可以听见库乔在后面靠近了,然后是一段可怕的短暂瞬间,他什么都没听见,他知道,库乔扑起来了。他的一只脚刚踏上门廊前正在剥裂的第一级台阶时,圣·伯奈特狗两百磅的重量像一节火车头那样击中他,随着一阵风的呼啸,他被击倒在地。那只狗向他后颈扑来,加利喘着气爬起来,狗压在他身上,下腹的毛几乎要让他窒息,它已经轻而易举地把他仰面扑倒。加利尖叫了。
库乔在他肩头高处咬了一口,它有力的前爪抓过加利裸露的皮肤,挑出了筋,那些筋像一根根断了的铁丝。它继续嗥叫。血流出来了,加利感到它们从上臂热乎乎地向下流。他转身挥动双拳向狗连续猛击,起了一点作用。加利手脚并用起身向前爬了三步。库乔又扑来了。
加利一脚向狗踢去。库乔向一边虚晃一下,又径直探身钻入,嗥叫着猛扑过来、泡沫顺着它的颚流下来,加利可以闻到他嘴里的气味,那张嘴腐败、恶臭、泛着黄色。加利抡起左拳猛击过去,拳头击中库乔下颌的骨架上,打得正准。重击的震动顺着胳膊传向他的肩,肩头被深深咬开的那个伤口火辣辣地疼着。
库乔又退开了。
加利看着狗,他没有毛的胸部上上下下急促地动着,脸变成了灰色,肩头的撕口里满是血,血又溅落到剥落着的门廊台阶上。“向我扑过来,你这野种。”他说。“过来,扑过来,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他尖叫着,“你听见没有?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但库乔又退了一步。
这些话仍然没有什么意义。但恐怖的气味已经离开了这个男人,库乔不能肯定是不是要再次出击。它受伤了,那么悲惨地受伤了,这世界成了这样一种感觉和印象的碎料缝成的花被褥——
加利一摇三晃地站起来。他倒退着上了门廊的最后两级台阶,肩头的感觉就像有桶汽油浇进了皮下。他的意识对着他语无论次地喊:“狂犬病,我得了狂犬病。”
没关系,一次一个,他的猎枪就在厅中的壁橱里。感谢基督的爱,布莱特·坎伯今天离开了,没有在山上。这都是因为上帝的仁慈。
他找到纱门把手,把门拉开。他双眼紧盯着库乔,退进门里把它关上。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解脱,他的腿有了弹性。有一瞬间世界游走了,但他伸出舌头狠狠地咬了一下,又把自己拽了回来。现在他没有时间像小女孩那样神魂颠倒,只要他想,可以在狗死了以后再那样做。但上帝,它就在外面,他想他肯定只有一路战斗着才能出去了。
他刚转身顺着黑暗的走廊走向壁橱,库乔就撞碎纱门的下半部分的挡板冲了进来,它的鼻吻从牙齿前向上翻着,像在轻蔑地笑,一连串没有生命的狂吠从它的胸中发了出来。
加利又尖叫起来,他迅速转身,库乔扑过来时他的双手正接住了它。他被从厅的一边撞到了另一边。
加利喘着气挣扎着想要站稳,有一刻,他们像是在跳华尔兹,然后加利(他轻五十磅)倒了下去。他隐约感觉到库乔的鼻吻伸到了他的领下,隐约感觉到库乔的鼻子恶心地干热。他挣扎着举起手,想着库乔咬住他的喉咙要把它撕开时,他要用拇指戳向库乔的眼睛。他的尖叫声中,库乔又残酷地攻击了他。他感觉热乎乎的血溅满了他的脸,心想,亲爱的上帝,是我!他的手轻轻打中库乔的上身,没有产生任何结果,然后它们落了下去。
隐约中,他闻到了金银花的香气,恶心而腻味。
“你在看什么?”
布莱特向他母亲声音的方向转了过去了一点,没有全部转过去,他一刻也不想错过沿途连绵的景色。
公共汽车几乎在公路上开了一个小时,他们已经通过百万美元大桥进入南波特兰(布莱特瞪着两只迷惑、好奇的眼睛看着港口的那两艘装铁渣饼和锈铁桶的运货船),汇入向南的收税快速干道,现在正开向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
“每一样东西,”布莱特说。“你在看什么,妈妈?”
她想,玻璃中你的影子——非常模糊,我就是在看你。
但是她回答说,“当然,这世界,我想,我看见这世界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
“妈,我真希望我们能乘着这辆车一路开向加利福尼亚,我们就可以看见地理书上写的每一样东西。”
她笑起来,摸着他的头,“你看景色已经看得太累了,布莱特。”
“不,不,我不会。”
可能地不会,她想。突然她感到沮丧,感到自己老了。星期六早上她打电话给霍莉问她他们能不能去时,霍莉很高兴,她的喜悦让沙绿蒂感觉自己还年轻。奇怪的是自己儿子的喜悦,他几乎显而易见地异常地兴奋,让她觉得自己老了,然而
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一个人?看着他那张像是通过某种摄影技巧重叠进一路变幻着的景色里的幽灵一般的面孔,她这样问自己。他聪明,比她聪明,比乔聪明得多。他应该上大学,但她知道,他上高中时,乔会施加压力让他注册手工艺和汽车维护课,这样他可以在修车铺里更好地帮他。十年前他不可能有机会这样干,因为指导老师不会允许一个像布莱特这样聪明的孩子只选手工艺行当的课程,但是在当今这种学校里充斥着阶段选修课,老师们都大喊“做自己的事”的时代,她非常担心这种事会发生。
这让她害怕。她曾经能够告诉自己——离上学还远着呢,所以离上中学,真正的学校,还非常远着呢。小学对干布莱特这样动辄会从课堂里溜出去的男孩来说,只是一个玩的时期。但到了中学,很多不可逆转的抉择就要开始了,很多门会轻滑地锁上,那种轻微的卡塔声只有几年后在梦里面才能听见。
她紧抱着双肘,微微有些颤抖,甚至没有欺骗自己这是因为灰狗空调的温度开得太高了。
布莱特离上中学只有四年了。
她又一次颤抖,突然间发现她在恶意地希望自己从没得过那笔钱,或她丢了那张票。他们离开乔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但从1966年她和乔结婚以来,这是她和他第一次分开。
她还没有意识到前景会那么突然,那么令人头晕目眩,那么痛苦地出现。看着这样一幅画面:女入和男孩被从城堡的拘禁中释放出来……但仍有一种感觉重重地压在他们心头,钉在他们背上的是大钩子,系在钩子另一端的是看不见的重型橡皮带,未及你走远,情况说变就会变,你又会被啪地一声拉回去,一下又是十四年。
她的喉咙发出一种怨艾的声音。
“你说了什么吗,妈?”
“没有,只是清了清嗓子。”
她第三次颤抖起来,这一次她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想起自己上中学英语课时学过的一首诗(她曾想过要去学大学的课程,但她的父亲听到这种想法时怒气冲天——一她是不是认为他们有钱?——她母亲也怜悯地轻轻笑起来)。那是迪兰·托马斯的诗,她已经记不清整首诗的内容了,但大致记得它讲述的是在爱的毁灭中的迁徒。
当时那行诗只让她觉得有趣和困惑,但她想她现在可理解它了。如果不是爱,你还会把那种不可见的重型橡皮带称之为什么呢?难道她还想欺骗自己说,即使是现在,她并非在某些方面爱那个与她结婚的男人?她和他在一起难道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或只是为了孩子(真是一种令人痛苦的笑话。如果她离开他才会是为了孩子)?难道他在床上从来就没有让她快乐过?难道他不能有时、甚至是在最难料到的瞬间(比如说刚才在汽车站上时)对她温柔?
然而……然而……
布莱特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他问:“你觉得库乔会没事吗,妈?”他仍看着窗外的景色,没有转过身来。
“我肯定它会很好。”她心不在焉地说。
她发现自己第一次在考虑离婚的细节——怎么做才能养活自己和儿子,他们怎样度过这种不可想象(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局面,如果她和布莱特旅行后没有回家,他会不会像在波特兰含糊不清地威胁过的那样来追他们?会不会通过某种体面的或肮脏的手段带布莱特回去?
她开始在脑海里列举各种可能性,衡量它们的轻重,她突然发现,对未来的一点点考虑,毕竟不是件坏事。痛苦?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有用。
灰狗越过州分界线,进入新罕布什尔州,向南驶去。
三角洲727飞机在陡峭地爬升,折向罗克堡上空——这种时候,维克总是想找到靠近城堡湖和117道的自己的家,总是毫无结果——然后又向东海岸飞回去。这是一次飞向洛报机场的二十分钟的飞行。
多娜和泰德在一万八千英尺下面。他突然间感到一阵沮丧,混杂着一种黑色的预感——要出问题,他们甚至发疯地希望出问题。当你的房子倒了之后,你只有重建一幢新房子,你没有办法用埃尔玛胶把旧房子再一次粘起来。
一位空姐走过来。他和罗格正在一等舱(“能享受时不妨享受一下,老伙计。”罗格上星期三订票时曾说,“不是每个人都能乘一等舱去讨饭的。”),机舱里还有四、五个其他乘客,多数都像罗格一样在看报纸。
“请问您要些什么吗?”她问罗格时,脸上带着一种很专业的灿烂的微笑,好像每天单调的生活——早上五点三十起床,然后上上下下地从班戈起飞,到波特兰,到波士顿,再到纽约——总能让她感到大喜过望。
罗格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她又带着那种圣洁的微笑转向维克,“您要什么,先生?甜圈?桔汁?”
“能不能给我快点调一份桔计酒?”维克问,罗格的头啪地从报纸上抬起来。
空姐依然微笑着,乘客早上九点前要一份饮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闻,“我很快就可以调好一杯。”她说.“但您访快一点喝,波士顿马上就要到了。”
“我会尽快。”维克郑重地答应了。她于是离开他们,去了厨房,这位微笑的空姐,穿着一身深蓝条制服,显得那样灿烂伯人。
“你怎么啦?”罗格问。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啦?”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平时晚上五点前你都不喝酒,不到中午更是滴酒不沾。”
“我正要开船出海。”
“什么船?”
“皇家游轮泰坦尼克号。”
罗格皱起了眉头,“这个玩笑的品味很糟糕,你不这样认为?”
是这样,事实上就是这样。对罗格这种人本该好好……。但这个上午,压抑仍像块恶臭的毯子般紧紧地裹着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他没有发火,只是努力做出一个相当凄凉的笑。但罗格仍只是冲着他皱眉头。
“罗格。”维克说,“对于活力谷这件事,我有了一个主意。它会像一条母狗那样逼得夏普老先生和‘小孩’就范,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大概确实行得通。”
罗格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们之间经常能行得通的一种工作方式:维克想出粗略的概念,罗相让概念得以成型、实施。当要把概念揉进各种媒体,或他们要做概念介绍时,他们总是这样组合起来工作。
“怎么做?”
“给我一点时间。”维克说,“可能要到今晚,那时我们就可把它升上旗杆——”
“——就可以看出是谁脱了裤子。”罗格做着鬼脸帮他说完。他打开报纸,又开始看金融版。“好,那么今晚我就会知道了。夏普的股票上星期又长了八个点,你知道吗?”
“非常好。”维克喃喃自语。
窗外,雾已经消退,天空非常晴朗,肯尼帮克海滩、奥贡魁克海滩和约克海滩,构成一张天然全景画明信片——深蓝色的是海,卡其黄的是沙滩,远处有缅因州低缓的山丘,开阔的草场,和沿绵向西一往无垠的茂密的冷杉林带。真美!但无限的美景,只是让他更加压抑。
如果我要哭,我一定要去厕所里哭。他倔强地想。一张廉价纸上的六句话就能让他变成这样,这真是一个脆弱的世界,脆弱得像外面涂成灿烂的五彩,里面却空无一物的复活节鸡蛋。就在上周他还在想是不是带上泰德一走了之,现在却担心起他和罗格回来时,泰德和多娜会不会还在家。有没有可能多娜带着泰德跑了,也许就去了她波科诺斯的母亲家了?
当然可能。她可能觉得分离十天还不够,对他也不够,对她也不够,也许分居六个月更好。现在她有了泰德。根据法律分割财产的原则,她就可以多占几个点,不是这样吗?
而且可能。一种声音爬动着,悄悄钻进他的脑子。可能她知道坎普在哪里,可能她决定去找他,和他试着过一阵,他们会一起回忆快乐的过去。现在我脑海里有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他很不自在地告诫自己。
这种想法不肯离去。
飞机在洛根机场着陆时,他终于喝完了最后一滴桔对酒,这让他的肚子里直发酸。他知道,这种感觉会和多娜,和斯蒂夫·坎普一起紧紧地缠住他一个上午,即使他吃了一大碗可可熊,它还会一点点爬回来——但心中的压抑减轻了一点,也许,这也值得。
也许。
乔·坎伯迷惑地看着大老虎钳夹具下的那一块车库地板。他把绿毛毡帽向前额推了推,又向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响哨。
“库乔,嘿,孩子!来,库乔!”
他又吹了一个响哨,弯下腰,两手捂着膝。狗会回来,他不怀疑这一点,库乔从来不跑远。但他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库乔在车库地板上拉了泡屎。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条狗会这么做,它还是条小狗时,也从来没有这样干过。它小的时候在附近撒过几泡尿,小狗们有时会这样干;它也曾狠狠地咬过一两次椅子的坐垫。但从来没有发生过今天这样的事。他也怀疑过是不是其它的狗干的,但这忡推测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据他所知,库乔是罗克堡最大的一条狗。大狗吃得多,拉得也多。没有什么长卷毛狗、比哥猎狗。或汉兹五十七代变种之类的狗能弄出这么一大团来。乔怀疑库乔是不是嗅出了沙绿蒂和布莱特要出去一段时间。如果是那样,也许这是它表达自己看法的一种方式。
这只狗是他1975年一次修车活的报偿。那个顾客是北面弗赖伊堡附近一个叫雷·克罗威尔的独眼龙。克罗威尔平时在林子里工作,但人们知道他很懂狗性——他很会养狗,也很会训练狗。本来他可以干新英格兰乡下所谓的“牧狗”业,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但他的脾气不太好,他总愠怒,这赶走了很多顾客。
“我的卡车需要一个新的发动机。”那年春天,克罗威尔告诉乔。
“行。”乔。
“我手头有马达,但是付不出劳务费,我把钱输光了。”
他们站在乔的车库内,争执不下。布莱特那时只有五岁,他正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晃悠,他的母亲在晾衣服。
“那太糟了,雷。”乔说,“但我不为人白干,这儿不是慈善机构。”
“比斯莉夫人刚生了一个小子。”雷说。比斯莉夫人是一条上等的圣·伯奈特母狗。“是纯种,你给我干这个活,我把那个小患于给你。你觉得怎么样?不过你得先干,没有卡车我就没法运木材。”
“我不需要狗。”乔说,“尤其是一条那么大的狗,一条该死的圣·伯奈特狗就是一台吃饭机器。”
“你不需要狗,”雷说,他看了一眼布莱特,布莱特正坐在草上看母亲,“但是你儿子可能喜欢一只。”
乔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他和沙绿蒂不需要看家狗。但自从有了布莱特之后,他们没有再要过其他孩子。从布莱特出生到现在,已经有这么长时间了,有时看着这个孩子,乔脑子里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他孤独吗?可能是,也许雷·克罗威尔是正确的,布莱特的生日就要到了,他可以送他一条小狗。
“我会考虑考虑。”他说。
“好,不过不要考虑得太长。”雷说,他有点生气,“我还可以去北康威找文·卡拉翰,他的手艺也像你一样好,坎伯,可能比你还好。”
“可能。”乔说,他很平静,雷·克罗威尔的脾气没有让他吃惊。
同一个星期,一家超市的经理开着一辆雷鸟来找乔。车的变速装置坏了,只是个小问题,只要排干液井,重新把它装满,再上紧了传送带,就基本差不多了。
但他修的时候,这个叫多诺凡的经理在一旁小题大做地咕叨来哈叨去。这辆雷鸟很棒,它是196O年造的,到现在几乎还像一辆新车。活快干完的时候,乔听见多诺凡说他的妻子希望他卖了这辆车。乔有了个主意。
“我想给儿子买一条狗。”他一边把雷鸟从千斤顶上放下来,一边说。
“噢,是吗?”多诺凡礼貌地问。
“是的,是一条圣书奈特狗,现在它还是只小狗,但长大后它就会吃得很多。现在我在想,我们两个能不能做一笔交易。如果你能答应折价卖给我干狗食,比如说盖恩斯碎谷粉。拉斯顿一普林那,或你卖的任何类似的东西,我可以保证你每次开雷鸟过来时,我都给你检修一下,不收劳务费。”
多诺凡很高兴,他们俩握手谈成了。乔打电话给雷·克罗威尔,说如果克罗威尔仍然同意,他准备接受关于那只小狗的交易。克罗威尔同意了。这一年布莱特过生日的时候,乔把一只一刻不停地扭来扭去的小狗塞到儿子的怀里,这把布莱特和沙绿蒂都惊得目瞪口呆。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谢谢你!”布莱特叫了起来,拥紧爸爸,在他面颊上吻了个遍。
“好小子。”乔说,“但是你要照看好它,布莱特。它是你的拘,不是我的。要是我发现它四处拉屎撒尿,我会把它带到谷仓后面,当做条野狗一枪干掉。”
“我会的,爸爸……我保证。”
他一直努力信守诺言,做得相当好,也有很少时候他没有做到,沙绿蒂和乔就会默不出声地把狗弄脏的地方清洗干净。后来乔发现,对库乔袖手旁观已经不太可能,它长大后(而且它长得真它妈快,很快就变成乔预想的那种吃饭机器了),已经完全成了坎伯家的一员。它长成了一条忠实的好狗。
库乔很快就养成了居家生活的各种好习惯……但现在?乔转了一圈,双手塞在裤子里,皱起了眉头。周围没有一丝库乔的影子。
他走出去,又吹响了口哨。这该死的狗可能正在山下的小溪里避暑。乔不会骂它,现在屋里阴凉的地方也有八十五度。但那条可恶的狗会很快回来,只要它回来,乔就会把它的鼻子塞进那滩臭哄哄的东西里面让它也闻个够。如果库乔是因为没有找到人照看它才这样干的,乔惩罚它时心里会很难过,但是你不能让一条狗养成一种侥幸——
乔想到一个新问题,他用手掌轻轻拍着前额,他和加利走后谁来喂库乔? 他首先想到的,是在谷仓后那个喂猪的饲料槽里填满盖恩斯碎谷粉——他们住宅下的地窖里还有大约一长吨那种东西。但如果碰上下雨,它们会不会浸透?如果他把它们堆进屋里,库乔进屋后可能就会对准门也拉一大泡屎。另外,说到食物,库乔是一个胃口极好的贪婪的家伙,它会第一天吃掉一半,第二天再吃掉一半,然后饿着肚子四处乱窜,直到乔回来。
“狗屎。”他喃喃道。
狗没有来。他大概是知道乔会看到那一摊东西,害怕了。作为狗,库乔是一条聪明的狗,知道(或猜出)这种后果,不会超出它的智力范围。
乔找到一把铲子,把那摊东西铲走,然后泼上一些他留在手头的工业清洁剂,把污迹擦掉,最后从车库后面的水龙头打来一桶水,把那块地方彻底清洗干净了。
干完后,乔拿出一本螺旋线装边的小笔记本,里面是他的工作日程表。他创览了一下,里奇的国际丰收者已经干完了——用链吊把马达吊出来容易得就像取一根胸针。他推迟变速器的活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那个教师就像预料到地那样好说话。另外还有五六件活,都是小活。
他进了住宅(他从来没打算费劲在车库里装电话,他曾告诉过沙绿蒂,他们会为那根额外的线向你收取高价),开始打电话给有关的人,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要离开小镇几天。他应该能及时赶回来,这样他们不至干带着问题开上很长的路去找其他人修,如果谁的风扇传动轮或散热片软管坏了,汽车热得不行,就对热的地方撤泡尿。
打完电话,他又进了谷仓。走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一个换油和上环的活。车主说好午前来取车,乔必须要工作。他想,沙绿蒂和布莱特走了……库乔也走了,这个宅子有多么静。通常,那只硕大的圣·伯奈特狗会趴在车库大滑动门后的阴影里,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乔干活。有时乔会对他说话,库乔看起来总像是在仔细听着。
被抛弃了,他很有些愤愤地想,被他们三个都抛弃了。看了一眼库乔拉过屎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既厌恶又迷惑。他又想起该怎样喂这条狗的问题,但满脑空空。好了,待一会儿给老佩尔维尔打一个电话,也许他能想出某个人——某个小孩——可以在这几天上山来喂库乔。
他点点头,把收音机调到挪威WOXO台,把音量放高。除了播出新闻或球类比赛的结果时,他并没有在认真听。现在是工作时间,尤其是每个人都不在,他必须要工作。住宅里的电话响了一、二十遍,他没有听见。
上午,泰德在自己的屋里玩玩具卡车。在人世间的四年里,他已经收集了三十多辆小卡车,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这其中有七十九美分的塑料车,那是他父亲从药店买来的,维克总在星期三晚上去药店取《时代》杂志(玩那些七十九美分的汽车时,你必须小心,因为它们是台湾制造的,容易摔坏)。这一系列小机器的首领,是一辆到他膝高的黄色大汤加推土机。
他有各种“人”可以放进卡车的驾驶室里。有些是他从玩校玩具中搜出来的圆脸的家伙,另外一些是士兵。不少是他所谓的“星球大战里的人”,包括卢克、汉·索罗、帝国恶人(又叫达斯·威德)、一名贝斯平战士、还有泰德绝对最喜欢的格雷多,格雷多总是开汤加推土机。
有时他用卡车玩危险的大公,有时是马丁和熊,有时是警察和非法酿酒者(他的爸爸妈妈带他去挪威露天影院看过一次双片电影——白闪电和白线热,那两部片子给泰德的印象非常深),有时,他玩一种他自己想出来的游戏,叫做十卡车扫荡。
但他玩得最多——也是他现在正在玩的——没有起名。它包括把卡车和“人”从他的两个玩具箱里一个个挖出来,把卡车一辆辆地在他的小屋里斜排成平行线,把“人”放进去,好像它们斜停在一条只有泰德才能看见的大街上。然后他会非常慢地把卡车一辆辆开到另一道墙的墙根,仍是一辆紧靠着一辆,车仍和墙根成着斜角,然后再换一边。有时他会不知疲倦地玩上一个多小时,排十到十五遍。
这个游戏给维克和多娜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看着泰德一遍遍地排那种一成不变、几乎是典仪式的布局,有时也很烦心。他们都问过地,究竟觉得这种排列有什么吸引力,但泰德找不出适当的措辞来解释。危险的大公、警察和非法酿酒者以及十卡车扫荡,都是简单的撞击——毁灭游戏。那个无名游戏却平和、宁静、有秩序。如果他的语汇量足够大,他可能就会告诉爸爸妈妈,这是他说“阿姆”的方式,他就这样打开了冥想和内省的心灵之门。
他现在正在玩这个游戏时,他在想,有什么事出错了。
他的眼睛自动地——毫无意识地——转向了衣橱的门,但问题不在那里。门紧紧地锁着,自从有了“恶魔的话”以后,它再也没有打开过。不,问题在其他地方。
他不能确切说出是什么东西出了问题,也不能肯定他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和布莱特·坎伯一样,他也能明白地读懂地漂浮于其上的那条父母河的流淌。就在最近,他感觉那条河里有黑色的漩涡,有沙洲,可能就在表面下还暗藏着陷讲;他感觉那里有急流,瀑布,有任何东西。
他的母亲和父亲之间有问题。
问题在他们相互看着的方式上,在他们相互交谈的方式上,在他们脸上,在他J脸下,在他们的思想里。
他把斜停的两行卡车一辆接一辆排到房间的一边,然后上楼。他去了窗口边。地玩这个没有名字的游戏已经有了好一会儿,膝盖已经开始疼了。
下面的院子里,母亲正在挂衣服。半小时前她曾给一个男人打过电话,那个男人能修那辆品托车,但他不在。她等了很长时间,希望听见有人说“你好”,后来她重重地把电话挂了,几乎要气疯,妈妈以前从没为一件这种小事气成那样。
他默默地看着,母亲已经挂上了最后两张床单,她看着它们……她的双肩有些下陷,然后她走到双股晒衣绳外的苹果树前,站在那儿,泰德从她的姿态——她的腿伸着,头低着,双肩微微地抽动——看出,她在哭。他看了她一会儿,离开了窗口,又回到他的卡车旁。他觉得胃里有一个空块,他想父亲,非常想他,但这让他更难受了。
他又慢慢地推着那些卡车穿过房间,一辆接着一辆,又回到那种斜停的行。纱门砰地响了一下,他停下来,心想,她会叫他。但她没有。
有脚步声穿过厨房,大卧室里她的那张椅子吱吱呀呀也响了一下,她坐下了。但电视机没有开。他想她只是坐在那儿,只是……坐……他很仓促地把这些想法清出了自己的脑子,想要把它们彻底清除干净。
他排完了汽车列队。格雷多,他最好的那个,坐在推土机里,茫然地从他那双圆圆的黑眼睛中望出去,他在看泰德的衣橱。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他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好像是某样骇人的东西惊吓得他把眼睛睁得火大的,某个真正危险的东西,某个可怕的东西,某个正在到来的东西——
泰德心神不宁地看着衣橱,它紧紧地锁着。
他已经对这个游戏厌倦了。他把卡车放回玩具箱里,很响地关上,希望她能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下楼去看八频道的《硝烟》。他站起来走向门口,又停下,转眼看向“恶魔的话”,入迷了: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他默记着它们。他喜欢看它们,强记它们,看他父亲的手迹: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的事。”
在一阵突然、巨大的冲动下,他拔下了把那张纸固定在墙上的按钉。他小心、几乎是恭恭敬敬地把“恶魔的话”取了下来。他把这张纸折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现在他的感觉比一天中的其它时间都好了。然后,他跑下楼去看《马竭尔·迪龙和弗斯特斯》了。
最后一个人十二点差十分到了,取走了他的车。他支付了现金,乔把这笔钱塞进油腻的旧钱包里,提醒自己和加利离开前要到挪威储蓄所再取五百块。
想到要离开,他又回想起了库乔由谁来喂这个问题。他钻进福特车,再到了山脚下的加利·佩尔维尔家。他把车停在汽车道上,抬脚走向门廊前的台阶,一声招呼已经升到了他的喉咙眼,在那儿,它消失了。他退下去,弯腰看那几级台阶。
台阶上有血。
他用手指碰了碰,血已经成了胶状,但还没有完全干。他又站起来,有一点忧虑,但还没到心急如焚的程度。加利可能喝醉了酒,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摔了一跤。但紧接着,他就看见了纱门锈迹斑斑的下底板上被撞开的那个大口,他真正担心了。
“加利?”
没有回答。他发现自己开始怀疑,是否有什么心怀嫉恨的人来找老加利?或者,是否有什么旅游者来问方向,加利糊里糊涂地告诉他,他可以飞起来和月亮交配?
他上了台阶。门廊的地板上溅着许多血,更多的血。
“加利?”他又叫了一声,突然间他很希望右肩头沉沉地压着他的那技猎枪。但如果有什么人把加利一拳打飞出去,打得他的鼻子血肉模糊,或最后几颗老牙都跳了出来,这个人应该已经走了。因为院子里除了乔生了锈的福特LTD车外,就是加利的66型白色克莱斯勒硬顶车。谁也不会走着去3号镇道——加利·佩尔维尔家离小镇有七英里远,离通回117道的枫糖路也有两英里远。
更可能是他自己割开了自己,乔想,但天哪,我真希望他割开的是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喉咙。
乔打开纱门,它的铰链在吱吱呀呀地响。
“加利?”
仍然没有回答。空气中有一种有点恶心的甜味,让他不太舒服,他想,这大概是金银花的香气。他左边有一条楼梯通向二楼,正前方是厅,厅尽头的走道通向厨房,厅右边的中部也何一条走道,它通向卧室。
厅中间的地板上有个东首,但周围太暗,乔看不清楚。它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撞翻了的茶几之类的东西……但乔知道,加利家的前厅并没有放什么家具,一直就没有。下雨的时候,加利把草坪伤搬进来靠在厅边上.但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下雨了。而且,那些草坪椅现在就在加利的克莱斯勒车旁,紧靠金银花丛的老地方。
但这气味并非来自金银花。它来自血。一大摊血。那个东西也不是翻倒的茶几……
乔快步走到那个形状前。他的心在哈哈地跳,他在它旁边跪下,一种短促的尖声从他身上发了出来。突然间屋里的空气变得非常热,非常窒息,像有人正在把他往死里扼。他离开加利,一只手捂在嘴上,有人谋杀了加利,有人——
他强迫自己向回看。加利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他的一双瞎眼瞪向天花板,他的喉咙开了,不只是开了,仁慈的上帝,它看起来像是被嚼开了。
这一次他的咽喉没有再做任何挣扎,他只是让每一样东西随着一连串绝望、窒息的声音出来。几近疯狂之中,乔意识的后背带着一种孩子气似的怨恨转向沙绿蒂。沙绿蒂旅行去了,而他却不能。他不能,因为某个疯了的混蛋对可怜的老加利·佩尔维尔骇人听闻地下了毒手——
——他必须报告警方。不管其他事怎么样,不管老加利的眼睛怎样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不管他的血的气味怎样地和金银花让人恶心的甜味混在一起,他要报告警方。
他站起身来,挪动双腿摇摇晃晃地跑向厨房。他在喉咙深处呜咽着,自己却不知道。电话就在厨房的墙上,他必须打电话给州警察署,班那曼长官,或其他什么人——
他在门口停住了,眼睛开始睁大、最后几乎要从脑袋里面进出来。有一只大狗小山一般蹲在通向厨房的走道口……从那座山的大小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谁家的狗。
“库乔。”他低声说,“噢,我的天,库乔疯了!”
他听见后面有一种声音,迅速转过身去,他的头发缠结着从脖子后飞扬起来,但后面空空如也……只有加利,那个几天前的晚上还说乔不可能赶库乔去咬一个叫着的黑鬼的加利,那个喉咙口被撕开一直撕到后脊梁骨的加利。
冒险是没有意义的。他突然转身沿着走道冲出去,他有一脚踩到了加利的血里,其后的一个很长很长的瞬间里地滑了一下,在身后留了一个长长的血脚印。他的喉咙又呜咽了,但当他关上重重的内门时,他感觉好了一点。
他又转过身,向里看,只要库乔在那儿,他随时准备把厨房门口的门关死。他的意识又一次在游走,他又一次渴望右肩头有那种背有猎枪的沉重感。
库乔不在厨房里,除了窗帘偶尔在窗外吹进的微风中轻轻地摆动,屋里一片寂静。有一些陈年的伏特加酒瓶子,散发着酸臭的气味,但比那种……其它的气味好一些。
阳光照在退了色的油麻毡上形成一种奇怪的图案。电话还挂在老地方,它原本白色的塑料盒,现在已经在老光棍不知多少顿饭的油的浸渍下变得灰暗,很久以前老酒鬼跌倒时留下的裂痕还在它表面。
乔进来,把门在身后关紧。他经过两扇开着的窗时向外看了看,后院的阴影里除了加利以前用过的两辆锈迹斑斑的破车躺在那儿,就再也没有其它东西了。但他还是关上了窗。
他走向电话。在这间闷热的厨房里,他的汗几乎在向下倾泻。电话簿由一根草绳拴着就挂在一边。穿草绳的眼是加利一年前用乔的钻孔机打上去的,老醉鬼当时还醉熏熏地说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他拿起电话簿,但它又掉了下去,砰地打在墙上。他的手感觉非常沉重,嘴里有一种呕吐后混浊、污秽的味道,他又拿起电话薄,重重地翻开,重得几乎要扯下书皮。本来他可以拨0或555-1212,但震惊之中,他已经把这些都忘了。
乔的呼吸声、急促沉重的心跳声和翻动电话号码本簿时发出的哗哗声,淹没了他身后一种轻微的响声——库乔用鼻子顶开地窖的门时发出的轻轻的响声。
咬死了加利·佩尔维尔后,它就下了地窖。厨房里的光线太强烈、太眩目,把白热的痛苦如同坚硬的钢片一般插向它正在腐败的脑子。地窖的门微开着,它摇晃着下了台阶,进入那一片天赐的黑凉世界。它躺在加利的老军用床脚箱旁,几乎要睡着了。窗外来的微风几乎要把地窖的门关上了,但还没有锁住。
乔的呜咽声、干呕声、哈哈地跑过厅,又砰地关掉前门的声音——把它再一次从痛苦中打醒。它痛苦,沉闷,无休无止地暴怒。现在它站在乔身后门口的黑暗中,头低着,眼睛近乎血红,黄褐色的厚毛上缠结着血块和未干的淤泥。
乔在书中查到了罗克堡。他找到C开头的文字,他的一只手颤抖着顺着页面滑到某一栏中用小框框出的罗克堡市政服务,也就是行政司法长官办公室。他伸出一只手指开始拨号。正在这时,库乔胸中深深地发出一声嗥叫。
乔·坎伯身体里的所有神经几乎都要跳了出来,电话簿从他手里滑下来,又砰地一声打在墙上,他慢慢转向那个噙叫的声音。他看见库乔站在地窖的门口。
“好狗子。”他沙哑着嗓子低低地说,唾沫顺着他的两颊流下来,尿浸湿了他的裤子。刺鼻的氨臭冲击着库乔的鼻子,像是狠狠地打了它一个嘴巴。它扑了起来。乔像踩着高跷一样斜避向一旁,狗狠狠地撞在墙上,墙纸撞破了,泥灰“噗”地飞溅出来,形成一片白色的沙气,库乔没有嗥叫,一连串沉重。刺耳的声音从它胸中发出来,这声音比任何叫声都更凶残。
乔退向后门,一把厨房倚在他脚下绊了一下,他发疯般晃着双臂要保持平衡,但库乔已经打上来沉沉地把他压在身下。这个一身血纹的杀人机器,一串串的白沫从它嘴里向后飞着,一种新鲜、湿软的恶臭包围着它。
“噢,上帝,它压到了我身上!”乔·坎伯发出惊叫。
他想起了加利。他用一只手盖住咽喉,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抓向库乔。库乔向后退了片刻,它的眼里冒着火花,鼻吻向后翻着,又露出那种凶狠、没有一丝幽默感的咧嘴,它露出的牙齿,像是一排泛着黄色的刚硬的篱笆尖。然后它又扑了过来。
这一次,它扑向了乔·坎伯的睾丸。
七
“嘿,孩子,想不想跟我去日杂品店买点东西,然后到玛利欧咖啡店吃午饭?”泰德站了起来:“好!好!”
“那么,来吧。”
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退了色的衬衫,肩上背着包。泰德想,她看起来真漂亮。她脸上没有一丝泪的痕迹,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她一哭,他也会跟着哭,他知道只有很小的小孩才这么做,但他总控制不住自己。
他走近汽车时,她已经坐在方向盘前面了。他突然想起她的品托车出了问题。
“妈咪?”
“什么?进来。”
但他向后缩了一点,有点害怕:“车会不会出故障?”
“出故障——”她看着他,很迷惑。
从她恼火的表情,他可以看出她已经忘了车已经出过麻烦了,他的这句话提醒了她。她不太高兴,这是品托车的错,还是他的?他不知道,但内疚的感觉告诉他这是他的。但这时她的脸舒展开来,斜着嘴对他微微地笑了笑,他知道她只是为他面笑的,他感觉好多了。
“我们就要去镇上,泰德地,如果妈妈的蓝色老品托在那儿坏了,我们只要花两美元从罗克堡乘出租车回来,知道了吗?”
“噢,那样就好。”他进了车,使劲把门关上。
她专注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冲过去。
泰德知道,她正在想去年的圣诞节。去年的圣诞节,泰德出门时夹住了自己的脚,后来不得不缠了一个月的绷带。那时他还只是个婴儿,现在他已经四岁,是一个大男孩了,这他知道,因为爸爸告诉过他。他向母亲微笑,让她知道门不会再成为问题,她也向他微笑。
“门关紧了吗?”
“关紧了。”泰德肯定地回答,所以她把门打开又砰地关上,因为除非你告诉母亲们你做了什么坏事,比如说伸手去够花生油的时候碰翻了一袋糖,或想把一块石头奶上车库顶的时候砸碎了一块窗玻璃,否则她们从来不会相信你。
“系上安全带。”她说,又加了一句,“针阀或其它什么东西坏了的时候,汽车颠得很厉害。”
泰德根听话,他系上了安全带的搭扣,他确实希望不要像十卡车扫荡那样发生什么事故。他更希望妈妈不要哭。
“放下阻力板?”她问,调整着看不见的风镜。
“放下阻力板。”他同意,咧着嘴笑着,这是他们玩过的一个游戏。
“跑道清晰吗?”
“清晰。”
“出发。”她拧开点火装置,退出汽车道。一会儿后,他们向小镇进发了。
开了一英里后他们都放松了。在那以前,多娜在方向盘前笔直地坐着,泰德坐在乘客隔间里,也很紧张。但品托车很平稳,就像前一天刚从生产线上下来。
他们去了阿加威市场,多娜买了四十块钱的东西,足够维克不在家这十天的需要了。在泰德的坚持下,他们买了一盒新出的“眨眼”,如果多娜放任他,他还会再要可可熊。他们平时定期收到夏普谷制品,只是最近缺货。这是一次繁忙的购物旅行,但当她站在收款走道里时(泰德正坐在手推车的儿童座上,若无其事地荡着腿),她仍有时间痛若地考虑给这些天用的这三大包东西要多少钱。她不只是压抑,她很惊恐。因为她已经开始想到,有相当的可能性——概率,她的思想低声说——维克和罗格会失去夏普帐单,结果是失去伍尔克斯公司本身。相比日杂用品,代价又不知高多少倍。
她注意到一个肥胖的女人也走了过来,她穿着黄绿色的裤子,后面打着补丁,这个胖女人一边走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食物券。多娜看见收款台的小姐把头扭向一边,看向另一个台前的小姐,这让她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那是鼠牙般的恐慌正一点点地在咬着她的胃。不可能是那样,不可能,不可能,当然不。他们会首先回到纽约,他们会——
她不喜欢她的思路这样加速,在它们雪崩似地发展到几乎要把她埋进另一次压抑之前,她坚决地把这一块沉沉压在心头的东西推了出去。下一次她不必买咖啡,那会多花掉她三个美元。
她推着泰德和日用品从商店出来,到了品托车前。她把食品袋放进汽车后舱,让泰德进了乘客隔箱,她站在一边,直到听见门锁“啪嗒”’一声合上。她本来想由她来关,但又知道这件事应该让泰德自己做,大孩子应该自己做了。
夫年十二月泰德的脚破门夹住时,她几乎要发心脏病。她是怎样在尖叫!她几乎要晕过去……当时维克有家,他穿着治农冲出屋子,光脚踩在汽菜道的淤泥上,淤泥像两道扇面飞溅出去。她让他去管这件事、男人应该能处理好,她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紧急情况,她只会把事情并得一团糟;他检查了一下,确定泰德的脚没有破,然后迅速换了衣服。开车把泰德送往布里奇顿医院的急诊室。
食品袋放好了.泰德也坐好了,她坐到河向盘前启动品拓。现在它大概完了,她想,但品托温顺地驶上了去玛利欧伽啡店的路。玛利欧供应可口的比萨饼,卡路里多得足以撑满一辆重型运木车的所有轮胎。她并线的技术还过得去,车停在离停车拦只有七、八英寸的地方。
多娜带着泰德走进咖啡店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可能是维克看错了,可能是汽油不好,或供油管上有脏东西,现在已经随着汽车的运行排出去了,
她不准备去乔·坎伯的修车库,那是偏僻的郊外(维克带着一种极好的幽默感称那儿为东橡皮套鞋角——但他当然可以有极好的幽默感,他是个男人),太远了,而且她遇到坎伯一次就有点怕他。他是那种典型的住在偏远农村的新英洛兰人,只咕味不说话,面色阴沉。还有那条狗……它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点西班牙味……库乔,对了。共济解放军的威廉·沃尔夫就用这个名字,多娜难以相信乔·坎伯会用一个抢银行和绑架富家年轻女继承人的极端分子的名字给他的狗取名,她怀疑乔·坎伯是否听说过共济解放军。那条狗看起来很友善,但看见泰德拍这个怪物时,她非常紧张——就像站在一边看秦德自己关车门时一样紧张。库乔看起来真大,好像两口就能把泰德吃了。
多娜给泰德要了一份热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因为他不太喜欢比萨饼——小孩当然不喜欢家里我这一方的东西,她想,她自己要了加香料的意大利硬香肠和涂双层奶酪的洋葱比萨讲。他们坐在临窗的~张桌子分吃。我的呼吸重很可以冲倒一匹马了,她想,但立即意识到这并不重要,她已经远离了自己的丈夫和过去六星期里常来的那个男人。
这让压抑又一次徘徊上她的心头,她又一次把它强迫回去……但她的双肩已经有点累了。
他们快到家了,收音机里放着斯普林斯汀的节目。这时,品托车又开始了。
最初只是一次小跳动,然后有一次大一点的。她轻轻踩了一下加速器的踏板,有时这样有用。
“妈咪?”泰德问,他有点警觉。
“会好的,泰德。”她说,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品犯开始重重地跳起来,冲力把他们紧紧压在安全带上,力量大得足以锁上安全带的搭扣。发动机猛地震动了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汽车后舱的一个袋子翻了,瓶瓶罐罐都倒了出来。她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
“你这该死的狗东西!”她被激怒,尖叫了起来。她已经可以看见山崖下的他们的住宅,非常近,像是在嘲笑他们,但她怀疑品托没法带他们上去了。
她的喊叫和汽车的抽动让泰德吓得大哭起来,这让她更慌乱、沮丧和恼火。
“住嘴!”她向他大喊,“噢,老天,快住嘴,泰德。”
他哭得更厉害,他的手伸向屁股后那个鼓起的口袋,“恶魔的话”折成了一个小团,就放在那儿。碰到它让他感觉好一些。不是非常好,只是好一些。
多娜决定开到路边停下来,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开始用品托车剩下的最后一点冲力把车开到路边。他们可以用泰德的玩具小车把食物拉回屋,然后再决定怎么处置品托车。也许——
就在品托的外侧轮子滋滋地辗过路边的碎砾石时,发动机回了两次火,跳动就像上次那样消失了,汽车平稳了下来。不一会儿,他们已经开上汽车道,转了进去。她停好车,拉起紧急制动器,关掉发动机,靠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妈咪?”泰德可怜兮兮地说。不要再哭了。他想再加上这一句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做着口型,就像得了喉炎,失声了。他看着她,希望能安慰她,但又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安慰她是爸爸的事,不是他的,这时他突然恨起父亲去了别的地方,这种对父亲深深的恨又让他感到震动和恐惧。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看见他屋里衣橱的门荡开了,黑暗扑射出来,散发着压抑和痛苦。
多娜抬起了头,脸肿胀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对不起,宝贝,我不是真想对你叫喊,我是对这……这个东西。”她狠狠地打了一下驾驶盘。“噢!”她把掌根放进嘴里,有一点笑了。这不是快乐的笑。
“我想还会出故障。”泰德闷闷不乐地说。
“我想也是。”她同意,忍不住想起了维克,“好了,我们把东西搬进去。总算有供给了,”大白鲑。”
“是,单唇鲜鱼。”他说,“我去拿车。”
他把“红球飞行者”带下来。重新包装好那个翻倒了的袋子后,多娜把三个袋子塞进小车。摔裂的是一个番茄酱瓶,你已经想象出来了,是不是?半瓶海恩斯酱扑翻在汽车后舱的粉蓝色绒面毯子上,就好像有人刚在上面剖腹自杀过。她想,大概可以用海绵把脏得最厉害的地方吸干净,但斑痕看来是去不掉了,即使用毯子专用洗涤剂恐怕也难洗干净。
她吃力地拖着小车进了厨房,泰德在后面推。她把袋子一个接一个取出来,正在考虑是先把买来的东西都归整放好,还是趁番茄酱尚凝结,先把它们清理干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泰德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听见了枪响那样冲了过去,他已经很会接电话了。
“是,请问您是谁?”
他听着,例着嘴笑了起来,然后把话筒递给她。
会是谁?她想,有的人会在电话里无所事事地一聊两个小时。她问泰德,“你知道是谁吗?宝贝?”
“当然。”他说,“是爸爸。”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从泰德手里接过电话,“你好吗。维克?”
“你好,多娜。”正是他的声音,这样拘谨……这样小心,首先给她一种消沉的感觉。
“你一切都好吗?”她问。
“当然。
“我正想着即使你打电话,也不会现在打。”
“呃,我们直接去了镜阳工作室。他们负责所有夏普谷制品的现场拍摄,你猜怎么着?他们找不到该死的屏幕录像了。罗格气得几乎要把头发都拔起来。”
“是的,”她点点头,“他憎恨完不成计划,不是吗?”
“你是在轻描淡写了。”他深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只是想,当他们正在找……”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听不太清楚了,她绝望的感觉——她消沉的感觉——那种不愉快、孩子气似地被动的感觉,变成一种主动得多的害怕的感觉。维克平时即使被电话线他那边的人干扰时,也从来不这样让声音变小。她突然想起他上星期四晚上的样子,那样窘困,那样接近崩溃的边缘。
“维克,你没事吧?”她可以听出自己声音中警告的口气,她知道他也应该能听出来。泰德从他正在看着的着色画册上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明亮,小小的前额上微微蹩起了眉头。
“没事。”他说,“我刚想说我该现在打,他们现在正在翻箱倒柜,今天晚上再迟一会儿恐怕就没时间了。泰德好吗?”
“他很好。”她给泰德一个微笑,又向他眨巴了个眼色。泰德也向她微笑,他眉间的那些线舒展开了,又低下头继续着他的着色。他说话的声音很疲倦,我不想把那辆车的麻烦再带给他,她想,这才发现她已经把话从嘴里说出来了。
她听见那种熟悉的自怜的呜咽爬进了自己的声音,她努力想把它清出去。看在老天的份上,为什么她甚至要把这些都告诉他?他听起来都快要崩溃了,她却在煤煤不休地唠叨她那辆品托车的化油器和一瓶泼了的番茄酱。
“好像是那个针阀,是吗?”维克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倒好了些,似乎他从压抑中略微解脱了出来。可能和他们要处理的那件事相比,这件事太小了。“你今天找到乔·坎伯了吗?”
“我试着给他拨过电话,他不在家。”
“其实他有可能在。”维克说,他的修车库里没有电话,平时都是他妻子或孩子给他捎去口信,他们俩可能出去了。
“好了,他还是有可能出去了——”
“当然。”维克说,“不过我确实怀疑,亲爱的。如果有什么人能生根的话,乔·坎伯就是那种人。”
“我是不是该把车开过去碰碰运气?”多娜犹疑地问。她想起117道和枫糖路上那几英里空荡荡的路面……这还没说到坎伯家前的那条路,那条路那么偏远,甚至连个路名都没有。如果计阀偏偏在那一段渺无人烟的地方停了工,只怕又会出现新的麻烦。
“不,我想你最好别去,”维克说,“他大慨在那儿……除非你确实需要他,那时他就不在了,就像第二十二条军规。”他的声音有点压抑。
“那我怎么办?”
“打电话给福特经销商要一根拖缆。”
“但是——”
“不,你只能这么做。如果你打算开上二十二英里去南巴黎,它肯定在半路就坏了。如果你预先把情况解释清楚,他们可能可以借你一辆暂用车,即使不是那样,他们也会帮你租到一辆车
“租车……维克,那是不是太贵了。”
“是的。”他说。
她又一次想到,把这么多事一股脑儿都难到他的头上很不好。他可能会想她什么都不会……除了勾引当地的家具修整工,这她倒干得很漂亮。热而咸的眼泪,部分因为恼火,部分因为自怜,又袭向她的眼睛。“我会处理好的”她说,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正常、轻松,她的双肘撑着墙,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不用担心。”
“好吧,我——噢,妈的,瞧罗格那样,他满脖子都是灰,他们找到录像带了。和泰德谈会儿,可以吗?”
很多狂乱的问题涌上她的喉咙口。一切都好吗?他认为一切都好吗?他们能凯旋归来,重新开始吗?太晚了,没时间了,她把时间都花在唠叨汽车上了。真是无知的女人,愚蠢的践货。
“当然,”她说,“他会向我们两个都说再见。而且……维克?”
“什么?”他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他没有时间了。
“我爱你。”她说,没等他回答,又加了一句,“泰德来了。”她匆匆把电话给了泰德,差点敲上他的头,然后穿过屋子去了前门廊,她的脚在一个膝垫上绊了一下,把那东西碰得转了起来……她眼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放着七彩,因为她的眼,已经是泪的棱镜。
她站在门廊上向外看着117道,她紧抱着肘,努力控制住自己——控制,该死,控制——很让人惊奇,不是吗,身体上没有一点问题,你却伤得那么重!
身后,她可以听见泰德细细软软的声音,那个声音正在告诉维克他们在玛利欧吃了饭,妈妈吃了她喜欢的肥肉比萨饼,品托车在他们几乎要到家时坏了。他在告诉维克他爱他。然后是电话轻轻挂上的声音。联系中断了。
控制。
最后她感觉她好了些。她回到厨房,开始把买来的东西一件件收了起来。
那天下午三点一刻,沙绿蒂·坎伯从灰狗车上下来,后面紧紧跟着布莱特。她一阵阵地抓紧手提包的扣带,突然荒谬地害伯起来,自己会不会认不出霍莉?
这么多年来,妹妹的脸在她的脑海中只是一张照片(嫁得好的妹妹),现在这张照片突然神秘地从她脑海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迷雾般的空白。
“你看见她了吗?”下车时布莱特问她。他正聪明伶俐地环顾着斯图拉特福特汽车站,脸上没有一点紧张害怕的样子。
“让我四处看看!”沙绿带尖声说,“可能她在咖啡店或——”
“沙绿蒂?”
她转过身,终于看见了霍莉。
记忆中的照片又涌了回来,叠上一张站在空间入侵者游戏招牌旁的女人的睑。沙绿蒂的第一个念头是霍莉戴着眼镜——多么有趣!第二个,使她震惊,霍莉的脸上有皱纹了,并不多,但毫无疑问,那些就是皱纹。她的第三个念头很难确切地说算是一个念头。它是一幅图象,像一张深褐色调的照片那样清晰、真实、让人心碎:霍莉穿着衬裤跳进了塞乐泽老人的饮牛水槽,马尾辫高高他立向天空,她正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孔,产生一种喜剧的效果。那时没有眼镜,沙绿蒂想,痛苦向她袭来,压紧了她的心。
站在霍莉身边,羞怯地看着她和布莱特的,是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和一个约两岁半的女孩。从小女孩鼓起的裤子她可以看出那里面有尿布。她坐的婴儿车停在一边,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
“你好,霍莉。”沙绿蒂说,她的声音这样细弱,几乎让人听不见。皱纹很小,它们向上长,那是她们母亲所说的好的皱纹的方向。她的衣服是深蓝色的,价钱中等偏上,她胸前的坠饰好像是一件非常好的服装珠宝,或是一个小祖母绿。
有一个瞬间,是一小段时间,沙绿蒂觉得她的心那样强烈、那样完全地充满了欢乐,她知道现在不会再有类似于她为这次旅行付出了或没有付出什么代价的问题——因为她现在自由了,她的儿子自由了。面前是她的妹妹,这些孩子是她的亲属,不是照片,是真实的人。
两个女人笑着,也微微地哭着,走到了一起,最初她们有些犹豫,然而很快,她们相互拥抱起来。
布莱特站着没动,那个小女孩有点慌了,她走向母亲,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母亲衣服的褶边,可能是不想让她的母亲和这个陌生的女人一起飞走。
小男孩一直盯着布莱特,然后他走了上来。他穿着一件塔夫斯金牛仔裤,一件T恤衫,上面写着:麻烦来了。
“你是我的表兄布莱特?”小男孩说。
“是的。”
“我的名字叫吉姆,和我爸爸一样。”
“哦。”
“你从缅因州来?”吉姆问。在他身后,沙绿蒂和霍莉正匆匆地交谈着,打断着对方的话,取笑对方这样急匆匆地想在这个米尔福特以南,布里奇波特以北的肮脏的小车站里把每一件事都说了。
“是的,我从缅因州来。”布莱特说。
“你十岁?”
“是的。
“我五岁。”
“哦,是吗?”
“是的,但我可以痛打你,看拳!”他打在布莱特肚子上,把他打弯了腰。
布莱特发出一声很响、很惊奇的“哦”!两个女人都吃惊得透不过气来。
“吉米!”霍莉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痛恨中尖叫起来。
布莱特慢慢地直起身子,看见母亲正在看自已,脸色焦虑不安。
“是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痛打我。”布莱特说,笑了。
没什么事,他从母亲脸上看出没什么事,他很高兴。
下午三点二十分以前,多哪一直都认为应该把泰德留在家里,和请来照看他的人呆在一起,然后自己开车去坎伯家碰碰运气。她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仍然没有人接,但她估计,即使坎泊不在修车库,他也会回来。甚至可能就在她到那儿的时候……她总是假设她确实到了那儿。维克上星期告诉过她,如果修品托车需要隔夜的话,坎情大概会找一辆破车借给她,这也是她考虑问题的重要因素。但她觉得带上泰德大概不对,如果品托车在后半程卡住,她大慨只好走很长一段路。她可以走,而泰德不应该受这种罪。
但泰德有其它想法。
和父亲谈过之后不久,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堆着一堆小金书的床上伸开手脚躺下,十五分钟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好像非常一般,但却有一种奇怪、近乎恐怖的力量。
梦中,他看见一个大男孩抛起一个带着绝缘胶带的棒球,试图要击中它。他错过了两次,三次,四次,第五次挥打时地击中了它……球律也贴着胶带,它这时在手柄处断了。男孩拿着手柄好一会儿(黑色的带子在手柄上飘动着),然后弯腰拾起球棒断开掉下去的那一部分,他看了它一会儿,厌恶地摇了摇头,把它扔进汽车道边的高革里。然后他转过身来,泰德突然震惊——部分是因为害怕,部分是因为高兴——地看到,那个男孩是十岁或十一岁时的自己。
是的,就是他,他能肯定。
然后这个男孩走了,梦中只有一片灰色。
这片灰色中他可以听见两种声音:叮当作响的链子摆动的声音和隐约传来的鸭子嘎嘎叫的声音。
在传出两种声音的灰色调背景下,一种惊恐的感觉突然袭来,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迷雾中走出来……一个穿着发光的黑色雨衣,一只手举着一根小棍支起的停车牌的男人。他咧着嘴笑着……他的眼睛是闪亮的银币,他举起一只手指向泰德,他惊骇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只手,那只是一些骨头,雨衣闪光的聚乙烯基风帽里的那张脸也根本不是一张脸。
它是一个骷骼头,它是——
他猛地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他坐起来,用肘撑着自己,粗声喘着气。
卡嗒。
他衣橱的门荡开了。它荡开时他看见里面有个东西,只一秒钟然后他就玩命向通向厅的门逃去。
他看见它的时间总共只有一秒钟,但这一秒已经足以让他分辨出它不是穿着发光的黑雨衣的那个人,弗兰克·杜德,那个杀死女人的人。不是他,是其它东西,是一种有血红的落日般的眼睛的东西。
他不想把这事和母亲说,所以他把注意力放在戴比,那个照看他的人身上。
他不想被留在戴比身边。她对他怀有恶意,总是把收录机放得高高的,等等,等等。知道这些都无法说动母亲后,泰德不祥地暗示说戴比可能会枪杀他。
一想到十五岁的近视眼戴比·格林格尔会枪杀什么人,多娜忍不住咯咯笑出来。
这是一个错误。泰德可悲地哭了起来,跑进了起居室。他想要告诉她戴比·格林格尔没有强壮到可以抵御他衣橱里的魔鬼——如果黑暗来临时他母亲还没有回来,它就可能出来。它可能是穿着黑雨衣的那个男人,也可能是一只野兽。
多娜跟在后面,对她的大笑感到内疚,她奇怪自己对孩子怎么这样感觉迟钝。孩子的父亲走了,那就已经很让人心烦意乱,他甚至一个小时也不愿意离开母亲,而百——
有没有可能他感觉到了我和维克问发生着什么事,可能甚至听到了……
不,她想不是那样。她无法那样想,他只是习惯性地心烦意乱。
通往起居室的门关着。
她把手伸向门把手,犹豫了一会儿,改为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答,她又敲门,仍然没有回答。她悄悄地走了进去。
泰德睑朝下趴在长沙发椅上,一个靠背垫紧紧地盖在他头上,这是一个他很烦的时候才会做的姿态。
“泰德?”
没有回答。
“很抱歉我笑了。”
他的脸蛋从鼓囊囊的鸽灰色沙发垫的一侧露出来看着她,新流出来的眼泪还挂在他脸上。“我可以一起去吗?”他问,“别让我和戴比呆在一起,妈。”很棒的舞台艺术,她想,很棒的舞台艺术,赤裸裸的高压威胁。她认识它(至少感觉认识它),但她又难以做到铁石心肠……部分原因是她自己的眼泪也在恐吓着她。最近地平线上总像有一场暴风雨。
“宝贝,你知道我们从镇上回来时品托车的样子,它可能正好就在东橡皮套鞋角出故障,那样我们就只能走着到附近找一幢住宅,然后给什么人打电话,可能路会很远——”
“所以?我很能走!”
“我知道,但你可能受到惊吓。”
一想到衣橱里的那个东西,泰德突然极尽全力地尖叫来:“我不想被惊吓!”他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牛仔裤后口袋的鼓起处,“恶魔的话”就放在那里。
“说话不要那样抬高嗓门,很难听。”
“我不想被惊吓,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确实应该打电话给戴比·格林格尔,告诉戴比说她对自己被四岁的儿子摆布感到很脸红。她完全没有理由屈服,她无助地想,这是个连锁反应,不会在任何地方停下来,它甚至会把我不知道的东西都弄得一团糟,噢,天哪,我真希望我是在塔西提。
她张开嘴要告诉他,要非常坚决,一次性,而且是决断性地告诉他,她要打电话给戴比,如果他听话,他们可以一起做爆玉米花,如果他不听话,那他晚饭后就上床睡觉,就是这洋。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好吧,你可以来,但我们的品托车可能出问题,如果出了问题,我们只好走到一户居民家,打电话向出租公司要一辆车接我们。如果我们确实要走路,我希望你不要向我发牢骚,泰德·特伦顿。”
“不,我不会——”
“最后一句,我不喜欢你向我发牢骚或要我带上你,因为我不愿意这样做,懂了吗?”
“懂了,当然卜’泰德从床上蹦了下来,所有的不幸都抛到了脑后,“我们现在走吗?”
“是的,我想是的,或……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不先做一份小吃?一份小吃,然后我们还可以在保温瓶里放一些牛奶。”
“是不是我们有可能一整夜都在外面露营?”泰德突然又有点疑虑。
“不,宝贝。”她笑了,轻轻地抱了抱他,“但我仍然没法通过电话和坎伯先生联系上。你爸爸说大概是因为他车库里没有电话,所以不知道我向他打了电话。他的妻子和孩子可能在其它什么地方。所以—一”
“他的车库里应该有一部电话,”泰德说,“太愚蠢了。”
“你下要对他这样说话。”多娜马上说,泰德摇摇头表示不会说。“不管怎么样,如果那儿没有人,我可以和你在桌上或在他门前的台阶上吃一顿小吃,等等他。”
泰德拍起手来:“太棒了!太棒了!我可以带上我的斯诺比午餐盒吗?”
“当然。”多娜完全屈服了。
她找到一盒基布勒无花果棒和两支细吉姆(她觉得它们都很难吃,但它们却永远是泰德喜爱的小吃),又用锡箔包了一些绿色齐墩果和黄瓜切片,她在泰德的保温瓶里装满了牛奶,把维克野餐时用的大保温瓶也装得丰满。
不知什么原因,看见这些食物让她觉得不太自在。
她看看电话,考虑要不要再给乔·坎伯去一个电话,接着又觉得这样做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要去那儿。然后她又在想要不要问问泰德是否愿意她给戴比·格林格尔去个电话,接着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毛病——泰德已经在那个问题上完全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不太好。一点都不好。她不能明确说出那是什么。
她慌慌张张地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好像在期待那个让她不自在的东西自己会显现出来。它没有。
“我们走吗,妈?”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说。电冰箱旁的墙上有一个留言指示器,她在上面潦草地写道:泰德和我乘品托去坎伯的修车库,马上回来。
“准备好了吗,泰德?”
“当然。”他咧了咧嘴,“留言给谁,妈咪?”
“喔,乔尼可能会带着一些悬钩子顺便来访,”她含糊其辞地说,“也许会是艾丽森·麦肯齐,她说要给我看些艾姆威和埃文料子。”
“哦。
多娜抚摩着他的头发,他们一起出去了。
热,像包在枕头里的锤子,狠狠地砸向他们。该死的车甚至可能没法启动,她想。
但车启动了。
这时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他们沿117道向东开向枫糖路,那条路离小镇有五英里远。品托表现得像一辆样板车,好像过去从未发生过那种猛烈的跳动,多娜甚至怀疑她费那么大劲瞎忙究竟有没有必要。
但过去确实有过那种震动,所以她笔直地坐着,把车通保持在四十英里以内,当有车从后面经过时,她总是尽量把车向右靠。
路上有很多车。夏季的游客和度假者车流的涌入刚刚开始。品托车没有空调,开车的时候,他们把两个车窗都开着。
一辆纽约牌照的大陆车开过来,车后拖着一辆硕大的挂车,挂车上面停了两辆摩托自行车。
大陆车正好在一个盲角曲线处绕过他们,司机按了按喇叭。那个司机的妻子,一个戴着反光太阳镜的胖女人,正带着一种傲慢的轻蔑表情看着多娜和泰德。
“吃饱了撑的!”多娜大叫,猛地伸出食指指向那个胖女人。胖女人迅速转过身去。泰德只是看着母亲,有点不安,多娜对他微笑着,“不会出乱子,小伙子。会好的,只是外州的笨蛋。”
“哦。”泰德小心地说。
听我说,她想,大北佬,维克会为你骄傲的。
她只是对自己咧着嘴笑,因为缅因州的每个人都明白,如果你是从其它地方搬来的,那么你会一直是外州人,直到你被送进坟墓。而且在你的墓碑上他们会写上类似这样的话:哈里凉斯,罗克堡,缅因州(最初来自奥马哈,内布拉斯加)。
大多数游客会开向302道,在那儿他们向东开往那不勒斯文向西驶向市里奇领。弗赖伊堡和新翰布什尔州的北康威,那儿有高山滑雪道、廉价儿童乐园和免税旅馆。多娜和泰德不去302道的那个交叉口。
尽管从他们家俯视着罗克堡的商业区和画卷般美丽的共同城,但茂密的林木始终从两边紧逼着包围着公路;直到离他们家门口五英里远的地方,林木才偶尔会向外退却一点——只一点——现出一小块土地,上面建着住宅或活动房屋;更远一些,住宅会更多地是那种她父亲所说的“爱尔兰小棚屋”。阳光依然明丽,还会有四个小时完全的白日,但空旷已经又让她觉得不安了。这种感觉在117道上还不是很强烈,一旦他们离开了大道—一
转弯口有一个路标牌,写着枫糖路,字母有点退色,几乎不可辨认,已经被小孩们用.22猎枪和鸟枪打得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这条路是一条两道的沥青路,路面崎岖不平,表面上斑斑台点。他们沿路要经过两、三幢漂亮的住宅,两、三幢不太漂亮的住宅,还有一座破旧的“路王”活动房屋。
活动房屋下面的混凝土房基正在瓦解,它的前面的整个草坪上都长满野草。
多娜可以在野草丛中看见一些看来很便宜的塑料玩具。一个标牌斜钉在汽车道尽头的一棵树上,上面写着:弗里·基庭家。一个两岁左右的大肚子男孩站在汽车道上,小鸡鸡下面挂着湿透了的尿布,他的嘴向下挂着,一个手指在挖鼻子,另一个手指在挖肚脐眼。看着他,多娜不禁打了个好个寒颤。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停下来!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怎么啦?”
两边的林木又逼近了他们。
左边车道上,一辆68型旧福特费尔兰车和他们擦肩而过。
多娜看见它的发动机罩上和前灯旁涂了很多锈红色底漆,一个头发很长、不修边幅的小年轻,若无其事地坐在方向盘后面,他没有穿衬衫。费尔兰车以八十英里左右的时速开过去时,多娜缩了一下,这是这条路上他们看见的惟一的一辆车。
枫糖路平稳地向前延伸着,他们偶尔会路过一些草坪或大花园,这让他们欣赏到极其精美的景致。
这种路边的美景在西缅因州应有尽有,它们会沿绵不断,直到布里奇顿和弗赖伊堡。
视野尽头是长湖,湖面波光鳞鳞,就像一个极其富有的贵妇人的蓝宝石坠饰。
品托车行驶在一片土解着的丘陵地带,现在开始爬另一个长被(正如广告上所说,路边已经排起了干巴巴的、在热浪的冲洗下几近枯萎的枫树)。品托又开始颠摇。多娜的呼吸在她的咽喉里便注了,她想,噢,别这样,噢,别这样,别这样,你这蹩脚的车,别这样!
泰德在乘客隔间里不自在地移了移,把斯诺比午餐盒拖得更紧了。
她开始轻踩加速器踏板,脑海里像一个口齿不清的祈祷者那样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妈咪?是不是——”
“嘘,别出声,泰德。”
震动变得厉害了,她灰心丧气地重重踩向油门——品拓冲了出去,发动机又一次平缓下来。
“呀!”泰德的叫声突然而刺耳,他母亲跳了起来。
“我们还没到,泰德儿。” 又开了约一英里,他们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是另一个木标牌:3号镇道。多娜把车拐进去,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在她记忆中,坎伯的修车库离这个木标牌只有不到一英里半的路程了。如果品托现在出故障,他们就是走也能很快走到了。
品拓经过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房子旁的汽车道上停着一辆旅行汽车和一辆很旧的锈迹斑斑的白色大轿车。从后视镜中,多娜注意到公路靠近房子的一边长着金银花,它们遮天蔽日,真正地长疯了。
经过这幢住宅后,路左出现一块开阔地。这以后品托开始爬一个长而陡的斜坡。
半道上,车又开始发作了,这一次发作比以往都厉害。
“我们能上去吗,妈咪?”
“能。”她坚决地说。
品托的速度指针从四十落到三十。
她把变速器选择杆拉向低速档,她模糊地觉得,这可能有助于压缩。
然而品托车只是跳得更厉害,一连串的回火呼啸着穿过排气管,吓得泰德哭了起来。速度在继续下降,但她已经可以看见坎伯家的住宅和他用作车库的大红谷仓了。
把汽车的加速器踩到底曾解决过问题。她又试了一次,有一刻,发动机平稳下来了,速度计指针已经从十五爬到二十。然后它又开始摇动、震颤了起来。多娜试着再一次把油门踩到底,但这一次没有稳下来,发动机开始停转。
仪表板上的AMP灯开始呆头呆脑地闪起来,标志着品托车就要停下来了。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车已经开过了欢伯家的邮箱,他们到了。邮箱盖上挂着一个邮包,他们经过时,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回信地址:JC惠特尼公司。
这条信息径直进入她意识的深处,她的注意力立即被集中到把车开进汽车道。
让它停在那儿,她想,他只好先修好它,否则他既进不去,也出不来。
汽车道偏开住宅一点,如果它像特伦顿家的汽车道那样是上坡路的话,她可能也就开不进去了,但经过一小段上升后,坎伯家的汽车道变得完全水平,甚至略微有点下坡,直通向那个改装后的谷仓。
多娜把车速调向空档,然后让品托车靠自身的惯性向大谷仓门滑过去。她的脚刚离开加速器踏板踩向刹车,发动机又开始抽动……但这一次相当微弱。AMP灯像心跳般缓慢地脉动着,最后亮起来,车停了。
泰德看着多娜。
她对他咧了咧嘴。“泰德,老伙计,”她说,“我们到了。”
“是的。”他说,“但屋里有人吗?”
有一辆深绿色的小货车停在谷仓分。这是坎伯家的卡车,肯定是,没有其他人在等着修车,而且她已经记起了这辆车。谷仓里的灯关着,她把脖子从左边伸出去,看到住宅的灯也关着。而且邮箱上挂着包裹。
回信地址是J.C.惠特尼公司。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哥哥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曾卖过汽车零件、附件和订做设备,他们就是靠邮寄收到产品目录的。JC惠特尼公司给乔寄包裹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如果他在那儿,他应该已经取走邮件了。
屋里没人,她灰心丧气地想。她对维克感到一阵厌烦和恼火。他总在家,他显然在,如果能生根他就会在车库里生根,他当然会,除非我需要他。
“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进去看看。”她说着,打开了车门。
“我解不开安全带的扣子,”泰德说,他徒然地抓扯着皮扣带的释放装置。“好了,会抓出血来的,泰德,我绕过去把你放出来。”
她出去砰地关上门,向车前走了两步,想绕过发动机罩到乘客门一侧把泰德从安全带里解出来。如果坎伯在那儿,这就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看看客人是谁。她不想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头向他的车库里伸进去。也许这有点愚蠢,但自从她在厨房里和斯蒂夫·坎普发生了丑陋、可怕的那一幕后,她比她十六岁,也就是父母放她出去约会的那年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清楚,一个没有保护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寂静冲击着她,她感到躁热和死一般的寂静,这让她几乎失去勇气。
声音,当然有,虽然在罗克堡呆了这么几年,她最多只能说她的耳朵已经慢慢从“城市耳朵”适应为“小镇耳朵”,但丝毫不意味着“乡村耳朵”,……这里是真正的乡村。
她开始听见乌的歌声,还有乌鸦刺耳的音乐,他们刚爬上来时经过的山坡旁有一片长长的草场,这种“音乐”就从那片草场的某处传来。
轻风在叹息,汽车道边的橡树在她脚边形成移动着的斑影图案。
但她听不见一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甚至也听不见远处拖拉机或干草压捆机的一声嗝声。城市耳朵和小镇耳朵更紧紧地调向人造的声音:那些大自然产生的声响则从这张被选择感知收紧的同外滑落了下去。听不见一点自己熟悉的声音让她感到。已神不安。
如果他在谷仓里干活,我应该已经听见了,多娜想。但她小镇耳朵接受到的仅有的声音,是她自己踩在汽车道的碎砾石上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脚步声和一种很低的嗡嗡声——她没有下意识去想,她的脑子只把它当作从路边一根电线杆上的电源变压器发出的声音。
她到了发动机罩前面,正想从品托车前穿过去,就在这时,她听见一种新的声音,一声低低的、重浊的嗥叫。
她停下脚步,迅速抬起头,试图确定声音的来源。
有一刻她确定不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不是因为声音本身,而是因为它好像没有任何方向性,它不是来自任何地方,它又来自所有方向。
这时她身体内部的雷达——也许是她求生的装备——开始转向每一个方向。然后她知道了,嗥叫是从车库里发出来的。
“妈咪?”泰德拉着安全带,最大限度地把他的头从窗口远远伸出来,“我解不开这该死的老——”
“嘘!”
(嗥叫。)
她探着脚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轻轻搭在品托的发动机罩上,她绊网上的神经像灯丝一样细。她并没有恐慌,只是高度地警觉:它以前不嗥叫。
库乔从乔·坎伯的车库里出来了。
多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呼吸并不觉得痛苦,但它已经完全在喉咙口停住了。
这是同一只狗,这是库乔,但是——
但是,噢,我的——
(噢,我的上帝!)
狗的那双眼睛盯着她,它们发红,充满粘液,正向下漏着什么粘乎乎的东西,是粘乎乎的眼泪。它的黄褐色皮毛上缠结着淤泥和——
血,它是——
(它是它是血上帝上帝!)
她好像动不了了。
没有呼吸,肺中只有死一般低平的波动。她曾听说过人受惊时会瘫痪,但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会这样全面地发生。她的大脑和她的脚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沿着她脊椎骨向下的那根扭曲的灰色细丝已经关掉了信号。她的手只是手脱前部没有感觉的愚蠢的肉块,她的尿流出来,而除了模糊地感觉远处有一种温暖,她一无所知。
狗却好像知道,它可怕的、没有任何思想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多娜·特伦顿大大的蓝眼睛,它慢慢地向前踱着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它现在站在车库的地板上……它现在在二十五英尺外辗碎了的砾石上。有一种低沉的呜呜的声音,那是威吓,又像是稍给人以安慰,泡沫从库乔的鼻吻上滴下来……然而她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
这时泰德看见了拘;辨认出在它毛皮上形成纹理的是血,他尖叶了起平——一种高而尖厉的声音让库乔的眼睛动起来,大慨就是这声音让多娜得以解脱。
她做了一个蹒跚的老酒鬼似的大回转,小腿砰地撞在品托车的挡泥板上,一种钢钻似的疼痛向她的臀部直冲上去,她绕着发动机罩向回跑。
库乔的嗥叫骤然变成一种能震碎一切的激怒的咆哮,它向她扑了过来。
她的脚踩进松松的砾石中,几乎要从她身体上滑出去,她的手臂重重地撞在发动机罩上,这才让自己没散了架。撞着的是滑稽骨,她发出一声尖锐的痛苦的叫声
汽车门紧紧地关着,这是她自己从车里出来时无意识间关上的,门把手上的镀铬按钮突然眩目地明亮起来,把阳光像箭一样射进她的眼里。
我永远不能打开那个门进去关上它了。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可能就要死去的想法,这让她倍感窒息。
没有足够时间,没有办法。
她一把抓开门。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喉咙里进进出出的啜泣般的声音。泰德又尖叫了,那是一种尖锐、断裂的声音。
她坐下,几乎是坠落在驾驶员座上。她扫了一眼扑过来的库乔,它正绷直后腿向她跳过来,要把几乎两百镑的重量都撞向她的大腿。
她用两只手猛地把品拓的门拉上,右臂靠上方向盘,用肩揿响了喇叭。关得正及时,刹那之后她车门上传来一个沉重,坚实的声音,好像有人抡着一大块木头狠狠地砸向了汽车。狗暴怒的咆哮突然停住了,一片寂静。
把它自己敲出去了,她歇斯底里地想,感谢上帝。
过了一会儿,库乔满是泡沫的扭曲的脸在她窗外弹了出来,只有几英寸远,好像恐怖电影里的恶魔为让观众毛骨悚然至极,径直从电影屏幕上扑了下来。
她可以看见它粗大的牙,她又一伙有了可怕的几乎要晕过去的感觉,这只狗正看着她,不是看着一个不巧和年幼的儿子一起掉进汽车陷饼里的女人,而是看着多娜·特伦顿,好像它一直只是在徘徊,在等待,等她出现。
库乔又开始叫了,即使在汽车坚硬厚实的安全玻璃后,这吼声也不可置信地高。
她突然明白,如果不是她停车时习惯性地摇起窗玻璃(那是她父亲坚持要她养成的习惯:停车,摇起窗玻璃,踩刹,锁车),大概她的喉咙已经开了,血已经溅上了方向盘、仪表板、防风玻璃,甚至是泰德的身上了。
她做这样一个动作的时候相当机械,她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她尖叫起来。
狗可怕的面孔从视野中落了下去。
她想起了泰德,回头看过去。她看见他时,一种新的恐惧像一根滚烫的针向她扎过来——他没有晕过去,但已经半失去意识,完全瘫倒在座位上,他眼睛瞪着,没有了眼神,脸是白色的,嘴角发青。
“泰德!”她迅速用手指按在了他的鼻下,在她干哑的嘶叫吉中,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妈咪,”他有点口齿人清了,“我衣橱里的恶魔怎么出来了?是梦吗?我是在打吃吗?”
“会好的。”然而实际上泰德提到农橱里的恶魔时。她已经禁不住在打冷颤了,“会——”
她从品托车前罩上看见狗的尾巴和宽阔的背部正向汽车泰德的一侧移动过去。
泰德一侧的窗没有关。
她疯了一般屈身越过泰德的腿扑向窗玻璃的摇柄,她喘着粗气,使尽全身的力气要把它摇上去,她感觉到泰德在下面痛苦地辗转着,在她剧烈的摇动下,摇柄上出现了裂痕。
她摇上四分之三的时候,库乔扑了过来。
它的鼻吻冲进正在合拢的窗口,上升的窗玻璃又把它撞向汽车的顶板。库乔暴烈地嗥叫起来,吼声在品拓狭小的空间里振荡着。
泰德又尖叫了,他用胳膊裹着头,伸出前臂交叉在眼前,慌不择路地一头扎向多娜的怀里。他撞着了多娜的手,让窗玻璃又下降了一点。
“妈妈!妈妈!让它停下来!让它离开!”
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流过她的手背,她惊恐万分地发现,这种东西是从狗口中流出的粘液和血的混合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窗子终于又上去了四分之—……库乔退却了。
她只看了一眼圣·伯奈特狗的面孔,那是一张扭曲、疯狂的面孔,是一只友善的圣·伯奈特狗的面孔的疯了的漫画像。这以后立四脚落地,下去了,她看见的又只是它的背部。
现在摇柄转起来容易多了。她关上窗,在牛仔裤上擦着手背,大口地端起了气。
(噢!上帝,噢!圣母玛丽亚!)
泰德又陷入了那种半迷半醒的状态。这一次她的手指在他脸上的疾点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他这样下去会得不知道什么样的综合症,噢!上帝是的,噢!我甜甜的泰德,我怎么就没把你留在戴比那儿?
她抓住他的肩,开始轻轻地前后摇他。
“我在打盹吗?”他又问。
“不。”她说。他在呻吟——一种低低的、痛苦的声音撕着他的心,“不,已经好了。泰德?没事了,那条狗进不来,窗都紧紧地关着,它进不来,它碰不着我们了。”
不知是因为摇动,还是她的话,泰德缓了过来,他的眼睛微微睁开,“那我们回家吧,妈咪。我不想呆在这儿。”
“好的,好的,我们就——”
库乔如同一枚剧烈燃烧的黄褐色飞弹,跳上发动机罩,咆哼着扑向防风玻璃。泰德又发出了一声尖叫,眼睛鼓了出来,两只小手深深地抓进面颊,那儿立即出现了几道红印。
“它碰不到我们!”多娜对他大喊,“你听见没有?它进不来,泰德!”
库乔沉闷地撞在防风玻璃上,又撞了回去,在发动机罩上抓扒着要保持平衡,漆上出现了几道印痕。然后它又来了。
“我想回家!”泰德尖嚷着。
“抱紧我,泰德,不要担心。”
多么愚蠢……但她还能说什么?
库乔又撞向防风玻璃时,泰德把头理向她的胸口。玻璃上已经涂满了肮脏的泡沫,库乔想咬开一条路冲进来,它肮脏、混浊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要把你撕成碎片,它们在说,你,还有你的儿子。只要我找到进这个罐头的路,我就会生吃了你们;我要在你们尖叫的时候一口一口地吃你们身上的肉。
狂犬病,她想,这狗得了狂犬病。
她心中的恐惧不断在增加,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发动机罩上的狗看向停在谷仓旁的坎伯的卡车。这条狗是不是已经吃了他?
她按动喇叭钮,品托轰鸣起来,狗在前面滑动着打了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不太喜欢这样,是不是?”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刺痛了你的耳朵,是不是?”她又狠狠地按了下去。
库乔掉了下去。
“妈咪,回家吧。”
她转动了点火装置上的钥匙。
马达哐,哐,哐……但品托没有启动。她把钥匙转了回来。
“宝贝,我们一时走不了,这车——”
“要走!要走!现在!就要现在走!”
她的头像遭到了重击,剧痛随着她的心跳一阵一阵地袭来。
“泰德,听我说,车不想启动,还是那个针阀,我们需要等发动机冷下来,那时它就会好,我们就可以走了。”
我们只要从汽车道里开出去,开到下坡的地方。那时我们就可以滑下去,只要我不半途吓得踩了刹车,就算发动机停了,也可以一直滑到枫糖路上去……或……
她想起山脚下的那幢住宅,那幢整个东侧爬满了金银花的宅子。那里有人。
她看见有车。
人!
她又开始按喇叭。三短声,三长声,三短声……她从少女童子军记得的惟一的电码。他们会听见。即使他们不懂,也应该上来看看究竟谁在乔·坎伯家前大闹——为什么?
狗在哪儿?她看不见它了。但这并不重要。它进不来,救援很快就会到了。
“都会变好的。”她对泰德说,“等等看。”
镜眼工作室在坎市里奇一幢肮脏的砖结构建筑物里。办公室在四楼,一个包括两个工作室的套间在三楼,六楼还有一个空调条件不太好的摄影间,刚能容纳下放成四排的十六张座位。
那个星期一晚上早些时候,维克·特伦顿和罗格!布瑞克斯通坐在摄影间的第三排座位上,已经脱下了外套和领带。他们已把夏普谷制品教授的每段屏幕录像都看了五遍。总共有整二十段,其中三段是臭名昭著的红浆果活力谷场景。
最后六个场景是半小时前放完的,放映师向他们道了声晚安后离开了,他晚上还要去奥尔森·韦尔斯电影院放电影。十五分钟后镜眼的总裁罗布·马丁也阴沉着脸向他们道晚安,接着又说,只要他们需要他,明天和星期三的全天他的门都向他们大开着。他回避了他们三个脑子里都清楚的一句话:只要你能想出什么值得谈的东西,门总是开着的。
罗布有足够的理由面色阴沉。他是一个越战老兵,在春节攻势中失去了一条腿。
1970年末,他在烟亲的大力帮助下用残疾金建起了镜眼工作室,这以后工作室一直在艰难地挣扎沉浮着,波士顿的大工作室总能从资金雄厚的各大媒体揽到报酬丰厚的业务,而镜眼则靠抢点他们剩下的面包屑苟活。维克和罗格之所以和罗布打交道,是因为他让他们想起自己——通过艰难的奋斗找到一点立足之地,到了某个虚幻的角落,转了过去,眼前又是新的漫漫长途。当然,波士顿有一点不错,就是来往比纽约方便。
过去的十六个月里,镜眼起飞了。
罗布利用他的工作室在做夏普场景这一点开始招揽到大量业务,事业第一次兴旺了起来。五月,就在夏普谷制品遭殃之前,他给维克和罗格寄了一张明信片,画面是一辆正在开出的波士顿无轨电车,车尾有四个可爱的淑女,弯着腰露出被设计师牛仔裤包着的臀部。明信片的背面写着:镜眼签约微波士顿汽车的后盾,他们现在成了靶子,大笔赚钱。很有意思。但他们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喧闹了。自从活力谷惨败后,已经有两个客户取消了和镜眼的会面,如果伍尔克斯广告失去了夏普帐单,罗布除了失去夏普的帐单外,还会失去许多其他客户。这让他感到恼火和恐慌……这种感情维克完全理解。
有五分钟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只是闷头抽着烟,最后罗格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我只想吐,维克,看见那个家伙坐在桌子后面看着我,好像嘴里有一块化不掉的黄油,他咬了一大口那种带着粘乎乎的染料的谷制品,说什么‘不,这儿没什么不对’,我的胃里面就直恶心。真高兴放映师走了,我要是再看一遍,就会吐得一腿都是。”
他在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一个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他看上去确实病了,他的脸有点发黄,让维克一点都不喜欢。这就是战斗疲劳?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地缩进了耗子洞后,在黑暗中又看到有什么东西等在那儿,要一口把你吞下去。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罗格说,他又拿了一支烟,“我已经看到了一些东西,你知道吗?一些东西。我无法相信它就像看上去那样糟。但这些场景的累积效应……就像看吉米·卡特说的,‘我从来不向你撒谎。”’他猛吸了一口烟,又把它塞进了烟灰缸,“不能怪乔治·卡林、斯蒂夫·马丁,还有‘周六现场之夜’能这么招摇,那个家伙看起来完全一副假圣人的样子……”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我有一个主意。”维克平静地说。
“对了,你在飞机上说过什么。”罗格看着他,但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有什么主意,我听听。”
“我想,教授必须再做一个场景。”维克说,“我们必须说服夏普老先生这么做,不是叫。孩’,而是老先生。”
“老教授这次该卖什么?”罗格问,他解开了衬衫上的又一个扣子,“耗子药还是橙染料?”
“别这样,罗格,没有人中毒。”
“有倒好了。”罗格笑了,但是他笑得很难听,“有时,我很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广告究竟是什么。它是拎着尾巴牵一条狼。好,我们松手,它就会转过身来把我们整个吃掉。”
“罗格——”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某个消费者团体称了一下麦当劳半磅蛋糕,发现它比半磅少一丁丁点,报纸头版立即就会登出来;某个边边角角的加州小杂志发了一条报道,说尾部的碰撞会引起品托车油箱爆炸,福特汽车公司鞋子里的脚就会发抖——”
“别这么说,”维克笑了,“我妻子有一辆品拓,已经够我麻烦的了。”
“我想说的是,在我看来,让夏普谷制品教授再做一个场景,就像让里查德·尼克松再做一次国情咨文报告,他就完了,维克,他就整个完了!”他停了一下,看向维克,维克正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你想让他说什么?”
“他很难过。”
罗格木愣愣地向他眨着眼好一会儿,然后把头仰过去咯咯笑了,“他很难过,很难过?嗅,亲爱的,太妙了,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等一等,罗格,你甚至不给我一个机会,这不像你。”
“不像,”罗格说,“我想不像,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我相信你不是——”
“认真?我很认真。好了,你学过那些课,所有成功广告的基础是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做广告?”
“所有成功广告的基础是人们希望相信,人们不相信自己。”
“是这样。当梅泰格修理工说他是镇上最孤独的人,人们希望相信某处境实有那么一个人,除了听收音机外不做任何事,偶尔会非常消沉。人们希望相信他们的梅泰格永远不需要修理。当乔·迪马吉欧说咖啡先生可以省咖啡,可以省钱,人希望相信他的话。如果——”
“但这不就是我们翻船的原因吗?他们希望相信夏普谷制品教授,但他让他们希望了。就像他们希望相信尼克松,但他
“尼克松,尼克松,尼克松!”维克吼道,他吃惊自己会这样盛怒,“你已经被这个对照搞糊涂了,事情砸了后我已经听见你把这种对照举了两百遍了,但它不恰当。”
罗格看着他,满脸惊愕。
“尼克松是个小偷,他知道他是个小偷,但他说他不是个小偷。夏普谷制品教授说红浆果活力谷没有什么不对,实际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不知道。”维克向前倾过去,一把抓住罗格的胳膊,特别强调地说:“忠诚没有破坏。他必须这么说,罗格。他必须站在美国人民面前告诉他们,忠诚没有破坏。什么错了?某个食品染料商错了。这个错误不是由夏普公司造成的。他只有这么说。最重要的是,他要说发生了错误,尽管没有人受到伤害,但他很难过人们受惊了。”
罗格点点头,又耸了耸肩:“是的,我能看出必须这样做。但无论夏普老先生还是‘小孩’都不会同意,维克,他们只想埋了——”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维克大叫,罗格缩了一下。他跳了起来,开始在摄影间的短走道里蹬蹬地来回走,“他们当然会,他们是对的,他死了,必须被埋葬,夏普谷制品教授必须被埋葬,活力谷已经被埋葬了。但我们要让人们看到的是这不是一个半夜的埋葬,这就是关键所在!他们冲动得要像个黑手党的打手那样向地扑过去……或像一个惊恐万状的亲属在埋一个霍乱病人。”
他靠向罗格,这么近,他们的鼻子都快碰着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除非夏普谷制品教授在大白天入土,否则他在下面会死不瞑目。我要让全美国的人都出席他的葬礼。”
“你疯——”罗格脱口而出……又要然闭上了嘴。
很长时间后,维克看见合伙人眼睛里那种惊恐、茫然的神情消失了,它们突然变得犀利、敏锐,眼中的惊恐换成了一种闪烁着一丝疯狂的神情。罗格开始咧着嘴笑了。
看见这种笑,维克宽心了,他甚至忘了多娜,忘了他收到坎普的条子后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工作完全占据了他,直到后来他才会惊异地想起,自己在那种纯净、奇妙。魔幻般的感觉下完全沉浸在自己擅长的工作里有多么长的时间。
“表面上,我们只是让他重复事情发生后夏普公司说过的那些话。”维克接着说,“但教授亲口说出那些话的时候——”
“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罗格喃喃地说,他又点了一支烟。
“当然,对极了,我们把它作为红浆果活力谷闹剧的最后一幕,把球投给老先生,彻底讲清楚,把它远远地抛在我们后面——”
“吃点苦药,当然,这对那个老东西会有吸引力,公开忏悔……打自己几鞭子……”
“他就不至于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进场,然后在烂泥坑里摔了个嘴啃泥,最后在众人的哄笑中灰溜溜地离开;他出场时就可以像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那样,说老战士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逐渐消失了。这只是事情的表面,但在下面,我们期待的是一种口气……一种感觉……”他的思想已经越过边界进入罗格思想的领地,只要他能描绘出他要说的东西的轮廓,罗格就能领会它。
“麦克阿瑟。”罗格的声音低低的,“就是这样,不是吗?口气是辞别,感觉是遗憾。给人们的感受是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已经太迟了。可以——”
“什么?”
“黄金时间。”罗格说。
“嗯?”
“那些场景,我们可以在黄金时间放它们,黄金时间的那些场景是给成人看的,不是给小孩看的,怎么样?”
“好,好。
“只要我们把这些混帐东西做出来。”
维克咧着嘴笑了,“我们会做出来的。”他用了一句罗格形容好广告词时用的话,“它是一辆坦克,只要我们想,就可以开着它把他们彻底压垮。只要我们去克利夫兰前把一些事情具体落实了……”
他们坐在那个小摄影间又商量了一个小时。回到旅馆时,天已经全黑,他们两个也已经汗流泱背,筋疲力竭了。
八
“我们能回家吗,妈妈?”泰德茫然地问。“很快,宝贝。”
她看着点火开关上的钥匙圈上另外还有三把钥匙:家里的钥匙、车库的钥匙、和开品托后舱盖的钥匙。圈上还有一块皮,皮上印着一个蘑菇商标。这把钥匙圈是她四月.在布里奇顿的斯旺特森百货商店买的。当时她幸福的家庭主妇的梦幻已经破灭,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失落和惊恐中,但那时,她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是你试图伸出手去摇拢孩子的窗玻璃时,一条疯狗向你的手背上流口水。
她伸出手去,触着了那个皮标签……又把手收回来。
事实是:她不敢试。
七点一刻了。
品托的影子已经拖到了车库门口,但天仍然亮着,她的丈夫和他的合伙人仍然在坎布里奇的镜眼工作室看着屏幕录像。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回答她嘟嘟按出的SOS信号。在书里,应该已经有人来了,这是给女主人公想出这么一个聪明主意的回报。
但是还没有人来。
当然声音已经传到了山脚下那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也许汽车道(前院,她的思想自动纠正了她,这儿他们称它为前院)上两辆汽车的主人一起坐着第三辆汽车出去了。她真希望自己能看见那座房子,但她看不见,它在小山下坡的那一面。
最后她放弃发SOS信号了。
她担心总按喇叭会耗尽品拓的电池,买车这么长时间来,他们一直没有换过电池。她坚信,只要发动机冷却到一定程度,品托仍会启动。它以前总是这样。
但是你不敢试,因为如果它不启动……那时怎么办?
她又一次把手伸向点火装置的时候,狗跌跌撞撞地回到她的视野中,它本来一直趴在车前面她看不见的地方。它现在慢慢地向谷仓走去;头低着,尾巴垂在后面。它摇晃地走着交叉步,就像个辞鬼,品托长时间的轰鸣已经让它快要痛苦地完蛋了。库乔头也不回地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中,消失了。
她的手又从钥匙上缩了回来。
“妈咪?我们不走吗?”
“我想一想,宝贝。”她说。
她从左边的窗口向外望了望,跑上八步就可以到坎伯家的后门。
中学时,她曾经是学校女子田径队的跑步明星,直到现在她还在坚持慢跑。她能比狗先冲进门里,然后把门关起来,她肯定能做到这一点。
屋里应该有一部电话。只要给班那曼长官的办公室打一个电话,恐怖就会结束了。
另一方面,如果她又试着启动发动机,而它却不干活……但这就会让狗又发作起来。她对狂犬病几乎一无所知,但印象中她从某本书上读到过,得狂犬病的动物对声音有一种超自然的敏感,高音会让它们变得狂怒。
“妈咪?”
“嘘,泰德,嘘!”
跑上八步,好好想想。
即使库乔藏在车库里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也能肯定——她在冲向后门的赛跑中能取胜。电话,当然,而且……像乔·坎伯这样的男人当然会有枪,可能有一整架的枪。把这该死的狗脑袋打得像谷制品或草海酱那样该有多痛快!
跑上八步。
当然,再仔细想想。
如果通向门廊的门锁了怎么办?冒险值得吗?
她分析着各种情况,心怦怦地跳着。如果一切顺利,情况是一个样,但如果门锁着怎么办?她可以比狗先跑到门口,但不是到门口再回到汽车。如果它跑出来,如果它又像原来那样向她扑过来,怎么办?泰德怎么办?如果泰德看见他的母亲被一条两百磅的疯狗蹂躏、抓、咬、撕开——
不,他们在这儿更安全。
再试一次发动机!
她把手伸向点火装置,她思想中有个声音在大喊,再等一会儿更安全!等发动机完全冷下来——
完全冷下来?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多小时了。
她一把抓住钥匙拧动了它。发动机哐哐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咆哮了起来。
“噢,感谢上帝!”她叫了起来。
“妈咪?”泰德尖声问,“我们要走了吗?我们要走了吗?”
“我们要走了。”她冷冷地说着,调整变速器到反向。库乔从谷仓里冲了出来……然后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去你妈的,恶狗!”她耀武扬威地冲着它大喊。
她踩了一下油门。品托向后滚了大约两尺——停住了。
“不!”红色停止灯亮了,她尖叫起来。发动机停转时库乔又向前走了两步,它现在只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头低着。看守着我,这念头又一次出现了。它的影子拖在身后,像从一张黑色均纹纸剪出的半身剪影那样清晰。
多娜摸索着找到点火开关,然后把它从开拧到启动。马达开始转动,这一次车却没有启动。她的耳朵里可以听见一种很粗的喘气声,她模糊地觉得喘气声是狗发出来的,但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声音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她拼命地摇着启动器,脸已经扭曲成很可怕的样子,她诅咒着,全然忘了还有泰德,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话。库乔始终只是站着,身侧拖着长长的影子,像披着一件超现实的葬礼礼服,看着她。
最后它在汽车道上趴了下来,好像已经判决了他们没有逃脱的机会。
她现在比它想强行闯入泰德的窗时更恨它了。
“妈咪……妈咪……妈咪!”
这声音只在很远的地方,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该死的狗娘养的小车。
它就要启动。她就要让它启动,她有纯粹的……精神……力量!
她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实际的时间,她弓着腰趴在方向盘上,头发在眼前披着,双手徒劳无益地摇着启动器。
她满耳听见的不是泰德的喊叫声——那声音已经逐渐降低,变成了呜咽声——而是发动机的声音。它哐哐地转五秒,缓了下来,又哐哐地转五秒,又缓了下来,好像每一次缓下来的时间都在延长。
她在浪费电池。
她停了下来。
她一点点地清醒过来,就像一个女入逐渐从晕厥中惊醒。她记得上大学时曾发过一次肠胃炎——她身体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被升降机抬起,或顺着瀑布滑下来——一最后,她在一个宿舍厕所里晕了过去。
恢复知觉是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画师在给世界上色,先把它填满,然后又到过满。颜色向你尖叫着,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塑料的,都像是伪造的,就像商店橱窗里的陈列——春季销售开始或开业大吉。
泰德缩在一边,眼睛紧闭着,一只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压在裤子的后口袋上,“恶魔的话”就在里面,他的呼吸短而急。
“泰德。”她说,“宝口,不要担心。”
“妈咪,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只比沙哑的耳语好不了多少。
“没事,你也没事,至少我们现在很安全。这辆老车会走的,我们只要等等看。”
“你刚才对我快气疯了吧?”
她把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拥着。她可以闻到他头上的汗味和一点约翰逊“不再流泪”香波的气味。
她想,那个瓶子大概正平稳地立在楼上卫生间化妆品橱柜的第二层架子上,她真想用手摸它!但这里有的只是它模糊的将要消失的香气。
“不,宝贝,不是对你。”她说,“永远不会对你。”
泰德紧紧抱着她的背:“它碰不到我们,是吗?”
“是的。”
“它没办法……没办法咬进来,是吗?”
“是的。”
“我恨它。”泰德沉思着说,“我真希望它死。”
“是的,我也是。”
她看向窗外,太阳就要落山了。
一种迷信的恐惧落进她的脑海。她记起儿时的捉迷藏游戏,每次当街上的阴影连起来,最后形成一片片紫色的连礁湖时,游戏就结束了。那种神秘的回忆飘过童年的郊外小街,像一种护身符,又那么遥远,她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晚饭已经好了,门就要把黑暗紧紧地关在外面:
“一切——一切——自由!一切——一切——自由!”
狗正看着她,它疯了,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它疯狂、没有感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不,这只是你的想象,它只是一条狗,一条病狗。就算你没有从狗的眼睛里看到某些实际上也并不存在的东西,这世上的事情就已经很糟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几分钟以后她告诉自己,库乔的眼睛只不过像墙上挂着的肖像里的眼睛,你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但这条狗在看她。而且……而且它的眼神里有种东西很熟悉。
不,她告诉自己,试图排开这念头,但已经太迟了。
你以前看见过它,不是吗?泰德第一次做坏梦后的那个早上,那个早上毯子和被单被放回椅子上,他的玩具熊垒在顶上,你打开衣锅门的片刻,看见的只是一个弯腰驼背的形体和一双红色的眼睛,那个东西随时准备扑上来,它就是它,它就是库乔。泰德一直是对的,只是恶魔不是在他的衣橱里……它在这里。它——
(停下来。)
在这里,只是在等着。
(你停下来多娜!)
她盯着狗,想象她能听见它的思想。简单的思想,一模一样的简单模式,尽管它的疾病和狂乱的幻觉在沸腾,那种思想只不过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
杀死这个女人,杀死这个男孩,杀死这个女人,杀死——
停下来,她粗暴地命令自己。它没有思想,它不是孩子衣橱里出来的恶巫。它只是一条病狗,那就是全部。下一次你还会相信那条狗是上帝派下来惩罚犯了——
库乔突然站了起来——几乎就像是她刚对它下了命令——又消失在谷仓里。
(就像我下了命令?)
她发出一声颤抖的、半歇斯底里的笑声。
泰德的头抬了起来:“妈咪?”
“没什么,宝贝。”
她看着谷仓黑暗的门口,又看向住宅的后门。锁着?没有锁着?锁着?没有锁着?她的思想中有一块硬币飞向了空中,不断翻滚着,又有一把手枪的装弹鼓轮在旋转,五个眼空的,一个眼里装一颗子弹。锁着?没有锁着?
太阳下山了,白天最后的余晖化作西方地平线上的一道白线。
它看起来还没有公路中间的白线粗,而这一道白线也会很快消失。蟋蟀在汽车道右边的高草里唱着歌,毫无脑子地发出欢乐而乏味的声音。
库乔仍在谷仓里。
睡觉?她在想,吃东西?
这让她想起她带来了一些食物。她从前面两个座位中间匍匐着爬过去,拿到了斯诺比午餐盒和她自己的棕色袋子。她的保温瓶已经滚到了后面,大概是车上山时颠下去的。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伸直,衬衫也开了,这才用手指钩到了它。泰德正在打瞌睡,她弄出的声音把他搅醒了。他立即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骇,这让她更恨那条狗。
“妈咪?妈咪?你在——”
“只是拿点吃的,”她安慰他,“我在拿我的保温瓶——明白了吗?”
“懊。”他靠回座位,又把拇指放进嘴里。
她在耳边轻轻地摇了摇了大保温瓶,以为会听见刺耳的碎玻璃碴的磨擦声。但里面只有牛奶晃动的声音。总算还有些东西。
“泰德,想吃吗?”
“我想打个盹。”他含着拇指说,没有睁眼。
“你倒是把机器喂饱了,好朋友。”她说。
他甚至没有笑:“不饿,想睡觉。”
她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觉得还是不要强迫他吃。睡觉是泰德天生的武器,可能也是他惟一的武器,而且现在已经过了他平时的休息时间半个小时了。
当然,如果他们在家,他刷牙前会喝一杯牛奶,吃两块蛋糕……听一个故事,是他的《市商梅耶故事集》中的一个故事,可能……可能……
热泪刺痛了她,她竭力要把这些想法赶出去。
她用颤抖的手打开保温瓶,给自己倒了半杯牛奶。她把它放在仪表板上,拿出来一根无花果棒。吃了一口后,她发现自己饿极了。她又吃了三根无花果律,喝了一些牛奶,吃了四。五个绿橄榄,然后把一杯牛奶都喝完了。她轻轻地打了个饱嗝……然后目光敏锐地看向谷仓。
谷仓前有一个更黑的阴影,只是它不是阴影。
它是狗,是库乔。
它站在那儿看守着我什们。
不,她不相信是这样,她也不相信她在儿子衣橱里的一堆毯子中看见过库乔的幻像。
她不相信……除非……除非只是她心灵深处的一个影子相信。但那个影子现在不在她的脑子里。
她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想看看路在哪里。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就在那儿,就像她知道没有人会经过这儿。
上次他们从维克的“美洲豹”里出来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在(那时狗还是好的,她的思想喃喃地说,泰德儿拍着它,笑着,记得吗?)那是一段过去的好时光。
维克曾说过,五年以前,罗克堡垃圾场一直在3号镇道的尽头。后来那个新的废品处理场在小镇的另一端建造了起来。
现在,在3号镇道过了坎伯家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路尽头有一个粗链子拦住的地方,在某一段链节上挂着一块标牌:禁止穿越,垃圾场已关闭。现在3号镇道到了坎伯家后,就再也无处可去了。
多娜怀疑,会不会有想停车的人在寻找私人住宅时经过这儿,或有些好色的当地小孩会跑到垃圾场来接吻。但一直没有人经过。
西方的白线已经消退,天边只有一片金色的晚霞……她开始害怕,有晚霞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没有月亮。
她发现自己昏昏欲睡了,这让她感到几乎不可置信。可能睡觉也是她自己天生的武器吧。
不睡还做什么呢?狗还在那儿(至少她想它在那儿;夜已经深了,她已经看不清谷仓前的阴影是一个真实的形体,还只是有一个影子)。电池也需要休息。然后她可以再试。为什么不睡呢?
他邮箱上的那个包裹。那个从JC惠特尼寄来的包裹。
她坐直了一点,一道迷惑的皱纹爬上她的眉头。她转过头,但现在住宅的前角挡住了她看向邮箱的视线。不用看了,她看过那个包裹,就挂在邮箱前。她为什么会想到它?它能说明什么吗?
她仍拿着碟子,里面的橄榄和黄瓜切片整整齐齐地包在莎伦包装袋里。她没有再吃什么,只是仔细地盖碟子的盖子,把它装回泰德的午餐盒里。她不让自己多想为什么对食物要这么小心。她坐回座位上去,找到拉杆,把座位向后翻过去。她准备考虑一下挂在邮箱上的那个包裹——那儿有什么东西。她几乎能肯定——但很快她的思想滑开了,滑到一个更现实的地方去了,她睡着了。 坎伯去走亲戚了。亲戚可能住在某个需要开两、三个小时的车才能到的小镇广,也许是肯尼帮克,或霍利斯,或奥古斯塔。大概是一次家族团聚。
她开始做梦,她看见五十多人在一个绿色的草坪上聚会,那个草坪有电视广告片中的那个草坪那么大,那么漂亮。那儿有一个粗石烤肉坑,坑上发着微光和热气。在一条长搁板桌旁,至少坐了五十个人,他们正传递着大盘大盘的玉米棒和一碟蝶的家烤豆子——豌豆、士兵豆、红芸豆;那儿还有一盘盘的烤肉香肠(多娜的胃低低地叫一声),桌子上铺着家常格子台布。主持的是一个可爱的老妇人,一头银发坡到颈后,形成一个发卷。多娜已经完全钻进了梦的胶囊,她一点都不奇怪地发现那个老妇人就是她的母亲。
坎伯一家在那里,但他们已经完全不是现实中的坎旧家了,乔·坎伯像维克那样穿着一身干净的西尔斯工作罩衫,坎伯夫人穿着多娜的绿色波纹绸礼服。他们的儿子看起来就像泰德五年级时的样子……
“吗咪?”
画面波动着,开始破裂了。
她努力要保持住它,它平和,美好,那是一种家庭生活的典范,她却从来夫曾有过,她和维克按计划有了一个孩子,小心设计着自己的家庭生活,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生活。
在一种突然产生的沮丧中,她奇怪为什么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画面中的东西。
“蚂咪?”
画面又波动起来,开始暗淡下去。
外界来的那种声音刺穿了幻象,就像一根针刺穿了鸡蛋的壳。
不用担心,坎伯一家出去参加家族团聚,很快就会回来,就在十点左右,他们喜气洋洋,吃饱了烤肉。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的,长着维克面孔的乔·坎伯会照顾好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会重新变好。有些事上帝不会允许发生。会——
“妈咪!”
她从睡梦中苏醒,坐了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品托方向盘的后面,而不是睡在家中的床上……
但她只惊讶了一秒钟,那个亲戚绕坐在摘板桌前野餐团聚的可爱的超现实印像开始消失了,十五秒钟以后,她已经全然记不得自己做过一个梦了。
“嗯?什么?”
突然,坎伯家住宅里的电话铃开始响了。
狗站了起来,移动的阴影自己清晰起来,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形体出现了。
“妈咪?我要进卫生间。”
库乔开始对着电话铃的方向咆哮起来。它不是在叫,它在咆哮。突然它向房子冲了过去,狠狠撞上了后门,门在柜里晃了起来。
不,她脸色苍白,噢不,停下来,请停下来——一
“妈咪,我必须——”
狗在吼叫,在咬门上的木头。她可以听见它牙齿弄出的让人难受的破裂声。
“——去撒尿。”
电话呼了六响,八响,十响。
然后停住了。
她意识到她一直屏着呼吸,她在一声低低的、躁热的叹息中让气从牙缝中出来。
库乔在门前站着,它的后爪站在地上,前爪趴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它的胸中继续发出低低的吼叫———一种仇恨的、恶梦般的声音。最后,它转身看了品拓一会儿——多娜可以看见它具吻上和胸前干结的泡沫——然后它一步一步地走回阴影中,模糊了。看不清它去了哪儿。在车库里,可能,也可能在沿着谷仓一边的什么地方。
泰德拼命地拽着她的袖子。
“妈咪,我肯定要变坏了!”
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布莱特·坎伯慢慢把电话放下:“没有人接,他不在家,我猜。”
沙绿蒂点点头,并不非常惊讶。她很高兴吉姆建议他们在他的办公室里打电话,他的办公室在楼下,和“家里的房间”是分开的。家里的房间是隔音的,那里有几书架游戏带,一台松下大屏幕彩电,附带有录像机和阿塔利电视游戏装置,在屋的一角还有一个可爱的老伍尔利泽尔自动点唱机,它还能工作。
“在下面加利家,我猜。”布莱特郁郁不乐地说。
“是的,我想他正和加利在一起,”她同意,这和说他们一起在加利家并不完全一样。她还记得乔眼中的遥远的目光,那时她最终和他做成了一笔交易,这笔交易让她和布莱特到了这儿。她希望布莱特不要打电话给查号台查询加利家的电话,因为她怀疑那儿会不会有人接。她估计什么地方有两条老狗正对着月光爆叫。
“你想库乔没事吧,妈?”
“当然,只要他自己不离开,我想你父亲不会不管他。”她说。这是真话——她不相信他会这样,“为什么我们不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早上再打电话找他?不管怎么说,你总该睡觉了。已经过了十点,你累了一天了。”
“我不累。”
“好了,紧张和兴奋的时间太长了不太好。我已经把你的牙刷拿出来了,霍莉姨妈给你准备好了毛巾和手巾。你记得睡哪间屋吗?”
“当然记得,你也上床吗?妈?”
“很快,我还要和霍莉姨妈坐一会儿。我们还有很多过去的单要回忆,只她和我两个人。”
布莱特怯生生地说:“她有点像你,你知道吗?”
沙绿蒂看着他,有些惊讶。“她像吗?是的,我想她像,有一点。
“那个小孩,吉米、他打了一记真正的右钩拳,砰!”布莱待大笑起来。
“他伤了你的肚子吗?”
“见鬼,没有。”布莱特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吉姆的书房,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台恩得伍德打字机,另外还有一排开口的文件夹,标签上按字顺标着名字。
他眼中有一种仔细的、测量着什么似的目光,这种目光她不能理解和评价。他好像刚从远方回来,“不,他伤不了我,他只是个小孩。”他把头伸向她,“我的表弟,是吗?”
“是的。”
“血缘关系。”他好像在仔细想。
“布莱特,你喜欢吉姆叔叔和霍莉姨妈吗?”
“我喜欢霍莉姨妈。我对吉姆叔叔还说不清。那个自动点唱机,它真奇妙。但……”他有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布莱特?”
“他对它那么自豪!”布莱特说,“这是他给我看的第一样东西,像一个小孩对一个玩具那样,这是很奇妙的,你知道
“好了,他得到它才一会儿,”沙绿蒂说,一种无形的恐惧开始在她。心里盘旋,不知怎的它让她想起开————他带布莱特出去到人行道上说了什么?“每个人都会偏爱新东西。霍莉写信告诉我,说他们终于得到了它,说吉姆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想有这么一个东西。人……亲爱的,不同的人买不同的东西来……来显示他们成功了,我想,未必是它值多少钱,经常只是他们穷的时候得不到它。”
“吉姆叔叔过去穷吗?”
“我确实不知道,”她说,“但他们现在不穷。”
“我的意思是他和它并没有什么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紧紧地盯着她,‘”他花钱买它,雇了什么人把它装好,又雇了另外的什么人把它弄到这儿,他说它是他的,但他并不……你知道……他并不……噢,我不知道。”
“他并不是用他自己的手把它造出来的?”尽管她的恐惧加深,就要连成一片了,但她的声音还是很柔和。
“是这样!这就对了!他用钱买它,但他和它并没有什么——”
“有什么——”
“对,是的,有什么关系,但现在他,好像,对它很自豪
“他说自动点唱机是一种精细、复杂的机器。”
“爸爸能让它转起来。”布莱特直截了当地说。沙绿蒂听到一扇门砰地关上了,那是一种高高的、沉闷的、恐怖的关门声。它不是在这幢房子里,它是在她心中。“爸爸可以把它装好,它应该是他的。”
“布莱特,”她说(她的声音很轻,她的耳朵正调整着它),“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爸爸那样擅长装东西。”
“我知道。”他说,他仍然在办公室里四处看着,“但吉姆不应该只因为他有钱就对它很自豪,明白吗?是他对它很自豪让我不喜——让我很烦。”
她突然对他非常生气。她想抓住他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摇他;她想抬高嗓门直到她可以把真相大喊进他脑子里。
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总是某些意志坚忍地努力的结果,这种意志是一个人品质的核心。她要告诉他他父亲在完善他修补工的手艺,和他的那一帮人鬼混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烈酒,或坐在一堆光秃秃的坏轮胎中开着法国玩笑时,吉姆·市鲁克斯正在法学院,绞尽脑对地拼学分,因为有了学分就可以拿到文凭,文凭就是你的入场券,你就可以骑上旋转木马,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抓住了铜环,但至少保证你有机会尝试。
“你现在上去,准备睡觉。”她平静地说,“你对你吉姆叔叔的看法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但是……给他一个机会,布莱特,不要只靠它判断他。”他们已经进入家里的房间了,她敲了一下点唱机。
“不,我不想。”他说。
她跟着他上去进了厨房,霍莉正在给他们四个做可可。小吉姆和格雷琴很早就睡觉了。
“找到你男人了吗?”霍莉问。
“不,他大概正在山下和他的那个朋友吃肥肉呢。”沙绿蒂说,“我们明天再试试。”
“要点可可吗,布莱特。”
“好吧,请来些。”
沙绿蒂看着他坐在桌旁。她看见他把肘放在桌上,又迅速收了回去,可能想起来这不礼貌。她的心里充满了爱、希望和害怕,在她胸中踌躇摇摆着。
时间,她想,时间和洞察力,给他这些。如果你强迫他,你肯定会失去他。
但能有多少时间?只有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回去继续受乔的影响。当她坐在儿子身旁,感谢霍莉端来的可可的时候,她的脑子仔细地考虑起了离婚。
梦中,维克来了。
他正顺着那条汽车道走向品托车,打开了她的门。
他穿着最好的西装,是那套三件套的炭灰西装(他穿着它们时,她总是逗乐说他像长出了头发的吉里·福特地来吧,你问两个,他说着,俏皮地微微咧起了嘴。
该回家了,一会儿吸血鬼就要出来了。
她想警告他,告诉他狗疯了,但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突然库乔从黑暗中出现,头低着,一种持续的低低的吼声在它胸中隆隆地响着。当心!她试图喊叫,它的咬是致命的!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但眼看库乔就要扑向维克时,维克转身用一个手指指向它。库乔的毛全变白了,名红色、流着粘液的眼睛掉进了脑袋里,就像弹子掉进了洞里。它的鼻吻脱了下来,打到汽车道的碎砾石上,就像黑色的玻璃。只一会儿,车库前就只剩下一件随风飘摆的毛大衣了。
你不要担心,维克在梦中说,你不要担心那条老狗,它只是一件毛大衣。收到邮件了吗?不要管那条狗.邮件就要到了,它很重要,知道吗?邮件——
他的声音沿着一条长长的管道逐渐消失,它回荡着,微弱下去。
突然那已经不是维克的梦,而是梦的回忆——她醒了,面颊上挂着湿漉漉的眼泪,她睡的时候哭了。她看了看表,刚能看清楚时间:一点一刻。她看了看泰德,他睡得正香,大拇指钩在嘴里。
不要管那条狗,邮件就要到了,它很重要。
突然挂在邮箱上的包裹的意义出现了,它击中她,就像她潜意识中射出的一枝箭,那是一个她以前没能把握住的思想。可能是因为它是这样明显,这样简单,这样基本!昨天是星期一,有邮件来了,JC.惠特尼给乔·坎伯的包裹就是充分的证明。
今天是星期二,邮件还会来。
一种解脱的眼泪顺着她还没有干的面颊滚了下来。她已经在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去摇醒泰德,告诉他就要没事了,最迟在下午两点——更可能就在上午十点或十一点,只要邮件像平时在镇中那样按时送到——恶梦就结束了。
即使没有邮件,邮递员也会来,事情就妙在这里。他有职责来看看显示有寄出邮件的小旗是不是竖了起来。他不得不来,到他3号镇道的最后一站检查一下,今天会有一个半歇斯底里、半解脱的女人在这里欢迎他。
她看了一眼泰德的午餐盒,想到了里面的食物,她想到了自己小心地在里面留了一点,准备一旦……好了,一旦。
尽管泰德很可能早上会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吃了剩下的黄瓜片,泰德不太喜欢黄瓜。他会吃到一份奇怪的早餐,她想,笑了。无花果棒,橄榄,一、两个细吉姆。
她大口咀嚼着最后两、三片黄瓜时,意识到让她万分惊恐的只是巧合,一连串的巧合,完全是偶然的.却造成一种假象,好像一切都已经由有血有肉的大数决定了,它让狗变得那么恐怖地有目的性,那么……那么样地像是专门要抓住她。
维克要出去十天,这是第一个巧合;维克今天一早打电话来,这是第二个巧合,如果他当时没有找到他们,他会迟一点再试,再试,接着就会怀疑他们去了哪儿;坎伯一家三口都出去了,至少出去了一夜,就像现在看到的那样,这是第三个。
母亲,儿子,父亲,都出去了。
但他们留下了狗。噢,对了。他们——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她正在喷最后一口黄瓜的颚僵注了。她努力把它扔出去,但它又回来了,它不走,因为它有自己奇怪的逻辑。
会不会他们都死在谷仓里?
突然一幅图象在她眼前升了起来。
它就像今天早上短短几个小时里出现的幻象那样病态地逼真:三具尸体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像做得很糟的玩具,他们身边的锯末染成了红色,他们灰蒙蒙的眼睛瞪向黑暗中(那里家燕咕咕叫着,拍动着翅膀),他们的衣服被撕开,身体的各个部分——
噢!多么疯狂,多么——
可能它先抓住的是那个男孩,另外两个在厨房里,或可能在楼上匆匆地忙着什么事,他们听见尖叫声,冲了出来——
(停下来,你能不能停下来!)
——他们冲了出来,但男孩已经死了,狗咬开了他的喉咙;他们正被儿子的死惊得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条圣·伯奈特佝从阴影中悠荡了出来,可怕的老毁灭机器,是的,这个老恶魔从阴影中出来,疯狂地嗥叫着。它首先扑向那个女入,那个男人试图救她——一
(不,他会去拿枪,或用扳手敲碎它的脑袋,或用其它什么,小车在哪儿?至少要官一辆小车他们才可以进行家庭旅行——你听见没有家庭旅行——乘上小车留下卡车。)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喂狗?
这就是事情的逻辑,它的一部分惊吓着她。为什么没有人来喂狗?因为如果你出去一天,或两天,你会安排某些人,他们为你喂狗,这样他们出去时,你才会为他们喂猫,或喂鱼,或喂鹦鹉,或任何其它东西。那么这些——
狗总是往谷仓里跑。
它是去那儿吃东西吗?
那就是答案,她的脑子告诉她,她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找什么人喂狗,所以他放了一盘东西在那儿。盖恩斯碎谷粉,或其它什么东西。
但她接着就在考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乔自己也想了一整天。
一条大狗会把那点东西一次吃光,然后又会饿了。当然,你要出去的话,最好还是找到一个朋友来喂这条狗;另一方面,可能他们被耽搁了,可能确实有一个家族团聚,坎伯喝醉酒晕了过去。可能这样,可能那样,什么都可能。
狗在谷仓里吃东西吗?
(它在那儿吃什么呢?盖恩斯碎谷粉?人?)
她把最后一块黄瓜吐进手里,感觉胃在翻滚,想把她刚吃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但她鼓起意志把它压了下去,因为只要她坚持,她就可以把它压下去。
他们给狗留了一些食物,然后乘着小车出去了。你不需要是福尔摩斯也能推出来。
但是死亡的印象又不断地要往回爬,她首先看见的是沾血的锯末,它们已经变成比生牛肉香肠深一点的那种颜色。
停下来,如果你必须想什么的话,就想一想邮件,想一想明天,想一想就要安全了。
车边有一种轻轻的扭打、刮擦的声音。
她不想看,但控制木住自己,她的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开始转过去,她可以听见自己脖子上的锅发出的低低的辗轧声。
库乔在那儿,看着她;他的脸距她的脸只有不到六英寸,中间只隔着驾驶员侧的安全玻璃。那双红色、模糊的眼睛正盯进她的眼睛。狗的鼻吻看起来好像胡乱地涂着刮胡膏,正等着它干。
库乔对她咧着嘴。
她感觉一声尖叫在她胸中产生,像一块烙铁,顺着她的喉咙向上爬,因为她可以感觉到狗在算计着她,在告诉她:我会抓住你,宝贝,只要我想,我还会抓住他,那个小孩。想一想你指望的那个邮递员,只要我想,我也会抓住他,我会杀了他,就像我杀了坎伯一家三口那样,就像我要杀你和你儿子一样。你最好逐渐习惯这种想法,你最好——
那声尖叫,到了的她喉咙口。
它是一个活的东西,挣扎着要出来,所有的事情都一起向她袭来:泰德不得不撒尿,她把他的窗子摇下了四英寸,把他举起来,这样他可以对窗外撤,她同时还一直观望着,提防着狗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撒不出来,她的肩膀开始发酸;然后是那个梦,然后是死亡的印象,现在——
狗在咧着嘴对她笑;它在咧着嘴对她笑。
库乔是它的名字,它的咬是致命的。
那声尖叫不得不——
(但是泰德在。)
否则她会疯的。
(睡觉!)
她锁住下颌不让那声尖叫出来,就像刚才她锁住喉咙不让自己吐出来。她挣扎着这样做,她战斗着这样做。最后她的心跳开始慢下来,她知道她获胜了。
她对着狗微笑,从握紧的双拳里伸出两个中指,她举着它们指向玻璃,玻璃的外侧已经在库乔的呼吸下模糊了。
“滚!”她低低地说。
过了一段无穷无尽的时间,狗放下前爪,向谷仓走回去。
她的思想又顺着那条黑暗的轨迹走下去
(它在那里吃什么?)
然后她的思想某处有一扇门砰地关上了。
但再也睡不着了,很长时间,这么长,一直到破晓。她直直地坐在方向盘后面,颤抖着,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很可笑,实在很可笑,竟然会感觉狗是从泰德的衣橱里来的可怕的幽灵,或感觉它比她更清楚现在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