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心劫》※★※--作者: 萧逐 ※★※
缘起那时候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心也简单
——(台)席慕蓉《历史博物馆》
狐,“千年白,万年黑”。
就是说,狐类修行千年以上者,会褪去黄色皮毛转为白色,万年者则更会变为黑色。
小翠虽不算法力多么高强,但好歹也是一只千年白狐啦。虽说“生不逢时”,处身于人类高度文明的二十一世纪,限于环境很多惊世骇俗的法术都不宜施展,更别说演绎什么动人的传奇故事,但——基本上,她过得还是挺舒心的啦!
比起族中那些个几百年法力的黄毛小狐,她不仅仗着白色皮毛摇身一“变”,成为人类喜爱的宠物犬(不必硬撑着耗费法力变成人形),而且饲主还是东南亚一带赫赫有名的巨商豪富王家……每天可以悠闲地晒日光浴,吃精致的餐点,连洗澡都有专用浴室……
这可是令那些黄毛小狐羡慕不已的待遇啊!
只是——
只是——只是!
只是惟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讨厌的王元丰!
“为什么?”一提到这点,小翠就忍不住泪水涟涟。
是啊,为什么呢?
集天地灵秀之气而生的狐,本就是野生动物中最为优雅、美丽的:何况她身为千年白狐,千载来吸收日月精华修成的法力和累积的智慧,当然会令她人见人爱!
王家老老小小,上至王老太爷,下至管家李妈的小孙儿,谁不疼她宠她如珍如宝?!
老的见了她必给点心,小的见了她也送上“口水淋漓”的香吻一个……这种横扫千军没人挡的个人魅力,偏偏一遇见他就变了样!
这个讨——厌——的——王——元——丰!
王家祖上只是平常的小康人家,到了王太常的父亲开始经商,渐渐薄有资产。及至出了二子王太常,读书不成,辍学后专攻电脑设计,机缘巧合加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好死不死就发达啦!总揽东南亚的游戏市场和方兴未艾的动画市场,在电脑界呼风唤雨,成了显赫一时的大人物。
只是,可能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吧,这么豪富的人家,竟偏是人丁单薄!王太常兄弟三人,大哥早逝,三弟也缠绵病榻,一直没有结婚。王太常也是盼到三十三岁,才生下一个儿子,就是王元丰。
人们常说中年得子容易得病儿,王元丰却是个异数——IQ高达180,天资聪慧无比,再配上俊秀的容貌,178CM的身高(尚在发育期,还大有发展余地)及发达的运动神经,天啊,简直就是那种完美到没有一丝缺陷的天才少年!
刚刚十六岁,却据说已经自修完了全部大学计算机系的课程,要不是这里已废除了跳级制度,那他早用不着上高中而是大学毕业了!
而且,最令人称道的一点,并不是这些,而是,那张天使面孔和足金家世下,是堪与之匹配的一颗天使之心!
就是啊,一般来说,拥有这么优越的先天条件而生下的天才,理所当然会在态度或个性上有那么一两点令人憎恶之处吧。但,王元丰没有!
他英俊潇洒,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虽然仅仅只是十六岁而已,但,可以预知的是,十年后拜倒在他西装裤——不,该说是倾倒在他西装裤下的女子,不知会有多少呢!
一提到这个,从管家李妈到女佣阿香、阿梅,无不以手帕拭泪,叹道:“将来不知谁有好福气,能把咱们小少爷娶回——不,是嫁给咱们小少爷啊!”
在这种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之下,小翠只想独自奔到陡峭高崖之上,遥望明月高嗥一声(她或许也有狼的血统?),揭穿他的真面目,“你们都被他骗了!他——根本就是魔鬼!”
对!王元丰根本就是个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
关于这一点,再也没有人比小翠这个深受切肤之痛的受害者了解得更清楚了……
例证一:
当她正惬意地依偎在王太太臂弯中柔顺撒娇时,王元丰顶着一张天使面孔和阳光笑容出现了,向母亲彬彬有礼地问候之后,他脚步轻快地移向母亲身畔,“妈妈,翠西亚好乖啊!”
王太太含笑颔首,小翠也偎依得更紧,就在这时——
王元丰柔情万分地伸出手,抚向小翠雪白的毛皮,嘴里还笑吟吟地说着:“真可爱!”
“呀——”
小翠惊恐地跃起,慌乱之下差点骂出声来,好在及时醒悟,赶紧收声,从王太太臂弯中跳下逃生去也!
“翠西亚,你怎么啦?”王太太不解地看着宝贝宠物狂奔而去。
“哦,我看到翠西亚脖颈的毛里好像有跳蚤,大概被叮到了吧。”王元丰拍拍手上的毛,淡淡地说。
“哎呀,那该给她洗澡啦。”王太太放下心来。
呸!诬陷我!谁身上有跳蚤呀!
“根本,根本就是你在人家脖子上拔下了一撮毛啦!”躲在浓密的树冠后,小翠抹着眼泪,恨恨地咒骂他。
例证二: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尤其后花园游泳池畔,空气清新湿润,小翠懒洋洋地卧在池边小憩,顺便盘算着晚上的点心——
脖颈一痛,她被一只手凌空拎了起来。睁眼一看,不出所料,是讨厌的王元丰。
看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庞近在眼前,不知为什么,这样温暖和煦的四月天,小翠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好像荡秋千般,王元丰拎着她的脖颈皮毛晃悠来晃悠去,摇到小翠头晕眼花之际,忽觉颈上力道一轻,正庆幸自己脱离了恶魔的掌控,得以自由——雪白的小身子已呈抛物线形划了条优美的弧线,“扑通”一声落进了碧绿的池水!
猝不及防,“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呛得鼻子喉咙酸水直冒,使劲扑腾着短小的四肢,好不容易才在水面上冒出了头。
透过湿漉漉的视线,发现王太太和李妈他们不知何时已循声赶来,眼眶一湿,小翠正欲扑进主人怀中诉苦,同一双大手又拎起她的颈皮,把她提离了池水。
死死瞪着眼前这个恶魔骗死人不偿命的笑脸,小翠纵使身在空中也不合作地抖着身子,企图让这个始作俑者——哪怕溅到一点“老娘的洗澡水”……换来的是王元丰带着轻笑的惋叹:“可怜的小东西,你吓坏了吧?”
随即就见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妈,翠西亚不小心掉进了游泳池,幸好我及时赶到救了她。不过,要麻烦李妈帮她重新洗个澡,再把毛吹干才好。”
不待王太太答话,李妈已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好,我这就去。真是多亏了少爷!翠西亚,以后,看你还敢调皮了!”
水珠还在顺着湿透了的长毛往下淌,池畔干爽的地面已溅了一大滩水。被悬提在恶魔手中,小翠只觉得身上不寒而栗……
“ 哥?”慵懒地倚在落地柜的壁角,眼见四下无人,小翠闷闷地开了口。“ 哥?你睡着了吗?”
刚刚午后一点钟左右,王家从主人到佣仆,有事的出门了,没事的也都在午睡。偌大的起居室里,空荡荡的,除了小翠外,一个人也——不,该说是即使算上小翠,也一个人都没有……小翠是狐(或说是犬?) 不是人嘛!
明明是午后阳光正盛的时候,窗户大开的房间却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氛。偶尔掠过的一些微风吹得长及拖地的古典派宫廷式窗帘沙沙作响,也使穿窗而入的阳光在墙壁上投下斑驳不一的碎金光斑,令室内的光线忽明忽暗,更增诡异之感。
室内的家具很普通,富贵人家常见的中式红漆木靠椅和配套的茶几。只是对面并未放置电视柜,反而用同色配套的书桌和书架取代了惯用的位置。靠着墙角,还摆放着同样是红漆木制的高低柜。
那萦绕在整个房间中的阴冷之气,正是从柜上的一只玉瓶散发出来的。
乍一看去,这玉瓶也并非十分特别,富豪之家,谁不装饰一些古董玉器?单只这房间的书桌上,那尊翠锈鲜明的三足铜鼎,那具形如蝉腹的砚台,已是相当名贵的宝物了。
只是,这玉瓶——
玉多半色泽呈青碧色,愈上品愈是颜色澄净,若是能色如晴空一抹的翠色,那当然是极品上品无愧。
怪的是,这玉瓶着色并不匀净,瓶腹处甚至还有明显的瑕疵,瞧上去极不起眼,看来倒似是古物中的下品。偏偏主人却极为慎重的,将它独自安放在柜顶,不与其他古董珍品为伍。
“呵……”
并没听见声音,但那抹淡淡的轻笑却奇异地传入小翠的脑中——对,她并非听见了,而是知道了……
“又怎么了?”这个发出讯息的主人带着微微的宠溺, 仿若是含笑发话,“跑来这里扰人清梦?”
小翠嘀咕了一声,几不可闻,忽地跃起蹿上了高低柜顶,靠着壁角舒舒服服地躺好,才嘟着嘴开口:“ 哥你还睡啊?在这个鬼瓶里睡了一千多年了,再睡连神仙都会闷死!人家是怕你无聊才来陪你说话的呢。”
瓶中人——或者就依小翠叫他 吧,淡淡一笑,叹道:“就是啊,困在里面一千年了,我不睡还能做什么呢?倒是你,小小年纪,又在烦恼什么?”
“喂!”小翠有些不平起来, 作势伸出前爪要去掏那只玉瓶, 伸到半途却又顾忌起来, 收回了爪子,“你不要倚老卖老好不好? 没错,跟 哥你一比,我千年的道行根本不够看,但,我好歹也是白狐了耶,族里多少人要恭恭敬敬称我一声前辈……不要再说我小小年纪成不成?!”
低低叹息一声,却并不和她争辩,仍是好整以暇地从容发言:“好吧,白狐大人,你今日何事探访?”
小翠吐了吐舌,“大事是没有,小事嘛——还不是那个王元丰,昨天又欺负我!我生活在这么一个受尽欺凌,饱尝辛酸,苦不堪言,暗无天日的家庭中,满腹苦水无人倾诉,只好来找 哥你!”为配合语言内容, 她伸出前爪揉揉眼, 肩头也象征性地耸动了几下, 以示自己“泪眼盈盈”的可怜相。
“又是王元丰呀?” 并不意外听到这名字,事实上,要不是因他身在瓶中, 很可能小翠就会亲眼目睹他哑然失笑的面容,“堂堂白狐竟怕了一个小小人类?”
“哎!”小翠不服气地反唇相讥,“不是 哥你教导我狐仙不能用法术对付普通人类的吗?”
“这一条你可真听话!”这句话滚到了唇边, 笑了笑并未吐出口,只是沉默不语。
“可恶!”她继续抱怨,“偏偏王家是我这一百年来住得最舒服的一家,尤其饭菜合胃口极了, 要不我早就别寻生路了!”
无语,仍是沉默以对。小白狐虽然嘴叫得响,但无疑,她是为了他而留下的。在自然力量已渐渐消散的今天,在人类早已渐渐遗忘信仰的现代,一只被困在锁妖瓶中千年之久的万年黑狐,只怕比那些被锁在动物园里的普通狐类的处境还要糟糕。但,数年前,他俩意外相遇开始,小白狐就毅然决定留在他身边,守护已日渐油尽灯枯的他……
而他,也因为某种理由,还不能离开王家……
“呸,王元丰这小子,真是怪胎一只!”小翠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想我千年道行, 吸收日月精华, 仙姿美态谁不喜爱? 不是自夸,即使去参加‘可爱狗BOBY’大赛我也有自信夺魁!只有这小子,找着法儿整治我!我猜他一定有人格缺陷,心理变态!可恨,像我这样的美少女……”
整理了一番心绪, 自冥想中回神,振作精神打趣道:“依我看,是你修行不够吧?”
“呃?”被打断说话, 小翠微微一愣,“怎么? 我的内丹已有千年道行……”
“千年功力啊,是没错……” 慢腾腾地说,带着促狭的笑意,“但媚力呢?你的媚珠怕只有米粒大小吧?”
“喂!”小翠禁不住激将, 猛地张口,“谁说的? 我可没忘记我们狐狸精的天职——骗男人嘛,好歹也虚应应景,我才没忽视媚力的修行!看!”
她得意地自口中吐出了媚珠,如鸡蛋大小的莹白色珠,悬浮在半空中,幽幽地发着光……
等了半晌,却听不到 的回话,只有那阵阵压抑的闷笑。
她大惊,瞪着鸡蛋大小的媚珠,恍然醒悟:“天哪!我、我要怎么吞回去?!”
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好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地大笑过了,自从,千年前的那一日之后……
谢谢你,小翠!他在心底默念。
学生小事
从容地走到桌前坐下,王元丰还来不及开口,屋主人——魏明兰早已忙不迭地吩咐了随侍一旁的管家:“给王同学上一杯咖啡。”王元丰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毫不意外地观察到其余同学面前摆放的都是果汁汽酒一类的运动饮料。但他并未因此发表意见,反倒是在咖啡端上来之后,姿势优雅地添加了奶精和糖,缓缓地用小勺搅匀那褐色的液体。
一旁的同学,也同是学生会成员的大众,几乎是怀着敬慕的眼光注视着他完成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切。
“不愧是元丰同学!多有气质啊!”女生们陶醉着。
“可恶!明明和我们一样只有十多岁,为什么他做起来那么自然?”男生们嫉妒着却也羡慕着。本来只是王元丰所就读的私立高中——新日高中一次例行的学生会,只是副会长魏明兰一时兴起(天晓得?), 就变成了在她家聚会的一个下午茶会。
新日高中是一所贵族学校,学生会成员也大半出身豪富。魏明兰也不例外,父母是某名牌服装总代理,辖下有十余所大型超市和百货公司,自然,请十来个同学在自家客厅小聚,算不上什么难事。
并未讨论什么事项,学生会成员们已热烈地聊起天来,早把来此的目的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家境富裕是一回事,这群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们,热衷谈论的对象与普通高中生没什么区别,不外乎影视明星、体育娱乐什么的。
身为刚加入学生会一员的高一新生,王元丰虽对这种情形略有不耐,但碍于立场并不能说什么样,只得置身事外般地四下打量着客厅的摆设。
也许是东南亚设计市场刚刚兴起不久吧,几乎所有家居装潢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色。对于他们这种有点小钱的人家更是如此。
吊柜流行就打吊柜,电视墙热门就做电视墙,更别提壁灯落地灯吸顶灯了。去惯了同类摆设的人家,王元丰心想,大概连浴室厕所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吧。
目光并无特定目的地在室内逡巡,他的手也无意识地轻轻搅动着那杯纵使加了糖也极为苦涩的饮品,低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该喜欢喝这鬼玩意不可?
杂在人群中高声畅谈的魏明兰无意中侧脸一瞟,注意到白马王子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嘴巴——糟糕!让元丰同学看到我笑得这么夸张,淑女形象……
要怎样才能挽回?
她焦急地思索着。
像我们谈的这些花边新闻、小道消息,多么低俗啊,元丰同学说不定早就无聊透顶了,只是涵养好才……
她灵机一动,“大家到琴房来好不好?是我爸去年底才买给我的钢琴,利用寒假练了一下,大家不要见笑!”
少年们轰然叫好,一起涌进了琴房。
见他们早已淡忘来此的目的,王元丰也懒得提醒。随他吧!
“弹什么曲子?”
围绕这个话题,大家已展开了讨论。
“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怎么样?”
“或者,安在旭的《FOREVER》?”
“去去去,崇洋媚外的家伙!还是来一曲F4的《流星花园》主题曲吧。”
几乎无一例外,大家把选择范围定在了流行歌曲辖类。偏是王元丰前脚刚跨进门,大伙的议论声在一瞬间都自动消音,眼睁睁地瞧着他,接着便一个个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闭口不语。
“我,我来弹一曲门德尔松的《G小调威尼斯船歌》!”魏明兰深吸一口气。就是,为了在元丰同学面前演奏,她练习这支名曲花了整整一个寒假,紧张什么!
——只有这种高雅的古典乐曲,才配得上元丰同学的品味啊!
在少女勉强称得上熟练的“优雅”琴声中,王元丰无奈地打了个哈欠。所幸,并未给他人发现。哎!否则会让别人失望的!
王元丰掩住口,在心底想。
默默地走过通往王家宅院的林阴道,虞凝芷不动声色地挥手拂开飘散在空气中的无形黑影。
已近黄昏,日光已削弱了它驱散阴邪的威力:而在这人烟较为稀少,远离市区的独门独户的通道,有如此之多的灵魂出现,并不十分令她意外。
在这个自然力量正逐渐死去的时代,在天地秩序逐渐崩溃的今天,大气逐渐混浊,低等妖灵也徘徊世间,留恋不去。惟一过得心安理得的,大约只有那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人类了吧。
她冷冷一笑,看向身前领先半步为自己引路的辛威——一个自命风雅的公子哥儿。他正不时回头向虞凝芷攀谈,全不知道自己肩上就坐着一个小黑影……
“对,这就是我在电话中提到的虞小姐。”
进得王家大门,分宾主坐下,喝茶寒暄之后,由辛威进入正题,先给买卖双方介绍情况。
王太常照例握手问好,目光却不由得停在眼前的年轻女郎脸上。
以一个古董美术商而言,虞凝芷未免太年轻,也太——美丽了!
形状姣好的瓜子脸,不描自秀的新月眉,饱满圆润的红唇……她竟是一个少见的古典美女!尤其那双顾盼自若、巧笑嫣然的秋水明眸,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强烈魅力。
只是,他看不出她的年纪!
纵然她一派绮年玉貌、青春靓丽的外表,但仅从她樱唇边噙着的那缕既温婉可亲又冷淡疏离的微笑,她明眸中透出的那种既天真单纯又睿智练达的神情……这是经历了多少世事历练才得来的沧桑与智慧?
王太常即刻知道,决不该看轻了眼前这位年纪差堪可做自己女儿的年轻女郎!
“虞小姐,对我家那只玉瓶——有兴趣?”客套了一番后, 王太常迟疑着开了口。
虞凝芷淡淡一笑,“可否让我先见识一下它?”
王太常点头应诺,三人遂起身来到了院子最边角的起居室。
眼睛中首先映进的,是笼罩在那斑驳的玉瓶四周的那圈淡淡的绿色光晕——并非玉的翠色反光,而是近似惨碧色的灵体光华……
虞凝芷深吸一口气,缓缓举步走进了房间。
王太常则早在门畔立住脚,凝立不动。辛威倒是想随着美女一起进房见识珍奇古物的,偏是一进门就感到了四周空气中凛人的阴冷气息,浑身一阵毛骨悚然,他不由自主停了脚。
这个房间历来没什么人打扰,小翠也偏好躺在这儿睡大头觉。只是,条件反射般,她睁开了眼。本来就是近黄昏了,快到晚餐时间,她的生物钟自动叫饿,令她醒来无可厚非。只是——
眼前这女人,不,女狐是谁?
她睁开眼,炯炯地盯着越行越近的虞凝芷,警惕地竖起了身上的白毛,一副备战的模样。
可惜,虞凝芷看的不是她;或者说,虞凝芷根本没有看见她!
虞凝芷的眼中,只有那只玉瓶而已!
她美丽明彻的眼眸专注地注视着它,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她满眼迷醉,幽幽叹息。
已近一千年了啊!这漫长的追寻,终告结束……
她着迷地伸出手去,抚上了那尊玉瓶。
——几乎在同一瞬间,王太常和小翠都在心底惊叫出声。
王太常惊的是,这尊玉瓶四周空气阴冷,诡异莫名,胆小一点的人根本连接近都不敢,而摸了它的人更会连做几个月的噩梦,但这个年轻女子——
小翠则更加震惊莫名。
以她千年道行,白狐之身,只要接触此瓶顿觉手中如触火炭,炽烫难耐,而这个初来乍到的女狐能轻轻抚摸瓶身……保守估计,即使她不是黑狐也道行相去不远!
——那么,她此来,难道是要对 哥……不利?!
“ ,是你吗?你还在吗?”
虞凝芷并不见嘴唇翕动,但清冷悠然的语声悄然映入 的耳中——确切地说,该是心中?
……他,早已没有耳,也没有躯体了啊。
“传心术!”小翠竦然一惊, 偏又无能为力, 房间门口有人在, 她身为“宠物狗”不能做出任何不合宜的举止!
“呵……”悠然长叹之后, 也发出了讯息,“是你,凝芷,你还是找来了。”
“对。”虞凝芷淡然颔首,“找了将近一千年, 我还是找到你了。”
“……” 沉默了半晌,“如你所见,我已是这等情形,你无能为力的。回去吧!”
虞凝芷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至少——能把你和这瓶,带回灵山。”
“灵山仙径已消失了六百年,你如何回灵山?” 反问。
闻言,虞凝芷颇为意外,终于侧头看见了柜子上的小翠,稍加思索便明白这千年以内的消息是小白狐告知他的。
小翠倒是一见她扭头过来便摆出一副“要打架我奉陪”的模样。
虞凝芷淡淡一哂,不和她一般见识,“ ,你的固执会害死你。”
“无妨。” 仿佛淡淡一笑,“你不是正喜欢我这点吗?”
虞凝芷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少女时代的回忆悄然浮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望望小翠,微皱了眉,“这小白狐是谁?”
小翠闻言翻了翻眼,黑狐们都喜欢倚老卖老吗?
回避了问题。“你已经见到我了,回去吧。”
“见?”虞凝芷挑了挑秀眉, 反驳他,“怎能算见? 灵狐一族最惊世骇俗的天才 ,如今就龟缩在这只破瓶里,我见到什么了?!”
“多说无益,你回去吧!” 似乎不愿多谈。
“……我不要。”虞凝芷咬紧了唇,“我要带你一起走!”
“可以。” 很快地接了话,“带我的尸体, 不, 连尸体也没有, 只能说, 带我魂魄的碎片一起走!”
虞凝芷沉默下来。
这并非威胁,而是决心。
“……我明白了。”她调转头,走出了房间,再未留恋回顾一眼。
“虞小姐,这是你在寻找的那只古瓶吗?”回客厅的路上, 辛威战战兢兢地问, 潜意识里, 他觉得那只瓶很可怕。
“……是的。”虞凝芷点点头,“宋代的九转玉瓶, 又称……”她把句子的下半截咽了下去。
又称“锁妖瓶”,她在心底补充。
“我找它找了很久。”她调转了话题。
“那么,”王太常深深地凝视着她,“虞小姐是……”
她深吸一口气:“我……”
“哪个混账说要卖的?!”一声断喝打断了两人的对答。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出现在客厅门口,皱纹密布的脸上因愤怒而气得通红,浑身还在微微颤抖。
“爷爷!”王太常抢上前去, 搀扶住了老人。
辛威在一旁目瞪口呆,天哪!王太常的爷爷……王太常怕已将近五十岁了,他的爷爷……岂不有百岁高龄?还这样中气十足……
“不能卖!九转祈福瓶是我王家的传家之宝,祖上传下的,主掌福运,绝对不卖!”老头儿还在激动地大吼。
王太常搀着他,心中万般无奈。
只有老一辈的人才信什么镇宅之宝,驱邪之物,他可是二十一世纪最新最先进产业——电子科技业的领头人啊,怎么会相信家族福运全系于一个区区死物之上……何况,那只瓶,又诡异得可怕!
好容易找到一个敢于买下它的买主,却……
他侧头望了望虞凝芷,明白这桩买卖算是泡汤了。
“祈福瓶?”
听到这个称呼,虞凝芷真是想大笑出声。也对,对人类而言,镇邪收妖的法宝,当然会带来福气……
“王老爷爷,”虞凝芷含笑点头, “知道您的心意,我不会抢走您心爱之物的。这个买卖,就算了。请你们好好保存它!”
她欠首为礼,巧笑嫣然,委婉拒绝了主人的挽留,告辞出门。
惊变
想就在不远处当日年轻的你曾经有过多么光耀的眼神
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
曾经怎样坚定地一步步走来
立志要向这个世界
攫取一切
——(台)席慕蓉《昏迷》
微黄的阳光斜映在窗纱上,也勾出了墙畔树丛斑驳的投影轮廓。微微颤动的影与初春里特有的木叶清香,组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氛围。
小翠悄悄避开王家人,溜进了偏僻的起居室。
远远地,由下向上望去,那只玉瓶孤伶伶地立在柜面上,显得极小极暗。黄昏里昏暗的光线也似乎感染了它的凄清情调,在室内造出好大一片阴影来。
沉默了良久,小翠终于开口问话:“ 哥,今天那个女狐,是……”
“是我的旧识,虞凝芷。” 淡淡地回答。
等了半晌,不见他继续往下说,小翠忍不住又问:“是你千年以前的……朋友?”她中途踌躇了一下,终采用了“朋友”这个宽泛的称呼。
长叹一声:“对,是我——未被困入玉瓶之前的朋友。”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愈加沉闷起来。
小翠心中满腹疑团,偏偏一个也问不出口,欲言又止。
她是谁?你们在哪里相识?她之与你,又有何种关系?你因为什么离开她,乃至——被因“锁妖瓶”?
千万个疑问涌上喉头,小翠几乎就要将之问出口,但一念及 一直以来的郁郁寡欢,终还是将之按捺下去。
“……她很漂亮啊。”思索了一会儿,小翠用极度没营养的话试图打破僵局,“法力好像也挺高深的。她也是黑狐吗?”
淡淡地否认:“仍未算……只是也快了!她已修行了九千余年,如能越过天劫,便能跃身黑狐之列。”
“九千多年……”小翠轻轻感叹,“难怪她能手触瓶身却若无其事!”
不知为何, 忽然沉默下来。小翠甚至感觉到瓶周那圈灵气的颜色也变深了。她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要知道,她已竭力避免去提及一些关于 哥过去的敏感话题了啊!
过了好一会儿,终还是 打破了沉闷,“要小心!”
“啊?”小翠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些天,你要小心天劫!” 冷静地吐字。
“什么?!”小翠吃惊地叫出声来。
宇宙穹苍,浩瀚无穷,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灵狐一族历来资质远胜凡人,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的,更是超越了一般的生理循环,寿命可长达数百年,乃至千万年。
但,几千及至上万寿命,到底是逆天行事。因此,作为万物主宰的上天便会在一定时机,降下天劫诛杀那逆天之物。天劫降临,可称是灵狐们最恐怖的浩劫,伴随霹雳电光的天雷夹天地之威,从天而降,即使被余光扫到也足以重伤。
只是——
“灵狐会遭遇天劫,多半是在毛色蜕变之际,而我修成白狐时,已经成功地避过了小天雷啊!”小翠不解地嚷道。
那么恐怖的经历,她可不想再遇上第二次!想想看,她还只是千年道行修成白狐而已耶,上天丢来考验她的,只不过是小天雷;但电闪雷鸣已吓得她魂飞魄散……
“是啊。” 倒是理所当然地解释,“正因为你躲过了小天雷,老天算是被暂时骗了过去;除非你修为上升至万年,灵气再度外泄,才不会再遇上天劫。”
“那你干吗还要我小心?”不待他说完,小翠忙抢着问。
轻叹一声:“因为凝芷……”
“啥?”小翠急得跳了起来,“那个女狐干我啥事?”
“凝芷修为已近万年,灵气已有少量外泄。” 不紧不慢,镇定地述说原委,“而你又是千年之劫刚过未久,灵气未全然散尽……”
“明明已过了两百年,怎么会不久?”
不理小翠的抗议,他径自向下说,“两部分灵气交汇在一起,终于引发老天的察觉,将会降下天劫!”
“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还是大天雷!”
小翠木愣愣站在原地,仿佛头上已经丢下了一枚天雷,花容失色,连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 的话语中透着怜悯,“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好半天,小翠才结结巴巴地挤出话来:“不、不会吧?”
淡然一笑,答案尽在不言中:“对了!受波及的也包括凝芷。不过她已有相当修为,应该已有接天雷的觉悟跟实力了吧。”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嘲笑小翠,“毕竟,她不管是内丹还是媚珠,都要比你大多了!”
小翠跳了起来,作势要打碎玉瓶,却又不敢碰到瓶身,毛绒绒的小爪子一伸一缩,可笑极了。
于是,本来阴沉森冷的室内,便充满了 的大笑和小翠的嗔叫不依声……仿佛,变得温暖明亮起来了……
要说有不怕天劫的灵狐,那是不可能的。
小翠如此,虞凝芷当然也一样。
千辛万苦查到九转玉瓶在王家,虞凝芷以近万年的修为,不难察觉那处有一只白狐的气场。而自己天劫将近,一言一行本该十分慎重,一切可能触发天劫的契机都该远远避开……
但,这次不行,惟独这次不行……
辗转了多少岁月啊,追寻了多少季节啊!为了寻找 ,她自千年前就化身人类女子,并从事玉器交易,一心一意要寻觅他的足迹。一次次的欣喜,一次次的失望,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一点蛛丝马迹,她也苦苦勘察,誓要追根究底。这一次,她离目标更近更清晰,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
终究是值得的!
赔上即将遭遇天劫的际遇也好,即使赔上这近万年的修行也罢,她终是见到 了!
此生再无憾事……
只是,为什么,眼见他困锁瓶中,形销骨立的落拓模样,她仍是心痛呢?
明明早就知道了啊!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自己作出的抉择,也是自己心甘情愿落入的陷阱与樊笼啊!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为自己的任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必须承受的因果……
但,她仍是落下了泪,在离开他后仍是落下了绵延不绝的泪水……是不是,她也心甘情愿落入了一个樊笼呢?一个无法挣脱逃离的樊笼……
尽管先前满不在乎地以嬉笑的方式和 哥刻意忽略了即将面临的那场浩劫,但小翠心底还是怕得要命。
开玩笑!大天雷耶!她不过是一介小小白狐,原本至少要过个几千年才会遇到这种毁灭性灾难。当然也有可能根本遇不到,若她没熬过万年修行就先挂了的话。
只是,只是,要她以千年修行应付大天雷——谁来给她一条活路啊?!
但是哀怨叹气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在满腹心事的 哥面前哭诉更非她所愿。所以,想来想去,她决定去找虞凝芷!
开玩笑,祸是她闯的,想丢下我自己走人那是休想!有福我是不会和她共享没错,但是有祸可绝对是要拉个人垫背的!
小翠思忖了半晌,终于作了决定,想到就做,立刻冲出门去。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月正中天。
空阔昏暗的庭院里仿佛忽然就起了一阵风,几片乌云瞬间遮住了适才还大发光明的月轮,阴霾的气息降临在黑夜里。
小翠察觉到这不祥的气氛,下意识立定了脚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云层间忽然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光亮,那一瞬间的闪亮映出了她的脸,惨白如纸,还有那在黑暗中微微颤动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
当天雷夹着霹雳闪电之威,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时,小翠想到的就是: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而奇怪的是,在这最后一刻,她居然好像看见了王元丰……
“真是的!”她喃喃自语,谴责自己,“干吗想起那个讨厌的人类嘛?!”
不,不对!
那不是好像!
王元丰的人,货真价实,不折不扣地出现在这里!
“咦?”她在这紧要关头,胡思乱想的念头还真不少,“半夜三更的,他干吗待在院子里?”
下意识地翻滚,她脱离了天雷的核心攻击范围,全身的白色皮毛都因为恐惧而战栗,余波又及,她竭力缩起身子,知道自己再也逃不过去……
他扑了过来。
王元丰那张清秀俊俏的恶魔脸离她如此之近,她却感到眩晕和——安全。他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蔽护她……
交错纵横的电光中,她只看到他的眼,明亮澄净一如星辰的眼。
“啊,”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比星星还要明亮吧。”
她望着他,直直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这一瞬间的时光已经凝固了,宇宙穹苍之间,只剩下这一双灿若星辰的眼……
他亦望着她的眼,一言不发,缄默不语,那双手臂却有力地拥着她——直至光芒散逸殆尽,乌云飘散,月儿重新绽放柔光。
手臂松开了,双眼阖上了。王元丰昏晕了过去。
大地沉寂。
空空落落的庭院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与寂静。月光在那样清朗的夜空中如水银般直泻下来,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离拂晓还有很久。
小翠蹲坐在他身畔,胸中仍激荡不已。
天劫已度,数千年内都将会平安无事,她的修为也因此劫而有大幅度攀升——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应该是无忧无虑的了。
但,她知道,再回不了从前了!
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因为,她将永远铭记这一幕——王元丰突然出现,用身体为自己蔽护天雷……在以后的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她也永不能忘怀!
他是凡人之体,硬挡雷殛以致元灵出窍;虽是活人,灵体却宛若幽魂飘荡世间,找不到返回身体的路途。
这种状态,阴阳术语称为“生灵”;而在人类的医学术语上,就叫做植物人!
小翠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远方。
夜色迷蒙,院墙上野葡萄血红的叶子在黑暗中微微颤动,宛如在无声低泣;而黎明一旦到来,清朗的天穹将为蔚蓝所沁透,而阳光与风还是会一样的灿烂与温柔!
号 外
“号外!号外!”一大清早,新日高中里就充溢着嘈杂的人声。
“大消息!”学校新闻社的社员们黑着眼圈,扬着手中熬夜赶出的报纸兜售,“校园王子旷课两天,受伤昏迷成植物人!”
刚下接送专车的魏明兰,正一边走一边端详化妆镜中的自己有何不妥呢,闻言一把扯过一张报纸,一看耸动的黑体大标题醒目地坐落在头版头条,顿时连小化妆镜也惊得掉落在地。
文中巨细靡遗地记载着校园偶像王子——王元丰在两天前某时某分某秒(天晓得?!)因在自家庭院散步被雷电击中,身体虽幸运地毫发未伤,脑袋却未能免灾,倒地撞击造成脑震荡。经×××和××大型医疗机构权威脑科医生诊断,已成为所谓的植物人,能否康复只能听天由命!
文后还具体详细地注明了目前王子所处的医院,楼号及至床位地址,旁边甚至非常尽职地配了一张简明路线图!
因为王家禁止拍照,他们只得在文末以一张手绘图代替王元丰昏迷在床的照片。不过简洁的漫画线条倒也勾勒得似模似样。
总之,这次新日高中的新闻社同仁们算是工作做到了尽职尽力,熬夜加班加点也在所不惜,誓要挽回自创社以来的一贯颓势,掀起事业高峰!当然,也希望能创下营业额高峰 !
他们的一番心血果然没白费,“校园王子成了植物人”这个轰动震撼的消息仿佛一场火山爆发般席卷了整个校园。几乎是每个上学来的人都人手一份,尤其是女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抢购报纸,看过消息后无不痛哭流涕。
至于男生嘛,对于校园知名人物忽然遭遇如此不幸,幸灾乐祸之余还是多少有些不忍——本来天天能在学校里看到的人忽然变成植物人……
事情闹腾到下午,除了新闻社大捞了一笔之后,以魏明兰为首的王子亲卫队也组织好了一支慰问团,预备前去医院探视。
两天了,小翠刻意隐起身形立在床畔,呆愣地看着病床上的王元丰。
平心而论,他这张恶魔脸一旦熟睡之后就宛如天使……秀气的脸庞上,紧闭的双眼垂下长长的睫毛,显得既纯真又俊俏。
说真的,她还比较喜欢现在的他咧!没有坏心的陷害和恶意的捉弄,只有一张养眼至极的俊脸。鼻息沉沉,可爱纯真。
但,但是,一想到他再也不会翕动那薄薄的唇,再也不会张开那温暖的臂,甚至,再也不会睁开那明彻澄净一如星辰的眼……她的心就痛如刀割,再难止息。
无法忘怀的,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是他用温暖的臂将她拥入怀中,是他用那双澄明的眼专心一致地凝视着她,是他用自己——一介凡人的身躯,为她挡下雷殛!
肉体无恙,元灵出窍,这种情况她并非完全陌生。
毕竟,她已是白狐,千年来看过多少世事沧桑……只是,她想起方才医生对王太常夫妇说的话。
“他昏倒时后脑剧烈碰撞到地面,造成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就此来看,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他可能就此就变成植物人,一辈子醒不过来;就算醒来,也会丧失部分记忆或导致行为能力低下,也就是俗称的‘白痴’。不过也曾有过脑神经受损后复原的例子,可是那机率极其微小。要知道,大脑是人体最奥妙的器官,他究竟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我们也不清楚。”
当时,医生一说完,王夫人就哭得几乎晕过去。
的确,这医生说的跟废话没什么两样,对于情况一点也没有增加了解和帮助。
而也许是被王夫人娇宠惯了,生出感情来,小翠见她大哭心中竟有些不忍,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倒是王太常还相对比较镇定,没有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只是,一贯冷静的脸上眼中满是慌乱痛心。想他中年得子,又是如此天纵其才的麟儿,当然心中爱惜不已。只是他身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企业家,心智比较镇静而已。
夫妇两人,都是一样的难过悲痛啊!
也是不愿再见老夫妻两人的表情,小翠闪身进了病房,怔怔地望着病床上的元丰,一直发呆到了现在。
以她千年修行,要看到灵体原非难事。但要想分辨数以千计的生灵与死灵,乃至看清那虚无缥缈的生命体的面孔,那就不是她力所能及了!真要细细推究起来,恐怕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在惊风骇浪中安然度过的万年黑狐,才差堪具备这种能耐吧。
既不具备这等能力,小翠当然也就没办法找回王元丰的元灵,使之皈依肉体中,从而苏醒……认识的同族人中,具备黑狐资格的只有一位,正是那被困瓶中,奄奄一息的 哥!即使是灵狐族,修到万年道行的也是凤毛麟角,一时之间,小翠能到哪儿去找这么个救苦救难救灾救劫的活菩萨呢?!
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逐步走上死亡之路?!
她,不能啊!
这时病房又来了探视者,是一群十来岁的少男少女。看来是王元丰在学校的朋友和同学。只是其中明显以女生居多。
“啊!完了!”
“元丰同学真的……”
“不要啊!为什么?!”
女孩们一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王元丰,就大呼小叫地开始叽叽喳喳。
大胆一点的,还伸出手去碰了碰元丰的脸颊。
寂静的病房中开始充斥着喧哗与吵闹。
隔壁医生休息室的王氏夫妇当然不可能对这边的喧闹毫无所闻,只是却一直没有过来阻止。
也许,他们已认同了医生的判断,认为儿子已成了植物人。那么,外界嘈杂一点也好,说不定……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外界的声音会叫醒元丰!
而病房内的魏明兰显然也寄托了这种侥幸的愿望。
“喂,”她号召着同来的女生们,“听说植物人还是能听到外界的声响的。世界上有过先例,昏迷了十一年的丈夫,由于妻子长年坚持为他读报纸,他真的醒过来!”
在几个女生头挨头密谋了一阵之后,在同来的男生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中,她们整齐而有节奏地大叫起来。
“王元丰,学妹爱你!”
“王元丰,同学爱你!”
“王元丰,学姐罩你!”
最后,她们来了个大合奏,“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哦!”
男生们缩在墙角面面相觑,哀叹出声:“王元丰,你真好命!不过,也很歹命就是了……”
小翠看着这一切,忽然又有想哭的冲动。
是的,王元丰不该躺在这阴沉冰冷的病床上,他不属于这里啊!
他,是该属于灿烂的阳光的,明媚的微笑的,是该属于鲜花和掌声,欢呼与仰慕的啊!
因此,不惜一切代价,她亦要救醒他!
见到虞凝芷时,小翠吓了一大跳!
的确,第一次遇见她时,小翠就为她能亲手触摸玉瓶大为惊异,后来经 证实,终于了解了她果然道行高深。
只是——
天劫提早来临之后,虞凝芷果然把握时机将修行推至黑狐境界!
目前,站在小翠面前的她,眉宇间那种醉人的媚意风情也消散无踪,全身上下更多的却是一种沁入心底的清灵和澄净之感。
乍见小翠幻化的人形,虞凝芷明显怔忡了一下,接着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冷冷开口:“小白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当然,小翠依然对她口中含着轻蔑的称呼十分不满,但是考虑到有事要求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果然是千古哲理,永远有效。她只好自动把那个称呼忽略掉,若无其事地开口:“ 哥说你度过天劫必能修成黑狐,果然是真的。”
虞凝芷厌恶地挑眉,“小丫头别东拉西扯,直接说正题吧。”
小翠吐了吐舌,“我听 哥说,你既然身为黑狐,就具备了分辨灵体面目的能力。”
“那又怎样?”她冷笑反问。
小翠忙提出请求:“我想请你帮我找到王元丰的生灵!”
乍闻此言,虞凝芷微微一怔,接着释然,“难怪你平安无恙,原来找了个挡箭牌替死鬼!”
顾不得与她争辩,小翠仍是急急请求:“请你帮我!”
“办不到!”虞凝芷也斩钉截铁地给了回复。
“为什么?!”
虞凝芷冷冷一笑,“我从不做善事。这种大耗法力又与我无益的傻事,更是免谈!”
小翠急了,泪水盈盈欲滴,“人命关天,算我求你!无论你要我怎样回报,都——”
“我能希罕你的什么回报?!”虞凝芷冷冷地打断她。
两人之间僵滞下来,沉默了好久。小翠终于开口,声音沉重,一字一顿,“小虞儿,请你帮我!”
乍闻此语,虞凝芷深吸一口气,几乎晕倒。“是谁——教你的?”
“ 哥。”小翠低下头,“他说若你执意不肯便这样,算是他也请求你……”是 呵——
我何曾拒绝过你啊? ——
你明知道,我最无法拒绝的,就是你的话……
“好!”她幽幽地闭上双眼,“我答应你。”
这是小翠首次光明正大地踏入这间病房。
虞凝芷因为上次的生意往来,以古董商兼灵媒的身份前往探视,顺便带上了小翠,“她叫小翠,是我妹妹。”
她这样对王氏夫妇介绍。
小翠打从心底里感激她。毕竟,这得以让她光明正大地探望元丰。
距离出事那天已经有两周了。他就这么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不吃不喝,仅靠吊葡萄糖维持生命……
细细端详,他秀气的下颌仿佛更加瘦削了,脸色也憔悴了。
小翠站在床边怔怔地望着他,想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颊,试探可还有生命的温度,却又收回手来。
虞凝芷望着她,深邃的眼波里忽然多了一种了然于心的温柔的神情。答应请求来帮这个忙,在她原是情非得已;但,到如今,她却衷心希望起自己能帮上小翠的忙了!
一旁的王氏夫妇寒暄过后,由王夫人导入正题,“听说虞小姐,呃,能够透视阴阳,召唤魂魄?”
虞凝芷哑然失笑。
可怜的人类父母啊!一心护犊,现代医学技术行不通之后,就寄希望于与之背道而驰的“迷信”了——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呢?
她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缓缓点头。
王夫人当即就激动了起来,一把握起虞凝芷的手,哀求道:“那虞小姐,请你把我家元丰救醒过来啊!”
王太常虽未说话,一双眼睛也已牢牢盯定了她。
小翠没有说话,却在她身后拉住了她的衣襟。
她缄默着,点下头去,闭上眼开始搜索王元丰灵体的所在——
怪了!
一般来说,生灵或是新的死灵都会停留在肉体附近,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回去。也正因如此,医院里到处飘荡着灵。
但,王元丰的灵并不在附近……
“找到了!”虞凝芷叫出声来,开始动用法力。
好半晌,她额角缓缓滴下汗珠,终于睁开眼来。
望着面前专注地盯着她的三双透着紧张的眼睛,虞凝芷叹息一声:“抱歉!虽然找到了,但无法带他回来……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不愿回来!”
迷 航
极浅极淡的颜色里流动着一种
无处可以放置的心情
——[台]席慕蓉《山樱》
望了远处一会儿,小翠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了过去。
已经来了不知多少次了。
——到这个冷清清的街边花园。
他总是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花圃尽头的长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一直不出声,有好几次,小翠都不敢走过去,总是疑惑自己会不会认错了人——或者说“灵”?只是因为这儿出没的生灵太少,才不会有错认之虞。
那个聪明、俊秀,而又亲和力极强的王元丰会落到这种境地,真是叫人(也包括狐狸啦)无法相信啊。
小翠常常到这儿来看他,自从虞凝芷告诉了王元丰的灵体所在后……奇怪的是,他明明是肉体存活的生灵,却宛如地缚灵般,一直呆呆地困守在这个偏僻冷清的路旁的长椅上。
一般来说,不管是生灵还是死灵,会受约束滞留的地点只会是生前最熟悉的所在(大致而言,这个场所多半指家),或是事故现场(例如王元丰遭受雷殛的庭院)。而他,为什么滞留在此?
这里,明明是个极普通寻常的街边花园啊!
小翠轻轻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是悄悄地站在树后,探出头去望着他。
说是看他,其实也看不到什么。
王元丰本来就只是元灵出窍的生灵,灵体状态下在小翠看来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飘飘悠悠的,仿佛风一强就能将他吹得无影无踪。而这半年多来,他也只是坐在那条长椅上,很少起身活动,也不知想些什么。
当然,小翠并非没有尽力挽救过。
早在虞凝芷在医院循着他肉体的残存的灵气找到他生灵的时刻,小翠和虞凝芷便不同程度地作出过努力。
身着正式法服的虞凝芷以自己法力造出一个气场,为王元丰的肉体和生灵之间营造出一条既不属于人界也不隶属阴间的返魂通道。
“回去吧!生灵!返回你人间界的肉体躯壳!”
可惜的是,枉她费了这么多气力和功夫造就了返魂良机,王元丰的灵体只以一句微弱的“我不想回去”就教她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虞凝芷“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当然气昏了头,拂袖而去,当作没来救过这个讨厌的人类小鬼。
小翠当然不肯就此死心罢休。问明了虞凝芷之后,便天天来这儿报到了。
要查清楚他的生灵为何特别留恋这时,这才是症结所在!
虞凝芷和 都是这么说的。
可是,小翠观察他的生灵已经有半年多啦,从来没觉出什么异样!
他既不起身活动,也不肯跟化为人形的小翠搭话,结果耗了半年,还是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愿吐露。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条长椅上,从早到晚,都是如此。有时朝日初升或夕阳落下时,他会抬头望望天空。
长久这么下来,小翠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只是单纯地喜欢看日出日落而已……她也尝试着坐到那条椅子上去观赏那所谓的美景,不过看起来却普通极了,似乎构不成王元丰长期滞留此地的原因!
半年了,她是不介意这么耗下去……可是,他的肉体等不及啊!
到了下午,她化作人形,去了医院一趟。
最初很是喧哗了一阵的病房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
半年了,开始还抱有希望的人也早就绝望了。而对校园女生而言,也只得另找另一个偶像王子。父母不来了,同学不来了。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王家家资丰厚,当然不介意长期住在特别病房,聘用特别护士。只是,王氏夫妇,也许是怕触景伤情,已经很少踏入这间病房了。王夫人的泪水流干之后,便会想法子打发自己的寂寞,不愿再为残酷的事实继续悲痛下去;而王太常,要面对的是繁忙的公司事务,更是无暇再为儿子难过……
会再来这间病房的,也只有小翠而已。
她倚在门畔怔怔地望着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的脸也一样苍白。半年了,这个失去了灵魂的肉体躯壳仅能依靠吊盐水和昂贵的生命装置来苟延残喘,曾经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俊秀脸庞也早已憔悴……生命力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流逝,而他的灵体却枯锁在那家街边长椅上,偶尔看看日出日落……
小翠一念及此,忍不住泪如泉涌。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像那一天中的太阳,从东逐渐西移,直到落山啊!
她趴在他的胸口大哭,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腔听他的心跳,使劲捶打他的身子。
他还有心跳,还有体温,却再也无法起身!
一滴晶莹的泪滴落了下来,滴在他的脸庞上。
小翠震惊地望着它,醒悟到——
自己为一个人类,落下了泪……
今天,那个女孩没来……
王元丰坐在长椅上,闷闷地想。
半年来,他一直呆在这里。来见他的人,也只有那个女孩和一个灵媒法师。他不想回去,并以行动作了证实。于是,灵媒法师不再来了。但,那个女孩,仍然每天都来。
他想她大概也是十六岁左右,个头小巧,估计最多一米六零。圆溜溜的黑眼睛,小小的瓜子脸,配在一起并不特别漂亮,但给人一种俏皮慧黠的感觉。
他知道她看得见他,虽然未必能看清他的脸……因此,他猜她也不应该是人类,最起码不应该是普通的人类。
每天她几乎都会出现,有时候在周围打转,有时候会凑过来搭讪。对,是搭讪没错,说什么“一起走走啦”、“咱们来聊天啦”什么的。
有的时候,他真的心动了,几乎就要答应她的邀请。可是,一想她也有可能和那个灵媒法师一样,是他的父母找来救他的,他就……
不想回去,再也不想回去了!
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这才想到自己……早就没有身体了。
他涩涩一笑,望向自己的手臂。半年了,日子愈久,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或者准确地说,是那团黑影,越来越淡……
就要消失了吗?
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腐腿的小锡兵被熔成烟雾,消失在这茫茫宇宙,万里穹苍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反正,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挑了挑眉。
上次在河边,他无意中照了照自己的影……结果什么都没有……鬼魂果然是不会有影子的啊!
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把这个事实告诉物理老师Mr?刘,只不过不知他会不会相信。当然,其实自己也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连影子都没有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消失了,也好。
别人看不见,也好。
他喜欢做一个鬼魂,就这样无形无影,随时都会消失……
小翠赶到公园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她站定了步子,耙耙自己俏丽的短发,认真地皱起眉头思考起来。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黄昏了,太阳照旧从西边落下,偏僻的街边公园照旧很冷清,只有几个孩子在玩球,连那张角落里的长椅都照旧坐着人——
啊!
她反应过来,差点尖叫出声。
那、那里坐着的是人,不是王元丰的灵体!
小翠条件反射地冲了过去。
那张王元丰惯坐的长椅上,坐了个小男生。大约八九岁年纪,正是“淘气杀死猫”的年纪。不知为什么,反而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偏僻的角落里发呆。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夕阳斜照下来,把他瘦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因此,他绝对是一个活人,而非幽魂或生灵。
“小弟弟,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回过神来,小翠含笑问他。
小男孩斜眼乜了她一眼,不理她,重新低下头去。
小翠的甜笑僵在脸上,一时不知怎样下台。一转头,却看见了王元丰,惊呼道:“是你吗?”
半年来形影不离的跟随,小翠已经大致能分辨出王元丰的生灵和其他地缚灵及死灵了!虞凝芷曾就这一点表示怀疑,毕竟小翠道行尚浅;但小翠笑着说:“他的灵有温暖的味道……”这就只有天晓得啦。
是的,虽然仅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乍看上去和其他灵体状态的生命体没有区别,但小翠就是能感觉到王元丰独有的气息……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
像现在,她在小男孩面前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她就好像感到他在窃笑不已。那团模糊的黑影轮廓抖动不已,一定是他笑得肩头耸动!
“喂!”面子挂不下去,小翠叉起腰,摆出标准茶壶造型,再度向小男孩发话,“大姐姐问你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小男孩蹿了起来,昂起小脸——天啊!好脏的脸!
小翠瑟缩了一下,打量着那张黑黑灰灰,又挂着鼻涕的小脸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连说话语调也低了下来。“有事坐着说就好,干吗突然跳起来吓我一大跳……”
小男孩却不理她,吸吸鼻子,伸出同样乌漆抹黑的小手,“有没有钱?”
“啊?”小翠愣愣地眨眨眼。
“把钱拿出来!”小男孩气急败坏地重复。
愣了好半天,小翠才醒悟过来,“敢情你要敲诈我呀?”她哑然失笑。
小男孩头一扬,“知道就快给我!”
小翠愕然,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站在一旁的王元丰却早已笑得打跌,“拜托,被这么点大的小男孩抢劫,你还这么彬彬有礼……”
小翠呆住了。因为,他笑了!
在他元灵出窍的半年里,不,甚至在以前正常健康的日子里,她何曾见过他如此爽朗的大笑啊?!
再度听到他的笑声,她欣喜若狂,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勾勒他俊朗容颜上绽放笑容的模样。
是啊!这才是王元丰,真正的王元丰!
他天生是属于阳光和欢笑的,而决不该是躺在病闲上日渐憔悴、日渐——死去啊!
并不明白他为何忽然笑得那么开心,小翠只是单纯地想让这欢笑继续下去。她悄悄变出一叠纸币,“给你。”她相当慷慨地递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伸出手去,两只脏黑的指头迟疑地捏住了崭新的钱币,“我要拿了哦!”他再强调,“我要拿了!”
小翠很豁达地道:“拿去啊。”反正过一会儿就会变回废纸。她笑着想。
“你……”小男孩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满是不解,“我在抢劫你耶!”
“是啊。”小翠尽职地点头,“我也在被你抢呀!”
“但是你应该报警啊!”小男孩一本正经地教训她。
“然后呢?”小翠蹲下来,也非常虚心地请教。
“然后……”小男孩咬紧了唇,“警察叔叔就会把我抓起来坐牢,爸爸妈妈再哭都没用了!”
听清了他的话,小翠也大致明白了原委。她笑着拍拍小男孩黑乎乎的小脸,“小弟弟和爸爸妈妈吵架了是吧?”
“才不是。”小男孩嘟起嘴,傲傲的,“谁叫他们打我,我就要去做小偷,被警察叔叔抓起来才好!”
“呃?”小翠一愣,“抓起来?”
“对呀!抓起来!”小男孩用力点头,“这样爸爸妈妈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小翠哑然失笑。
过了一会儿,她转了转眼珠,“我才不会报警呢!”她笑得很奸。
“可是我抢劫你的钱了!”小男孩忙郑重声明。
小翠含笑打断他,“对啊,是这样没错。所以,”她扬起手来,“我要打你屁股!”
不待小男孩趁机要溜,她一把揪住他的圆滚滚的小胳膊,“看打!”她笑嘻嘻地挥手便打。
她手虽抬得高,打得却并不太重。小男孩却完全没了刚开始神气活现的样子,大声叫嚷着,用力扭动着。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醒悟到挣脱不了小翠双手的束缚,于是改变战略,决定以攻为守。
他用力一擤,两挂脏兮兮的鼻涕应声而出,挂在黑乎乎的小脸上,更是“相映成辉”。
“放开我!”他含混不清地嚷着,开始把小脑袋向小翠身上蹭,企图用鼻涕出奇制胜。
“啊!”白狐生性爱洁,小翠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放开手。
王元丰笑得弯了腰。
“怎样?”小男孩得意洋洋地站定,取得全面胜利。
听到王元丰的窃笑,小翠哀怨地瞄他一眼:讨厌!人家都被欺负了,你还笑……
仿佛察知了她心中的想法,王元丰轻轻一笑,缓步走上前去,站到小男孩面前——当然,小男孩是看不见啦!
“坏小孩!”他竭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训斥,“不可以欺负漂亮的姐姐!”
他伸出手去,拎起男孩的领口。在小翠看来,景象真是神奇极了!元丰的影重叠在男孩身上,透明的手穿过男孩的身体……而小男孩却一无所知,还是趾高气扬地站着……
“哈哈!”小翠忍不住笑了起来,尤其看到元丰用手去捏小男孩的脸颊的时候,那副模样别提多滑稽了!
眼前本来脸色很难看的姐姐不知为何古怪地笑了起来,小男孩有些茫然。而当不知为何一种寒意从脚板心涌上时,小男孩开始感到心中发毛……天黑了下来,这里又偏僻,又冷又暗的,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爸爸!妈妈!”毫无征兆地,他咧开嘴,号啕大哭了起来,“快来接浩浩啊!好可怕……”
小翠吐吐舌头,索性轻飘飘地走到他跟前,忽然光亮大盛:只见她忽然间脸色惨白如纸,脚不沾地地浮在半空……
“啊!”小男孩大叫出来,吓得一溜烟地跑开了。
远远地,听到夫妇俩如释重负的声音,“浩浩,你跑哪去了……”
“我们都急死了!”
小男孩抽泣着,全没适才的神气,“爸爸!妈妈!我要回家……外面好可怕……那里有个漂亮的姐姐是鬼!”
在大人们的斥责和安慰声中,一帮人走远了。
小翠转过头来,就感到王元丰在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她不在意地耸耸肩。
“你……”王元丰迟疑了一下,“你是……什么?”
小翠俏皮地旋了个身,又出现了悬浮在半空中的惨白模样:“我……是……鬼……我死得好冤啊……”
“喂!”王元丰又好气又好笑,“我是很认真地在问耶!”
小翠点点头,“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回答呀!”
“那为什么人类能看见你?”他怪不服气的,坐这儿半年了,也没人看见自己呀!有一次,一对情侣还不小心坐在他“身上”呢……
“嘿!小秘密。”小翠眨眨眼。
怎能说实话呢?
关于生灵
他,只是个生灵,虽然目前脱离身体飘浮在世间游荡,但迟早有一日要返回自己的身体,过平凡的人生……而她是千年灵狐,原不该与他有任何牵绊啊!
看着她袅娜的身子在空气中轻盈的转动,以王元丰目前的认知范围,也只得相信她的狡辩……“鬼就鬼吧。”他点点头算是接受,“那……我们是同类 ?”
“非也。”小翠摇头,“你不是鬼,目前,你还只是个‘生灵’。”
“生灵?”
“对。你的肉体并未完全坏死,只是元灵出窍,暂时找不到回去的路而已。”小翠热心地解说。他却竖起了防卫的堡垒和荆棘,“我记得那天的灵媒法师也这么说过……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谁和那只女狐是一伙的!”小翠下意识地反驳。
“女狐?”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出卖了虞凝芷,小翠只好勉强扯出个笑容,“反正就是这样啦!在这儿很闷吧?我们去四处逛逛吧!”
又来了!她的搭讪!
王元丰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难道真像她说的,她只是个女鬼,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单纯地——想找个“鬼”做男朋友?呃……他这个样子,好像连面目轮廓都没了,在鬼里面,难道也算是帅哥吗?
所以说,人要长得太帅也很惨,做鬼也是帅哥鬼,到处招女鬼啊!不过——
他悄悄望了望小翠。
如果都是这种类型的话——
也不赖。
“喂!”小翠狐疑地望着他。虽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到他笑得很暧昧。“你干吗笑成那样?是不是愿意去了?”
王元丰一愣,并未来得及反应。小翠已欺身过来,拉起了他的手。
——没错!是“拉起”了他的手!
半年多来,他并非没有试图碰触过人类,但结果都跟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样,他看见自己幻影般透明的手穿过人的身体;而其他人,一无所觉。
请相信,那并不是一个良好的视觉感受,而现在,他的灵体状态的手被她握住,他甚至可以感到她的手细腻柔滑的触感和温热!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等,温热?!
这么说,她,不是鬼?哪里有会散发热量的鬼?
但,她又是什么呢?飘逸、诡异、灵秀、慧黠……到底会是什么呢?
“怎样?”小翠得意地向他夸耀,“这样就省下了门票,而且还是特别佳座!”
王元丰哭笑不得地看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人,大咧咧盘腿悬浮在电影院座位的上头半空中。
“视野很好啊!”小翠伸展着手臂,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是坐在别人的头顶两寸的地方。
王元丰觉得后脑勺滴落了老大的一滴汗珠。
“对了,你觉不觉得头顶上这盏灯好讨厌?”小翠努努嘴。
不知为何,近前排的天花顶有一盏小吸顶灯未熄灭,大约是为了便于工作人员走动和人们找位子用。
“是有点刺眼……”王元丰点点头。
“啪!”
极轻微的一点声响后,王元丰骇然发现,那盏灯已经熄灭了!
他侧头望向小翠,后者正朝他甜甜一笑,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不怕会吓到人吗?”好半天,他挤出话来。
“才不会。”小翠很迅速地回答,“大家会以为是工作人员在后面关掉了。”
“那工作人员呢?”他又问。
小翠耸耸肩,“会认为坏掉了吧,散场后才会来修呢。赶快看电影吧。”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补充,“人类是不会相信一些未知事物的。”她侧过头来,仿佛在黑暗中对他微笑,“不是吗?在此之前,你——相信如你我如今这样的存在吗?”她又轻轻转回头去,把精神集中在电影上,并未就此逼问下去。
然而,在那一瞬间,王元丰似乎看到她的眼瞳,在黑暗中晶亮一如星辰,深邃又如一泓深潭,教人深深地……沦陷进去……他确信,那一瞬间,他曾呼吸屏止。
为她的美,他曾呼吸屏止……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还不过是半大不大的孩子,对感情的事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王元丰不由自主红了脸,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好在电影已经开场了,四周暗了下来,银幕上出现了“水之祭典”四个大字片头。小翠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水之祭典》是一部动画电影,即所谓的剧场版动画。而且是由一家私营动画公司L?O?N。(即LIGHTOFNIGHT,中文译为“暗夜之光”)制作完成的,一经推出取得了巨大的反响和相当可观的经济效益。
由于父亲王太常在该片的原画和配乐阶段为L?O?N提供了很大帮助,所以相对来说,王元丰对这部电影还是相当熟悉的。
东南亚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新型剧场版动画片!父亲曾经这么激动地称赞它。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看。所以,小翠兴冲冲地要来看它时,他也默许了。虽然他多少认为高中生还看动画片有些幼稚。
电影开始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屏幕。
也许是编剧施瑛深受日本动漫画影响,剧情有着极夸张的颠覆性。性别似乎倒错的男女主角,搞怪耍宝的配角……
剧院里到处洋溢着观众的哄笑声。
而小翠,坐在他身边的小翠,更是不时笑得花枝乱颤。
但,渐渐地,剧情错综深入起来。
诡异的眼神,暧昧的话语,不时浮现的久远之前的记忆片段……轻松逐渐远去,紧张和曲折扣住了观众的心弦。
王元丰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小翠,她正紧张地直视着银幕,还在不知不觉间咬紧了唇。
他哑然失笑。
我在干什么?我死了吗?或者说,是以鬼魂的状态,陪着一个女鬼(?)看电影?以这样省钱的方式?
他望望小翠,再看看自己,盘腿悬浮在空中的姿态,无奈地摇头苦笑。
剧情逐步发展,谜底到了即将揭晓的一刻,他完全地被震撼了,看着银幕上男人婆般的女主角……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要——变成和现世完全相反的人,那么,我就能……”往世的记忆终于恢复,她流着泪想起曾经立下的誓愿。
其他的发展他并没看下去,满心满脑地只想着这句话。
啊,因为这个愿望,温柔娴雅的女主角才会变成男人婆,才会封闭往世的记忆,才会变成——
变成和现世完全相反的人吗?
怎能呢?怎能办到呢?!
在结局播映之时,很多女性观众已忍不住洒下泪滴。
“好感人啊!”
“不应存在的爱,绝对要避免的相遇。真是惊心动魄!”小翠也感到胸中回肠荡气,激荡不已。明明不该相遇相爱的两个宿敌,因为命运的吸引和捉弄,谱出的一段离奇的故事……相遇之后是反目成仇,乃至分离,刻意遗忘……但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却仍是再度无法避免地……相爱……
一定神,她悚然一惊。
剧院本就是人们聚集得极多的场所,自然会形成一个气场。这时观众一多,而且大半都因剧情引发悲伤,竟触发了漩涡型气场,而且,是一个“负”的气场!
吞噬一切的“负”气场!
小翠望着王元丰,大惊失色地叫:“快,快跑!跑出剧院!”
王元丰不知所措,只得愣愣地跟着小翠从空中向门外“飘”。快到门畔时,他下意识回头一看,见呈漩涡状的黑色气旋席卷过来,一时吓呆了。
小翠已到了门外,回头望他,伸出手来,满眼急切,“快!”
约定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台]席慕蓉《在黑暗的河流上》
“哇咧!”小翠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刚好险啊!”她侧过头狠狠瞪了王元丰一眼。
“刚刚……那是什么?”迟疑了一下,王元丰小心翼翼地请教。
“还什么呢!”小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那是‘负’气场!而且是活动的!要是让它碰上你……”她上下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冷哼,“那你就真的挂啦!而且是形销神灭,魂飞魄散,从此被它同化,不具个人意识和思想,且永远不能转生!”
听完她这么一长串,王元丰有些茫然,“这么厉害?”
“当然!”小翠一副深受侮辱的样子,“敢情你还不相信我?!”
“哦。”王元丰唯唯喏喏,点头称是。
这可惹恼了小翠。她一下子跳起来,又摆出了茶壶POSE,嚷道:“所谓的负气场,其实是长年累月下来,无法升华的人的怨念形成的一种接近自然的气。尤其是刚刚那种活动的负气场,只要一旦被捕捉,意识会被吞噬,精神会被附身,不会转世,未来永远诅咒这个世界……”
见到王元丰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几乎厥倒。
“喂?你能不能稍微也露出点害怕的神情?”小翠不满地抱怨,“真是,刚刚在里面都吓得迈不动步子……”
“因为你拉住我了呀。”王元丰自然地替她接下去,平静地微笑,“因为那个时候,你对我伸出了手……”
他直直地注视着她。虽然看不见他的具体动作,小翠也感觉到他眼神的专注和炽热。
有点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她继续絮絮叨叨地念着:“那有什么办法嘛!你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新手灵魂,我当然要照顾着你一点啦!”
“你……”顿了一下,王元丰还是接了下去,“不管你到底是什么,其实,你还是我父母找来的吧?为了让我回到身体里……”
虽然照旧看不清他的脸,小翠却仿佛感觉到面前那双直直凝视自己的坦率双眼。她呼吸一滞,低下头去。
好半晌,她低低地开了口:“也不算是啦。不过,我的确希望你回自己的身体,早日醒来!”
她抬起头来,恳切的双眼中露出了焦虑的神色,“否则,会来不及的,你的身体会死的!”
她想起那天去医院的情形。
隔壁病房的病人恰好去世,他的家人们木然地听医生宣布这个讯息,一滴泪也没流。因为,他们的泪,早在十年前就流干了。
她不敢跟他们打招呼,甚至连照面也不成,抓了个空逃回了他的病房。
半年下来,他红润的脸庞早已憔悴,原本还称得上健康壮硕的身体也早已瘦削不堪。生命力从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散失出去……
她不愿意像那个去世病人的家人一样啊!若干年后,亲眼目睹他的死亡甚至连泪也早已流干!若是他的死亡,是因为她而起,她会不会因为自责而肝肠寸断?
隐约地,她心中清楚,千年来冰封的心湖就要因为某种奇异的情愫而崩溃融解。
“求你回去吧!”脸上有温热的濡湿,她这才惊觉自己已落下泪来。
王元丰怔怔地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心中还无法完全了解此刻由心底生起的无名的温柔暖流到底是什么。
隔了良久,他笑着开口:“我们去放烟火吧!”
“呃?”小翠凝着泪眼看他。
他跳上公园的秋千架晃来晃去,仰头望天,“看,夜空多美啊!就像一张毫无瑕疵的黑色天鹅绒,星星是镶嵌上去的钻石……如果放烟火的话,会更加漂亮哟!”轻轻地垂下头来,隔了半晌,他补充道:“我会告诉你,我不愿回去的原因。”
已经不记得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了,只知道一切的开头要从那个刚放学的黄昏算起。
“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刚升上小学五年级。”王元丰侧着头回忆,“在学校风头很劲的,不仅学习成绩顶尖,运动也是一级棒。”
“这么一来,当然不可避免地代表学校去参加各种竞赛,市小学生校际运动会也是短跑的种子选手……”
小翠情不自禁地瞟向他那双长腿——虽然现在只能看到黑影的轮廓而已,她还是深表赞同。
一个一直都是一帆风顺、心高气傲的孩子……
他是那么耀眼,那么出众,不可避免地,众人均被他的光芒吸引,情不自禁地围绕在他周围。
当然,如今(不,或者该说是半年前)也是一样。只是,年纪渐长,步入青涩少年的高中生多少会带着些自惭形秽之感保持距离,而天真单纯的小学生们只会直接靠近围拢他,直率地表达心中的喜爱之情。
在校际运动会上认识的几个孩子,在那日放学后到学校去找他。一群孩子便结伴来了这里……
静静地叙述到这里,王元丰忽地停了下来。
小翠怔怔地望着他,满眼困惑,不知他何故停止。
“你看!”他走到公园尽头,向右转处的房舍指去,“这里有一栋小学的校园!”
小翠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座校园。虽然是近午夜的时候,但狐狸素能夜间视物。小翠运足眼力瞧去,但觉目光所及如白昼无异。
古老的围墙外,有些地方的石灰都剥落了,露出斑驳的红砖。墙头有着露出墙高的梧桐树,细微的沙沙声不时传来,想必是夜风正恣意轻薄着它的枝叶。
远远望去,校舍和教工楼也相当古老了,看来是一座颇有历史的学校了。
“其中有两个朋友是这个学校的,因此我们来了这附近玩。”王元丰淡淡说,解释了提到学校的原因。
不过,之所以会来,还是因为想到学校里去打乒乓球,因为这间学校有那种砌在外面的石球台……只是,几个孩子被值班的教师拦在了门外。
“放学过后不准再进学校!”王元丰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兴冲冲的心情被兜头扑了一盆冷水,孩子们丧气极了。于是,他们结伴跑到了这间街边花园。“我们在这里躲迷藏,荡秋千,玩红绿灯……”
小翠眨眨眼,“红绿灯?”
“就是红灯停,绿灯行,跟捉迷藏有些类似。”王元丰不厌其烦地为她解释,语调柔和,仿佛仍沉浸在过去的欢乐中。想了想,他又补充:“不过,要复杂一些,也有趣啦!”
小翠怔怔地听他说话,感受到他语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像个一般的十六岁的少年一样尽情释放心中的想法,差点忍不住因感动而落下泪来……
笑吧,笑吧!希望你笑着度过自己的人生……
他的眼睛仿佛亮了起来,“因为一叫红灯就得立刻停止,否则就算犯规,哪怕是正提起一只脚。我因为前次独脚站立累僵了,第二次就学乖了,向那张椅子冲去,坐着休息了好长时间,而且它藏在角落里,很多人注意不到。”他还是在说。
小翠却脸色沉郁地望向那角落里的长椅。
还有呢?还有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吧?还发生了什么……
“最后我们一起放烟火。”他淡淡地。
小翠一愕,下意识瞧向手中握着的那把烟火棒。这么晚了,又不是逢年过节,他们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搜”来这些弹药。
“放一根吧!”王元丰望着她,柔柔地请求。
他只是新生的灵体,并不知道该如何掌握触碰实体,放烟火的话,也只得要小翠代劳。
“我们小时候,把烟火棒叫作‘魔术弹’。”他微笑,“可不是,烟花就像是一个最绚丽灿烂的魔术明明只是一些火药和纸,射上半空,却会繁花之中再生繁花,变得说不出的美丽和耀眼……”
小翠做梦般地听着他的话。明明只是平淡的语言,她却莫名地觉着说不出的心痛——为着身畔这个俊秀早熟的少年……
她缓缓拆开棒头的塑料纸,点燃了引芯。
片刻之后,那一颗又一颗的明亮焰火在夜空中表演起“魔术”。红的、紫的、绿的、黄的,还有白色的……点点流光纵横散乱交错,五光十色,璀璨夺目,美得宛如梦境。
小翠仰头望着这美丽的明亮的天幕,喟叹不已。仿佛做梦般,她问出了口:“你喜欢什么颜色?”夜风掠过,带来一阵凉意。那些烟火在片刻辉煌之后,也相继陨落黯淡下去,曾一度被映得亮丽如白昼的夜空也重新裹上了浓浓暮色。
也许是风的戏弄,一颗落下时几乎掉进一堆树冠,但在还没接触之前,将落未落之际,它就熄灭了,消失了那明亮的火光……
小翠炯炯地盯着它,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她直觉地感到王元丰在望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那天,我们因为放烟火,烧掉了学校教室里的课桌……”他淡淡地叙述。
开始,只是单纯地聚在一起放烟火而已。
但,若说他没想过自己的动机,那是骗人……
出于对那个将他们无情地拒之门外的值班教师的憎恨,孩子们有了单纯但不知轻重的报复念头,却以他,表现得更为明显。
“这样光是放没意思。”十二岁的他笑嘻嘻地说,“我们来比赛吧。”
“怎么比呢?”
“就像射击一样找个标靶。”他轻轻松松地站着,随手一指,“我们来比赛,看谁射进窗口的发数多。”
那时,他手指的方向,是不知哪个班值日生忘了关上的教室窗户。
那个讨厌的老师今天值班,弄坏公物他会倒霉的!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闪过,孩子并未多加顾虑,便采取了行动。
于是,一帮孩子,又笑又闹,站在围墙外,一发又一发,一根又一根,将烟火射进那半敞的小小的窗户。
美丽的光芒随着一颗又一颗的光弹消失在窗户后面,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熊熊燃烧的火光!
不知是不是光弹烧着电线,很快,老化的课桌椅也燃烧起来……最初孩子们还是在嬉笑,只是当窗口的火光已将周遭的昏暗映得通红,而鲜红的火舌也开始跳跃着向外蔓延时,他们才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顺着风弥漫过来的烟雾和焦糊味萦绕在四周,几个孩子呆呆地站在当地,烟花棒落了一地。
好在那值班教师发现得早,在火势扩大之前和几个教工合力灭了火,也很轻易地揪出那几个“罪魁祸首”。
学校的校长和教务人员赶来了。
本校的两个学生当然是立刻请家长,别校的也是先通知学校再叫家长……
“于是,”王元丰轻声地,“我的父母第一次因为我闯祸而被传唤。”
小翠的心揪紧了,“那,你父母来接你时,骂你了?或是打你了?”
“不。”他苦笑,“他们根本就没有来。”
“根本就——没来?”小翠茫然地睁大了眼。
其他几个孩子的家长很快赶到了学校,有的是忙不迭地赔礼道歉,有的则是当场怒斥小孩甚至扬手就打。 但——
他的父母迟迟没有来。
他知道他们很忙。父亲的公司刚正式发行股票,营业额正是节节看涨,好几晚都没有回家;母亲则忙于做些交际应酬,和一帮阔太太打着麻将,联络交情……
“可是,我想让他们来。”他镇静坚定地说,“哪怕来了骂我打我也好!”
办公室里,几个成年的教师闷闷地看着一个小孩。几个小时过去了,几个大人们也快不耐烦了。
最后,终于有人来接了。
“是谁?”小翠紧张地问。
他笑笑,“是管家李妈。”
“少爷的父母忙得很,没有空。”李妈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们少爷决计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教务主任有些不满,“怎么家长不来?!而且……”
“喏!”李妈甩下一叠纸币,“夫人说了,要赔偿金这里有,但绝对不能在少爷的学校档案留记录……”
枯坐了半晚,被虎视眈眈的监视和漫长的等待之后,王元丰稚气的心灵中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负气冲出办公室。
在漆黑的天穹下,他无处可去。夜风呼啸着自耳边吹过。
等清醒时,他已跑到了那张长椅边。于是他坐了下来。
他又开始等,等着父母来找他,在墨蓝的夜空下。
就像那个小男孩一样,他想,只要他不见了,父母就会后悔,就会懊恼那样忽视他……
只是,小男孩实现了心愿,而他——
他瑟缩地坐着,等着。虽然很冷,但他的心底是热乎乎的。
仰望墨蓝的夜空,他看着满天的星星对眨着眼。
如果是爸爸来了,一定会一脸疲惫的样子,出现在这里,瞪着我,却一言不发。他想。
如果是妈妈来了,肯定二话不说甩我一巴掌,之后抱着我的头,低声落泪。他想。
他想啊想啊,嘴角竟情不自禁划了一个弧度,学那月牙儿的形状。
好久好久……爸妈好久好久还没来……
他想。
是不是我藏得太偏僻了?
他有些怀疑。
于是他从角落这头尽量向外侧移——
等到的,是阵阵拂过身体的夜风。风很冷,连带地吹冷了他的心。
那天凌晨,他终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
看到在盼门等候的管家李妈和那扇已关闭的主卧室房门,他冷冷地一笑,眼中原有的火焰已经熄灭……
知道的,自己做的原是傻事;不知道的,是自己到底在要求些什么……
他曾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长夜里,静静地、耐心地等待……
“我家少爷,决计不会做这种事!”
“……赔偿金这里有,但绝对不能在少爷的学校档案里留记录……”
枯坐了整夜,看到父母早已酣然高卧的房门,他反而有种想大笑的冲动。经他们这么一来,他的执着反倒变得幼稚。或许,他根本不该如此,执意追求一些虚无……
“不要再哭了!”小翠不忍地轻拍着他的脊背。
王元丰一愣,这才惊觉双颊上温热的泪渍。不知不觉间,泪,竟潸然而下。
“请你……”小翠轻声地,“不要再哭了!”
并不是太过陌生的戏码。自小就一切完美的富家少爷,其实心底深处还是渴望着父母的温情,但父母却……
——千年来在人间上演过无数次的戏码。
只是,看着他落泪的无助模样,小翠感到心底深处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逐渐龟裂,像是千年来的心之冰川已因为某些不知名的气候遽变而出现了裂痕……
眼眶中有雾气在聚集,小翠慌乱地举起一根烟火棒,“来,看烟火吧,我们来看烟火好吗?”
五彩缤纷的光弹接连地升上半空,彩色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这边还未坠下,另一颗又骤然升起,各色光晕互相映射,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灿烂的美丽似乎夺去了星星的风采。
“看吧,让我们一起看这繁花之中再生繁花,”小翠顿了一下,满眼迷离,终于又接了上去,“梦境之上再现梦境……”
七色光华下,她俏丽的脸庞上泪光莹然,瑰丽不可方物。王元丰怔怔地看着她,愣住了。
“别哭……”他柔声诱哄,“还叫我别哭,你怎么也哭了呢?”生平没有劝慰同龄少女的经验,天才少年也慌了手脚。
伸出手去,他想拂拭她脸庞上的泪滴,却发现自己的手幻影般地重叠在了她身上。直至此刻,他终于痛恨起自己身为幽灵的身份。
“别哭啊!”他只得徒劳无功地劝说。
小翠却仍是默默地掉着泪。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绽开了笑容。
是的,那一瞬间,小翠抬头看他,千真万确看到了他的脸,他的——笑容!
“我决定回去了。”他如此宣布,“决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因为,”他侃侃而谈,“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那夜,他坐在长椅上苦苦等待的那夜,曾想,只要有个人,对他伸出手的话……
他是IQ180没错,他是早熟懂事没错,但是,他也只是个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想要的,绝不是那事事完美的假面啊!
在暮色里,他的笑脸灿烂如阳光,吸引她所有的视线,他的泪珠晶亮如珍珠,引发出她心底的疼惜。
“在半年的等待里,我曾想,就这样好了。谁也看不见我,谁也找不到我……我可以不管别人的看法,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垂下头去,“就像十二岁那年,无忧无虑地玩耍,甚至恶作剧、闯祸……但是,没有人看见我,也意味着我仍是孤单一人。我,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你出现了。你对我伸出手——在逃出电影院的那一刻。”他注视着她,“我愿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为你,也为我自己……”他郑重地表白,“只是,和我做个约定,好吗?”
“呃?”她愣愣地,“什么约定?”
“即使我返回身体醒来,”少年用稚气未脱的嗓音诉说要求,还懵懂无知,自己许下的,是一生的承诺,“请你也在我身边,好吗?”
好吗?
好吗??
面对十六岁少年执着的问话,小翠迟疑着,欲言又止。
胸口的疼痛,几乎要逼出她的眼泪。他知不知道,他单纯的问题,其实是一切症结的所在?
如何能许下,这或许会将两人都牵连灭顶的约定?
他是平凡人类,她是千年白狐,只是因为一场天雷灾劫有了一次本是错误的交集;如何还能,明知是错,仍继续泥足深陷?
太多复杂的情绪纠缠她,千年来历经沧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无法承担感情的重荷……
她呼吸急促起来,只要看他一眼,心就更疼上一分。
他却恍然不觉,缓缓抬头望向夜空,露出了稚气的笑容。“请你问我喜欢什么颜色……”
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白的……这么多种颜色的魔术烟火,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喜欢什么颜色?”小翠茫然地重复他的话。
“我最喜欢……绿色。”他眯起眼,腼腆地笑,颊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羞涩的红晕。
夜色中,小翠直直地注视着他,他的气色一如常人。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这种青涩少年的模样跟笑容。
即使到他垂垂老矣,满头白发的时候,到他以为今晚的一切只是童年时代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时候,她,也会记得。
“因为,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勇敢地说了下去,“也是你的……名字的颜色……”
小翠深吸一口气,心中那坚硬的东西破碎了,融解了,之后化为脉脉暖流弥漫在心间……望着少年稚气的脸庞,她的心,千年修道的心啊,竟在微微轻颤。
心中某种东西彻底地崩溃了,她落下泪来,连绵不绝地落下泪来。
“陪你,会一直陪你。”她哽咽着说,“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你……”她泪眼盈盈地凝视着他,“其实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不知道。”
是啊,我一直在你家——以宠物的身份……是你欺凌戏弄的对象,也是你,豁出性命拯救的对象!
“那么,”少年露出疲倦的神情,“就这样约定哟!”
“怎么了?”小翠下意识地反问。
王元丰回首望她,无力地说:“那快带我回去吧!我好像——我的意识好像有些模糊……”
小翠惊骇地看着他,发现一度清晰的面容又渐渐模糊下去,而且,黑影还在继续淡化下去!
“快啊!快点!”小翠急切地恳求着虞凝芷。
看着元丰的灵体像烟雾一样渐渐淡去,她的心,痛如刀割。多恨自己身为白狐,却无能力为了他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命在旦夕。
找到虞凝芷,恳求她为王元丰生灵回体出些助力。明知自己焦急也毫无用处,小翠却情不自禁落下了泪来。
“没事的。”虞凝芷看着她,从容淡定的眼眸中也露出了不忍,“他生灵离体不过半年,有很多人遇车祸导致灵体出窍,生灵徘徊世间二十多年也不曾消散……”
小翠哽咽着点点头,明明这些自己都一清二楚,却就是忍不住地惶惑不安……果真是“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吗?
等她两人赶到街边公园,小翠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王元丰的生灵,已经淡得如一缕轻烟,仿佛只要风一大,就会被吹散无踪了!
“你去了好久……”王元丰看着她,却觉得自己的视野也渐渐模糊了起来,“我好担心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小翠凝着泪眼看他,“我们已经约定过了啊!”
“我会陪你,一直陪你!”她望着他,以坚定的语调重复自己的决心,“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伶伶地等待了!”她保证着,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施展锢灵之术,接触到灵体,对身为白狐的她原非难事。只是,如今,握在她手中的那只手,已淡得近乎透明,边缘轮廓也渐渐模糊。她握紧它,却有着虚无缥缈,难以掌握的恍惚感觉。
虞凝芷沉默地望着他们,不言不语。
又要再度重演了吗?人与狐的恋情……好遥远了,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自人类迈入科技化的现代以来……
“好了,别妨碍我。”虞凝芷忽地踏上一步,拉开小翠,冷冷地说:“别忙着哭哭啼啼。先在周围帮我护法,打开返魂甬道的我需要专心致志,无人干扰。”
察觉到虞凝芷话语中的不耐,小翠心知肚明另有蹊跷。但她可不会蠢得在要紧关头自找麻烦,只是很听话地退后几步,在周围结下结界,全神贯注准备防御任何外来的侵扰。
侵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内部。
虞凝芷闭目凝神,集中全副精神,搜寻王元丰肉体与灵体之间的牵引讯息,企图通过这个建立两者之间的气场能量通道。
这个步骤并未难到她,白光闪现,幽径悄然连接在两者中的虚空。那一头,就是王元丰灵体的归宿……
她深吸一口气,再以比小翠深厚何止一筹的锢灵之术,将王元丰的灵体收拢成一个小光球,幽幽地悬浮在半空。
“去吧!”虞凝芷低喝一声,将光球推向甬道口。
突变陡生!
光球上影影绰绰有影子闪动,仿佛闪电掠过,一阵眩目的光芒闪现之后,光球忽而转动起来。一层层柔和的光晕以光球为中心,缓缓散发出来。
虞凝芷猝不及防,锢灵之术被破,自身元灵也受牵连,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小翠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收拢双臂,想阻挡那些光晕的散逸,但那中心的光球仍在不断地转动和缩小。
虞凝芷低叱一声,跳了起来,眉心开始闪现乌光。
“生灵曾遭吞噬,虽未成功,元魄已伤。”她向小翠解释,“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你只须撑着结界即可。”她并起食中二指,眉心光芒亮如曜日,“去!”
光球再度停止在半空,随即投入了无尽的甬道……
苏醒
微笑如果是为了掩饰落泪也一样无法挽回
——[台]席慕蓉《残缺的部分》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有很多很多的光亮和颜色: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白的……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有一个清澈柔和的声音,具有穿透力似的,穿越了那萦绕在他梦中的一切嘈杂,执意地问他。
什么颜色?
意识再度陷入恍惚,仿佛又陷身另一个梦境。
发光的屏幕,拥簇的人头,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
“变成——和现世完全相反的人!”
影像继而混乱了,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在耳畔回响,在柔和的言语之外还夹杂着隐隐的哭声。
无垠的黑暗淹没了视野,一丝光也没有。身体像被撕裂融化了一般,在奇冷奇热中备受煎熬……
“别哭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慰那哭泣的女孩……
……我喜欢……
……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
“校园王子昨夜苏醒!”
新闻社再接再厉,继续关注王元丰的病况,果然于此刻“功夫不负苦心人”,获得了继王子昏迷之后又一个超级热点新闻。
富有、俊俏、聪明、温和,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校园王子阁下王元丰,不幸成为植物人后,又“不幸之中的大幸”地于半年后的今天苏醒过来,但——
“不会的!”亲卫队女生们毕竟还眷恋旧情,虽然她们已有了新任偶像,“我们决不会相信……”夸张一点的是,一年级的同班女生凌玉苹,她拿到报纸后,二话不说,直接昏倒过去。医务室的蔡老师也因此整个一天“生意兴隆”,不时有脆弱的女孩来此报到。
下午三点,学生会副会长,也是昔日王子的死忠追随者魏明兰出现在校园中,一张秀丽的美颜阴云密布。
“……是真的。”在同学好友的再三逼问下,她道出真情,“元丰同学醒了,但是——”
她不忍地摇摇头。毕竟她家和王家有一点业务上的往来,加上她上次就曾探问过昏迷的王元丰,这次探访勉强见到了面。
周围再叽叽喳喳问了一阵子之后,察觉到情形不对,众女孩住了嘴。
“难道……”凌玉苹的脸上已随时准备好伤心欲绝的神情。
“没错!”魏明兰脸色沉重,一字一顿地说,“元丰同学他——已经……”
“很幸运,你的儿子经过半年的昏睡,终于苏醒了过来……”医师公事化地作着结论,“不过,因为脑神经受损,他的智能有些退化,记忆也丧失了……所以,目前他不管是生活能力还是心智都退化到婴幼儿的状态,需要长时间的细心照料……”
“幸运?!”一向镇定的王太常终于爆发了,“你说我儿子变成白痴是幸运?!那我是不是还要……”
医师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植物人苏醒的例子虽然很少,却不是完全没有。狂喜之后的巨变,导致家属生出激烈反应的也不是没有先例。因此,他只是例行公事地敷衍着劝几句罢了。
“请你稍微冷静点。只要多付出关怀,令公子未必不能复原。能从植物人状态苏醒,本身就是一项奇迹了,可见他受着幸运女神的眷顾。那么,何不让我们以乐观的心态期待再一次奇迹的发生呢?”
王太常沉默下来,想必正在考虑此话的可信度。
外面一个小护士已慌慌张张从走廊上跑了过来,门都没敲就冲了进来:“主治医师,糟糕了!”
“什么事?”主治医师有些无奈地回过头,“怎么能在走廊上跑呢?”
小护士满脸慌乱,“302房的病人,他,他……”
王太常头皮发麻,下意识站起,走向儿子的病房。
主治医师叹口气,认命地跟上,在心底悄悄埋怨着不懂事的小护士挑好时机来搅局。
“太好了!”另一个护士狼狈地退了出来,“主治医师你来了!302房的病人他从上午一直哭到现在,药也不肯吃,针也不愿打……”
王太常板着脸走到病床旁,就看见他那个智商180的天才儿子正坐在床头抹眼泪,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红的。他身上那件病号服,皱得可以送进垃圾箱,而且上面黑黑黏黏的,不知粘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吃药?”王太常耐着性子问他。
王元丰不由止住了眼泪,却不答话,使劲吸吸鼻子,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王夫人跟着丈夫走进来,一见儿子那茫然的表情就又忍不住伤心,眼泪刷刷地向下掉。
主治医师见势头不好,要阻止却已迟了。
王元丰见有人应和,马上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子般,边抽鼻子边淌鼻水,还用皱皱的病号服来蹭着手上的鼻涕……
“我的元丰啊!”王夫人一见如此,索性哭号起来。
病房里就这样重复回响着母子二人的哭叫奏鸣曲。
主治医师看看脸色愈加铁青的王太常,无可奈何地摊摊手。
“ 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小翠终于闷闷地开了口,“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还记得初次遇到 时,心中的欣喜和震撼。
“你是修道灵狐?哇!还是黑狐!”
那时的她,刚度过千年之劫,毛色蜕变为白色之后,油然生起在心中的,除了小小的成就感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千年了啊,变幻的岁月中,曾几何时,身畔的同类朋友也一个个悄然而去,再没有一个如她一般,涉过这千年寂寞的岁月长河……
很孤单,一直以来都很孤单。
灵狐一族自灵山仙径消失以来,遗留在世间的同伴越来越寥寥无几……她从自小一起修炼的好友闵雪也逃不过天劫香消玉殒之后,便一直是孤单一人了。
遇见 ,让她的心欢呼雀跃不已。
好棒!我有同伴了!而且, 还是万年黑狐……
有数次,凝视着翠色斑驳的玉瓶,想象他困守其中近千年的情景,那句问话,终是没有说出口。不寂寞吗?
困在这瓶中的千年光阴,不寂寞吗?
且,这一生走过的万年岁月,不寂寞吗?
偏偏,话到唇边,数度欲说还休,欲言又止。
同样的伤口,何忍再去伤人?
所以,她遵守诺言,陪在这惟一的“亲人”身边,共同化解这浓得郁闷的岁月沉积的寂寞……
而且,是贪恋 的温柔包容吧!试问,除了 ,还有谁会以长者的姿态和语气宠溺着她这个已臻千年的“小”白狐呢?
本以为幸福安详的生活被打破了!
虞凝芷的出现,让小翠惶恐不已,害怕 会就此离去……却没料到,如今要离开的,却是自己。那一夜,天雷骤降,眩目光芒中,她本以为必死无疑,却生生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眩晕、幸福、安详、迷醉……她陷入那双眼眸之中,溺入那温柔明彻的眼眸中,宛如泅泳在阳光普照的海水里,明知即将会遭灭顶之灾,却愈陷愈深,贪恋那分温暖而不愿自救……
及至那半年的相处。
她总是看着他,看着他形单影只地枯坐在长椅上,看着他本是神采飞扬的脸庞渐渐黯淡……那种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滋生蔓延,千年来固守的心防被轻易地击碎……
他是人类,是寿命只有短短不过百年的人类,也是机诈狡猾,不可信赖的危险生物……
她无数遍在心底呐喊着,提醒着自己。
但,那一夜,木叶芬芳,繁星满天。她坐在他身畔,看着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头顶盛开,而他清滢的泪滑落双颊……
他对她绽开了笑容,含着泪绽放的阳光笑容!
她知道,自己已无从阻止,只能放任澎湃的柔情在心底决堤、泛滥……
“即使会受伤也好,”她望着 栖身的玉瓶,坚定地开口,“我要陪在……王元丰身边!”
沉默了良久,并不意外。
“你想清楚了?”他只是犹如长辈,再一次亲切关怀地向疼爱的小妹确认,“想清楚一切后果了?”他一字一顿地,“想清楚他只能在你的生命中存在几十年短暂的光阴,你将要面对的,是比这段光阴多上几十乃至上百倍的无尽岁月……
“想清楚他可能永远不能恢复神志,你所有的珍贵感情只是荒废在陪一个痴痴傻傻的无知幼童玩耍嬉戏上……
“想清楚,他一旦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会移情别恋,畏你如蛇蝎,甚至……亲手对付你!” 侃侃而谈地说着,那种沉重的压迫感逼得小翠几乎喘不气来。
——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在闵雪在眼前逝去的时候,在共同相处了数百年,像姐姐更像母亲的闵雪因为小天雷而香消玉殒的时候,小翠早就决定啊!
不再对任何一个人付出情感,因为,只有那样,失去的时候才不会痛啊!
可是,遇上了,付出了,汹涌喷溅的情感已经收不回来。
是歉疚,是同情,还是——
爱意?
她只知道,看着少年失去神志的模样,她心疼;看着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她不忍;而看着他含泪微笑的脸庞,她……永生难忘!
你看,满天的烟火,像是盛开在漆黑天穹的七彩繁花。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有蓝的,有紫的,还有白的……
这么多种颜色,你最喜欢哪一种?
……你喜欢哪种颜色……
……我喜欢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
……你名字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