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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爱情还是要面包?”“先要面包。”
七点,天色蒙蒙亮,楼下有音乐声,是单调的电子音乐,旋律是“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一句。
遐心翻身,嘀咕:“今天不是我生日。”
还在唱,单调的重复,刺激人的神经。真受不了,遐心撑起上半身,拉开窗帘,只露出一张略微浮肿的脸,看出去,楼下有辆三轮车,车上放了两只铁皮桶,车旁站了个老妇人,围着发黄的白围裙,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是卖豆浆的。遐心咕咚一声倒回床上,头还悬在床边。太困了,好想睡觉,可是窗外那只生日快乐歌吵得让人头痛。
遐心还是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扑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呆。卫生间很安静,单调的电子音乐变得格外细小,她又睡着了,就坐在马桶上。
梦里还是听到那首歌,还有人在旁边不停地催:“吹蜡烛,吹蜡烛。”
生日的蜡烛是拿来吹的,生日的蜡烛从来没有燃完过。
再睁开眼,太阳已经出来了。遐心看见自己靠在洗脸盆边,裤子还在大腿处,屁股冰凉,站起来,腿上有一道深深的红印,是被裤腰勒的。
洗脸的时候遐心想着那个梦,只隐约记得自己做过梦,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像突然割断的链条,两头都在,就是中间接不上。
窗帘的一角还堆在电脑桌上,遐心推开窗户,探出头去。
楼下那条巷子已经安静了,只有梧桐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摆,像一只只枯黄的手,固执地做出乞讨的姿势。
有香味扑鼻,是面包的味道,很香。遐心直咽口水,她饿了。
“收报纸。”窗户被敲响。
窗内正在做生日蛋糕的林宵抬起头,极为不满地瞪了窗外的邮递员一眼。蛋糕上的奶油图案只做了一半,是朵玫瑰,只得一半的花瓣。
林宵最不愿意自己的工作被打断,可是往往只做到一半就会被打断。
他放下工具,取下手上的塑胶手套,走出店门。
邮递员从包里拿出一只夹子,上面夹着破烂撕裂的包裹单和一些信件,翻开一张,指着上面说:“签在这里。”夹子上还有只用白布缠着的圆珠笔。
林宵很不情愿地拿起笔,在他指定的地方写上自己的名字。收份报纸都这么麻烦,他想,早知道还不如到路边的报刊亭买,可是一想到报刊亭的报纸不知道被多少人翻过,他又觉得还是签个字比较容易。
邮递员满意地哼了一声,夹子上面的信件翻下来,最上面是一张绿色的汇款单,林宵瞟了一眼。汇款单是打印机填写的,金额栏有大写的数字,只得七百多元钱,收款人名字是吴遐心。
“你们这楼里还住了个作家呵。”邮递员裂嘴笑。
林宵也看到汇款单上备注栏里写着稿酬两个字。他笑笑,拿着报纸回店里。
“吴假心——”邮递员扯着嗓子喊。
吴假心?林宵忍不住笑,这样一改倒是个好名字,无假心,是不是就意味着有真心呢?
放下报纸,仔细洗干净手,戴好手套,他继续做自己的蛋糕。轻轻捏装奶油的塑料管,挤出一丝粉红的颜色,沿着雪白的玫瑰花瓣,细细勾勒,像在雕刻,笔触若有若无,给玫瑰以晕染的红色。
窗外有人,他知道,只是没抬头,他刻画得很认真,窗外看的人也很认真。
终于做好一朵,没有生命但是可以入口的花。
抬起头,他看见一双贪婪的眼睛。
眼睛直勾勾得盯着他面前的蛋糕,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
林宵并不吃惊,通常在窗外看他做蛋糕的眼睛都有这样的贪婪,单纯的对食物的贪婪,不过,平常站在窗外看他做蛋糕的是孩子,现在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对甜点流露出这样贪婪的神色还是不容易看到,女人对于食物总会表现出矜持的一面,甜点对于女人,就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明明恨不得扑上去占为己有,却偏要故作矜持,半推半就,像硬塞给她的勉为其难的礼物。
林宵不动声色地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的那个女人。
她的目光终于移动了,慢慢向上,落到他脸上,那份贪婪还在,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并不比面前的蛋糕更吸引人。林宵想笑,还是忍住了。
女人已经走进店。
“你要什么?”林宵问。
“面包。”她回答,很干脆,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同时咽着唾液,像饿死鬼投胎。
“哪一款?”再问,面包的样式口味有若干种。
“这个。”她伸出手,手指尖削。
尖削的手指指着玻璃橱柜里最大的一个面包,那是一种略带酸味的白面包。
林宵用夹子夹起一个包在纸里递给她,她举起双手去捧,很虔诚的样子,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张绿色的汇款单。
吴遐心?作家?
作家就这德行?
林宵破天慌地把做了一半的蛋糕放到一边。
他在看,看这个叫吴遐心的女作家如何吃面包。他并不是无聊到需要靠看一个女人吃面包来打发时间,而是她吃面包的样子太奇特。
她坐到靠门的桌子前,只要了那个面包,连水都没有。纸摊开,面包放在上面,她眼睛直落到面包上,很兴奋地搓搓手,伸出尖削的十指,揪下一大块面包,然后团在手里捏,把一块蓬松的柔软的面包捏成一个面疙瘩,再一把塞进嘴里,闭上眼开始嚼,非常的满足。
没见过有这么难看的吃相。
林宵打了个突,他倒不是觉得她吃相难看,反倒觉得她很有意思。
面包于她更像一个猎物,已经到手的猎物,能够心满意足地尽情享受。
林宵只担心她这样的吃法会被噎死,他端了杯水过去,放在她面前。
“谢谢。”她含糊地说,头也不抬,继续完成消灭面包的伟大壮举。
“你的面包很好吃。”她终于把面包吃完了,满意地抹了下嘴,一口气喝完那杯水,站了起来。
“谢谢。”他客气地说,继续在蛋糕上雕塑玫瑰。
一圈五艳六色的玫瑰。
“多少钱?”
“两元。”
两个硬币放在柜台上。
“谢谢,请放在那里面。”他看看柜台上的那个泥金肥猪的扑满。她耸耸肩,把硬币塞进猪背上的缝隙。硬币落进去发出沉闷的声音,看起来那只猪已经喂的差不多了。
“玫瑰有蓝色的吗?”她看着蛋糕问,目光依然贪婪。
“有吧。”他随口答。
当然有,俗称蓝色妖姬。
林宵瞟了一眼这个女作家,看来作家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她走了,出门的时候风很大,他看见她把肩上的深红色羊毛披肩紧紧拢在肩膀上,缩着背走进风中。
遐心从邮局回来,把钱揉成一团塞进抽屉里的一只旧丝袜,她的钱从来不存银行,大部分都塞进这只丝袜,零星的也到处塞,偶尔兴趣来了收拾衣柜,这个包里摸摸那个兜里掏掏,找出一堆零钱,自己娱乐自己。
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本,开始敲字:
楼下新开的面包店常常会用扑鼻的香味唤起我作为人最基本的欲望,店不大,却很干净,店主人很年轻,也很斯文,干干静静的一张脸像玻璃柜中的新出炉的面包,他在做蛋糕,是生日蛋糕,上面雪白一层奶油,周围一圈精雕细琢的玫瑰,不知道这个蛋糕是什么人订下的,这一圈玫瑰会送进怎样一张樱桃般鲜嫩的唇中,给她惊喜给她美味,给她唇齿留香的瞬间感动。
生日蛋糕永远都不会因为好吃而吸引人,那不过是个形式,吸引人眼球的是上面的图案而不是蛋糕本身,图案是奶油堆砌的,多数人怕胖,仍然会在欣赏之后毫不吝啬地丢弃,只有小孩子会期待那种油腻的甜。 做蛋糕的年轻人很认真,面前的像是艺术品,倾尽心血,为的是别人的感情,不相干的感情。其间,他洗了三次手,每次洗手的时间都有两三分钟,他有点洁癖,店很干净,他穿在身上的白大褂也永远很干净,店里没有其他的雇员,只得他一个人。
写到这里,遐心写不下去了,一个有点洁癖的糕点师好象没什么值得可写的。她沉吟片刻,点击鼠标,拖动,删除,屏幕上一片空白。
遐心并不是作家,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她只是写点无关痛痒的文字卖给杂志社,换回或多或少的一点金钱,用以维持日常开销,是不是文学她不计较,有没有意义更不在她考虑之中,她只是喜欢写。
“喵——”有猫叫,很弱的声音。
“你醒了?你这只老猫。”遐心低下头去。
桌下有只藤蓝,篮子里卧着一只猫。通体黑色,黑的透亮浓密的毛发,肥肥庸懒的身体缩成一团,只有藏在身体下的四只爪子是白色的,雪白。
这只猫的品种很好,但是遐心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血统,她对猫狗都不熟悉,这是只捡回来的猫,于一个深夜在候机厅捡回,抱回来的时候已经被遗弃一段时间,身上的毛斑秃,还有虱子,尾巴断了,只留下难看的一小截,支棱着。
它是只老猫,圆溜溜的眼睛不再闪烁,有点浑浊,一只黄一只黑,黑色的渐渐发黄,黄色的渐渐变难看,像死鱼的眼睛。
遐心叫它乌云,但是它不会应,也许它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正如遐心以前也不叫遐心一样。
干脆叫它老猫,它还会“呜呜”两声。黑猫向来是邪恶的化身,像马兰花里的那只唆使人为恶的黑猫。
乌云老得几乎动不了,只是眼睛里还有点生的渴望。遐心转身在电脑上敲出这样的文字。它吃的很少,几乎一动不动,躺着等死,但,都说,猫有九条命,九条命都用来做猫实在是有点浪费。
写一只被遗弃的行将就木的猫能赚人眼泪,同时也能为她赚回面包。
她为这只老猫提前写祭文,已经写过好几遍了,就算猫有九条命也被她用文字葬送到透支。文人都是残忍的,喜欢用别人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来为自己赚生活。 蛋糕做好,装进盒子,系上同心结。要吃蛋糕就得拆散或剪开这个精心结成的同心。
未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这是朱淑贞的诗,不管会不会被人记得,但多数女人仍有这样的哀怨。
林宵不是女人,他也只是记得有这么句诗。
一个做面包的男人会吟诗,而且吟这样的诗是不合时宜的,所以他没读出声。
洗干净手,他开始抹桌子。一个上午只有那个女人来过,只卖出一个面包,只收回两元硬币,但并不影响他清洁店堂的兴致。桌子已经被擦过很多次,但仍然有灰。面包店在巷口,巷子里面有一所小学,每天下午四点,学校放学,这条小巷就会拥挤不堪,来接孩子的家长比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多,会有很多孩子流着口水跑进店来,眼巴巴地看着形形色色的糕点,那个时候是林宵最快乐的时候,快乐到很想打开玻璃橱柜的门,让这些烂漫的孩子随心所欲地吃。
但多数孩子的渴望会被家长严肃地压回去,也有家长用疼爱的眼睛看着孩子,掏出钱满足孩子卑微的一点愿望。
每天仍然会有一些糕点被当成垃圾扔掉。扔掉的时候很心痛,因为这些食物到死都不得其所,也许会在一个阴暗邋遢的角落喂肥一些肮脏的生物,比如老鼠。
中午学校会提供误餐,校门没有打开,这些孩子被关进象牙塔,不得自由。
林宵习以为常。店堂最深的地方有一排金属的柜子,很大,很深,里面藏着面粉奶油等原料,柜子旁边有一架小小的木梯,只得九步台阶,三米高,爬上去是一张床,藏在柜子与墙的夹缝里,很宽也很软和,这是他睡觉的地方,就睡在藏面粉与奶油的柜子上面,很踏实。
他像一只硕鼠,幸福地睡在食物上面。
枕头在最里端,他爬进去,摸出一只竹笛,呜呜咽咽地吹,不成曲调,随心所欲地吹,有点散漫的叹息,这是他唯一的娱乐,啊不,做面包和蛋糕才是他的至爱。
不明白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为什么会喜欢做糕点,他也不明白,就是喜欢。
“喵——”
哪来的猫?林宵放下笛子,探出头去看。
下面的店堂里站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细长的身子,穿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条紧身的黑裤子,肩上有一条深红的披肩,看仔细,她怀里抱了只黑猫。
还是那个吃相很难看的女子。
林宵慢腾腾地下楼来,站在楼梯的最下面看着她。
“我要面包。”她说,像一个饥饿很久的孩子。
“哪种?”林宵走到柜台后,洗手。
“那个。”还是那种最大的白面包。
林宵甩着手上的水珠,有点诧异。一个女人在四个小时里进了同一家面包店,要了同一个面包,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多了只猫。
林宵不喜欢动物,总怀疑这些毛里面有脏物。他有点不满地看着黑色怀抱里那只黑色的猫,猫也看着他,眼珠不同,歪着脑袋,好象有点惊讶。
林宵倒是楞了一下,他没养过动物,不知道动物的眼睛也有会表情。
遐心把面包瓣成一大一小的两块,自己吃的那块仍然以那种贪婪的姿势吃下去,喂猫的那块倒是很细心地揉碎,一点点塞进猫的嘴巴。
林宵叹了口气,自己的作品用来喂猫实在有点寒心,不过总好过喂老鼠。
老鼠本来应该是猫的食物,不过现在,猫和老鼠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式享受同一种食物。
“你喜欢猫吗?”遐心突然问。 “不。”林宵回答,随即很诧异地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她旁边,也就是站在猫的旁边。她和猫各自占了个位子,他就站在两张椅子中间。
猫抬起头看他一眼,林宵背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难道它能听懂他的话?
“哦。”遐心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说:“那对不起,弄脏你的店。”
“没关系。”他说,移动了一下,离那只猫多了几厘米的距离。
是没关系,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进出,多只猫也不见得会脏到哪去,再说就算没人进出店也依然会脏。
猫跟她一样,很明显地对面包相当感兴趣,吃完那一块,猫很满足,叫了一声,伸出一只雪白的爪子抹嘴巴,姿势看起来跟她一样。
林宵笑了笑。
都说女人是猫,果然有相同的地方。
猫跳下椅子,悄去声息地走到楼梯处,抬头看了看,弓腰一跃,上了楼梯,一点声音都没有。
店堂里的两个人并没有看见。
“你的面包做得很好。”遐心在说。
“谢谢。”
“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做糕点的师傅。”她眯着眼打量他。
“哦,那是因为脸上没写字。”他淡淡地回答。
遐心挑挑细长的眉毛,笑了。
遐心站起来,张望四周,惊疑:“猫呢?”
猫不见了。
“乌云!”她有点生气,对着空空的店堂顿足。
果然是作家,连猫的名字都取的这么形象。林宵偷笑。下雨之前的乌云周边是亮的,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就象那只猫,通身全黑,只有爪子是白的。
“老猫!”她又叫。还是没有声音。
林宵转头,想起什么。
遐心也看见那架梯子,并且快步走过去,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林宵皱起眉,那是他的私密之地,没想到一人一猫这样贸然就闯了进去。
她的身体隐到柜子后,只露两条细长的腿。几秒钟后她站直了,头离房顶只有一臂的距离,她的手里捧着那只黑猫。
“你倒会找地方睡觉。”她说,不是对他,是对手里的猫。
站在楼梯顶上她摇晃了一下,摇摇欲坠。林宵走过去稳住梯子,她把猫举到一边,看着脚下,小心地下来,脚一着地,松了口气,看向他,笑:“你倒会找地方睡觉。”
林宵不置可否。店堂这么小,也只有那个地方可供他安身。
“我帮你洗床单吧,它刚才在你枕边睡觉。”
“不用了,我自己会洗。”
“那……抱歉,打扰了。”遐心有点尴尬,抱着猫出去了。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巷子开始变热闹,三轮车还有汽车挤满了两边的街道,当然更多的还是人,有小孩子雀跃着走出来,拉着大人的手,蹦跳进他的店。
今天的生意很好,到五点孩子们走完,面包和糕点也卖得差不多了。
巷子又变得宁静,只偶尔有人路过,最多回头看看玻璃橱窗里堆成塔状的蛋糕盒,绝大多数连头也不回就走开。面包房的香味很少能吸引成年人。
用水洗地,脏水扫出去的时候他看见面前有双脚,很简单的平底皮鞋,一条黑色的粗布裤裹着一双细长的腿,再往上看看见一条深红的披肩,然后是一张白皙的脸和一头短卷发。
脸很小,五官很细致,但是细致得过了头,显得有点含糊。眼睛漆黑,眼白有点发蓝,清幽的蓝色。他打了个顿,还是那个女人,叫吴遐心的女人。
她的眼睛里有点渴望的意思,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他身后的面包店。
“对不起,今天的面包已经卖完了。”他直起腰,有点奇怪,她怎么一天三顿都吃面包?
“哦。”她很遗憾地抿嘴,转身。
“等一等。”他叫住她。
她回过头,蓬松的短发在风中摇摆,她的头发很浓密,被烫成密密的小卷,也不知道是什么发式,总之是一种很难打点的式样,有点凌乱。
“还有一个蛋糕。”他说。
她没问,一步就踏进来。
林宵反倒迟疑了。是还有一个蛋糕,装在系了同心结的盒子里,是生日蛋糕。
他不记得是谁来预定的蛋糕,但是直到现在都无人领取。
林宵拿出盒子,小心地解开同心结,打开盒盖,把一只精美的满是玫瑰的蛋糕推到她面前。
“生日蛋糕啊?谁的?”她好奇地问,咽着口水,不忍下手。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坐下来,给自己和她放了只泡沫小盘子,用一把塑料刀切下去。
刀切进蛋糕的感觉相当好,软软的,没有障碍。
她又在咽口水。
林宵笑了:“不介意和我一起享用它吧?”
“啊,不。”她立刻回答。
林宵在她面前的盘子里放上一块蛋糕,上面有两朵粉红和黄色的玫瑰。她立刻拿起小叉子刮了点奶油放在嘴里,很舒服地叹了口气。
要是每个吃蛋糕的人都像她这样就好了。林宵 想,也放了块在自己的盘子里。
生日蛋糕缺了五分之一,像地理课本里的示意图。
林宵又站起来,去柜台上拿了两杯水。回来的时候遐心已经在动手切第二块蛋糕了。她可真贪吃。
她并不胖,吃不胖的人没良心。这是老年人的说法。
林宵不以为然,有些人身上,良心的多少往往跟身体的胖瘦成反比。
玻璃门被推开,林宵抬起头,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进来,他站了起来,有点惶恐,他记起来了,这是蛋糕的主人。
遐心没抬头,还在继续消灭蛋糕。
“我订的蛋糕呢?”老头问。
林宵不知所措,蛋糕已经有一半进了肚子。
遐心也抬起头,脸上还有五彩的奶油,就在嘴的两边,像猫的胡须。她也瞠目结舌,手里叉子上还有小块罪证。
“对不起。”林宵咽下嘴里的蛋糕,支吾:“我以为没人领取,就自己吃了。”
老人看看桌上残缺的蛋糕,半天没出声。
“我马上给你做,只需要一小时。”他急忙过去洗手。
“不用了。”老人叹息一声,拉过椅子自己坐下,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林宵与遐心面面相觑。 “她吃不到了。”老人说,抹了下嘴。
甜美的蛋糕顿时在遐心嘴里变成了难咽的药。
“给我一块。”老人转头。
林宵迟疑了一下,急忙拿了个盘子放在他面前,切下一块。
老人用小叉子戳着蛋糕,美丽的玫瑰在他的叉子下被摧残。
“唉。”他叹气:“这么漂亮的蛋糕不吃可惜了,你们吃啊,我们一起吃,可惜就是没有蜡烛。”
林宵不出声,转身拿来一只蜡烛插在剩了一半的蛋糕上,点燃。
老人感激地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向遐心:“你吹啊。”声音苍老而温柔,眼神朦胧,充满怜惜。
今天不是我生日啊。遐心暗自叫苦。
“许个愿。”老人又轻轻叮嘱。
遐心求助地看向林宵,林宵悄悄点点头。遐心只好白他一眼,低下头去,合上双手,心里祈祷:“愿我天天有面包吃。”
不对,这个愿望太卑微了,应该许个宏大的愿望,像:“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还是算了,又不是自己的生日,再说一年许两个愿望,总有一个会落空,或者两个都落空。
遐心觉得沮丧,再睁开眼,看见林宵赞许的目光和老人慈祥的脸。
“来,吃吧。”蜡烛已经吹熄,老人热情地说。
味同嚼蜡,还不如直接吃那只刚被点燃就已经熄灭的蜡烛。
“她今天的生日,六十五岁,是我老伴。”老人细细地嚼着蛋糕,轻声说。
他不用说他们也知道,猜都猜得到。
“昨天还在说,生日蛋糕要满是玫瑰,今天一早就被送去急救了。”他叹气。
两个人不出声,努力吃蛋糕。
“你们多吃点。”老人说着有点哽咽:“医生说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老人很认真地吃完自己的蛋糕,站起来,擦了下脸,看着他们:“我走了,你们好好享受吧。”
几张钞票留在桌上。
林宵和遐心还是面面相觑,都没动。
好好享受吧,享受美食享受人生,趁一切都还得及。
剩下的蛋糕被两个人瓜分干净,吃得一点不剩,吃到几乎站不起来。也许下辈子都不会再想吃生日蛋糕了,遐心想。
“留点奶油给我。”她不客气地从他盘子里刮过剩余的奶油:“我拿回去喂猫。”
趁那只老猫还有点命在,多吃它吃点美味,好让它少点遗憾。也不知道奶油是不是猫的美味,是不是应该是抓只老鼠来慰劳它?
遐心打了个哆嗦,一想起那么委琐的动物就害怕。
楼下有笛声传来,细长悠远,如水般清澈,是那个做蛋糕的男人在吹,想必正坐在楼梯上那个夹缝边缘,看着黑黑的墙壁吹,吹的是花好月圆。
只是,只是,花未凋零月未缺,人已垂老心已灰。
不行,我得离开这里,再呆下我会郁闷死。遐心想,急忙拉开抽屉,摸出那只袜子,掏出里面的钱。
数钱,数钱是最幸福的事。
李碧华说:我最喜欢的读物是银行存折。
吴遐心说:我最喜欢的读物是现钞。
一共四千七百元,数了三遍都是这个结论,不可能多一张也不会少一张。
四千七百元够去什么地方转一圈?遐心点开旅游网站发愣。
找个没人的地方躲几天。她的最初一个念头,可是除了自己的屋子,哪里都有人。
去云南,去西双版纳,她还没去过,很想去。可是钱有点不够,不过也难不倒她,节约一点,勉强可以应付。
打定主意,她拨了个电话给旅游公司的朋友,订了票,没有加入旅行团,她最不喜欢跟团走,像一群赶着上架的鸭子,花钱买罪受。
放下电话,她得工作,不然回来就只有吃空气了。她想起楼下的面包就忍不住流口水。
“喵——”桌下那只老猫又叫了一声,遐心低下头,它已经舔干净了盘子,正在心满意足地舔自己的脸。
完了,忘了还有只负累。
遐心叹了口气,把猫提起来放在腿上,摩挲。
猫很温暖,温顺地伏在她腿上,打呼噜。
该怎么处理这只猫呢?不可能带着它去旅行,遐心觉得头痛。
又是七点,林宵准时打开店门,还没有来得及伸懒腰,就看见吴遐心。
她站在门口,脚下两边都有东西。左边是一只旅行箱,右边是一只篮子,里面一只黑猫,猫身上还盖了一小块毯子。
懒腰伸到一半就被打断是非常不爽的事,林宵瞪着她。
他以前也见过她,不过好象在十点以前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对不起,打扰你了。”她很客气,微微欠身。
林宵喃喃:“我还没有开始做面包。”
“知道。”她抿嘴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凌乱的卷发,让它更凌乱。
林宵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半天才侧身:“进来吧。”
遐心果然进了店,顺手把旅行箱和猫也一起提了进来。
林宵不再说话,洗手,然后开始今天的工作。
和面,搓揉,成型,一个一个放进烤盘,很满意地拍去手上的面粉,叹了口气。
遐心一直坐在靠门的桌子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面团。
把烤盘放进烤箱,打开开关,完成最初的工作。林宵转身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看他,嘴唇动了动,象是有话说。
“十分钟,过十分钟你就能吃完新鲜的面包了。”
她咕隆一声,随即不好意思地笑。
“你很喜欢吃面包?”他笑,隔着柜台问。
“是。”她点头:“非常喜欢。”
每个人都有自己抵抗不了的诱惑,而她的软肋只是一块香喷喷的面包。
她是他今天的第一个顾客。他把新出炉的面包摆在她面前,看着她以奇怪贪婪的姿势蚕食它。
“有件事……”遐心含糊地说:“想请你帮忙。”
林宵发怔。他们是邻居,她就住在他楼上,铺面上面的那层,窗外有一个平台,上面什么都没有,两边的平台上都摆满了鲜花,只有她的窗外荒芜一片。
一起吃过生日蛋糕应该算是朋友了吧?他想,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 “我要出去几天,这只猫……”她看着旁边椅子上睡觉的猫。
林宵后悔得吐血,可是已经点了头,就只得接下来。
“不用喂它吃什么,它吃得很少,也不挑食,你只需要喂点剩饭就可以了,另外它很懒,除了吃饭睡觉不会到处走动,你不用担心它会翻箱倒柜打烂东西。”她很急迫地说,象在介绍自己的孩子。
很多母亲带着孩子来报名都说得这么恳切,生怕别人不收留自己的宝贝。
“它快死了。”遐心说。
林宵打了个哆嗦,看着这只猫,是有点老态龙钟,可是看不出快死的迹象。
“我只去几天,很快就会回来,拜托你照顾它。”遐心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
“不用这么多吧?”林宵吓一跳。
“万一我没回来它就死了……”遐心迟疑地说:“拜托你把它送到郊外,找个有花有草的地方安葬它吧。”
林宵直翻白眼,女人就是女人,而且还是以文字为生的女人,想法太离谱了,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思维。
也许接下来她还会要求自己给这猫立块墓碑?林宵笑,打趣:“如果有墓碑的话,你打算怎么给它写墓志铭?”
遐心直着眼,半晌才横他一眼,低下头,想了想说:“它来到这个世界,重复了九次生命,没完没了,感觉厌倦,终于安息。”
林宵差点把隔夜饭,不,隔夜蛋糕吐出来。
“喵——”那只猫没睁眼,只哼了一声又继续睡。
林宵狐疑地打量它,他还是怀疑这只猫能听懂人话,如果是真的,它看起来很满意这个墓志铭。
“不要给它洗澡,天气冷,怕生病。”她临走的时候吩咐他。
林宵关了店门,同时把灯关了大半,外面在下雨,无声无息地雨。
天已经黑尽,只有床头的台灯还亮着。
那只猫的篮子放在楼梯下,可是篮子里没有猫,猫睡在他枕头旁边。
林宵耸耸肩,他不明白那个地方为什么会吸引一只猫,它好象一进来就直接选中了那块地方睡觉。
它一直在睡,就像遐心说的一样,只吃一点点东西,然后就是睡觉,好象欠了几辈子的瞌睡,要赶着补回来。
“你前几辈子都干吗去了?”林宵问。
猫不回答他。
林宵迟疑,不敢伸手去抓它,想了半天还是只能让它继续安眠。
猫确实睡得很沉稳,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林宵爬上床,贴着柜子躺好,猫蜷缩着,贴着墙。人和猫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林宵叹气,没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的会是一只老掉牙的猫。
还是睡着了,梦见自己身边有人,一翻身,搂着一具温软的身体,是个女人,好象有纷乱的卷发,看不清五官,只觉得周围黑得让人心慌。
他很心慌,迷迷糊糊地脱去那个女人的衣服,但好象那个女人本来就没穿衣服,身体雪白,刺眼的白,他压上去,压着一具柔软温暖的身体,与之缠绵颠倒。
“喵——”耳边有猫叫,好象很凄厉。
林宵猛地睁开眼,浑身湿透,汗已冰凉。 他摸索着打开灯,看清楚,自己还睡在面粉柜上的床上,被子给压在身下,裤子一边粘湿,那只猫还蜷缩在枕边,呼噜呼噜地打酣。
原来是个绮梦。
林宵松口气,觉得燥热,他摸索着下了楼,钻进小的不能再小的卫生间,开了喷头洗澡。
一边想那个梦,下身再次有反应。
回到床上,关了灯,继续睡觉。
梦也在延续,他看仔细,梦里的那张脸五官细致,是遐心,他很高兴,很高兴看清楚是遐心。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困倦,一晚上都在做梦,其间醒过几次,但一闭眼梦就继续,象看不完的电影。梦里他和那个女人几度缠绵,说不出的悱恻,像几世的宿缘,只是糊涂,那张脸忽尔遐心,忽尔黑猫。
都是那只猫惹的祸,林宵恶狠狠地瞪着猫,它还在睡。
今天不能让它睡床上,它有自己的篮子,凭什么要跟他争一席之地? 雨一直下,绵长而烦琐。
秋天的雨下一次冷一点,林宵并不在意,门外的街道上落了很多树叶,被踩进泥水,成了污垢,但不能归根,因为地面铺着水泥砖,隔断树叶报效母体的愿望,最终会在雨停下之后被当成垃圾扫干净。
但是雨没有停下的意思。
孩子们并不为雨所阻隔,因为冷,反倒来得多了,家长也因为冷乐意为孩子买块点心,增加热量。
林宵很忙,忙的时候会忘记那只猫。
猫现在一直睡在楼梯后的篮子里,篮子旁边还有一只盆子,装着沙,那只猫如厕的地方。盆子前面摆了只碗,那只猫吃饭的地方,吃饭的地方不拉屎,猫不讲究这些,它的活动范围只限于那个黑暗狭小的空间。
面包店里最好不能让顾客看见有只猫,会给人不卫生的印象。
晚上的时候,林宵总是会探头看看那只猫,它面前的碗里剩的饭也越来越多,它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它快死了。
林宵叹气,只希望它最好是等到遐心回来再死,那样比较好交代。
想起遐心他心里热了一下,一点虚无的热。
自从她走后,他每晚都做相同的梦,结果是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换裤子,卫生间的窗户外已经挂满了内裤,他已经快没有裤子换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尽快青春期也做这样荒唐的梦,但不会每天都做,更不会每天都做迫使他换内裤的梦。
被子来不及换,被窝里残留着梦境的暧昧。
而更让他惊异的是,每次梦中醒来,那只动不了的、已经奄奄一息的猫总是蜷缩在枕边。他不知道它是怎么上来的,更不知道它是几时上来的。于是每天早上他总是一手拧着脏裤子一手拧着猫下楼。
这是难堪的秘密,但他喜欢。
他说不清楚遐心究竟有什么地方打动他,之前能打动他的人还没出现过。也许是她吃面包的样子?他笑了,关上灯,有点期待地等着那个梦。
“哗啦哗啦”门被拍响,他睁开眼,有点恍惚。
是有人拍门。
他懊恼地坐起来开灯,刚刚在梦里,他正在脱她的衣服,只剩最后一件了,一边脱一边亲吻她,唇边仿佛还有余温。
美梦被惊醒实在是让人恼怒。
“谁呀?”他不耐烦地扬声。
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敲面包店的门?又不是急诊室,难道谁饿得快死了,迫不及待地等着救命的汤水?
“我。”门外有人回答,细细的,很焦急。
林宵耳边一阵轰鸣。
是遐心?他拧了一下自己的腿,好痛,那不是在做梦?他心里突突乱跳,伸手摸衣服,触到一个毛茸茸的身体,是那只猫,又跑到他床上与他同床共枕。
要命,林宵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他只穿着睡裤。
拍门声越来越急,外面在下雨。
只得去开门,顺手抓件外套遮住下身。
果然是遐心,穿着一件风衣,风衣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一头卷发,只露出苍白的脸。
雨还在下,风衣已经湿透。
“对不起,这么晚……”
“快进来。”林宵说,同时把外套罩在她身上。
“谢谢。”遐心进了店,松了口气。
“冷吧?”他问,很快端了杯开水给她。
遐心捧着杯子瑟瑟发抖,嘴唇已经乌青。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问。地上有她的箱子。上面贴着航空标签。
“飞机误点。”她哆嗦着回答,脸色回暖了一点。
“我的猫呢?”她仰起头看着他,随即就红了脸别过头去。
林宵低头看看自己,尴尬地赶紧坐下了。
“在睡觉。”
“它还活着?”她诧异地问。
“当然。”他扬起眉。
“我……我……”遐心迟疑着,吞吞吐吐:“我梦见它死了,死得好惨。”
“哦?”
“我梦见它死的时候一直在掉毛,一块一块地掉,很难看,它一直叫,叫的很恐怖。”遐心说着就用手捂着耳朵。
猫没叫,甚至不知道她回来了。 放心,它没事。”林宵安慰她,同时也怀疑,那只猫真的快死了。
“它在哪?”遐心苍白着脸问。
“我床上。”
遐心放在杯子,摸着黑爬上床,跪坐在被子上,伸手抱起那只猫。
林宵也跪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它快死了。”遐心叹气,把手里的猫放回枕头边:“就让它在这里睡一晚上吧,外面在下雨。”
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呼吸。
遐心扭身,看见一双温暖而痴迷的眼睛,潮水一般地淹没她。
象在哪里见过,好熟悉的眼睛。遐心一动不动,他已经伸出手,把她微微发抖的身体拢到胸前,然后,跌落,一双皮鞋从楼梯上滚落,一只落到半途,一只穿过台阶落到猫的篮子里。
“不……要……”她呻吟,半真半假,不还是要?
身体给出答案,不容她选择。
“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并没有惊动床上纠缠的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