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往事
我当道士当了很多年。任何一种职业,你当了很多年,都会厌倦。所以,我现在改行了,不当道士,改当网
络上的说书人。
其实说书人和道士是很相象的,他们都要在夜晚游荡,都要尽力去寻找希奇古怪的事
恰
我小时侯被师傅收养。师傅说,他之所以收养我,并不是因为我有道缘,而是因为我
有桀气。
师傅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坐在街头的垃圾桶边,细心地分解一只苍蝇。我先把
苍蝇的眼睛挖下来,放在一边,再扯断苍蝇的两条前腿。然后我挖开苍蝇的肚子,把它的
眼睛塞进去,再把扯断的两条腿插到它的眼睛上……
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苍蝇还活着。我听到有人轻轻在自己头顶叹了口气,我抬头,
便看见了师傅。
那时侯师傅还很年轻,他是山上最年轻的道士,所以他也是山上最寂寞的道士。
所以他收养了我。
我跟随着师傅,学会了一切捉鬼役神的法术。
学法术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当我学会了,也象师傅一样寂寞。因为这尘世太平淡,
平淡的连鬼都少见。除了偶尔被山下的凡夫俗子们请去为死人做做法事,大多数的时光,
我只能坐在庭院里,在落叶上画符。
后来师傅在一个月圆之夜悄悄下山去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许多年后,我在一个乡下的集市上遇见了师傅,他正倚着一块硕大的案板,坦着胸,
手提三尺长的杀猪刀,高声吆喝着:“来买猪肉了,刚杀的新鲜猪肉——!”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师傅,微笑。师傅也看到了我,微笑,同时切下一小块猪屁股上
的好肉,飞快地扔进嘴里咀嚼。
——那时候,我正刚从道士职业里转行,在街上卖草鞋。
继师傅悄悄下山后,我的师叔师伯师爷爷师兄师弟师侄子也分别在以后或有月亮或没
月亮的夜里悄悄下山,并且一去不返。
最后只剩下我一人独守空观。 一个人独守空观的滋味就象怨妇独守空闺,很多月明如水的夜里我寂寞难耐地仰天长
嚎。我总认为自己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幸好后来我遇见了它,让我又寻觅到一件消磨时光的事情。
“它”是一个怨灵,它几百年的法力对我来说微不足道,它一飘进这座山的时候我就
察觉到了。
——终于有一个鬼可以任我折磨,这是多么的大快人心。我坐在庭院里,兴奋地举起
手中符咒,嘴角泛起一丝狰狞的笑意。
但我马上又收起了举着符咒的手,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世上的鬼是越来越少
了,我如果杀了它,可以快意一阵,但以后漫长的岁月怎么办?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最后在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暂时不去惊扰它,装出对它的来临漠然无知。
我暗暗地观察它,象猫观察老鼠。
它在我的无作为下很自然地栖息下来,相信它一定在世间飘荡了很久,所以也累了。
早期它只敢在离道观很远的山谷里,白天藏于草露中。后来见我一直茫茫然,便开始
怯怯地接近了一点,一点,又一点……
最后它大胆地穿梭在道观的庭院里,在桃树枝叶间跳跃,坐在老君像上想心思。半夜
里,还会爬到我的床前,很近很近地看我的脸。
当然,这样我也能够很近很近的观察它,它的容颜苍白而又凄丽,气息冰凉寂寞,象
一场妖梦中的魅。
我叫它梦魅。
梦魅随我在山中生活了数年。
它渐渐地开始厌倦这个地方,我从它坐在老君像上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看出端倪。没
想到鬼比人更容易寂寞,而且喜新厌旧。
它的厌倦让我面临抉择。——是象弄死那只苍蝇一样弄死它呢,还是看在几年相处的
情谊上任它离去?
当然,其实这不应该是个抉择,做为一个道士,做为师傅对我的评价,做为我的本性,
我只能也只会选择前者。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有“抉择”的感觉呢?
这时候山下发生了一件事情,把我从短暂的迷茫中解救出来。利用这件事情,我可以
险恶地留住它,从而避免我在杀或不杀上莫名地彷徨。 这件事情说来简单,一个婴儿出生了而已。
但这个婴儿出生的时辰实在诡异,居然是天干地支上的八字全阴。八字全阴的女婴对
普通人来说没什么概念,但对鬼魂来说,却是最好的宿体。
这样的婴儿对鬼魂附体完全没有抵抗力,而鬼魂利用这特质的身躯还可以增加修行。
所以八字全阴的婴儿,一直是飘荡的怨灵们梦寐以求的宝贝。
那天我等待它又潜进房里,便装做无意地自语:“咳,山下有个孩子生于极阴的时辰,
要把那孩子带进观里来养,要不……”
余下的话我没有说完,因为已经够了。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见它的身躯一震,脸上
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匆匆地飘出房去……
在它身后,我缓缓站起身,遥遥地目送它下山。
第二天我也下得山来,悄悄寻到那婴儿的所在,它睡了,甜美地睡在新身躯里。我伸
出手指,在婴儿的胸前画了一道新月符。
这是封印之符,以后,没有我的解印,它再也出不了这个身躯。而且,它的能力将被
封印,只能在夜晚极阴的时刻操纵一下宿体。从此以后,这婴儿的身躯,就是它的牢笼,
而它将是我的玩物。
符印之灼疼,让它倏然惊醒,它睁着婴儿的眼眸,狠毒地看着立在摇篮边的我。
——我想它一定已经明白了,明白了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看得到它,这只是一个阴谋,
人骗鬼的阴谋。
其实它应该感恩的,我举手就可以毁灭它,却容忍它一直存在。唉,不过一只苍蝇,
感不感恩又有什么。
我再次伸出手掌,在婴儿头顶轻拍一下,让它沉沉睡去,然后转身离开。
此后我一直待在山上,没事就去看看山下的它。时光漫长,幸好有这种事情可以消磨,
不然,真是寂寞空虚死人。
它寄居的身体渐渐成熟,成熟成一个美丽的女子。而它,在我来看望它的时候,都会
倚着窗棂边的月色,幽深地望着我。
我知道它恨我已经入骨。
入骨是什么滋味呢?在“它”新婚夜的第二天,我终于看到。
我想它一定是很讨厌那个男人的,讨厌他进入它宿主的身体。但它的讨厌毫无作用,
因为我的封印,它只能耻辱地忍受那个男人带给它的一切感受。
为了让游戏更有趣味,也为了避免它破坏游戏规则,我给男人下了一道符,以免在深
夜被它伤害。
但我忽略了一件事情,我不可能保护所有的人。
那夜,我悄悄地站在窗外,看见“它”从泄欲后熟睡的男人身边爬起身来,走进夜里。
良久,它带着两根还有血迹的腿骨回到新房,款款地坐在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细
钢锯。慢慢地把这两根骨头锯成粉末……
锯骨的声音嘶哑尖锐,它一边锯着,一边抬头向我站的方向温柔一笑。
我知道它在向我示威,我也笑了,会示威的苍蝇才是一只好苍蝇呢。
笑完,我转身走进黑夜里,沿着它刚才走的轨迹,寻到一块墓地边。那儿正血淋淋的
躺着一个人,我知道这个人,她就是介绍它的宿主和那个男人认识的媒婆。 媒婆已经晕过去了,我相信是痛晕的,任何一个人的双脚被啃得只剩白骨,再被残忍
地扯断,都会痛晕。
我把媒婆拍醒,她大睁着眼睛,惊恐地喊出一句话:“她不是人——!!!”
声音在暗夜里凄厉地传出很远,我望着媒婆,安静地告诉她:“她确实不是人,她是
鬼。”
说完,我轻轻扭断媒婆的脖子……
“她”是鬼,但是这个鬼只能我来消灭。就算“它”自己想死,去无顾忌地害人,我
也要为它善后。
因为“它”是我养的鬼,我的梦魅。
之后,它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开始在更多的夜里媚惑害人,然后带着腿骨回到房间,
刺耳地把它们锯成粉末。它似乎很享受锯骨的过程。有时还会用骨粉泡一杯茶,娴静地喝
下去。
而我,总在微笑地欣赏完这些过程后,不辞辛苦地去善后那些被咬断腿的可怜人。
我知道它在激怒我杀掉它,它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想过现在这种没有自由的生活,这是
一只有个性的鬼。
可是我偏不。一个寂寞的道士,残忍和优雅起来,并不逊色与鬼的。
我们就这样相持,玩着这个趣味的游戏。
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正坐在庭院里享受春风,修剪十只手指上的指甲。并把昨晚沾染在上面的一丝
血迹细心地刮干净。
这时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我的道观,跪倒在我的脚下,哀哀哭求我救他一命。
我认识这个男人,他是“它”的夫君。
我仙风道骨地把他搀起来,用安静威严的声音问他何事如此惊慌。他惊恐未定地左右
张望,然后说道。
“今早我起床的时候,不小心把鞋子踢到床底,于是唤来家人帮忙掀开床铺找鞋。不
料床掀开后,却在床底发现一堆厚厚的白骨粉,透过一些没锯碎的骨屑,可以看出都是人
的腿骨……”
“最近几年村子里老发生诡异的案件,原来妖孽就在自己家中,恳请道长救命,救命
啊——!”
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紧紧拽住我的衣角哀求。
我闲闲地看了眼敞开的院门,空山寂静的鸟鸣声分外悦耳,我一只手搀起哭泣的男人,
一只手悄悄摸到他的脑后。——只要轻轻这么一扭,你就再不用担心什么妖孽了,你看这
春风多么明媚,正是上路的好时节。
我心中默念着,手已经摸到那熟悉的颈骨。
正当我即将用力的时候,男人仰起头,忽然又说了句话,这句话让我的动作刹时停顿。
“道长,别再犹豫了,快救救我们吧,整个村子的人都指望你了。”男人说。
“整个村子的人?”我好奇地问道,手从脖子滑到他的肩膀上。
“是的,这件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现在正聚在观门外的山亭下呢。”男
人满脸希翼地抬头看着我。
“可是,她也是你的结发夫妻啊,你真忍心吗?”我垂下眼眸,看着一片落絮穿过我
的衣袖,落在他的鬓角。
“不,她不是我的妻,我的妻子一定早已经被这个妖怪害死了!”男人忽然咬牙切齿
地回答。
夜魅,你的大限到了。
我仰天长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拿起八卦乾坤袋,走出道观。
许多年后,我不再是捉妖的道士身,坐在网络中回忆往事,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在
村人的簇拥下,我走进那无比熟悉的院落,推开门,却看见它正笑吟吟地坐在月色下迎接
我……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你一定以为我很恨你吧?”它倚着床栏,无比慵懒地问道。
“难道你不恨我吗?”我惊讶地回答。
“不恨,一点都不恨。”
“为什么?”
“因为我早就看出来,你比我还寂寞。”
现在我坐在电脑前打这篇文字,向你们叙述往事,耳朵边又听到熟悉的锯骨声。
是的,它正在我的身后锯骨,不过这次,它锯的是一只上好的猪腿骨,它正在准备煲
一锅好汤。
--
偶和偶mm 嘿嘿, 有意思的结尾! 靠~~~~~~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