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按照我写的那一点点东西根本就无法弹出像样的乐章。
于是我又第二次,第三次的去西晋,但是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嵇康演奏到了一半我就已经粉碎了。
最后,连夏洛都发现我的变化,“你怎么了?肌肤像透明了一样!”
“我在用美白的面霜!”我笑嘻嘻的回答她。
“效果不错啊!”夏洛拍着手,“哪天给我也弄一瓶!”
“好!”我不敢告诉她,我可能就要消失了,再也不能陪着她了。
最可怕的是,《广陵散》只写出了一半的乐谱,还远远没有完成,可是我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要是这样消失了倒不要紧,可是夏洛怎么办?她与那个山下羊的比赛怎么办?
“老殷!”我握住老殷的手,正巧他今天有事过来找我,我有好多的话要对他说。
“你说吧!”老殷望着我,大概他也知道我想要和他说什么,毕竟我们已经有了千百年的交情。
“老殷!”我望着他黑黑的长长的脸庞,第一次觉得它顺眼起来,“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年!你看,你看我是一只多么没有用的鬼。”我说着又要哭了,“多么的自不量力,我居然想要抄了《广陵散》的乐谱回来,结果弄得自己变成这样!”我紧紧握着老殷的手,“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和夏洛了!我不知道这半吊子的乐谱能不能赢了那个山下羊!可是答应我一件事,老殷!”
“什么事!”老殷的面色阴沉。
“帮我照顾好夏洛!”我说着声音颤抖起来,“她从小就那么可怜,长大了还被世人看不起,现在我又无法帮她,希望我消失了以后你能够照顾她,就算……”我小心的说,“就算她真的输了,你也要帮她找一个好的来生,最好是个富裕的人家!”
“如果有完整的《广陵散》乐谱你还会不会消失?”老殷问我。
“如果我不去西晋,照照月光养养,大概再飘荡个百十年都不成问题!”我苦笑了一下,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完整的《广陵散》?除非嵇康在世。
老殷那张黑黑的丑脸却笑了一下,塞了一本书在我的手中。
我借着月光,颤抖着打开了那卷成一卷的草纸,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广陵散”。
我的嘴张得足以塞下一只西瓜,不可思议的望着老殷。
我不敢相信,急忙翻了一下手中的乐谱,没错没错,里面像是蝌蚪文一样的字,详细的标注了曲子的韵律,比我写的那些不知要详尽和深奥了多少倍。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简直是对老殷奉若神明了。
“呵呵!”老殷鬼笑了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嵇康说的最后一句话?”
“广陵散从此绝矣!”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那就是说这乐谱在他行刑前不是被他毁了就是被人偷了!”老殷笑着说,“当然被他自己毁了的可能性最大,我就跑到他尚未入监的时候,从火盆里面捞出了这本《广陵散》!”
我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老殷,你太厉害了!”我又冲了过去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叫着躲开了。
我和夏洛,终于有救了。
23、拿到琴谱夏洛开始日夜操练起来。
《广陵散》是非常深奥的曲子,夏洛的年纪太轻,驾驭起来十分费劲。
可是这样的琴谱对于任何一个琴师来说都不啻于毒药,只要一沾就不会放手,夏洛当然也不例外。
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身子依旧虚弱,不眠不休的弹着琴。
七天里琴弦不知断了多少根,终于有一天,琴弦没有断,夏洛终于弹出了完整的《广陵散》。
虽然没有嵇康弹得那样波澜壮阔,可是也足以令人心惊。
“我学会了,我终于能弹它了!”夏洛说完哭了起来,我才发现她的手上全是斑斑的血迹,她原本青青的发角也因为牢狱之灾和多日的辛劳泛出了灰白的颜色。
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
我不忍心再看她,急忙对她说,“歇歇吧,还有七天,你一定能赢的!”
果然没有错,只有《广陵散》这样的曲子才能让夏洛扭转劣势,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鸟语花香,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一起弹琴赏月,一起看花开花落。
剩下的七天里,夏洛在乐坊里不停的演奏着《广陵散》。
弹到第三天的时候,厨子做的饭菜没有吃了。
余音绕梁,三日不识肉味。
弹到第五天的时候,里面的乐师还有小厮都迷迷糊糊的了。
天籁之音,令人魂不守舍。
弹到第七天的时候,已经有一批一批的乐师和舞妓要求告老还乡,还有人看破红尘出家去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夏洛勉强的下了床,有人伺候她梳洗一番,给她穿上了好几层的华丽的朝服。
在远处的皇宫里,数不清的美食被端上了餐桌,大臣全都被请来听曲子,已经有舞妓表演起了歌舞。
传说中西蜀最豪华的夜宴正在百年之后重演。
席间有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抱着圆圆的胡琴,在弹奏着哀伤的曲子。仿佛这繁华盛景都不关他的事。
最后的一搏已经开始了。 24、夏洛穿着金色的衣服沿着长长的回廊和石阶往宴会上走去。
我拉着她的手,一直陪她,她的手冰冷冰冷,这条路也似乎没有尽头。
身后有宫女为她捧着那副寄托了我们的欢笑与眼泪,幸福与痛苦的春琴。
“夏洛,要是胜了你会要什么?”
“要庶民的身份!”这是她一直渴望的。
“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玩!”
“是啊,是啊!”夏洛朝我笑了一下,“到时候我们就开个馒头店!”
我听了笑了起来,“我做馒头,你负责吆喝!”
“我的吆喝声一定是最好听的!”夏洛说着吐了一下舌头,“就是不知道鬼做的馒头会不会有人买。”
“不要紧!”我又笑了一下,“可以卖给老殷,让他去批发,都卖给那些冥府的饿鬼也好!”
说说笑笑中,前面就是一片灯火通明,像是把天上的繁星都搬到了地上。
“快到了,我可能不能陪你了!”在那样金碧辉煌的宫殿,我这样的鬼根本就无法进去。
“我们拉勾,你要等我出来!”夏洛伸出了细细的尾指。
“不要拉勾了!”我见了面色一红,“我何尝食过言?”
“那我进去了!”夏洛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在宫女的陪伴下往前走去。
两边的宫女提着花灯站成两列,把庭院照得灯火通明。
夏洛像是蹬着彩霞的仙子,在灯光中越走越远。
我忽然舍不得她,急忙跟在她后面,离她近一些也是好的。
再往前走去,有两个太监拉开了两扇朱漆的大门。
大门里面全是一片金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火烛的光,金子的光,玉佩,上好的食器泛出的光泽,像是把这时间的最美丽的光都汇入这门中。
“你知道吗?”夏洛突然回头看着我凄美的笑了一下,“当初我要嫁俨公子,全是因为他长得像你!”
她说完这句就走了进去,大门关上,夏洛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光的海洋中。
只余我一个人,愣愣的站在庭院中,反复咀嚼着她刚刚说的话。
外面桂花的香气随着夜色流动,一种无奈的悲哀却充满了我的心头。
这又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我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感到欲哭无泪,感到我这个一向自由的鬼也受到命运的捉弄。
25、琴音慢慢的从门缝中流淌出来,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是那个山下羊弹的。
这人弹琴的可贵之处就是完全没有章法,好像在他的手中,琴就是他的心,心就是他的琴,想到哪里就弹到哪里。
估计连琴谱都没有一本,可是就是因为兴之所至,反而往往有惊人之音。
就是这个特点让那些循规蹈矩的琴师们一一败倒在他的琴弦下吧。
他的琴声里完全肆虐着他的情感,这人是在用自己的心在弹琴。
我知道夏洛一定会赢了,因为夏洛,那个娇小的少女,完全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弹琴。
生命是壮丽的,心是美好的,但是美好比壮丽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过了能有一柱香的功夫,琴音方始渐低,接着是一片赞许之声。
我站在庭院中,心潮澎湃,因为我知道,夏洛就要弹《广陵散》了。
果然,小溪一般的琴音流淌了起来,现在是涓涓细流,可是我知道一会儿便是波涛汹涌,这整个宫殿里的人都会被《广陵散》那恢宏的气势淹没。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背后有一丝凉意,我知道有鬼过来了。
当然,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老殷来了,他怎么会错过这样的音乐的饕餮盛宴?
“老殷,快听!”我急忙说,“你还没有听过完整的《广陵散》吧?”
然而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完全不似老殷那般浑厚,“谁是老殷?”
我被这声音惊呆了,急忙回头一看。
我的身后站着一个穿了白色衣服的人,一张脸也是阴惨惨的白色,方方的像是一张面板。
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拿着一只白色的哭丧棒,正一跳一跳的向我走来。
是白无常。
我记得老殷说过,白无常是专门领了新死的鬼投胎的,难道我大限将至?
我望了望身后的大门,这次真的食言了,不能等夏洛出来,不过能够这样我已经满足了。
我伸出手给他,“你带我走吧!”
“谁带你走?”白无常尖声说,“你不知死了多少年,你这样的应该由黑无常负责!”
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愣住:“我是带歌妓夏洛的,她今天该去鬼门关报到了!”
我的耳边像是响起了一个炸雷,是的,是的,我早就该发现了。
应该从夏洛生了白发的时候就该知道的。
她那样娇小,在监狱里苦挨了两个月,《广陵散》不是一般人能弹,她却弹了足足十几天,不眠不休,呕心沥血。
她能走到这里已经算是奇迹。
白无常说着就拿着哭丧棒要往前走去,彼时的大门里,《广陵散》的乐章像是洪水一样倾泻出来,我的夏洛,我可以想到,她在用生命在演奏,这个时候怎么能令她停止?
我往前垮了一步,挡在了白无常面前。
“你这野鬼,要妨碍我公务?”白无常指着我叫道。
我点了点头,“不错!”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架,就算打架也是打嘴架,站在高台上与别的政客口沫横飞的对骂。
我想了想自己活着的时候的荒唐事,笑了一下。
我是多么荒唐的一个人啊,人生真正的战斗要到死了以后才开始。
白无常愣住了,他的眼前,这个少年的鬼风度翩翩,正站在花阶前向他微笑着,完全不似有一丝劣气。
而他们的身旁,琴音萦绕,一个少女,在用她的生命弹着琴。 26、“还不快快让开?”他挥舞着哭丧棒就朝我打了过来,力道很小,大概只是想吓唬我一下。
我一闪身躲了过去,我的速度还是很惊人的。
“你真是不是好歹!”他接着又是一击,这次比上次力道狠了许多。
那哭丧棒上带着的阴风拂过我的脸,刀割一般疼痛。
“这次看你往哪里躲?”就在我无处闪避的时候,手里凭空多了一样东西。
我急忙抄起它隔了一下头顶就要落下的重击。
兵刃相交,在夜色中溅起火花。
白无常一愣,似乎很惊讶于我手上的东西。
我仔细一看,是一根黑色的哭丧办。是老殷!他果然来了,他无法出面帮我,只能把兵刃借我用。
“放马过来吧!”我立时来了勇气,伸出手中的哭丧棒一指。
微风带动我的发丝飞扬,耳边琴音不绝,夏洛的琴音里正有兵戈之气。
来吧,来吧,我笑了起来。
夏洛,如果命运注定让我们面对死亡的话,就让我们一同在死神的刀尖上舞蹈吧!
琴声里有两军对垒,有石破天惊,我和白无常在外面也打做一团。像是青色和白色的两朵云交织在一起。
我反正也不想活了,在琴音的伴随下,一击一击,完全没有守势。
白无常也被我搏命的样子吓到了,他只是执行公务,没有想到遇到我这个拼命三郎。
可是我还是挨了几下重击。
我渐渐的有些没有力气了。
白无常似乎看出我的弱点,我只擅于逃跑,不擅于攻击,他想拖延我,直到我体力耗尽他就可以取夏洛的命了。
我怎么会让他得逞?夏洛的琴音正到高潮,似乎有壮士在慷慨而歌,气壮山河,我开始围着白无常跑了起来。
越跑越快,渐渐化作一个青色的光圈。
这是我最后的一击,要在他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这一击必须要命中,没有第二次机会。
白无常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速度,他转着脑袋,根本搞不清楚方向。
琴音嘎然而止,接着以更缭乱的形式响了起来,似乎是这世上的人声,鸟声,虫声都一并被释放出来。
这是《广陵散》的尾声。
我的哭丧棒也在这个时候送了出去,用尽了我的全力。
白无常完全没有防备,眼看就要击到他腋下,我这次是赢定了。
可是还没有等我笑出来,就觉得这一下像是打到了棉花里。
心中暗叫不妙,那根哭丧棒像是被牢牢的吸到无底洞里。
“你上西天吧!”白无常手中的哭丧棒重重的击到了我的头上。
我头上挨了一击,一瞬间突然懵懵懂懂,我败了吗?本以为我会胜的。
我又想起那美丽的秋月,夏洛的脸,她初见我的样子和她用生命弹琴的样子。
她还没有输,我怎么会败?
我奋力往回一抽哭丧棒,奇迹居然出现了。
我手上一轻,乌光一闪,居然从棒子里抽出一柄黑色的长剑。
白无常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可是他没有机会细想了,我手腕一挥,那剑锋锋利无比,一下就把他的头从他的肩膀上削了下来。
“哇哇哇!”他叫着捡起自己的头,也无暇去执行公务了,“你等着,你会后悔的!”他抱着自己的头一跳一跳的又跑了。
原来冥府的鬼差打输了架也和小孩子一样的台词。
我轻笑一声,手中的长剑落到了地上。
27、庭院并没有什么两样,宫女还是执着花灯站在两旁,秋虫鸣叫,桂花飘香,这是一场没有人知道的战斗。
可是我知道我不行了,可是我多么想看看夏洛啊,再看一眼她弹琴的样子,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好的。
我慢慢转过身去,可是还没等我转完,我就向大门的方向倒了下去。
我变成了一阵风,风吹开了大门,夹着一颗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失去了自由的心,那天晚上,那个冬夜,夏洛不小心把她的眼泪掉到了我心里。
我好傻,原来我一直想要的,早就拥有了。
可是我不能笑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形体。
我的夏洛,正端坐在金色的大厅中央弹琴。
风吹起她的发丝,那颗眼泪落到了她的春琴上。
我的灵魂凭依其上,夏洛美丽的脸在这泪光的折射中被无限的放大,我可以看到她美丽的眼睫,脸上的绯红。
夏洛青葱玉指缭乱,那如水的琴音,渐渐要将我震碎,我就要消失在这一天一地的蕴氲中。
我最后看了一眼夏洛,这个我偷偷的喜欢她十几年的女子,这个早生了华发的女子,即使她老去我也会一直陪伴着她的女子,多么可惜,我不能和她开馒头店,也不能对她唱我那没有唱完的歌了。
其实我一直想对她唱:
直至河水逆流而上,
青春世界停止梦想。
直至那时,直至那时,
我爱你。
你是我活着的因由,
我所拥有都可舍予,
只要你青睐。
直至热带太阳冷却,
青春世界老去,
直至那时,直至那时,
我仍爱你…… 尾声
许久以后,经过了许多变乱,我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南宋了。
此时的南宋偏安一隅,轻歌慢语,日日歌舞升平,连着朝廷和百姓都想把那靖康之耻全都忘了。
我的名字叫“仲永”。
老殷想办法搜集了我散去的灵魂,直接把我送到了这里,让我有了新的人生。
但是我没有喝孟婆汤,因此对前世有着很好的记忆。
我一学会掌握自己的行动,就开始找书去读,我翻了很多书也没有找到有关那晚豪华宴会的记载,没有一本书上有对夏洛的描述。
但是我的惊人之举,引起了乡亲们的注意,他们都把我当作神童一样看待。
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没有人听,所以我只能对着圆月吟几句伤心的诗,然后我的名字就被更广泛的传开了。后来的王安石还以我的名字写了《伤仲永》以诫后人,真是没有天理,当然,这是后话。
终于有一天,老殷过来看我。
“她后来怎样?快告诉我!”我急忙问他。因为我是个孩子,老殷在我的眼中更加伟岸了。
从老殷的口中我知道那天晚上夏洛的一曲《广陵散》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那个山下羊也拜倒于泱泱大国的精湛文化下。
“夏洛呢!”
“她赢了那场比赛,皇上给了她自由的身份!”
“然后呢?”
“她用打赏的钱开了一个馒头店!”
我听了两眼又湿了,“她的吆喝声可好听?”
老殷望着如血残阳,笑了一下,“是整条街上最好听的!”
最终的最终,失约的又是我。
我笑了一下,那个美丽的抄着春琴的少女已经永远的不见了,我和她之间,隔了悠悠的岁月,琴音就算再动听,也流淌不到百年之后的我的耳边。
没有她的世界,我不愿独活。
我转过头对老殷笑道,“有没有孟婆汤?”
“是忘忧散!”老殷强调说,接着他叹了一口气,“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我也累了,过两天也要转生了!好像比尔.盖茨的情人有了孩子,我也要去排队!”
我捧着那碗黑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过去的风月,过去的流萤,过去的人,过去的一切的一切,我都要忘掉,那些我与夏洛共处的日子,都是我生命中的宝石,但是我要舍弃那些宝石了。
因为仲永是个孩子,我不能以一己之私,耽误了他的一生。
不知这时间空间中,会不会有一丝时间的夹缝,里面有一个少年与少女,在春琴边谈笑风生。
在我喝忘忧散之前,把我的经历整理了一下,写成了一本书。
是为《春琴抄》。
—— (全文完)—— 好让人感动的鬼~ 看了一半,改天再来接着欣赏~~~~~~~~~~~~~~ 这故事好!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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