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将浅黄色的旧时平凉再度带到我面前。
暴雨虽令冲突暂时地偃旗息鼓,却没能够冲淡平凉百姓的怨恨。大伙儿起初还寄希望于公安局,不料警察调查取证一番,进张宅见过张盈后,就莫名其妙地以民事纠纷结了案。平凉百姓心寒,深知要论玩转手段,他们不是张盈的敌手。这个沉默的女人,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失去孩子的母亲不时聚在张宅外面哭天喊地。张家大宅却依旧沉默,阿昌已死,那大门更是少开,成日里也听不到一丁点动静。谁也想不出来剩下的两个女人在里面如何地生活。
悲愤拟郁交集,小孙悟空的妈妈病倒了,奄奄一息。大伙儿用紧急电报召回了她当兵的大儿子。大儿子一听,恨得手扼得嘣嘣响。也不同人商量,制了一个土手榴弹,趁夜黑扔进了张宅。
爆炸声惊动了整个平凉古镇,大伙儿从四方聚集到烈火熊熊的张宅。当时的族长是荣老的父亲,他一看宅子前站得笔直的大儿子,全明白了。他派了两个人将大儿子连夜送出古镇,要求所有在场的人发誓,绝不说出张宅被毁的真相,否则绝子绝孙,百年唾弃。说到这里时,一旁站着的张平树微微垂下了头。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不肯说出真相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小孙悟空当兵的哥哥。同时,我也想起姜培的父亲是个老军人。
为了掩盖张宅爆炸的现场,平凉百姓连夜用土埋了旧址,只说是前些日子大雨连连,山土松施造成罕见泥水流。张德方祖宅本就是挨着山坡建着,这说法倒也合情合理。平凉百姓的众口一词,张宅被毁之事就此不了了之了。
隔了二三天,挨着张德方祖宅的平凉人家总能听到阴恻恻的哭泣声,直哭得人心寒身颤。还有人经过张宅附近时,莫名其妙地发疯尖叫,一头撞在树上。接下去一个晚上,某个邻居将全家杀死,然后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一系列事情,再次搅得平凉人心惶惶。人人皆认为:张盈化成了厉鬼了。
张宅附近的人家纷纷搬走,镇东于是成了荒地。过了几年,原来张宅旧址慢慢地变成了个大山坡。人们以为威胁已除,无意经过,照样死的死,疯的疯,伤的伤。于是族长出面立下警告牌,并告诫全镇百姓天黑前要下山,不可进入该地。忽悠几十年,老人家们对当时发生的事守口如瓶,后生晚辈也就不知道平凉曾有如此诡异往事。张宅旧址上长出了树木、青竹,因为地处偏隅,少有人迹。
随后的岁月平安无事,老人们相信张盈应该已烟消云散了。一直到两年前,平凉与外界通了隧道,外人发现在了这里的美,大量地涌入。包括段瑜与白铃。他们俩上演的杀人案,再度将平凉老人家们带回了旧日噩梦,原来张盈一直在,不肯消亡。
故事到此,我已明白事情前后脉络。平凉老人们不肯说出张宅的位置,一是为了保护那位军人,二是为了避免有人去那里继续发生惨案。但他们真是自私,冷眼旁观不肯搭救段瑜。我想起昨日荣老叫我中午时分走近镇东荒地,原来是好意,大致可以总结出,张盈的盅惑力从傍晚开始到午夜最强。可是为什么昨天我看到了魏烈幻形?这幻形是怎么来的呢?
“小伙子,事情就是这样子。既然昨晚有人差点受伤,你应该明白我所言不虚,也无恶意。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希望不要再追查下去了,于人于事无补。”荣老一脸诚恳。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当年旧事,我放在心里就是了。眼前有一事,想请荣老帮个忙。”
“说。”
“想请荣老帮我叫上一批人挖掘张宅。”
荣老脸色一凝,问:“为什么?”
“有些秘密,只有挖开张宅才能明白。”比如说白铃的尸体究竟在哪里?张宅地下室里究竟潜藏着什么秘密?
荣老犹疑在三,终于摇了摇头,说:“小伙子,你听了我说的事,怎么还不觉悟呢?这女人活着不是普通人,死了也不是普通鬼。她很恨平凉人,我不想拿平凉人的命冒险。”
我知道他的害怕已根深蒂固,要说服他难度很大,想了想,说:“没关系,我们会雇用外地人,政府方面我们会打好招呼,但你也要约束平凉人不要出面反对。”荣老与左右交换了眼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依仗段先生的金钱与关系,一个小时后,挖掘工作很顺利地展开了。百来号民工挤进了镇东的斜坡,热火朝天的场景,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大跃进时的宣传画。
刚开始不久,有个民工扬着一本黑皮本子大叫:“捡到一个本子。”那本子自然是交到我手里,黑色真皮封面入手细腻,沾着青草碎末,散发着淡淡的草香。一翻开,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落在我脚边。我捡起,黑白旧照片颜色都发黄了,照片上是一幢老房子,房子后边是绵绵青山。这景致好熟眼。我拿着它比划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这张旧照片是张德方祖宅的。
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笔记本,它看起来没有多少日晒雨淋的痕迹,应该是最近掉在这里。是属于谁的呢?为什么会有张宅的旧照片?我怀着异样的心情打开了笔记本,扉页上并无署名。第一页上日期一栏写着2003年5月12,主文是一大段英文,大致意思如下:今天翻看爷爷旧时工作笔记,掉出一张旧张片,看样子应该就是爷爷笔记里频繁提到的张德方先生的宅子吧。不知道那位张盈还活着吗?算起来,她应该有个七十来岁了……
工地上蓦然起了一阵嘈杂,我合上笔记问:“怎么了?”工人们纷纷大嚷:“有尸体,有尸体,还是无头的。”我与小黄相视一眼,白铃的尸体终于出现了。走到近处一看,在一个半截水缸里蜷着一具无头白骨,水缸应该是张宅厨房里的,就是不知道当初段瑜怎么会挖到这里,将白铃的尸体埋下。
小黄打电话通知相交要好的警察,我吩咐民工将水缸和尸体附近空出来,继续往下挖,既然厨房露出来,那么地下室也不会远了。果然很快地,听到镐、锄等工具撞到石板的声音。大家纷纷叫嚷:“挖到了,挖到了。”
土制手榴弹的威力有限,地下室并没有毁掉,石板残留烈火烧灼的痕迹。我走近,满怀紧张地看着大伙儿将石板撬开。撬开第一块石板时,一股恶臭蹿了出来,真是臭,混杂着霉味、腥味、还有类似排泄物味道。本来围着的大伙儿纷纷捂鼻退后。
几个民工愁眉苦脸地继续撬石板,一块一块,忽然撬石板的民工停住了手中动作,发出惊讶声音:“咦,里面有人!”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地下三米,怎么可能呀?纷纷将脑袋凑近。我心中一动,拨开攒动的人群,挤到中心低头一看,黑沉沉的地下室里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煞是醒目。
第二十章 (下)
到病房前,我刚要推门,忽然听到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大怔,停住了手,竖起了耳朵。“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女人的声音颇为激动。
“当年是你执意要离婚,而且带了翠翠一声不吭地走了,怎么现在回过头倒是我的不是了?”男子的声音,似曾听过。
有女人冷笑,回话:“我能不走嘛?你这种没良心的人,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不惜拿自己女儿做白老鼠……”她的话被截断,男子抢着说:“这不是为她好吗?比别人聪明有什么不好?”
“我呸,你为她好?你不要忘记你妹妹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内情,我可清楚,脑细胞分裂过快造成的脑癌……”
男人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是失误,老爷子为此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你就不要提了。”
“我不在乎女儿聪明,我只在乎她们过的开心快乐。你看现在,她们哪一个开心快乐了?幽红看到我跟看到个陌生人一样……”女人的声音变得哽咽,我猜出了她的身份,叶浅翠的母亲叶珍。听壁角不是高雅行径,我有走开的打算,然而又被他们吵架的内容深深吸住了。
“这得怪你,一个人带走翠翠这么多年,也不过问红红,她看到你不搭理也是情理中事。”
“又怪我?我怎么理?她那么小,你就送她到国外,也没有给我联系地址。自己只知道不停地换老婆,养情人……你有当爹的德性吗?”
男人厌烦地说:“好了,好了,又扯到哪里去了?咦,奇怪,翠翠怎么还没醒?”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传来一些轻微声响。一会儿,叶珍紧张而低沉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不会……”她闭嘴不语,想必是觉得不吉祥。
“这里的医疗设施和水平都有限,得将她转院。”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肃,我的心提了起来,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屋内两人同时回头看我,尽管我心里早估到男子的身份,但当真看清楚是徐宏时,还是吃了一惊。他用奇怪地眼神看着我:“我见过你,是罗教授的弟子,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翠翠朋友。”叶珍眉毛挑高,薄怒飞上眼梢,说:“就知道你不关心翠翠。”
“翠翠她根本就不理我,要不是红红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她在我们大学里读书……”徐宏一脸冤枉。叶珍可能觉得在外人面前论及家事,有伤体面,轻轻地推了徐宏一下,后者识趣地闭上嘴,依然一脸悻悻。
“叶伯母,徐院长,翠翠她没事吗?”我走近床边,低头看她,脸色依然苍白,衬得睫毛乌黑乌黑。鼻子一酸,心中锥刺的疼痛。
“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联系包机,送回我们医学院实验室。”徐宏果断地说,信心十足的样子。我知道医学院实验室,因为徐振华的关系,得到大量国际资金的支持,不仅有最先进的医疗设施,还有一流的脑科专家。叶浅翠送回医学院,当然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念及这点,我提起的心又落回原处。然而还是不安宁,不仅是因为昏迷的叶浅翠,还有一些其他事一团乱麻堵住我的脑袋。
徐宏、叶珍、徐幽红带着叶浅翠包机走了,我与魏烈大巴返校。平凉古镇的后事就交给小黄打理了。警察在平凉进行细致的调查,如无意外,段瑜这条小命应该保住了。他的后半生要面对只是自己的内心折磨:尽管他当时被人盅惑,但毕竟是借了他手杀了白铃,而且将她脑袋吃掉了。
一路上,我都没精打采。不时抬头看着蓝天,盼望着能看到飞机的影子。这很傻,我知道,从平凉飞到学校不过一个小时,飞机早就到了。可是看着蓝天,能得到些许的慰藉。魏烈也是没精打采,眼神苦闷,只要叶浅翠没有完全恢复,他就没有办法走出提心吊胆的阴影。
回到学校已是深夜,我身心疲惫,在桌子边坐下。大门“嘭”的一声被踢开,我神经质地抬起头,姜培立在门口,面目阴沉,声音也阴沉,“我爸爸刚刚被逮捕了。你满意了吗?”顿了顿,大喝一声:“你满意了吗?”
一刹那,我疼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狂跳。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深深地埋进放在桌子上的两手中。姜培哧咻哧咻的呼吸声象打雷,在我耳边隆鸣不绝。片刻,更大的一声“嘭”,整个房间嗡嗡作响,天花板上簌簌然掉下许多细碎的沙石。
我满含愧疚地抬起头时,姜培已不在了。薄薄的木板门被踢出一个大洞,姜培无法倾泄的愤怒就在那洞里咆哮。这一趟平凉之行,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值得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累,想大哭,也想咆哮。可我真正能做的就是坐在那里。十月初的风变凉了,吹得我手脚冰凉,心也冰凉。后来我终于困了,脚步虚浮地走到床边,一把抓起背包往桌子上甩,哗啦一声,包里掉出好多东西,有一样砸在我腿上,砸得我好痛。我愤怒地捡起它,准备将它扔得远远。手已扬在半空,却在最后一秒停滞。这黑皮记事本是张宅旧宅上捡到了,一念之私,我没有将它交给警察。
我缓缓地缩回手,窗外清冷的月光落在黑皮封面,细细碎碎地闪烁着,象是要倾诉什么。我拧亮了,再度翻开了记事本。 原帖由 192837 于 2005-12-27 01:20 发表
到病房前,我刚要推门,忽然听到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大怔,停住了手,竖起了耳朵。
“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女人的声音颇为激动。
“当年是你执意要离婚,而且带了翠翠一声不吭地走了,怎么现在 ...
$不错$$不错$$辛苦$$辛苦$$鼓励$
找到了一个结局,,可是不知道应该接哪里~~~~
翻到第一页,继续看2003年5月13号的记录:今天翻看爷爷旧时工作笔记,掉出一张旧张片,看样子应该就是爷爷笔记里频繁提到的张德方先生的宅子吧。不知道那位张盈还活着吗?算起来,她应该有个七十来岁了。爷爷提到她长到五岁时,脑域开发实验所产生的后果就开始显露了,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具有蛊惑人心的目光。实验室里没有人敢和她对视三秒,包括她的父亲张德方博士。大家心里都很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创造了一个异类?就实验的初始目的来说,显然在张盈身上成功了,她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五岁就认得了五千汉字。然而实验所产生的负效应又让大家忧心重重,她总以一种洞彻的目光看着大家,好象在说:“嗨,我知道你们对我干了啥。”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如果她可以自主选择,她必定不会生为脑科专家的女儿,他只会拿她做白老鼠。我想象着她的活着的时,在众人心目里必是个异端吧。在这怅然的雨夜,我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了深深的好奇。(看到这里,我有些明悟。)第二页日期跳到了2003年5月20日,看来记事本的主人有感才会记录,而她看起来还不是个多感的人。第二页记着:爸爸的老婆来找我,带了她的儿子。那小男孩五岁了,看起来有些蠢。我既轻蔑又悲哀。男孩子一向被视为家族的根,他们是不会在他身上做什么脑域开发实验的。她言词隐隐,想借用爷爷的大房子住一阵子,被我断然拒绝了。现在这房子是我的。这刻,我倒感谢起爷爷将他的遗产大半送给我,尽管他的目的不过是补偿,想补偿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小小年纪过世的小姑,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姑。据说她死时很痛苦,脑袋大得象斗。我在爷爷的笔记本记录小姑最后一段日子的页面上看到斑斑泪痕,后悔吧,太迟了!
第三页的日期到了2003年5月24日,记录如下:闲来无事,将爷爷几十本工作笔记全搬到太阳底下,一一细看。忽的跳出一页,记录的却是爷爷与爸爸的争吵。爷爷知道了爸爸、妈妈要离婚,原来是因为爸爸用红红与翠翠进行脑域开发实验。他将爸爸骂了个狗血喷头,责问他忘了小姑的死吗?爸爸反驳: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是哪一步错了吗?生为脑科专家的女儿,真是一种悲哀!红红是我,翠翠是谁呢?家里一张旧照都没有,无从查起。(毫无疑问,这本记事本是徐幽红的。)
2003年5月26日,徐幽红记录如下:我终于查到了,原来当年爸妈生时是双胞胎,妈妈带走了她,并且从来没同我联系过。这样的爸爸!这样的妈妈!(纸页上隐约有一滴泪迹,我阅读完全部发现也只有这个地方有泪迹,这个徐幽红极端冷静,也极端理智,不同常人。)
2003年5月27日:一天都在想,那个可能是我的姐姐或是我的妹妹的是什么样子?是否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也是否跟我一样聪明?从名字来看,应该我是姐姐。听说她们留在国内,我决定要回去看一眼。
2003年6月5日:跟爸爸吵架了,因为不肯让他的老婆和儿子住在大爷爷的大宅里。他怪责自己养了个白眼狼。我上网查了查,才知道白眼狼的意思。哼,我就是,你又待我如何?
2003年6月28日,记录如下:历时一个月,国内的侦探社才给我寄来邮件,告诉我已查到地址:某某省方川市鸿景花园五幢602单元。那个女孩子叫叶浅翠,幽红浅翠,连名字都是姐妹名。她还在上高二,国内的教育真是扼杀人,我与她同岁大学都快毕业了,她还在读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年级第一,这是意料中事,以她的天资与爸爸的后天改造。邮件后附了一张偷拍的生活照,是她们手挽手逛商场,笑颜灿烂,她们看起来很亲密!!
看到这张亲昵的母女照,徐幽红非常愤怒,随手就关了电脑,记下了上面这段话,后来又打开了电脑,研究了一会儿:我重新开了电脑,又打开邮件,再次看照片,看了又看。翠翠跟我真像,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发型,她是天然黑色,我染成了棕红,并且是卷发。此外,神情是最大的不同,她看起来娇柔,而我冷漠而骄傲,这是他人给我的评价。当然我有大量骄傲的本钱,我有钱——爷爷的遗产相当丰厚。我有貌——我知道同学们背后取得昵称:骄傲的东方公主。我有才——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而且又是最出众的学生。我看起来样样比她强,母亲算得什么,让给她一个人好了,没什么了不起。我不喜欢她们!!
2003年6月29日:我将头发重新染成黑色,又拉直。打开电脑跟照片比了比,现在我跟她看起来更象了。我这是干吗?好生郁闷,我自己也不知道想干吗。
2003年7月9号:飞机晚点了,等待是件十分难熬的事。我没有告诉爸爸我回国,反正他也不会关心的。
2003年7月11日:我看到她们了!她处心积虑地回国来看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结果却只用了一句话记录。根据我前面对她的了解,徐幽红是个十分骄傲的女孩子,她很冷静,或者这种理智里面包含着一种对亲情的冷漠和唯我的残酷。她的愤怒方式是与众不同的。
这一句话绝不是毫无意义的简单记录,事实上它传递了无数的信息:徐幽红看到母亲和妹妹的亲昵,愤怒与悲凉令她无言以对。同时她也对母亲和妹妹彻底放弃了,因为在后面的记录里,很少提起母亲与妹妹。
记得叶浅翠说她是上了大学后,徐幽红才来看她的,所以估计那时徐幽红并没有跟她们见面,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因为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而匆匆离开了方川市。之所以这么推测,是因为下面记录表明徐幽红第二天就到了平凉。
2003年7月13日:我到了平凉,按照片找着了很久,宅子已经没了。但,难以置信!张盈还活着。尽管无法说话,但能感觉到她的脑电波产生的磁场,具有这般强大磁场的人除了她不会第二人了。我试着用意念来跟她交谈,成功了。
我看到这里时着实口瞪目呆,用意念交谈,如何交谈呢?后来我查了资料,明白人类进行特特思维时,会在特定脑部区域产生特征性脑电波,用电脑捕捉这些脑电波就可以分析出人的思维活动。想来张盈与徐幽红都是脑域开发实验的产品,能够捕收对方的脑电波,从而分析对方的意图。但和平常人就没有办法进行类似的沟通,彼此的脑部构造有些不同。
继续看徐幽红在2003年7月13号的记录:用意念交谈非常累,而且容易误解。后来她干脆直接向我展示了控制别人的力量,可怜那一对无意闯入的恋人。那男的吃掉女的脑袋时,我几乎想吐。可后来越来越觉得稀罕,如果我也有这么强大精神力量就好了。张盈告诉我,以前她还可以控制老鼠杀人,但现在困在里面,无法改造老鼠品种。我能感觉到她歇斯底里的仇恨,所以当她请我救她出来时,我没在答应。她很恼怒,但她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控制我。说起来,我们是同一种实验的产品。只不过她的脑域开发更变态,更彻底,更失败。
徐幽红很快就回了美国,在随后的记录里,她大量的言词提及了张盈,对她能够控制他人的意识充满艳羡之心。同时她在国外按照张盈所说的方法,进行了老鼠改良,试着学会控制老鼠。对于父母、妹妹,她言词甚少,即使提及也毫无爱意,这个寡情的徐幽红。
最后一页记录日期是2004年7月15日,徐幽红用愤怒的口气记录了一句话:她没有杀了她,哼,那么也别想我救她。
这里总共有两个她,显然并非指同一个人,可是究竟指的是那两人呢?我闭上笔记本想了很久。天已经亮了,宿舍里响起了各种各样杂碎的声音,有开门声,有拖鞋踢踢沓沓的声音,还有同学互打招呼的声音,这些声音搅得我头脑更加乱了。
我在极度疲倦中睡着,梦里一直不安宁,不停地回放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徐幽红、叶浅翠、张盈、魏烈、姜培、白老鼠……次第登场,在我梦里大唱群英会,伊伊吖吖吵成一团。最后的镜头停留在一只无限放大的红色眼睛上,我浑身战栗醒来,汗水湿了一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叶浅翠在返回学校的第二天苏醒,我去看过她几次。她失忆了,不认得我,也不记得事。对此,我没有太多的惊奇与难过。或者是这段时间的遭遇,终于让我养成了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十天后,她出了院,住在父亲徐宏的家里。
在这十天也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徐宏正式辞去医学院院长一职。段瑜的案子押后审理,要重新进行调查取证。姜培的父亲受到了党内处分,提前从一线岗位退休,他所犯的杀人案因为追溯期已过,不再追究了。好几次,姜培看到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想跟他说些啥,但最终双方都移开了目光。
我有些倦怠,成天无精打采的,为此导师骂了我几次。我以前最怕他骂我,现在最喜欢他骂我,一声一声刺进肉里,戳着骨头,那种痛让我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肉。
黑皮笔记本我翻了很多遍,里面很多话都深深烙在我心里。我准备将它还给徐幽红,否则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她准备回美国了。徐宏已经先回美国了,如他这般的脑科专家,国外大把的研究所愿意高薪诚聘。
徐宏的房子并不在学校,国际著名脑科专家,住房自然不同于一般教授。他的房子处在闹市的清静地段,是幢小别墅,精致的欧式风格。有个百来平方米的花园,一排排浅黄色的小雏菊在风中摇头晃脑。白色的休闲椅空无一人,斑斑点点的阳光写出一串串的寂寥。
我站在雕花铁门前,几度举手按门铃,又几度放弃。萧瑟的秋阳将我的身影先送进了院内。终于按了门铃,来替我开门的是徐幽红,“来看翠翠吧?我跟我来吧。”今天她没有一如常态的骄傲。
“不,我是来找你的。”
她惊讶,眉毛一挑,“找我?”我点头,指了指院子里的休闲椅,说:“我们坐下谈吧。”她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奇怪神色,迟疑了半刻,终于点了点头。
坐定,我把黑皮笔记本递给她,她默然地接过,不动声色。我说:“以前看过一则故事,说西藏密宗有一个高僧,集中全部意念去幻想一个不存在的人,历时三个月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人出现在他面前。而旁人看到那位高僧,也会发现有一个黑影子始终跟随着他。当时我一笑了之,认为这是绝无可能的,一个人的意念怎么可能达到这种程度?到了今天,我意识当初自己的幼稚,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妄下结论。”徐幽红眼波一转,瞥了我一眼,并不言语。
“时至今日,在见识过徐幽红、张盈、叶浅翠……”说到叶浅翠这个名字我顿了顿,心中一阵阵排山倒海的酸痛,“三位的表现,终于让我彻底明白世事皆有可能……”
徐幽红截断我的话,“有什么直说吧。” “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有一个关于双胞胎姐妹徐幽红与叶浅翠的故事。”
徐幽红微微眯起了眼,秋阳迎面照虚了她的眼神,我看不清楚。“我不知道脑域开发计划是什么,但毫无疑问,它虽然能提高人的智力,却有更大的副作用,改变了人的本性。它能令人变得唯我、冷酷。”徐幽红一直眯着眼看着我,神情冷淡,好象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继续往下说:“徐幽红憎恨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叶浅翠,因为前者弃她而去,后者尽享母爱。2003年7月她在平凉看到张盈控制段瑜杀死白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由于她接受的脑域开发实验是完善后的实验,也就是负作用相对减少的实验,尽管她有着比一般人强大的精神力量,比如说她能在瞬间让他人眼前产生迷雾重重的感觉。但比不得张盈全然控制他人的意识,能让他人产生幻境比如一幢房子,甚至自己也能在他人意识出现。2004年7月,徐幽红再度回到国内,再度去了平凉,她的本意只是好奇,想看看张盈是否还活着?但当她在平凉看到旅游的叶浅翠时,强烈的恨意令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强烈恨意驱使徐幽红找着张盈,同意救她出来,作为交换条件,她要杀死叶浅翠。
在我寻找答案的几天几夜思索里,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张盈是否具有一种超绝的控制力,能在远距离令他人产生迷雾的感觉?(张宅旧址的竹林子在莲花山与翠屏山接壤处,确实很偏,莲花山的下山途径离竹林子有些距离。)得到的结论是否定的。因为如果张盈有这样的超强意念,她可以击杀每一个平凉人,但她做不到。只能说明在当时的情况下有人帮她用迷雾引走了叶浅翠,具备这种意念力的人并不多,徐幽红是其中一个。所以我立刻发了叶浅翠的照片给还在平凉的小黄,让他帮我去每一家旅馆查一下。果然没有错,2004年7月15日前后,徐幽红也在平凉,登记的是她的护照。
徐幽红用迷雾引了叶浅翠到张宅旧址,张盈立刻感觉到这个女孩子跟自己是同类——同样是接受过脑域开发实验的,于是她不断地暗示叶浅翠。她的那句:“欢迎你,你是第一个到的。”事实上指的是徐幽红。张盈又重演了控制段瑜杀害白铃的过程,并提醒叶浅翠两人小时候都喜欢玩迷宫游戏。然而叶浅翠自小被母亲当成平常人来养,虽知道自己聪明绝顶,却不知道自己还有超强的精神力,很是懵懂,并没有明白张盈的意思。出于对同类的爱护,张盈没有控制她的意念杀了她。
好象还没完!!!只能找到这些了
或者是因为这次失败,徐幽红越发地憎恨叶浅翠了。她在2004年8月再度回到了国内,并且到平凉从张宅带走几只白老鼠,因为她学会了控制老鼠。她入住的旅馆是“千峰翠色”,老板娘还把她当成了原先的叶浅翠,这一次她没有用护照登记,而是胡乱编了个名字。“千峰翠色”的老板娘对她印象非常深刻,记得她彻夜未归,第二天早上回到旅馆时,背包里装着蠢蠢欲动的东西,那就是老鼠。当然她在捉老鼠时,被刘在宏看到了,于是她用催眠术杀了他。她虽然没有张盈那么厉害,控制人的大脑意识,但因为拥有的强大集注力,催眠能力是天生的。徐幽红跟着爷爷住了多年,对脑颅学和实验神经学懂得不少,外加她本来就比别人聪颖。她回到S大,借用父亲的实验室,很快地培育出改良的老鼠品种,能够用意念控制白老鼠,为了怕人发觉,她将老鼠养在学校的小松林。因为小松林是出名的邪地,平常学生根本不会去的。那一次,我在小松林里,看到血红双眸的白衣女子学老鼠吱吱叫,就是她,徐幽红。不料戴磊一直怀疑是叶浅翠杀了刘在宏,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错把她当成叶浅翠了,数次跟踪她到小松林,最终被她催眠,用小松林的邪闻杀死了他。
“当时,你也是有心要杀死我的。”我双目灼灼盯着她,她不置是否。“我至今都记得老鼠在嘴里往喉咙里钻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我平时练习催眠术,比常人精神集注力强大,当时就会丧命。当你失败后,你马上出来创造了一个叶幽红。但你没有再动手杀我,其实如果你当时再下手,我绝无还手之力。这是为什么?” 徐幽红冷眼冷眉不回答我,目光落在脚边摇曳的小雏菊。我又说:“张逸文和阿蓉自然是你控制老鼠杀死的。至于杀张逸文我明白目的,不想让大家查到张宅旧址,不想让别人发现张盈还活着,从而救她出来。那么为什么杀阿蓉呢?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保姆呢?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你骄傲,你得意自己的杀人手法如此新颖,所以特意要让大家看看。你是个狂妄而疯狂的人。”想通这一点还是因为叶幽红半夜来我宿舍说的一段话:我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的叶幽红,即便要杀人,也不会用庸俗的办法。即使要杀人,也绝不会动用自己的双手。
这一次徐幽红终于有了反应,嘴角一撇,似笑非笑,说:“继续说,很有意思。”我有些气馁,又有些愤怒,因为她的厚颜和无动于衷,她是彻底没救了。因为生气,我提高了声音,“你可知道翠翠待你有多好?当你一心一意想杀掉她时,她却在保护你。翠翠她很聪明,当她知道我开始怀疑你时,就假扮成精神分裂。”在这里也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就是为何叶浅翠知道徐幽红去掉徐姓,用了叶姓。唯一解释,就是小松林那夜我与徐幽红交谈时,叶浅翠就在附近,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而且叶浅翠假扮成叶幽红跟我说的那一段话,有很多方面涉及心理学,这跟叶浅翠平时对心理学的偏爱也相符。
“翠翠的善良,最后却害了自己,因为我执意去了平凉,她不放心跟了过来。是我害了她。”我满心愧疚地结束了长篇的推论。然而一刹那,却浑身僵住了。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推论是荒谬的。因为一直以来,我将叶幽红当成了叶浅翠的另一个分身,所以想当然认为在平凉张宅旧址上出现的那个女子是叶浅翠扮成的叶幽红。如果是,叶浅翠为什么要继续扮叶幽红呢?如果不是叶浅翠扮成的叶幽红,那就是徐幽红本人,那么被魏烈菜刀砍中就是徐幽红了!
我记得自己抱住她时,她非常努力地说了两个字:“我不……”我不什么?我不是叶浅翠?还是我不是叶幽红?
我缓缓地回转头,盯着徐幽红,声音在发抖:“你究竟是谁?”
她不带一丝一毫表情回答:“你以为我是谁呢?”
我缓缓地垂下脑袋,用双手紧紧抱住。终于明白了最初的一个疑问:张盈虽然有控制他人思维能力,却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何她会给叶浅翠最终被魏烈刀砍的暗示?平凉古怪遭遇里魏烈这个角色,原来是叶浅翠自己加进去。想来叶浅翠走进高数教室,第一眼看到张逸文,第二眼看到魏烈,一个大胆的暗示方案就产生了。这个暗示针对我。“为什么是我呢?”我抱着脑袋喃喃自语。脑中灵光一闪,又明白了,因为那时段瑜杀人案已移交到本市公安局,导师是公安局精神方面的顾问,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叶浅翠走进向日葵办公室,说的第二句就是她找罗教授。本来她打算暗示的对家是导师,而不是我,结果我稀里胡涂撞了进去。本来她还要另费一番功夫去暗示魏烈,恰巧我与姜培交好,姜培与魏烈交好,这一番暗示通过我传递给姜培,又通过姜培暗示了魏烈。
那么叶浅翠布下如此精密的暗示方案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我一直将她视作常人,忘了她是脑域开放的实验品,她的智力也是非凡的。在平凉旅游遭遇奇怪的迷雾,在迷雾中看到自己,听到张盈的暗示,心里肯定存了七分疑狐。然后徐幽红到学校找她,叶浅翠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姐姐,又明白自己是脑科专家的女儿,以她的脑力不难发现自己的异常地方。她可能明白了张盈的暗示,可能明白了徐幽红欲杀她的念头。所以,当她向我叙述平凉的古怪遭遇时,她特意暗示我魏烈将刀砍她自己。事实上叶浅翠与徐幽红一模一样,任何人都无法在第一眼辨别出来,都会将她们当成同一个,所以叶浅翠平凉古怪遭遇里的魏烈刀砍的自己其实指的是徐幽红。叶浅翠存下了杀徐幽红之心?
徐幽红杀死张逸文,阻止大家寻找张德方祖宅,断了大家的一条线索。于是,叶浅翠假扮自己得了精神分裂,以叶幽红的姿态出现在我宿舍,暗示叶幽红被张盈附体的假象;又答应段太太出厅作证,逼着我去平凉古镇追查真相。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放出被困的张盈?还是为了杀掉对她心怀恶意的徐幽红?
徐幽红知道张盈一旦放出,肯定跟自己没完没了,所以追到平凉阻止我们寻找真相。等等,又有不对,如果是这样子,徐幽红绝对不会催眠魏烈让他站在张宅旧址的竹林子里诱我前去。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当时催眠魏烈的人是叶浅翠。叶浅翠诱我到张宅的目的,就是让我亲眼见证魏烈刀砍叶浅翠/徐幽红的过程,由于她先前的暗示,不论被砍的是何人,我都会将她当成叶浅翠的。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叶浅翠与徐幽红在10月8日那天晚上都在平凉古镇,并且都在张德方祖宅旧址的竹子林里,两人都存有杀死对方的念头。那么,被魏烈砍伤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从双手间抬起头,双眼赤红,盯着徐幽红,色厉声疾地问:“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徐幽红款款地站起来,说:“你非常有想象力,但没有任何证据和说服力,我只对你说,陆先生,你该走了。”
我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喝道:“你到底是谁?”她轻轻地挣脱我的手,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内。我浑身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摇摇晃晃地站在园子里。太阳偏西了,光芒寞寥凄清,惟有浅黄色的小雏菊,不知疲倦地摇呀摇。再也没有勇气呆在这里了,我踉跄地离开了别墅,铁门叮的一声合上。斜阳将我影子拉的长长,还眷恋地落在徐宏的花园里。
徐幽红隐在别墅内窗纱后,目光表情地看着陆林的背影摇摇晃晃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她叹一口气,微微蹙眉上楼梯,往二楼卧房走去。经过客房时,心中一动,将门悄无声息地拧开一线。
叶浅翠头上还缠着绷带,背对着她坐在阳台上,沐浴在浅黄柔和的秋阳里,低声咕哝着:“多好的太阳呀,有几十年没晒过了……”
中计了!徐幽红一脸死灰,冰凉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