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28

风云--再见无名

这考试复习郁闷中......

不知道大家爱看武侠小说么?我前几天马不停蹄地看完了 风云,感觉还挺爽
转其中我最喜欢的   再见无名   给大家

希望大家喜欢哈:)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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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会,仿佛是一切情愁恨怨的“终站”。
    步惊云聂风,孔慈断浪,一千人等经过无数兜兜转转、曲曲折折、寻寻觅觅、凶凶
险险,到了最后最后,还不是要回来这个地方?
    天下会,又仿佛是一个——墓。
    所有痴情儿女的墓。
    因为天下会是一个只许斗争、不容有情的地方。
    无论是男是女,于天下会内生情,就如同自掘坟墓。
    如今,便有四名男女,正一步一步再次接近这个痴情坟墓。
    这四名男女是——
    断浪。
    孔慈。
    聂风。
    与及自身原是坟墓、已不用再畏惧任何坟墓的——死神步惊云!
    是的!步惊云确像是一座坟墓!
    这是聂风与他一同赶路数天后的感觉!
    日夜兼程,已经赶了五日五夜,距离天下会还有三天的路程,聂风用心一算,纵使
三日后回到天下会,还有充裕时间以解药救回幽若,总算暂时放下心头大石。
    一直昏迷的孔慈,却仍没在马车内苏醒过来,而中了蓉婆“失心渡”的断浪,还是
呆若木鸡,然而聂风并没为二人担忧。
    他曾仔细探视孔慈经脉,知道她并无大碍,她迄今犹不醒人事,或许全在她的脑海
多年来皆惯于与黑瞳的精神并存,目下黑瞳复仇的精神已离她而去,她需要一段日子休
养生息,所以苏醒是迟早的事。
    至于断浪,更是不用操心,蓉婆曾对聂风提及,失心渡只会维持一个月,一个月后,
断浪就会安然无恙。
    反而,聂风最担忧的……
    是步惊云!
    步惊云已经五天没有张口与他说话了。
    骤眼看去,他真的己成为一座令人无限畏惧、不敢接近的——坟墓!
    从前,聂风也曾尝过与步惊云一起上路的滋味,步惊云尽管冰冷,惟在聂风三番四
次、“苦心经营”地逗他说话之下,他亦会爱理不理地、微微作出一些简单回应。
    毕竟,死神虽然看来冷酷,但对聂风,总像暗暗流露着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步惊云对他惺惺相惜,可能只聂风身上,有一些他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那种令
人看上去感到无限温暖的笑容。
    和聂风的眼泪。
    可是,在这五天日以继夜的赶路途中,步惊云却一反常态,无论聂风如何千方百计、
出尽“九牛二虎之力”逗他说话,他居然连平素最简单的回答也欠奉!
    他仅是直视着前方,直视着回天下会的茫茫前路,神情如同铁铸,五日来也没有变
换表情。
    是什么令本已沉默的他更趋沉默?
    是什么令本已像死人的他更变本加厉,进而像一个坟墓,心的坟墓?
    聂风暗暗推详,发觉自从黑瞳终于得偿生平夙愿、雪尽如山血债之后,步惊云便已
开始如此,难道……
    眼前这个他从不知道其身世、从不知道其出处、从不知道他为何成为难霸弟子的云
师兄,他如迷般的背后,也有一段不为人知像黑瞳那样深仇血恨?
    故此他这数天才会暗有所感的,把自己葬在自己心里的坟墓?
    再不想再与任何人说半句话,那管是聂风……
    聂风自想,便愈是不敢再想下去,他其实早已感到怀疑,在西湖那一次步惊云由阿
铁回复死神的身后,雄霸本认为他已死去多时,步惊云其实不用回去受雄霸的劳役,他
为何毫不考虑,便再次踏上回天下会的漫漫征途?
    更何况,似步惊云一个如此桀骜难驯,冰冷不屈的死神,亦绝不应会驯服于雄霸之
下,甘心当雄霸的二弟子,为其效命,步惊云总是忙着赶回天下,那在天下会内,是否……
    有一些他很想得到的东西,例如……
    仇人的头颅?
    想到这里,聂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徐徐回望正于他身畔策马的步惊云。
    如果步惊云真如聂风假设,是为了一段深仇,才会回到天下的话,那未,步惊云这
个男死神,便较黑瞳那个女死神,倍为可怕……
    黑瞳纵然仇深似海,她的人却其实早已死了,不死的,只有她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
然而,步惊云还没有死,他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任他拥有不哭死神那个令人惧怕外号,任他曾拥有摩诃无量的盖世无敌,始终……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人!
    人有人的弱点,人有人的痛苦,人的心时会有内伤,如果他真的背负血仇,却又能
不向任何人泄瞩,默默背负其复仇使命,那未,他的心所承受的悲痛,肯定比黑瞳更甚!
    至少,黑瞳还有她的主人、雪达魔与及魔娘,会明白她的痛苦。
    能够默默承担所有人留给他的痛苦,到头来仍是城府极深、不动声息、不哼一声的,
那这个人,必需具备钢铁一般坚定的心、不能不报的仇,这个人确实相当可怕……
    可敬!
    与可怜!
    甚至比老父失踪、娘亲弃他而去的聂风,更可怜!
    聂风已不忍再想下去!也不想再忖恻步惊云的过去与及将来的莫恻动机!
    步惊云至今既然不想说话,聂风也不想再骚扰他!二人就这样默默的驱策着马车前
行,一路之上亦再没任何交谈。
    直至……
    直至黄昏,当二人的马车飞驰至一条清澈的小河边时,步惊云突然勒马!
    聂风一怔,不明白步惊云何以速地勒马,唯有也一同勒马!
    他愣愣问:“云……师兄,我们还要走一段不短路程才能投栈,你为何不走了?”
    步惊云并没作声,只是静静盯着清澈的河水,眉头深皱,似是有所发现。
    聂风不期然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见河面并无异样,不禁又问:“云师兄,你在看
些什么?”
    这一次,一直不但说话的步惊云终于张口,吐出一句令聂风极度莫名其妙的活,但
听他缓缓道:“我,在看——”
    “水的感觉!”
    水的感觉?
    连水,也会有感觉?
    聂风闻言当场失笑,心想他这个云师兄定是闷得发慌了,居然说水有感觉,惟不消
刹那,聂风再也笑不出来,缘于此时……
    就连他也感到,河水之中,有一股特别的感觉幽幽传来!
    那是一股很特殊的感觉,一股似有似无、疑幻疑真的高手感觉!
    神话感觉!
    神有神的感觉,魔有魔的感觉,在聂风与步惊云所遇的神魔之中,都给人一种霸道
无匹,唯我独尊的盖世感觉。
    然而,此刻从水里散发而出的感觉,却恍如一个神话传奇一般,虽绝顶而不霸,虽
豪情而不烈,一切恰如其分,不温不火,淡然,完美,一如神话。
    神话,本就不是真正的存在。
    神话,本就因世人的渴望与景仰而生……
    但,河水原是清澈见底,一眼便能看出河下并无任何人或别物,甚至亦无鱼虾,感
觉何来?惟聂风不愧是聂风!他很快便明白过来,河内虽空无一人一物,那股神话般的
感觉却是真的存在,因为那是一股——残留下来的气息!
    习武的人大都明白,不同的人,身上都蕴含不同的“气”、不同的感觉,尤其是内
力深湛的高手,他们的“气”更是无法掩藏。
    不过,亦有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便是不仅人有人“气”,就连世上的一草一木、一
石一花、一水一潭,亦有它们独特的“气”。
    故此,若一个拥有“神话”级气势的人路经这条小河,更曾于河边洗脸的话,那么,
河水的气,便会拥有神话的气,甚至在此人离去之后,仍历久不散。
    可见此人气势之无两,功力何深不可测!
    当然!寻常人家,又怎会瞧出河水留有特殊感觉!纵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亦未必
能一眼看出留在河水内的气息,但,超级高手使不同了!
    步惊云与聂风已能看出残留在河内的神话感觉,是否表示,他俩,已是超级高手?
    神魔一般的超级高手?
    也许是的!尽管步惊云与聂风在对付紫衣老大时大耗元气,如今仅各余半成的摩诃
无量,惟半成摩诃无毕竟仍是摩诃无量,毕竟仍是只应神魔拥有的超级力量!
    故此,步惊云与聂风能发觉那股似有似无的神话感觉,原亦不足为奇,最奇的是,
正当二人思忖之间,平静的河面……
    骤起奇变!
    蓦听“蓬”的一声!平静的河面霍地暴起一道尺粗水柱,如剑朝天激射,直射上三
丈高的半空,方才复再“碰”的一声,如烟花一般爆开、飞散、淹灭,好个一时之奇观!
    好精彩!如果那个人只是于河边洗脸,即又能把自己的气息留于河水之内,待上若
干时候,河水内的气息竟会化为实质的力量,宛如山洪暴发,这个可能曾在河边洗脸的
人,想必是一个——神话一般精彩的绝世高手。
    然而,这个神话般的高手,何以故意在河内留下会突然爆发的力量?此人究竟有何
目的?是否……
    他故意以此惊人气势,警告所有已注意或想找他的人,快快收手,绕道而行,别再
近他半步,别再阻他归隐,否则……?
    刚才留在河内的神话感觉,其实只是一种——温柔警告?
    聂风看着逐渐回归平静的河水,不由惊叹道:“云师兄,虽然我们还有三天路程便
会回到天下,但,如我们不绕路而行的话,相信在这三天的路程之中,一定还会遇上一
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三天的路途,一定不会寂寞了……”
    步惊云闻言,依旧木无反应,倏地,他手中马鞭一拍,便已再次策马起行!
    聂风唯有也挥动马鞭起行,惟其脸上,却不期然泛起一丝会心微笑。
    只因为,步惊云此刻策马所行的路,并没有绕道!
    是他害怕路途寂寞?故才会刻意不改道?们要赴上一场热闹?还是因为,他从不因
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自己的路?
    纵使明明知道是错,他还是会一意孤行的走自己决定的路?
    一直的错下去……聂风当然不会了解,步惊云此刻的心究竟在盘算什么!
    只有步惊云自己知道,他不绕道而行,全因为他很想再见一个人,一个他已没见多
年的人,一个他很想再见的人——黑衣叔叔!
    黑衣叔叔,是当年仅得十岁的步惊云,毕生首次遇见最强的一个超级高手!也是最
令步惊云猜不透、也下知其过去的高手!
    黑衣叔叔的超级风范,与及他的谜样功力,绝对与黑瞳主人那种过于“明目张胆”
的无敌功力背道而驰,他,永远含蓄、内敛、沧桑、沉默,永远像一个哀伤的神话,一
个早已在江湖淹没、却又不死的神话……
    适才,也是那股淹于河内的神话感觉,令对任何大小事默不关心的步惊云倏然顿足,
因为那种泰山崩于前也不为所惊所动的感觉,他实在太熟悉了,他肯定河内那股感觉,
确是黑衣叔叔留下!
    也只有他,才配称为神话!也只有他,才会在不哭死神的心内,留下无法磨灭的深
刻印象!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与步惊云复仇路上各持己见,到后来各走各路,相信今天,
他已是步惊云最敬佩、最口服心服的——恩师!
    然而无论二人能否成为师徒,他,仍是步惊云今生今世……
    最敬重的一个人!
    他很想再见他,他很想告诉他,当年矢志要独自报仇的霍家最后一名幼子——霍惊
觉,还没有死!
    他要黑衣叔叔知道他还没有死,并非要向他炫耀自己当年矢志复仇的信念绝对正确,
而是……
    他想他安心!
    他知道以黑衣叔叔的性情,当年尽管让步惊云自行离去,也一定会为他将要面对的
遭遇而耿耿不安。
    所以,他只想尽快再见他,让黑衣叔叔看见当年冥顽不灵的步惊觉……
    如今己平安长大成人。
    可惜的是,黑衣叔叔的行踪,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步惊云与聂风尽管并没绕
道而行,唯一路之上,却再无任何不可思议的发现。
    聂风但见步惊云横冷的一字眉几已皱为一团,神情虽仍冰冷如昔,惟目光之中,竟
似有点焦躁,不禁奇道:“云师兄,我总感到……一路之上,你像在寻找一些什么对你
异常重要的物事似的,你,到底在找寻什么?”
    步惊云并没即时回应,良久,方才缓缓答道:“我,”
    “在找一个——”
    “神话。”
    “一个——”
    “传奇。”
    神话?传奇?聂风一脸惑然!步惊云今日怎地总是神秘兮兮似的?总是话中有话?
令他也摸不着头脑?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刻步惊云所说的话,却是聂风至今所听的“步惊云语录”当
中,最接近人的一句“人”话。
    皆因步惊云向来说话,语调都是冷冷的,惟此刻步惊云的语调,有生以来第一次听
来并不冰冷,且还有点若有所失似的,可以说是有点“人”味,就像他已失去了一个他
仅存在世、唯一一个至爱亲人的踪影……
    谁是连不哭死神步惊云也要念念不忘的亲人?
    恩人?
    聂风向来都不清楚步惊云在未加入天下会前的过去,此刻更是好生纳罕,正欲相问,
惟就在此时……
    步惊云蓦地斜眼一扫他俩所策马车左边的草从,吐出三个字:“有——”
    “杀气!”
    聂风也同时感觉到了!他连随一个鲤鱼翻身,便跃上马车之顶,反应之快,绝不让
步惊云专美。
    甫上车顶,聂风再朝步惊云目光扫射的左边草丛望去,由于居高临下,聂风的视野
较坐于马上的步惊云远阔不少,可是极目眺去,聂风仍没发现左边草业内无任何可疑高
手,而刚才那股杀气,亦已一纵即逝。
    只是,穿过这个草丛的百丈开儿却有一间简陋的茶室。
    有人在卖茶。
    也有人在喝茶。
    如果步惊云与聂风适才所感到的杀气真的存在的话,那未,杀气的主人,如今可能
已身在……
    那个茶室亦未可料。
    聂风忽地回望仍泰山般坐于马上的步惊云,温然笑问:“云师兄,长路遥遥,你——”
    “要不要喝碗茶?”
    步惊云与聂风终于把马车停在那个茶室之外,一起喝茶。
    那是一间极为简陋,不!应该说极为破旧的茶室!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茶室日久失修,
再看茶室的老板及伙计们也是衣衫不整,便不能苛求这间茶室会给客人什么“绝世好茶!”
    还有,那些茶客,亦尽是风尘仆仆的商旅,显见也仅是藉喝茶稍作歇息,并不会讲
究什么极品好茶。
    幸而聂风与步惊云,也不是什么嗜茶的人,二人甫一坐下,伙计们就自行为他俩端
上两碗清茶,二人也毫不计较,一口一口的照喝。
    然而喝罢茶后,二人仍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只因二人斗地发现了一件事。
    那股杀气!
    刚才那股杀气复再涌现!步惊云与聂风清楚辨出杀气来源的方向,二人不期然暗暗
朝杀气来源一望,只见茶室内其中一桌,正坐着四名商旅!
    不!应该说,四名作商旅打扮的——江湖汉子!杀气,正是来自此四人身上!适才
杀气稍瞩即逝,是因为此名年约四十的汉子,功力看来亦相当不弱,是一等一的高手,
更已能把杀气收放自如,惟是,如今步惊云与聂风再次感到杀气汹现,却因四人似乎已
在全神戒备,蓄势待发,所以杀气才会在四人如箭在弦之间,不自觉地表露无疑。
    到底四人在戒备什么人?他们身上所被发的杀气既是杀气,那显见他们正想杀人,
他们想杀的人,又是何方神圣?会否,也是一个……神话?
    聂风与步惊云见状,仍没造声,聂风随即以“冰心诀”凝神一听,竟给他听得四人
的密话:“二弟,你真的肯定,‘他’,一定会来?”
    “错不了的!大哥,据探子回报,他每天都会前来这个茶室,风雨不改!”
    “但,二哥,三弟实在很不明白,当年……‘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何仍会未死,
再者,以他当年一世英豪,怎会甘心蛰伏于这个穷乡僻壤?”
    “三哥,这次四弟倒比你聪明了!像他这种神话一般的无敌高手,当年怎会,如此
轻易便死,他定必为着一些特别原因,才会借机遁隐,至于他为何会躲于这种穷乡僻壤,
嘿!可能大多数的绝世高手总是天生犯贱,有什么不如意的憾事,总是找个没人到的地
方折磨自己,顾影自怜……”
    “嘿!四弟所言非虚!不过无论他如何借死遁隐,今日既结我们‘陇山四君子’找
至这里,除非他不出现,只要他甫一现现身,便势难逃出我们的‘君子剑阵’!”
    “是呀!大哥说得对!纵使当年他武功盖世,能以一人之力重挫我们十大门派的围
攻,如今亦已时移世易,爹当年纵使不及他利害,却并不表示,我们四个不及他利害!
我们所创的‘君子剑阵’较诸爹当年的‘君子剑’,威力何止倍增?简直已是天下间无
懈可击的剑阵,势必把他手到拿来!爹的大仇,誓可昭雪!”
    原来又是为父报仇的故事!然而聂风以冰心诀听罢,却有点不以为然。
    依这四个自称为“陇山四君子”的兄弟所言,他们的爹当年亦曾参与什么十大门派
对那个的围攻,才会致死,既然不顾廉耻以十大派之力,以众凌寡,就是“打死无怨”,
死也话该!
    而那个能以一人之力重挫十大派的人,更是何等令人惊叹!
    慢着!聂风想到这里,猝地记起当年在雪地之上、风月门“风清鹰”兄弟一直追捕
鬼虎,就是要找出鬼虎叔叔主人的下落,他的主人,也曾以一人之力重创十大门派,令
致武林一度萧条。
    难道,眼前这陇山四君子话中的他,正是鬼虎叔叔已经死了的……
    主人?
    当年十大门派的余孽或后代,仍是对他穷追不舍,不放过任何一雪前耻的机会?
    聂风不期然回望步惊云,只见他似亦陷于一片沉思,看来,他虽并没修习聂风独门
的“冰心诀”.亦能从陇山四君子的咀的移动大概知他们在说些什么鬼话。
    此时,聂风又听四君子中的老三道:“是了!二哥,那家伙每天前来这爿茶室,究
竟干些什么?”
    “他?嘿嘿,据探子给我的消息,他在这茶室所干的事,可真是报应呢!他呀,他
其实前来这茶室内是为了……”
    话未说完,就见那老二脸色一变,继而一阵振奋低呼:“啊!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他……”
    “来了!”
    来了!陇山四君子的老二能够知道“他”来了,缘于他已清楚听见远处传来一些声
音。
    身怀“冰心诀”的聂风当然也听见了,就连一直沉默的步惊云亦同时听见了!只因
为那阵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并不难辨认,那是一阵——
    胡琴之音!
    一阵非常苍凉寂寞的胡琴之音!
    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能奏出如此苍凉、如此寂寞的胡琴之音之人,那种苍凉,仿佛
天大地大,却空余他一人在饮恨,宛如一个薄命一生的沧浪客在咏嘘遗恨。琴音中的寂
寞之意,更令闻者心碎,宛如,“寂寞”,已成为一件令人心碎欲死的武器……
    然而,管琴音苍凉萧索,聂风与步惊云却并没心碎,他俩只是面色陡变!全因为,
他俩皆曾听过这胡琴之音!
    还记得,聂风在十一岁之年,也曾在鬼虎叔叔所栖身的蛇穴之内,以冰心诀隐隐听
见从漫天风雪中传来的一些胡琴之音,当其时,小小年纪的他,亦一度认为鬼虎叔叔的
主人可能未死,可惜到后来,其主人始终没在小聂风的眼前出现。
    不过令聂风始终印象犹新的,还是那些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胡琴之音,当年雪地
上所传来的琴音,它的曲调,正好与现下从远处传来茶室的琴音——模一样!
    怎么可能?聂风深深纳罕,那种胡琴的苍凉曲调,并不民间的一般乐曲,而是经人
悉心编排,故如今奏此乐章的人,定是当年于雪地操琴的人无疑,难道……
    鬼虎叔叔的主人真的未死?
    这个曾叱咤一时、名动江湖的一代豪杰若然未死,那,已借死不问世事多年的他,
如今又是何生模样?
    一念至此,聂风的好奇心更是大起,益发想一睹这个曾令鬼虎叔叔忠心不二的主人,
霎时之间,聂风的心头充满热切的期待。
    惟聂风的期待,犹不及此际藏于步惊云目光内的期待之深,因为那首胡琴乐章对于
步惊云来说,甚至比聂风倍为熟悉!
    步惊云怎能忘记,多年之前,他曾在黑衣叔叔居处暂宿的那段日子?他怎能忘记,
那柄拒他千里、令他这暴戾的死神咯血的英雄剑?他又怎能忘记,他偷学自黑衣叔叔的
“悲痛莫名”?
    还有最令他难以忘怀的是,黑衣叔叔每夜所奏的胡琴乐章那篇乐章,他一连数晚听
了多遍,只要拉出首三个词子,他便会立时认出!
    故而,如今他比聂风更快认出了这篇胡琴之音,也更肯定目下操琴奏曲的人,必是
当年的黑衣叔叔无疑!
    只有他,才会奏出那样沉雄悲痛的乐曲,唯有他,才会比“天长地久”更沧桑……
    骤然间,不独陇山四君子掌心全在冒汗,蓄势待发,就连聂风与步惊云,掌心亦在
冒汗,他们想见多时的人,终于与他们愈来愈接近……
    就连茶室内的其余商旅,骤然不知就里,亦悉数被这苍凉无限的胡琴之音吸引,纷
纷同琴音传来之处瞥去。
    操琴的人影未现,琴音已然顿止,一个低沉无限的汉子声音却嘎地自远处隐约传来,
徐徐轻叹道:“说英雄,叹应雄。人生命运巧相同,只恨一个英雄,一个应雄,斗尽半
生岁月,本欲黯然引退,静过此生,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命运从没在他俩自己手中!”
    声音萧索无奈,步惊云一听便全然认出,那正是黑衣叔叔的声音!
    来人真的是黑衣叔叔!
    但,黑衣叔叔为何会前来这个茶室?他不是已不想再见任何人的吗?
    步惊云井没思索多久,一条魁梧的汉子身影,已随着声声叹息,一步一步的自远处
级级接近。
    乍见这条汉子身影,陇山四君子以在袍内握剑的手,握得更紧,聂风,亦是一脸期
待,期待一赡这绝世英雄的风采!
    而步惊云,却是一脸凝重,然而脸色凝重,并不表示他不想再见当年的黑衣叔叔,
他是极为凝重地期待着!
    来了!步惊云还依稀可辨正从远处步近的身影!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头不经意的散发,一身素色长衣,他的装束,还是与多年
前二人相遇时没有两样!
    还是一样的轩昂、伟岸。
    辽是那样配给千人万人俯首崇拜!
    这个于死神有恩、本可一世称雄却不想一世称雄的神话人物。
    终于来了!
    当神话与死神重逢之时,他,会否还认得步惊云这个当年极其倔强不屈、胆敢违逆
其安排的——霍惊觉?
    他不认得!
    当这个万人期待的人步进茶室内的时候,他与步惊云与聂风所坐的桌子已极为接近,
可是,他居然没朝两人望上一眼,就象他完全没有认出已长大成人的霍惊觉!
    他没有即时认出他,非因步惊云的容貌变迁太大,而是因为他根本便不认识步惊云,
步惊云也不认识他!
    他根本便不是——他!
    步惊云期待再见的黑衣叔叔!
    但见来人是一名已不再年青的汉子,可是也和黑衣叔叔一样,总是难从他的脸上瞧
出其实际年纪这名汉子,也如黑衣叔叔般一头散发,却是如雪般白的白发。
    他也和黑衣叔叔一样一身长衣,然而他的衣衫却并不是黑素衣,而是一袭白衣!
    正因衣白,所以更见浸尘,更觉他潦倒。
    衣白渐浸尘……
    惟是,这名汉子与黑衣叔叔也并非毫无相同之处,他的脸,反与黑衣叔叔的容貌有
五六分相似,是那种耐看而不令人讨厌的脸,还有,他的声音,正如步惊云先前所听见
的叹息声,亦与黑衣叔叔几近一样。
    最难得的是,他脸上所流露的沧桑、疲倦、竟与黑衣叔叔当年的沉默神情,没有两
样,仿佛,他和黑衣叔叔,都曾拥有相同的命运,都曾可以成为举世瞩目的英雄,到后
来却又不想成为英雄,悄然而退……
    除了衣衫及发丝之色一黑一白,稍有分别外.这名汉子与当年的黑衣叔叔,简直像
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似的,骤眼眺去,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而最令步惊云感到惊异的,还是这名白衣沧桑客的身上,隐然流露的无上气势,可
能寻常人家、甚至那陇山四君子也无法感觉。
    但身负摩诃无量的步惊云,却清楚感到,这汉子身上也同样散发着黑衣叔叔那种一
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神话气势!
    他更可肯定,适才在河内所残留的无敌气息,也是此人刻意留下,他在暗暗劝告想
找他的人,别要骚扰早已隐退的他,别再找生不如死的他……
    这根本绝不可能!步惊云的心陡地凉了一截!势难料到,这个世上,除了黑衣叔叔
拥有那种沉默一如神话的落难英雄气度,还有另一个与他相若的男人,可以流露相同的
气度,相同的武功气势!
    也许唯一最大的分别是,黑衣叔叔犹如一个“淹没”的沉默神话,眼前的汉子,却
严如一个“穷途潦倒”的沉默神话。
    是的!他真的十分潦倒!瞧他脸上满是胡渣,白色的衣衫不但浸尘,且还相当破烂,
可见生活已是捉襟见肘,难怪他手中拿着一个残旧胡琴,适才口里还在轻吟轻叹着那段
什么“英雄、应雄”故事的章目,显见十成也是前来此茶室一边操琴,一边诉说江湖故
事,他是来卖艺的。
    但那胡琴……
    他手中的胡琴虽然着似水流年前变得“年老色衰”、残旧非常,却并无半分破烂,
可见他这些年来何等珍惜这古旧的胡琴,犹如在珍惜一个曾与他患难与共、生死与共的
好兄弟、好知己一样……
    不错!茫茫人海漫无起点终点,又有谁愿与落泊人一起风雨赶路?又有什么才是真
正的永恒?
    也许最重要的,也仅是亲情、爱情……
    友情。
    而那胡琴,却是一个他今生今世最重视的知己,不!最重视的好兄弟所赠,故他才
珍之重之。
    尽管步惊云知悉来人并非黑衣叔叔,微感失望,然而一旁在虎视眈眈的陇山四君子,
却绝对并没失望。
    他们从没亲眼见过那个曾一剑力敌十大门派的武林神话,只是从不少江湖前辈口中,
得知那人一身散发,一身长衣,而且喜操胡琴,如今这名白衣汉子乍然出现,气度虽潦
倒却奇特,更是今四君子无从置疑,十分肯定眼前人正是当年人,剑,已随时待发!
    甚至聂风,亦绝对没有失望!眼前汉子,与当年他所想像的鬼虎叔叔主人之外貌,
完全吻合,更何况,他还会操当年雪地上相同的胡琴曲调,他的身上,也隐隐然散发着
一股神话色彩……
    这名白衣汉子,既是前来卖艺,故似乎并役注意周围有六双眼睛,在有意无意之间
打量自己,他只是一直向掌柜步去,淡然招呼道:“掌柜,你好。”
    他的声音沉默,一如黑衣叔叔,想必,他虽非他,也准有黑衣叔叔类的前事,他仿
佛已不想再生于这个世上,他仍生存,只因有一个对他极为重要的兄弟尚在人间……
    他仍死心不息,仍记着当年那分难得的情……
    掌柜是一个大好人,并没嫌弃此人前来操琴卖艺,温然一笑,道:“啊!胡琴先生,
你今日怎么这样迟了?我们这爿茶室,没有你来说那个动听的英雄故事,商旅们可还真
寂寞呢!”
    胡琴先生?这肯定不是一个真名字!那有人以乐器为名?
    这名白衣汉子答道:“掌柜,我今日有点不适,所以才会迟了一点,莫要见怪。”
    聂风闻言,随即看了步惊云一眼,难怪那陇山四君子说“他”正在受着报应了,若
他真的是当年曾叱咤一时、以一敌万的豪气英雄,如今却沦至在茶室卖艺谋生,落泊江
湖。
    惟话虽如此,这名白衣汉子尽管状似潦倒,却依旧敬业乐业,和掌柜寒暄两句之后,
也悠然找了个位子坐下,接着就要拉动胡琴,开腔献艺,谁知……
    嗓门还没张开,已有一个冷冷的声音阻止他,道:“慢着!”
    “说故事的,你真的唤作——”
    “胡琴先生?
    问这句话的人,正是四君子中的老大,白衣汉子虽被其出言相邀,却一点也不感到
意外,他适才看似没注意茶室内的人,却其实早已瞧清楚茶室内有些什么人,甚至步惊
云与聂风,可能亦早被他扫视了不下数十遍,他只是不需表示他知道各人的存在而已。
    但听他好整以暇,淡然回答四君子的老大:“江湖卖艺,本就不需以真姓名示众!
在下当然并非唤作胡琴,那只是乱起吧了。”
    “然则,你到底姓甚名谁?”
    “说真的,在下一介落泊男儿,也羞提父母所取名字,这位大侠,又何苦强人所难?”
    四君子中的老四见他三缄其口,已开始显得不耐烦,这地插咀耻笑:“是的!你真
的很落泊,很潦倒,不过这都是你话该的!你不用再佯装下去了!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当年你重挫的十大派之其中一派——陇山剑‘万城’的后人,今日,我
们就以我们所创的‘君子剑阵’,替爹手刃你这个罪魁祸首……”
    那白衣汉子仍是懒洋洋的摇首回应:“抱歉!在下真的只是个说故事的,并不知道
什么十大门派,我已经很潦倒,望诸位大侠高抬贵手,别再落井下石,让我在这里好好
谋生。”
    四君子的老大谩骂道:“呸!你还在装什么蒜!即使你已穷途潦倒,也太便宜你这
种人了!是你令到当年十大派气势丢尽,颜面无存,更导致武林萧条,你以为自己就这
样可假死全身而迟?哼!没有那样容易!”
    “今日,无论你如何狡辩,也无法逃出我们掌心!兄弟们……”
    “君子……”
    “剑阵!”
    一声号令,四君子其余三人亦不打话,猛地已抽出隐藏的剑,“伏伏”连声,四人
已齐齐掠至白衣汉子周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把他围困在方圆两丈的剑阵当中!
    那白衣汉子眼见四人动手,不禁又道:“各位大侠且别意气用事!在下给各位赔个
不是!在下一死又有何足惜,只是,若连累茶室老板茶具被毁,赔了老本,实在于心难
安……”
    可是,四君子的剑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那个老大复再暴喝:“妈的!我们四看
子剑出必见血,还顾虑他什么茶具木桌!”
    “接!……招!吧!”吧字甫出,四君子已同时动剑!
    斗然间,一直在旁观的步惊云及聂风,但见剑光铺天,恍如一张天罢地纲,密不遗
风,泰山压顶一般向白衣汉子压去!
    好一个君子剑阵!这个剑阵虽名“君子”,却一点没有君子的平和之风,反而异常
狠毒凌厉,且四人合使,简直把困在剑阵中时人去路尽封,欲脱无从!
    步惊云与聂风乍见这个剑阵,二人皆不由自主心中暗思:真是江山代有人材出!这
陇山四君子的剑阵真的严密诡奇无比,若他俩在阵中,无论身负的内力如何深厚,只怕
也需费上一番功夫,方能破阵!
    可是,何以白衣汉子仍不还手,难道他身负奇伤,抑或真的有不能动手的苦哀?正
想以他比声音还要快的身手,扑进剑阵内救他之际,谁料……
    步惊云却蓦地一把搭着他的肩,像叫他别要出手!
    聂风很快便明白步惊云为伺阻止他出手,因为他根本不需出手!
    只见于电光火石之间,仍于剑阵中端坐着的自衣汉子,脸上的无奈无助,遂地一扫
而空,换上的,竟是一脸剑气!
    一脸神话般的剑气!
    不错!即使他与鬼虎的主人有所不同,但,鬼虎主人既是一个神话,这个与他气质
相若的白衣男人,极有可能,也是一个神话!
    一个被逼再出手的神话!
    四柄君子剑已至其方圆五尺之内,可是,他犹是那样气定神闲,只是悠悠转身,对
着四柄刺近的君于剑道:“唉……”
    “君子之剑,你们一铸为四,剑名‘君子’,本应铸给君子所用,如今,你们却落
在四个满口污言秽语、并不算温文君子的人手上,剑啊!你们四柄若真有知,可会感到
怀才不遇?”
    “人?”
    “剑?”
    “不?”
    “配!”
    语声方歇,那白衣汉子的目光猝地泛起无限同情,这种怜惜更落在逼近的四柄君子
剑之上,说也奇怪,奇事,遽地发生了!
    赫听“波”的一声!四柄君子剑蓦地不停自行抖动,恍如剑也无颜面对白衣汉子这
剑中神话的声声反问,剑,也在深感自身落在不是君子的人手中而惭愧,惭愧得全身颤
抖……
    剑既然蓦地抖动不息,陇山四君子的手竟再无法操往四柄君子剑,突闲“铮铮铮铮”
四声,四柄君子剑猛地脱手,一同插于白衣汉子跟前的地面上,插地后剑锋犹在抖动不
休,俨如在向可能是剑中神话的白衣汉子认错,剑锋,亦登时黯然无光!
    还有那陇山四君子,居然亦无法拔剑再上,缘于四柄君子剑抖动同时,他们发觉一
股力量自四柄剑柄传至他们虎口,再由虎口直透丹田,把他们四人体内的真气震得紊乱
不堪,四人骤然双腿一软,登时“唉”声迭起,本来应是深具气节的所谓君子,赫然己
与四柄君子剑,纷纷跪于那白衣汉子之前,且因体内真气逆乱,一时间亦无法挺腰再站
起来!
    这一变实是相当惊人!聂风早觉此人应是鬼虎叔叔那个力敌十大门派的主人,亦不
虞他身手未动,剑与人,已给他唬得屈膝跪拜。
    步惊云更是神为之夺!当年黑衣叔叔曾以目光折曲竹剑,已令十岁的他惊为神人,
目下这汉子于言谈之间,竟可把四柄君子剑羞辱得无地自容,人剑齐拜,实与黑衣叔叔
以目曲剑,有异曲同功之妙!如果他真的以言语令四剑惭愧,那,他便堪称为剑中神话!
    即使他其实以内力隔空运劲令四剑抖动,这份功力,亦足以称为神话!
    那白衣汉子叹道:“哎……”
    “无名,我答应你不再出手,想不到,今日还是破戒了……”
    “只是,你可知道如果他们仅是向我侮辱,我会忍一时之气,姑且就吞了这口气,
但………”
    “他们每一声,每一句都在侮你,说你令武林萧条,说你活该穷途潦倒,你是我今
生最好的一个……,试问,我又怎能……再忍下去?唉……”
    一语至此,那白衣汉子又长长叹息一声,像是无法达成对那个“无名”的诺言而深
感内咎。
    无名?步惊云与聂风听闻这个名字,方才如梦初醒,双双心忖:难道黑衣叔叔,或
是鬼虎叔叔的主人,唤作——无名?
    一个曾叱咤江湖、以一敌万鬼神的武林神话何以会唤作“无名?”无名这二字背后,
一定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凄凉往事。
    那白衣汉子叹息过后,又转脸回望茶室掌柜,满怀歉意的道:“掌柜,实在很多谢
你在这些日子以来,不厌其烦,让我这个落泊人在这里操琴维生,可惜……”
    “今日我已泄露了自己的武功,此地已不宜再久留下去,恐怕我真的要离开此县,
掌柜,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白衣汉子真的说走便走,“见”字刚歇,已然转身就走,不料就在他与步惊云及聂
风擦身而过时,他却不期然停下脚步,他……
    望着聂风!
    他,在干什么?
    这亦正是聂风此刻心内泛起的疑问!然而白衣汉子的目光看来却没有半点恶意,相
反还有一温暖笑意,但听他对聂风道:“年轻人,谢谢你刚才想出手救我。这个年头,
愿意路见不平的人,已愈来愈少了,英雄,也愈来愈少了,唉……”
    又是一声长叹!这个白衣汉子,怎地把叹息变成习惯?
    是否,他的前半生,有大多令他叹息的遗憾?致令他习以为惯?
    然而,他适才身处令人眼花绕乱的剑阵之内,仍有瞧出聂风曾想出手相助,这份修
为,恐怕连步惊云及聂风亦自叹不如!
    那白衣汉于的目光又徐徐落在一直不语的步惊云身上,陡地,他的目光闪过一丝精
光,一丝像发现宝藏的精光,又像是发现了一颗令人瞩目的流星,但听他满含深意的对
步惊云道:“真奇怪!”
    “我,竟然看不透你。”
    他看不透他?原来,他一直也在留意步惊云?
    “坐在你身畴的这名长发小子,应是你师弟吧?他习武的优厚潜质,我一眼便能看
透,而且亦隐隐感到,他全身笼罩一股无形的刀气,想必,他所习的武功,有一半是用
刀的!”
    他说得一点不错!聂风虽以风神腿饮誉江湖,惟其实在这些年来,他亦时会习练当
年窥自聂人王的傲寒六诀,身负刀气实不足为奇!
    白衣汉子续对步惊云道:“但你,我也可瞧出你浑身笼罩着一股剑气,只是,这股
剑气却令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种如见故人般的感觉,可是,你这么年轻,绝
不应会是我这个风雨故人,但,你为何拥有与他类似的……剑气?”
    说至这里,白衣汉子忽地探出左手,道:“年轻人,我可否试一试你?”
    语声未歇,他的左手己闪电拾着步惊云的右肩,出手之快,步惊云要闪避也来不及,
当场给他搭个正着,接着,他骤觉一股如汪洋大海般的剑气在其体内运行,刹那之间已
运转了一大局天,同一时间白衣汉子已然抽手!
    但见白衣汉子面露极为惊讶之色,道:“不……可能!你怎可能身负与’他’辕出
一辙的剑气?难道……你是‘他’的后人?你,是他的儿子?抑或徒儿?”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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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惊云体内的剑气,其实只有霍家剑气与及黑衣叔叔“悲痛莫名”的剑气,瞧这白
衣汉子如斯紧张,他口中的“他”,步惊云相信必是黑衣叔叔无疑,遂破例张口答道:
    “我……”
    “已知道……”
    “你在说谁。”
    “可惜,我虽然……”
    “很想当‘他’的传人,”
    “却始终无缘……”
    “当他的传人。”
    白衣汉子听罢步惊云这句一分为七的话,霎时不由有点失望,茫然沉吟:“是……
的,真的可惜!”
    “你,是一柄悲痛的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中奇材,若你能成为‘他’的后人,
他日在剑方面的成就,肯定不比我与他逊色,可惜,真是可惜……”
    “以‘他’那样一个爱材的人,何以偏不纳你为徒?”
    步惊云冰冷的目光竟然罕有地若有遗憾,答:“他,当年不纳我为徒,”
    “其实是为我设想。”
    “我很明白。”
    “所以从不怪他。”
    “我只怪我自己……”
    “倔强!”
    白衣汉子眼见步惊云即使不被纳为徒,亦为‘他’说公道说话,眼神之中不期望流
露无限欣慰之色,温然道:“不!你能为他说话,他当年不纳你为徒,便是他自己的损
失!年轻人,你可也别要气馁,以你的练剑资质,将来一定会自成一家!”
    “他若是剑中神话,你将来便一定会是震惊武林的——剑中传奇!”
    在旁的聂风一直听得莫名其妙,他从不知道以一双冷手使动排云掌的云师兄,居然
曾经习剑,也居然差点成为“某人”的徒儿,而对于一二人话中的“他”.聂风更愈听
愈是迷惑,不由问那白衣汉子:“前辈,晚辈有一个很冒昧的问题。请问……
    “你,是否鬼虎叔叔的……
    “主人?”
    乍闻“主人”二字,这名白衣汉子陡地浑身一震,继而又是一阵深深叹息:“对不
起,年轻人,我虽然与你所说的那个鬼虎主人,拥有几乎相同的命运,但,我并没有那
样的福气,可以成为别人的主人……”
    聂风大奇,追问:“前辈既不是鬼虎的主人,那前辈到底是……
    聂风本想问白衣汉子到底与鬼虎主人有何关系,谁知话未说完,突听身后仍然软跪
地上的四君子中之老大,一脸狞笑道:“嘿嘿!老子已经知道你这个白衣家伙……”
    “到底是谁了!”
    此言一出,茶室内的一众人等,皆朝四君子的老大回望,但见他一脸狰狞,似已记
起一个极度震撼的江湖传闻一般,君子之风已荡然无存,只听他吃吃笑道:“还记得,
当年的武林前辈曾对我提及,那个武林神话,曾有一个与他同样利害、同样命途的所谓
好兄弟,可惜此人甚不长进,武林神话的所谓好兄弟,居然……”
    “卖!”
    “国!”
    “求!”
    “荣!”
    “哈哈哈哈……”
    卖国求荣?这是多么严重的罪状!纵是武林神话亦无法担戴得起!眼前这个也如同
神话的白衣汉子,竟然曾是一个卖国贼?
    所以……
    为了逃避世人批判的鄙视目光,他才会在这穷乡僻壤隐姓埋名?
    白衣汉子乍闻此,一时间竟没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苦苦一笑,凄然道:“卖国?”
    “你知道的内情又有多少?”
    “我根本不用向你解释,根本不用为自己的声名解释……”
    说着说着,他居然放弃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已然转身离去,谁知就在他转身同时,
四君子的老大又再絮絮不休,说他一句:“嘿!有云‘物以类聚’,‘未观其人,先观
其友’,武林神话的好兄弟尚且卖国求荣,那个武林神话又怎会是好人?想必,‘他’,
也曾与你一起——”
    “卖国!”
    一起卖国四字,简直字字如雷,轰得那白衣汉子全身颤抖,他遽地转身,瞪着四君
子的老大,义正词严、一字一字的为他的好兄弟辩白:“不!”
    “他!”
    “绝!对!没!有——”
    “卖!国!”
    这名白衣汉子,本来一直不在乎四君子老大耻笑他如何卖国求荣,然而乍听见涉及
他那位好兄弟的清名,他便不由分说,忙不迭马上替他辨护,可见他如何在乎这个兄弟。
    “如果你们硬要说当年有人卖国,你们就说我好了!‘他’,只是于最后关头放我
一马,‘他’,绝对没有卖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千秋万世,若有人要唾骂卖国求荣
者,就唾骂我吧!”
    他竟然把全部罪名都独搅身上,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为了何人?聂风与
步惊云深感纳罕。
    四君子的老大为了扭转自己软跪面前的鬼态,不由又邪笑道:“呵呵!那你即是承
认当年曾卖国了?哼!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
    白衣汉子又是苦涩一笑,道:“是!我当年确曾卖国又如何?中国全民皆苦,活在
昏庸无道的皇帝手上,这个由无道皇帝管治下的中国,早就该给我这样的卖国贼卖掉!”
    四君子的老大道:“好啊!你终于也亲口承认了?嘿嘿,也好!反正我们仍未找出
那武林神话是生是死,今日能羞辱他生前的所谓好兄弟,亦总算大快用心!”
    说着朝茶室内的商旅道:“各位!此人既直认是卖国贼,便应受尽千人万人唾骂!
大家若是爱国的话,就向他吐一口吧!”
    茶室掌柜及伙计们当然不以为然,惟众商旅却是面面相嘘,似在犹豫,想不到,这
四君子的老大如此懂得挑拨人心,居然想煽动群众屈辱白衣汉子。
    然而就在众商旅面面相觑之际,突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我,”
    “绝对相信——”
    “他并没卖国!”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一直不大言语、其冰冷神情令众商旅感到心寒的——步惊云!
    步惊云一语乍出,聂风也当场站了起来,道:“不错!我相信,这位前辈,绝对没
有卖国!”
    四君子老大闻言冷笑:“哼!你俩异口同声认为他没卖国,从何见得?”
    聂风一瞥白衣汉子,气定神闲解释:“这位前辈身负神话般的剑气,举手投足间已
能令人剑屈服,此等神而明之的修为,你以为是卖国能换来的吗?”
    “习武的人若要练至一个超凡入圣的境界,第一件事便需摒弃一切杂念,摒弃一切
私欲,他又怎会贪慕虚荣或金银财帛而卖国,这根本不合情理!”
    是的!聂风说得一点没错!步惊云虽然并没解释,似亦与他持同一想法。
    四君子老大道:“呸!连他自己也承认了!你们两个,又何必枉作小人?”
    步惊云与聂风不约而同朝白衣汉子一瞥,只见他本已苦涩的表情更苦,步惊云益发
隐隐感到这个本可成为神话传奇、如今却又寂寞潦倒的白衣汉子,背后一定有着不足为
外人道的苦哀,也许,更藏着一段令他五内吐血、有苦自知的哀伤故事……
    果然!这名白衣汉子,眼见聂风仗义直言维护他,不动的心,似乎深深有所感动,
他遽地叹息着道:“我曾在这个茶室之内,说尽几许江湖故事,可是,我心中一直有一
个故事,从没有说出来。”
    “本来,我预算终此一生,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及这个淹没了的故事,然而今天,
竟然有人会怀疑我毕生最好的兄弟——‘他’,也是卖国之贼,他纵然已死,也不应受
到如此怀疑,为澄清他的清誉,看来,今日我已不能不说出这个故事了……”
    一语至此,白衣汉子又幽幽的看了看步惊云及聂风,看了看掌柜与伙什们,还有满
屋商旅,与及那陇山四君子,苍凉而又萧素的道:“这将会是我在这里所说的最后一个
故事,这故事,其实是关于两个命运纠缠半生的男人,他们亦敌亦友亦兄亦弟的故事……”
    白衣汉子至这里,不由有意无意地朝步惊云及聂风一望,仿佛,以其超凡修为亦已
一眼瞧出,聂风与步惊云,将来亦会象他和他的好兄弟一样,亦敌、亦友、亦兄、亦弟……
    接着,他便再次提起他手中珍之重之的古旧胡琴,一下一下地拉动着令人碎心的琴
音,他的人,亦霎时回到了过去……
    一连串的名字更霎时涌上他寂寞的心头,那是一连串与他曾有紧密关连的名字,他
的前半生,就在这一连串的名字中,转来转去,终于转致如今一败涂地!潦倒收场!那
一连串的名字就是……
    慕龙。
    小瑜。
    僧皇。
    剑圣。
    还有他今生今世,将永不会忘记的一个名字——无名!
    无名,也曾唤作——英雄”、”英名”……

                  ※               ※               ※

    无剑之剑,是为真剑;
    无心之心,是为真心;
    也许,无心成为英雄的英雄,才是真正的……
    英雄。

                  ※               ※               ※

    碧世苍茫,某代某年某月,也曾有一个令天下群豪竞折腰的无名英雄。
    他不堪的身世,已是久远以前的故事。
    而他坎坷半生的故事,也由他毕生的其中一个宿敌展开……
    那个宿敌,有一个天下人都应尊崇的外号。
    剑圣!
    剑中之圣!
    他从不笑。
    他不笑,全因为他从来也没真正的满足过。
    何以他从不满足?缘于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已经得到太多。
    他,五岁学剑,七岁已青出于蓝,九岁一剑成名。十三岁时更已悟出更高境界的剑
道,从此创下圣灵剑法,功力益发炉火纯青;若他不喜欢的话,无人能近其身三尺,亦
由那时开始,他在剑术的比试上,从无败绩!
    后来,江湖人更尊称他为——剑圣!
    可知他的剑艺已是何等超凡入“圣”!
    可是,剑圣并不快乐,因为他今年还只得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想想也觉可怕!他人生的路,还只是走至二十七岁,已经得到一切剑术、
修为、尊崇与荣誉,已经得到太多,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只是……
    他还没死!难道真的要他就此抱着“剑圣”这荣誉终老?成为剑中之圣,便是他一
生所求的极限?
    不!心高气傲的他犹不满足!他认为,在这世上某个角落,一定还有一个与他旗鼓
相当的绝世剑手,只要与这个绝世剑手一战,他一定可以将自己已经超凡入圣的剑艺再
度提升!
    惟普天之下,是否真的有一个与他同样利害的剑手?会否,这世上根本便没有更强
的剑手?剑圣,已是剑中之圣,剑道之终极巅峰?
    他不知道!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今日,他才会前来这个地方。
    但见二十七岁的剑圣,正静立于一座古刹的大殿之内,他翘首看着殿内安放着的释
迦大佛,连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更遑论会叩拜神佛!
    这座古刹,唤作“弥隐寺”,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院,不过剑圣今日前来此地,
非为拜佛,他从不信天佛,他只深信,命运就在他自己手中!
    他今日前来此弥隐寺,无非是找一个人——弥隐寺这一代的主持。
    僧皇!
    众僧之皇!
    据闻,这个僧皇,自小已精通佛、医二理,他更是全神州僧侣们最推崇倍致的高僧,
故有“僧皇”之称。
    再者,这个“僧皇”除了精通佛医二理,还有一种本事。传说他额上嵌了一块“照
心镜”,可以看尽红尘内的世人世事,神妙无穷。
    剑圣今日找他,便是要僧皇为他一看,究竟这个浩瀚人海,还有否值得他再拔剑一
战的超级剑手?
    他手中所握的无双剑,已快要封尘了……
    剑圣等不多久,终于被一个小和尚请至寺内东厢某个厢房之外,小和尚道:“剑圣
大侠,僧皇主持最近微感抱恙,本欲谢绝一切访客,不过今日乍闻剑圣大侠亲自造访,
僧皇主持竟然叹了一句‘要来的人终于来了’,于是不由分说,便遣弟子前来相请。剑
圣大侠,看来,僧皇主持与你相当有缘啊!”
    “是吗?”小和尚一片热心相告,剑圣却是冰冷回应:“那你何不快快住嘴,去干
自己的事?别妨碍我与你们主持说话!”
    小和尚不虞自己一片热诚,却遭受剑圣冷言相向,登时窘态毕露,不知如何应对,
幸而,此时厢房内已传出一个苍老慈祥的声音为他解围:“法显,念诵晚课的时分将至,
你何不前往普心殿好好准备?这位剑圣施主,就由为师招呼好了。”
    这个号作法显的小和尚,真是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连忙打躬作揖,呐呐而答:“是……
的。僧皇主持,弟子这就立即往……普心殿。”说着已趁机溜之大吉。
    原来适才那苍老慈祥的声音便是僧皇?剑圣不禁眉头一皱,心想僧皇果非徒负虚名,
单听适才那祥和的声音,已知他佛法之深。
    可是剑圣仍是目中无人,也没得僧皇同意,伸掌一推,便把厢房的门推开,只见厢
房之末,正背坐着一个身披素净袈裟的和尚,这个和尚的背影看似并无特异之处,惟剑
圣修为极高,已隐然感到,这和尚身负一股祥和之气,是高手!
    “你,就是那个传说可看尽红尘一切世事的——僧皇?”剑圣不屑的问。
    僧皇对于剑圣语中的不屑竟置若罔闻,他落落大方的答:“贫僧正是。”
    剑圣冷嘲:“嘿!既是出家守戒的所谓‘贫’僧,何以又会冠以‘僧皇’如此浮夸
霸道的法号?”
    僧皇笑语解释:“俗世凡人,心常失主。他们永远可望有更高深的人为他们释疑解
困;贫僧被一众僧侣冠上‘僧皇’之名,亦只是一种吸引世人入信的法门。当世人皈依
之后,才好好向他们宣扬正信的佛法。”
    剑圣道:“你倒是能言善道!不过你既被称为能看尽红尘世事的僧皇,又可知道我
剑圣此行目的?”
    僧皇未待他把话说完,已缓缓转身,看着倨傲不群的剑圣,神色霎时变得有点黯伤
道:“贫僧早已知道你此行目的。剑圣施主,你是前来想问贫僧,究竟这人间还有没有
仍值得你一战的剑手,是不是?”
    “剑圣施主,贫僧可以立即告诉你……”
    “有!”
    “这个世间,仍有一个人可以与你一战!”
    剑圣向来恃剑自负,骄横江湖,此刻亦不由感到愕然;他愕然,一来是僧皇转身之
间,他已彻底看清楚僧皇的脸!
    只见这个传说中的僧皇,约是六十上下年纪,一脸祥和已不在话下;最奇妙的,是
他的额前真的嵌着一块径阔两寸的细小铜镜,光可照人,仿佛真的可看尽人海众生一切
烦恼纠纷,就连剑圣的烦恼,亦在他意料之中,因为如今“照心镜”镜中映照之人,正
是剑圣!
    第二件令剑圣感道愕然的事,便是僧皇竟真的未卜先知,预先猜得他此行是为求知
道谁可与他匹敌而来。
    然而,剑圣不愧也是一个圣者,弹指间已能平佛自己心中的惊愕,但见他脸色一沉,
道:“想不到你早已知道我此行目的,好一个僧皇!那么,你如今还是别要浪费本剑圣
的光阴,快告诉我!那个可与我匹敌的剑手是谁?他如今又在何方?”
    僧皇凝视剑圣,满目满脸同情之色,恍如在看着一个失败者,一个人生的彻底失败
者,悲叹:“剑圣,你又何苦硬要找出这个人?须知道,即使贫僧告诉你这个人如今在
哪,你也必需耗尽半生岁月才可等着这个人,然而生命苦短,除了剑,难道你已无法想
出另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何苦把终生生命浪费于剑之上?”
    剑圣向僧皇横眼一晒,反问:“嘿!我自小生于江湖,长于江湖,便要剑霸江湖!
若不是要威震江湖,扬名立万,当初又何必闯荡江湖去?”
    僧皇劝道:“但,纵使最后能剑霸江湖,你又将如何?”
    “谁知道!”剑圣已有点不耐烦,江湖人向来都对他敬畏万分,他从没说超过三句
话而仍未答致目的,他道:“人在江湖,便一定要扬名立万!当你不能成为强者,谁会
对你青睐?战败的狗,只有带着战败的耻辱回家,比战胜者更痛苦!”
    “我,今日一定要你说出,那个可与本剑圣一战的剑手究竟栖身何方!即使走遍天
涯海角,我亦要把他揪出来与我一战!”
    僧皇问:“你不后悔?”
    “哼!即使日月沧桑,星辰转移,我亦绝不会是言悔的人!我,绝不后悔!”剑圣
不假思索反驳。
    僧皇黯然的道:“但你若真的找得这个剑手,你将会不再是——剑圣!”
    “哦?”剑圣心忖,这秃驴怎么愈说愈不合情理?
    “一个败了的剑手,便再不能称为剑圣;剑圣二字本就应该永远不败的!所以你现
下收手,还不太迟。”
    剑圣闻言只是冷笑:“很好,僧皇,那本剑圣对这剑手益发感兴趣了。他到底是谁?”
    僧皇又是一阵哀伤的叹息,然而这次却并非为剑圣这未来的失败者而叹息,而是为
了一个命运比剑圣更令人唏嘘、更可歌可泣的人而叹息,他道:“他,将会是武林的一
个神话,亦将会是一个举世瞩目的英雄,可惜,刹那人生,英雄弹指老;任教你与他豪
情盖世,终不敌似水流年;他的一生,将会比你的一生更令人惋惜……”
    “世上英雄的诞生,大都需经过人世千百般的沧桑,唉……”
    剑圣愈听愈觉失笑,不屑的问:“是吗?这世上真的有比本剑圣更光芒万丈的人?
他如今在哪?”
    僧皇凝视着剑圣,一字一字道:“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你还找不到的地方!”
    “僧皇!你已浪费本剑圣太多说话!别再拐弯抹角,乾脆点!告诉我他在何方!”
    僧皇似看见剑圣正在犯下一个弥天大错,无奈答道:“唉!我本已竭力劝阻你的命
运步向灰黯,可惜,你还是坚决若此,看来,纵使你已是圣,还是有摆脱不了的因缘与
业,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你要找的对手……”
    “就在东方!”
    “只要你一直向东行,便会找着你渴求的对手,你不需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届时你
会有方法知道!不过,你不会真的找出他,你只能找着他的过去……”
    他的过去?
    剑圣但觉僧皇愈说愈玄,然而既已得知对手栖身东方,他也不由分说,立想起行。
    “好!僧皇!本剑圣就姑且信你一次!但你要给我好好的记着!”
    “你曾预言本剑圣此战必败,这个屈辱,我一定要你全力承担!若本剑圣此去真的
败在这人手上,我也无话可说,会甘心遁隐江湖;但若然是我胜了的话,亦即是你侮辱
了我盖世无双的剑道才华,本剑圣一定会回来……”
    “把你整座弥隐寺……”
    “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此语一出,剑圣手中的无双剑,蓦地寒光一闪!它,终于不再封尘了!
    他已抽剑!
    赫听一声“隆”然巨响!置于僧皇身后的一尊丈高金佛,赫然便被剑圣以无双剑劲
隔空劈为两半,然而,立于剑圣与金佛之间的僧皇,却丝毫无损!
    好出神入化的剑法!剑圣怎能不伤当中的僧皇而劈开其身后的金佛!
    僧皇仍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剑圣却是冷哼一声,收剑回身,扬长而去。
    僧皇一睹地上一开为二的金佛,又看了看剑圣步出其厢房的倨傲背影,不禁又再深
深叹道:“好剑法!好杰傲不群、佛阻劈佛的一颗剑圣之心!”
    “可惜,剑圣你可知道,无论你的剑法多好,你的命运也不会因而转好?你此去只
是求‘败’,你始终还是逃不出你的执念,你的宿命……”
    “你可知道,命运不但安排你今生求剑,还安排了你下生也要求剑?无论你经历多
少次的轮回,你亦要生生世世求剑下去,除非……”
    “有一生,有一世,有一日,有一念之间,你能真正的放下你的执念,与及——”
    “你的剑!”
    “但,你——”
    “可以吗?”
    “唉……”
    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僧皇终于在被破开的金佛前跪了下来,开始诵经祝祷。
    这一次,他并非为剑圣而祝祷,而是为另一个将要生生世世被剑圣纠缠的人而祝祷……
    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与此人命运几乎相同的人。
    他们两个,都是可怜人。
    都是蓦然一朝惊觉,命运原来不在他们手中掌握的人……

                  ※               ※               ※

    剑圣一直向东行,走过一条小村又是一个小镇,走过一个小镇又是一个小县。
    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已走了半月之久,还没有丝毫那个剑中高手的踪影。
    剑圣不免有点气,惟他求战之心极为炽盛,仍是不断强逼自己这样想:“一定可找
着那个能与我匹敌的剑手!僧皇那老秃驴能够一语便道破我的来意,倒是有点本事,他
既然说那人在东,便一定在东!只是,他为何又说,我此行仅能找着他的过去?”
    尽管剑圣半信半疑,他还是毫不间断的向东进发,没有半刻歇息,可知他求遇“难
得一战”的对手之心,如何心痒难熬。
    这样一面思忖一面前进,剑圣又不知不觉间走了半日路程,时已渐近黄昏,剑圣正
思量着该在那儿投栈度宿之际,眼前,猝地出现了一块精雕玉琢似的石碑,上刻“慕龙
镇”三个大字。
    “慕龙镇?”剑圣稍为驻足,他虽是一介江湖人,也曾略闻“慕龙”这个大名。这
个“慕龙”,其实是当今皇上一度曾极为赏识的一位名将,后来不知如何,慕龙像厌倦
了什么似的,突然于还不太老的年纪,便告老还乡。
    饶是如此,慕龙为官时的俸禄,已足够他奢华一生。眼前这个慕龙镇,想必是慕龙
所居之镇,镇民遂以他的名字作为镇名。
    剑圣眼见夕阳西下,再走下去,只不知还有否地方投宿,于是不假细想,便步进慕
龙镇,望能于入夜前投栈。
    谁知甫进慕龙镇,剑圣犹没找得合适的客栈,却已在镇内一条大街始端,发现了一
座巍峨无比的建筑……
    慕府!
    好一座慕府!单是府前那道精钢大门,亦足有两丈之高;围着慕府的外墙,亦达半
里之阔,外墙更雕琢得美仑美奂,气派不凡;这座“慕府”,想必正是那个告老还乡的
慕龙将军府邸。
    惟慕府虽是气派万千,在以圣为尊的剑圣眼中,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源出
于的无双城,气派也自不少,故剑圣亦没为慕府的壮阔而瞠目结舌。
    剑圣只是稍为驻足,便欲再向前行,讵料就在此时,他遽地发现慕府门前,有一些
值得他再作驻足的事物。
    只见慕府门前,竟有无数竹叶,齐齐朝着慕府之门,以半月形排成一列,俨如这些
竹叶,正在向门内的一个人朝拜一样。
    慕府附近满是竹林,门前洒满竹叶原亦不足为奇,惟看竹叶排列如斯整齐,即使是
剑圣,亦深感纳罕,正看得出神之间,剑圣突闻慕府内传出“轧”的一阵推门声,有人
正要步出慕府!
    剑圣不欲给人发现自己这一代圣者在慕府门前留连,于是迅即拔地而起,便跃上附
近一株五丈高的参天古树之顶,窥看着什么人将要推门而出。
    但见钢门推开,步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要人,而是两个家丁打扮的男仆!
    二人手中拿着扫帚,飞快把门前的竹叶扫开,其中一个家丁还一面嘀咕:“呸!真
是活见鬼!这半个月来,为何每日都有竹叶整齐排列门前?可真是邪门得很!害我们多
干不少工夫!”
    “唏!阿福!说话可要小心点!你这番话若给老爷听见,只怕他以为你想学懒,一
定会有你好受的啊!”
    原来,这些竹叶整齐排列的异象已出现了半个月?剑圣陡地记起,民间有一个传说,
天若生异人,必先生异象;传闻当年一代忠臣岳飞诞生之时,便有大鹏于屋外长鸣,岳
飞的“飞”字,亦因而得名。如今,慕府门外出现竹叶整齐排列的异象,竹,与剑形似,
莫非……
    剑圣正想得入神,忽闻那两个家丁又道:“啊!老爷与夫人出来了!快迎接!”说
着已急不及待分立于钢门左右恭迎。
    好大的架子!剑圣心想,这个慕龙虽已告老还乡,还要家丁如兵卒般恭迎他,派头
倒也不小,当下也好奇起来,要看一看这慕龙将军是甚么货色。
    谁知就在剑圣静心以待这个慕龙步出大门之际,他猝地感到五内翻涌,一股激烈澎
湃的感觉在压逼着他!
    那是一股剑的感觉!万剑之王的感觉!
    剑圣心头陡地一阵忐忑,他生平所遇的剑中高手多如恒河沙数,但从没有一人能给
他如此王者的风范;这种万剑之王的感觉,像在告诉他这个剑中圣者,王者将要降临,
王者,将要从这道铁铸的大门中步出来!
    惟是,正要步出来的,不正是慕龙?难道,慕龙将军真人不露相,他,极可能便是
剑圣此行所要找的对手?
    剑圣握着无双剑的掌心,霎时竟尔冒出源源汗珠;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验,他握剑
半生,身经百战千战,从未曾掌心冒汗;他握剑的手,向来都乾而冷,如今,他终于感
到有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剑手存在!不!这个剑手,甚至可能比他更强,他是一柄可令
剑圣掌心冒汗的万剑之王!
    一条魁武伟岸的汉子身影终于步出大门,剑圣斜目一瞥,但见这名汉子约是四十多
岁年纪,生就一张异常方正的脸,目如鹰隼,眉乌如墨,须髯浓虬,威武飞凡,一望便
知,此人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想必是那个慕龙将军无疑。
    这个慕龙由顶至踵,皆充满一股剽悍霸气,若他只是一介武官,便绝对没令剑圣失
望,然而,若论万剑之王,根本便是风马牛不相及!
    因为他的身上,并没散发任何剑气!只是散发一股雷霆一般的掌气!这个慕龙,其
实是用掌的内家高手!适才那股万剑之王的气势,并不是发自他的身上!
    然则,剑气,发自何人身上?
    剑圣蓦然有一种足以“惊心动魄”的预感,他的目光,不期然落于正在慕龙身后跟
着走的一个人——慕夫人!
    天!以剑圣圣者的修为,他已即时辨出,那股万剑之王的剑气,竟是……
    发自慕夫人的身上!
    这个慕夫人约是三十上下年纪,丽质天生,神情相当温柔,看来也是一个好心肠的
妇人;惟观其弱质纤纤,根本不可能散发一股万剑之王的剑势;剑圣隐约感到的那股剑
势,原来是发自慕夫人的——腹部!
    她原来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腹部已微微隆起!
    至此剑圣方才恍然大悟,所谓天将降异人必有异象的说法,可能不假,这位慕夫人
所怀的孩子,尽管仍在娘胎,已天生一股令人窒息的王者剑气,她这一胎,必会产下一
个足可与剑圣匹敌的孩子!
    难怪僧皇曾忠告剑圣,他此行亦不能真的找着他的对手,只能找着他的过去;是的!
在这孩子还未成为一个无敌剑手之前,他的童年,甚至他还在娘胎之时,也总算是他的
过去………
    可惜,这个王者一般的剑手,亦正如僧皇所料,将要耗用剑圣一段极为冗长的岁月,
以等待他成长,等待他能成为他的对手……
    然而,剑圣对于这个至少需再等待十多年方能一战的对手,还是死心不息,他只是
苦苦一笑,他既然找至天之涯海之角,才找得这罕世难得的王者对手,他决不能就此放
弃。
    茫茫如蚁人海,要找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人谈何容易?无论那人是一个情人、知己、
或是敌人……
    即使再等十九年,即使再等六千九百三十多个无聊无意义的朝暮,他还是必须等他
成长为止,必须以此子证明他是天下无敌的剑手为止!
    慕龙与其夫人甫踏出慕府之门,慕夫人登时精神一振,道:“真是很久也没如有此
开怀了。整天呆在府内,人也变得暮气沉沉,龙,只不知我们何时才可真真正正过一些
无拘无束的生活?”
    那个满是虬髯、威武不凡的慕龙将军,却没有即时回应,只因他心中亦有愧。
    这些年来,他身为朝廷名将,官海纵横,树敌颇多,即使告老还乡,还日夕担心会
给当年所树的官敌行刺,他自己身负盖世掌法,也还罢了,但其妻子弱质纤纤,惟有经
常留在府内以策万全,可怜慕夫人,直如一头笼中之鸟,养在深闺。
    慕夫人见慕龙不语,亦深明其夫难处,知道不便再谈这个话题,唯有岔开话题道:
“是了!数日前曾到府后韦大嫂秋娘的屋子探望,斯时她已身怀六甲,待生之日,好像
还与我相距不远,不知她如今的景况如何?”
    慕龙略带鄙夷的道:“唏!夫人!那家穷鬼算是什么?你何必把那个什么韦大嫂挂
在心头?这些低三下四的人,又怎可与我们相题并论?你最好还是快快把她忘掉,免得
污了胎气。”
    慕夫人温柔的道:“不是的,那个韦大嫂,是个很可怜,亦很可敬的女人,她的丈
夫一直不长进,偏好嫖赌饮猜,以致家徒四壁。她一个女人家腹大便便,还要替人缝补
衣裳,帮补家计,上次我前往看她时,本想给她一些银子,谁知她很有骨气,坚拒不要,
她说,若想腹中的孩子有骨气,她自己便必须以身作则,不能无功不受禄,即使是女人,
也须有做人的骨气;唉,我真想再到府后那小屋探望她……”说着,慕夫人双眸竟带一
点乞求的目光。
    慕龙不屑的道:“夫人!你何必为那野婆娘唉声叹气?那样的女人,神州满地都是!
她一家所住的那间小屋,寒酸残旧,却正正座于我们府后,真是有碍观瞻。我已在想办
法撵走她们一家!”
    这个慕龙,虽曾是一介将军,却是刻薄寡恩,且动辄便狗眼看人低,与其夫人的
“深明事理”背道而驰,慕夫人闻言急道:“不!龙!你别要撵走韦大嫂吧!她已是可
怜的很,你这样做,教我如何安心?”
    慕龙生怕她动了胎气,唯有假意应承:“是了是了!娘子!你还是尽快回府休息吧!
我们在外若逗留过久,当心会遇上危险……”
    话未说完,一股危险的感觉已逼近来了!慕龙但听脑后“飒”的一声!一道剑影已
从后射至!
    慕龙曾贵为亲率千军万马的大将,掌底下功夫并非徒负虚名,反手一挟,已把从后
射至的剑夹在两指之中,定睛一看,方才发觉那里是一柄剑?那只是一纸薄如蝉翼的字
条!好利害!能把薄如蝉翼的短笺劲射如剑,来人定是一个剑中超级高手!
    慕龙扫视四周,只见已渺无人烟,来人想必已经远去,唯有打开字条一看,只见字
条之上写着数行苍劲又令人触目惊心的字:
    “慕府门外生异象,
    百竹恭迎万剑王;
    十九年后中秋夜,
    剑圣前来战儿郎!
    立战书者:剑圣”
    剑圣?慕龙当场心中一沉!势难料到,名动一时的剑圣竟会认为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会是万剑之王?更不惜要等十九年,以求与他一战?
    真是一个剑痴!慕龙虽身负一套刚猛无敌的掌法,惟对于这个早已在江湖战无不胜
的剑圣,一时间亦感到有点忐忑不安;慕夫人也立时瞧出有点不妥,忙问:“龙,到底
发生了甚么事?你脸色看来很差,字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慕龙为免其妻伤了胎气,强颜道:“夫人别太操心!只是一些自以为是的顽童的恶
作剧吧了!时候亦已不早!我们快回府里去吧!”说着已忙不迭牵着其妻一起踏进府内。
    自以为是?不错!剑圣真的是自以为是,然而,他亦实在有足够的实力自以为是!
    只是,这一次,剑圣的战书,未免下得太疏忽了!
    因为,将要与他纠缠半生的一个无敌剑手,可能,并不是慕夫人腹内的孩子!
    慕夫人腹内的孩子,将来也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万剑之王,惟是,这个人间,还有
比王者更高一层的境界,那就是……
    天剑!
    足可与天比高的天剑!也许还会与万剑之王成为知己的天剑……
    而这柄人中天剑,此刻,也还没有诞生,也还在一个妇人的腹中。
    那个妇人,就居于慕府之后……
    夜已渐深,渐凉,秋娘的一双眸子,亦开始有点昏花了。
    然而,她还是强忍倦意,一针一线的缝补着人们交来的衣裳,她要多挣一点银子,
作为生下她腹中孩子之用。
    她如今所在的家,虽然位于美仑美奂的慕府之后,惟却破烂不堪,可是她一点也没
有抱怨自己的命不好,谁叫她当初千挑万选,选了一个喜好嫖赌饮猜、不务正业的丈夫
——韦耀祖?不堪的家境于是更不堪了……
    耀祖耀祖,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名字,却背负着先人过于沉重的期望,可是,韦耀祖
他可一点也不光宗耀祖呢!只要他愿意稍为长进一点,家里已不用这样穷了!惟,秋娘
还是没有抱怨他!就像今夜,他正跷起二郎腿,斜倚在床畔喝着闷酒,她也没有抱怨半
句!事实上,她亦忙个不可开交,明天,那些衣裳都要准时交回。
    耀祖看着她忙得两眼昏花的样子,显得极不耐烦的大呼小喝道:“喂!你怎么熬至
这么夜?你不睡,我也要睡呀!”
    多糟的男人!妻子身怀六甲,他并没有细心慰问,还在抱怨她碍他就寝。
    秋娘温然答道:“耀祖,别要鼓躁!我这样做,也只为想多挣一点钱,作为孩子出
世之用,这是我们头一个的孩子,万事也须有个准备。”
    耀祖有气没气的答:“哼!是吗?这个可是你一意孤行想要的孩子!我老早便不赞
同,早已吩咐你找大夫用药打了它!你看!我们家徒四壁,穷得可以,这样不堪的一个
家,只会养出不堪的儿子……”
    话未说毕,秋娘已打断他的话,温柔的抚着自己的肚皮,低语:“不!我有一种很
奇妙的预感!我们这个孩子,会是一个男的,而且,我们这个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后,一
定会成为一个很有作为的人,一个……英雄!”
    “耀祖,我已经想过了,如果是个男的,便把他唤作‘英雄’,如何?”
    “英雄?”耀祖冷笑,就连他这个糟透了的爹,亦不信自己会有一个这样的儿子!
    “嘿!我看你还是别要造你的春秋大梦了!龙生龙,凤生凤,我们这些穷贱人家,
又怎会生出一个英雄?简直是痴人说梦!”
    秋娘却仍是坚持己见:“不!天底下最失败的人,莫过于连自己也认为自己贫贱一
生,浑没出息;耀祖,你也快当父亲了,即使你不为自己设想,也希望你能为肚内的孩
子设想………”
    耀祖但听她竟要自己发奋,本来爱理不理的他有点脑羞成怒,嗔道:“哼!想个屁!
我也懒得与你在为那孩子瞎缠下去!我到街尾操几手!你这样能干,还是独自留在家里
替孩子设想将来吧!”
    说罢已夺门而出,“砰”的一声重重带上屋门!
    “耀祖!”秋娘想叫住他亦来不及;她一番热诚,欲与他商量孩子的将来,没料到
反给他冷言相讥,如今,破旧的屋子,只余下她寂寞一人,和那一大堆要赶着缝补的衣
裳。
    这个孩子,她怀得可真辛苦;已经怀了六个月了,这个时候,她其实最需要关怀照
顾,与及丈夫的嘘寒问暖,可是,她还要如斯劳碌,彻夜缝补衣裳。
    天下男儿的心,为何铁石至此?
    然而,秋娘虽然感到劳碌辛苦,却并不寂寞,因为,她并非孤单一人,还有她肚内
仍未出世的孩子在陪伴着她。
    想到这里,秋娘不禁又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垂首半甜半苦一笑,泪盈于睫地凄凄
沉吟:“孩……子!你的命可真……苦呀;还没出世,你的爹……已不想要你了;不过,
你不用……担心,即使你爹……不要你,娘亲也……会好好看顾……你。”
    “无论如何穷,如何辛苦,娘……一定会把你……生下来,还要好好的……把你抚
养成人,因为娘深信,命运是握在人的手中,贫贱庸碌并不是命中注定;只要你肯发奋,
你,一定不会再像爹娘一般贫贱一生,你——”
    “一定会成为娘亲寄予厚望的英雄!”
    怀着无比坚定的信念,秋娘复再开始她的缝补生计;可是,她的每一针,每一线,
都不是白缝的,一切一切,都是为她的孩子铺路……
    只不知,这个孩子的一生,会否如他的慈母所愿——
    成为万众瞩目的神话英雄?
    这一夜,不但秋娘要彻夜无眠;在与她境况直如有天渊之别的慕府之内,也有一个
人彻夜无眠。
    慕将军——慕龙。
    慕龙一直为今日剑圣那纸战书耿耿于怀,无法成眠,唯有召其师爷“鲍仲人”往书
房,与他商量对策。
    “鲍师爷,这个剑圣,在江湖上是久已闻名的战痴,他既扬言十九年后中秋之战,
届时便一定会来,依你认为,此事如何是好?”
    这位鲍师爷,在此带向以机智著称,甚至在慕龙未曾告老还乡之前,亦已跟从慕龙;
但见他捋须一想,斗地眼珠子一转,睛光闪烁的问:“慕老爷,此事其实十分简单;若
夫人所怀的孩子真的如那个剑圣所言,将来会是万剑之王,你会怎办?”
    慕龙想了一想,答:“那当然会极为珍惜此子,绝不会让他出战!因为即使他是万
剑之王。也未知会否在与剑圣之战有所死伤,我还有一些大事需要儿子去办!”
    鲍师爷一笑:“这就是了!慕老爷既然不忍心孩子冒险,就索性不让孩子冒险好了。”
    “但,孩子若不应战,剑圣这怎肯干休?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孩子,与及我们慕府
所有人!”
    鲍师爷又笑了笑,淡定地答:“慕老爷又何足惧哉?剑圣既然从没见过夫人将要诞
下的孩子,届时候,你找谁去代替你孩子应战,他也未必察觉。”
    慕龙好像已经开始明白他的意思,道:“你的意思是……”
    鲍师爷邪笑道:“我的意思,是只要老爷能有多一个的儿子,一个老爷毫不在乎其
生死的儿子便可!譬如,一个与老爷的孩子同龄、从小传予武艺的养子……”
    慕龙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咧嘴大笑:“哈哈!我明白了!只要我自少养有一个义子,
届时候,便可命他应战剑圣,一来可解决问题!二来我的孩子也不用冒这个杀身之险!”
    “正是!”
    “但,怎样找一个我毫不在乎的义子?找谁的孩子来当我孩子的替身?”
    “哈哈!慕老爷!那实在太简单了!只要你愿出白花花的银两,这个世上,一定会
有那些为钱不惜出卖骨肉的父母,争相来卖自己的贱种的!你何愁找不着这样一个死不
足惜的………”
    “贱孩子?哈哈哈哈……”
    鲍师爷所言非虚,慕龙亦终于释怀,开始再露笑容,与他一起豪笑起来。
    然而,他未免笑得太早了!
    因为他造梦也没想过,命运将会安排给他的养子,是一个他绝不能轻视的养子。
    一个直至他死方始发觉,他原来也异常痛惜的一个养子……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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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变幻在一瞬间,数月时光,也在转瞬之间飞逝……
    慕夫人终于把她的孩子生了下来,据说真的是个男的;孩子出生之时,慕府门外忽
地狂风大作,附近所有竹林的竹叶,据闻都给吹至慕府门前,仿佛万剑朝拜皇者。
    这个孩子真的会如剑圣所言,他日是万剑之皇?慕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
孩子甫出世已眉如倒剑,隐然有一股威势,将来,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慕龙便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命名“应雄”,英雄应雄,这个名字,意喻此子将来“应”
是人间英“雄”。
    这个已被命名为“应雄”的男孩,甫一出世,已立即享尽人间奢华;慕龙命人为他
缝造了一件以银线织成的小袄,还有银鞋子,统统闪闪生光,他恍如衔着银匙出世。
    然而,在这人间某个昏黯角落,有一个与这孩子同年同月同日同夜同时同刻出生的
孩子,他的际遇,却如云泥之别。
    那一夜,秋娘已熬至深夜,还没缝妥那些衣裳,而油灯的油也快烧光了;她开始着
急,因为若然灯内的油烧光的话,她已没钱买油了,而那些衣裳,却必须明天之前缝妥。
    其实这数月以来,秋娘因为日渐腹大便便,手脚缓慢不少,眼也开始有点不零光,
收入大减,本已五穷六绝的破屋,更是空无一物。
    可是耀祖始终没有拿任何银子回来,只顾自己出外嫖赌,秋娘唯有自己强行维持家
计,捱得好不辛苦,然而过了这夜,她已不用再捱下去,因为……
    就在秋娘忙着缝补之际,据地,她赫觉腹部传来一阵彻心的绞痛!
    “哎……”秋娘低呼一声,她即时知道,自己的孩子,将要出世了!
    可是屋内却空无一人可以帮她,可以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天大地大,也只有她,和她的孩子……
    她挣扎着,就连桌上的油灯也给她扫灭了!她还来不急躺上床去,那种绞痛已令她
珠泪直流,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就这样倒在地上,躺在满屋的幽暗中,然后,她的孩子
也同时出生于幽暗中……
    “呱”的一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无人愿意造访的破屋,好不容易!她终于把
他生了下来!孩子的身躯本应细小,惟黑暗中的秋娘,却感到自己像诞下一件庞然巨物,
不!应该说!她感到自己产下了一件不是人的东西……
    不由分说,秋娘连忙支撑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勉强站了起来,摸黑燃点那盏已没有
多少时日的油灯,当灯火一亮之际,她连忙朝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一望,一望之下,当
场面色大变,“啊”的一声高呼起来!
    她赫见她怀中的孩子,竟然并非是血肉之躯!
    竟然是……
    竟然是一柄长约四尺的剑!
    一柄流露无限浩气的剑!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她居然并不是生下一个人?而是生下一柄剑?
    秋娘只吓得一面煞白,连忙紧闭双眸,再定神睁目一看,奇事又发生了!
    只见她适才所见的那柄剑,蓦然消失影踪,她如今抱在怀中的,确是一个婴儿,一
个男婴!
    瞧此子虽是刚刚出生,却仅是“呱”的叫了一声,便再没有哭过,仿佛,他的人生,
并非为悲哭一场而来,而是为要成就一番大事而来。
    孩子虽然不哭,惟看来却不冷,相反眉目如星,脸上流露着浩然之气,他伸出小手,
触碰着秋娘的脸颊,秋娘顿感到心中的震惊逐渐平伏下来。
    也许,她适才只是产后体弱,一时眼花而已;她怎可能诞下一柄剑?
    她这样想着,立时安心不少,凑近孩子亲了亲,咽哽道:“我儿,你终于……出世
了!你可知道,娘亲为了……生下你,捱了多少苦?受尽……你爹多少冷言……冷语?
你绝不要让你娘失望啊……”
    那个男孩虽是刚刚出生,惟却像是十分懂事似的,两只小眼睛看着秋娘,竟像隐隐
泛起一丝怜惜,怜惜这个为生下一柄天剑而受尽委屈艰辛的苦命女子……
    然而,两母子并没相聚多久,遽地,破屋的门“碰”的一声给推开了!
    推门的人,正是——耀祖!
    “耀祖?”秋娘但见丈夫一身浓臭不堪的酒气,知道他一定又是灌了很多酒,惟今
夜毕竟是儿子诞生之夜,她还是无比雀跃地趋前,兴高采烈的道:“耀祖你回来便好了!
你瞧!我适才已生了!是个男的!你看,我们好不好把他唤作——‘英雄’?”
    耀祖一脸苍白,发丝凌乱,秋娘方才发觉,原来屋外下着倾盆大雨,连忙道:“啊!
原来外面下着大雨?耀祖,那你还不快进来?否则准会着凉了。”
    她自身产后虚弱不已,却还未及关心自己,而自先关心丈夫,可见即使她丈夫如何
不长进,她还是爱他的!尽管穷,她还是希望能够一家三口团叙一起,绝不分离。
    惟是,她造梦也没想过,就在这个本来值得庆祝的夜晚,她们一家,即将家散。
    情亡!
    耀祖并没依言内进,仍是站于门外檐下,但见他一脸木无表情,问:“这个,就是
——英雄?”
    秋娘见他也唤儿子作“英雄”,心想他必定也赞同这个名字了,纵然自身虚弱不堪,
还强颜欢笑的答:“是。耀……祖,你也……赞成这个名字?”
    耀祖却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木然的道:“给我抱抱他。”
    秋娘一怔,虽然她感到耀祖今夜的表情有点怪,惟是天下间又有那个父亲不想抱抱
自己初生的孩子之理?遂也不以为意,把“英雄”交给了他。
    耀祖接过“英雄”,却是连看也没看怀中的婴儿一眼,仿佛与这个孩子并无半点血
缘关系似的,他忽地转身,就冒着漫天风雨,大步走出屋去!
    秋娘大惊,慌惶追出来问:“耀祖!你……干什么?你要把英雄带去哪儿?”
    耀祖却回首残忍一笑,答:“你不要再吵吵闹闹了!就让我告诉你……”
    “我已卖掉了——英雄!”
    什么?他……卖掉了英雄?
    秋娘登时如遭电殛!漫天风雨,已把虚弱的她打的更为虚弱,在耀祖手中的英雄,
亦已被雨水打得浑身透,可是这男孩还是不哼一声!仿佛,也绝不向命运折腰!
    猛地,秋娘拼尽全力冲前,发狂一般把耀祖拦腰紧紧抱着,放声大哭:“不!耀……
祖!你怎能卖掉英雄?你怎能卖掉儿子?你快把英雄还给我!你快把英雄还给我!”
    耀祖却是理直气撞的吆喝:“呸!英雄是我儿子!我是他的爹!我有权把他卖掉!
我喜欢把他卖给谁就卖给谁!我已把他卖了三两银子!你这臭婆娘管不着!”
    三两银?这个背负秋娘毕生希望的孩子,只值三两银那么少?那么卑微低贱吗?
    真是厚颜无耻!他如今才说英雄是他儿子?那,又是谁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煎熬?又
是谁那管家徒四壁,也要一针一线挣钱,坚决把孩子生下来?
    又是谁在多少个艰苦缝补的夜晚,为腹中的孩儿诉尽几许慈母心声?诉尽多少慈母
对爱儿的期望?只望孩子长大后能够长进,好好做人?
    如今,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却来以“父亲”自居,还未给孩子半点父亲的轻抚,已
经把孩子卖掉?卖了三两银?
    不!秋娘决不能失去儿子!若她的儿子被卖给人为奴为仆,他的一生,也会就此完
了!她决不能令儿子将来抬不起头来做人!
    她豁尽毕生的气力,死命抱着耀祖的腰,誓死也不给他再移前半步!誓死不让他卖
掉在大富眼中、甚至在其父亲眼中贱如地泥、在她心中却如珠如宝的儿子——英雄!
    耀祖没料到秋娘产后虚弱,却竟然仍能使出如此大的蛮力,把自己死抱不放,当下
人也开始恼怒起来。他猝地使尽蛮力一甩,便把秋娘甩开,接着伸腿一蹬,登时“碰”
的一声踢中秋娘的腹部,踢得她当场人仰马翻,鲜血狂喷,她的后脑,更撞向地上一块
大石之上,霎时头破血流,可是她的人仍然没有昏厥过去,只是哀嚎哭叫:“不!耀……
祖!别要卖掉英雄!求求你别要卖掉英雄!耀祖,求求你别要毁掉自己……的儿子!我
们还没为英雄干过……什么,别要毁掉儿子啊,我们的儿子,需要我们把他……扶养……
成人……”
    耀祖看见她为儿子如此顽强不倒,也觉心寒,乘她还没再站起来,已自慌惶回身就
走,任凭秋娘在他身后发狂哭叫,他一直也没回头!
    惟是他一直冒着风雨向前走,一面仍看着怀中那个看似与他没有半点血缘的亲生儿
子,忽地,他赫然朝孩子小脸之上,吐了一口浓稠的口涎!
    “哼!小子!你娘对你寄望甚高呢!可是,你真的会成为英雄吗?”
    “嘿!即使我是你的爹,我也瞧不起你这贱种!我如今把你卖了,看看你这一生,
是否真的会成为英雄,还是一生——”
    “为奴为马?哈哈,你就给为父赚点买酒的钱吧!”
    冷血而浑无半点亲情的笑声虽然大,然而很快,却被天上的雷声盖过!
    仿佛,上天也在为这样一个贪财不义、天怒人怨的父亲而震怒!
    他将把儿子卖给谁?卖去哪?
    惟是,耀祖手中的孩子,一个本应唤作“英雄”、却又不知将再唤作“什么”的孩
子,也在看着此刻把他抱在怀中、将要卖他的父亲,目光之中,却竟然没有半分怨恨,
也没有半分小孩的童真……
    这孩子的眼睛之中,只流露着一丝怜惜的眼神。
    一丝怜惜他父亲因财而失去一切的眼神!
    失去毕生唯一一个儿子的眼神……
    血和泪,已经混和雨水洒了一脸一地。
    秋娘,终于蹒跚地、苦苦地于漫天凄风冷雨之中,站了起来。
    然而再次站起来的她,却没有从后穷追耀祖,她只是呆呆的看着前方,一步一步、
木纳的向前行,也不知会步向何方?
    也许一切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了,她连最重要的儿子、期望最高的儿子亦已失去,
这个世上,她还可再希冀一些什么?还可再留恋什么?
    只是,何以再次站起来的她,神情竟会如斯木纳?目光呆滞?
    啊?难道她……疯了?
    是的!经历失子的重大刺激,继而还被耀祖狠心一脚蹬飞,后脑撞在石上,眼前泪
流披面、口角溢血、浑身湿透、头破血流的她,精神亦已再无法支持下去!
    她终于疯了!
    然而,秋娘纵然疯了,她还是一边前行,一边自淌血的嘴角,凄酸地自言自语:
“我……儿,你……到底……在哪里啊?”
    “儿……啊!无论……你被卖到哪儿,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你也……
千万别要……忘了娘亲……的心,永远会与你……一起,也……别要忘了,娘亲……在
过去每……个晚上,对仍在腹中的……你……所说的……话……”
    “你,一定……要……成为……”
    “英……雄!”
    “你,别要……像你……亲生父亲一般……自暴……自弃,你,别要……给你生父……
瞧不起,也别要……辜负娘亲……十月怀胎的……苦楚。”
    “你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当一个有用的……男人,你一定要成为……英雄……”
    “举世闻名的……”
    “英雄!”
    纵是疯疯癫癫,秋娘还是于疯癫之中、风雨之中,不断喃喃重复说着这番说话,说
着一个对儿子极有信心、期望甚高的慈母之——最后叮咛!
    这夜之后,秋娘终于在雨中消失,于慕龙镇消失,从此不知所踪,再没有人见过她
的芳踪……
    冷风凄雨,如骨肉分离时的呜咽,可怜的是,一个甫出世便没了娘,又被父亲狠心
卖掉的孩子……
    到底今后谁愿对他叮咛?
    谁可叮咛?
    奈何,“不败”的只是他的——剑!
    “失败”的却是他的——一生!
    成也为剑。
    恨也为剑!
    英雄、英名、无名……

                  ※               ※               ※

    凡尘碧落,天涯海尽,茫茫此生;“她”的一生,似是受两个男人所操控,身不由
己。
    这两个男人,一直于无意间牵制着她一生的“起承转合、悲欢聚散”。
    只是,她与他俩之间,却并没有怨忿积恨,相反更互相体谅、敬重。
    “她”认识他俩的时候,还只得十岁。
    难忘的十岁。
    “她”认识他两的方法,也不是像寻常邂逅般遇见对方。
    她认识他们二人,始于一幅画。
    一幅已日渐褪色的画。
    她永不会忘记,当她的爹把藏在床下多年的一幅画找出来给她看的时候,只是第一
眼,她便被这幅画牢牢的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她爹在十年前所绘的画。
    这个世上,任何人、物、情,大都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历炼。
    更遑论区区一帧画?
    故而,这帧深藏了许多年的画已在“年老色衰”。
    奇怪的是,这帧画内所绘的所有诸色人等,也都随着岁月而变黄了,惟独当中有两
个人,他俩的绘像仍是清晰可见,光芒历久不衰。
    也正是这两个人的绘像,迷住了“她”!
    那两个人,竟是两个小孩!
    刚好出世弥月的男孩!
    “小瑜!”
    “小瑜!”
    一连串的小孩叫声,都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的主人——小瑜,此刻正
坐在她家屋前的阶上,看着手中那帧已残救旧发黄的画,幽幽出神。
    这个小瑜,还只得十岁。
    但见“她”尽管年幼,杏目唇红,两颊白里透着一抹粉色,小小年纪,却已给人一
种“滴粉搓酥”的惊艳之感,不啻是个美人胚子。
    饶是如此,这个小小的美人胚子,看来并不怎样活泼,至少,不比此刻在她家门外
空地上嬉戏着的同龄小孩们活泼,她只独自躲在一个角落里专心赏画。
    时快日落西山,小孩们已玩耍了老半天,小瑜亦把这帧画端详了老半天,终于,小
孩堆中一个浑身大红大绿的女孩,忍不住上前向她唠叨:“唏!小瑜!天快黑了!你怎
么老是拿着这破画着呆?这帧画虽然是老爹十年前画的,今日他才取出来给我们看,你
也不用这么费神啊!”
    说话的女孩貌若一十有一,唤作“荻红”,其实是小瑜年长一岁的姊姊,也是唯一
的姊姊。
    其余小孩也一同起哄道:“是呀!小瑜!你平素已不太喜欢玩耍了!今日更是静得
出奇!这帧寻常不过的破画到底有什么好看呀?”
    年仅十岁的小瑜只是浅浅一笑,流露超越了她这年纪应有的温柔,她原是一个异常
温婉的女孩,但见她轻摇着小辫儿道:“不!这帧画……一点也不寻常呢。”
    荻红失笑:“妹子!姊姊知道琴棋书画向来是你的心头好,尤其是那闷煞人的‘胡
琴’与画,更令你爱不释手。但是啊!爹所绘的这帧也不是什么惊世之作,那用如斯着
迷?我横看竖看,也瞧不出它有啥不寻常!”
    小瑜仍是张着小眸子凝视着这帧画,答:“姊姊,你有所不知了,你知不知道这帧
画,是爹那个时画的?”
    荻红有点不耐烦的道:“唏!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这帧画,是爹在十年前赴舅父儿
子弥月宴后所画的!画中情景,便是爹当晚所见的情景!那时候,你还没有出世,我还
只得一岁,后来,娘亲生下你后也就去了。”
    是的!触目所见,小瑜手中的画,确是绘着一幕喜宴情景!
    只见画中宾客满堂,满门吉庆,一双中年夫妇拥着一个男婴,成为全场目光所在。
    小瑜道:“嗯。这就是了!今日我听爹说,他当年回来后忙着把所见的情景画下,
是因为他在席中瞧见了一些令他难忘的人……”
    荻红不假思索的道:“啐!什么难忘的人呀?舅父是我们娘亲的大哥,姓慕名龙;
虽然我们一家不算穷,可是比诸舅父的大屋,真是小巫见大巫呢!据说舅父曾是朝廷名
将,他的屋子派头定必不小,爹敢情是为了那种派头而画下这画!”说时满目憧憬,似
乎,荻红并不满足于自己如今所居的屋子。
    “不是的。”小瑜道:“爹说,他当年画下这幅画,是因为在席中瞧见舅父的两个
儿子……”
    “两个儿子?”荻红问:“舅父不是仅得一个儿子吗?”
    小瑜道:“本来是的。但,就在舅父儿子诞生的那晚,舅父却在门外拾得一个弃婴,
也是个男的!里着弃婴身儿的破布还包着一个破玉佩,刻着‘英雄’两个字,敢情这孩
子的爹娘本想唤他作‘英雄’,却在穷得走头无路下,才会把儿子弃在街头;爹听舅父
说,捡获那男婴时,他的脐带还没剪去,想必刚产下不久,与舅父的儿子于同夜所生;
舅父为了替他的儿子积福,于是便把他纳为义子……”
    荻红道:“嘻!舅父倒是大方的很!那贱骨头真是几生修到,能被舅父这大将纳为
义子。”
    说罢妒忌之情溢于言表,她虽老父健在,也巴不得那个慕龙舅父一并把她纳为义女。
    荻红口中的贱骨头,固然是那个被捡拾回来的男孩,小瑜连忙道:“姊姊,怎么能
这样说人呢?那男孩被父母遗弃,身世实在可怜的很啊!”
    荻红歪着小嘴道:“唏!妹子你老是这样仁慈,大姊也不和你斗嘴下去!是了!说
来说去,这也仅是一帧喜宴图,干么你老是看着它出神?”
    小瑜指着那画,应了一声:“是因为——他!”
    他?他是谁?
    荻红与一众小孩不期然朝那画定神一望,第一眼,他们在画中的满门宾客之中,骤
然像是瞥到了一颗星!
    星光所在,在于她的舅父慕龙夫妇所抱的一个男婴!
    只见慕龙夫妇怀中的男婴虽仅弥月,却是眉如吊剑,满脸掩不住的神采,仿佛,他
甫生下来便已注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荻红道:“哈!这有什么稀奇?这个是舅父的儿子嘛!听说唤作‘应雄’,我早已
注意画中的他了!瞧他的长相,将来一定会虎父无犬子的!”
    小瑜道:“姊姊,应雄表哥确是与众不同!在这帧画中,他还只是弥月,但爹已把
他画得如此神威,想来,当晚喜宴之时,他一定也是所有人的宠儿,但,你有没有注意
这画的一个暗角?这个角落的人,才是我最感兴趣的!”
    言毕朝画中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一指,荻红又与一众孩子顺眼一望,不禁尽皆“哦”
了一声,目露鄙夷之色。
    “妹子!不是吧?这角落里冷冷清清,只得一个老妇抱着一个小男婴,啐!这男婴
的样子怎地一点也不天真可爱?还蹙着眉头?有啥看头?”
    小瑜凝眸看着这角落里的男婴,小小年纪的她居然有点怜惜的道:“姊姊,这男孩……
是应该蹙眉的,他,正是舅父捡回来的弃婴!”
    “什么?”荻红一愣,连忙定神在看个清楚,鄙夷之色更深:“哼!难怪难怪!满
身寒酸气,难怪会被宾客撇在角落啦!”
    “姊姊,你不觉得这男孩很特别么?”
    “见鬼!他有啥特别?”
    “爹说,那晚,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两个孩子;爹擅绘丹青,所以向来最注意人的
眼神。慕舅父的亲儿子一点也没令爹失望,爹认为这孩子双目甚至比大人们更有精光,
将来一定是个人物;不过,爹说,最令他难忘的,还是这个被宾客们冷落一旁的舅父义
子……”
    “嘿!连爹也这样说?这穷酸子难忘个屁!”
    “不!爹与这孩子的目光接触时,这孩子的目光竟然有千斤之重,压得爹也有点透
不过气,爹说,他曾画人无数,从没有一双眼睛,会令他有这种气势,那种气势,像是……
他在看着一个他也不配直视的——英雄!”
    “英雄?”荻红益发不屑。
    “是呀!爹还说,最奇的是,他这个大人也不敢直视那孩子的目光,当晚慕舅父的
亲儿子,却一直看着那个义子,活像……与这个义子一见如故似的……”
    “后来,当这个义子也回望慕舅父的亲儿子时,天上遽地风云变色,爹说,就如同
上天在预告着这两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掀起一番风云……”
    小瑜话没说完,荻红已打断她的话,耻笑道:“好了好了!我的妹子,大姊看你准
是着了这帧画的魔哪!只是一个穷酸男婴而已,那会是什么英雄?更令慕舅父的亲儿子
整晚看着他?还可令风云变色?这么神奇的事,连我们这些小孩也不信呢!敢情是爹信
口开河骗你的!别天真了!”
    其他的小孩也附和道:“是呀!小瑜,别要再耽在这里发闷了!我们正在‘扮新娘’,
你也来与我们一起玩吧!”
    众小孩虽是兴致勃勃,唯小瑜此时那有这种心情?她的心,早已飞到老远,心不在
焉。
    画中的“应雄”,与及那个本应唤作“英雄”的弃婴,倘若无风无浪,经过十年的
岁月,想必已经十岁有多了。
    这两个于弥月之时已令人异常瞩目的男孩,如今又是何生模样?
    应雄……
    英雄……
    小瑜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也一直在想着,他俩如今究竟已变成什么样子。
    与及拥有怎样的光芒。
    将会掀起怎样精彩的风云。

                  ※               ※               ※

    这个小女孩的秘密愿望,并没在小瑜心里耽上多久;一年之后,她的心愿实现了,
她终于有机会能一睹这两个闻名多时的男孩。
    可惜,这却是一个她最不希望得到的机会。
    只因为,她的爹爹突然身故,是染上风寒急病致死的,她与荻红顿成孤儿。
    所以,不得不投靠舅父——慕龙。
    那已是小瑜父亲身故后的一个月。
    慕龙终得悉小瑜老父死讯,总算他这个前度朝廷名将,还对昔往妹子所出的两个女
儿存有半点甥舅之情,遣了两个家丁策马相接,要把小瑜姊妹接往慕府收养。
    由故居往慕府,路程可谓不短,小瑜姊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远行,一路之上,小
瑜坐在局促的马车厢内,一直郁郁寡欢;这亦难怪,亡父刚死,复要离乡别井,又有谁
会开心?
    然而小瑜的姊姊荻红,看来却是异常兴奋,但见她东张西望车厢外的情景,不时赞
叹:“哇!这带沿路的景致真美!阿财阿旺,究竟还有多少路才到?”
    在马车厢前策着马的,正是慕龙差来接她姊妹俩的阿财阿旺,阿财答:“快了!表
小姐!只需过了这山岗便到慕龙镇。”
    “哇?还有这么短的路程吗?难怪这带如此漂亮了!慕龙镇想必也名不虚传,一定
是个大镇!妹子,你说是不是?”
    荻红说着一瞟小瑜,只见小瑜仍戚然不乐,不由皱眉道:“妹子!爹已死了整整一
个月,你还是不要再愁眉苦脸吧!我们到舅父家里寄居,可不要令他感到难过啊!”
    这句倒是荻红最像人的一句话,小瑜骤听之下,亦深感有理,荻红又继续道:“更
何况,你可不要忘了,我们此行,会遇着两个你很想一见的人。”
    “妹子,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到底慕舅父的亲儿子及义子是什么样子吗?这就是
机会了!”
    不错!这确是一个机会!小瑜心想,但,因为父亲之死,她如今也没这个心情了。
    车厢前的阿旺乍闻荻红这样说,蓦然奇道:“咦?表小姐,原来你们很想看看慕老
爷的两个儿子?那你们今日抵达慕府,便正是时候了。”
    正是时候?此言一出,荻红陡地“哦”了一声,小瑜也不由凝神的听。
    “是这样的!因为是有凑巧,若我们今日能准时回到慕府,便正是二少爷可以回府
的时候。”
    “可以回府?”荻红好奇的问:“你们所说的二少爷,就是那个慕舅父收养的义子
吧?为何他今日‘可以回府’?他平素不能回府的吗?”
    阿旺道:“原来你们还没听过二少爷的事?难怪难怪!难怪你们这样想见他了!若
你们知道他的事,恐怕会对他……退避三舍!”
    这下子,可连迄今心不在焉的小瑜,亦感到少许纳罕,她问:“两位……阿哥,你
们的……二少爷,究竟有什么事?”
    阿旺正想回答,阿财却插嘴道:“他?他呀……”
    “他是一颗——孤星!”
    “孤星?”小瑜讶异,一时也暂忘丧父之痛,她似乎特别关注那个被慕龙收养的义
子。
    “嗯!自从慕老爷把他捡回来后,虽然对他并不如亲生儿子般疼爱,但因慕夫人坚
持既已把他纳为义子,便一定要视他如己出,她认为人做事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应厚此薄彼,所以慕老爷也没太待薄他!不过拾他回来的时候,他有一块破玉佩刻着
‘英雄’,想必是他不负责任的父母为他所取的名字;慕老爷的亲生儿子本早已名为
‘应雄’,为免这义子抢了他亲生儿子的锋头,于是便把他‘英雄’二字中的‘雄’字,
易为‘名’字,把他唤作‘英名’……”
    不负责任的父母?小瑜不以为然;既然已把儿子名为“英雄”,这孩子的双亲,当
中一定有一个对这孩子寄予极高的期望,尤其是孩子的娘亲,如今骨肉分离,其中定有
不为人所知的惨痛与苦衷。
    阿财又继续说下去:“也许是这孩子的命真的不好!本来慕夫人一直没有待薄他,
更为这孩子雇了一个老乳娘,可是不出半个月,那乳娘赫然暴毙了,慕夫人无奈再为他
雇了另一个老妇回来,想不到在此子和少爷的弥月宴后数天,那老妇也在睡梦中去世了,
一时之间,整座慕府的婢仆也恐慌起来……”
    “哦?婢仆们为何恐慌?”
    “有说这孩子已迭连克死了两个乳娘,邪门的很,不知会不会连婢仆们也克死?更
有些婢仆说,可能是这孩子的亲生父母也给他克死了,他才会被亲人弃在街头……”
    “不过,慕夫人仍是不信,她说,这孩子没了爹娘,已是十分孤苦伶仃,既然已没
有人愿当这孩子的乳娘,慕夫人索性亲自为他哺乳!”
    听至这里,小瑜与荻红齐齐“啊”的低呼一声,没料倒她俩姊妹的这个舅娘居然如
斯善心。
    “可是,慕夫人向来荏弱,她本就要哺育大少爷‘应雄’,如今又要哺育‘二少爷’,
最后终于不支,大病了一场;老爷唯有另找一个乳娘哺育大少爷,至于二少爷,因无人
再敢哺育他,只好以羊奶喂他。”
    “经过此事之后,老爷益发深信,这拾回来的义子定背负刑克之命,于是更开始疏
远他,让他在婢仆手上转来转去;后来有一次,老爷找了一个相士回来替半岁大的二少
爷看相,那相士骤见二少爷,赫然像见了地狱罗刹一般,吓得立即头也不回地跑了;老
爷追出屋外问他究竟,那相士却一面颤抖,一面讷讷地说,他看相数十载,阅人千万,
从没见过一个孩子会有令那样令人心神俱摄的‘奇相’,这孩子生就‘孤星’之相,命
中注定刑克所有至亲,慕家若要保住,最彻底的办法便是——弃掉他!”
    小瑜乍闻这相士之言,小小年纪的她也有点不忿的道:“这……不是太迷信一点了
么?那末,慕舅父是否相信?”
    阿财道:“老爷是半信半疑,不过慕夫人却对这些迷信的事不以为然,而且在哺育
二少爷的期间,夫人也对这义子动了真情,她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很善良,将来,一定会
是个至情至孝的男人大丈夫,不应胡乱将他抛弃,毁了他的前程;于是便哀求老爷不要
抛弃二少爷,还求至声泪俱下,老爷虽曾是一介武官,惟亦爱妻情深,眼见夫人为担心
他抛弃二少爷而日夕消瘦,最后终于用了一个折衷的方法……”
    “哦?什么方法?”连不太关心的荻红也纳罕问。
    “老爷曾与那个相士密谈,那相士说,若真的不想弃掉二少爷,也许只有一个方法,
便是先把二少爷寄居于一些命硬之家,待二少爷刑克之气稍退之时,才把他接回家里,
此举不独可保慕家,更可保住老爷的亲儿子‘应雄’,因为应雄少爷与二少爷同年,同
龄相克之气更重。二少爷一定要在外寄居十一年,十一年后,他的刑克之气便会随着时
日减弱,而大少爷届时也有十一岁了,年纪渐长,抗克之力亦会强上不少;至适当时候,
便可接二少爷回来慕府,饶是如此,日后也须万事小心,慎防他刑克之气会突然增强……”
    小瑜纵是小女孩,惟愈听也愈觉无稽,她心想,有时候,大人们若一旦愚昧起来,
甚至比小孩更幼稚,更容易受骗……
    只可怜慕夫人,她一心一意把那可怜的孩子视作亲儿,刚刚与他动了母子亲情,却
面临骨肉分离……
    不过,小瑜的姊姊荻红却似乎对阿旺阿财所说的深信不疑,还听至毛管直竖,问:
“那,今天刚好正是……那孤星可以回来的日子?”
    阿财道:“是呀!算起来,二少爷离开慕府,已经整整十一年了。今天正是他回来
的日子!唉!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老爷本来为他找了一个异常命硬的师父传他武艺,
后来那师父不出一年便死了,老爷却没有让二少爷回来,只继续为他换命硬的师父,十
一年来,这些师父有些病死,有些被人寻仇致死,二少爷少说已换了七、八个师父,虽
然那些师父也算不上什么名门大派、武学正宗,但我想,二少爷总算也集不少闲杂门派
的大成吧?相信,他也不会比老爷亲自传武的应雄大少爷逊色多少。”
    “不过,老爷似乎仍然不大喜欢他,今日应是二少爷回来的大日子,据说老爷也没
有派人接他回来,虽然夫人一直苦苦劝老爷对二少爷别要这样冷淡,但老爷说,一个十
一岁的男孩要活得像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若连回家也需要人接,便不要回来了!唉,话
虽如此,但二少爷最后一个师父居于豫州,距慕龙镇足有千里之遥,他一个十一岁小孩
无人无马相接,如何长途跋涉回来?老爷也真是有点太过……”
    不错!小瑜也认同阿财的话!连她与荻红这两个甥女,慕龙也不惜动用两名家丁策
马相迎,却对自己的义子刻薄至此。
    然而,想到慕舅父这个被易名为“英名”的义子,今日亦刚好会回来慕府,小瑜一
直戚然的心,竟尔有点儿怦然的动。
    如果,这个十一岁的“英名”,真的如斯能干,年纪轻轻便能远涉千里回来,她更
想看看,这个传闻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令相士怕得拔足奔逃的男孩,他的一张脸,
究竟有何摄人气慨?
    这样想着想着,小瑜也没再留意倾听阿旺阿财与荻红继续聊下去的话,她只是幽幽
的朝着车厢内的小纱窗外眺望,望着山岗的彼方,那个她将会抵达的地方,将会与传闻
中“应雄”及“英名”相遇的地方,一个将会影响她一生的地方……
    正自看得出神,瞿地,毫无征兆,小瑜赫听在马车厢外策马的阿财阿旺“啊”的一
声惨叫,接着,两团东西已劲射进马车厢内。
    变生肘腋,小瑜纵然不懂武艺,也本能地侧身闪过,险险避过射进厢内的其中一团
物体,然而荻红反应较慢,一不留神,已被其中一团物体掷中,两姊妹定睛一看,登时
给唬得魂不附体!
    原来飞射进车厢内的,竟是阿财阿旺血淋淋的头颅!
    “哇……”荻红被其中一头颅掷中,浑身染满头颅所洒的血,当场尖叫一声,昏蹶
过去!
    小瑜平素虽然温柔,惟胆子居然较大,并没有被唬至昏蹶,可是,她若昏过去,或
许还会好受一点。
    就在荻红昏过去的同时,蓦又听整辆马车传出“拍勒”的一声巨响,倏忽之间,小
瑜所坐的马车竟然一下子碎成百截,朝四面八方碰碎,霎时木屑砂石飞扬,伸手不见五
指,尚幸当中的小瑜及荻红并没受伤。
    当砂石木屑纷纷落下之时,小瑜终于看见两条高大肥硕的汉子身影,矗立在矮小的
她跟前;这两条身影,赫然是……
    两名满面刀疤、一身劲衣、手持大刀的中年汉子!
    是山贼!
    “啊,你……你们是……”小瑜纵是胆子较大,此刻仍不免战战兢兢,拼命抱着已
昏蹶的姊姊荻红,俨如在保护自己的姊姊一样。
    那两名山贼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一面以巾抹着大刀所染的血,一面邪笑着说:
“呵呵!小娃娃,别要再你你什么了!你今日遇上我们‘刀疤双煞’,注定你倒足八辈
子的霉!老二,你看看她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年纪稍轻的听老大如此说,遂立以他那柄仍是鲜血淋淋的大刀,拨开给他俩劈至
稀烂的马车厢残驱,端视半晌,似无甚发现,不禁没趣的道:“老大,真是活见鬼!瞧
这辆马车也挺美仑美奂的,满以为必定大有收获!呸!怎知道车内竟得数两白银!真倒
霉!我们这趟是白干哪!”
    “白干?”那老大却不以为然,一双狰狞无比的眼睛盯着小瑜,笑:“老二你可是
太粗心大意了!我们这趟也不是全无收获!你瞧!这小娃娃年纪虽小,惟已有九分姿色,
再过几年,必是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无疑!”
    那老二也盯着小瑜,涎着脸,异常赞同的答:“哈!老大此言甚是呀!我们就把这
小娃娃掳回寨去!待她长大后再把她纳为压寨夫人!再不然,嘻嘻!瞧她一身皮光肉滑,
就把她卖给‘王大婆’当人肉包子吧!啊哈,小娃娃,跟我们来呀……”
    那老二说着,已一手捉着小瑜,小瑜一时情急,竟然张开小嘴狠狠咬了那老二手背
一口,痛得那人即时抽手,更令他怒火中烧,吆喝:“妈的!小贱货敬酒不喝喝罚酒,
瞧大爷怎样整治你!”喝毕已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重重便朝小瑜小脸抽去!
    小瑜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弱质小女孩而已,那里是两个可一刀劈碎马车的山贼敌手?
    “拍”的一声!便给那老二掴个正着,当场金星正冒,眼看便要昏蹶……
    惟在她将昏未昏之间,她还可隐约感到,自己已被那个老二一把抱了起来,更被他
挟着向前飞奔疾走!
    他们,真的要把她掳回山寨!想不到已丧父的她,还要遇上此番噩运。
    可是小瑜已连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甚至连呼救之力也使不出半点半分。
    然而,世情充满意外,一个她生命中一直期待的人,终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
    出现了!
    那是一个她已等了多时、却仍会令她苦等半生的人……
    可哀的命运,终于安排他与她遇上,展开了二人一生纠缠……
    已逐渐昏迷的小瑜,遽地听见抱着她飞奔的“刀疤双煞”老二,破口大骂:“妈的!
是谁敢挡大爷们的路?”
    他只是吐出一口话,便再也吐不出任何话来!
    因为小瑜已同时感到,一阵风砂已拂过刀疤双煞身畔!
    不!那不仅是风砂如斯简单!那是风!是砂!还有……
    风砂里的一招!
    仅是一招!
    接着,刀疤双煞的口停止了!手停止了!腿也停止了!
    一切都停止了!
    抱着小瑜飞奔的双煞老二,再也不能飞奔,她终于被救!
    然而,到底是谁救了她?
    小瑜就在这将昏未昏的刹那,拼命睁开她那双已逐渐迷糊的眸子,她只是隐约看见,
一阵风砂已经远去,似乎并不想等被救的她向其道谢而多留一会。
    不过小瑜还依稀瞥见,风砂之内,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有一条孤独伶仃的人影!
    一条身披墨黑素衣、一头散发的男孩身影!
    可惜,这个男孩,并没有回转脸看小瑜一眼;任小瑜如何努力,还是无法可看见风
砂中的他真正面目。
    仿佛,他虽顺道救了她,但他的路却使终不会为任何人而停下,他只与她擦身而过!
    他孤独的命途不会因遇上她而有任何改变,救了她之后,他又——再度孤独!
    陪伴他上路的,只有仆仆风砂……
    与及他将会沉雄悲壮的一生。
    他,是谁?
    小瑜已无法再想下去,她终于昏了过去。
    “小瑜!小瑜!”
    又是一连串呼唤小瑜的叫声,然而这阵呼唤声,却是无限温柔。
    小瑜终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甫张开眼睛,便瞧见一个容貌端丽的中年妇人,坐在
她的床褥;他还发现,这端丽妇人身后站着一个昂藏七尺、魁梧威武的中年汉子;还有
一个矮小的身影,亦站于此汉子之畔,正是小瑜的胞姊——荻红。
    想不到,荻红较小瑜更快苏醒。
    “小瑜,你终于醒了?”那端丽妇人温然一笑,轻轻执起粉帕为小瑜抹汗,小瑜方
才发觉,她正置身于一间美仑美奂的闺房之内。
    “你……你是……”小瑜只感到一头雾水,一旁的荻红此时却道:“妹子,你还在
猜什么?还不向舅父舅娘请安?”
    “舅……父?舅娘?”
    骤闻此语,小瑜方才如梦初醒,眼前这中年妇人,定是其舅娘“慕夫人”无疑;至
于那魁梧汉子,当然是其舅父“慕龙”了。
    慕夫人柔声道:“嗯!小瑜,真对不起!舅父舅娘并没亲自接你回来,致令你姊妹
俩遇上一场凶险,幸好,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只可惜,阿财与阿旺二人已……唉……”
    言毕,已情不自禁地叹息起来,小瑜这才定神瞧清这个传闻中极力维护其义子“英
雄”的舅娘,但见她除了容貌秀丽娴淑,果然一脸慈和。
    至于她的舅父慕龙,却是迄今默默站于一旁,若有所思似地,俨如一头雄狮。
    荻红又抢着道:“是呀!阿财阿旺已经死了!幸而舅父舅娘见我俩迟迟未至,便遣
人四出寻找我们,才发现我们在慕龙镇半里外的小山岗上昏蹶。”
    小瑜猝地记起一件事,问:“那……两个什么……刀疤双煞,如今到底怎样?”
    慕夫人道:“毋庸操心。小瑜,舅父舅母找着你们的时候,他俩早已被人封了全身
大穴,动弹不得,束手就擒,如今已拉去你舅父的知交‘程大人’处究办。”
    小瑜道:“那末……另外那个人又在哪?”
    慕夫人一愣,问:“什么人?”
    “那个……救我们的人。”小瑜答。
    一直不语的慕龙听罢,蓦然凝重的道:“小瑜,你知道是谁救了你们?”
    小瑜甫接触舅父那威武不凡的目光,不禁有点嗫嚅的道:“不,姊姊……昏过去后
不久,我也随着昏去,所以也不太清楚知道是谁救了我俩。只依稀瞧见那人的背影,好
像是一个………”
    “年约十一岁的男孩!”
    “男孩”二字甫出,慕龙益发神色大变,摇首沉吟:“不……可能!救你们的,怎
可能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
    慕夫人见其夫目露狐疑之色,奇道:“哦?龙,为何救小瑜两姐妹的,不可能是一
个男孩?”
    慕龙解释:“夫人,你可知道,那两名‘刀疤双煞’,是本县最恶名昭彰的山贼?
他兄弟俩身负一套祖传刀法,据说可一刀劈碎马车,在绿林山贼中,功力已是响当当的
人马!试问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又怎可能在一刹那间尽封这二人全身大穴?而且别要忘
了!我们在未把二人送官前,也曾询问是谁封了他俩的穴道,他俩异口同声的说看不见
是何方高手,只见一阵风砂拂过,跟着他俩便被封了穴道……”
    慕龙说着,又斜目一瞄小瑜,续说下去:“如果,此人真的如小瑜所说,是一个年
约十一岁的男孩,那这个男孩便实在太惊人了……方圆百里之内,能有如此惊人身手的
男孩,或许只得一个,就是……”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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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龙话犹未完,忽听房门外传来一个非常冷静、也非常自信的声音,道:“就是我!”
    “是不是?”
    此言一出,房内所有人尽皆不期然朝这个异常自信的人瞥去,不看犹可,一看之下,
小瑜随即小脸陡变,指着来人低呼:“啊!是……他!就是他……”
    “救了我!”
    但见此际步进来的人,居然真的是一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一头不经意洒下来的散
发,一副矫健身材,确与小瑜昏迷前依稀瞥见的恩人无异!
    惟是,当小瑜再定神瞧清楚这个男孩的面目时,她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她虽然只看见那个救她的男孩背影,惟也隐约感到,那男孩像有无限沉郁,然而眼
前这个外型与之相若的男孩,给她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
    眼前男孩眉如吊剑,目光如星月炯炯有神,满脸流泻着一抹掩不住、藏不住的自信
神采,他自信得一如一个皇者,剑中皇者……
    似乎,不独他的声音听来异常自信,他的人,比他的声音更自信。
    而当这个男孩的眼睛看着小瑜的时候,仿佛,他像要看进她的心里,他在读着、探
究着所有他所看见的人的——心!
    霎时之间,小瑜被这个自信的男孩看得满脸通红,随即低下头不敢望他。
    那男孩嘴角微翘,笑道:“小瑜表妹,你肯定,救你的人,是——我?”他的语气
成熟,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表妹?这男孩唤小瑜作表妹,难道他是……?
    小瑜迅即醒觉这男孩是谁,不过她的姊姊荻红却比她更快一步肯定,抢着道:“啊,
你……就是……”
    “应雄表弟?”
    不错!这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正是慕龙与慕夫人的唯一亲生儿子——应雄!
    亦正是当年剑圣认为长大后必定会成为万剑之皇的——孩子!
    “嘻!难怪难怪!虎父无犬子!应雄表弟真的如舅父一般神威凛凛,气慨不凡啊!”
荻红又涎着脸说,这些奉承之言,十二岁的荻红真是“驾轻就熟”,朗朗上口,许多时
候,她也不知自己在胡诌些什么。
    然而此番奉承之言,听在“应雄”耳里,却令他挂在脸上的笑意霍地一扫而空,他
霎时面色一沉,转脸对荻红道:“废话!谁容许你唤我——表弟?”
    “告诉你!我‘慕应雄’除了父母,任谁的名号也不能在我之上!你敢唤我作‘表
弟’,那即是我的表姊了?我不介意你是男是女,但,以你能力,你以为你配在我之上
吗?”
    这一着真是大出荻红意料之外!想不到这个十一岁的表弟居然倨傲至此,她太懂看
“风火头势”,登时自讨没趣,噤若寒蝉!
    一旁的慕夫人亦微感意外,因为向来围绕在其儿子身边的,不外乎那群家丁婢仆,
各人均对他恭恭敬敬,唯恐阿谀奉承不周,一直相安无事,却不虞自己儿子原来一直介
意自己的名号在别人之下,当下出言劝道:“应雄,别对荻红无礼,表亲应以礼相待。”
    慕龙瞧见自己儿子一脸倨傲,却反沾沾自喜道:“夫人此言差矣!应雄能有不甘屈
于别人之下的自尊,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心!男人,本就应该如此!”
    慕夫人见慕龙如此偏袒儿子,一时间也拿他没法。
    此时,应雄又回转脸,直视着小瑜,笑意又再回到脸上,他似乎对小瑜甚感兴趣,
也似乎较为尊重小瑜,多于尊重荻红,但见他又笑问:“小瑜表妹,我在问你一次,你
真的肯定,救你的人,是我?”
    小瑜面对这个她一直很想一见的表哥,虽感他的自信气度实在没令她失望,惟亦给
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期期艾艾的答:“不,我想……我是认错人了,你不是……他,但
你的身材、容貌……”
    应雄未待她把话说毕,似已预知她要说些什么,先自问:“我的身材、容貌,与他
很像,是不是?”
    “是。”
    “既然相像,那为何如今,你又认为我不是他?”
    “因为……”小瑜讷讷的道:“我虽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不知怎的,
却感到他看来很……沉郁,但……应雄表哥你……你却……”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脸带过分自信笑容的应雄表哥!应雄双目一转,反代她
说下去:“我却过于自负?骄横?”
    他居然自我品头论足,毫不介怀!小瑜微感愕然;惟就在她愕然之间,应雄那似会
看进人心底深处的目光已经放过了她,他改朝其父慕龙一瞄,笑道:“爹,看来,小瑜
表妹遇上一个与孩儿同龄、且外型相若的救命恩人;孩儿自小得爹传授家传掌法,要对
付那刀疤双煞,似亦不成问题,但,想不到方圆百里之内,竟还有另一个男孩可以对付
刀疤双煞,爹,你看有趣不?”
    “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与孩儿外形相像的——男孩!”
    说至这里,应雄目光之中,竟尔崭露一丝不应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战意!
    慕龙不语;是实上,他的心里也在称奇。当年他凭一套家传“慕名掌法”晋身朝廷
名将,掌底下功夫已是非同凡响;若是跻身武林,想必亦可入十大高手之列。究竟在方
圆百里之内,有谁家孩子与他调教的亲儿子并驾齐驱?
    正自思忖之间,忽闻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冲门而进,叫道:
“老爷!夫人!”
    但见这家丁满脸慌惶之色,像是刚看见什么惊人物事似的,慕龙及慕夫人见状不由
大奇,慕龙更即时问:“阿福,你何事如此慌张?有什么要禀告吗?”
    阿福慌惶之色未定,已急着结结巴巴的道:“老爷!不得了哪!我们府内所养的十
数头大狗都在狂吠不止啊!”
    “什么?那些畜生们为何吠?”
    “它们……全都在吠一个人啊……”
    “吠谁?”
    “它们在吠……”阿福说话太急,一时间上气不接下气,唯有猛地吞了一口涎沫,
继续一字一字道:“它们在吠……”
    “二少爷啊!”
    二少爷?那岂非是慕龙那个据闻会刑克至亲的义子?他终于在无人无马无车无情相
接之下,孓然孤身,远涉千里回来?
    小瑜闻言,一双眸子登时泛起一斯期待之色,慕夫人也是热切期待,而慕龙的亲生
儿子应雄,双目更浮现一道精光!
    只有慕龙,却是眉头一皱,当年他虽是欲以此子鱼目混珠,代替其亲身儿子出战剑
圣,惟不虞竟买了一个孤星回来,此刻固然亦不欢迎这个刑克至亲的孩子,但见他捋须
暗忖:“他……终于回来了?好家伙!能独个儿远涉千里,身心倒真是铁铸的!我满以
为他定熬不住了,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有此超乎常人的耐力……”
    一念至此,慕龙又问阿福:“他既以回来,那群畜生又为何吠他?”
    “不知道啊!小人乍见二少爷甫进屋门,十多头大狗便开始朝他狂吠不止,而且一
面吠还一面向后退缩,像是非常恐惧,害怕会被二少爷克死似的……”
    说到这里,阿福当场掩嘴,他自知失言了。
    幸而慕龙也没责怪他,他仅是朝房内众人道:“夫人,‘英名’既已回来,我们这
就去看他!应雄、荻红,你俩也一起来吧!小瑜,你刚刚醒过来,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
的好!”
    小瑜本来很想一睹这英名的卢山真貌,不虞慕舅父却要她留下来,登时感到没趣,
此时慕龙夫妇与其姊荻红已步出房外,只有应雄还是未有举步,他自信的目光又再度落
在小瑜脸上,遽地问:“你,似乎也很想见一见我的——二弟?”
    小瑜俏脸一红,低下头:“应雄……表哥怎地这样说人?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些
什么。”
    “是吗?”应雄的眼睛又在打量着她,似要看进她的小心里,还打趣的说:“女孩
子真麻烦!明明是很想很想了,还在装蒜!”
    “像我!我便从来不讳言很想见一见自己这个二弟了!坦白说,他从小便被送离慕
家,我也从没见过他,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真的如爹所言,他能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本领倒真不小!也可真不
简单!这样精彩的二弟,真令人好生期待啊!”
    他的语气一点惧意也没有,显见他并不如其他人般惧怕被这个二弟克死,相反更感
到非常有趣。
    “你,真的不想见见他?”他猝地又向小瑜重提适才所问。
    “我……”小瑜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回答。
    应雄复再一笑,道:“还我什么?瞧你!爹虽然吩咐你好好休息,但你看来并非荏
弱多病,真的需要躺那么久吗?”
    “看你也是心痒难熬了!你还是——”
    “跟我来吧!”
    应雄说着,猝地以柔劲一把拉起小瑜,就这样挟着她向房外飞驰而出。
    “应雄表哥……”小瑜不虞这个表哥居然身负轻功,敢情是慕舅父悉心调教所致,
更不虞他会无视老父的吩咐,斗胆带小瑜一起去看他闻名已久的二弟!
    然而,这不正是她期待多时的事情么?
    此刻把她挟着飞驰的应雄,无论在谈吐、心态、眼神方面,对小瑜来说,都像是一
个过份自信的“怪物”!
    一个并没有令她感到失望的怪物!
    至于那个唤作“英名”的二表哥,又会否令她失望?
    也许,这个被易名“英名”的“英雄”……
    会是一个比应雄更匪夷所思的——怪物!
    更可怕的——一代天骄!
    他,一直都在低着头。
    婢仆们诧异地盯着他,窃窃私语,就像在盯着一头怪物。
    十多头恶犬,亦已夹着尾巴瑟缩,愈退愈远。
    可是,他还是在低着头。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
    他为何低首?
    当慕龙与妻子、荻红赶至慕府厅堂的时后,他们便看见低首的他。
    一个低首的“英雄”!
    但见他年方十一,一身墨黑的素衣,竟尔染满风尘,污脏不堪;他的左手,更紧紧
执着一个小小的残旧包袱,极为寒酸卑微;他亦没有坐在慕府豪华光滑的家俱之上,像
是唯恐自己的污脏卑微,会污了家俱颜色。
    惟是,他纵然仅是坐于厅堂内其中一个不太触目的暗角,慕府的厅堂却实在太漂亮,
也太具气派了,无论他如何想把身上的寒酸、卑微藏于暗角,也是藏无可藏,他,还是
那样令人侧目。
    厅堂上的婢仆远远看着他,大家都不大愿意上前与他接近,就连那十多头恶犬,似
亦不欢迎他这个身世卑微的稀客。
    故而,当慕龙第一眼瞥见他的时候,不禁被他身上所散发的穷酸气息弄得眉头大皱,
而像狗般尾随慕龙而来的荻红,更是“明目张胆”地目露厌恶之色,连她这个前来寄居
的人,也瞧他不起。
    只有慕夫人,乍见这可怜兮兮的孩子,登时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喜极高呼,是发
自真心的喜悦高呼:“英……名?”
    “你就是英名?”
    那男孩见府内所有人和狗都对他望而却步,实不虞贵为主母的慕夫人甫见自己,却
一点厌恶的意思也没有,还由衷喜悦,他虽然仍低着头,令人瞧不见他的面目,惟亦轻
轻的点了点头,嘴角更似流露一丝无言感激;可惜,并没有人发现他的感激。
    “太……好了!英雄……不!英名!你可知道……娘想得你好苦?”
    慕夫人一面呼唤,一面已走上前,不惜纡尊降贵,俯身热情的搭着这孩子的双肩;
所有人和狗都因他浑身的污脏寒微而避开他,惟有她,还是毫不在乎身上的锦衣会给这
孩子弄污,异常乐意的与他亲近。
    她竟还情不自禁泪盈于睫,呛然道:“真……想不到,你以长得……这样高大了!
孩子,你可还……记得,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娘把你抱在怀中……哺乳,那时候……
的你,眨着小眼睛……看着娘,好像……很很害怕娘会像其他人般遗弃你……的样子;
由那时开始,虽然你并非……娘所出,娘已认定……你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第二个儿
子,娘一定会……好好的……把你抚养成人,可惜……”
    不错!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慕夫人一心将他视为己出,除了
他天性善良,也可能因为这孩子给她的第一眼异常特别,她与他虽无母子之分,却有母
子之缘!一切一切,都逃不出缘……
    可惜的是,中国男人向来都不太重视中国女人的说话,无论她如何不愿,还是无法
改变这个孩子被送往外面拜师的命运……
    慕夫人有柔声细问:“孩子,你在外……已快十一年了,这些年来,你活得……可
好?”
    这还用问!瞧他那一身褴缕粗衣,那满是污垢的小手,和那破旧的小包袱,陪伴他
多年的,想必只有不堪提的飘零身世,他活得很糟,并不好。
    可是,看着眼前慕夫人为再见自己而感动得双目泪流不停,这个唤作“英雄、英名”
的孩子隐隐有所触动,他似乎不忍让慕夫人牵肠挂肚,本来无甚反应的他,居然又再微
微的点了点头,沉声答:“我,很好。”
    “娘,不用挂心。”
    他终于张口说话了!简短的两句话,令人对他的印象更为难忘。皆因他的声音异常
缓慢而低沉,低沉得不像一个孩子。惟是,他语调却是温暖的,他并不冷,至少对慕夫
人不冷。
    然而,尽管慕夫人对此子相当热情,这孩子还是并无热烈反应;他好像总与人保持
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是否因为他自惭形秽,认为别人不愿亲近他,故才先自行与人保
距离?
    慕夫人还发觉,这孩子的话声,竟尔与应雄有七分相似。
    慕夫人摇首道:“不!孩子,你真……懂事,不想娘……担心;但,你别要骗娘了!
这些年来……你换了七、八个师父,居无……定所,一定过的不好!不过,以后……你
可以好好安心!娘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以后你不用再流离失所;慕府,将会是你最后的
归宿,孩子,你明白么?”
    他为何不明白?只是,人世间许多时候,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别离与沧桑,要避也避
不来;曾历尽十一年颠沛流离生涯的他,从表情看来,似乎比慕夫人更明白生命无奈。
    慕龙当初收养此子,其实是当年鲍师爷想出的妙计,本欲以此子将来代替自己的宝
贝儿子出战,所以一直皆未有告诉其妻慕夫人,此子便是当年其邻秋娘所生的孩子,更
不料自己千不买万不买,竟买了一个克星回来。
    他造梦也没想过,自己已故意对他诸多留难,更特地不派人接他,他还有这等本事
孤身千里回来,更没料到,自己妻子对此子思忆之深,当下倍为不悦,打断道:“不错!
慕府,将会是他的最后归宿,不过,倒也要看他能否配长住这里;夫人,你看他,你一
片好心与他说话,他居然连抬首看你一眼也没有,还一直在低着头,紧握着那个见鬼的
破包袱,这包袱内里到底会有什么宝?会比夫人的嘘寒问暖更重要?”
    一言惊醒,慕夫人方才发觉,英名虽已与他说话,却一直皆没有抬首看她一眼,惟
她也不太介意,她只是温然为他辩护:“不是的!老爷,长路遥遥,我看英名敢情是太
倦了。英名,来!让娘为你拿着包袱,再带你到你的寝居休息去吧!”
    说时已伸手欲为他拿那破包袱,讵料,出奇地,他居然双手紧握包袱,似不欲将之
递给慕夫人。
    慕夫人一呆,但心想他只是不习惯给人服侍而已,遂也不以为意,慕龙见状却即时
乘势道:“小子!你娘对你如此殷勤,何以你偏不领情?你那破旧寒酸的包袱里到底有
什么不可告人的鬼东西?快打开让我一看!”
    慕夫人见慕龙动气,深恐他难为此子,连忙劝道:“龙,孩子的包袱有什么好看的?
想必只是些小孩玩意!就让孩子有他自己的秘密吧!”
    慕龙却坚持道:“夫人,向来慈母多败儿,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想刻薄任何孩子,
即使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但,你若是为这孩子好,便该对他严家管教,不该纵容!”
    一旁的荻红一直甚为厌恶眼前的英名,心想此子比慕舅父的亲生儿子,真是地泥与
天云之别,又见舅父甚为不喜此子,更存心推波助澜,附和道:“是呀!舅父说得对极
了!其实,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呢?英名表弟的包袱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
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骤闻荻红此语,英名虽仍没抬首瞧任何人一眼,却又沉沉道:“这包袱内的东西,
娘,不应看。”他的语气还是那样低沉,低沉得有点卑微。
    他这样说,慕龙益发奇上加奇了。
    荻红为要讨好舅父,忽地道:“唏!有什么是舅娘不可看的?你就先给我看一看吧!”
    说着已伸手欲夺过英名手中包袱,谁知不知怎的,但见包袱影子一晃,她的手居然
落空,包袱已握在英名另一手之上。
    想不到他的手竟可那样快!
    然而年纪小小的他,出手虽然快,还快不过功力深湛、已可列十大高手的——慕龙!
    只见慕龙魁梧的身形一动,居然动如脱兔,五指一抓,已然把那破包袱强过来,接
着使劲一甩,包袱应劲而开,登时“劈劈啪啪”之声大作,内里之物已全都跌到地上,
慕龙定睛一瞄,当场一面铁青!
    却原来,包袱内的,赫然是为数不少的木雕“灵牌”,霎时“灵牌”撒了一地,情
景诡异非常!
    慕龙见状怒不可遏:“妈的!小子不祥的很!怎地带着这堆灵牌入我家门?你想咒
死我全家?”
    语生方歇,已一腿重重踩在那多灵牌之上,以其无俦腿劲,登时把不少灵牌踏为两
截!
    “不……”这个英名眼见慕龙踏碎灵牌,一直对所有事淡然处之的他,亦不期然罕
见地低呼:“别要毁了它们……”
    说罢忽地身形一掠,竟已掠至慕龙身后,小小的双手紧抽着他的腿,慕龙更呈老羞
成怒,骂:“嘿!小畜生想阻我?你还未有这种本事!”
    正想一腿把他扫开,谁知方才惊觉,自己给其紧捉的腿赫然抽腿不得,登时心中骇
异:“啊?小畜生怎地生就这股蛮力?我数十年的内力已自诩不浅,他竟抱得我抽腿不
得,好天赋异禀的小家伙!”
    正要加强腿劲把他甩开,就在此时,蓦听慕夫人呼道:“龙!求求你住手吧!你瞧!”
    慕龙立顺着慕夫人所指一瞥,只见满地给踏毁的灵牌,全都刻着甚么“恩师之灵”
的字,共有八个之多,随即心头一懔。
    慕夫人异常怜惜的看着英名,又是潸然泪下,温柔的道:“孩子,这八个灵牌,定
是你这十一年来八个亡故的……师父吧?你不想把它们的灵牌抛弃,所已才会把他们带
回来,以纪念八位师父的教导深恩,是不是?”
    英名依然垂下头,但却并没有否认。
    慕夫人深深感动,叹道:“很好!一饭一粟,一字一招,皆是师父深恩!想必,你
八个师父也是……爱材之人,对你一定……青眼有加……”
    是的!在这小小的孩子脑海之内,不期然又泛起过去十一年来一幕幕的情景……
    他一生最早的八个师父,尽管每人所源出的门派皆非什么名门正宗,所学的也非绝
世神功,惟他们每个人,都曾悉心教导他这个被慕龙掷来掷去的“孤星”,只因为,每
一个师父第一眼看见此子,都认定他将会是武林百世难求武学奇材!
    他们虽然平庸,都为能曾给这个武学奇材铺路而感到不枉此生,纵使,他们也曾听
闻,这孩子是一个刑克至亲的“孤星”,他们也在所不惜……
    到头来八个师父先后亡故,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这孩子真的……?
    慕夫人道:“得人深恩千年记,赚人花戴万年香;师恩情浓,孩子,你的师父们若
泉下有知,知道你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上路,一定会含笑九泉……”
    想到这孩子遥遥千里,一直紧紧拿着八个亡师灵牌上路,未失未忘,如今却竟给慕
龙狠心踏碎,慕夫人不禁一阵恻然,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孩子,既是亡
师灵牌,你又何用如此收藏?为何……娘不应看?”
    英名并没回答,他只是凄然的看着满地破碎了的亡师灵牌,或许,他已……欲辩已
忘言。
    然而,就在众人一片沉默之际,遽地有一个声音传来,道:“我想,他不想让娘亲
看见这些灵牌,也许只因为他已知道……”
    “一个月后是娘的大寿!”
    说话的人,正是声音与这个英名有七分相似的——应雄!
    原来就在众人纠缠之间,他已经带着小瑜来了!
    他、他、她,终于正式遇上!他们三人复杂难解的关系,也由此刻——正式展开……
    乍闻应雄此语,慕夫人不禁回望垂首的英名,一颗心竟有点喜出望外,问:“孩子,
你……是否因为娘大寿在即,所以……不想娘看见灵牌这些人们认为……不吉利的东西?”
    英名并没点头,也没摇头,慕夫人已知道他的意思,她为他那不想人知道的孝心喜
形于色,鼻子有点酸酸的道:“孩子,你……真傻,娘亲向来都不避忌……这些!我从
来……不信……这些……”
    是的!若是避忌,也许十一年前,慕夫人便不用坚持把此子视为己出了,她从不信
天信命,她只信良心!身为人义母应有的良心……
    “是了!孩子,娘还没有为你们介绍呢!来来来!你瞧!这个便是你的大哥——应
雄!这个是你表姊——荻红!还有这个小美人儿,她呀!她是你表妹——”
    “小瑜!”
    小瑜甫抵厅堂,早在注视这个渴望多时能一见的——“英雄英名”,只是却见他一
直低首,心想他为何这样怪,故迄今心不在焉,如今乍听舅娘介绍自己作小美人儿,登
时满脸通红。
    可是,慕夫人虽是极力为众人介绍,这个英名,却始终未有抬首望众人一眼,英雄,
还在低首。
    小瑜不禁大失所望,因他始终无法看清楚这个英名的面目;荻红更是有点恼怒,以
为他瞧不起她,至于应雄,年纪小小的他只是悠然的笑,似乎认为这个二弟很有趣。
    怪物,大都认为与自己相同的怪物——有趣!
    慕龙一腿踏碎八个灵牌,本来也有些歉意,但见此子仍是坚决垂首,不禁又怒从心
中起,高声问道:“英名!你娘为你介绍,你怎地仍不抬首望人?为父要你,立即抬起
头来!”
    可是任慕龙如何下令,他,仍是垂首志坚,此志不移。
    慕龙曾是一代名将,叱吒风云,他的一声命令,曾决定多少人的生死胜败?眼前这
穷酸孩子却屡命不从,当下动了真怒,暴喝:“妈的!你要是再不抬起头来,为父就立
即把你掌掴至死!”
    英名依旧无动于衷,默然如故,慕龙一时无名火起,欲挥掌将之重掴,慕夫人急忙
“奋勇”上前以身挡之,讵料就在此时,一旁的应雄却突然道:“爹!”
    “你在养一只只会听话的狗吗?”
    此言一出,慕龙蒲扇般大的手掌登时于半空止住。
    慕龙向来皆对亲生儿子应雄宠爱有加,势难料到,自己的亲儿子竟会出言阻止他掌
掴那贱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所措:“应雄,你……”
    应雄的双目却闪烁着一丝他这个年纪罕见的慧诘,但听他道:“爹!若英名二弟真
的如狗般听你的话抬起头来,孩儿就极为不满了!”
    “他毕竟是你义子,若他真的听话如狗,那我岂非是狗的大哥?爹岂非是狗的爹?
我们全家也是狗种?”
    好一个应雄!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说出如此巧妙的话来,慕龙也实在太低估
自己孩子的脑袋,他有点震惊,惟仍保持镇定的道:“但,应雄,你可知道,此子是孤
星,他曾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今日又带着八个灵牌回家?且还有此誓不抬头的畸
行?”
    “是吗?”应雄瞄着英名浅笑:“要说他是孤星,可能很不公平!当年那两个乳娘
也老得可以,寿终正寝是意料中事,至于那八个师父,习武之人若不能向上求得上乘武
功,郁郁而终又何足为奇?那末必表示他是孤星;孤星这两个字,也是对自己没信心、
只求天意佑人的人创出来的鬼话……”
    应雄此话亦不无道理,慕龙当场无辞以对!慕夫人更在心中喝采,其实,她一直都
不相信甚么孤星之说。
    还有小瑜!本来她一直感到这应雄表哥过份自信,如今但听他如此能言善道,不禁
也深深认为,他,是绝对值得自信的!
    而那个英名……
    但听应雄出言为他多年来的孤星之名辩护,他看似虽没什么反应,身子却微微动了
一动,可是,仅是如此细微的动作,也逃不出应雄的一双眼睛,一双皇者眼睛!
    看着英名的身子动了一动,应雄的小脸上的嘴角,只是微微一翘。
    他笑。
    这就是应雄与小瑜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所见的英名。
    虽然“他”仍是一直低着头,虽然他俩仍是无法瞧清楚“他”的容貌,然而,应雄
与小瑜造梦也没想过,这个怪孩子长大之后……
    将会是一个与他俩纠缠半生的英雄!
    将会是一个他俩一生也没后悔能遇上的英雄!
    此事终于不了了之,慕龙仅管把英名视作“心头刺”,惟最后还是不想拂逆其妻与
应雄的心意,他并没强逼英名抬首。
    他只是严令英名,不准在慕府内安放任何灵牌;至于那些被毁的灵牌,亦要——丢
掉!
    生命原就充满了许多限制,与及人定下来的游戏规则。既然要活下去,任是一代英
雄,也须遵从。

                  ※               ※               ※

    如是这样,慕府由那日开始,不但多了两个寄居的女孩,还增添了一个男孩。
    一个低首英雄。
    谁都不知道他为何低首。
    谁也无法令他不再低首。
    谁也在好奇他为何低首?
    低首的英雄继续低首;认为他古怪的人,也继续认为他古怪。
    眨眼之间,便已过了八天,英名,亦已在慕府生活了八天。
    惟是,谁都不知道这个英名,在这八天内是如何度过。
    只因为,自从他再次步进慕府的第一天,便甚少有人发现他在慕府内的行踪。
    为着对英名表视重视,更不想他以为自己仅是义子而自卑,每一天,慕夫人都会一
大清早便强擦着惺忪睡眼,不辞劳苦下床往厨中烧水,亲自把水捧往英名的房子中给他
抹脸。
    以她一府夫人之尊,名下婢仆过百,根本不用如此纡尊降贵,亲力亲为,可是慕夫
人兀自坚持,她认为这样,方能表答她真正的关心。
    可是,最初的一两天,她在早上还能找着英名,打后的日子,当她怀着满腔热心,
捧着满盆热水到他房里的时候,英名却已不在。
    他竟然比慕夫人还要早起?抑或……
    他太自卑?他太害怕自己这个不祥人会连累其他人?他对于慕夫人的浓情厚意,感
到受之有愧,故才刻意避开?他——自暴自弃?
    饶是如此,慕夫人仍没气馁,她还是如常早起烧水,给他抹脸,毫不间断,风雨不
改。
    不单如此,即使英名于大白天大都不在房里,慕夫人还是会亲自为他打扫房子,有
时候看见他更换出来的衣物稍有破烂,她会亲自为她缝补。纵然,要替他买一件全新的
锦衣美服,对于慕夫人来说又有何难?唯慈母手中线,儿子身上衣……
    世上有些东西,并不是金银财帛可以买得到的……
    慕夫人对于英名,可说是关怀备致,无话可说了;她如斯善待此子,除了本着做人
应有的良心,也因此子曾不想令她感到不祥,而不欲给她看那八个灵牌;单是这份心意,
她已认定他是一个值得疼爱的儿子;甚至乎自从英名回来后,慕夫人更因把全副心神专
注于此子之上,而忽略了她的亲生儿子应雄,唯是,应雄竟尔没有丝毫不悦。
    他只是时常自信地笑。
    也许,一个自信的人,从不需要忌妒。
    更何况,他亦已知道,他娘亲的付出,已得到回报。
    就在慕夫人烧水给英名的第四晚,那夜当慕夫人与慕龙就寝之时,居然发现有两盆
烧好的水,端端正正的置在案头,静候他俩以之抹脸。
    慕龙并没有感到奇怪,他以为这仅是其妻吩咐婢仆们准备罢了;只有慕夫人心中有
数,她已知道,这两盆水是谁人所烧。
    因为她向来都没有抹脸后才上床的习惯,所以更没吩咐婢仆们于睡前备水,这两盆
水,是某人欲还她一个情……
    “他”虽然从没有正面开口谢她,但他的心,她晓得……
    就是这样,每个早上,英名的房子都会有一盆烧妥的水,等待着一个身世漂泊的孩
子抹脸,等待着给这孩子丝丝人间孩子该有的温暖,等待着告诉这孩子,无论他是否孤
星,也有一个女人,愿当他永远的娘……
    而每个晚上,慕夫人与慕龙的寝居,也有两盆烧水,等待着回报一个令人无话可说
的慈亲……
    惟,纵是这双母子一直保持着这个不为人知的亲情秘密,慕夫人还是甚少在慕府内
遇见英名。
    慕府异常雄伟壮阔,若一个人有心在慕府某个地方躲起来不见人,也绝非难事;倘
真的要搜遍慕府的每个角落,只怕也需整整一天。
    故此,这个似乎不欲见人的英名,简直俨如在慕府内隐身起来。
    每日的午时与戍时,都是慕府一家人的用膳时分,慕龙、慕夫人、应雄、甚至小瑜
及荻红亦会在座,却永远独欠英名,他从没在用膳时分出现,或许,他稍后才到厨中取
要吃的也说不定。
    既已回到慕家,这孩子为何总像在回避所有人?
    是否因为,这孩子虽然小,也相当懂事?他早已明白慕龙顾忌他会刑克至亲,既然
与他们一起用膳,会令老父吃不开心,他,便宁愿自行缺席?宁愿自己不开心?
    他太明白人情世故?
    不单慕夫人甚少遇上他,甚至慕龙、小瑜、应雄、荻红、与及府内百多名婢仆,在
这八日内亦从没见过他一面,因此,先莫说他回来当天,因低着头而未有人能清楚看见
他的面,迄今,亦从没有人能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好看吗?抑或他长得很丑?大家都在好奇着。
    尤其是小瑜,打从许久以前开始,她便已把这个她父亲笔下的“他”,幻想过无数
次了,幸而,纵使他行踪飘忽,她还是有机会在慕府之内,再次遇上他。
    那是他回来慕家的第八天夜晚……
    那夜,小瑜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厢房,英名却如常不在,她等至深夜,还是为见
他半丁儿的影子,不免有点失望。
    她与英名本不熟稔,为何会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寝居?那包东西是……?
    夜以渐深,小瑜的心不期然焦急起来:“英名……表哥就竟去了哪儿?已经这么夜
了,他……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为何还不回房……休息?他……”
    一念至此,小瑜猝地又醒悟自己景况:“唏!小瑜小瑜!你自己如今不也是深夜不
睡?怎么可以埋怨他不休息?也许,英名……表哥真的有些重要事情要办吧……”
    想到自己毕竟是女孩儿家,在此等他等至深夜,总是有点不妥,小瑜遂决定先回房
休息,明天在来找他,讵料沿着慕府花园的长廊一直前行,刚经过厨房之际,她遽地听
见,厨中传来一些异声!
    那是一阵“悉悉嗦嗦”的怪声,绝不是煮食的声音!
    小瑜微感奇怪,于是蹑手蹑足走进厨房。
    慕家的厨房,少说也有十丈丁方之广;当小瑜步进厨内的时候,她赫然发觉,一个
人正在厨中某个暗角,一个她很想一见的人——英名!
    但见英名深深的低首,神情沉郁如昔,他的身畔燃着一根残烛,手中正握着一块木
牌,地上也撒满不少木牌,他本来正全神贯注地在木牌上刻字,乍见有人进来,当场醒
觉,飞快把手上地上的木牌藏到灶下。
    饶是如此,小瑜已在此弹指之间,瞥见英名在木牌上所刻的字,那竟然是……
    “恩师之灵”的字!
    英名虽没有抬首看她,唯似亦已知道她看见了,他突然一反沉默,有点落寞的道:
“终于,都给你发现了。”
    是的!终于也给小瑜发现了,纵然慕龙严禁他再在慕府安放任何灵位,他竟然仍甘
于犯险,在为八位亡师于深夜重新雕琢;这八为亡师,真的对他如此情深意重,值得他
甘于犯险?
    这还是小瑜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处,且不大喜欢说话的他突然主动与她说话,她有点
受宠若惊;只是,小瑜骤听他这样说,怕他误会,连忙解释:“不!英名……表哥,我……
并不是有心的!我……本来只是拿了些东西来找……你,后来见你未有……回来,便想
明天再找你吧,才会经过这里,我……不是有心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舅父的!”
    她声声嚷着无心,焦灼之情溢于言表,英名似亦明白,他只是木然的道:“你,没
必要为我隐瞒。”
    “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瑜给他问得脸上一红,支吾的答:“英名……表哥,你能……如此惦念八位恩师,
即使甘愿冒犯……舅父,也要偷偷如此,你对八位恩师这样好,我……小瑜虽然不懂事,
也……很为他们高兴,你八位师父……并没有收错……弟子……”
    “是了!实在……太夜哪!英名表哥,我也……不阻止你继续雕了,我这就……回
房去,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泄漏的……”
    说着正慌张地欲夺门而出,她慌张,全因为她不见这个英名时,很想见一见他,但
到了她见着他时,又不知应对沉默的他说些什么才好?惟有“落荒而逃”!
    谁知走不了多少步,英名忽地又叫住她,道:“你,为何找我?”
    “你,有什么给我?”
    一言惊醒,小瑜方才醒觉,自己今夜不是要给他一些东西的吗?但,她不期然看着
自己手执的那包东西,有点踌躇。
    英名却不知如何,遽地竟已站在她的身后,小瑜一惊,没料到他的动作竟可如此神
出鬼没,还未定神,手中那包东西已落在英名手上!
    不由分说,英名竟已飞快打开那包东西,小瑜忙道:“不!英名……表哥,你别……
要看………”
    可是,不看不看还须看,他的手比她的口快,他的眼也比她的口快!那包东西已经
给他解开了!一看之下,英名低着的头遽地一震。
    看来这处变不惊的他,似亦感到意外;全因为小瑜亲自拿给他的东西,竟是——八
个灵牌!
    八个重新修补的灵牌!
    原来,小瑜那日眼见英名那八个恩师灵牌,惨被慕龙舅父踏得四分五裂,且还不准
他拾回碎片,她见着万分不忍,于是便待那些家丁把那些灵牌碎片丢在沟渠后,暗暗捡
拾回来,还在这数天趁着她姊姊荻红不觉,暗中把灵牌碎片所染的沟渠污渍洗掉,再小
心奕奕把它们修回原状。
    女孩子向来喜好整洁,要在污脏昏臭的沟渠拾回碎片,已是十分难以忍受;何况还
要耐心把这些碎片砌回原状,非要异常心甘情愿不可!
    英名默默看着包袱内砌回原状、却仍不免留有“驳痕”的灵牌,沉沉不语,良久良
久,他终于打破沉默,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没必要如此。”
    小瑜已是满脸通红,她咬着下唇,讷讷而答:“因为……”
    “我知道,八天前在山贼手中救我的人,是……”
    “你!”
    此言一出,英名不禁一怔,但并没有追问,小瑜又自行续说下去:“我那时虽然瞧
不清楚那个救命恩人的容貌,如今我也瞧不清楚你的容貌,但,我总感到,那个人便是
你,因为,你身上散发着与那人同样沉郁感觉……”
    英名否认:“也许,你的感觉错了;凡事要亲眼看见的好,别太相信感觉……”
    “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不祥人。”
    “是吗?”小瑜见他否认,有点失望,惟仍道:“不过那人既能从强悍的刀疤双煞
手中救了我,如果,他仅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这些年来也仅是跟随一些纵有耐心
教导却又资质不高的师父,仍能有一出手便制住刀疤双煞的本事的话,那末,这个孩子
便一定是一个绝对的可造之材,绝不应自暴自弃,更绝不应……”
    “经常低首!”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英名表哥,听说,在舅父未为你取名为‘英名’之前,
你的亲生父母曾把你唤作……英雄,你可不要辜负这个好名字啊……”
    小瑜话中有话,虽然知道他绝不会承认他曾救她,但她还是暗暗以言语做出鼓励。
    可是,英名却似是无动于衷,他依然低首,惘然的道:“不错!我确曾唤作英雄,
可惜——”
    “我已唤作英名。”
    “要当英雄,实在是令人很倦的一回事。”
    不错!
    英雄每多寂寞!英雄每多坎坷!
    历朝历代,又何尝不是没出过光芒万丈的英雄?只可惜,到头来,浪沙又淘尽多少
英雄?要成为英雄,是何等倦人之事!
    想不到年纪轻轻的他,竟有此番发人深省的话,说话之时,更似在流露着一般“千
山我独行,唯我孤独”的郁结,小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而就再此时,英名
又已沉沉的岔开话题,问道:“既然为我找回师父灵位,为何不给我看?”
    小瑜羞愧的答:“我……刚才见你所刻的新灵牌,刻得那样好,可是,我……我为
你补的碎灵牌,却是……驳痕累累,丑……的很,其实,我……补得并……不好,所以……
不敢……拿出来……给你看。”
    英名看着那八个驳痕斑斑的灵牌,忽地竟把它们包好,掮在肩上,更赫然把那些新
的灵牌放到厨内火炉之中燃烧,小瑜大惊,低呼:“英名……表哥,你……你为何烧掉
自己所刻的灵牌?”
    英名却已没再望她一眼,只是开始步出厨去,惟他仍不忘对她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我想,师父们若泉下有知……”
    “一定会认为……”
    “你耐心给他们补妥的八个灵牌,比我所刻的灵牌……”
    “更漂亮!”
    是吗?真的如此?抑或,其实是他自己,更欣赏这楚楚女孩的一颗心?
    然而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走了,不留下任何答案……
    小瑜幽幽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之中,竟似泛起无限可惜。
    可惜,他这样一个深有潜质的人,竟然不愿抬头做人,如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没
用。
    可惜……
    是的!真是可惜!就连慕夫人,也同样感到可惜……
    缘于今夜更深之时,当慕夫人午夜梦回醒过来后,竟尔发觉,因为要处理府中事务
而比她迟就寝的慕龙,早已在案上困着了,但,不知何因,不知何时,他身上竟披上了
一袭披风……
    慕夫人清楚记得,她就寝之前,并没为丈夫搭上披风,而慕龙向来自觉精壮,夜里
从不爱搭披风,那,到底是谁为他搭上披风的呢?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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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龙已是一流高手,能够为他搭上披风而不被他发觉,想必,这个人纵然内力仍未
可比慕龙,身手也相当不凡,手脚极轻……
    慕夫人不期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想起,若这个“他”真的可以为其丈夫搭
上披风而不被发觉,他,该拥有何等优秀的潜质?
    她更想起,无论她的丈夫如何讨厌“他”,苛待“他”,他还是不忘为他搭上披风,
这颗心,是何等知恩图报的胸襟?纵使慕龙从不把他当人看待,给他的……
    仅是如养一头小猫小狗的三餐之恩……
    太阳升起,并没为“他”带来希望;太阳下山,也没为“他”带来感慨。
    “他”,还是神秘地、麻木地活在慕府之内,然而……
    慕家出了一个低首“英雄”的事,很快便传遍整个慕龙镇,甚至传至镇外。
    大家都十分好奇,以慕龙将军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神威,竟尔会出了一个喜欢低头
的义子,这真是不很光彩的一回事!
    人们对于不很光彩的事,最有兴趣谈论,不出半月,英名与英雄这两个名字,已在
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识。
    有些人更整日流连于慕府之外,欲一睹这怪孩子的庐山,可是,始中缘悭一面。
    这亦难怪!纵是慕府内的人,也未必知道此子平素会在哪里。
    甚至慕龙。
    慕龙在此子回来之初,也仅是见过他数面;每次见面,他不是向他大兴问罪之师,
便是对他严词苛责;无他!皆因他讨厌他这个——克星!孤星!
    无巧不成话!这孩子回来半个月后,慕家那十多头恶犬竟然一同染上瘟热死了,这
十多头恶犬,曾对英名敬而远之,如今死于非命,更令人联想与他有关!
    低首孤星之名,益发不胫而走,街知巷闻!
    有些时候,婢仆们偶尔在慕府内远远遇见他,已立即退避三舍,绕道而行;更有些
胆小如鼠的婢女,曾远远眺见他的背影,便已害怕得呱呱大哭,恐怕自己将会命不久矣。
    偌大的慕府,登时因为一个孩子,而陷于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草木皆“惊”。
    惟是,在风声鹤唳之中,也有一些人并不害怕。
    例如小瑜,她亦与慕夫人一样认为,英名并不是孤星,一切刑克之事,皆与他无干。
尽管小瑜的姊姊荻红总是劝喻小瑜远离英名,惟是,小瑜每次于府内遇见他,总是情不
自禁地对他多看两眼,纵使他经常低首,她其实也看不见什么。
    至于慕龙的儿子应雄……
    自信的他,仍是自信的他;他并没有刻意避开英名,也没有刻意接近英名,可能他
根本便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每次他遇上英名,他总是施施然的看着他。
    就像在看着一件巧夺天工的“英雄塑像”一样!一件与他自己同样完美的塑像!
    应雄的眼里永远都在闪烁着精光,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正如谁都不知英名这
孤星在想些甚么一样!
    如果英名是怪物,应雄也该是怪物,慕府,其实有两头怪物!
    惟是,慕夫人对于这两头怪物,一样平等看待,无分彼此;她对他,只是尽身而为
人的责任吧了!即使他不是她的儿子,仅是一个陌路的小叫化,这么沉郁的孩子,也该
帮一帮他吧?人,是应该平等的;她绝不偏袒自己的亲儿,也绝不偏袒英名。
    她深信,一切所发生的凶亡都与英雄英名无关,一切都纯属巧合;如果这孩子真的
被老天赐与孤星之命,那上天岂非太不公平?
    试问她怎能相信,一个可能每晚都会为她预备烧水的孩子会是孤星?
    她又怎忍相信,一个小小年纪已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会刑克至亲?
    不公平!
    正因为不公平,所以慕夫人对此子更是厚待有加!她绝对相信,只要她细心扶掖此
子,此子必定成材!她从不相信“人”会天生是贱!“人”会一生低着头颅作人。
    她知道,时间可以改变所有人对英名的看法!只要假以时日,当一切曾围绕他身边
所发生的不快与死亡冉冉过去之后,人们便会渐渐忘记,他曾一度被喻为——孤星。
    可惜的是,慕夫人虽然想以时间证明一切,虽然想终自己一生也待英名如亲子,但,
她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久……世上实在有太多不公平的事。
    终于有一天,孤星的宿命,就偏偏发生在绝不相信他是孤星的人的身上!
    那个人,正是——慕夫人!
    那一天,正是英名入住慕府的第三十天……
    那天,亦是慕夫人的大寿之期。
    慕龙为她于府内筵开百席,广宴亲朋,却不想他的心头刺英名出现宴中,然而慕夫
人却坚持道:“龙,你该知道,我向来最希望看见一家团聚。”
    “你为我筵开百席,你对我的心,我怎会不明?我固然开心不已。只是,若寿宴独
欠英名,试问,又有甚么意思?”
    “龙,如果英名真的是坏,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也曾见
他如何不惜长途跋涉,也要把八位亡师灵牌带在身边,这样的孩子,若我对他……连他
的亡师也不如的话,就……枉为人母了;毕竟,他能成为我们义子,也是一种……难得
的缘,何苦要辜负这份缘?”
    慕龙没料到她经常把英名挂在口边,为之气结,但既是她的大寿,好歹也由她作一
次主吧?他拿她没法,只得道:“夫人你既然一意孤行,我也不想拂逆你的心意!不过,
我早告诉你,相士曾说此子刑克至亲,你若让他在你的寿宴中出现,恐怕……不知会有
甚么不祥事会发生……”
    “不会的!”慕夫人神色坚定的答:“龙,若英名真的刑克至亲,就让他刑克我吧!
我不信也不介意!英名只是一个乖孩子吧了,有许多他干了的事,你不晓得……”
    她本想把每夜那两盆盛满此子心意的水,与及慕龙夜来身上的披风之事全盘说出,
唯慕龙已显得不耐烦的道:“唉!罢了罢了!夫人你就放过我吧!我想清静一点!不想
在听见这个令人心烦的名字!”
    说罢已大步走出房去,“逃之夭夭”。
    慕夫人只觉其夫竟对英名成见之深,实属少见,唯此事她也帮忙不了,眼前她唯一
要干的事,便是通知英名,今夜在她的寿宴上出席。
    慕夫人于是往找英名,可是英名却不在房中,她等了许久,始终也等不着他回来,
最后唯有在他房内留下字条而去……
    “孩子,今夜是娘的大寿,龙将会为我在府内设筵百席,娘很开心,但若娘能见你
出席,与应雄坐于娘的身边,一家团叙,将会更开心……孩子,娘知道你素来不喜与我
们一起,甚至许多时后都避不见人,只是,孩子你别要自卑,娘虽与你相处日子尚短,
却知你是一个有心的孩子;娘亦只有这个心愿,希望你届时不会令娘失望。也不要让你
爹与及慕府所有人瞧不起你,娘相信你绝对不是孤星!希望你届时能堂堂正正抬起头来!”
    寥寥数语,已尽把一个慈母对孩子的深厚寄望表露无遗,她仅是希望他能抬首做人,
不要自惭身世;只是,这纸写下慈母心生的字条,英名会否看见?
    即使看见了,他又会否——如她所愿?
    她终仅如她一半所愿。
    怎么说呢?当天晚上,当所有高朋已满座,当慕夫人正在忐忑思量英名会否前来,
而在寿宴中显得心不在焉的时候,一条小小的身影终于缓缓出现了!
    斯时,宾客们正在把贺礼送给慕夫人。慕龙曾贵为朝廷名将,官戚仍在,只要他如
今一开金口,总有不少朝廷中人会帮忙;故所有亲朋戚友,也忙不迭伺机向他巴结,所
送的贺礼,不是珠光宝气,便是稀世奇珍,一时间金玉满堂,令人眩目。
    纵使是小孩子们,也都送了一些东西给慕夫人。
    就像荻红与小瑜,她姊妹俩一起绣了一块锦帕送给舅母,慕夫人见她姊妹俩如此细
心,当然满心欢喜;她的亲儿应雄,更送了一卷由他亲笔所写的“寿比南山”的字画给
她;亲友们乍见这卷字画,不禁叹为观止,想不到此子年方十一,竟已写得一手“龙飞
凤舞,草劲有力”的好字;慕夫人见所有人在赞赏自己的儿子,其实,已是她儿子送给
她最好的贺礼。
    天下父母心,又有谁个不希望爱儿在亲友中出类拔萃,脱颖而出?
    这不仅是慕夫人对自己亲儿的期望,也是她对她另一个儿子的期望,她实在更希望
她的另一个儿子会被亲友们称赞,因为她心知他比她的亲子所受的苦更多,所得的幸福
却更少………
    然而,纵然应雄令慕夫人感到极为光彩,一个极不光彩的人,却在此时此刻,步进
喜气洋洋的厅堂之内!
    也许,只是慕龙感到不光彩而已,慕夫人却不然。
    此人乍现,偌大的厅堂登时陷于一片死寂!
    正在灌酒谈笑的宾客们顿时止住了喧哗声!
    慕龙脸上的笑意也霍地消失!
    一切都像停止了似的,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宾客的目光,尽都落在此刻步进厅堂的“他”身上!
    全因为,“他”这个不祥人,本就不应出现于这个喜气呈祥的场合!
    他不该!他不配!
    只见英名正一步一步接近慕夫人所坐的地方,他走的很慢,只因为他每一步都像有
千斤之重;他的每一步,都要承担着堂上逾千宾客的好奇、鄙夷、与及害怕的目光。
    可是,既然明知要受尽千夫鄙视,他为何还要来?是否因为……他为着慕夫人留给
他的字条,为着慕夫人这个对他情至义尽的义母不想他给人瞧不起,纵然他如今所踏的
每一步何其沉重,何其辛苦,他还是应邀来了!
    他身上所披的已不是当日入门的脏旧粗衣,衣履虽不华丽却素净,然而这身打扮看
在慕龙眼内,却只令他感到蒙羞;这孩子所喜爱的衣料,怎地连慕府内最下贱的侍婢也
不屑穿?
    所有宾客都目露好奇与恐惧的眼神,这个月来,他们这班人早已风闻慕龙那不祥的
孩子回来了,却未想过,这孩子真的如传言所说,总爱低首。
    可是,慕夫人却一点也没嫌弃此子,眼见英名一步步朝她走近,早已眉开眼笑的她
更为眉开眼笑,唯一令她仍略感失望的,是他始终还是低着头,他始终没有如她所求的
抬起头来,惟慕夫人见他能出席,已觉相当难得,她喜极低呼:“英……名?你……真
的来了?”
    “真好!来来来!快坐到娘的身边,让我把你介绍给各位亲戚朋友!”
    说着,心中的失望已一扫而空,更已一把将缓缓上前的英名拉到身畔,要他坐在她
的左侧,而应雄,则坐在她的右侧。
    “各位!”慕夫人一脸自豪的对宾客道:“这位就是外子与我的第二个儿子——英
名!他与应雄该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二人长得颇相像呢!尤其是他俩的声音,有七分
相似;我这两个儿子,也许前生很有缘呢?”
    相像?有缘?
    相信也只有慕夫人自己认为,英名与应雄相像,其他宾客的眼神,都像在不以为然。
    也是!一个身披一身名贵的丝锦绣衣,上绣耀目银线,闪闪生光,简直是华丽与传
奇所在;一个却墨衣一袭,低沉而不显眼,料贱而不矜贵,且低首不见面目,怎可说二
人相像?
    并没有慕夫人预期当中的赞叹之声!也没有掌声!只有沉默!
    不过纵然一众宾客似不赞同慕夫人的看法,当中还有二人,却暗感认同。
    小瑜、应雄。
    小瑜只感到众宾客的木然反应有点过份,而应雄……
    他遽地“一马当先”,上前一把搭着英名的肩膊,与他并排,故作开怀的道:“不
错!娘说得一点不错!我这个二弟,连我也认为与自己十分相像呢!大家说是不是?大
家说是不是?”
    应雄说着笑着,一双眸子飞快地朝堂上逾千宾客一扫,这孩子的目光,竟似有一种
令人不得不服的压逼感,众宾客向来趋炎附势,眼见连慕龙的亲儿也如此袒护此子,登
时七情上面地附和:“是……呀!啊哈!慕大少与二少真是像极呢!俨如挛生一般啊!”
    瞬息之间,整个厅堂洋溢着起哄的笑声,适才不安与恐惧顿一扫而空。
    慕夫人见自己儿子如此帮助英名解围,心中不无感动,暗自老怀大慰。
    还有小瑜,更是对这应雄表哥另眼相看,暗思:“说得好!应雄表哥……其实也是
一个明白人啊!”
    惟在满堂宾客的哄笑声中,英名却蓦地对仍搭着其肩的应雄,沉声问了一个大家听
不见的问题:“为何,屡次助我?”
    应雄嘴角轻翘,一笑,也压低嗓门轻声在其耳边答:“因为,你并不讨厌。”
    他续道:“这个世上,讨厌的人实在太多哪!你看那群宾客,个个都像工蚁般平凡,
他们外表虽堂煌,内心却又卑屈,他们只是在刻意奉承我爹这只更大的蚁吧了!但你……”
    “你不是蚁!你是不同的!”
    英名一愣,但仍没抬首望他。
    “你虽然总爱低首,但在所有人都埋怨你在收首的时候,你却依然故我,不理任何
人的奇异目光,我不认为你是自卑,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原因,反而更觉勇气!”
    “而且,我帮你,也是为了娘亲!她很疼你,而且日夕恐防自己对你这个义子照顾
不周而有愧于心;娘亲虽然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更早知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她却只
在乎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良心,她但求无愧于心,她是一个好女人,永远都是……”
    英名与应雄甚少在慕府碰上,也甚少说话,想不到今日应雄悄悄对他说了这么多话,
英名听他如此形容自己的娘亲,竟尔有感而发道:“她,不错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太伟
大的女人。”
    应雄只是笑:“好了!英名二弟!你这样说话,娘亲若听了,一定会很开心!不过
如果你想让娘此刻开心,就请安坐席中,一直吃罢这回寿宴,让这席寿宴好好收场吧!”
    不错!天底下最令人一个女人开心的,也许不外乎能全家一团和睦地吃顿晚饭,英
名怎会不明?他如言坐下。
    只是,纵然他兄弟俩一心令慕夫人能在大寿之夜开心,这个世上,总有一些讨厌的
人,喜欢惹起讨厌的事,一旁的荻红猝然问:“是了!今天是舅娘的大寿日子,英名表
弟,你,有没有带贺礼来啊?”
    她是故意为难他的!因为她早见他身无长物,一定没有。
    慕夫人不想英名出丑,慌忙为他解围:“唏!不用哪不用哪!只是小孩子,何需送
什么呢?”
    话未说完,慕龙却有意无意地打断她的话,道:“这就不是了!夫人,须知道所有
孩子都有送你贺礼,英名若也是乖孩子,总也该有些甚么聊表心意吧?英名,你,有没
有呀?”
    说着以横眼朝英名一瞄,嘴角歪笑。
    想不到连他这个该有大将之风的男人也这样的留难一个男孩!英名闻言,仍是寂然,
却缓缓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事,端到慕夫人的掌中,这,就是他的贺礼?
    慕夫人定神一看,只见英名送给她的,赫然是……
    他小时挂在身上的玉佩!那个刻着“英雄”二字的玉佩……
    唯是此刻,这玉佩不单刻着“英雄”二字,还刻着四个小字——
    “送。”
    “给。”
    “娘。”
    “亲。”
    送给娘亲?
    这四个小字是新刻上去的,很明显,是英名亲自所刻。他居然把自小随身之物送给
慕夫人?想必,他已真的视慕夫人作娘亲,这孩子是真心的。
    惟慕夫人向来对他关怀备至且是由衷所发;她本来就是一个尽心待人的女子,从不
渴求有甚么回报;眼见英名竟把这玉佩送给自己,不由异常受宠若惊的道:“不,英……
名,这……玉佩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信物,你怎可以把它送给我?我……怎
担戴得起?”
    说着已欲把玉佩递回给他,谁知他却坚拒不接,他虽然仍没抬首看慕夫人,却像在
说:她,是值得的!
    是的!她值得!因为她与他相处的日子尚仅仅一月,但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处境,
都在极力维护他,她真的视他如亲子般看待!
    慕夫人见他志坚若此,不由深深感动,亦知不便再推拒下去,只怕他会误会她嫌弃
此玉佩又破又旧而不愿接受,因而更感自卑,她其实更害怕自己处理不当而伤了此子自
尊,终于欣然收下玉佩,小心奕奕的把它挂在胸前,惟此时荻红却一语说中要害,道:
“舅娘!这个玉佩又残又旧,貌不惊人,其实也不是甚么贵重之物,掉失了也不用哭,
实不用如此紧张啊!”
    慕夫人向来平易近人,惟但听荻红接二连三欲要羞辱英名,已是忍无可忍,她一心
维护他的自尊,罕见地回这甥女一句:“荻红,你还小,你懂甚么?”
    “你可知道,这块玉佩对舅娘以言,甚至比今夜所有人送的满堂金玉更为贵重?”
    “只因为,它,是一个舅娘最重视、也期望最高的人所送!我希望送这玉佩给我的
儿子,能够像这玉佩当中所刻的两个字‘英雄’一样,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做人!”
    慕夫人这句说话,语气无疑是重了一点,在座的所有宾客,皆不期然有点不屑,不
屑自己所送来的金银财帛及不上这块破玉佩,惟慕夫人也不介意众人的不屑目光,她只
是轻轻按着英名的肩,满心欢喜的道:“英名,既然是……你的一番心意,这块玉佩……
娘就暂时替你保管,但它始终是你父母的信物,娘是……不该把它据为己有的,到你长
大之后,娘一定会……把它完整无缺地还给你……”
    她始终不愿接受这份心意!只因为慕夫人很明白,当初把这刻着“英雄”二字的玉
佩留给此子的父母,一定希望自己所刻的玉佩,能长久地挂在爱儿身上,祈保儿子能够
平平安安,祈保儿子能够成为英雄……
    为人父母者,又怎会不明为人父母者的苦心?
    正因为慕夫人太明白,所以便不忍接受,她自惭不如他的父母般伟大……
    然而,她总算收下了这份贺礼,而英名也暂时能在亲友面前保存颜面;一旁的慕龙
愈看此子愈觉不顺眼,心想不若赶快了结这场寿宴,免得让他丢人现眼,便道:“好了!
既然人已到齐,可以开席了!酒微菜薄,大家莫要见怪!请慢用!”
    说着已然请各位宾客动箸,谁知就在此时,蓦听慕府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吆
喝:“酒微菜薄?”
    “嘿!慕走狗!你为官贪财不义,已足够你奢华一生,又怎会酒微菜薄呀?”
    “慕走狗!还我父命来!”
    语声方歇,十柄寒光森森的利剑已自门外电射而进,直刺座中的——慕龙!
    变生不测,场中所有宾客尽皆大惊,纷纷鼠窜躲避:“哇!有刺客呀!有刺客呀!”
    寒光耀人心目!是的!来的正是刺客,慕龙一生官场纵横,树敌颇多,有刺客实不
足为奇!
    总算慕龙不愧是一代名将,面对十柄刺近眉睫的利剑,仍是面容不改,沉喝:“大
胆鼠辈!竟敢在我夫人大寿宴中撒野?给我——滚出来!”
    说着右掌一挥,只见掌劲过处,赫然把逼近眼前的利剑以劲拨转,反向来处射去!
    这一着真是神乎其技!众宾客早知慕将军是超级高手,却不虞超级至此,但见十剑
被拨回门外,却没引发惨叫之声,因为门外的……
    也是十个有本事接回佩剑的一流高手!
    但听“嗤嗤嗤”的十道破风之声,十条人影已持剑掠进慕府,不单如此,还有二十
人持剑紧追十人之后,看来是一次有计画的行刺。
    所有人尽皆蒙着嘴面,身穿快衣,其中为首那人身材相当高大,身上的快衣也绣着
一条白金的龙,似是主人或首领,他甫进慕府,已先自发号施令:“那慕走狗果真名不
虚传!我们为首十人武功较高,先缠住他!在后二十人合力擒着那走狗的妻子,以她为
胁!”
    一声令下,数十人遂分头行事!慕龙纵听见他的所有战略,但为首十人看来武功甚
高,他虽然仍远在他们之上,惟以一人力敌十人,却是分身乏术。
    而余下二十人的目标,当然便是……
    慕夫人!
    但见这二十人虽不如为首十人般利害,惟来势汹汹。如狼似虎,疾掳慕夫人,慕夫
人却仍只是坚握着英名刚才所送的破玉佩,惶然不懂闪避,只因她根本便不懂武功!
    亦因如此,弹指之间,这二十人已持剑把慕夫人重重围困,其中有一个蒙着紫纱的
汉子冷笑道:“嘿嘿!臭婆娘,你丈夫多行不义,但他武功太高,今日我‘紫鸦’和众
兄弟奉少主人‘小龙王’之命,先掳下你要他就范自尽,你若反抗,便别要怪我们手下
无情!”
    原来适才那身穿白金龙绣衣的高大男人,是他们的少主人——小龙王?
    紫鸦说时右爪已暴出,眼看他将要擒下慕夫人之际,讵料蓦听一声惊雷般的怒喝:
“谁要伤我娘亲,都先给本少爷留下手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快要擒着慕夫人的紫鸦突“耶”的惨叫一声,他的右掌,赫然
被一剑斩了下来!
    剑,是一柄寻常不过的剑!但人,却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人!
    应雄!他终于出手了!
    慕将军的亲子深得老父真传!但没料到,其父以掌闻名。如今他一剑在手,竟有一
股剑中之皇的气势!且出手相当霸道狠辣!
    众刺客虽神为之夺,惟亦训练有素,紫鸦虽失右掌,惟仍强忍痛楚,讯速点穴止血,
再对其他人道:“大家别要乱了阵脚!十人继续狙击那婆娘,十人围攻这狗贼所生小畜
生!”
    “小畜生?”
    应雄闻声冷笑:“谁都没有资格叫我小畜生?你,要为这句话付出代价!”说时已
再次出剑索取代价!
    代价?紫鸦早已付出了,那是他的右手!
    这次他更已学乖不少,但见他暴喝一声:“挡!”其余十九人已一同以剑为他齐挡!
    应雄虽然深具剑中皇者的气势,惟其年纪尚小,即使老练如其父慕龙,此刻亦被其
余十名更强刺客围攻至喘不过气,应雄纵气势无两,惟十九剑齐挡他的一剑,竟亦把他
震开!
    虽然十九剑震开一个十一岁男孩不太光彩,惟众刺客似是许胜不许败,也就不再顾
颜面,不由分说,继续舞动十九剑把应雄围在其中;这十九人,每个也非庸手,任应雄
资质如何优秀,竟亦处于下风,迭遇险招!
    慕龙眼见亲子迭遇险招,心下大急,可是他如今正被更强的十个高手围困,亦是脱
身无从,当中为首那个身材相当高大被称为少主人“小龙王”的汉子,武功更是众人之
冠,绝对不能分神,故慕龙欲助儿子,亦无从着手!
    瞬间众人又过了十招,应雄已渐感吃力,不过,他双目仍如炬,仍不失皇者气度,
他仍在力战!
    但最要命的还是十九人车轮与他大战,他真气实难以为继,就在他真气不继之刹那,
其中八柄剑,已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他势难避开这一下夺命杀着,他,完了?
    不!他绝不会完!因为,一个所有人从没见过他出手的人,一个谁都没料到懂得出
手的人,他——终于为他出手!
    他终于为应雄漏了自己的武功!
    八剑齐刺当中的应雄,应雄虽临危不乱,惟亦避无可避,他深知自己这一击非死即
伤,惟是,应雄万料不到,就在生死存亡的一刹那……
    一柄剑蓦地如平地一声雷般向攻近他咫尺的八剑直轰下来,插在他的身前,霎时间
“当当”之声大作,八柄气势勇悍无匹的剑,竟然悉数尽——断!
    八剑尽断,这柄在千钧一发间插于应雄面前的剑,到底是何方奇剑?居然能削铁如
泥?
    一众人等尽皆骇然一瞥,一瞥之下,不禁全部目定口呆!
    原来,他们适才看见一柄剑尽断八剑,只是一种幻觉!
    断尽八剑的,原来并非一柄剑,而是一个人,一个此刻蓦然流露极强剑气的人!由
于他身上的剑气极浓极浓,所以才令众人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柄剑!
    饶是如此,这个人的本领亦教场中所有人震惊莫名,因为他仅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
子,却竟然以空手入白刃之技,于弹指之间引导八剑其中一剑回击其余七剑,互相残杀,
最后弄至剑断收场!
    这个如剑的人,正是一直低首的——英名!
    英雄!
    勇断八剑,英名却仍是毫不怠慢,全神戒备地立于应雄之前;只是,他还是一直的
低着头,仍然未有抬首看任何刺客一眼;他的人,俨如一柄天生要在战阵之中才会发出
万丈寒光的剑!
    天生的剑——天剑!一柄在战阵中才会有生命光芒的剑!
    即使是拥有剑中皇者气度的应雄,此刻站在其身畔,竟亦有点失色!
    场中所有人,亦再没因为他仍低首而瞧不起他!相反,更流露无比震异!
    最震异的还是仍在苦战的慕龙!这些年来,他为这孩子所找的师父尽皆只属资质平
庸之辈,料也教不出甚么好徒儿!而他也不用他们把英名此子教为好徒儿,因为他原只
想把他推去与剑圣敷衍一战,横竖也是死路一条!
    他造梦也没想过,他在一群平庸的师父调教之下,居然能以徒手断碎八位高手的剑!
这份修为,比他精心调教出来的应雄,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庸师竟能出高徒?除非徒儿
资质如神明般高,如神话般高!他,竟像是一个天生的武者,剑者!
    慕夫人更是惊喜莫名!她向来皆认为此子殊不简单,他只是自卑心重而已;谁料到,
以他的惊人修为,他根本便不用自卑!但,慕夫人同时更感疑惑,此子既不用自卑,他
为何低首?
    应雄更是震惊莫名!他虽然早已隐隐感到,自己这个二弟殊不简单,却从没想过,
他竟能比自己更强?当下虽然因他解围,也感到少许不是味儿。
    只有小瑜,却并没有感到意外!她早已认为,当日那个在一指间点了刀疤双煞全身
大穴的神秘男孩,准是英名无疑!他既能一招制服二人,如今一手断八剑,又何足为奇?
    那个紫鸦,眼见慕龙的第二子居然神威至此,当场心神大摄,惟亦总算他诡计多端,
心忖今日慕龙有此子之助,他们慕家三父子要击退他们这数十刺客实非难事,但今日决
不能无功而回,一念至此,他猝地冷瞥正因英名而惊喜忘形的慕夫人,残忍一笑。
    既然不能无功而还,也好!今日若能杀一个足以影响慕家三父子以后的人,总算达
到他们此行目的——要慕家血债血偿!
    却原来,当年慕龙为官之时,曾残害忠良,如今参与围攻慕龙那十为高手中的其中
一人,那个身披绣龙劲衣的蒙面汉子,正是他们的少主——小龙王!
    今番行刺,小龙王本欲只取慕龙狗命,顶多也仅是以慕夫人为胁,以之逼慕龙自尽,
以报当年小龙王父亲被诬害至死之仇,小龙王实不想杀慕夫人,更不想杀害无辜。他只
求冤有头债有主。
    只是,紫鸦并非如此的想,他冷眼朝荏弱的慕夫人一瞥,倏地,他把自己仅余的左
手,抽起早已跌在地上的剑,接着,便纵身挺剑向距他一丈的慕夫人疾刺过去!
    他这一着完全攻其无备!因为他的右手早被应雄砍断,还在血流如注,谁都没有想
过,一个右手已残废的人仍有残余的攻击力,剑,更闪电刺至慕夫人五尺之内,直指她
的咽喉!
    “夫人!”慕龙纵是刻薄毖恩,惟素来亦爱妻情深,眼见爱妻陷于险境,当场大急,
可惜仍是无法抽身抢救。
    “紫鸦!我们不杀女人孩子!别要妄为!”那个小龙王见状亦欲阻止,可惜已来不
及!
    “舅母!”小瑜及荻红亦陡地失声惊呼!但她俩的震惊,犹不及应雄的震惊!
    “娘!”应雄高呼,一脸的自信已荡然无存,换上的只是罕见的着急!他登时不顾
一切,挺剑冲出重围,“刷刷刷”的五声,他身上顿被围攻的剑划了五条剑痕,可是他
亦毫不理会,因为他要强救他的娘亲!
    他尽管自负,惟素来极有孝心!
    然而,应雄虽然快,还不及一个人快!
    一个如剑的人!
    “嗤”的一声!一条身影已自围攻的剑阵中电射而出,他,俨如一柄电剑!电剑!
    劲射向紫鸦刺向慕夫人的一剑!
    迅雷不及掩耳!英名已一马当先,比应雄更快掠至紫鸦的剑之前,可是他手中无剑,
又不能再像适才般借别人的剑,以剑打剑,他这次是真正的徒手!
    他怎能徒手挡此——夺命一剑?
    不!他竟然可以!
    就在剑已刺至眼前之际,英名蓦地将自己的右手迎向刺来的剑,就连紫鸦亦感到此
子非常不智,喝:“好狂妄的小子!你以为自己真的是一柄剑吗?你竟然胆感以血肉之
手挡我的剑?你这条右手是断定了!”
    话未说毕,紫鸦刺前之势更急,但他此时骇然发觉,英名的右手,原来并不是迎向
他的剑尖、他的剑锋,而是迎向他的——剑脊!
    剑脊是一柄剑最扁平之处,亦是毫无杀伤力的地方!只要迎向剑脊,即使是血肉之
躯的手,也未必会断!
    果然!英名的手与剑脊交拼,登时“波”的一声,便把紫鸦的剑硬生生弹开,更把
紫鸦整个人震退两尺!
    这一手弹剑之势看似平凡!惟只有习剑之人方知英名此举实属极高难度!须知道剑
快无眼,要在千钧一发间拍向剑脊,非要对对手的走势了如指掌不可,否则一毫之差,
不但不能救人,更难救己!
    紫鸦的人与剑被英名硬生生弹开,不由心中暗惊:“啊?瞧此子不过十一上下年纪,
内力怎地如此深如大海?他……的内力,顶多也只练了十一年吧!但其运气之巧,不比
一个内力五十年的高手逊色。这……真的有天赋异禀这回事吗?”
    饶是英名把紫鸦人剑震开,但震剑所生的反震力,竟亦把与二人非常接近么的慕夫
人,震得头昏脑胀,慕夫人一不留神,手中一软,掌里一直握着的那块英名送她的玉佩,
赫然脱手非出,竟向两尺外紫鸦那被弹回的剑锋飞去!
    “啊!玉佩……”
    “英名送给我的玉佩……”
    慕夫人惊见那玉佩竟朝紫鸦的剑锋送去,不由花容失色!因为这玉佩,是英名送给
她的唯一之物!也是令她感到这孩子真的视她如娘亲之物!
    此玉佩亦关乎英雄的身世,她既曾应允替他暂时保管,她又怎能让这玉佩毁在自己
一时无心之失当中?霎时间,慕夫人纵然不懂武艺,亦奋勇抢前,欲在玉佩未触及紫鸦
剑锋前接回它!
    她绝不能让玉佩毁在自己手里,否则她今生今世,将会再难心安!
    可是,她太低估了紫鸦的无情,紫鸦眼见这女人竟为一个其貌不扬的破玉佩而扑向
自己范围之内,冷笑之余,登时歪念再生,就在慕夫人刚好接回那破玉佩的千钧一发间……
    “英名!娘接回你的玉佩哪!”
    紫鸦突然再挺剑!
    此时的慕夫人,已比适才更近!剑,亦更快刺至她的胸前一尺!这一剑,已绝对没
有人可以救得了她!除非有一个人愿以血肉之躯拦在慕夫人之前,为她挡剑!
    但,挡剑的人后果亦势必……
    “娘——”应雄与英名齐声惊呼,应雄更奋不顾身扑前,要以小身躯为其母亲挡此
夺命一剑,他豁尽了!
    但,谁都无法料到,应雄故然爱母情深,英名也……
    纵使慕夫人并非他的亲生娘亲,但,亲与不亲,在这红尘浊世又有何分别?
    红尘浊世在相遇时只在乎那一点真,那一点无私的真;即使她只是一个假的娘亲!
    但她曾如此豁尽心力的关心他,还不顾一切要保护他送给她的破玉佩,这善良的女
人不该如此的死……
    “嗖”的一声!英名竟比应雄后发先至,接着……
    “嗤刷”一声!当英名的小身躯刚好以背拦在慕夫人身前之时,紫鸦的剑,已穿过
他的右肩,登时鲜血狂溅,英雄,终于溅血!
    好炽热的英雄血!他,终于及时以身救了慕夫人?
    不!
    不!
    不!
    英名面向着慕夫人,他忽然发觉,他纵然及时不惜一切以身挡剑,但,他的人太小,
紫鸦的剑也实在太长了!
    也太狂、太狠、太毒、太辣了!
    剑,赫然穿过他的右肩背部,再由他右胸而出,接着,再继续势如破竹地插进慕夫
人的左心房,再由她的——左背而出!
    天啊!
    他的血,已经混和了慕夫人的血!两母子的血竟出奇地融在一起,虽然他俩本不是
亲母子,却俨如亲母子……
    场中所有人全都吓呆了!停手了!那个刺客们的少主小龙王亦瞠目结舌,料不到眼
前这个他也曾听闻只是慕龙义子的男孩,会如此以死捍卫娘亲;慕夫人有什么值得他如
此牺牲?他送给她的破玉佩,又有什么值得慕夫人以死相保?而自信的应雄更已呆然。
    慕夫人仍是紧握着那个她拼死接回的破玉佩,还是一脸慈和的看着仍然低首的英名,
血,已从她的心,她的嘴,源源淌出,但她仍鼓着并不太多的残余之气,虚弱地对英名
道:“真……好,英……名,不!英……雄,你……的玉佩,娘……最终还是……替你
好好……保存着,娘……并没……令它……有丝毫……损毁,你今夜的……表现……很
好,并没……令娘……失望,娘……也不能……令……你失望,娘也……没辜负了……
你娘十月怀胎的劬……劳……”
    “孩……子,我……已尽了自己……所有心力……去……当你的……娘亲,虽然……
我自知……以我这种养尊……处优的……女人,这种笼中鸟,绝不……会、也不配是……
个好……娘……亲……”
    英名眼见她被利剑贯心而过,已是气若游丝,还坚持着要说这番话,心中不忍道:
“不,娘,你……一直……都干得很……好,你……是……我一生中……最敬重……的
娘……亲!”
    “是……吗?”慕夫人的血已愈淌愈急,她的生命也愈来愈弱,她苦涩一笑:“可……
惜,我仍是……一个异……常……失败……的娘……亲,至……死,我……也无法……
令你……抬起……头来……做……人。”
    “不!”英名眼见慕夫人的情况已愈来愈差,心知已不能再延误下去,其实,今次
在前来寿宴之初,他也曾想过会如慕夫人所愿,于寿宴中抬起头来,想不到到头来,竟
发展至如今这个田地!但见他的小头一面缓缓开始翘起,一面对慕夫人道:“娘,你绝
对……不是……一个差劲……的娘!我本来为着一个原因,预算终此一生;也不会抬起
头来,但,今夜……”
    “我,成全你!”
    一语至此,英名赫然毫不考虑,便抬起头来,面对面看着慕夫人的脸。
    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抬起头来,正面看着慕夫人这慈母的慈颜!
    这也是慕夫人第一次彻底看清楚这孩子的脸,亦是最后一次!
    不单是慕夫人,就连场中所有人都看见这孩子的脸!
    那三十个刺客全都呆住!
    荻红呆住!
    小瑜呆住!
    慕龙呆住!
    就连应雄亦呆住!
    只有慕夫人,却是苦苦一笑,因为她想不到,自己在临去之前,居然有幸能看见。
    ……
    英雄抬头!
    她终于明白这孩子为何低首!
    她,终于也明白这孩子的苦衷!
    因为,此刻已经不再低首的英雄,赫然……
    唉……
    就在英雄抬首的同时,茫茫穷苍,遽地风云变色,仿佛,穷苍也为终于抬首露出面
目的英雄而惊嚎……
    而就在慕龙镇外十里的一个市集之内,有一个中年汉子,本一直在如蚁人潮间,遽
地,他抬首看天,似有所觉……
    但听他喃喃自语道:“百年凄清,千年凋零,剑道不出神话,千世万代犹如寂寞长
夜,想不到,十里之外,居然能有一股如此强,如此令人神往的——剑的气息……”
    啊?他竟能感觉十里外的剑的气息?这中年汉子看似貌不惊人,却有此骄人本事,
他是谁?
    无论这汉子是谁,他,确是一个对“剑”拥有无上“智慧”的人,一个很可能唤作
“剑慧”的人……
    “终于也冒起头来了!我本也以为,剑道一直流传的英雄神话,只是一个以讹传讹
的讹传,但……如今,十里外竟有如此强的剑中气息;这股气息,甚至会比曾令我惊喜
若狂的‘剑圣’,更教我心动不已;这个拥有如此强的剑中气息之人,到底……会是一
个怎样的人呢?”
    “嘿!我就偏不信在剑道之中,能有一个比当今‘剑圣’更令人惊喜的神话!好!
就等我来去看一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中年汉子一面思忖,一面已喃喃自语,向着慕龙镇的方向前行。
    俨如,他虽不大相信剑中会有闪烁千年万代的神话,他也极渴望一见这个神话……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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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都在门边。
    他所看见的“生死爱恨”,永远都在门边发生!
    平生第一次见这些人世情事,那时后,“他”,还只得一岁……
    一岁的“他”,却并不如一般周岁婴孩般,被紧紧抱在双亲的怀里,受尽百种千般
呵护,他已经懂得以自己的一双小腿站起来!
    他还懂得走路,还懂得伶仃的伫立门边。
    看着大人们因他而生的一切——
    生、死、爱、恨!
    他第一次所看的“生、死、爱、恨”,是他一生中第一个师父“重阳”的“爱”和
“恨”!
    那个时后,一岁的他也是伫立在门边,静静的、无助的看着他的师父“重阳”,与
及他的师母……
    “重阳!重阳!”
    “娘子,有什么事吗?”
    “重阳!家里已经没有米了。”
    “?!……”
    “重阳,看来,你还是写信给慕老爷吧!希望他能看在你是其子英名的第一个师父,
看在这孩子仍在我们家里寄居的份上,会送来一些银两解燃眉之急……”
    “娘子,这方法……似乎并不可行。”
    “为什么不可行?”
    “娘子你有所不知;有一些事,为夫还没有告诉你。这孩子,只是慕老爷的义子,
且据闻命犯孤星,刑克身边至亲之人;亦因如此,慕老爷也不喜欢此子,才会把去年犹
年仅半岁的他,送来我们这里拜师学艺;他其实是故意遗弃此子,去年给我们的银两,
已是照顾此子数年之用,为夫相信,他……再不会送什么来了。”
    “什……么?原来……这孩子是孤星?怎么你不早点对我说?难怪自去年始,我一
直都病不离身,就连慕老爷给我们的银两,也为医我而花光了!感情……是英名把我克
成如此的!重阳,那我们还是尽快把他送回给慕老爷吧!”
    “不行!”
    “干啥不行?”
    “因为这孩子,绝不简单!”
    “他有何不简单?”
    “娘子你不见么?这孩子生就一副英雄的奇相,去年我甫见他,便知道此子他日长
大之后,必会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英雄人物!再者你也知道,他目下还刚好一岁,不但
已学会走路,甚至力气也不小。他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天生武者!我‘重阳’习武半生,
觉资质平庸,毕生成就有限;但,如今竟有机缘能成为这奇材之师,有机会为他打下武
学根基,也是……不枉此平庸的一生了。”
    “好了好了!重阳,长话短说吧!这孩子来了半年,你一直废寝忘餐的照顾他,甚
至比待我还要好,我……早已忍无可忍!既然现下我已知道此子是孤星,更不能多留他
在此半刻!我今日要你好好说个清楚;你,一是留下他!一是让我走!你说,你选谁?”
    “娘子,你……为何要这样为难我呢?英名这孩子将来不单会一鸣惊人,他的身世
亦相当可怜,我们实不该如此待他,即使他日此子成为英雄后,弃我两于不顾,但能成
就一个英雄……也是相当值得的……我俩……”
    “哼!说来说去,那你到底是要他?还是要我?”
    “我……”
    重阳犹豫。
    正因为这一刹那的犹豫,他终于失去了她!
    他眼巴巴的目送她愤然离开,毫无补救余地。
    一岁的“英名”,仍是依在门边,眨着小眼睛看着其师母因他而一怒抛夫,只不知,
他一岁的小脑袋能否明白?他已为他的师父带来不幸?他的恩师为了不弃他而被弃?
    可是当重阳回首,瞥见英名正静静的乖乖的站于门边,似是极端无助的看着他时,
重阳赫然感到,这孩子居然像也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不过他只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吧
了,他强颜一笑,轻拍他的小脑袋,凄然的道:“孩子,别……告诉师父,一岁的你……
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孩子你不用操心!无论你知不知道师父曾为你牺牲的一切,师父也不会撇
下你不顾的。”
    “你是天生武者,师父能为你的将来路,感到……非常荣幸!其实,你义父慕老爷
硬把你易名为‘英名’,根本……便是委屈了你!你,本就该用回你原来的名字——英
雄……”
    “因为,只又英雄二字,才配你面上的——奇相!”
    不错!正因为此子天生奇相,所以他第一眼才会认定他是可造奇材,义无反顾!
    一切,都因为他的脸,他的英雄之相……
    英名就这样张着小眼睛看着他第一个师父“重阳”潦倒的脸,看着他为他所展的牵
强笑颜;这个汉子,妻子下堂求去,尽管面上无泪,心底或许也该有泪吧?
    果然!夜里,当一岁的英名还没有睡,当他又暗暗倚在其师寝室的门边,便看见他
师父在昏黯中流泪。
    小小的英名,木然的站在黝暗中的门边,木然的看着他的泪,木然的看着他的爱、
恨,再木然的看了他一百八十多天,看了他整整半年,终于,他看着他死!
    为他而遭妻遗弃,积郁而死!
    岁半的木讷孩子仍是无甚表情,只是重阳去的时候,他在弥留间依稀听见,这孩子
终于张着不大灵活的口舌,呀呀的唤了他一声:“师……”
    “父!”
    孩子第一句学懂的话,居然并非呼爹唤娘,而是“师父”;想必,他这个师父,已
是这孩子的小脑海里,认为最亲的人。
    一声师父,已代表无援赤子一切感激不舍的心。
    重阳去得很开心。
    是的!纵使他来不及传他那微不足道的武艺,但他这个师父为他所作的一切牺牲,
也配称为他的师父了。
    重阳身故之后,英名又被慕龙差使下人,把他送至他的第二个师父那里,然后……
    到了英名三岁的时候……
    他还是伶仃的站在另一屋檐夏的门边。
    看着他第二个师父的“生死爱恨”中的——“死”!
    仍是站在门边……
    他第二个师父待他之好,绝对比其第一个师父“重阳”不遑多让!可惜第二个师父
所结的仇家太多;有一次给仇家寻仇,他的第二个师父以自身武功,本亦可全身而退,
惟是……
    仇家们却改变目标,转以其时三岁的英名为胁;为保这个武学奇材,他的第二个师
父,最后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交换条件,任由仇家们把他生死发落!
    三岁的英名,又是伶仃无助的站在门边,木呐的看着他小心灵已开始懂得尊敬的恩
师,给八柄大刀——分尸!
    他师父的血飞溅到他稚嫩的小脸上,他师父的眼睛犹在慈和的看着他,仿佛为了他,
死而无怨!这个三岁的孩子,就在他生命中的这一刻,开始痛恨自己的脸!
    全因为,他的第二个师父如斯爱惜他,甚至不吝啬性命救他,也是为了他这张脸,
都是为了这张展示英雄奇相的脸!
    这之后……
    便是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名师父……
    这一干师父们,全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各人年纪不逾四十,俱属壮年,不
该短命。只惜,每人都在英名跟随他们一段日子之后,间接及直接地为了英名而死!
    然而每人在临终之前,似亦毫无悔意!俨如,他们短短的一生,能够把自己微末所
学传给此子,能够为一个未来的神话鞠躬尽瘁,也觉无憾此生!
    事实上,英名,亦从没让任何一个师父失望!
    五岁,他已开始习练内功,其师逐渐发现他天赋异禀,体力潜能无穷,两年之内,
居然已可与他的第五个师父以功比试!
    六岁,竟以三天之期,把当时其中一位师父的家传掌法完全融会贯通,更能道出这
套历经数代改进而仍无进步的掌法缺点,加以改进。
    七岁,他的思维更加开窍!任何武功,只要他看一遍,便能道出要诀,且过目不忘,
愈学愈多,愈学愈繁愈杂,进境叫人作舌!
    而直至他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的时候……
    他的师父们已看不透他的资质,也看不透这孩子的进境,缘于他们往往向他授武一
个月,这孩子便已——青出于蓝!统统超越了他们!
    他们的境界已比他低,当然无法看透他的进境!
    更何况这孩子自小沉郁寡言。
    就像平庸的母鸡误哺了鹰蛋,可怜母鸡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哺育的小鹰在日渐茁
壮之后,它的雄伟,它的力量,会比他们强上多少……
    然而,鹰虽强大,鹰虽不凡,鹰虽该早日一飞冲天,壮志凌霄,但,鹰也是血肉之
躯,鹰,也有血肉之心,可以会思念当初母鸡哺育深恩?
    他这头不应生于鸡群的鹰永不会忘记,他每位师父们的一字一招,一语一训,更永
不会忘记,每名恩师在看着他这张奇相时,所流露的欣赏眼神!
    每当小小年纪的他,忆起各师父脸上那种为他可以不惜一切的表情,忆起每为恩师
的循循教诲,他的心,总会不期然的绞痛。
    既然所有师父也为了他这张英雄脸而义无反顾,甚至明知他是刑克至亲的孤星亦万
死不辞,那,他以后就不要任何人在看见他的脸!
    他再不想任何人因这张脸而对他好,甚至为他这个不祥的孤星而死!
    英雄,终于低首!
    也终于在他十一岁之年,决定以后在武功上不再进步。
    他要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他不想任何人为要成全它这个不知会否成为英雄的不祥人而牺牲。
    只惜,无论他如何低首,如何逃避任何人,如何不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脸,孤星还是
孤星,他还是为了一个他逐渐认为可亲可敬的人,带来死亡!
    慕夫人……

                  ※               ※               ※

    今夜,像八个遥远的昨天,也像八个他毕生难忘的“丧”师之夜,同样充满刻入他
骨髓深处的悲痛。
    血,依旧不住的从慕夫人的心房源源溢出,一直沿着紫鸦的剑流向英名右肩的伤口;
这一剑,串起了一双母子,也将要斩断一场母子的缘份。
    十一岁的他原亦天真认为,只要以后低着头,绝不让任何人瞧见其英雄之相,便不
会有人再义无反顾的为他牺牲,不料……
    慕夫人为保他送给她的一个破玉佩,仅为守对一个孩子会好好保存这玉佩的诺言,
仍是毫不考虑的扑向紫鸦剑锋;谁又想到,这可怜又可敬的女人,居然如斯重视对他的
一个诺言,多于重视自己的性命?
    更想不到的是,他的一生,缘何总是逃不出生离死别?
    既然逃不出,他今夜也不再逃避任何人了!
    这已是他为这个娘亲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紫鸦的剑犹在滴血,只因为他的剑还没自慕夫人与英名体内抽出,他实在没料到这
孩子居然勇不可当,以身为慕夫人挡剑,故一时间呆在当场,未懂抽剑!
    甚至此刻慕府内的所有宾客、刺客亦呆立不动,大家都为慕夫人与英名双双中剑而
震惊;然而,就在英雄抬头的刹那,府内所有人都不期然动了起来!
    嘴动!
    大家都不由自主“啊”的低呼一声,甚至紫鸦亦心头一懔,慌张抽剑!
    缘于,他们尽皆瞧见了英名的脸,一张英雄该有的脸!
    也终于明白,英雄缘何低首。
    这张英雄脸,赫然……
    赫然有一道耀目的剑光!
    一张孩子的血肉之脸怎会发光?众人瞧真一点,方见此子之脸并非放光,剑光的来
源,是他的眼!
    他有一双炯炯放光、光得像剑光的眼睛!
    那种剑光幻影,就流曳于他的双目之间,仿佛会随时劲射而出,刺杀所有他目光所
扫的人。
    剑虽是百刃中之君子,惟终究是杀敌凶器;目光如剑,亦即单是目光,已足可挫敌
气势!杀敌之——心!
    曾被剑圣喻为会成为“剑中皇者”的应雄,此刻亦呆站在英名不远之处,他的眼睛
向来都炯炯有神,魅惑却又像永远想看进人的心里,惟是与英名的目光相比起来,竟尔
大为失色!
    两人的眼睛都绽放着剑光,应雄的目光像一柄会看见人心的剑;而英名的目光,却
并非可看进人心那样简单,他的眼绝不会看进人心!
    他的目光仿佛会——一剑刺破人心!一切都灰飞烟灭!寸心不留!无心可看!
    霎时间,所有人在“啊”的一声低呼之后,复再陷于连串死寂,俨如心神已给此子
的摄人目光杀个魂不附体!
    小瑜更是震惊莫名!她逐渐明白,为何其父在生之时,曾形容英名的眼睛深具一种
摄人气势,如同一个世人不配直视的英雄!如今得见其目光森寒如一柄绝世神锋,令人
不敢正视;想必这十一年来,他愈是长大,他的目光便愈像一柄剑,难怪他经常低首,
因为与一个目光如绝世神锋的人相交相处,并不是一件乐事。
    只有慕夫人,却并没有被这孩子的目光震摄,因为她并不怕死,她已经快要……
    她孩是那样高兴,因为英名终肯为她抬首而高兴,但听她虚弱的道:“太……好了,
想不。到,我……我这个……一直……只懂得……享福的……女人,居然……在有生之……
年,可以看见……你的脸……”
    “孩……子,你……的脸……一点……也不丑啊,且……还与……应雄……有……
五、六分……相似,你俩……真的……像是一……双亲生……兄弟,你……也真的……
像……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你这样。一个亲……生儿……子,可……
惜,我……真的……不是,也……不配……是一个……英雄……的……亲生……娘……”
    “亲!”
    说至这里,慕夫人斗地喉头一甜,“哗啦”一声,一大蓬鲜血又自其嘴里汹涌喷出,
她即时便似要昏死过去,英名与应雄见状齐声惊呼:“娘——”
    二人正欲鼓尽自身内力贯进慕夫人体内为其续命,孰料一条魁梧人影霍地如一头巨
熊般狂冲过来,势狂力猛地把受创不轻的英名撞开,还勃然暴喝如雷:“畜生滚开!你
还嫌你自己这不祥人克不死我爱妻不成?”
    事出突然!“碰”的一声,英名惨被撞飞老远,一直飞至慕府大门之旁,被剑刺伤
的创口更撞在坚实的钢门之上,登时复再血花四溅!
    惟无论伤势如何,英名犹是不哼一声,他,很快便再度站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亦没有再步近慕夫人,因为适才把他撞飞之人,正是——慕龙!
    慕龙已和应雄一起合力贯气进慕夫人体内;纵然英名所学极杂极多,但若论内力之
深厚,十一岁的他当然犹不及可列十大高手的慕龙!
    他明白,若是没有他,慕府可能更好!他明白,若是没有他,慕夫人今日可能也不
用枉自为一个玉佩送死!他更明白,此刻若是没有他的贯气,慕夫人在慕龙强横的真气
涌进体内之下,或许还有半丝续命之望……
    只要没有他这个不祥人,也许,一切都会更好!
    一切都因为他这个不祥的孤星……
    可是,饶是慕龙内力足可力拔山河,他毕竟不是神,无论他与应雄如何努力,还是
无法可救一个已被刺穿心窝的女人;尽管慕龙曾豪情盖世,掌握逾万兵马的生死荣辱又
如何?到头来面对一个濒死的爱妻,他也束手无策!
    极其量,他与应雄也仅是为慕夫人延续半时三刻的残命,但见已差点昏死过去的慕
夫人,复再张开她那双已弱得难以张开的眸子,气若游丝的看着其夫慕龙,道:“龙,
你……哭……了?”
    是的!任慕龙是一代名将,经常在人前雄纠纠气昂昂;任他如何刻薄毖恩,他对自
己这名爱妻却是真的异常情深,盖因慕夫人确是一个值得任何人爱惜的女子,慕龙早已
老泪纵横,哽咽道:“夫……人,你……别要再动气……了,我和应雄……正以气为你
续命,你……一定可以活过来的……”
    慕夫人听罢,只是苦笑摇首,似乎亦不信自己可以活命,他继而虚弱的朝正孤单站
于门边的英名一瞄,忽尔又对慕龙道:“龙,为……何……不让……英……名……过来?”
    慕龙一闻她提及英名,复再怒从心起,悲愤难平的答:“夫人!这天杀的不祥畜生……
已害你太多,你还要接近他干什么?就让他在那里自生自灭吧!”
    慕夫人苦笑:“龙,别……对英名……这样凶,他其实……是一个很懂事……的乖
孩子;而……且,今日……我弄……成如……此,或许……全因为……恩果……报……
应!”
    “恩果报应?”慕龙愕然,就连应雄、小瑜姊妹亦惑然,不明慕夫人何出此言。
    “夫人,为夫……根本便不明你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慕夫人又是虚弱一笑:“龙,你……以为……我……
真的……不知,英名……其实……并不是……你拾……回来的,而是……买……回来……
的?”
    此言一出,应雄、英名小瑜姊妹尽皆不明所以,只有慕龙却是一脸死灰,心知肚明;
当年他以三两银买下英雄,弄至秋娘痛失爱子沦为疯妇,此后不知所踪,而英雄之父耀
祖,后来亦下落不明。
    “夫……人,你……早已知道了?你是何时知道的?”
    慕夫人一瞄自己手中依然紧握着的破玉佩,幽幽的答:“我……在很早……的时候
已……知道……了,就在……当年……你假言……把英……名拾回来,给我看……这玉
佩……之时……”
    “因为,这个……玉佩,我……也曾在……秋娘的身上……见过,当时……英名还……
没出世,她……早已把……刻着……儿子名子……的玉佩……挂在身……上,日夕……
盼望……爱儿……出世……”
    不错!当年慕夫人乍见这个刻着“英雄”二字的玉佩,当场大吃一惊,更即时肯定
英雄是秋娘的孩子,后来暗中往屋后寻访秋娘,方从镇民口中得悉,秋娘在一个风雨之
夜发疯远去!据说是其初生犊子被其夫狠心卖了,却不知卖给那户人家;而其夫耀祖,
在那夜后亦不知所踪。
    饶是得悉此事,慕夫人却一直不动声息,因她实不明白其夫慕龙究竟买下此子的目
的,直至……
    直至有一天,当她在慕龙的书房,无意中发现了那纸“剑圣战书”,与及英雄那张
“三两银”的卖身契后……
    她开始明白,慕龙所干的事是何等的令她震惊!他居然为了买一个孩子回来代替儿
子出战剑圣,而弄至秋娘家破,骨肉离散,再会无期……
    可是,纵然慕夫人当年已暗中明白一切底蕴,她还是不敢正面识穿慕龙,盖因事情
既已发生,她又无法找回秋娘,也是补救无从,反而若一但揭穿慕龙,他老羞成怒之下,
可能会对英名更不利……
    故此,慕夫人唯有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实是有苦自知;而她更愧对秋娘,愧对她
的儿子;为了补偿其夫所犯的过错,务求于自己有生之年为其夫积点阴德,她便决定视
英名如己出;其实,即使她不知道英名的真正身世,她也不会苛待他……
    兰因絮果,恍似重重悬案,终于真相大白!慕龙听罢爱妻所知一切,面色愈来愈青,
却依旧无半点悔咎之色。
    而应雄,却是斜斜朝孤身站于门边的英名一望,他亦势难料到,他与自己这个义弟,
竟有如斯复杂的纠葛,他,竟是一个代替他出战的代替品!
    而此刻的英名听罢一切之后,他,已经完全没有表情。
    原来,他只是代应雄出战的替代品?只是替代品?
    原来,他的命真的那样廉价,那样——贱?
    垂死的慕夫人却仍是朝站在远远的他,有气无力地招手,道:“孩……子,你……
过……来………”
    慕龙一听,依旧怒从心起,出言阻止:“夫人!不要让这畜生过来!他会克死你!”
    慕夫人苦涩一笑:“龙,你知道……的,我已经……不行了,这……么多年,我……
一直对你……千依……百顺!如今,我……我只希……望,你也能……依……我……一……
次,请……你让……英名……过来……吧……”
    面对一个濒死爱妻的最后要求,慕龙纵使心硬如铁,此刻也是不忍再拂逆其意,遂
回首怒目瞪着英名,喝骂:“畜生!你还不给我爬过来?”
    英名闻言,先是一瞥慕夫人那渴望的脸,似是踌躇了一会,终于,他缓缓的朝慕夫
人步去。
    惟是,他亦步至慕夫人身边,他只在她跟前三尺之前停下来。
    慕夫人已气若游丝:“英……名,为何……不上……前……让……我看……你?”
    英名垂首黯然:“我……”
    “我是……孤星!”
    慕夫人见本已抬首的他复再垂首,慌忙鼓起残弱的余气急道:“不……”
    “孩……子!别再……低首,别再……在命运之前……低首!”
    “别要输给……命运!别要向……”
    “命运折腰!”
    她已经死近眉睫了!可是仍没顾虑自己生死,却在记挂此子以后别低下头来做人,
可知她如何痛惜他?她对他的期望,也许不比英雄亲生母亲秋娘为低!
    而一连串的急话,顿时令慕夫人的呼吸急促起来;英名不忍见她如此着急,连忙再
抬起头来瞧着三尺外的她,她顿时甚觉安慰:“嗯……,抬……起头来……这就……好
了!孩……子,不要……相信……自己……是什么……孤星,若你……真的相信……自
己是那些……江湖术士……信口雌黄……的……孤星,那……你……一生……也将会是……
孤星。孩子,听……我说……一句真心话,别要……输……给……自己的……命运,你……
一定……要……战……胜……它,把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因为……
只有……战胜……命……运,你……才能……成为……你亲生娘……亲……秋娘,毕生……
渴望……你成为……的……”
    “英……”
    “雄!”
    慕夫人一说至此,猛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应雄爱母心切,忙道:“娘,你……歇一
歇吧,否则……”
    慕夫人却摇头道:“不……娘……此时若……然不说,那……以后……便再没机……
会说了。应……雄,娘……有一个……心愿……要……交托给你,你……附耳……过来……”
    慕夫人还有什么心愿?众人在黯然之际也不禁一奇,此时应雄已附耳过去,慕夫人
就在儿子的耳畔轻声的说了几句,场中所有人都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只有应雄,听毕
其母心愿后竟尔眉头深皱,面有难色,犹豫:“娘……,这……怎么……可以?”
    慕夫人苦笑:“应……雄,娘……知道……这样……做,是……委屈……了你,但……
你爹……欠他……母子俩……实在……太多,这……是娘……的最后……心……愿,你……
你……”慕夫人说着脸露哀恳之色;这个女人,一生都似在哀恳,先是哀恳丈夫,临去
还要哀恳儿子;为了英名,她竟有那么多要交托的心愿……
    应雄见其母如斯气急败坏,心中益发不忍,终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义无反顾、
斩钉截铁的答道:“好!”
    “娘亲,我,应承你!”
    慕夫人究竟有何所求?居然会令应雄如此为难?就在应雄答允之际,慕夫人苍白的
脸已展开如释重负的欢颜,就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很……好!我……儿,那……日
后……一切……都要……看……你……了……”
    “你……今生……一定要……好好……紧记……娘亲……赠你的……最后……一句
话……”
    “那……就是……”
    “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
    “无愧……于……心!”
    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
    是的!这何尝不是慕夫人一生的座右铭?她对“英雄”此子的座右铭?
    应雄细意咀嚼着慕夫人这一句话,沉沉呢喃道:“不……错,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娘亲,这句说话,你……在有生之年已经办到了;你放心!孩儿……
一定不会负你所望,终孩儿一生,孩儿也必定会做到……‘无愧于心’这四个字!”
    慕夫人只是满足一笑,因她太明白自己的儿子,他说出的话,他誓必办到!无论以
什么方法!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便绝不悔的人!
    慕夫人又转脸回望三尺外的英名,虚弱地欲把仍紧握在其手中的玉佩递给他,道:
“孩……子,这个……玉佩,娘……最后……也不能……带去……娘如今该……去的……
地方,只……好……还……给……你……了……”
    木然的英名瞿地一怔,不明白慕夫人为何至死还不肯收下那玉佩,慕夫人未待他出
言相问,已自先解释:“孩……子,这……是你亲生娘亲……秋娘……给你的……最后
信物;当年……我见她……替……大户人家……缝补,捱……得好……苦……才把……
你……生下……来,这……玉佩,想必……也是……她节……衣缩……食……才能买……
回来……的。玉……能辟……邪……定……惊,你娘……把玉佩……留……在你……身
边,也只……希望尽……她一点……心力,祈求……你能平……安……健……康,你……
不应再……胡乱……把它送给……任何人,辜负……你娘的……心意……”
    英名木然的看着慕夫人垂死的脸,和她那条硬要把玉佩给回他的手,却始终无意相
接,良久,他只是定定的凝视慕夫人的眼睛,道:“你,不是——任何人。”
    “你,也是我的娘。”
    “你,绝对值得它!”
    “但,若你坚持不要,我唯有……”
    英名说着,一直不想接回玉佩的他,蓦地把慕夫人手中的玉佩接过,“啪”的一声!
他赫然把那玉佩……
    “啊……?英……名,你……干……什……么?”慕夫人惊呼。
    只见英名手中的玉佩,已被他狠狠一拗为二!其中一半,仍是刻着“英雄”二字,
而英名却把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另一半,送到慕夫人的手上。
    对!她不是任何人!对于“娘亲”二字,慕夫人当之无愧!既然她是他一半的娘,
他就送她一半玉佩,他只想她在临终时安心收下!
    为了让她这可敬可悯的女人安心,他不惜把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信物——毁为两断!
    只为了让她安心。
    慕夫人本来不想任何人为她离去而悲伤,故迄今皆强忍眼泪,惟甫闻英名认定她不
是“任何人”,更不惜为她毁玉,登时深深感动,强忍多时的老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
出,她紧紧握着这孩子交到她手中的半截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玉佩,呛然的道:
“多……谢……你,孩……子,你……很……有……心;那……我……这个……女人,
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了,因为……”
    慕夫人说到这里,双眸忽尔泛起一些迷迷蒙蒙的雾光,仿佛,她正要飘向一个很远
很远的地方……
    “因……为,我在……黄泉……路……上,会一直……看着……这……半截……玉
佩,看着……这四个……你刻……的字,我……会……记得……我的一……生,除了……
一个……值得……我骄……傲的……儿子……应……雄,还……有……一个……很……
孝顺……我……的……儿……子……”
    “一……个……在……我心……中……”
    “其实……应该……唤……作……英……雄……的……儿……子!”
    “可……惜,我……只能……当……他……数十……天……的……娘……亲,只能……
当……数天……那……么……少……”
    “我……很……不……甘心,因……为……我等……不及……看见……他……抬起……
头来,反……过来当……上……让……世人……抬首……仰……望……的英雄……的……
那一……天……”
    “我……不……甘……心……等……不及……看……他……能……掌握自身……命
运……的……那……一……”
    “天……”
    喘着说着,慕夫人的眼已逐渐松软下来,气息更开始平定,安然,安定得近乎死;
她的手,还是紧握着那半截玉佩,如珍,如宝……
    众人本以为她说得太倦,但一旁的应雄凝眸看着他娘亲安祥的脸,陡地,他似有所
觉,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往慕夫人的鼻子一探……
    没有激情!没有耸动!没有哭啼!应雄只木无表情的悠悠吐出一句话,对慕龙道:
“爹,”
    “娘亲,”
    “已经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这个不该如斯薄命的女人,真的没有那样的福份,可以等至英雄惊世的一天?她终
于去了?
    “舅娘……”在旁迄今不敢作声的小瑜,乍闻这个慈和的舅娘终于亡故,终亦再忍
受不住,“呜”的一声饮泣起来;荻红亦是鼻子一酸,泪下如雨;反而站得最接近他娘
亲的应雄,却仍无半点泪痕……
    只是,无论他如何强装坚强,强装不轻弹眼泪的男儿汉,他平素冷静的右手,已紧
紧抚着慕夫人死去的脸,像是千般不舍;他的右手,也在颤抖……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
    霎时之间,慕夫人死前的这一句托咐反反覆覆的涌上应雄心头,顷刻填满了他整个
心坎,俨如要填满他的一生;他的今生,可会如其母所愿——无?愧?于?心?
    而此刻的英名……
    没有人有空、有意、有心去留意他此刻的表情,但若有人愿往他脸上一看的话,一
定会发觉……
    “哇——”瞿地,如轰天暴雷!如破空电殛!魁梧的一代名将慕龙,霍地抢前,一
把抱起亡妻,仰天狂嚎狂哭:“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我慕龙一生纵横沙场辟场,杀人坑人无数!你若要斩要劈要杀,你就五雷轰顶把
我劈死也罢!你为何偏偏要弄死我夫人?你为何偏偏要弄死我爱妻?她是一个真真正正
的好女人呀!像她这种女人应该修仙成佛!天!你为何偏偏要他死?天——”
    “你答我!你答我呀!”
    所有宾客尽皆瞠目结舌,谁都没料到慕夫人之死,最难以自控、最激动的反而是以
镇定驰名沙场的慕龙!
    但,谁又会知道,无论慕龙平素如何对人刻薄毖恩,不受上中下人欢迎,惟当他自
沙场官场回到家里,总还有一个女人,即使自己是否睡着,仍强睁惺忪睡眼欢迎他,为
他捶背,更为他说尽多少安慰说话?即使他所干的有千般不是,她还是会站在他的身边,
温柔的支持他,甚至最后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爱郎补偿过错……
    谁会明白他这无法言喻的夫妻之情?又有谁会明白他如今彻骨的丧妻之痛?
    他纵奸,纵险,也只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眼有泪的——人!
    无法忍受的悲痛,驱使慕龙发狂地朝天暴叫,倏乎间,整座慕府都给他狂使真气暴
叫而轰得摇摇欲塌似的,所有宾客亦都无法忍受这股逼力,纷纷掩耳!
    应雄却一把搭着慕龙手臂,镇定劝道:“爹!冷静点!”
    “娘,真的已经死了,你再叫,她也不能回来了……”
    真讽刺!本应最悲伤的一个小孩居然反过来劝一个七尺昂藏的汉子?慕龙已叫至力
歇声嘶,乍闻儿子此语,陡地停了下来,一抹眼泪,呆然的道:“是……的!你……娘
已经……永不会回来了!她,已经永不会……回来了,但,是谁令她如此?是谁令她如
此?”
    一语至此,悲怆中的慕龙霍地朝木然站着的英名狠狠横眼一瞪,咬牙切齿的道:
“是——你!”
    “是你这天杀的畜生克死她的!是你这孤星克死她!是你!是你!是你!”
    “她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要害死她?你很开心么?你如今很快乐吧?你……”
    “你快给我滚!你快给我滚呀——”
    暴喝声中,慕龙忽地提腿,“蓬蓬蓬”的三声!已狠狠连环踢出三腿,闪电朝英名
狂扫而去!
    以英名适才一击断尽八剑的身手,应还有余裕可避开慕龙这三腿,唯他却丝毫没有
避的意思,他竟然……
    “彭彭彭”的三声混杂了骨裂声!英名赫然挺着腰以胸腹硬接了慕龙三腿,如泉的
血,当场自他中剑的伤口、他的嘴鼻狂喷而出,他这三腿捱得不轻!
    可是他依然没有倒下去,仍是顽强地屹立着;慕龙见状更怒,拉尽嗓门咆哮:“畜
生!你为荷么还不滚?你为什么还不滚?我要你滚!我要你滚呀!”
    咆哮声中,慕龙复又豁尽全力,连环踢出十腿,每一腿都不留余地,毫不容情,可
是英名还是不闪不避不滚不退,“彭彭彭彭”的连接他十腿!这一次,慕龙所踢的部位
尽属要害,登时骨爆声迭响连连!
    他的眼角给他踢碎!嘴角爆裂!肩骨、臂骨、腿骨尽皆遭殃,无一幸免!满脸的血,
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如果他曾下泪,此际也早已给血掩盖了!
    他为何要硬接慕龙雷霆十三腿?也许全因为,他,他很明白他这个义父此刻的痛苦,
他此刻也有相同的痛苦!
    但,他的内力尽管不弱,此际犹不及慕龙。纵然慕龙只是用掌高手,腿劲也自不轻,
当他踢出第十二腿的时候,他还能支持下去,只是——第十三腿!他终于支持不住了!
因为这一腿,也是慕龙汇聚所有丧妻之痛的全力一腿!
    “畜生!我一定要你——滚!”
    “碰”的一声!英名细小的身驱赫然给重重踢飞,撞到精钢大门边的围墙上,登时
把墙也撞个崩塌,可见英名受创非轻!
    然而,他虽已倒下,却仍然缓缓的、蹒跚的、顽强的再次站起来,意志力非常骇人!
场中所有宾客尽皆为此子哗然!
    惟是,尽管宾客们已在哗然,更令人哗然的一件事亦随即发生,瞿地,所有人突闻
“耶”的一声男人惨叫,接着,更听见数十声“噗”然之声,一众人等定神一望,赫见……
    那个刺客们的首领——“小龙王”,竟然与一众刺客跪在“英名”身后,小龙王手
中更执着——紫鸦血淋淋的人头!
    啊!
    一切都变生肘腋!
    前来行刺的刺客,突然反刺自己人!
    前来要打倒慕龙的人,此刻居然成为跪在“英名”身后的人!
    这个小龙王,与其所统领的刺客,本一直也在为慕夫人中了紫鸦之剑而停止攻击,
讵料再度攻击之时,这个魁梧壮硕的小龙王,却赫然一剑斩杀自己人,紫鸦在其手上的
首级,犹在流露至死不信其主会杀他的表情!
    不但紫鸦难以置信,就连全场宾客亦无法相信,惟小龙王已执着紫鸦头颅跪在英名
身后,实叫人不得不信!
    但听小龙王对已给慕龙踢至内外伤痕累累,却依然不倒的英名道:“好!好一条不
倒的汉子!这位唤作‘英雄、英名’的小兄弟,你目下虽然年纪尚轻,但他日长大之后,
我小龙王深信,你必定会是一个——人间英雄好汉!”
    言罢,小龙王一双精光暴射的龙目,竟尔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慕龙原欲在盛怒下赶走英名,不虞小龙王等人反出言对此子称许,益发怒火难当,
七窍生烟道:“妈的!你这帮无赖之徒杀我爱妻,如今居然还来帮这贱种?更跪倒人前,
真是恬不知耻!”
    小龙王闻言驳斥:“呸!慕走狗!你以为自己是谁?敢对本龙王如此无礼?我警告
你!你我之仇犹未完结,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再取你人头祭父!今日我杀紫鸦,只因为
他违背誓言!”
    说着,小龙王斗地把自己首的黑巾扯了下来,露出他那张坚毅不屈的国字脸,他看
来虽只有二十六、七岁年纪,却原来已是一个长相极为威严的汉子,饶有大将之风,但
见他以自己这张脸向着英名道:“英名兄弟!我小龙王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今夜
我们一班兄弟前来行刺慕龙这狗贼之前,早已滴血为盟,誓言冤有头债有主,如非必要,
也只会杀慕龙,而尽量不伤其他人,更绝不会杀女人孩子,但紫鸦这叛徒好大喜功,屡
喝不止,最后居然杀了你的义母慕夫人……”
    小龙王说至这里,豪气的声音遽地转为低沉:“你义母慕夫人,我们一众兄弟适才
有目共睹,仅为保存你的玉佩,不惜扑向利剑,是一个值得人敬重的好女人!而你,为
了救她,竟亦奋不顾身以命为她挡剑,亦是情深义重;我们对于紫鸦刺杀慕夫人之事深
表遗憾,一命填一命,一人做事一人当,杀紫鸦此叛徒祭你义母,我们实在所不辞!”
    原来,小龙王斩杀紫鸦,仅为填命,以血还血,好一条恩怨分明的硬汉!但,以他
这样一个豪气干云的人,又为何会甘心跪于一个孩子之前?
    “英名兄弟!紫鸦虽死,但你义母慕夫人之死,实间接因我们今夜前来行刺而起,
今夜你俩骨肉分离,且还连累你给这慕走狗迁怒愤,内外重伤,我小龙王亦难辞其咎!
英名兄弟,请受我小龙王与一众兄弟——一拜!”
    话未说完,小龙王赫然已与数十兄弟,齐齐向英名“碰碰碰”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霎时“碰”声大作,叩头之声不决于耳!
    事出突然!就连应雄、小瑜姐妹,甚至慕龙亦不虞小龙王如斯快人快语,处事豪情
俐落,当下齐感愕然;只有英名……
    他,还是像一尊未有成形的英雄石像一般,屹立原地,毫无反应……
    或许,此刻的他亦无力作出反应;中了慕龙十三劲腿,伤势确实不能小觑,他如今
还能屹立,可能全因他对慕夫人的一颗不舍之心。
    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倒下去或是昏过去,慕龙必会把他弃在远方,他甚至无缘在
慕夫人治丧之期凭吊。
    可是,小龙王却误会了他此际的冷漠,以为他还在恨他于心,小龙王更是于心难安,
快人快语,他索性直接了当的道:“英名兄弟!本龙王知道你伤痛义母之死,未必笔墨
所能言喻!既然杀紫鸦,三叩头仍未能赎我等之罪,好!我小龙王如今就……”
    “拜你作主人,如何?”
    什么?主人?
    这小龙王看来气宇相当不凡,少说可能已身为一帮之主,他居然愿拜一个十一岁男
孩为主人?这个小龙王,倒真是个罕有人物!
    小龙王续道:“我知道事出冒昧!但适才见你小小年纪,已能一人力平八剑,此等
超凡气势,他日必是大将之才以上!你义母慕夫人对你的心愿一点不虚,我小龙王亦相
信,他日你必是一个英雄人物!当今世上,心狠手辣的枭雄霸主遍地,重情重孝重义的
英雄良主难求!英名兄弟,若不见弃,以后你我主仆相称,我小龙王只有一件事不能从
你,就是斩杀这慕走狗为我爹雪冤报仇,其余的事,我小龙王与一众手下,一定会——”
    “唯命是从!”
    能得一个如此恩怨分明、豪情无限的汉子甘心为仆,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小龙王抬
首看着他,满脸渴求答案之色,只是,英名却始终木无表情,良久,他终于沉声答道:
“我,不愿为人仆,所以——”
    “也不需别人为我之——仆!”
    简单的两句话,已是他最佳的答覆!
    “不愿……为人仆,所以……也不需别人为你之……仆?”小龙王慢慢咀嚼他这两
句话,霍地,他目光中的欣赏之情更深,豪爽赞叹:“好!答得好!答得好!”
    “不愿为人仆,也不需别人为你之仆,足见你‘众生公平’之胸襟!世上太多奇人
异士,江湖豪杰,大都有要折服别人为奴为仆得自我私心,你却秉持公平,好!我小龙
王简直佩服得五体头地!”
    说着,小龙王又向英名再次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英名兄弟!你不想当我主人,我
小龙王今日亦不勉强你即时答应!不过,我小龙王心中,亦会认定你是我的主人!日后
只要你有任何困难需要,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小龙王与我统率的兄弟们,誓必——”
    “万死不辞!”
    小龙王言罢,已领着数十兄弟一站而起,转脸对慕龙道:“慕走狗!我真妒忌你!
你为官贪赃枉法,害人一生,却竟然有幸娶得一个这样好的夫人,还有一个好义子!而
且……”
    小龙王凌厉的眼神遽地一瞄应雄道:“你的亲儿看来也会是个人物!”
    “哼!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爹为官廉洁一生,当年却给你在朝中诬陷,害我
满门抄斩,只有我一人能够逃生,沦落江湖;幸而,如今我已攀至一帮之主,你要好好
小心!今日我虽然看在慕夫人之死而暂且放过你,但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叫你——”
    “血债血偿!”
    “我们走!”
    一声号令,小龙王麾下所有兄弟亦不迟疑,纷纷纵身而起,一个翻身已然穿门逸走,
小龙王更在走前再向英名一揖:“再见了!我的主人……”
    话声未歇,他的人已随声远去,转瞬消失身影!
    慕龙本欲追出再战,唯亡妻在抱,悲痛之情仍是按捺不住,且心忖这小龙王总会再
来寻仇,届时再杀他不迟,然而,有一件还未完了的事,他犹要继续下去……
    但见他忽地又朝苦苦强自支撑的英名目一扫,咬牙暴问:“畜生!我适才已叫你快
滚!你为什么还不滚?你再不滚,我立即杀了你!”
    说时已立即放下亡妻,似欲有所行动。
    英名却依旧站在原地,其实,以他目前伤势,若真的要滚,也确实不容易!更何况
他若坚持不滚,恐怕慕龙再向他施予重击,他不滚也得——死!
    “爹!”
    “他,滚不得!”
    慕龙闻声当场顿止,回脸看着儿子,道:“应雄!这不祥的克星已害死你娘亲哪!
你怎么还帮着他?为什么他滚不得?”
    应雄有神的目光却落在英名脸上,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爹!我不要他滚,
并不是我仍要帮他!而是——”
    “我恨他!”
    此语一出,慕龙当场一怔,一旁的小瑜更是纳罕,因她知道,应雄平素虽与英名没
有两句,但也从未针对他,何以他会出言恨他?
    应雄不待众人出言相问,已紧紧盯着英名,冷冷的道:“贱种!你以为自己是谁?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要为成全你而活?嘿,我慕应雄就偏偏不是!”
    “你可知道,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已相当讨厌你!你这样寒酸,也配当我的兄
弟?我——呸!”
    应雄对英名的态度突然大大转变,场中所有人都大感好奇!英名虽一直木无反应,
此时也微觉愕然。
    “不过,我见娘亲对你极为关注,我不想让娘介怀,所以才一直假装帮你!她,甚
至于死前还悄悄地对我说,说我们慕家欠你母子俩实在太多,叮咛我于她死后也要好好
照顾你这个义弟,我为着不想她去得不安,也假言答应了!但,别以为我真的会这样做!”
    “如今娘亲已经死了,我对她的承若亦可随她而去!我再不用怕令她介怀而假装对
你好!从今以后,我会用尽我一切的方法……”
    “折磨你!”
    小瑜暗暗吃惊,没料到她这个应雄表哥城府甚深,且喜怒无常,她不由悄悄朝英名
一瞄,只见已重伤累累的英名,饶是他如何冷静,愈听应雄说下去,一张脸也愈是苍白。
    应雄见英名的脸愈转青白,似感到惬意极了,他嘴角歪歪一翘,残忍地变本加厉: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折磨你吗?因为你真没用!你真的像一堆地泥,你——”
    “贱!”
    “我娘亲对你千般爱惜,你却始终抬不起头来!她甚至为保你那个又残又破又寒酸
的玉佩而死!这玉佩竟值得我娘赔上一条命?嘿!一切都因为你!一切都因为这个玉佩!
若不是你送这个玉佩给娘!娘亲便不用为它而死!贱种!是你害死她的!是你的玉佩害
死她的!”
    应雄说时朝慕夫人手中紧握的半边玉佩一扫,双目像要喷出熊熊妒火,他更恨得牙
根迸血,道:“是这不祥的玉佩害死娘亲!它不配在娘手上!我要丢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应雄已猝地出手欲取下慕夫人手中的半边玉佩丢掉,一直黯然的英
名见状,不禁低呼:“不——”
    “要!”
    呼声已急,已快,但已伤重的他,赫然比他自己的呼声更——快!
    他已豁尽了残余力量扑向应雄!
    只因为,这半边玉佩,是慕夫人应得的!他明白,慕夫人泉下有知,也会高兴此半
边玉佩能与她陪葬,但,此刻的应雄为何偏不明其母心意?为何会——一反常态?
    人声齐至,英名的人已闪电掠至应雄跟前,豁尽全力欲格开他欲夺玉佩的手,应雄
对他仍有此残存气力,似亦感到意外,一双眼睛在弹指间像是隐隐闪过一丝赞叹之色,
可惜这丝赞叹之色很快便被他眼中的恨意盖过,然而那股恨意,真的是他的恨意,抑或
是……
    有心的化妆?
    无论如何,应雄的身手绝不比英名逊色,更何况此际英名已伤疲交织,“英雄”气
短,应雄,却仅是于抵抗刺客的过程中受了数道皮外之伤?
    故纵使英名能及时阻截应雄欲夺玉佩的手,他也没有能力可……
    顺理成章地“噗”的一声!应雄已一手紧扣英名欲阻截他的手,歪嘴耻笑:“不自
量力!你以为凭你便可阻本少爷?你以为你可以比我强?贱种!给我——滚开!”
    “蓬”的一声!应雄已横腿朝英名脸门一扫,当场重重把已气虚力竭的英名扫出丈
外,英名堕地后犹不断翻滚,直至精钢大门前方止!
    而就在同一时间,应雄也在毫无阻力之下,轻易夺过慕夫人手中握着的玉佩,她的
手已异常冰冷,却仍把那玉佩紧紧握着,就像是她自己曾失去的生命,应雄在夺玉佩之
间当然已感受到其母如何重视此物,心头不由一动,惟,他还是狠狠的、决绝的夺过他
娘亲手中玉佩……
    “就是这个不祥的玉佩了!”
    “就是它害死娘亲!嘿!我们慕家不需要这见鬼的东西!我娘亲也不屑此玉佩陪葬!”
    应雄说着,忽地使劲一掷……
    英名见状面色大变:“不——”
    小瑜见状也是高呼:“不!应雄表哥!不要这样做呀——”
    “舅娘会死不暝目的啊——”
    可是,二人一个已气尽,一个并无武功,也仅能乾瞪着眼,看着应雄手中的玉佩带
劲掷出,一直掷出慕府墙外,瞧其所掷的劲道,相信要找回那个玉佩,已是再不可能的
了。
    玉佩骤失,应雄的脸上顿时流露一股洋洋得意之色,还睨了睨苍白的英名一眼,不
屑的道:“怎么样?贱种!我丢了你的玉佩又如何?你如今可以对我怎样?嘿!即使你
伤愈了,你又可以对我怎样?”
    英名黯然的望着他,终于长长的道:“你,这样做,”
    “娘,会不安……”
    “是吗?”应雄横他一眼,冷笑:“可惜我并不这样认为!这玉佩已失定了!如果
你真的可找它回来,我就让你把它放回娘亲手上,如何?”
    说罢又回脸望着其父慕龙道:“爹,你看不看见这贱种可怜兮兮的样子?孩儿看着
他这个表情,只觉得痛快极了!我们何不就让他继续留下?孩儿还要继续折磨他,以雪
孩儿丧母之恨!”
    慕龙见英名却是一脸落漠的样子,私下也觉心凉,适才的悲愤亦平伏不少,便道:
“好!应雄你干的对极了!为父高兴得很!我父子俩就辜且让这贱种继续留下来,看看
他有什么下场也好!嘿嘿……”
    就是这样,英名终于又可再次留在慕府,只是,此刻的英名,已经变了……
    他,再没有黯然低首,无论他的身心受了多么重的伤,他依然挺腰抬首,负伤傲立!
    他仍旧抬首傲立,也许,只因为他曾有一个不想他低首的娘亲——慕夫人……
    一个豁尽她生命令他抬首的女人。
    他再不能辜负她。
    唯一的方法,便是如她所愿……
    再不低首。
    然而,英雄纵然不再低首,却依然如前一样,不欲与任何人过于接近。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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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慕夫人惨死的同一夜。
    夜深。
    夜深有雨,泣天的雨。
    凄凄的雨,似在哭诉苍天,何已会令好人消逝,何以会令一个可怜的女人等不及看
英雄盖世的一天……
    偌大的慕府,也为着慕夫人的死,霎时变得如同——“墓”府。
    而在漫天凄雨之下,有一个人,却依然未睡,他,负着满身满心的创伤,就在这漫
天的风雨中,就在慕府外的一个广阔的竹林内,寻找着一些他失去的东西……
    英名。
    没有人为他所中的剑创疗伤,也没有人理会他所中的十三劲腿伤势,就连他自己亦
忘记了伤,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寻回那半边玉佩!
    他本送给慕夫人的半边心意。
    慕龙与应雄即使多么伤痛,想必也早已回房休息去了,纵使他们未必可以成眠。
    惟有英名,无论他受了多么重的伤,在歇息一会之后,他还是不惜冒伤、蹒跚地、
一拐一跌地往那竹林寻找,却不料老天爷比人间的杀手更无情,竟于他寻找之时,下起
雨来……
    他浑身上下已给滂沱大雨打得透,伤口本已凝结的血块,复给冷雨化开,血,又再
源源不住的淌出来,可是他犹毫不理会,他只一心一意要寻出他要找得东西……
    只要再找回那玉佩,应雄便再不能反悔,他必须如言让英名把玉佩放回慕夫人手上……
    惟是,竹林偌大,且遍地给豪雨打的泥泞,一个已伤得差点要爬在地上的人,要在
此找回半截玉佩,直如大海捞针……
    英名找了许久许久,还是找不着那玉佩,可是他犹没有放弃的意思,然而,无论他
的心多渴望能够找回它,他也仅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
    雨,不但把他打至浑身湿透,他的身躯,亦开始冷得颤抖起来,而就在他冷得牙根
打颤的时后,雨,仿佛突然停了。
    雨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停,只是英名却已没给漫天风雨泼打,因为他的顶上,遽然多
了一柄伞!
    而此伞的主人,此刻却竟然不顾漫天风雨打在自己身上,也要腾出这柄伞为一个落
难湿透的英雄挡雨……
    小瑜!
    一个将会纠缠英雄半生的人。
    英名微微抬首,赫见以伞为他挡雨的人竟是小瑜,不由一愣,似没有想过她在此夜
阑人静之时,还会冒雨前来看他,更没料到她宁愿自身湿透也要为他挡雨,他道:“是……
你?”
    小瑜的鬓发已给雨水打得如水蛇般黏附在其额上脸上,雨水更在她小小粉靥上一颗
一颗的滴下,已分不清她究竟有没有为英雄落难而哭,她仅是凄然的点了点头,劝:
“英……名表……哥,算……了吧!那玉佩那样小,这竹林……却奇大,想必……它早
已给……与水打湿的泥……埋在……地下,即使……你再找……也不会再找着……它的
了……”
    “不!”英名坚持:“我不信……有志者事不成!只要它还在这里的话,我,一定
会找着它!”
    说时又继续俯身寻找。
    小瑜眼见他为要找回这玉佩给慕夫人,不顾风不顾雨不顾伤不顾冷,私下实是深深
感动,当下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逼个很大决定似的,遽地,她把伞抛掉,也一起与他
俯身于泥泞中寻找!
    她竟然为他如此!她竟然为他如此!
    英名见状,眉头一皱:“你,在干……什么?”
    小瑜已感到浑身湿冷无比,牙根也开始打颤了,可是她还是为他坚持下去,她强颜
欢笑的答:“我……也在找玉佩呀!”
    英名定定的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真诚的脸,一双眼睛,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猝
地冷冷道:“我……与你非……稔熟,你不用为我这种不祥人而找,像你这种娇娇女,
还是快回房里高床暖枕去吧!”
    小瑜一怔,不虞他会对自己一番热诚口出冷言冷语,急道:“不……祥人?英名……
表哥,你还认为自己是……不祥的孤星?”
    “我从来都是!”英名直接了当的答:“而且,我不但……害了自己亲生娘亲,也
害死……慕夫人……”
    “我,虽然会成全慕夫人最后心愿,不再在人前低首;但——”
    “我也不想再与任何人接近,我已不想再见任何人!”
    他这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英雄虽不再低首,但慕夫人的死,却给他一个很重很
大的打击,他更深信,自己是刑克至亲的孤星,纵然慕夫人临终时叮嘱他,别要相信自
己的命运,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无法逃出命运……
    小瑜闻言,只感到一阵心痛,她不虞这个稍微抬首,目光已能震摄世人的男孩,如
今会心灰意懒至此,再者,她还发现,英名在说这番话时,他曾在寿宴时双目所流露的
惊世剑光,竟已消失无影无踪……
    剑,已在他的心中黯然了……
    眼前的他,仅是一个再无英雄神采、自暴自弃的——凡人。
    小瑜感到万分可惜,想不到落难的英雄,如同是一柄锈了的剑,惟是,他为寻回玉
佩交给慕夫人的一颗心,她仍是相当珍惜,她道:“很……好!英……名表哥,既然你
认为与我并不……稔熟,不需要……我帮忙,我也不再……帮你……便是了,但,我……
相信舅娘在天之灵,也很……希望得回你那半边玉佩……陪葬,我如今……在此寻找玉
佩,只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你,你——”
    “满意了吧?”
    一语至此,小瑜也不待英名回应,已迳自低首在泥泞中努力寻找。
    英名默默的瞄着小瑜在雨中纤弱的背影,瞄着她那双不怕污脏泥泞却仍然在挖在找
的小手,他本已不动的嘴角,遽地微微一翘。
    那是一丝感激的微笑。
    可惜,小瑜正在全神贯注找那玉配,并没有看见他这丝笑意……
    他也不需她看见。
    他只想她不再那样接近他这个孤星。
    然而,某些人对某一些人,总像有某些特殊的缘或吸引力,纵然她和他只得处一岁,
纵然他在逃避她,后来,到了许久许久以后,他终于发觉……
    他还是无法逃避她。
    无法逃避一段欲断难断的情。
    今夜的雨,不但打在英名与小瑜身上,也打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此刻正暗暗站在竹林另一个黑暗角、看着英名及小瑜在寻找玉佩的人。
    他,浑身也同样给雨水打得湿得无可再湿,他那头本来梳理整齐的头发,早已散了
下来,刺进他的眼睛里俊脸里,可是,他的神情却一点也不颓丧,相反,看见英名一心
一意在雨中没命的找寻玉佩,他的脸反而泛起一丝感动。
    因为他娘亲总算没有白死而感动!因为他娘亲真的有一个很想她安心而去的儿子!
    应雄,他本应高床暖枕去,何解还冒雨站于此竹林之中?他,为谁伫立终宵?
    全因为一个他暗里极为欣赏的义弟,还有一个玉佩!
    赫见他不单浑身湿透,他所披的名贵素白长衣,居然满是污脏泥泞,他的十根指头,
更赫然尽皆鲜血淋漓,啊?他的指头为何破了?他的白衣何以沾泥?是否缘于……
    他也曾不惜舍弃高床暖枕,不惜纡尊降贵,在此竹林的另一角落暗暗以十根指头挖
泥找物?挖得他十根指头滴血?
    他到底在找什么挖什么?他可已找到了?
    他早已找到了!
    尽管大海捞针不太可能,他还是把不可能便为可能!他终于在大海中捞得了针!
    只见应雄十根淌血的指头之内,正紧紧握着一件残旧之物,一件刻着“送给娘亲”
四字的玉佩!
    啊?啊?啊?
    他竟然比英名先找着那个玉佩?既已丢了它,他为何又要找它?是否,他不想英名
找着它,把它放到慕夫人手中,他才要比他更快找着它?
    瞧应雄满身污泥,想必已在泥中雨中找了很久,他比英名更快找出玉佩,也许因他
的伤并没英名那样重,只是如今,他看来比英名更落泊,脏得更不堪入目;他的长衣实
在太白,他本也是一个含着银匙出世的人,一个白衣的富家公子,一旦污脏低下起来,
更教人惋惜不已。
    孰令至此?
    然而,应雄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那身沾泥的白衣可惜,也没有为自己这副狼狈的样
子介怀,他只是紧紧握着那个玉佩,暗暗看着彼端正埋首寻找的英名及小瑜,落寞而又
凄然的自言自语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娘亲,你全下有知,也该看见了吧?”
    “我不需任何人认同,更不需‘他’知道我所干的;娘亲,我只要你晓得……”
    “你除了有一个可能会成为英雄的义子,也有一个绝不会负你临终所托的——”
    “儿子!”
    “孩儿应雄,一定会如你所愿,一生……”
    “无!愧!于——”
    “心!”
    凄然而又落寞的呢喃,恍似孤雏悼念慈亲的哀鸣,如迄,如诉,可是应雄却始终未
有淌下半滴眼泪。
    他只是遽地手中一扬,手中那半截玉佩已挟劲射出,直射向数十丈外英名与小瑜埋
首寻玉之地。
    接着,他那污脏的白衣身影,便如同一头孤单的鬼魅般消失于偌大的竹林之中。
    消失于漫天风雨中。
    是的!他是一头孤单的鬼!
    即使落泊如英名,无论他千般不愿,还有小瑜靠在他身畔,与他一起埋首寻玉。
    然而应雄,他所干的一切,他都不用任何人晓得。
    他将会在以后整个历程之中,彻底孤独地干他自己认为无愧于心的事……
    应雄去后不久,寂寥的竹林,遽地响起了一声高呼!
    英名的高呼!
    他终于找到了!
    “英……名表哥!你找到了……那玉佩?你找到了?那……真是太好了!”
    小瑜眼见英名手中忽然握着那个玉佩,不禁由衷的为他喜悦,叫了起来,泪,也霎
时从她的眸子落下。
    太好了!不错!实在是太好了!只是,倘若英名在找着这半边玉佩时能细心一点,
他或会发现,玉佩之上,其实染着一丝细微得连肉眼也差点看不见的血渍,一丝从一个
热血男儿十根指头淌出来的血丝……
    这丝染在玉佩上的血渍,本在静静细诉着一个动人故事,一个关于一个大哥如何为
其义弟找回玉佩,找至十根指头滴血的故事……
    可惜,风声太大,英名的欣喜又太深,雨势又太烈,英名,并没有听见那丝玉佩上
的血渍所泣诉的故事,而那丝动人的血渍,也在英名握着玉佩时,瞬间便被暴雨冲洗而
去……
    宛如一切生死爱恨,也会在茫茫天地、漫漫岁月中褪去。
    翌日,当应雄前往临时为慕夫人所搭的灵堂,欲为他的娘亲上香之时,他便发现,
慕夫人手中,又再次握着那便边玉佩,而英名,早已在为慕夫人上第一炷香。
    英名乍见应雄,当场如下人般让开,像是有点惭愧的道:“大……哥,”
    “我已找回那……半边玉佩,”
    “希望你能守信。”
    他的意思,是希望应雄不会食言,让他这半边玉佩伴着慕夫人入土为安。
    “是吗?”应雄只是冷冷的应了一声,看了看慕夫人手中的玉佩,又斜扫英名一眼,
道:“你倒是有点本事!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他掩饰得很好,为了成全他的娘亲,他一直演得很好。
    英名闻言两眼放光,但应雄随即又有点不忿的道:“不过你别太早高兴!你若继续
留在这里,我,一定会令你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的!”
    应雄说罢再没看英名一眼,转身向着亡母的灵柩,忙着为慕夫人上香,就像英名是
一堆不值一顾的废物一样。
    只是,就在应雄背向着英名,为慕夫人上香之际,猝地“滴”的一声,一颗烫热的
水珠,竟然滴到慕夫人的遗容之上。
    烫热的水珠,像泪,不!也许是真正的泪……
    但到底是谁的泪?
    或许,是一个十一岁铁铸男孩,在亡母身故后忍了多时的一颗泪,一颗义无反顾的
泪………
    幸而英名并没有发现,那颗烫热的泪珠,一直沿着慕夫人的遗容,流向慕夫人的眼
睛,骤眼看来,恍似是慕夫人的遗容在流泪。
    为一个如她所愿能够无愧于心的儿子……
    感极流泪。
    而就在这颗泪珠滴在慕夫人慈和的遗容刹那,于慕府外的某个阴暗角落,却有一双
眼睛,透过慕府的铜墙铁壁,遥遥看着应雄与英名。
    这双眼睛,充满了好奇、欣赏,与探究。
    他终于找着了他们。
    找着了两个可能成为神话的人。
    这双眼睛,是一个看似很有智慧的眼睛。
    一双能洞悉一切“剑”的眼睛。
    一双“剑”眼!

                  ※               ※               ※

    举世尽从忙里老。
    忙碌众生,日夕为口为家奔驰,从没有半分喘息。
    只是,到得大家忙得差不多的时后,一朝惊醒,总又无奈地发现,自己的一生,已
在忙碌中冉冉老去……
    就像建成慕府的每一块砖,也在这五年岁月中历尽风吹雨打,致令慕府如今的雄伟
巍峨,已大不如前。
    就像慕府内的每一个人,也随着五年岁月各有不同变化……
    也许,不变的,只有他……
    和他!
    慕夫人去世后五年……
    小瑜轻轻的、随意的把一朵白色的花插在发上,却也没有对镜自赏,也不知是自信,
抑是她从不介意自己的容貌。
    她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她,已出落得脸如桃花,一双剪水秋瞳,仿佛有诉不尽的思念,思念着一
个她很欣赏的人。
    当年十一岁的美人胚子,如今已不是美人胚子,而是正正式式、名实相副的美人!
    只是,小瑜虽并无照镜自赏的习惯,她的大姊荻红,却仍在今天这个不应照镜自赏
的日子,整妆自赏。
    “姊姊,已经日上三竿了,你再不动身,恐怕今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
    荻红却依旧舍不得离开那面镜子半眼半分,不耐烦的答:“是了是了!妹子,你怎
么这样急呢?又不是有什么大事,今天只是前去‘念妻崖’拜祭舅娘吧了。你也须让姊
姊好好整妆,不然怎么出外见人呢?”
    原来,今天,正是慕夫人亡故的五年忌辰,也是慕夫人的生辰,小瑜早已约好应雄
一道前往“念妻崖”拜祭舅娘,这个她一直于心中暗暗敬重的舅娘。
    可是,起行的时分,已给慢条斯理的荻红一拖再拖,小瑜倒是焦虑万分:“姊姊,
你这样说……便不对了,舅娘当年对我姊妹俩有照顾之德,单是这种恩德,我们每年祭
她一次,也是无法报答,有怎能不算是大事?”
    荻红一呆,没料到妹子会为舅娘驳斥自己,反驳道:“啐!妹子,你倒是情深意重
的很!怪不得应雄表弟时常爱与你一起啦!哼!行了行了!大姊这就与你一起去拍应雄
表弟的马屁吧!”
    “大姊……”小瑜只给荻红说得满脸通红,更感到自己的姊姊原来并不尊重舅娘,
也不尊重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幸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传进来,道:
“荻红!你既认为拜我亡母没有什么大不了!那你就别去好了!”
    “好好留下来照顾你的……”
    “镜吧!”
    语声方歇,一道气劲已把小瑜姊妹的房门轰开,气劲长驱直进,“碰”的一声击在
荻红所照的铜镜上,登时在镜面上留下一个强而有力的掌印,犹如在镜中荻红的倒影上
重重掴了一记耳光一样!
    同一时间,一条人影已掠进屋内,身形之快,竟不待小瑜与荻红瞧清处来者何人,
已一手拉着小瑜的手,挟着她穿屋而出。
    然而小瑜丝毫未有半分恐慌,皆因她适才已凭声音认出来人。
    是应雄!
    只见挟她掠出房门的应雄,经过五年的冗长岁月,已长成一个英挺不凡、气宇轩昂
的男儿;他高大、洒脱,嘴角总是有意无意地流曳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羁,活脱脱是少
女们梦想中的如意郎君。
    惟一不变的,是他那头漫不经意的散发,他那身如雪白衣,和他那双骄矜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是像五年前一样,仿佛可以看进人的心里,可是常人却无法从他的眼
睛里瞧出什么。
    荻红的叫嚷声犹在二人身后响着,可是应雄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一直挟着小瑜
向前飞掠,简直是——“郎心如铁”!
    瞧他适才轰在铜镜上的一掌,与及他此刻向前飞掠的身形,他在这五年之内,武功
少说已经倍增,不!也许不仅倍增!他的真正实力,只是未再有机会完全发挥而已。
    而他身上所散发的皇者剑气,也比五年前更浓更重!
    小瑜给应雄挟着一直向前进,他和她的身躯如此接近,不由脸上一红,她问道:
“应雄……表哥,你……真的不与我姊姊一起去?”
    应雄露出他一贯的倨傲表情,答:“若她真的想去祭我娘亲,早便该预备一切,我
不需要没有诚意的人!我只需要——”
    “你!”
    需要她?小瑜闻言当场窘态大露,应雄一瞄她的窘态,只觉她实在可爱极了,他捉
狭地补充:“小瑜表妹,你可不要误会我需要你什么!像你这样丑的女孩,我应雄可还
看不上眼!我只是需要你这样的人与我一起前往祭娘亲,因为——你很有诚心!”
    她丑?不!她一点也不丑!相反,小瑜正是美得超越了本份,超越了一个十六岁女
孩该有的本份,只是她从不自知、自觉自己是个可以绝世的美人,她的姊姊荻红整天在
对镜整妆,希望自己能好看一点,全因为心中暗暗妒忌自己妹子的惊世艳色。
    应雄说她丑,其实是口是心非。
    他总是口是心非,甚至乎对另一个他,他也是“口是心非”。
    小瑜向知自己这个表哥辞锋利害,实不知如何应对,唯有顾左右而言他:“是……
了!应雄……表哥,舅父今天……会不会与我们一起去拜祭舅娘?”
    乍闻这个问题,应雄骄矜的眼睛顿时泛起一丝罕见的惆怅,他答:“他……不来了!
他今年也很忙!”
    没错!慕龙在这一两年来都十分忙,所以他已经没有往妻子坟前凭吊两年有多了。
    人间的夫妻情事总是这样的!慕龙在爱妻死后的第一年,十分思念亡妻慕夫人,第
二年,他还是相当思念她,第三年,他仍可以说是忘不了她,但第四年……
    他开始有要务缠身,他开始可以为要务而不往拜祭她!
    人间的夫妻情爱总是如此。
    激情、热爱总会随时日如烟飘去。
    惟是,慕龙早已告老还乡,他还有什么要务缠身?需要他日夕忙碌?
    小瑜也不便再行细问,事实上,这段日子,她总见她的舅父慕龙,镇日与那个鲍师
爷在房内,像是商量什么大事似的,她早觉好奇,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应雄似亦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小瑜表妹,爹既然不去念妻崖,今日
也只余我和你,你,不怕我会吃了你的吧?”他总是没半点正经。
    小瑜脸上飞红,摇首:“不!今日不单我和你,有一个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亦约了他一起同行。”
    小瑜话中的“他”是谁?应雄何其聪明?一听便知道是谁,他陡地变色:“什么?
你约了他?他竟然答应了——你?”
    小瑜温柔一笑:“应雄表哥,你应该知道的,其实这些年来,虽然你一直与他‘貌
离神离’,更从没与他一起前去拜祭舅娘,但他仍有单独前去拜祭舅娘;他对舅娘的一
片心,你应该明白的!我知道他一直都避开你,只是,当我对他说,如果舅娘看见她俩
个儿子能够一起去拜祭她,在她坟前一团和睦的话,那她在天之灵一定会非常高兴;你
猜他的反应如何?他毫不考虑便一口答应与我们一起去了。”
    应雄听毕冷笑:“是吗?那你可有问我——到底我喜不喜欢与他这不祥的贱人同行?”
    小瑜不虞他的反应会如斯大,唯仍温然答道:“我……相信你会的!纵然你不愿与
他一起,我猜,念在舅娘份上,你也会希望,舅娘看见你俩一起前去拜祭她而开心,是
不是?”
    应雄看着他,似又要看进她的心里,良久良久,他才道:“你,猜对了。”
    “看在娘亲份上,今次我姑且与他同行一次吧!”
    小瑜闻他答应,登时展露欢颜,而就在同一时间,应雄已与她来至慕府大门之前,
他们也随即瞥见了二人适才话中的“他”。
    “他”正在门边静静的伫候着。
    五年了!他还是和多年前的他一模一样!
    还是静静的站在门边,看着所有人的——生死爱……
    恨!
    他还是没变!
    除了身材长得与应雄一般高大外,他的神情,仍如往昔一样,总有说不出、道不尽
的沉郁,更出奇的沧桑。
    唯一变了的,是他那誓不抬首的头;他已经成全慕夫人死前心愿,在这五年抬首做
人。
    只是,抬首与否,对他来说已无多大分别!当年他刻意低首,是因为不想再有人看
见他脸上的英雄奇相,那种眼泛盖世剑光的奇相……
    可惜,此时此刻的他,当年曾在他眼中洋溢着的惊世剑光,那种令世人不敢直视的
目光,竟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换上的,只是为自己累死慕夫人的无限内咎与悔意。
    他的气概,早已给内咎与悔恨,消蚀得——荡然无存!
    念妻崖,位于慕龙镇外二十里;传闻,这是一个殉情的地方。
    据说,于唐朝有一才子,清贫乏金,欠缺盘缠上京赴考,空有满腹经纶,却是有志
难抒,其妻有见及此,不惜背着爱郎,暗地于青楼当上歌妓,零沽色笑,纵卖艺不卖身,
最后亦终筹得银两供爱郎上京赴考。
    后来,其夫当真高中状元回来,其妻固然欣喜万分,深感自己终生所托非人,只是,
其妻是青楼歌妓的事,很快就被状元的同僚得悉,为免令爱郎于人前蒙羞,这个为丈夫
不惜牺牲自己的女人,最后亦作出了最大牺牲,于念妻崖跳崖自尽,结束了薄命了一生,
也结束了自己与爱郎的夫妻名份,免他给世人耻笑。
    他俩的故事,本应就在此曲终人散;有名有利的状元,想必会续弦再娶,开枝散叶,
很快便忘却一个曾为他当歌妓的亡妻,也羞提这个亡妻。
    可惜,这女人实在低估了其夫对她的深情!
    其夫得悉她的死讯后悲痛不已,更日夕守于崖边,不眠不食,希望爱妻的一缕芳魂,
能够回来与他相聚,然而……
    一日不见,两日不见……十五日后也不见!
    本应可锦衣美食一生的他,终于在崖上活活饿死了。
    笔而,后人为纪念这个为夫不惜牺牲的女人,与及这个对爱妻至死不渝的男人,便
把他俩毙命的这个崖,唤作——念妻崖。
    典型老套的故事,典型老套的结局,却永远又是最令人感动的情之传奇。
    遗憾的是,许多年后的今天,念妻崖上虽立着一个慕龙为悼念慕夫人的墓冢……
    念妻的人——慕龙,却没有来!
    来的只有两个念“母”的男人!
    与及一个思念舅娘的女孩!
    走了约半日路程,英名、应雄与及小瑜,终于抵达念妻崖这个传奇的地方。
    时已渐近黄昏,其实若非因荻红一再拖延了起行时分,恐怕三人早便到了,也不用
迟至若此。
    暮色渐浓渐重,念妻崖在夕阳之下,益发显得凄迷缠绵;而崖上慕夫人的墓冢,更
是格外孤清。
    然而,今日的她已不再孤清了,她一生最牵挂的两个儿子,竟联袂前来祭她,探望
她。
    小瑜诚心的为她的舅娘上了一炷清香,应雄也上了一炷,英名也是;只是,三人虽
同时上香,所站的位置却是相当遥远。
    小瑜就站在应雄与英名中间,把他俩隔了开来。她本不想如此,可是应雄总是像不
屑与英名为伍,而英名又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他,像是恐怕与他一起,他这个孤星会克
死慕夫人唯一的儿子似的。
    想必,他认为自己克死了慕夫人,再不能连她唯一的儿子也害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怕自己会误及其他人,包括小瑜;他与小瑜,也是保持着一段距
离。
    一路之上,他并没与小瑜及应雄说半句话,只是一直自顾前行,而应雄看来也不屑
与他说半句话,他甚至没有看英名一眼,仿佛此人从不存在。
    仿佛,但实情呢?
    这五年来,应雄对英名真是“无微不致”,是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他都不会
放过,他总是毫不吝啬,出言出力尽情贱踏、奚落英名。
    不仅如此,有一次他要外游,竟还命令英名为他备马,否则不许他继续留在慕家,
可是,他却偏要挑拣整个马槽内最污脏的一匹马,他要他把马从头到尾清洗得点污不留!
这种低下的工作,只应该下人去办,他竟把英名视作下人?
    这犹不止!当他跃上英名彻夜为他所备的马时,居然还刻意扫了英名一腿,把他踢
得头破血流,应雄憎恨英名之情之深,可想而知。
    然而,他真的因为其母之死而迁怒于英名?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慕龙更是利害!他完全已不把英名视作一个人,因为每次他在慕府内遇上英名,总
是脸不动,眼不移,浑无反应,全然当作没看见一个人一样!
    饶是如此,英名却始终像欠了他父子俩什么似的,无论他们对他如何不好,他还是
逆来顺受。
    天大地大,一个男儿何处不能栖身?他为何还要留在慕府?还要耽在这个不欢迎他
的地方?
    也许全因为,他放心不下。
    他放不下一个父亲,一个用五两银买他回来的父亲。纵然当年他买他的手段卑鄙,
可是,他毕竟也用白花花的银两,辗转为他寻觅命硬的师父,养育他多年。
    他也放不下一个大哥,一个本来对他并不怎样,最后却因母成恨的大哥;如果留下
来继续默默看顾二人可以报答慕夫人,他在所不惜。
    故而,每一晚,当慕龙倦得在书桌上困着之时,总还有一双无声的手,如慕夫人在
生时一般,悄悄怀着一颗不可告人的孝心,为父亲搭上披风……
    每一清晨,应雄也会发现,自己的案头会有一盆烧好的水给他抹脸,这盆烧好的水,
本应是给慕夫人的……
    可惜,应雄比谁都聪明。他很快便知道是谁的杰作。他并没有用这盆烧好的水,更
总是趁英名偶儿经过的时候,不发一言地在他的跟前泼掉那些水。
    他毫不领情!
    但,他的心呢?他的心底会否有丝毫触动?
    谁知道?
    只有小瑜,一直旁观者清,一直暗暗把英名为他俩所干的一切看在眼里心里。
    她并不怪应雄,她明白应雄丧母之痛,迁怒英名实不足为奇,或许假以时日,他会
原谅英名亦未可料。
    她只是更为欣赏英名,只因他是一个难得的人。
    遗憾的是,这个难得的人,他眼里难得的盖世剑光已随着无止境的内咎而消逝,那
是一种她极欣赏的光芒!
    因此,今日在舅娘慕夫人的孤坟之前,小瑜暗暗的向慕夫人祈求了一个心愿:“舅
娘,但愿你在天之灵,保佑英名表哥……能早日回复当年他眼内的光芒,更希望舅娘你
能保佑,他兄弟俩……”
    “能早日和好如初!”
    这便是小瑜一颗芳心唯一的心愿,祈愿之后,小瑜不由自主的朝站在自己右畔的英
名一瞟,只见他正看着慕夫人的墓冢,眉头深锁,沉郁之情更深,他,会否也像小瑜一
样,在心里暗暗为慕家祈愿?
    小瑜又不禁回望站于其左畔的应雄,随即更吓了一跳,赫见此刻的应雄呆呆看着亡
母清坟,神情如同铁铸,仿佛正在默默告诉坟里的慕夫人,他已经对自己的一生没有什
么心愿!
    但却会一生坚守、成全其母对一个义子的心愿!
    即使如何不择手段……
    祭罢慕夫人后,三人便开始回程,走至半途,却经过一个距慕龙镇十多里的市集,
时虽黄昏,惟市集上的人潮熙来攘往,买卖不绝,应雄与小瑜对这个市集似乎甚感兴趣,
只是英名却是例外,他其实对许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他更不知因何而活。
    倏地,本来嘈吵的市集,赫然响起了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高声呼道:“唏!我早
已说过,你相公是没得救了!你快替他办身后事吧!不要再来烦我!”
    应雄与小瑜闻声顿觉纳罕,不约而同朝话声所传的方向眺去,英名却仍旧漠然。
    二人放眼一望,只见市集上其中一个摊档,正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的,一看便知
是个寻常人家的妇人,而那个男的,却是双目失明的中年瞎子,适才的话也是出自其口!
    原来!这瞎子是此市集上以摸骨看一生的运程维生的江湖术士,更向有“摸骨圣手”
之称。
    那妇人乍闻自己的官人没救,急得哭了出来,泪下如雨的哀求:“摸骨公!我……
相公向来是好好先生,不该会如此……短命啊!而且我们夫妇俩膝下犹有五子四女,我
相公……若然死了,你……教我一个寡妇,带着……九个子女,以后该如何是好啊?摸
骨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相公吧!”
    那妇人哀恳相求,声泪俱下,状甚可怜,可是那摸骨圣手却是一点同情之心也没有,
只是耍手摇头,凶巴巴的道:“哼!我摸骨圣手虽料事如神,但你以为我真的是生神仙
吗?一年前你官人染上重病,你来求我替你摸骨,以你骨格看你相公会否渡过此劫。当
时我早已告诉你,你相公是没得救了,你不若省回他的医药费留待日后之用吧!你偏不
听我说!你瞧!如今我的说话是否灵验?大夫也说你相公必在十日内病死,嘻嘻!证明
我料事如神了吧?喂!你还是赶快回去送你夫一程吧!烦死了!”
    那摸骨圣手虽是凶恶,惟那妇人仍是死缠烂打,继续哀求:“不……!摸骨公!我
回去……也只是光睁着眼……看着他死,那我……不若就跪在你跟前,求求你……大发
慈悲,试试有什么方法可以转运续命,救救我相公吧!我宁愿跪在你面前至死……”
    小瑜一面看,一面只感到无限凄酸;想不到,世上苦命的人可多着呀!但世上铁石
心肠的人有何其多?就像眼前这摸骨圣手……
    那摸骨圣手犹是毫不动情,冷冷道:“呸!转运续命?你造你的春秋大梦吧!让我
圣手告诉你!命运绝不能变!你相公是死定了!即使你跪在我跟前跪至死也没用!横竖
我是盲的,看不见你,你尽管跪吧!不过可别忘记我的话,你相公的命运是怎样也改变
不了的!嘿嘿……”
    命运真的牢不可变?
    正因为摸骨圣手这一句话,惹来了一个不服的人!一个见义勇为的人!
    应雄!
    应雄遽地排众上前,傲然对那摸骨圣手朗声道:“命运真的绝对不能改变?嘿!江
湖术士,信口开河!你又知道天机多少?依我看,你只是一个骗饭吃的人吧!这位大嫂,
人言岂能尽信?别太伤心!”
    那摸骨圣手本一直在为有人向他跪地乞求而洋洋得意,讵料却乍闻一个十六岁少年
的声音如此揶揄自己,不禁勃然大怒,骂:“乳臭未乾的小子!你懂个鸟?听你声音,
也只不过是十六上下年纪,老子在江湖替人摸骨之时,你还没出世呢!你算老几?老子
替人摸骨,代天行命,你敢触怒我?”
    小瑜听那摸骨圣手如此恶巴巴的,正想劝应雄不要生事,谁知应雄未待她出口,已
抢着与那瞎子针锋相对:“呵呵!你代天行命?很好!本少爷就要看看你如何代天行命!”
    说着,应雄霍地伸出自己的右掌,邪邪一笑:“臭老头!你就摸摸本少爷的掌,若
你能摸出本少爷的过去未来,前世今生,令本少爷口服心服,那你就真的是有资格代天
行命的人!”
    “哼!小子!”摸骨圣手冷哼一声,自负的道:“你以为老子会怕你么?老子是真
材实料!好!就让老子摸一摸你!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臭口臭舌的贱骨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益发僵持不下!那摸骨圣手一把摸着应雄右掌,本以为以自己
“摸”人无数,一摸便能摸出这小子的贱相,讵料甫摸应雄之掌,他遽地一怔!
    他怔住,缘于以其丰富无比的半生经验,竟无法一摸便探知应雄底蕴!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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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觉自己所摸的手,骨格的构造非常……
    应雄见那摸骨圣手满脸疑惑之色,不由得意的笑:“哼哼!糟老头!摸不出吧?嘿!
看你也只是混饭吃的!还说什么‘命运绝不可变’的至理名言?这下子本少爷可叫你大
出洋相了!”
    出奇地,那摸骨圣手这回并没有自负反驳,相反脸色更开始凝重起来,像是眼前的
是当今皇上似的,他有点吃惊的道:“你,不是人!”
    应雄闻言失笑:“老头想必疯了!本少爷若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不!”摸骨圣手道:“你不是鬼,也不是人!以你天生骨格之霸道、倨傲,你,
本应是一条龙,一个——”
    “皇者!”
    皇者?这下子应雄倒是有点意外!他忽地记起其母慕夫人临终提及关于剑圣挑战他
的事,剑圣,也曾形容当时仍在娘胎的他,是一个天生的——剑中皇者。
    “老头,你瞎说什么?当今天子坐在深宫大殿,你这番话简直是以下犯上。”
    “不不不!”那摸骨圣手诚惶诚恐的拼命摇头:“老子摸骨半生,阅人千万,一定
不会出错!你,必会是一个皇者!而且再深究你的骨理,骨硬而利,其形其格似剑,极
有可能,你将会是一个——剑中皇者!”
    这次,倒是一旁在全神倾听的小瑜“啊”的低呼一声!因为,她也曾听闻舅娘死前
提及剑中皇者之事。
    甚至连一向静默、对此事爱理不理的英名,亦微微动容。
    那摸骨圣手一面摸,还在一面推敲:“以你骨理,已距皇者之期不远!极有可能,
就在三年之后……”
    三年之后?届时,应雄岂非已十九岁了?英名亦已十九岁了?那时候,亦是剑圣战
书所指定的——剑决之期!
    应雄、英名与及小瑜三人齐感惑然,应雄与小瑜更两面相觑,心忖:这老头所说的
本属似是而非,却又偏偏与实情相距不远,看来倒真的有点本事。
    那摸骨圣手空洞的两只眼睛,遽地泛起一丝同情之色,奇怪!他不是瞎了了吗?而
且生性自负,他为何会一反常态?流露同情之色?
    但听他又对应雄续说下去:“可惜!真的可惜!你虽是剑中皇者,但你天性口硬心
软,你虽然时常武装自己,惟内里却不堪一击,单是一个诺言,已足可扭转你的一生。
而你的一生,也因曾对某个最亲的人所许的誓言,而彻底扭转了!你虽具皇者之命,到
头来却无缘踏上皇者之途,唉,真是可惜……”
    一个对最亲的人的承诺?应雄听罢此言更是私下忐忑,他曾应承其娘亲慕夫人一个
关于英名的承诺,难道正因为这个承诺,扭转了他的一生,至令他不能成为皇者?
    应雄想着想着,傲慢的他猝地竟尔有点惘然,沉吟:“是吗?我真的因为一个承诺……
而无法成为皇者?但,既然……是对最亲之人的一个承诺,若真的因它……而未能成为
皇者,沦为败寇,却能成全最亲之人的心愿,也是不枉此生的吧?”
    那摸骨圣手蓦地又凝重的问:“即使牺牲了自己,你也不悔?”
    应雄想也不想,爽快的答:“我从不悔!”
    “好!”那摸骨圣手竖指称赞:“不愧是英雄大丈夫!”
    这一老一少二人,竟由当初的互相恶言攻讦,至如今竟像有点惺惺相惜,于市集上
围观的群众顿感好生奇怪!
    那摸骨圣手忽地又捻须沉吟:“奇人奇骨,每多奇事;老夫今日能摸得千万人中年
得一见的‘奇骨’,真是不枉此生!小兄弟,请问你身边有否同行之人?”
    应雄没料到此圣手会有此一问,答:“有一表妹,与及一个——贱人!”说时不忘
朝英名不屑的瞄了一眼!
    摸骨圣手又道:“有云‘物以类聚’,奇人身边亦每多奇人!小兄弟,老夫今日乍
遇奇骨,意犹未尽,还想一探你表妹与及你身边的人,意下如何?”
    应雄但听他还要一试小瑜、英名,适才的惘然遽地收敛,复又邪笑的答:“悉听尊
便!因为无论你所说的灵验与否,本少爷也绝不信命运不可改变!你若要试其余二人,
只是多给我两个机会拆你招牌!”
    那摸骨圣手闻言只是莞尔一笑,应雄随即对小瑜道:“小瑜表妹,你若愿意的话,
就不妨给老头看一看吧!”
    小瑜但听这圣手适才所言并不尽假,若也要看一看自己的话,不知他会看出自己一
些什么,当下踌躇,旦女孩毕竟对这些看相摸骨之事更感兴趣,故亦无法按捺好奇之心,
于是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来,那摸骨圣手一摸之下,登时面露一丝黯然之色,叹道:“这
位姑娘,你的掌触手处柔若无骨,生就此骨骼之人,柔情似水,想必亦生就倾城绝色;
只惜骨柔如风中飘零弱柳,你早年身世甚为飘零;母早死,父虽为谦谦君子,亦难逃英
年早逝,幸而命中注定迭遇贵人,你虽半生飘零,唯到终仍能遂生平愿,觅得如意郎君,
一个……”
    “真正的英雄!”
    骤闻自己将来的如意郎君,系于“真正的英雄”五字之上,小瑜登时面红耳赤,更
因为“英雄”二字,不由悄悄地朝木然的英名瞟了一眼,应雄眼快,见小瑜如此瞟了瞟
英名,不知怎的,一颗向来不悔不愧的心,竟亦有点不是味儿。
    是否因为,在岁月的洪流中,他与她曾以表兄妹的关系共处五年,这五年的情谊,
已令不动的他……
    惟是,毕竟是应雄,很快便把这种不是味儿的感觉平伏下来,而且既然摸骨圣手关
乎小瑜的预言并不太坏,他也不想让小瑜继续听下去,免她听见一些不开心的预言时,
会耿耿于怀,于是立时制止摸骨圣手道:“够了!我表妹心地善良,能够找得如意郎君
也份属应该!只不知,我这位异母异父的义弟又如何?”
    他是故意将摸骨圣手的注意力转移往英名身上,英名闻言,一直只是静听、不置可
否的他,遽然道:“我,命不好。”
    “我不想知自己命运,不用看我。”
    正想举步离开,谁知应雄霍地抢前,一把捉着他的右手,瞪目道:“慢着!你不想
知道自己的命运又怎样!”
    “我,想知道你的命运!”
    是的!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这个义弟的命运如何!是因为他太希望他的命不好?
    抑是他太关心他?唯恐他的命会……?
    无论因为何种原因,应雄捉着英名的手已赫地加劲,硬把他的手拉向摸骨圣手,英
名一呆,没料到应雄会强人所难。他虽一直念在慕夫人的缘故而不想违逆他,任他呼来
喝去,惟此时此刻,亦顾不了这么多,先挣开他的手再说!
    讵料甫一发劲,他本预期即使以自己五年前汇聚八个恩师杂学而成的功力,已足可
挣脱应雄,却是无论他如何竭力,应雄的手竟如一只千斤虎爪,重重抓着他不放,一时
之间,他居然挣之不脱!
    应雄但见英名满脸愕然,邪邪一笑道:“怎么样?很惊讶,是不是?”
    “犹记得,五年前你以一人力碎八剑,多么英雄威风!你还好像曾救了我呢!但,
今时已不同往日了!这五年来我一直穷思苦研,每日皆苦练爹传给我的掌法,还遍阅各
门剑谱,内力已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但你——”
    “这五年来,我一直见你自暴自弃,顾影自怜,并没练功,即使是天赋再惊人异禀
又如何?若不勤下苦功,你的功力便停留在五年前的昨日!如今,我的进境已超乎你的
想像!你再也不是我的敌手!”
    不错!即使是天才是异禀是惊世英雄又如何?这个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任
何异人因任何原因疏于习练,最后都难逃败亡结局!在街上沦为乞丐的人,有部份可能
是本来天赋奇材却又自恃奇材,因懒性而停滞不前,最后逼于沦落街头。
    出乎意料!此刻的应雄既然比英名更强,英名更是无法抵抗,“噗”的一声!应雄
便硬生生把英名的手送到圣手手中,只是,当圣手甫握英名之手时,他霍地——全身一
震!
    不单身躯一震,摸骨圣手还拉着颤抖的嗓子高呼:“不……可能!不可能!”
    “世上……怎可能有这样的……人?不!这样的……怪物?”
    “你不是……人!不是……鬼!不是……魔!不是……神!不是皇!你只是一头用
剑一生的……怪物!你是孤星……凶星!所有接近你的人……都难逃一死!啊……”
    “世上……怎可能有这样孤独……刑克的命格?你……是只用剑的怪物!你尽管将
来可能成为盖世英雄、一代天骄又如何?武林……将会因你而生灵涂炭!江湖更因你而
会……长久萧条!啊!你……你这只害人的……怪物,为何不早死早着?为何不……自
行了断?免得……遗祸人间?害尽你身边所有至亲亲人?”
    摸骨圣手一面失常地高呼,一面失常地颤抖,他握着英名的手,也怆惶挣开,像是
唯恐再握久一些,他便会被其身上孤星之气克死当场!
    想不到结果竟然会这样的!竟然会这样的!
    英名全然怔住,也许他早预计自己的命不会好,却不虞这摸骨圣手会形容得那样可
怕!活像他的生存,只为要害死所有有生命的人!再者,这摸骨圣手的惊惧反应,也着
实与当年慕龙请回来为他看相的相士反应一样——疯狂的恐惧!
    小瑜固然惊愕,霎时更有点同情英名,因摸骨圣手在蜂拥的围观人群中,说出这样
一番叫英名“早死早着,别再害人”的话,众目睽睽,英名的自尊简直已荡然无存,他
的心是何等难堪?
    应雄心头更即时感到一阵歉疚!他本不料结果会是如此!因他心想,也许这摸骨圣
手会说一番“英雄盖世”的话,可能会对英名有少许鼓励,谁不知,摸骨圣手口中的英
雄虽然盖世,惟亦——误世!
    无从细想,应雄立时补救,故意歪嘴一笑,道:“嘿嘿!克尽所有人,殆误苍生?
圣手!我看你是酒喝得太多,算愈来愈不灵光了!如果你有眼睛看见他的样子的话,以
他这副庸贱之相,庸碌一生尚可,有怎有资格祸延江湖、令武林萧条的怪物?我相信,
他连一条狗也克不死!”
    说至这里,应雄又斜目朝英名一瞄,续说下去:“其实,一个人是否涂炭生灵的怪
物又有何重要?最重要的是,绝不向命运折腰!即使命中注定又如何?天意弄人又如何?
只要一个人笃信命运,由于他深信,他便会身不由几地朝命运的安排走下去,他的命,
会落在命运手中!但——”
    “无论一个人的命运如何不好,只要他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并坚决不依命运的安排
而走,他便有可能、甚至有权去改变自己命运,纵然已改变的命运仍未可知,总算命运
握在自己手中!”
    对!命运握在自己手中!这就是慕夫人临终时对英名最大的期望!如今藉应雄的理
解再说出来,竟亦听得一直对命运深信不疑的摸骨圣手瞠目结舌!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
竟能说出至少需经历数十年仓桑才能体会的话。
    应雄犹怕英名不明白他的意思,还连忙补充:“无论如何,人生在世,无论你是正
是邪是神是魔,又岂能尽如人意?只要自己一生能作出生而为人的最大努力,真真正正
的生存过,便能——无愧于心!所以——”
    “我从不相信命运!”
    “我只相信,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应雄一番肺腑之言,似是自言自语,自我安慰,惟是,其实是想激励英名,只是英
名听罢,却仍是木无表情,一片茫然,良久,他蓦地吐出一句似叹非叹的话:“可惜……”
    “我,有愧于心!”
    不错!慕夫人之惨死,已令他毕生蒙上阴影,他一直有愧于心!
    亦因如此,他才会一直留在慕府任劳任怨,他只求能暗暗代慕夫人看顾慕龙父子。
    应雄一愕,小瑜也是一愕,应雄逐渐明白,英名何以如斯壮志消沉了,他还想再说
一些什么,惟就在此时,英名已黯然转身,排众离去!
    “英名表哥——”小瑜见他神情死寂,不知他将会如何处置自己,慌忙尾随追出,
应雄亦欲紧随而去,谁知在他刚要举步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这
位哥哥,我也相信,你的义弟不是孤星!”
    应雄一愕,这句话若出自一个大人口中,不足为奇!但却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那
这小女孩便未免过于成熟了,当下回头,赫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已站在自己身后!
    瞧这小女孩虽只得八、九岁上下年纪,惟一张脸竟流露一股妇人才该有的雍容与慧
黠,只是她衣衫略见残旧,顶上束了一个小小的妇人髻,一脸抹不掉的风尘,背上背着
一匣短箭与一柄小杯,腰间还挂了个小布袋,上绣一个“凤”字。
    应雄乍闻那女孩所说的话已是一奇,乍睹她这身小妇人的装束更是大奇,只感到这
小女孩确是有趣极了,不由纳罕问:“小妹妹,你说我义弟不是孤星,你何出此言?”
    小女孩的目光之中复又闪过一斯慧黠,答:“他的眼神很忧郁,而且像不想伤害任
何人,怎会是害人害物的孤星?”
    想不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竟能看出这么多大人们看不透的东西!应雄更感到乐
极了,一时忘形,索性和她抬,再问:“但,那个摸骨圣手说,他的命是孤星,他纵然
不想,也没半法阻止自己……”
    小女孩未待应雄把话说完,以迳自抢白:“怎会呢?他怎会没办法阻止自己?他有
你呀!你是他的大哥,你一定会设法帮他的呀!”
    应雄失笑:“我帮他?嘿!小妹妹,你适才没听见我骂他贱人?还奚落他?你认为
像我这样的人会帮他?”
    小女孩又道:“不!你并没有奚落他!你是为了他好。”
    应雄只见一个小女孩竟亦明白他这个男人所干的,心头不由一阵抽动,更出奇地鼻
子一酸,他第一次感到,世人有人明白他所干的一切,都是为了……
    “为了他……好?小妹妹,你从何见得?”
    小女孩又答:“不是见,而是‘感’到!可以给人‘见’到的事未必是真的!有些
见不到、但能‘感’到的事才算是真!”
    “这位哥哥,你虽然看起来很骄傲,但你有很善良的眼神呀!尤其是你望着你义弟
的时候,你看来虽然恶,但没有恶意,你是为了他好!”
    看来“恶”却又没有“恶意”?这小小女孩竟有一双看人看得如此剔透的慧眼?应
雄更是啧啧称奇,小女孩此时又道:“你是为了他好,而他,也是为你好!大哥,你义
弟的眼神看来虽然颓丧,浑没光采,但我感到,他的眼还有一些很深很深的深处,仍未
激发出来,只要他一发出来,届时候,他便可成能为一个大英雄哟!”
    小女孩说此话时,居然流露一丝异常欣赏、崇拜的眼神,英名虽已远去,她仍在回
味着他的风采,英雄的风采!
    应雄见其小脸上洋溢着一种崇拜之色,更是乐极,因为世上竟有另一个女孩和他同
样欣赏英名,且还年仅八、九岁,他不由又道:“有趣有趣!小妹妹真有趣!小妹妹,
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乍闻应雄提问自己的名字,这小女孩却出奇地略现羞色,腆的看着腰间小绣包上的
“凤”字,缓缓的答:“我姓‘凤’,叫‘舞’!”
    “凤舞!”
    凤舞?好一个漂亮的名字!只是,应雄万料不到,眼前这个唤作“凤舞”的小女孩,
终有一日会展翅飞舞于其弟英名身边,她,将会一生忠心的追随着他!
    她会欣赏他!崇拜他!守护他!体谅他!了解他!甚至……爱他!
    有爱难圆,有缘又难爱,最后只得……
    非主非仆,亦主亦仆,这就是——凤舞……

                  ※               ※               ※

    这里,终年都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烟雾,碧水寒山,这里是碧水山上的一个寒山!
    这里,也有两柄不知应否是剑的——剑!
    全因为,剑,应该是钢是铁是金是银所铸,但,这两柄剑,却是石造的!
    石造的剑也算是剑?
    不知道?
    然而,瞧这两柄剑上的风尘、裂痕,它俩仿佛自天地之始,已经被插在这里,它们,
已历尽数不清的春秋朝露、碧世沧桑。
    它俩,又仿佛是两个历尽沧桑的英雄,一直站于此寒山之巅,细看山下一切苍生兴
亡,忿看天下一切不义不平之事,可是,它俩纵然不忿,却是爱莫能助,因为,没有人
拔它们去铲除一切不平事!
    不!应该说,自两柄剑诞生之始,从来没有人“能够”把它俩拔出来!
    从来没有!
    然而在此寂寥肃杀的今夜,终于又有一个人前来此寒山之巅,前来拔剑!
    他是——
    四十二岁的……
    剑圣!
    剑圣降临,却并没有浪费半分时间!雄伟如天神的他纵身一跃,已然落在这两剑之
畔,右掌暴出,便要握着其中一柄石剑将其一抽而去!
    他从不浪费任何时间!只因为时间对于一个庸碌的蠢财已是异常宝贵!时间对于一
个圣者,更宝贵!茫茫天地岁月去如一刹,唯有极力争取!
    惟是,当剑圣沉稳的手快触及其中一柄石剑之时,他的手遽地停于半空!他突然不
动!
    他不动,只因他已瞥见自己的手在接近石剑刹那,两柄石剑赫然各自崭露一条新的
裂痕!俨如二剑会随时崩断,灰飞烟灭一样!
    剑何以会蓦现裂痕?是否因为,剑虽不懂人语,但剑其实有知,它们并不欢迎剑圣
把它俩拔出,因为剑圣只是“圣”!
    他还不配!
    故,它们才会崭露裂痕,以明死志,若然未有适合的人把它俩拔出来,它们便——
    宁为“石”碎!
    不作“剑”存!
    这就是真正的英雄气概!连剑,也是英雄!
    剑露裂痕,剑圣见状登时面色大变,怒火中烧的喝:“妈的!好不识抬举!连举世
无双的无双神剑,也要折服于本剑圣无敌之手,你这两柄其貌不扬的剑,为何偏偏宁
‘碎’不屈?为何偏偏不让本剑圣拔出来?”
    “妈……的!”
    被剑侮辱,剑圣羞怒难当,再难自己,不禁仰天狂叫!狂吼!狂嚎!
    然而!就在剑圣怒吼之际,天上惊雷乍响,一道紫电疾劈而下,刚好便要劈中剑圣,
幸而剑圣已是出神入化,身一移已然避开!
    “妈的!”
    按遭雷劈,剑圣又再向天怒吼,更举起携来的无双剑,抗天暴叫:“天!你劈我?
你敢——劈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天罢了!你是哑的!你是聋的!你从来不解苍生疾苦!你
有资格劈我吗?呸——!”
    “天!你给我好好听着!总有一日,我剑圣一定会超越世上所有人,更要超越你!
你给我好好听着!世上绝对没有我剑圣办不到的事,总有一日,我会拔出这俩柄曾经侮
辱我的——”
    “英!”
    “雄!”
    “剑!”
    英雄剑?这两柄其貌不扬的剑原来唤作“英雄”?
    它们为何不让出神入化的剑圣拔出?
    它们还要等谁?
    两剑无语,惟剑圣口中的“英雄剑”三字甫出,天上又再次沉雷暴响,仿佛,上天
又再次给剑圣一个肯定的答案——他虽已超凡入圣,但若论英雄……
    他还不配!
    寒山远处的另一个险峰,却有二人远远眺望着剑圣被剑侮辱的一幕,这两个人,是
两个一高一矮,一老一少的人!
    那年清的头蓄长发,骤见远方的剑圣被辱,不由惊讶:“连剑圣也不配此二剑?”
    那年长的答:“不配就是不配,那管他是圣!”
    “但,到底要谁才能与剑匹配?才可把剑拔出?”
    “这个嘛!或许我曾见过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也许可以!”
    “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毋庸着急!你迟早也会知道的!因为……”那年长的说至这里语气稍顿:“他俩,
已在我的掌握之中!”
    那年长的说罢,斜斜一瞄身畔的年轻人;黯淡的月光映照在那年长一双眼睛之上,
他眼睛依稀泛着智慧的光。
    他有一双很有智慧的眼睛!
    他有一双曾监视一双兄弟五年的眼睛!
    天啊!就是他!就是他这双眼睛,曾在无数个幽暗的角落,无数夜晚……
    监视了应雄与英名五年!
    是——
    他?
    弥隐寺前的大树枝摇叶落,仿佛已经倦了。
    弥隐寺内的金佛逐健黯淡无光,仿佛亦已倦了。
    可是,“他”犹未倦。
    诵经晚课已过,寺内僧众都依时就寝,只有一身白衣袈裟、年方十七的“他”,却
未有半分倦意,依旧在弥隐寺的大殿上一边敲打木鱼,一面专心诵经。
    就连被他敲打的木鱼,也给他敲的倦了。
    他仍不倦!
    然而,任他如何不倦,他盈绕大殿诵经之音,竟尔被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打破。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虽已听见了这阵脚步声,却没有回过头来,依旧全神贯注念经,不知是因他的心
实有太多的伤心往事,需以念经收摄心神?
    还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了十五年记忆的和尚,他在以经填塞他脑海所有的空虚?
    那个步进大殿的人影,似亦了解这十七岁的白衣和尚何解要苦苦念经,那人叹道:
“我徒,你口中虽在诵经,但心中却未明经中至理,即使你已不眠不食连念十日十夜,
但口虽有经,心中无经,又有何用?”
    什么?这白衣和尚居然已念了十日十夜的经?这份坚毅刻苦的修为,实非凡人能及!
他既有此等修为,何以还要苦苦念经不停?
    白衣和尚骤闻进来的人所言,霎时停了下来,过了良久良久,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
道:“师父,你是知道的!两年之前,你给我喝下你为我精心研制的孟婆茶,希望弟子
能忘记十五岁前的伤心往事。诚然,弟子确是忘记了种种前事,只是,不知何故,心中
却不时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哀伤,仿佛心底有一个故事,日夕难忘,故此,弟子才不得不
苦苦念经,以求能平伏这股已记不起的哀伤,尽管我仍不太明白所念的经……”
    那个进来的人听毕无奈一笑:“唉,给你服下孟婆茶,实是我僧皇平生一大错事!
为师满以为自己所研制的孟婆茶可像地狱孟婆茶般,令人忘记种种痛苦前尘,重新做人,
谁知却仅可令你忘却前事,却忘不了前事给你带来的哀伤……”
    原来,这个进来的人便是弥隐寺的主持“僧皇”,也是当年剑圣寻访的僧皇!
    但见今时今日的僧皇,已比十多年前老了许多许多,甚至连声音亦变得有点沙哑,
想不到纵是道行高深的一代高僧,亦逃不出人间的无情岁月。
    “不过,”僧皇见自己徒儿一脸惘然,不由又续说下去:“为师已想出了一个助你
参透哀伤之法。”
    陷于迷惘中的白衣和尚遽然一愣,问:“师父,是什么方法?”
    僧皇满有慧谐的答:“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之路!所谓十载念尽阿弥,不如
一念之间悟道!我徒,为师如今就派你去办一件事,此事办成之后,或许你便能彻底参
透自己心中的哀伤忧疑,便能——”
    “悟!”
    “师父,那你到底派弟子所办何事!”
    “是关于‘他’的事!”
    “他?师父,你是说,你曾以照心镜预见,那个将会一生——悲痛莫名的人?”
    “正是。此事本应由为师去办,可惜我年事已高,区指一算,为师圆寂之期已经不
远,极可能就在一月之后……”
    “师父,既然……你圆寂在即,弟子更不能去了,我怎能……弃你于不顾?”
    僧皇淡然一笑,答:“我徒,有云‘师亦空兮父亦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你一颗
不舍为师之心,为师固然明白,但,我有我圆寂,你有你悟道,此为两件不同的事!若
因为师之死拖累了你,为师又如何能安心圆寂早登极乐?”
    “师父,但弟子甚不明白,你说那个‘他’注定悲痛一生,既已注定,亦即是人力
难变,还派弟子前去干啥?”
    僧皇又是淡淡一笑:“不明白实在是件好事!正因为不明白,人才会继续思想,人
只要愿意思想,总有一日,会想通想透,想个明明白白,届时便能够悟!”
    真不愧是僧皇!寥寥数语,已包含了人生无穷哲理。
    可是十七岁的白衣和尚仍在固念顾念其师,仍在犹豫,僧皇只得叹道:“应该吃饭
的时候吃饭,应该喝水时喝水,应该去寻求答案的时候,便应该去!”
    “人不应该在吃饭时上茅厕,人应该在适当时候干适当的事,这才是人生!”
    “我徒,在你失去十五年前尘记忆之后,你不是曾深深不忿的问为师,缘何上天为
世间注定了那么多事?为何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为何因果有序?轮回难逃?”
    那白衣和尚幽幽的道:“是的,弟子实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生死有命,人的命运已
由天定,人根本无法改变早为其注定的命运,那即使活着,岂非沦为上天一颗棋子?既
然身不由己,命不由已,那末,人为何仍要活着?这根本毫无意义……”
    僧皇见他复再陷于一片迷惘之中,不禁怜惜的道:“这就是你必须参悟的事情了!
我徒,就让为师告诉你!你此去,一定会在‘他’身上悟出,究竟命运是怎样的一回事?
究竟命运既然早已牢不可变,人为何还是要活下去?”
    “但,师父……”
    “别再婆妈了!”僧皇猝地僧袍一扬,竟已把白衣和尚卷出大殿之外,继而再使劲
一带,那两道两丈高的大殿钢门顿被他的无形气劲带上,顷刻师徒相隔!
    僧皇好神异的功力!他肯定是江湖前五名的高手!
    “我徒,尽管你已记不起自己十五岁前事,惟你得自为师真传的‘因果转业诀’功
力却仍在,你是全弥隐寺最适合办此事的人,你若不去,实太可惜……”
    “但……”白衣和尚的答案仍是——“但”。
    大殿内的僧皇固然欣赏徒儿一点不舍自己的心,只是他更为徒儿着想,他坦然道:
“我徒,若你不去,为师是绝不会出来的了。你这样只会令为师饿死殿中,死得更快,
你何苦偏要躲在弥隐寺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躲在这里,你念一世经也不能悟!”
    “我徒,去吧!就去人间寻找生命的真谛!就去看看‘他’的命运!你一定会在他
的命运当中,悟出你一直不明白的命运真理!”
    那白衣和尚还想说些什么,讵料大殿之内,已传出了僧皇在朗声念经之音!
    “天亦空兮地亦空,人生命运在其中;权亦空兮势亦空,成败兴衰逝如风;财亦空
兮富亦空,死后谁能握手中;师亦空兮父亦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朗朗的念经声,宛如一个师父不舍徒儿的送行之歌,那白衣和尚乍听之下,当下亦
明白其师为他设想的苦心,自知再没理由推拒,无奈缓缓转身。
    他终于去了。
    风轻轻拂过白衣和尚的衣襟,拂起了他披在外的白色袈裟,露出了他内里的绵衣,
只见绵衣领上,淡淡绣了两个字,两个关乎他法号的名字——
    不。
    虚。
    般若心经有云:“……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不虚不虚……
    只不知这白衣和尚此去,能否除去“他”的一切苦?
    他自身又能否——悟?

                  ※               ※               ※

    这已经是应雄、英名及小瑜往拜祭慕夫人一月之前的事。
    她怀疑自己喜欢了一个男孩。
    若不是喜欢了一个人,又为何会无时无刻关心他的感受?
    小瑜心想。
    离开了那个摸骨圣手摆档谋生的市集后,小瑜与应雄一直遥遥跟在英名身后。
    应雄看来对自己适才强逼英名被圣手摸骨之事感到歉疚,故一路上也没对英名再说
什么,小瑜就更不敢胡言乱语了。
    她只是为英名的自尊公然受辱感到难过,真奇怪!又不是她自己被圣手的预言所辱,
她何以会感到难过?难道她对英名……?
    而英名,此际更是出奇的缄默,他一脸茫然的缓缓向前走,迄今都没有回头看身后
的应雄及小瑜一眼,他此刻的脑内心内,也许只充斥着一段摸骨圣手的话,一段正中他
心底要害的话:“你不是人不是鬼不是魔不是神不是皇!”
    “你只是一头用剑一生的怪物!”
    “你尽管将来能成为盖世英雄、一代天骄又如何?”
    “武林将因你而生灵涂炭!江湖更因你长久萧条!”
    “你这只害人怪物为何不早死早着?为何不自行了断?免得遗祸人间?”
    “害尽你身边所有至亲亲人?”
    “你……”
    “你……”
    “你……”
    就是这番说话,狠狠的挑起了英名认为自己害死慕夫人的隐痛;他脑内一片迷惘空
白,根本便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及将要往哪儿去。
    他仅是木然的、本能地朝着慕龙镇的方向走,应雄与小瑜固然尾随不舍,惟跟了一
段路途之后,走在他俩前方的英名却猝地不再向前行,他突然止步!
    应雄与小瑜放眼一望,只见英名停了下来,并非因为他豁然想通了,而是因为……
    他已无路可走!
    原来,眼前有一座山,阻挡了英名的去路!
    山路崎岖,去路被山所阻是惯常的事,惟小瑜与应雄一瞥此山,不由大奇,纵是正
陷于迷惘的英名,亦陡地眉头一皱。
    缘于,三人眼前这座山,是一座不应该座落于这里的山!
    这条回慕龙镇的小路,本来根本便没有——山!
    “啊?”小瑜反应最大,一时忘形低呼:“这里……本来是没有山的,为何在路中
间却……突然多了一座山?”
    不错!若要由念妻崖回慕龙镇,必需经过一个两面峭壁的峡谷,正是小瑜、应雄及
英名此刻身处之地,这峡谷中间跟本便没有山!可是如今,不知何时,不知如何,峡谷
之前却遽然出现了一座山!
    瞧眼前的山亦非一个高山,其实只有七、八丈那么高,极其量也仅可说是一个山丘,
但亦足可堵塞应雄等人回慕龙镇的路。
    以应雄及英名的身手,以轻功越此山丘而过,也非太难的事,只是小瑜不谙武艺,
若要挟着她飞越这个阻路山丘,恐怕会有少许危险;最安全的方法,相信便是三人绕道
而行。
    然而,本来无山阻路的峡谷,何以会蓦地多添了一座山?断不会是从天跌下来的吧?
一直惘然的英名此时亦不再迷惘,只是定定的看着这个八丈高的山丘,似有所觉,猝然
沉沉的道:“这,并不是一个——真的山!”
    “什……么?”小瑜见死气沉沉的英名猝地说话,芳心窃喜,忙不迭作出回应:
“英名……表哥,山就是山,怎会有真山与假山之别?”
    她虽然问得有点愚蠢,但她忙着为英名的说话作出反应,其诚可嘉。
    英名未及答话,一旁的应雄遽地插嘴道:“小瑜表妹,你的眼睛看来长得不错,目
力却是差劲得很!你再瞧清楚一点,这个山并非一个完整的山,它是由无数被切割的巨
大山石堆砌而成的!”
    小瑜如言朝这山丘仔细望去;果然!细看之下,方发觉这个山丘是由无数巨大山石
堆成,所有巨石的边缘相当平直,明显是遭利器劈成如此。
    英名此时忽地翘首看着这峡谷的峭壁之顶,应雄见他如此,不期然道:“贱人,你
也发现了?”
    他纵然对自己强逼英名摸骨之事感到歉疚,却仍是“矢志不渝”地要羞辱英名,仍
是声声“贱人”!
    英名当然并没回应,他默默的盯着峭壁之顶出神,神色凝重。
    小瑜好奇问:“应雄表哥,英名表哥到底发现了些什么?”
    应雄答:“如果贱人和我都没看错的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山丘,应是由一个用刀剑
的高手,在峭壁之上闪电劈碎无数山石,让山石塌下来而形成这山丘,一切,都是人为
的!”
    小瑜闻言咋舌:“但,这里每块山石少说也有半丈之大,若……真的有一个高手能
劈碎如此多的山石成山,那……这个高手的武功,岂非……在你俩之上?”
    应雄自信一笑:“那也未必!以我目前修习慕家掌法的功力,还有这五年对剑的研
习,要同样劈成这样的山亦并非绝不可能;那个劈成此山的高手未必可以胜我!不过……”
    他说着斜斜一瞄正沉思着的英名,续道:“那些在这五年来不思进取、固步自封、
不再令自己功力进步的废物,当然便不可能相题并论,劈成这个山了!”
    应雄的含意也再明白不过,英名听后却依旧无动于衷,或许这五年以来,他早已习
惯了应雄无时无刻的肆意奚落。
    小瑜不忍见应雄又再奚落英名,连忙岔开话题:“但,应雄表哥,为何这个高手千
不劈万不劈,偏要在峡谷的入口堆了这个山?”
    应雄道:“或许,这个劈成此山的人,是想阻止某些人通过峡谷回到慕龙镇,甚至
或许,这个人要阻的目标,是——我们三个!”
    这个大胆假设,令小瑜听得也有点儿心惊,可是一旁的英名看来却并不反对应雄这
个假设,小瑜不禁问:“若这人真的要阻我们,又会是为了什么原因?”
    “谁知道!”应雄答:“此人逼我们绕路而行,可能,是他想让我们在绕路途中,
看一些他想我们看的东西,甚或遇上一些事情。”
    小瑜愈听愈是担忧:“那,应雄表哥,我们今进又不得,绕道又不是!应该怎……
办?”
    应雄豪爽的答:“我早已知自己该怎么办!既然此人要我们绕道,可能是想我们看
一些东西,那我就如其所愿,绕道而行,因为,我也想看看,到底会遇上什么奇人奇物
奇事!”
    “至于你们……”应雄接着一望小瑜与英名,邪笑:“你们若不怕的话,便跟着来
吧!若然怕,哈哈!那就在这里度过此漫漫长夜好了!不过长夜虽冷,我相信在这个山
前露宿一宵,倒会较为安全一些,最适合那些胆小如鼠的鼠辈了!嘿嘿……”
    应雄话中满是挑衅语气,言毕已转身绕道而行。
    小瑜益发焦急起来了,她回望英名,刚欲问:“英……名表哥,那我俩该怎办……”
    谁知话未出口,已见英名大步与她擦身而过,紧追邪笑着的应雄,英名尽管木无表
情,惟仍不忘对小瑜说了一句:“若不想风餐露宿……”
    “便随我来!”
    纵使他经常像在逃避所有人,五年前更曾表示自己与小瑜并不熟稔,惟单是这句说
话,已足见他是关心她的。
    小瑜闻言不禁心领神会,会意一笑。
    三人终于联袂绕道而行,就在三人去后,那个峭壁顶上影影绰绰,居然冉冉出现两
条人影,瞧这两条人影一高一矮,啊……
    又是这双神秘的一老一青?
    他俩为何又在这里出现?难道那座阻路的山,是他俩的杰作?
    那年青的狠狠盯着峭壁下正绕道前进的应雄等人,问身畔那个老的:“就是他们?”
    “嗯!”那年长的答:“就是那白衣小子与那黑衣小子。”
    那年青人目光涌起一丝不忿之色,冷笑:“嘿!那白衣小子一貌堂堂,气宇轩昂,
双目更似两柄随时会刺进人心的剑,相信资质及功力,与我亦不相伯仲;我适才以五剑
破石成山,阻挡他们去路,相信,那白衣小子也能用不多于五剑便能达致相同结果!”
    什么?原来那个阻路的山,真的是这年轻人以剑破石而成?他与那个老者,何以要
以山挡英名等人去路?他俩要他们绕道,到底是想引他们去看什么?
    那老者颔首,目露对应雄欣赏之色:“不错!你已是我悉心栽培下的高手,也是本
宗暂时最强的少年高手,可是,那白衣小子身上天生一股皇者剑气,恐怕他若能加入本
宗,顿悟剑道极理,他日成就必定非同凡响!”
    那年轻人又不忿问:“但,你真的肯定,他就是剑道千百年来一直盛传将会出现的
——天剑神话?”
    老者并没即时回话,沉思半晌,方才慎重的答:“极有可能会是!还记得五年前的
某夜,我身在这双兄弟所在的慕龙镇外十里,亦感到有一股足可攀天的剑气在惊天动地,
令风云变色,这股剑气,十分像是我们剑道流传的天剑之气,于是我立循剑气追寻至慕
龙镇,便发现这双兄弟……”
    五年前那个天地色变、风云变异的某夜?岂不是英名为濒死的慕夫人抬首的那一夜?
极大可能,这老首口中所说的天剑之气,并非应雄所发,而是英名……?
    可惜这老者误会了,他继续沉吟道:“当我在慕府外远远发现这双兄弟之后,出奇
地,这两个小子身上那股惊天动地的剑气已消失了,但这白衣小子身上犹散发着一股皇
者剑气,确是一个难得的奇料,故我深信,天剑之气必是源出于他,只是一时收敛而已……”
    那年轻人却打断他的话,提醒他:“可是你也别要忘了,你发现的是一双兄弟!那
黑衣的似乎也不容小觑!”
    老者却对自己的智慧与目光深信不疑,笑:“错不了的!虽然另外那个黑衣小子的
眼光沉郁深邃,异常独特!他那种深敛的眼神,即使眼利如我,亦无法在细看之下瞧出
他天赋有多少,他最高的境界可以练至多高?他是一个令人一见难忘的少年!但……”
    “他身上绝对没有半分剑气!最可惜的还是,他,没有斗志!”
    老者这句话所言非虚,盖因一个人即使是天材盖世,若没有向上的斗志,若没有争
强之心,也只会白白浪费自己的奇材,虚度一生而已。
    然而,他那里会知道,在他未赶至慕府前,英名也曾在朝慕夫人抬首时,散发一股
令所有宾客目定口呆的盖世剑气?遗憾的是,慕夫人的死不但令它意志消沉,不想再在
武功上进步,身上的剑气亦骤然而失,他那双沉郁的眼睛,更丧失了所有斗志,包括求
生的斗志……
    一直听那老者说话的年轻人此时又道:“纵然你任为那黑衣小子欠缺斗志,但,不
知为何,我适才居高临下窥看他的一举一动时,竟觉他好像比我所站的高处更高,甚至
比天更高,心里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什么预感?”
    “即使他不是什么天剑,他,亦势必会成为一个我今生必须打败的宿命对手!”
    老者闻言一阵失笑,似乎仍对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道:“嘿嘿!军儿,你是我剑
慧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你也别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那黑衣小子虽然独特神
秘,但毕竟缺乏斗志,成不了大事的!更遑论会成为我儿‘破军’的毕生宿敌!”
    原来,这老者与年轻人竟是父子?他们一个唤作“剑慧”,一个唤作“破军”,既
是父子却不同姓,好古怪的名字!
    那个唤作“破军”的年轻人似仍不以为然,不过已不想为这问题辩论下去,他霍地
岔开话题:“无论如何!究竟谁最可能是真正剑道盛传的神话——天剑,也许亦快要揭
盅了。”
    那唤作“剑慧”的老者闻言点头:“不错!我们如今以石逼他俩绕道而行,便是诱
他们去那个地方,只要到了那地方之后,‘剑魂’便会让我们知道,到底他们俩会否是
天剑?”
    “再者,他们或许还可以替我们取得一些东西,因为……”
    “我们将会引他俩一战——”
    “剑!”
    “圣!”
    什么?这一老一少费了这番开山劈石的工夫,便是要引应雄、英名一战江湖一代圣
剑“剑圣”?
    他们到底有何目的?他们究竟想得到一些什么?
    什么是——剑魂?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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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野迷离。
    暮色,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恋人之心一般,逐渐低沉、迷蒙、灰黯。
    天色已经全黑,可是,应雄、英名、小瑜,却犹在山野之间埋首赶路。
    虽然早已绕道而行,却连应雄也没料到,这个峡谷竟是出奇的广阔巨大,可说是一
望无垠,三人一直绕着峡谷内的峭壁前行,势难料到这一绕圈,竟绕了数里之遥,就连
“暮”色亦已沦为“夜”色。
    只是,应雄与英名本预期会有奇事发生,却不仅没有奇事发生,甚至连半点民居的
影儿也欠奉!映入眼的只有黑压压的诡异丛林。
    幽暗之中,小瑜一直靠近英名那边前行,她不明白,自从她与英名、应雄成长以后,
虽然应雄与她相处的时候较多,她却总是不期然的靠近英名,就像此刻,她也是自自然
然靠近英名那边前行。
    可是因为,在她那颗芳心深处,有一个她也不太明白的情意结,令她总是身不由己
地向着英名那方?她对他……?
    那个摸骨圣手不是早已预言,她将来必会遂生平所愿,嫁给一个“真英雄”的吗?
    想到这里,小瑜一颗芳心霍地卜卜乱跳不停,她斜泛眼波,一瞟距她不远的英名,
已不敢再想下去。
    三人犹继续沿着峡谷绕圈,小瑜但见天色已黑不见底,不由担心的对走在前的应雄
道:“应雄表哥,这样绕路下去不是办法!天已黑了!四下又无人烟,今夜我们莫说能
否赶回慕府,就连能否找得投宿的地方也成问题啊!”
    应雄却是胸有成竹的答:“毋庸操心!小瑜,也许,我们想见的人或事已经不远了……”
    是的!真的已经不远!就在应雄说话之间,英名忽地眉毛一扬,他似乎已听见一些
什么似的!
    果然!一阵“呜呜”的哭声,猝地自数百丈外的黑暗前方传来,宛如鬼哭!
    寒夜荒山,骤传鬼哭般的声音,小瑜毕竟是女孩子,闻声登时胆颤心寒,道:“啊?
应雄……表哥,这些……哭声听来很凄惨啊,但,在这山野之间怎会有人在夜里啼哭?
而且隐隐听来,似乎不单是一个人的哭声,而是许多人的……哭声!”
    对!哭声已愈来愈清晰可闻!这阵哭声,确是不止一个人,而是至少该有一百人在
哭。
    百鬼夜哭!
    就在小瑜惊疑之间,应雄与英名已蓦地加快步伐,直朝百丈外的哭声出处寻去。
    小瑜更是不容怠慢,亦步亦趋,她也不想独自留在二人身后。
    不消片刻,三人已逐渐接近那哭声出处,方才发觉,小瑜所猜的……
    全错!
    前方,跟本便没有百鬼夜哭!
    甚至连一条人影也没有!
    既然前方空无一条人景,那刚才的“呜呜”哭声从何传来?
    应雄、英名、小瑜定睛一看清楚前方,终于明白,为何会有百鬼的哭声了!
    却原来,在前方的幽暗之中,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山山脚,山脚之下,赫然插着数
不清的……
    长剑!
    这些长剑形状不一,长短不一,五花八门,可说任何剑的款式应有尽有,甚至没有
任何两柄剑的剑款会是一样,甚或同出一辙。
    这些剑少说也有逾万之多,仿佛来自五湖四海的粥粥群雄;所有剑都只有两个共通
的地方,便是入地盈尺!与及——全都是满布锈渍的剑!
    适才的“呜呜”哭声,原来便是晚风刮在这逾万锈剑上所引发的怪声!这逾万绣剑,
竟似在晚风中同声一哭……
    但剑,为何同声悲鸣?
    明白了那阵凄惨的哭声来源,小瑜总算释然,然而,眼前逾万锈剑阵列,俨如逾万
条剑的尸体,且还不断发出“呜呜”之声,情景异常诡异阴森,也是够吓人的,小瑜还
是心寒的道:“应雄……表哥,这里不知为何会插满……上千上万的锈剑,邪门的很,
甚至比人的坟墓更阴森,我们……不若快些离开这里吧!”
    应雄一瞄英名,只见英名在此阴森的还境下竟无惧色,眼神之中,反流露一股对这
逾万锈剑的怜惜之情,只觉有趣得很,不由道:“别急!极有可能,逼我们绕路的人,
便是要引我们前来这里,相信,这里一定会有一些有趣的事会发生……”
    应雄话未说完,但听三人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道:“小子!你猜错了!”
    “这里,绝不会有有趣的事发生!”
    “因为这里是……”
    “剑坟!”
    “万剑之坟!”
    声音沉厚而刚劲,一听便知,来人功力非同凡响!应雄、英名、小瑜即时循声回望,
登时眼前一亮!
    三人齐齐眼前一亮!皆因为说话的人,赫然是一个身穿浑身金甲的高大男人!
    他整个人,恍似一条——金龙!
    来者不但一身金甲如龙,且还握着一柄金色巨剑,剑柄上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年约三十余岁,好不威风!
    来者更不止一人!在这金龙一般的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比其矮了一截、却同样壮
硕如山的男人,这男人一身虎皮,手握一柄银色的巨剑,巨剑剑柄之上,所雕的却是一
头猛虎!
    小瑜乍见这两名壮硕如山的大汉,登时一怔!英名依旧木然!应雄却仍是气定神闲,
上下打量二人,嘴角一翘,道:“呵呵!我的猜测倒真不错!有趣的事犹未发生,已先
来了两个容貌有趣的人!”
    那一身金衣如龙的汉子见应雄一脸嘻笑,对他刚才的话漫不经心,不由正色道:
“哼!小子嘴刁的很!就让大爷告诉你!大爷我大名‘剑龙’!在我身后的是我二弟
‘剑虎’!江湖人称‘龙虎双剑’,便是我俩兄弟!”
    应雄犹是一点也不正经,笑:“难怪难怪!原来是剑龙剑虎,难怪你们的剑一柄雕
龙,一柄雕虎,真是人剑匹配无比,龙虎凤狗,禽兽一家亲!”
    应雄语气满含不屑之意,那金甲剑龙闻言登时勃然大怒,喝:“小子你找死!居然
敢绕弯骂老子!看我一剑劈死你!”
    说着已举剑欲劈应雄,惟却给在后的剑虎劝止道:“大哥且别动气!这小子看来也
仅是十六上下年纪,乳臭未乾,我们何须与他一般见识?而且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也省
得与他瞎缠!”
    这个剑虎看来虽较其兄年轻几岁,处事倒较有分寸,但他看着应雄时一脸趾高气扬,
明显是瞧不起他与英名、小瑜还只有十六岁,认为他们阅历尚浅,未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所以才省得动手!
    应雄乍听之下,益发不忿,冷笑:“嘿!什么不与我们一般见识?什么有要事在身?
瞧你们也只是平庸之辈,别强装有什么要事在身了!”
    应雄此语实是口不对心!眼前的剑龙剑虎,无论眼神、马步、气势,一眼便知是一
等一的剑手!但应雄生性好胜,在口舌上也不能输给任何人!
    这一激,倒是连剑虎亦按捺不住,破口骂道:“小子好臭的嘴!好!就让我剑虎告
诉你,你如今所站的地方,早被江湖人叫作‘剑坟’!而你们所站的山脚,正是‘剑峰’
的起点!我们本来要上‘剑峰’去的!可是竟见有三头小鬼与我们同路,才一直尾随你
们静看究竟!”
    乍闻“剑坟”、“剑峰”这两个名字,应雄不由双眉一蹙,英名亦似在沉思,应雄
沉吟问:“这里是剑坟剑峰?嘿,怎么如今连地方也以剑为名?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剑龙见他不识,登时取笑:“哇哈!小子真是见识浅薄,全江湖的人,甚至鼠窃狗
偷也知道了!剑坟,是所有剑手上剑峰之前,把剑留下的地方!后来剑愈积愈多,如同
一个坟墓,遂被江湖人叫作剑坟!”
    应雄闻言更奇,又问:“为何剑手们要上‘剑峰’?他们又为何要在上‘剑峰’前,
把自己的剑留在山脚这个剑坟?”
    剑龙答:“因为他们要上剑峰求一样事物,为了对那样物事表示敬意,他们便在上
山前把自己的爱剑留在这里。”
    “嘿!剑手和剑,本应人剑不离不弃!那山上的到底又是什么物事?居然能令所有
剑手为求得它而在上山前留下爱剑?”
    一旁的剑虎抢着道:“呵呵!那样事物当然不得了!小子!只怕你听见它的大名,
会听得张大嘴巴不懂说话!那样物事,是千百年来无数剑手一直梦寐以求,却又总是无
人求得的——”
    “英!”
    “雄!”
    “剑!”
    英?雄?剑?
    英雄剑此三字一出,应雄倒真的差点如剑虎所言,张大嘴巴不懂说话,惟亦已愣愣
出神,不单应雄,就连一直寂然的英名亦有类似反应!小瑜反未有发愣!
    向来貌离神离的应雄、英名,此刻亦不由自主相互一视,缘于他们还是有生以来,
第一次听见“英雄剑”这个剑名,却是不约而同地在听见这剑名之时,同时感到五内血
气沸腾。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英雄剑三字竟在二人心中牵起一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英雄剑三字会令他俩听得出神。
    仿佛,英雄之剑,早在许久以前,与他兄弟俩结下不解之缘……
    剑龙见应雄与英名愣愣出神,却是误会了,不禁更自鸣得意续说下去:“嘿!利害
吧?小子!你听见英雄剑三字已如此出神,恐怕你看见英雄剑的真身时,定必会看得三
魂不见七魄!”
    应雄勉强收伏英雄剑在他心里牵起的涟漪,定神问:“这里有成千上万的锈剑,亦
即是说,曾有成千上万的剑手上山求剑不遂,既然求剑不遂,他们未何不下山取回自己
的爱剑回家?难道所有上山的剑手皆无法再活着下山,所以他们的剑才会插在这里等待
沦为锈剑?”
    “不!”剑虎答:“刚好相反!所有上山求剑的剑手全都可活着下来!只是,当他
们见过英雄剑后,就开始感到,英雄剑,才是截至目前为止空前最完美、最受人敬重的
剑,所有剑与其一比,全都变成‘庸脂俗粉’;当见过英剑的剑手下山之时,他们已对
自己插在山下的爱剑完全失去兴趣;如果不能得到英雄剑,他们宁愿一生不再提剑!故
此,山下便愈插愈多各式各样的剑,这些被主人遗弃了的剑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个—
—万剑之坟!”
    原来如此!应雄与小瑜闻言,随即朝那成千上万的锈剑望去,不禁黯然起来;想到
这些剑当日也曾在其主人手上风光无限,忠心不二地伴主血战连场,最后却因其主移情
别恋英雄剑,终致被遗被弃被忘的悲惨下场;万柄锈剑若然有知,恐怕也有千般不甘与
悔恨……
    而英名,目光之中更是对这万柄锈剑无限怜惜。
    然而,所谓英雄之剑,居然能令万名剑手遗弃万柄爱剑,魅力之惊人,更是匪夷所
思,应雄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所以然来:“能令万人弃万剑,这柄英雄剑的本事倒真
不小!只是!它的本事,它的吸引力到底在那里?”
    剑虎更正他的说法:“你错了!英雄剑其实并非一柄,而是——两柄!”
    这下子倒是大出应雄与英名意料之外,应雄随即问:“什么?英雄剑竟有两柄?”
    “既然剑名‘英雄’,本应英雄盖世无‘双’,何以有——‘双’?”
    剑虎与剑龙相视一眼,双双面露得意之色,因应雄不明白而得意,剑虎讪笑道:
“小子!所以说你见识浅薄!你知道吗?千百年来,剑峰之上一直皆插着两柄英雄剑,
就像俩个好兄弟,生死与共,义薄云天,不离不弃;这两柄英雄剑都是一模一样的,因
为它俩在等待着两个可以拔出它们的主人!”
    剑龙也道:“不错!而这两柄英雄剑的出处,也是同出于一个在剑道上的传说!”
    “什么传说?”应雄连随追问。
    剑虎一字一字的答:“一个——”
    “天!”
    “剑!”
    “传!”
    “说!”
    天剑传说?
    骤闻天剑二字,应雄与英名的反应,似乎比听见英雄剑三字倍为强烈,二人心头陡
地各自深深一震;俨如,有莫测的天机此刻正播弄着它俩的心,以及命运……
    天剑?到底是什么剑?抑或是……一个人?
    幸而,那双剑龙剑虎兄弟,在提及天剑这个传说之时,看来比他俩更为兴奋!
    他们本应要上山求剑,但他俩提及天剑之时,实在太兴奋了,竟亦暂时忘了赶上剑
峰;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细意的为应雄、英名及小瑜,把那个天剑传说一一道
来。

                  ※               ※               ※

    这个天剑传说,原来是关于一个人。
    一个剑师。
    他的名字,就叫——大剑师!
    大剑师到底是何朝何代何许人士?据闻已难稽考,只知他的故事,是由一个神州的
年轻人开始,由很久很久以前,也不知是何年何代的神州开始。
    那个时候,浩瀚神州,还未有“剑法”的存在……
    那个时后,神州的人用的“剑”,只是很粗糙的“剑”形武器,也全没有“剑法”
可言,人们是把剑形武器挥动杀敌,毫无半点技巧。
    直至,神州有一个部族,出了一个唤作“小师”的年轻人,情形才开始有所改变。
    这个唤作“小师”的年轻人,长得聪慧异常,本来甚得族人喜爱,然而,这个唤作
“小师”的年轻却有一个怪癖,他总喜欢发问一些族人认为无聊的问题。
    譬如说,他总喜欢问族长,为何他们部族所有的剑,总是乱劈一番?为何不可以劈
高一些,或劈下一些?
    为何不利用某种剑的劈势加以变化,以增强劈的力量?
    为何不能运剑成——招?
    可是,年轻人虽是一番热心,族长及族人们总笑他多此一问!对他们来说,劈就是
劈!刺就是刺!杀就是杀!根本就没章法可言!何需如斯深究?
    小师却是不以为然,他于是日夕埋首精研他族人所用的“剑”形武器,终于在一个
宁静的黑夜,他的族人突然听见一声轰天旱雷!
    所有人尽皆一惊,大家更发现旱雷所发之位,正是小师的居处,于是立赶往察看小
师,讵料甫一抵达,小师竟安然无恙!
    他,只是在舞剑!
    族人更发现小师此刻所舞的剑,竟较他们用剑时截然不同!他舞剑的方法看来极有
威势!一种足可叫鬼哭神号的绝世威势!
    是的!就在小师舞剑之际,天上的风云亦继续变色,雷电大作,全因为他此刻舞剑
的方法带动了九天之雷,他,终于创出了世上第一式——剑法!
    天地色变,俨如地狱鬼众,天上诸神也在为世上第一式剑法的诞生,而感动的鬼哭
神号,因为“剑”是百刃中的君子!“剑”终于有了“法”!
    从此之后,“剑”与“法”互相配合,“剑法”将可铲除一切邪魔外道,劈尽世上
一切不义不平事!
    后来,族人们为纪念小师创出了世上的第一式剑法,于是便为他冠上“大剑师”之
美誉;而大剑师自从创出了第一式剑法之后,并没有因而自满,他犹孜孜不倦的研习更
多剑法,在短短十年之间,他又再创下了各种各类不同的剑法,更成立了世上第一个学
剑的门派——
    “剑宗”!
    然而大剑师最大的成就,除了那式足可令鬼哭神号的第一式剑法,和无数旁生的剑
法外,他还因应他所创的第一式剑法真义,悟出了一段成就骄人的剑诀——
    “莫名剑诀”!
    据说,只要一个有天生“剑”缘的人得到这段莫名剑诀,便能于一招两式间摸透对
方的剑法,更能把对方的剑法精要完全领略,继而可以用莫名剑诀推断对方剑法的进境;
假若对方有十招剑法,那若用莫名剑法参透其剑法真义,便可创出比其十式剑法更强的
——
    第十一剑!
    故而,莫名剑诀,可以说是大剑师前半生剑道贡献上的伟大成就!只可惜,莫名剑
诀似简实繁,若不是与大剑师一样具备天生“剑”缘的人,便不能悟出个中真义,即使
得诀亦无所用。
    其时,大剑师创下莫名剑诀之后,年已三十,他心想,自己研剑半生,总算已为世
有所贡献,而他所成立的剑宗,亦有后继良材,他开始想悄然引退,静过余生。
    惟是,就在大剑师正想引退之际,机缘巧合之下,他突然得到一卷预言神州命运的
——推背图!
    推背图记载关于神州的事,已然一一发生,所载的甚为灵验,大剑师正诧异于人间
是否真的有早已注定的天命之际,他赫然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按照这份推背图所写,原来神州还有一个最后的——大劫!
    这个大劫,便是于许多年后,在神州东面有一个以太阳为徽的岛国,将会密谋侵略
神州,若给此太阳之国入侵神州,必会惹起无穷战祸,届时候……
    神州的妇女将会被冷血奸杀!
    未成形的胎儿会从孕妇的肚内给挖出来!
    无数无辜百姓将会被坑被杀!
    甚至,这岛国对神州的觊觎,会惹起世上其余八国联军,向神州大兴问罪之师!
    大剑师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本非一个迷信鬼神的人,然而,推背图上关于他那
个时代的预言,已经陆续应验,他万分忧疑是否真的有天命,终于在百思不能解决之下,
他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法!
    无论神州是否真的有最后一个大劫发生,最佳的方法,便是预防未然!
    即使届时真的没有大劫发生,推背图所预言的只是假话,提早预防也并非坏事!
    他决定为神州的未来苍生尽他一个人的一点绵力,干一点事!
    按推背图上所示,神州这次大劫也未必会在特定的时日发生,惟劫一定会来,但如
果适逢该世出了一个能“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英雄,这英雄便可引领当世一些极领
风骚的“风云”人物,去阻止那太阳之国的野心,届时后,神州苍生便能防范这场大劫。
    只是,大劫虽能防范,惟始终劫数难逃!神州此劫,也仅是因那个一夫当关的英雄
及一些风云人物之助,而勉强延迟数百年而已,当两朝过去,劫数仍会降临,那个太阳
之国仍会卷土重来,八国亦会始终联军吞食中原!只看那朝那代,有没有能为草民抛头
颅洒热血的英雄降世……
    然而,能够把大劫推后数百年,已是极端难得的事!既然如推背图上所示,或许会
有“英雄”诞生,在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下,大剑师决定为这或会降生的“英雄”
铸一柄剑——英雄之剑!
    就在他三十岁如日方中的壮年,他毅然找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寒山之巅,专心铸造他
的英雄之剑!
    据说,大剑师为铸成此剑,竟在此寒山之巅自困五十年,直至他八十岁时方才铸成
英雄剑,终其一生,他为剑贡献了自己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生命,也错过了红尘世间娶
妻生子的必经过程,故此,他在晚年濒死之时,还是相当孤独、坎坷!
    然而,为了防范一个可能发生的大劫,为了千千万万的神州苍生,他,不悔!
    惟话说回来,尽管大剑师花尽五十多年的心血精力,英雄剑也只具其形,仍未真正
铸成,原来,大剑师当初苦思如何铸出一柄匹配英雄的英雄剑,一想便是三十年,他也
未能想出铸造英雄剑的方法,因为,他希望能铸成一柄世上最坚硬、最不屈、最有气节
的英雄之剑!
    后来,总算皇天不负,他终于找得一种半石半铜的青铜!这青铜外表虽如磐石,惟
若经过千百年后,石内之石便会产生异变,蜕化为一种异常坚硬、无坚不摧、足可断石
分金的青铜!
    故英雄剑虽已铸成,但仅可说是铸成一半,因在其剑身内外的青铜仍是石质,只能
经过千百年后,遇上适当的机缘,方才成剑!
    不过,大剑师认为总算大功告成,当他把铸成的英雄之剑插在他所匿居的寒山之巅
上时,青色的剑锋蓦然转为黯然乌黑,恍如一个寂寞无奈的英雄,大剑师研剑一生,当
下明白,对剑沉吟道:“人间最难奈的是千年寂寞!英雄剑,自古英雄每多寂寞,你既
剑名‘英雄’,寂寞便在所难免!你还要在此寒山之巅等待你的主人,也许要等上千千
百百年,你一定要忍受这无边的寂寞啊……”
    英雄剑默然无语,惟剑锋更呈乌黑,黯然无光。
    古人向来深信,剑有灵性,大剑师更深信,每柄剑皆有“剑心剑魂”;他明白这柄
英雄剑将要等上千百年方能成形,方能等着它的主人出现,却是寂寞难耐,他蓦地一瞄
那堆他铸剑所余的青铜,霎时心生一法!
    他终于多铸了一柄英雄剑,插于另一柄英雄剑之畔!
    原先已转为乌黑的英雄剑赫然变回青色,看来英雄剑已不再寂寞了!它终于找着了
与它惺惺相惜的——英雄!
    其时大剑师已然八十多岁,亦自知自己气数将尽,未能看顾这两柄英雄剑直至其真
正成形,只因一代剑师仍是凡人,试问凡人又怎能有千年以上的命?
    他自觉自己仍未功德圆满,于是便以其修习了数十年的隔空剑指,以指劲在两柄英
雄剑的剑锋内,各自写下自己足可惊天动地的“莫名剑诀”,继而又对两柄英雄剑道:
“英雄剑们,你们可知道,虽然你们已有惺惺相惜的剑伴,共渡此千年岁月,但,若推
背图上所说属实的话,那千百年后营救苍生的,只得一个英雄!一个英雄,只配一柄剑,
故此,你们已注定因为这个英雄而两剑相斗,必会有一柄剑——断!”
    “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后悔的,能够断在与自己共渡千年的朋友剑锋之上,也
是一种无上光荣吧?”
    “只是,我希望你俩能好好紧记我这铸剑者的话!无论你们要等多少千千万万年,
也千万要坚持自己的剑心剑魂,紧持跟随一个可与你们人剑匹配的人!绝不要让不配你
们的人把你们拔出来!若真的有人要强行把你们拔出来,便宁为石碎……”
    “不作剑存!”
    这便是大剑师对两柄英雄剑的惟一寄望,两剑虽然不能言语,惟青色的石铸剑锋隐
隐散发着一丝光芒,似在回答大剑师,它们誓会等着那个英雄,不会沦落于其他人之手,
那管他是神是圣!
    大剑师又道:“很好!那我总算放心了!英雄剑们,你俩可知道,为了铸成你俩,
我如今……已油尽灯枯,距死……不远,不过,我在死前有一个奇妙的预感,我……感
到,将来能与你们的剑心匹配,能够让你们产生共鸣而让他拔出来的英雄,他,一定也
会是一柄剑,一柄……天生的剑……”
    “天剑!”
    大剑师说到这里,气息已急速转为衰弱,看来在这五十多年以来,他已耗尽自己的
一切心力,他还能支撑至现在,也仅因一颗为苍生准备防劫之慈悲心,如今既已大功告
成,他的心念一懈,已然再无法支持下去,他真的快要死了,但他还是在濒死前吐出他
最后一句想说的话:“我的……莫名剑诀,即使是……俗世凡夫得到它也无所用,惟有
天剑,与及……和天剑同样资质的人,才可……心领神会,届时候,这个适合的人,他
若……得到最坚硬不屈的……英雄剑,加上……我的莫名剑诀,便……一定会……成为……
我们人和剑……望穿秋水的……盖世……英雄!”
    大剑师一语至此,终于奄奄一息,平静的死在两柄英雄剑畔!
    就是这样,两柄英雄剑便一直在此后人定名为“剑峰”的寒山之巅上等,等待适合
的主人出现,哪管看尽世态沧桑,看尽江湖聚散……
    不过有一件事说也奇怪!
    便是后人得悉这个天剑与英雄剑的传说后,有一些人对大剑师刻在英雄剑内的“莫
名剑诀”起了觊觎之心,曾上剑峰欲拔出这两柄英雄剑,然而,当他们正要拔剑之时,
两柄英雄剑都同现裂痕!
    似乎,两柄英雄剑真的有颗等待主人出现的“剑魂剑心”,若并非它们愿意跟的主
人,它们便会真的宁为石碎,不作剑存!
    如是者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上山求剑的人亦愈来愈多,失败的人亦愈多;这些求剑
者虽然贪心,但仍对英雄剑有尊敬之意,故亦会于上山前把自己的剑留在山下,以免冒
渎了英雄剑,只是,求剑的人亦不敢肯定,两柄英雄剑内里是否已在岁月当中变铜,届
时莫名剑诀便从此随英雄剑而湮灭。
    如是这样,两柄英雄剑还是漫无止境的等,没有人知道它俩何时成形为真正的英雄
剑,它俩恍如两个历尽沧桑的寂寞英雄;然而,他俩的主人又在何方?
    又在那个不知名的未来年代?谁,将会成为英雄剑的主人?

                  ※               ※               ※

    “不错!这双英雄剑将来主人,到底会是谁呢?”
    应雄、英名与及小瑜,终于从剑龙剑虎二人的口中,一口气听毕这个天剑传说,三
人在为大剑师不惜万苦成全苍生的高义动容之际,应雄更提出了这个问提。
    “这还用问!”那个剑龙老实不客气的道:“那两柄英雄剑的主人,当然是我们龙
虎双剑了!”
    剑虎也附和道:“对!只要我们一人得到一柄英雄剑,必能看通剑上的‘莫名剑诀’,
届时双剑合壁,天下无敌,试问当今江湖,谁与争锋呀?哈哈哈哈……”
    剑虎一面说一面已自我陶醉得乐极忘形。应雄却忽地打破他的梦,道:“但,妄想
以莫名剑诀及英雄剑达致天下无敌,横行江湖,仅是枭雄霸者的狂妄想法而已!这,并
不算是大剑师渴望的——英雄!”
    剑龙剑虎闻言,两张脸陡地铁青起来,剑龙更率先怒吼:“妈的!小子吃了豹胆熊
心不成?居然斗胆侮辱我两不是英雄!你找死?”
    正欲一拳便轰向应雄泄愤,剑虎却拦着他道:“大哥!少安毋躁!哼!我看此小子
说此话时,眼神看来胸有成竹似的!似乎,他自己心目中另有一英雄人选,我俩何不看
看他认为怎样的人,才算英雄?”
    剑龙点头道:“唔!二弟你说得一点不错!喂!小子,你既然说我俩不是英雄,你
心目中一定有自己的英雄了,嘿,你又认为谁会是英雄呀?”
    应雄淡淡一笑,眼角只是暗中朝一直聆听的英名一瞄,似乎,他心中确已有英雄人
选,惟他始终不动声息,他并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道:“我当然有自己认为
的英雄!但也不用告诉你们。”
    剑虎冷笑:“嘿!你答不出?也许你心中根本便没确实的英雄人选!这也难怪啊!
当今世上,又有谁比我两兄弟更像英雄呢?难道……”
    剑虎一语至此,忽地眼珠一转,指着不远处正在默默聆听的英名,耻笑道:“难道
你会认为这个像狗般跟随你的随从,会是比我们更好的英雄吗?哈哈……”
    英名闻言只感愕然,想不到他迄今也没插嘴,居然也惹来无妄之灾,小瑜更是替英
名被取笑而感到不值;而应雄,只见他目露一丝不悦之色,虽然剑龙剑虎取笑的并不是
他,但他只感到犹如在取笑着他似的,他遽地收敛脸上向来那丝漫不经意的笑容,沉着
脸正色道:“他不是我的随从!他是我的二弟!虽然我一直认为他犯贱,但你们也休想
可以随意侮辱他,因为……”
    “只有我才可侮辱他!”
    “他欠我!”
    剑龙剑虎不虞应雄会如斯义正辞严维护自己兄弟,当下愕然!就连英名及小瑜也愕
然!
    应雄此刻的表情,就像是一头本已可振翅高飞的大鹰,还在维护它那仍未想与其一
起振翅高飞的鹰弟一样!就像在等另一头鹰与它翱翔江湖!他一直都在苦心的等!
    剑虎见应雄如斯认真,也觉没趣,当下对其兄剑龙道:“大哥,时候已经不早!我
们也犯不着再与这些小子们瞎缠下去!还是尽快争取时间,上山求剑!”
    剑龙道:“也好!嘿!反正英雄剑必是我兄弟俩的囊中之物!即使得不到它们,我
们也硬要握一握它们,那管它俩沦为石碎!总言之早些得到它们,我们就早些拿下来让
这些乳臭未乾的小子,看看我们何等英雄盖世吧!啊哈……”
    说着,剑龙剑虎不屑的朝应雄及英名瞟了一眼,接着再不答话,“伏伏”两声!已
向山上掠去!
    但他们竟没有把剑留在剑坟!
    是因为他们对英雄剑不敬?认为即使他们持剑上山,也一样可以拔出英雄剑?
    还是因为,他俩恐怕把爱剑留在剑坟,这两柄金色龙剑与银色虎剑如斯贵重,会被
应雄等人偷去?
    他俩认为他们三人是——鼠窃狗偷?
    应雄何其聪明?怎会不明这两兄弟的歪心?他登时怒火中烧,一拳轰在山脚的山壁
上,登时把山壁轰破一个半丈阔的大洞!
    小瑜及英名从没见过应雄如斯愤怒,小瑜忧心忡忡的道:“应……雄表……哥……”
    话未说完,应雄已高声道:“我们走!”
    “去哪?”小瑜问。
    “上山!”
    “什……么?上山?应雄表哥,山上看来凶险……得很,我们犯不着与那……龙虎
双剑……斗呀!”
    应雄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瞄英名,冷冷问他:“英雄剑是当世神兵,我亦
极想一见!而且,我也不想让那双甚么龙兄虎弟接近英雄剑,他们根本是狗熊!他们还
想即使自己得不到英雄剑,也要令剑成为石碎!我一定会阻止他们!你,来不来?”
    英名不语,只是,他遽地已举步向山上走去!
    他以行动回答!
    是的!尽管他已不想进步,更从没妄想会得到英雄剑,但,千百年来大剑师那一颗
为救苍生的苦心,也不能于今夜,给那双剑龙剑虎这样的小人截破。
    他认为他应该去!
    当应雄、英名、小瑜上山之后,剑坟附近,蓦然出现了两条人影,瞧真一点,又是
那一老一青——那个唤作“剑慧”的老人及唤作“破军”的年轻人!
    那唤作“破军”的年轻人道:“爹,你似乎猜得一点不错!我们破石成山把他们引
来这里,他们既来至剑峰之下,便一定会上剑峰。”
    那剑慧颔首道:“唔!只要他们上至剑峰,逐渐接近英雄剑的时候,便可知道他们
会否是预言中的天剑了。而若他们真的能拔出英雄剑的话,我们此行的目的,便可达到……”
    “但……”破军道:“爹,别忘了山上还有一代剑圣,你认为他俩真的可通过剑圣
的剑,而接近英雄剑?”
    剑慧遥头笑道:“这个,为父也不敢妄下判断了!不过为父深信,若他俩遇见剑圣,
便会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好戏!军儿,我们还是快些上山等着看这场精彩的好戏吧!啊
哈……。”
    二人说笑着,已不由分说纵身上山,只是,二人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他们虽想看山上的好戏,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距剑坟数十丈外的一个暗
角,亦正有一个人在看这双父子的好戏!
    那是一个一身白衣的人!
    不!应该说,那是一个一身白衣袈裟的十七岁和尚!
    是他!他终于也遵从其师僧皇心愿,来了!他终于也来看“他”的命!
    但见此刻的他一脸茫然,翘首看着高耸入云的剑峰之巅,低声呢喃:“他们,终于
愈来愈接近自己真正的命运了。”
    “只是,像他们两个那样一动一静,那样精彩的男人,会何会背负那样不堪的命运
呢?”
    “师父,你既然曾以照心镜算出他俩的命运牢不可变,那,你为何还要差使弟子前
来一见他们?你,到底想弟子从他们的命运里……”
    “悟出什么?”
    奇。
    很奇怪的感觉!
    愈近“剑峰”之巅,应雄与英名的心,都不约而同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他俩和小瑜还距数百丈的路程便可攀上此山之巅,惟就在这刹那,他们的心,竟突
如其来给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侵袭!
    这股感觉异常奇怪,全因为它很复杂!
    怎么说呢?应雄与英名齐齐感到,剑峰之上,正有一股与他们源出一脉的力量,在
幽幽地招引着他们,像催促他俩尽快上剑峰与其会合,惟同一时间,二人又感到剑峰之
上,正有一股极度强大的力量像在警告他们,绝不能蹋上剑峰半步!
    那股极度强大的力量,也是一股极度唯我独尊、极度危险的力量!
    小瑜虽然不懂武艺,不如应雄与英名对这两股复杂力量的敏锐,但,她亦逐渐本能
地感到,周遭像充斥着无数气流似的,一片苍凉肃杀!
    “啊?”小瑜终于按捺不住,低呼道:“应雄……英名表哥,你们可……感到,四
周像有许多东西在充塞着?像是……十分挤逼似的,但,为何我们……又看不见任何东
西?”
    英名蓦然道:“那,是气。”
    “气?”小瑜讶然。
    “不错!”应雄也一笑插嘴:“那是一股极度危险的——剑中霸气!”
    说着,应雄忽地举起右掌,迎向一块从山峰上飘下来的枯叶,突听“嗤”的一声!
    那片从山顶飘下来的枯叶,赫然在应雄的袖子上狠狠割下一道破口!
    “啊!”小瑜见状益发震惊,骇然问:“一块枯叶……竟可割破衣衫?应雄……表
哥,这怎么可能?是我……眼花吧?”
    “不!”应雄一瞄英名,又再回望小瑜,悠然道:“小瑜表妹,你的眼睛并没看错!
这片枯叶确是割破了我的衣衫!”
    言毕又抬首看着已映入眼的剑峰之巅,沉吟:“如果我猜的不错,这片枯叶是沾染
了山上一股极度危险的剑气才会如此!所以我有理由认为,我们这次上至剑峰,不单可
一会两柄英雄剑的绝世风采……”
    “还可一睹另一股绝世剑气!”
    “一股神阻杀神、佛阻杀佛……”
    “甚至胆敢骂天、劈天的绝世狂剑气!”
    对!
    应雄猜得实在一点不错!
    剑峰之上,确是充斥着一股胆敢骂天、劈天的绝世狂剑气!这股剑气所以狂,所以
绝,全因为它发自一个为剑至绝至狠至尽的剑中圣者身上!
    剑圣!
    四十二岁的剑圣,原来在试图拔出英雄剑失败之后,一直也未曾离开剑峰半步,一
直还是守在两柄英雄剑之旁。
    全因为,他不服!
    不服不服不服!
    他不服,只因他已臻至剑中神圣,可是以他之尊,居然仍被两柄英雄剑拒于千里,
他甚至不能踏进英雄剑方圆两尺之内,缘于两剑表面已崭露裂痕,像在向剑圣以死明志,
它俩绝不会给他拔出来!
    可恶的英雄剑!
    剑圣本是那种为剑绝不会墨首常规的人!他带无双剑上山,便是分明不与那些俗不
可耐的剑手们一般见识,他不要守人们惯常守的见鬼规则!
    只是,剑圣虽因被英雄剑侮辱而恼羞成怒,也仅是迁怒于天,却并未摧毁英雄剑!
    他不摧毁英雄剑,非因他与其他剑手一般尊重这二剑,他甚至不希罕得到它们,也
不希罕得到剑内的莫名剑诀;莫名剑诀虽能融会惯通世上所有剑法,可是以剑圣此刻的
修为,他自信自己不倚仗莫名剑诀亦可更上一层!
    他让这两柄英雄剑在“延残喘”而不加以摧毁,全因为,他要征服它们!
    还记得,他五岁学剑之后,便一直对剑痴迷,为了专心于剑,他甚至抛弃了当年一
个痴心于他的爱侣——龚兰,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可是最后,他让她的身心……
    自生自灭!
    一切都是为了剑!
    而剑亦从没负他,所有的剑,亦都屈服于他一双用剑的圣手之下!
    只有这两柄天杀的英雄剑,却是宁碎不屈!嘿……
    剑圣势难相信,自己迷剑一生,尊贵如他,却竟被两柄其貌不扬的剑摒弃,难道,
他真的并非可以拔出英雄剑的——天剑?他并非剑道一直盛传的神话——天剑?
    不!剑圣真的不服!他不服在自己的神圣境界之上,还有一个他仍未达至、超越他
想像的——天剑境界!
    这数十年来,自从他悟剑开始,他已曾数番上剑峰拔英雄剑,每次皆失败而回;每
次失败后他都加紧苦练,他认为自己未能拔剑,也许是自己境界未足而已;这一次上剑
峰,已是他一生中的第八次……
    也是最令他感到沮丧的一次!
    他已悟出其圣灵剑法的第二十一剑,他相信自己于十年之内,也无法再悟出第二十
二剑,他的剑艺已到了他此刻的极限,若今次不能拔出英雄剑的话,他,便要再苦练!
    苦等十年!
    故而,这一次上剑峰,也是剑圣最久的一次!他仍牢牢的守在英雄剑畔不远!他不
甘于立即离开!
    然而,无论他有百般不甘,千般不平,万般不服,剑峰上屹立着的英雄剑还是无动
于衷,像在苦劝剑圣别要勉己所难,何苦呢?何苦?何苦?
    遽地,在一片不甘的死寂之中,剑峰蓦然响起了“滴”的一声!
    那是眼泪堕到地上的声音。
    啊!那是……
    剑圣的一滴眼泪?
    他,竟然流下一滴眼泪!
    英雄双剑仿佛在看着他这滴眼泪!
    黝黑穷苍仿佛也在看着他这滴眼泪!
    甚至诸天神佛,也似在看着他这滴稀奇的、罕有的泪!
    只因他是一个绝世强者,他绝不该流泪!
    但,谁又会明此剑者圣者的心?谁会明白他这滴眼泪?
    只有剑圣自知!但听他狠狠盯着自己这滴堕到地上的眼泪,恨恨的吐出三个字:
“英!雄!剑!”
    “想不到,本剑圣自五岁开始,已从没流过半滴眼泪!甚至当年弃龚兰而去,我也
从没半点伤心!今日,你俩,竟令我气得——”
    “流下眼泪!”
    原来,剑圣是给英雄剑气得流泪?
    不错!赫见剑圣此刻胸膛急速起伏,以他的修为,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胸膛亦本
应静若止水,显见他已羞怒难当,不得不发!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8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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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可怕的是,剑圣落到地上的那滴眼泪,赫然被他紧紧盯得急速蒸发,顷刻化为一
缕白烟!他的目光流转,狠狠落到英雄双剑之上,双目崭露一股毁灭性的可怕凶光,杀
意毕露,他高呼:“好!英雄剑,既然你俩这么清高,这么宁碎不屈,誓死也不让本剑
圣得到你们!那,本剑圣也不会让任何人得到你们!”
    “我已不想再见你们,在受你们的侮辱!最乾脆的方法,就是——”
    “把你们彻底毁灭!”
    羞怒填胸!剑圣一发不可收拾,再难自己,他猛地举起自己的无双剑,便往英雄双
剑斩去,他要毁剑!
    惟就在无双剑已劈至英雄双剑两尺之内时,两柄英雄剑赫然“嗡嗡”作响!似在哀
鸣!
    剑圣见状大喜,他狂笑:“哈哈!英雄剑,你们终于害怕我了?你们终于肯屈膝哀
求我了?你们终于知道我是天下无敌了吧?哈哈哈哈……”
    剑圣一面笑,手中无双剑的劈势却未止,无论剑在哀求他与否,他已决定毁剑!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间,“波”的壹声!剑圣的剑却霍地顿止了!
    他顿剑,只因为,他心头遽地升起一股很怪异的感觉!
    他感到,有两股很可怕的感觉至正向剑峰逼近!是的!他肯定自己没错!这两股令
他这个剑圣也感到可怕的感觉!
    同一时间,英雄双剑又再度“嗡嗡”作响!
    剑圣似受到极端震憾:“什……么?原来你俩剑鸣,非为我乞求,而是在呼唤你俩
的主人?难道……?”
    “正逼近剑峰的两股可怕感觉,便是你俩不惜等了千百年寂寞岁月的主人?”
    “但,为何这两股可怕的感觉当中,有一股感觉极不稳定?就像连他自己也不愿拥
有这股可怕的感觉?”
    “呵呵!很好!那本剑圣更想看看,到底英雄双剑渴求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还有
那股极不稳定、连自己也不想拥有的可怕感觉,究竟发自——何方神圣身上?”
    剑圣并不用等候多久!就在他沉吟之间,他身后遽地已响起两阵破风之声……
    有人来了!
    是英雄剑等待的主人来了?
    不!剑圣不需回首,以其盖世修为,已立时知道来者并非英雄剑的主人!
    尽管他身后的来者所散发的剑气,已是一等一的剑手,但,若论英雄,他们还不配!
    剑圣头也不回,也没看来人一眼,已独自冷笑:“你们虽已是一流剑手,但还不佩
上剑峰!”
    “以你们这样的废物也不配浪费本剑圣的时间!”
    “给我——”
    “滚!”
    最后的一个“滚”字乍出,剑圣仍没有回首看身后的人,却霍地把手中的无双剑往
地上一插,“铮”的一声!无双剑入地后登时把地上无数野草震飞,俨如万剑穿心一般
直朝身后俩然劲刺过去!
    无双未出,已把无数长草幻化为剑,万物皆剑,好匪夷所思的剑道修为!
    这就是剑圣自五岁练剑,练至四十二岁所凝聚的盖世功力!
    他真的人如其剑,是一柄举世无双的——剑!
    这边厢,应雄、英名及小瑜三人刚好攀上剑峰之巅,第一眼,他们便看见剑峰的入
口,立了一块墓碑,上刻“大剑师之墓”五个大字,显见此墓是后来上山求剑的剑手们
不忍见大剑师暴师荒山,把他安葬于此!
    第二眼,应雄、英名、小瑜便看见……
    一道滔天血浪!
    是比他们三人更快上山的剑龙剑虎所喷发的滔天血浪!
    天啊!
    当应雄、英名及小瑜定睛一看究竟之时,他们才发觉,此刻的剑龙剑虎,浑身赫然
给无数毕直如剑的利草穿过,草尖从他们的身躯正面刺入,再由背门刺出,早已把二人
刺为两头刺猬,血淋淋的相当骇人!
    想不到以剑龙剑虎如此一流的剑手,亦在闪电之间中“剑”,他们唯一可干的,便
是鼓尽宝力以手上的金色龙剑及银色虎剑挡着自己的心坎要害,饶是如此,他俩手中的
龙剑虎剑亦给长草震断,但总算没让至命的长草刺进心坎,自救一命,惟亦已伤重倒在
地上,寸分难动!
    是谁有此惊天动地剑艺?可以差点把剑龙剑虎这两个一流剑手击杀于股掌之间?又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动不动便剑出无情?
    是他!
    应雄、英名与小瑜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个正站在英雄剑畔的魁梧身影之上!他们三个,
已来不及欣赏、赞叹英雄剑如何盖世,因为此刻那个站在英雄剑畔的人,尽管仍没回首
看自己伤了什么人,却已开始以其低沉而威严无比的声音,道:“废物!”
    “听你俩适才剑抵挡我以草所化的剑势声中,我已听出你俩所用的剑一柄刻龙,一
柄雕虎,你们就是最近冒起的剑手——龙虎双剑,是不是?”
    好利害!他头也不回,单是听声,已可听出剑的形状,可知他这数十年的生命对剑
何等痴迷?何等了解?
    “嘿嘿!不过你们的剑尽管龙刻虎,尽管价值连城又如何?就让我教你们,剑,并
不是用来‘看’的,剑,只用来——‘战’!”
    “用剑作为自己身份地位的装饰,实在是一件——自毁行为!”
    那剑龙剑虎虽受重创,倒在地上难以动弹,惟神智仍然清醒,骤听此语,不由双双
面现愧色,可惜二人咽喉左侧,俱已被利草划伤,此时若一说话,咽喉势必血如泉涌,
实是有口难言。
    此时,仍是背向众人的剑圣,猝地双耳一动,似有所觉,但听他又续说下去:“老
夫所等的人亦已来了!”
    “好!就让老夫看个清楚,到底英雄剑所等的主人如何英雄盖世?”
    “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语一出,剑圣猝地回过头来,定定的瞪着应雄、英名及小瑜!不,应该说,他的
目光,只落在应雄及英名身上!
    礼尚往来,应雄也老实不客气回望剑圣!只有英名,目光依旧低沉而不显眼!
    “是……你?”剑圣的目光又再次收紧,只全神落在应雄身上!
    应雄眼见这个闪电间便杀败龙虎双剑的高手一脸敌意的瞪着自己,并未感到害怕,
他从不害怕,也许,这正是他的缺点!因为这缺点会令他经常陷于生死危险的边缘,他
淡淡的反问剑圣:“你,认识我?”
    剑圣冷笑:“我当然认识你,纵然我没见过你,但你在你娘肚内的时候,已能散发
一股皇者剑气,这样独特的对手,我怎会不记得你?”
    对!当年应雄在慕夫人肚内的时候,剑圣已能感应到他天生的皇者剑气,如今应雄
已在眼前,剑圣不用多看,只稍一感觉,已知道他是谁了!
    而应雄等人虽见眼前强者一击杀败龙虎双剑的惊世修为,却并未知他是谁,惟是剑
圣此语一出,应雄亦立即猜得眼前的人是谁了;饶是他处变不惊,还是无比震异的道:
“你,就是那个约我十九岁时决战的——”
    “剑?圣?”
    “不错!”剑圣爽快的答!他的目光仍是紧紧盯着应雄,更早已把低沉的英名漠视
不理,他此刻的双目之中战意骤升,且还一面暴喝:“小子!本剑圣已等的不耐烦了!
既然你已上剑峰遇上我,而适才的英雄剑又在呼唤主人,想必你如今的修为已经不浅!
我俩,不如就在这个寒山之巅,这个夜晚——”
    “决!”
    “一!”
    “死!”
    “战!”
    “吧!”
    决一死战?
    万料不到,剑圣说战便战,完全不等,完全不考虑应雄年方十六,完全不考虑以大
欺小这回事!他如斯直截了当,只因他已被应雄身上的皇者剑气挑起了不能再忍的旺盛
战意!
    应雄未及回应,剑圣的无双剑已剑光乍起!
    他,这一次没再以草为剑!
    他真的出剑了!
    插在地上的无双剑已铮然拔地而起!
    剑有许多种!
    不过“它”,却是最不受大多数剑手欢迎的那一种!
    皆因“它”虽是一柄极强的剑,也是一柄极霸、极凶、极恶、极难驾御的剑!
    包何况,“它”更握在一个所有武林群雄都极度忌惮、为剑可以不惜干任何不正常
事的疯狂剑客——剑圣手上!
    剑圣此刻双目的战意如狂,他的无双剑亦剑如人狂,虽并没握在主人手中,惟已给
剑圣的强横真气牵引,从剑圣身后拔地而起,人剑互狂,电光火石间,无双剑已在剑圣
隔空带动之下,势如“一”道惊世长虹般直朝应雄劲射而去!
    是——
    “剑一”!
    江湖盛传,剑圣的剑艺已臻至当今武林所有剑手的巅峰,更是前无古人,虽未能肯
定会否“后有来者”,目下却已剑霸无敌,其所悟的圣灵剑法以“剑”字配合数目顺排,
每招皆各有特色及其独特利害之处,由剑一至剑二十一,竟合共二十一圣剑之多!
    此刻他所使的虽是圣灵剑法的第一剑“剑一”,但却简单直接,这一剑剑势不单快、
劲、狠、绝,更蕴含一股叫人惊心动魄的压逼力,就在这一剑方圆五丈之内,所有树木
的树皮均给其无形剑气切割得“体无完肤”,树屑漫天翻飞,一时蔚为奇观!
    然而,被“剑一”直刺的应雄,尽管为剑圣说战便战,不顾一切的性格感到微微讶
异,却并没有被这惊天动地招势所摄,仍旧镇定如常!
    这怎么可能?剑圣这式“剑一”,即使是已伤倒地上的剑龙剑虎未有受伤,也没把
握抵挡,因为尽管他们是一流剑手,适才亦已在剑圣未使圣灵剑法前重伤,更何况剑圣
如今所使的是其拿手好戏的圣灵第一剑?杀伤力更是非同凡响!
    伤重难言的剑龙剑虎亦不约而同认为,应雄的镇定根本全不可能!他不是因为自视
过高,便是过于愚昧,完全不懂剑圣“剑一”的利害!
    甚至小瑜亦为漫天给“剑一”切割的树屑而花容失色,她惊呼:“应雄……表哥!
你……快避……”
    可是应雄却对小瑜的惊呼置若罔闻,嘴角仅泛起一丝漫不经意的浅笑,那丝经常在
他脸上出现的浅笑,事实上,剑圣出剑甚至比闪电还快,要避,也不是一件易事!
    劲招临门!应雄何以只是泛起一丝浅笑?剑龙剑虎及小瑜均无法明白,只有被剑圣
忽略了的英名,看来却明白其中原因,尽管他仍一贯木无表情,他的眼睛,也隐隐流露
一丝佩服应雄之色!
    他何以会佩服应雄?
    那只因为,从应雄的眼神之中,他已看出他将要干一件极度惊人的事!
    他佩服他的胆识!
    应雄,他不但对剑圣的“剑一”不闪不避,突如其来地,他还以一个相当匪夷所思
的方法破此夺命一招!
    就在剑圣的无双剑已劲射至其跟前咫尺之间,应雄,赫然将自己的咽喉向无双剑的
剑锋送去!
    天啊!他竟引颈挡剑!
    他在找死!
    骤见应雄以颈挡剑,剑龙剑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此子必定在“剑一”
的无俦剑势之下吓得疯了,小瑜更是“啊”的一声惊呼!
    唯有英名,口虽没喝采,一双深沉的眼睛却在为应雄喝采!
    就在众人均认为应雄必死无疑之际,猛地“蓬”的一声,无双神剑,赫然于应雄咽
喉一寸之前停住了!
    无双纵然顿止,但剑一的惊天剑势亦沿着应雄咽喉卸向其身后远处的数棵丈高巨树,
登时把这数棵巨树拦腰轰断!
    好可怕的剑一!这一剑若非剑圣及时收势。应雄的头颅与脖子早已分家,但剑圣为
突然收剑?
    但见剑圣已一脸铁青,双目如炬瞪着应雄,怒气冲冲的喝:“小子好大胆!从来也
没有人敢无视本剑圣的圣灵剑法!也从来没有人敢不闪不避,即使他们最终还是避不了!”
    剑圣仍是将所有注意力集中于应雄之上,对于英名,他依然未有再看一眼!也许,
全因他之前虽极想一见那个不想拥有可怕感觉的人,可是一见之下却又觉不外如是,英
名眼里根本没有剑圣所需要的斗志!战意!剑圣根本不认为他会是对手!
    应雄闻言邪笑:“是吗?正因为那些人想闪避你的剑,所以才会更快死在你的剑下!
缘于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剑中圣者、不顾他人的狂人,一定最喜欢杀那些想闪避你剑锋
的人,否则若给他们闪得了你的剑,你岂非很没面子?”
    应雄居然敢说剑圣是自以为是、不顾他人的狂人,一旁的小瑜与及剑龙剑虎也不由
自主为其担心,只是剑圣却出奇地并不恼怒,也许他亦自知自己“自以为是”,他根本
便有足够资格自以为是!他仅是盯着应雄冷问:“所以,你便索性不闪不避我的剑?”
    应雄自信地颔首答:“正是!反正我虽然在这五年间熟读各家剑谱,但毕竟最擅长
的,是我爹传我的慕家掌法;若与你论剑,我仍有所不及,既然你不守我俩十九年之约
战率先出手,这一剑也分明以老欺小,我自知这剑未必可一避了之,便索性不避,我要
破你的——剑!”
    乍闻“破剑”之言,剑圣的脸上更是盖上一层寒霜,他的语气益趋冰冷,嘿嘿问道:
“嘿!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近这二十年来,我剑圣剑招一出,从没有一人可破我
的剑,这个‘破’字,已没在我的耳内响过二十年,你,居然说自己适才引颈迎上我的
剑,不是自戕,而是为破我的剑?”
    应雄悠然自得的道:“不是吗?剑圣!亏你已有半生悟剑修为,居然还不明白,剑
诀之中绝无规限?一个人未必需以剑破剑,只要能有方法破剑便行!适才我引颈迎剑,
便是我破剑之法!你瞧!你不是因为我引颈迎剑而不敢杀我吗?”
    应雄居然说剑圣因其引颈迎剑而不敢杀他,剑圣益发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但还自恃
是一代剑圣,未有即时发作,切齿叱道:“呸!小子一张嘴可是狡猾得很!本剑圣怎会
不敢杀你?我只是因为你竟有胆识迎上我的剑锋而顿剑!我看不透有任何理由你会不怕
我的剑?我要清楚知道原因!”
    应雄又笑:“哈!剑圣!这就是我比你聪明之处了!我早知你一定会好奇我为何这
样做而必会收剑!于对战中引发你的好奇心,正是我的战略!别忘记剑手论剑,除了比
较功力、剑艺、剑理、还有——战略!而单以这一招,你已在战略上败给了——我!”
    应雄愈说愈张狂,竟说不败的剑圣败给他,剑圣更是怒火中烧,忽地,他再也难以
按捺满腔怒火,暴喝:“小子好无礼!我剑圣修剑一生,从未有一人能够‘败’我!即
使是我当年的师父最后亦败亡在我剑下!本剑圣就偏要看看你除了战略……”
    “在剑艺方面还有何本事?”
    此语一出,剑圣的无双剑瞿地又剑随声起,“霍霍”两声!无双剑赫然幻化为二,
两剑分道扬镖,分前后两路向应雄身前身后攻去,正是剑圣圣灵剑法之——剑二!
    一剑于举手投足间幻化两剑,且剑势比剑一更狠更猛,方圆两丈内的树林竟尔顿被
剑势所断,更教剑龙剑虎看得目定口呆,小瑜亦看得再不懂高呼了!
    然而应雄,却仍是淡淡一笑!
    他适才引颈迎剑,以引起剑圣好奇的破剑战略,此刻已无法管用!但他依旧泰山崩
于前而不变色,那只缘于……
    他虽然自知以自己这五年熟读的各家剑谱,还不及剑圣接近四十年的剑道修为,但,
以其资质身手,他仍然有信心可……
    避过剑圣这一剑!
    果然!千钧一发间但见应雄弯腰向后一抛,已然避过剑圣前后夹攻的两柄无双剑!
    在场的剑龙剑虎登时在心中暗暗喝采,他们万料不到,适才在剑坟与他俩斗嘴的这
个神气少年,确是有足够实力神气,他闪避剑圣这一剑的身手,就连他兄弟俩亦自惭不
如!
    剑圣更是暗露赞叹之色,眼前这少年年方十六,但已有剑圣十六岁时应有的身手,
不由高声道:“小子好俊的身手!今日你若不死在我剑下,他日剑艺必可直追本圣!可
惜你已再无机会!”
    何以剑圣认为应雄再无机会?原来,应雄一个翻身避过前后夹攻的无双剑,但两剑
同时相碰,“嗤”的一声!其中一剑顿时烟消云散,原来只是剑圣所发剑气形成的剑光
幻影,真正的无双剑在与剑影相碰后忽地一个回势,猛然再向应雄狂攻过去!且还如有
眼睛一般,追刺应雄!
    这才是真正的——剑二!
    剑不但有一层攻势!还有第二层的汹涌攻势!
    这一着倒是真的大出应雄意料之外,但应雄反应也是不慢!他眼角一瞥插在自己身
畔不远的英雄双剑,陡地心生一计!
    他纵身移位,更飞快移至英雄双剑三尺之前,高呼:“剑圣!我就在英雄剑前,你
这式剑二若真的把我一剑穿心,剑势亦势必将英雄双剑粉碎,看你样子不也是想拔出英
雄剑吗?你有胆便把我与英雄剑一并毁了吧!”
    应雄果真聪明绝顶,自己手无寸铁之下,竟想出以英雄剑作出掩护,心想剑圣必定
不忍毁了英雄剑,谁知只闻剑圣发出一声残酷笑意:“小子!你千算万算,算无遗漏,
这次倒是算错了!你以为我不敢毁英雄剑?不!你们未上锋前我已准备毁掉他俩,如今
正好把你及剑……”
    “一并消灭!”
    应雄闻言极度震惊!他万料不到,一生求剑的剑圣居然会可以狠下杀手毁英雄剑,
可惜他已后悔莫及,要闪也莫及!
    无双剑已飞至他眼前两尺之内,他已再难闪避,惟一之策,是——硬挡!
    但他根本手无寸铁,如何可挡普世无双的——无双神剑?
    生死就于毫发之间,应雄倏地又升起一个念头,一个最后念头——他并非完全手无
寸铁,如果他能拔出他身后三尺的英雄剑的话……
    只要能拔出英雄剑这盖世“有双”的剑,便能抵挡剑圣盖世“无双”的无双剑!
    一念及此,应雄更是不由分说向后踏一步,也好!他心想,反正他也很想知道,自
给这个曾被剑圣喻为剑中皇者的人,会否是英雄剑地老天荒般等待的主人?他可也配当
英雄?
    而就在应雄踏后一步,伸掌欲拔其中一柄英雄剑抵挡无双剑的时候,他是否英雄剑
主人的答案,亦即时揭盅了!
    从没有人能近至英雄双剑方圆两尺,假若有人甫踏近两剑两尺范围之内,剑便会自
现裂痕,巷要警告来人别再接近,否则它俩将迸为剑碎!
    应雄此际踏后一步,当然亦已欺进英雄剑两尺范围之内,就在此刻,他不但为正攻
近的剑二全身崩紧,他也为自己会否是英雄剑主人而全身崩紧。
    瞿地,他赫然听见了一阵“叻勒”的剑裂声……
    啊!剑传裂声,亦即表示,剑认为他——不配?
    他并非英雄剑期待的主人?他不是?也不配是?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应雄陡地感到内心极度不是味儿;虽云他亦不希罕真的要得
到英雄剑,但毕竟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应雄似乎失望得太快了!因为他蓦地又瞄见,崭露裂痕的,原来仅是……
    其中一柄英雄剑!
    另一柄英雄剑……
    却仍旧安然无缺!
    一剑抗拒,一剑无缺,那岂非表示,只有一柄英雄剑认为他不是其主人,另一柄英
雄剑却并不抗拒他?
    他,是另一柄英雄剑等待的主人?
    只是,那柄抗拒他的英雄剑所等的主人又将是谁?会否是……
    可惜在此乍惊乍喜的一刻,应雄已再无余暇深究这个问题,他亦已再无余裕拔出那
柄并不抗拒他的英雄剑抗敌!因为那柄英雄剑距他较第一柄英雄剑为远,而剑圣的无双
剑却已刺至他身前一尺!
    他已来不及拔出那柄英雄剑!
    即使他配!
    倏乎之间,无双剑尖又送前半尺,直至应雄脸门,惟应雄虽手无寸刃,他亦绝不会
坐以待毙,他陡地目暴喝:“剑圣!你和你的剑实在欺人太甚!你以为你要杀的人一定
必死无疑?不!我偏不信你可杀我!”
    暴喝声中,应雄猝地鼓尽其父传他的慕家掌法所有功力,双掌一合一夹……
    他赫然要徒手把无双剑锋箝制!
    他拼尽了!
    从没有人能在无双剑下幸存!更从没有人敢以血肉之手,企图箝制无双!
    若真的有这个人,这个人便一定是一个狂人!勇者!一个像剑圣一般疯狂的人!
    就连剑圣也暗暗惊叹,此子之张狂竟一如自己,他竟以双手夹剑?他可以吗?
    不!他真的可以!
    只见无双剑锋在应雄豁尽全力的双掌一夹之下,剑势登时发生了弹指间的窒滞!
    他居然真的夹着了无双神剑!
    然而,尽管应雄夹着了无双神剑,惟以其今时今日的内功修为,纵然相当不错,却
还是未及剑圣!
    任他已硬生生把无双剑锋紧夹,无双剑却仅是给其双掌制肘了一弹指间的时刻,接
着,无双剑势再起,复又势如破竹地朝应雄脸门再刺前数寸,眨眼间剑锋已距其脑门不
过数寸!
    这一刻,就连剑龙剑虎亦认为应雄是死定了!小瑜更是急得泪如涌泉!
    剑圣却是战意更烈,尽管他惊讶于应雄的胆识,惟从没有人能在无双剑下幸存,他
并不想打破自己这个惯例!
    今日,他一定要他——死!
    他要杀的人一定不能再——生!
    是的!应雄确是必死无疑,如果此刻没有人可以或愿意援手的话……
    如果……
    可是……
    可是有一个众人认为他未必有能力可以援手的人,他,却蓦地援手了!
    “嗖”的一声!应雄于此生死存亡的刹那,蓦地惊觉,有一条极快极快的人影遽地
在其身后出现,接着“伏伏”连声!一双稳定的手更自其身后划过他脸门两侧,赫然已
像应雄的双掌一样,伸前与应雄一起夹着刺近的无双神剑!
    霎时“波”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无双神剑在“四”掌嵌制之下,汹涌无匹的剑
势终于给完全遏止了!
    而峰上的所有人,此时亦全都呆住!
    剑龙剑虎呆住了!他们万料不到,这个有能力用掌与应雄一起嵌制无双神剑的人竟
会是他!竟会是那个他们一直施以白眼、认为他像狗般尾随应雄的人!
    小瑜亦呆住了!她亦没料到他竟能、竟敢在剑圣夺命剑下相救应雄!
    剑圣亦呆住了!他呆住,全因为他一直都没太注意这个出手相救应雄的人,他早已
认定此人没有斗志,不值一顾!谁知此刻一经出手的他,整个人赫然判作两人!他本来
意志消沉的双目突然精光四射,耀如一柄剑,一柄天生的剑!
    天剑!
    不错!出手与应雄合力嵌制无双的人,正是一直木然旁观的他!
    就在慕夫人死去五年后的今日,他终于再度为应雄而出手了!
    他终于为了应雄,战这场不可战之——战!
    变生肘腋!应雄亦是从没想过,纵是英名在这五年来意志消沉,不思进取,武功毫
无寸进,功力早已落在应雄之下,却居然仍有能力与他一起合力嵌制无双剑,相信其潜
能仍未完全发挥!而正当应雄怔忡之间,更令他及所有人震憾的事情相继发生!
    死寂的剑锋之上嘎地响起“鸣鸣”两声长鸣!
    众人一听之下,登时已分辨出鸣声出处!鸣声,原来发自——两柄英雄剑!
    它俩像在呼唤已与自身近在咫尺的两个主人!
    原来,就在英名闪至应雄身后,与他合力嵌制无双之际,他亦已同时闪进英雄双剑
方圆两尺之内,那一刻,他亦与两剑近在咫尺,惟,出奇地,两剑并没崭露裂痕!是否
表示,他,亦与应雄一样,是其中一柄英雄剑苦待已久的——主人?
    已经不用再怀疑了!就在两柄英雄剑“鸣鸣”长鸣之际!它俩,已经自行为场中众
人说出答案!
    突如其来地,两剑在长鸣之间,霍地无人自拔,“铮”的一声冲天而起!直飞上十
丈之高,接着,两柄英雄剑表面石层,更在半空之中发出“噗”的一声!
    爆开!
    石层爆开,登时露出石内两柄英雄剑的真身,只见两剑的外观虽仍如石剑时期那样
平平无奇,惟那股剑光,却是森寒万丈,甚至比剑圣的无双剑,还要更亮更光!
    啊!英雄双剑经过千百年来的无声苦待,终于也成为真正可以举世瞩目的——英雄
剑!
    同一时间,英雄双剑更急速下坠,又是“铮”然两声!剑,已双双飞插在应雄与英
名跟前,像是两个忠心不二的仆人,静待着主人的命令!
    剑,并没有负了当年大剑师的苦心与期待,更没负了它俩宁为石碎、不作剑存的无
比决心,它们,终于找着它俩的主人了!
    难以置信!此刻剑峰上每个人的脸上,尽皆像写着难以置信这四个字!就连应雄及
英名,亦难以置信自己真的是英雄剑命定的主人!
    那双剑龙剑虎,此刻更是羞愧难当,他们适才也曾出言羞辱英名,却不虞他才是可
以匹配英雄剑的——英雄!
    小瑜更是喜出望外!她早已认为英名一定会如其亲生娘亲秋娘及其义母慕夫人所愿,
一定会成为英雄,如今英雄剑既已顺从他及应雄,岂非表示,英名也会是一个英雄?
    然而整个剑峰最难以置信这个事实的人,首推——剑圣!
    剑圣,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无法相信英雄剑痴等百年千年的盖世英雄,
竟然是眼前这两个年方十六的少年!竟然不是他自己!
    难道,以他圣者之尊,亦不配当上剑道的神话——天剑?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剑圣戛地朝两柄英雄剑反覆破口大
骂,极度失常、失态:“英雄剑!你俩怎可能是在等这两个小子?你们瞎了吗?你们怎
可能不顺从我?而顺从两个及不上本剑圣的小子?”
    妒恨焚心!羞怒交织!剑圣复难在自己,仰天怒喝:“天!”
    “你在耍我?你在耍我?”
    “你可知道我剑圣半生为‘剑’付出了多少?我付出了自己生命!尊严!最爱!如
今你却告诉我,我绝不是剑道之中最高峰的神话——天剑?天!你在耍我?你——”
    “在——耍——我?”
    无法控制的怒喝声中,剑圣亦无法控制自己,他霍地使尽狂力,一把抽出仍被应雄
与英名四掌所夹的无双剑,接着举剑向长空疾劈!
    “霍霍霍霍……”一连串虎虎剑风声中,剑圣已赫然于弹指间朝天狂乱劈出三百多
剑,劈得日月无光,万里穷苍失色,恍如老天爷给剑圣的狂态吓得魂飞魄散!
    但剑圣犹不满足,他还是继续挥剑劈天,一直的劈呀劈,愈劈愈怒,愈劈愈恨,愈
劈愈狂,愈劈愈快!快得肉眼已甚难看见他的剑影!
    直至剑圣于极短时间内劈出逾万剑的时候,瞿地“隆”的一声轰天雷响!他手中的
无双,赫然已再度插在地上,插得方圆三丈内的地面也四分五裂!
    他终于停下来了!
    只见停下来的剑圣背回峰上众人,喘气连连,他如同一个被上天贬谪的天神般屹立
着,虽然依旧威摄众生,可惜却无比落寞。
    但听他似在自言自语,低声凄然呢喃:“不……可能!不可能的!上天不能让这两
个小子成为剑道神话,而我永远都只是圣!不可能的!我——不——甘——心!”
    应雄与英名乍见剑圣如斯凄然落寞,想到这中年汉为剑牺牲一切幸福,却始终被英
雄剑否定他攀上剑道极峰的地位,二人相互一视,也不由对剑圣同情起来。
    惟是,他们同情剑圣,未免显得太有同情心了!就在二人相视之间,剑圣的声音遽
地又转为邪恶!
    极度邪恶!
    “不……可能?嘿!我已是神是圣,又有什么不可能?”
    “老天虽然已命定他俩其中一个是剑道巅峰天剑,但,我剑圣为何不能把‘不可能’
变为‘可能’?只要我……”
    剑圣说到这里,遽地又回过头来,满含妒意的狠狠瞪着应雄与英名,咬牙切齿的道:
“小子!既然两柄英雄剑已接纳你们是主人,亦即是说,当有朝一日两柄英雄剑其中一
柄应验预言,被另一柄劈断之后,余下来的人和剑,便是大剑师预言的剑道巅峰神话—
—天剑,那末……”
    “若本剑圣要把自己不可能成为天剑的事实变为可能的话,是否,杀绝你们二人,
已是最直截了当的途径?”
    是的!剑圣所言非虚!若要把他不可能成为天剑的事实改变,便必需消灭两个能成
为天剑的人!纵使日后剑圣自身未必会跨至天剑境界,他仍是剑道中不败的最高峰!
    应雄与英名势难料到,剑圣居然恶向胆边生,然而更令他俩势难料到的是,剑圣的
剑,比他此刻的心更怒!更狂!更快——爆发!
    “铮”的一声!剑圣气劲急带,插在地上的无双剑复再被他至今仍算是举世无敌的
剑气急拔而起,但听他意态如狂,疯极嚎喝:“小子!我与俩本无仇无怨,今日却一而
再地非除你俩不可!”
    “你俩在九泉之下也可双双庆幸了!看我的——”
    “剑……”
    “三!”
    剑三两字乍出,给剑势急拔而起的无双剑,赫地又一剑幻化为二,剑分两路,分别
朝应雄及英名狂刺过去!
    剑圣这一剑为何会名为“剑三”?既名剑三,何以不是一剑幻化三剑,而仅是像
“剑二”般幻化两剑?可应雄与英名已无暇细想,因为此刻剑三来剑之劲之狠之快,甚
至比剑二更快上两倍,英名、应雄连忙一跃,虽及时避过此夺命一剑,惟剑势仍似有双
眼睛,紧追二人,剑又回势再刺!
    但更奇的是,二人在纵身避过此二剑之后,应雄虽依旧在努力摆脱剑三狂追之势,
惟英名却突然在某个方位停了下来,说也奇怪!一直紧追的其中一道无双剑影,在刺近
他身前之际,蓦地一个回剑,顷刻烟消魂散!
    英名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更大出正于剑峰某个阴暗角落的两个人意料之外,
那两个人,正是那唤作“剑慧”与“破军”的一老一青……
    “啊!好利害的剑中智慧!”那个破军远眺本来紧追英名的剑突然烟消云散,不禁
称许道:“爹!我早说过那黑衣小子不能小觑!虽然以他目前内力,仍逊于白衣小子!
但他似乎比白衣小子更了解剑,他随意所站的位置,正是剑圣剑三的其中一个破绽,所
以剑圣剑三所生的剑光幻影才会不攻自散!”
    剑慧也点头道:“唔!也许我对他也看走了眼!至少,我也想不到,两柄英雄剑所
等待的其中一个主人,真的是他……”
    那个破军又道:“爹!这两个小子的生死,甚或他俩是否天剑,对我俩只是其次!
既然如今英雄剑已现,我俩是否随时准备下手?”
    “不错!”那剑慧道:“莫名剑诀早已被大剑师刻在两柄英雄剑内,只要是与此二
剑心意互通的人一握此剑,便可人剑互通,感应刻在剑内的莫名剑诀,所以,当前急务,
我俩必须在这两个小子握着英雄剑前把英雄剑抢夺过来,因为,我俩不能让两个不是出
于我们‘剑宗’的人,比我们‘剑宗’……”
    “更强!”
    剑宗?原来这个剑慧与破军,是大剑师当年所创立的剑宗后人?
    是的!当年大剑师创立剑宗之后,神州虽衍生无数剑派,但始终仍以剑宗最强!只
是剑宗在千年的历史洪流中,逐渐变得神秘,飘渺而遥不可及!已甚少江湖人知道剑宗
之名,和剑宗的宗址在神州何处何方!
    剑宗本来已算是所有剑派之中最强一宗!但,剑宗内的人,甚至是如今当上掌门的
剑慧,都有一个隐忧,便是剑宗可能随时变得不再是剑道最强!
    缘于当年大剑师曾创下的莫名剑诀,曾扬言只有天生剑缘的人才能心领神会,若没
有剑缘的人,即使得物亦无所用,故大剑师亦不吝将莫名剑诀分别刻于两柄英雄剑内,
甚至把剑诀告诉继承他的剑宗掌门!
    可惜的是,历代剑宗掌门虽曾把这莫名剑诀代代相传,他们虽把剑诀背得滚瓜烂熟,
却始终未有一人能悟出剑诀真义,故此,剑慧与破军此刻欲夺英雄剑,便是为防范拔出
英雄剑的人在握剑之后,真的能人剑互通,且有天生剑缘,顿悟莫名剑诀的极理,届时
候,若给不是剑宗的人更快顿悟莫名剑诀,剑宗所有人颜面何存?
    故他们一定要阻止拔出英雄剑的人顿悟莫名剑诀!
    正当剑慧父子正密谋何时方是时机现身夺剑之际,这边厢,英名纵然轻易化解穷追
他的剑光幻影,但似乎穷追应雄的方是无双剑的真身,应雄在数番起落之下,已被无双
剑弄得疲于奔命!
    剑圣但见英名竟轻描淡写便把其剑三的第一道剑势瓦解,虽然恼怒,惟仍不禁高声
赞英名道:“小子好高的剑中智慧!你随意一站,便是我剑三的破绽所在!尽管你看来
斗志消沉,但本圣敢说一句,除了本圣,你是如今此峰上的所有剑手当中——最好的!”
    剑峰之上的所有剑手?那除了应雄与及剑龙剑虎,岂非还包括了藏身暗处窥伺的剑
慧、破军?看来,以剑圣的修为,早已听知有人在窥伺,他只是不需表示知道而已!
    得剑圣点名称赞,英名却竟然无动于衷!反而仍被无双剑追击的应雄,于百忙中犹
为其弟感到高兴,道:“这个当然了!老顽固!所以你更应当小心!今日我二弟若然不
死,他日你誓必败在他的剑下!啊哈……”
    应雄这番话不说犹可,一说之下,已是狂极疯极恨极的剑圣更是被气得“吹须瞪眼”,
剑圣狂喝:“妈的,你这小子最是对本剑圣无礼!我就要你死得——”
    “更快!”
    死得更快?如何可令应雄死得更快?
    此言一出,剑圣赫然身随声起,他的人,登时如一柄巨大的无双剑般,截着剑指便
向应雄狂刺过去!
    这便是真正的剑三!
    剑圣自己,便是剑三两剑之后的第三剑!
    他才是真正的剑三!
    天啊!
    无双剑如电临门!剑圣剑指如雷劈近眉睫!即使应雄如何聪明自信,亦绝对无法再
应付得来,英名见英雄身陷极度恐怖的险境!一直不喜大呼小叫的他也情不自禁紧张高
呼:“大——哥!”
    小瑜更是花容失色尖叫:“应——雄!”
    高呼声中,英名已使尽他毕生所能使用的速度,向应雄那方狂命扑过去!
    他一定要阻止剑圣狙杀应雄!他决不能让五年前慕夫人的死历史重演!
    他欠慕夫人已经太多!
    就在英名扑前的同一时间,剑峰某个暗角亦戛地传出一声高呼:“他们全部在忙着
互相残杀!是时候了!军儿!快去取英雄剑!”
    一声暴喝!一条矫健人影已自暗角电射而出,直向英雄剑飞扑而去,正是剑宗剑慧
之子——破军!
    破军一面扑前还一面笑:“哈哈!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英雄剑今日已是我们父子
俩囊中之物了!”
    破军满以为英雄剑势必到手,讵料就在它双手快要握着英雄双剑之刹那,千钧一发
间,一股浩然柔劲居然把英雄双剑平地拔上半空,破军登时一怔:“什……么?这柔劲……
不正像是弥隐寺那老秃驴‘僧皇’名动江湖的——因果转业诀?是僧皇那老鬼来了?”
    破军怔忡之间,一条白衣人影已从半空落下,一面还幽幽叹道:“虽然我师父僧皇
曾千叮万嘱我静看他俩命运,绝不要插手扰乱了他和他的命运,但,试问,我又怎能让
英雄剑落在不适合的主人手上?我又岂能——”
    “坐视不理?”
    破军定睛一看,只见从半空落下的来者竟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白衣少年和尚,
一脸的慈悲无奈,但听那少年和尚又叹道:“尘应归尘,土该归土!英雄剑既是他俩之
物,便该归他兄弟二人,英雄双剑,你这就给你的主人……”
    “去吧!”
    去吧二字一出,不虚随即双掌一卷,只见其掌劲过处,一股柔劲又再把自半空落下
的英雄双剑卷飞,分别直向应雄与英名那方电射而去!
    一想便知,不虚此举,是因他亦对剑圣咄咄相逼应雄、英名兄弟看不过眼,更不屑
剑慧父子乘人之危夺剑劣行,他才逼于无奈不听其师忠告,破诫插手!
    他把英雄双剑以因果转业诀带给应雄、英名,便是要他俩执剑与剑圣——公平一战!
    这边厢的应雄、英名,虽不明白何以剑峰上会遽地出现那么多人,但亦明白那白衣
少年和尚将英雄双剑送至二人那边,是要义助二人一把!闪电之间,二人已分别把英雄
二剑接在手中!
    然而就在二人接着英雄双剑的同一时间,二人瞿地齐齐感到,英雄双剑之内,像有
一颗可以与他俩人剑相通的剑魂剑心,为他俩倾诉一个二剑守口多时的秘密……
    “是……莫名剑诀?”
    不错!二人此刻在心里泛起的,正是莫名剑诀!
    惟是,二人此刻已感受到剑心内的莫名剑诀亦无补于事!缘于不虚虽希望他俩能持
剑与剑圣公平一战,但还是迟了!
    就在二人仍未能于仓卒间融会莫名剑诀之前,剑圣的快剑,仍然是直至目前为止唯
一天下无敌的快剑!
    快得不虚也预计不到!快得应雄与英名也未及提起手中的英雄剑挡格!
    迅雷不及掩耳!剑圣的无双剑已赫然电射至应雄脸门之前,而剑圣的剑指,亦已直
截向应雄丹田之位!只因他要在杀他之前废他的武功!他要他最讨厌的应雄死得最惨!
    “哈哈!小子!我要你在死的同时被废武功!我要你即使死,也要死得如同一堆没
用的废物!”
    剑圣暴笑如狂,手中剑指却仍不停向应雄丹田刺去,应雄虽极力迎抗,也仅以手中
的英雄剑“当”的一声格开射指眉睫的无双剑,但剑圣这一道剑指,他自知自己怎样也
逃不了!
    不!他逃得了!
    全因为,有一个人,无论应雄如何苛待他骂他,他都愿为他死!他都愿意为他成为
一堆没有武功的废物!
    就在剑圣的剑指已快可截中应雄的丹田之际,蓦听英名又再暴叫一声:“大——哥!”
    “我来代——你!”
    代他?他要代应雄?
    嗖的一声!英名虽来不及使用自己手中的英雄剑,却及时以自己最快最尽的极限,
顷刻身如化成一柄雷霆万钧的天剑,以身挡在应雄之前,赫听“噗”的一声……
    不!剑圣的剑指不单一指轰在英名的丹田之上,登时把他全身的武功真气轰散,废
了他的武功!剑指之力利如绝世神锋,更势如破竹划破英名胸腹,穿破丹田,自他的背
门而出,这一道剑指,真的如剑圣所言,不但会先把应雄变为一堆没有武功的废物,还
会把他变为一堆没有武功的死物!
    变生肘腋!就连剑圣也没料到英名奋勇若此,不禁与所有人呆住!
    大蓬鲜血,赫然泼满应雄一额一脸,他势难料到,自己向来刻意对英名千般苛待,
他还如斯维护自己,一时激动起来,向着鲜血淋淋的英名大叫:“二……弟!”
    小瑜更看的泪如泉涌,高呼:“英——名——表——哥!”
    应雄终于也不唤英名作贱人了!他终于也真情流露,唤他作二弟,他一直在心里暗
暗万分欣赏的二弟!
    英名但听应雄唤他作二弟,已是鲜血淋、濒死在即的他,也不由满足一笑,虚弱的
道:“大……哥,你终于……也愿唤我……作二弟……了?”
    应雄见他气若游丝,犹如斯记挂着他唤他作二弟的事,不由鼻子一酸,忙不迭道:
“不要再说……了!英……名!不!我娘亲……眼中的英雄,你……一直都是……我极
为欣赏的……二弟!”
    英名一笑,血不但从其丹田涌出,更从他的嘴里涌出:“是……吗?大……哥,其
实……我也一早……知道,你是……故意……对我……不好,是……娘亲……临终……
前叫你……要刺……激……我向上……进取,是……不是?”
    面对一个为自己濒死的二弟,应雄纵铁石心肠,不想露自己半点心声,此时也终于
颔首承认:“是……的!一切……都是娘的……意思!她吩咐我……无论……用什么……
方法,也要……激起……你的斗志,她希望……你不要辜负你亲生娘……亲所望,成为……
真正的……英雄!”
    英名又是一阵苦笑:“可……惜,我真是……太不中……用,我一直负了你娘……
与我娘的期望,更……负了你的……一番苦心,如今,我……不但已经……武功……全
废,还……快要……死……了……”
    “不!”应雄低呼:“二……弟,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你比谁都……勇敢!甚
至比我……慕应雄更勇敢!你是我……引以为傲的……二……弟!你……才是真正的……
英雄!”
    “真……的?”英名复再苦笑一下,已是气若游丝的他更呈衰弱,他又道:“我……
很开心,因为,我今日……竟然听见你唤我……作二弟,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娘亲……
声声唤我……作英名一样,那样亲……切,原来,人生……的快乐……就是如此简……
单,就是听……大哥你……唤我……作一声……二弟……如……此……简……”
    “单……”
    说着说着,英名血淋淋的身子霍地软垂下来,他的气息亦一下减弱,应雄扶着他,
当然已感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流施,他……
    不行了!
    “二——弟!”
    应雄狂叫!高叫!绝望的叫!
    不!他不能让英名死!这个背负了他娘亲慕夫人与其亲生娘亲秋娘无限寄望,更可
能背负了大剑师天剑传说的英雄,他绝不能让他死!他宁愿以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
    可是,他已可感到被他掺扶下的英名,他的身躯已愈来愈冷,气息愈来愈慢,更何
况他已没有了武功护身,这个还未叫世人仰望的英雄,看来真的快要——英年早逝,应
雄,却连一点方法也没有!
    就在应雄悲痛莫名之际,一只手,蓦地从后搭着他的肩膊!
    那是一只依旧非常镇定的手!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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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了哪!不得了哪!”
    “法显,你何事如斯着急?”
    “我……我适才把斋菜送到僧皇老主持的禅房内,发现……老主持正闭目盘坐床上,
我满以为他在入定,不欲打扰他,于是……便想把饭菜放在案上就走,谁知僧皇老主持
突然睁开眼睛,对我温然一笑:‘法显,你今生慧根不深,势难悟道,但此生既已出家,
便是结有佛缘,来世亦必续佛缘,总有一天会悟道,孩子,别要气馁!’”
    “我实在不明白僧皇老主持何以会口出此言,就像一番对我的临别叮咛!后来,僧
皇老主持闭目一笑,嘴里又沉吟了数句,终于就一动不动,我……见好像有点不对劲,
遂大胆上前一探僧皇主持的鼻息,讵料一探之下,天啊……”
    “法显,把话说简洁一点,老主持……怎样了?”
    “老主持……他……他……”
    “圆寂了!”
    “什……么?僧皇老主持……竟然在不虚外游之时圆寂?那,主持圆寂前笑着沉吟
了什么话?可会是交托谁是新主持的遗言?”
    “不不不!僧皇主持并不是说这些!其实他说的话,我也不大明白;僧皇主持只是
这样说:‘红尘颠倒,真义难求;情义如火,人如扑火凤凰;凤凰不死,如何重生?英
雄不死,如何可知患难真情?不虚不虚,你还不……悟?’”

                  ※               ※               ※

    剑有情。
    剑,原来也有情。
    这是英名濒死前一刹那的感觉。
    就在他的眼脸逐渐无力地软垂下来之时,就在他的心跳得愈来愈慢、愈来愈若之时,
他犹可依稀瞥见,从他手里跌到地上的其中一柄英雄剑,竟尔在隐隐泛着一片迷蒙的光。
    恍如一片泪光。
    仿佛,这柄与英名产生共鸣的英雄剑,也在为它自己等待了百年千年的主人命运而
伤感落泪,泪盈剑锋。
    然而剑虽有情,人,却比剑更有情。
    英名只感到,此刻应雄掺扶着他的手出奇地用力,像是异常不舍他这个没用的二弟
一样,应雄对英名所有的赏识之情,终于尽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
    他不想他死!不单因他曾受其娘亲慕夫人所托,也因为他真心欣赏他!
    濒死当中,英名犹迷糊瞥见小瑜已哭得梨花带雨,她关心他,他也是知道的。
    然后,他又看见一只非常镇定的手,搭着应雄的肩。
    剧变陡生,纵是气如渊岳的剑圣,亦不禁为英名以自己性命代替应雄挡其致命剑指
而微微动容,也许剑圣向来视七情如粪土,他势难料到,世上居然会有人愿以死相救一
个甚至是血缘不同的义兄!
    难得的是,就连剑圣也为英名将死而动容,那个把手搭着应雄肩膊的人,却仍是相
当镇定,镇定得如同此人早知英名今日必死,一切都是其意料中事。这个人会是谁?
    原来,这个目睹剧变却依然不动不惊的人,正是不虚!
    白衣不虚!
    就在英名瞧见不虚搭着应雄肩膊之际,他的心遽地跳得更慢,他知道,他真的要死
了!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心跳生戛然而止,他终于再听不见自己任何心跳声。
    他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               ※               ※

    人间有个老掉牙的传言。
    传言,世人一直向往一见的凤凰,本是一头不死之鸟。
    每隔五百年,凤凰都会投火自焚,再从火里重生。
    重生后的凤凰,会完全脱胎换骨,甚至比投火前更眩人心目,动人心魄!
    然而,烈火无情,若投身熊熊火海,并不是一件容易忍受的事,要脱胎重生,便需
忍受赤热煎熬,让自己的身心在火海内“玉石俱焚”,随火灰飞烟灭!
    这简直是一项“壮士断臂”的自戕行为!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不死凤凰若不是一头鸟,而是一个人的话……
    那这个人为情为义投火自焚之后,将如何脱胎重生?

                  ※               ※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噗噗!
    英名遽然又听见了心跳声,且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睁目一看,只见自己置身于一座破庙神案上,更令他吃惊的是,他还没死!
    饶是未死,惟醒过来后的他,显然浑身乏力,此刻的他仅可勉强支撑身子,坐起来
扫视四周。
    “别太用力!”一个平静的声音猝地自庙门那方响起:“否则你若牵动真气,全身
经脉会再度逆乱,届时便白费你大哥的一番苦心了!”
    英名闻声随即转脸朝庙门那方瞥去,只见这个说话的人,竟是那个曾搭手于应雄肩
膊的白衣和尚!
    “让我先自我介绍!小僧法号——不虚!”他说罢合什行礼。
    “不虚?”英名微感讶异,眼前这和尚貌约十七左右,相当年轻,料想佛学修为不
高,惟一张脸却是平静无波,万变不动,若非慧根不浅,便是功力惊人深厚,也许这和
尚两者俱有。
    “不错!是般若心经内里‘真实不虚’的不虚。”不虚说时浅浅一笑,叹:“幸而
我来得及时,否则你……,唉,如今回心一想,我师父僧皇派我前来看你,除了是他希
望我能从你的命运里悟出什么外,也可能师父早以照心镜知悉你必逢此劫,故才会遣我
前来……”
    “亦即是说,是你把我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面对英名此问,不虚仅是轻描淡写的答:“可以说,你一半是被我所救。因我师父
僧皇不单能以照心镜预知红尘世事,还精通佛、医二理,我的武功及医理皆得自师父真
传,若你仅是给剑圣穿肠破腹,只要你一息尚存,以我所学医理救你不难,可是……”
    “你却先被剑圣以剑指废尽全身武功,才再受穿肠重创,伤势极为严重,单以医药
实在返魂乏术;纵使能有内力深厚的高手愿意牺牲真气保你心脉,你亦会因气息过度虚
弱而承受不了强大真气而死,要救你,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便是以我的‘因果转业诀’,将这个高手所牺牲的功力,由一道真气分化为逾百
道较柔真气,方才贯进你体内;这样一来你不但可保心脉,亦不会给强横真气摧耗过度
至死。”
    “可是,”英名遽然若有醒觉的问:“内力真气修来不易,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人,
有谁会为我这种人愿意牺牲自己修练多时的真气?”
    “这还用问?你,自己认为呢?”不虚温然反问,事实上,他亦为那个愿意牺牲真
气以保英名性命的人感到骄傲,他为人性仍有如此光辉,而为人性感到骄傲。
    不错!不虚所言非虚!到了如斯地步,这还用问?英名已知道是谁愿意牺牲功力救
他了:“是……我大哥?”
    不虚但笑不语,良久,方才唏嘘的道:“在你重伤濒死之时,那个现身欲夺英雄剑
的少年高手,其实唤作‘破军’;他夺剑,本是不想你和你兄应雄人剑互通,彻悟剑内
的莫名剑诀,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给我以因果转业诀把英雄双剑卷给你们,到得你俩握
着英雄双剑的时候,他便已不用再夺剑了,因为,你们想必已顿悟了莫名剑诀,他再夺
剑也是徒然!”
    是的!这点英名倒是十分明白!缘于当他接着不虚卷给他的英雄剑时,已骤觉一股
与剑相通的奇妙感觉,便像是豁然知道了传言刻在剑内的莫名剑诀似的,那剑诀……
    他仍记得!
    他更心领神会,完全明白!
    不虚道:“那少年高手破军其时还有一个父亲‘剑慧’匿在剑峰暗处,他两父子本
同属一个万剑源流‘剑宗’,此时见事情败露,亦不避嫌从暗处现身,再与其子破军一
起悻然离去。”
    “但,纵是我和大哥……已得悉了莫名剑诀,英雄双剑仍是当世无敌的好剑,他们
为何不把剑带走?”
    不虚道:“练剑者大都深信,剑有灵性,更会认定主人;既然两柄英雄剑已认定你
与你大哥是主人,他们得剑亦无所用,势难发挥英雄剑的万丈光芒,所以唯有放弃!”
    “只是,他俩不夺你们的英雄剑已是万幸,更遑论会牺牲功力救你,甚至以剑指误
中你的剑圣,虽然亦为你不惜舍命救你大哥而动容,但,他为剑执迷不悔!他亦绝不会
牺牲功力救你,以补偿他自己的过错!唯一算是他对你补偿的,便是他暂时放过你大哥,
只是他离去的时候,仍扬言三年之后必会与你大哥再续那十九年的中秋约战!”
    英名凄然道:“这之后,整个剑峰,便只余下我大哥和你,是高手了?”
    不虚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嗯!那双剑龙剑虎伤倒地上,也是自身难保!而我,因
要使用因果转业诀把贯进你体内的真气化分为百道真气,故亦不会是牺牲真气的人,而
你大哥已当仁不让,主动要牺牲自己功力保你性命……”
    “那,”英名听至这里不由一问:“他为救我,到底牺牲了多少真气?”
    不虚平静的答道:“也许我应这样说,你大哥其时抱着你相当激动,还疯狂骂天骂
地,喝骂天地别要夺去他的二弟,否则他娘亲与及你的生母,还有他对你的期望便完全
白费了!他为要救你,竟不惜把自己全身功力贯进你体内;你也曾习武,该知道一个高
手在瞬间狂泻全身功力,亦会距死不远,幸而有我在,我及时制止了他耗尽全身功力救
你,为他保存了半成功力自保……”
    半成功力?应雄身上只余下半成功力?那岂非是说,他为救英名,耗用了他九成半
的功力?
    英名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纵然早知道应雄向来对他不好,是为了激励他;但
他也从没想过,应雄对他是——如斯的好!
    英名仰天叹道:“九成半……的功力?大哥,你也……未免为我付出太多了。”
    不虚摇首:“多与少从来并无定义。在你眼中认为太多,在他眼中可能认为未足以
表达他救你的情切,一切只是因人而异!你为救他宁愿代他而死,而他,为救你亦不惜
要耗尽功力而死,多多少少,已经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还是……”
    不虚并没有把最重要的一语道破,然而英名已然明白,最重要的,还是他兄弟俩此
刻都未死,都能平平安安的再续这场兄弟缘份。
    英名忽地醒觉,问:“那,何以如今只得你我在此?大哥和……小瑜在哪?”
    “毋庸操心!为要觅地替你续命,我和你大哥于仓卒下只有来到这荒山古庙!折腾
整夜方才把你救活过来!目下总算雨过天青,他与小瑜已下山找些吃的,与及预算雇一
辆马车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我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就这样以两条腿回去难道不可以?何解要雇马
车送我回家?”
    不虚闻言,本是万变不动的他,脸色陡地凝重起来,他道:“别忘了,你被剑圣剑
指穿肠破腹之时,他已先戳破你的丹田,废了你的武功!”
    “你,如今已是一个平凡人!”
    英名一怔,难怪他醒过来后浑身乏力!其实这并不单是他受的重伤所致,更因为他
已被废了全身武功。
    不虚道:“我与你大哥拼尽全力,也仅可把你的命救离死亡边缘!至于你被废去的
武功,请恕我无能为力!而且,由于你被废武功同时受到剑圣重创,故在伤愈后甚至不
能像平凡人般用力,极其量,每日也仅可步行数里,否则便会疲惫不堪。”
    每日仅可步行数里?甚至不能像平常人般用力?那……岂非连平常人也不如?那岂
非是一个……废人?英名听罢不禁脸色微变。
    不虚目光闪烁,试探地道:“怎么样?开始后悔自己会何会那样冲动,不顾被废功
被杀之险,挺身维护你大哥吧?”
    “不!”英名面上虽有点变色,惟很快便平伏下来,他斩钉截铁的答不虚:“我不
后悔!即使事情再发生,我还是会再干一次!”
    “更何况,我早已不想再在武功上求进,有否内力已无关痛痒!这样也好!反正我
也想当一个普通人……”
    “但……”不虚还想说些什么,就在此时,蓦听庙门外又传来了一个冷静的声音,
道:“不虚,别要再说下去了。”
    “当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妥?也许这样一来,便连我二弟‘孤星’之命也扭转过
来,岂非更好?”
    语声清朗,一听便知是谁在说话,说话的人正是——应雄!
    只见应雄与小瑜已雇了马车回来,还停在破庙之外。
    应雄与小瑜缓缓步进破庙,小瑜乍见英名已经转醒,不由芳心大喜,喜极忘形奔上
前握着英名的手,低呼:“英名表哥,你……终于醒过来了?你没事便好了!”
    一语方罢,方才惊觉自己一时忘形紧握着他的手,有点不好意思,遂满脸通红的抽
手站到一旁,惟她的一双明眸隐泛着喜悦的泪光,显见她确是为英名醒过来高兴万分。
    英名却只管看着步进来的应雄,应雄似亦为他能醒过来而高兴,英名一时之间也不
知该对应雄说些什么,他讷讷的道:“大哥,我……”
    他很想感激应雄为救他而牺牲了九成半的功力,应雄却似乎比他所想的更为聪明,
未待他把话吐出,已迳自道:“二弟,别要再把话说出口,你想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
既然大家都已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又何必要硬说出来?反正无论说与不说,我俩以后……”
    应雄说至这里,突然一手搭着英名的肩,无比坚信的道:“都还是——好兄弟!”
    对!由始至今,他俩都是好兄弟!即使应雄曾因为想激励英名而对他不好,亦已经
过去了!他俩一个曾代对方接剑圣的夺命剑指,一个为救对方不惜耗用九成半的内力,
若还要互相言谢,只会流于婆妈,一切双方心里明白岂非最好?
    英名固亦明白应雄话中含意,他不期然轻轻点头,忽尔一手搭着应雄放在他肩膊的
手,一字一字的答:“没错!无论说与不说,无论以后遇上甚么,我俩也是——”
    “好兄弟!”
    此言一出,应雄当场豪情地笑了起来,不虚与小瑜,也是感极而笑。
    三人终于告别不虚。
    应雄、英名与小瑜纵然异常感激不虚这次的倾力相助,惟三人已离开慕府一日一夜,
恐防慕龙会认为他们三人有甚么不测,也只好即日赶回慕府。
    由于英名伤势仍未痊愈,应雄惟恐会牵动其胸腹伤患,遂亲自把他扶进马车厢去,
更安排小瑜坐于英名左畔,而车厢右侧还有一个位子,应雄于是回首一瞄正零仃站于不
远看着他们上车的不虚,道:“不虚,谢谢你今次倾力相助!是了!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虚摇首,神秘兮兮一笑,答:“好意心领了!但,我还有要是事待办,恐怕不能
与你们同行。”
    车厢内的英名及小瑜闻言,探首厢外,英名更问:“不虚,只不知……这一别,何
时再能相见?”
    不虚看着英名,饶有深意的答:“放心!我与你还有机会相见的!别忘了我曾提及,
我师父派我前来,本来是要从你的命运里悟出甚么,在我未悟之前,我一定会再见你们!”
    “一定?”应雄也插嘴问,他似乎亦很想再见不虚,因为这小和尚并不如某些和尚
般满口诫律,严正得令人厌烦。
    “一定!”不虚肯定的答。
    究竟,不虚还有甚么要事待办,致使推却了应雄欲送他的一番好意?
    就在三人走后,不虚才缓缓的转身,又再次步入破庙之中。
    刚进破庙,他已刻不容缓坐下,更即时盘膝运气,不消片刻,一大蓬鲜血已自其嘴
里“哗啦”喷出,登时染了他那袭白色的袈裟,情况狼狈非常。
    “好……狂……好尽好狠的……剑圣!”不虚一面抹去嘴角的鲜血,一面运气调息;
却原来,剑圣那式剑指之重,其实已把英名伤的返魂乏术,本已无法可救,纵使应雄愿
牺牲自己全身功力,亦未必可救得了他?
    只是,不虚眼见应雄救弟心切,可是以应雄一个人的功力,即使多么努力亦无补于
事,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见这双兄弟从此阴阳永诀,遂在以“因果转业诀”把应
雄的真气化为百道真气之时,更暗中牺牲自己其中的五成内力贯进英名体内,希望藉他
与应雄二人之内力,能把英名救活过来。
    惟他既已在使“因果转业诀”,又要同时牺牲内力,比诸应雄,倍是百上加斤;他
其实早已内伤,惟不想令应雄、英名感到有欠于他,故一直皆强忍内伤,强颜欢笑;此
刻三人一走,他已急不及待运气疗伤。
    幸而运气三大周天之后,他的内息总算平定下来,嘴角的血亦顿止,伤患已逐渐受
控。
    “剑圣,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你又……何苦下此重手?”
    “你可知道,纵然他已被废武功,今日他……不死,他必会有方法回复武功,他将
来的武功、剑道、甚至修为,将会比你……更好!他,将会是整个武林……”
    “最好的!”
    “你,又何苦先毁了……这个将会是你一生所遇最好的……对手?”
    甚么?为何不虚会说英名会有方法回复武功?这是否其师僧皇告诉他的?
    沉吟声中,不虚复再运气一提,又加紧疗伤下去,只是,当他半张的双目偶尔朝地
上一瞄之际,意外地,竟给他发现了一些物事!
    原来,在这破庙地上其中数块破砖之上,像刻有隐隐约约的数行字;不虚连忙定神
一看,只见这数块砖上所刻的字,似是被人以尖锐之物刻下,所刻的字痕并不太深,显
见刻字之人内力不高,甚至没有内力,那数行小字这样刻着:“不虚,虽然我一直不醒
人事,但我醒来后也可感到,把我救活的内力不单是我大哥,还应有另一股浩然内力,
我知道,那一定是你!我这个没用的人能够得你及大哥竭力相救,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
只是,我很想说一句——多谢你!朋友。英名”
    朋友?
    乍见这两个字,不虚不知为何,心头当场泛起一阵莫名的温暖。
    这数行小字,显然是英名转醒过来之后,趁应雄、不虚及小瑜不觉时暗暗刻在地上,
他明白,既然不虚不想他兄弟俩知道他也为英名暗暗牺牲了五成内力的事,他就如其所
愿,暗暗谢他好了。
    朋友……
    这两个字对不虚来说,是何等的陌生?他曾喝下孟婆茶,早已记不起他十五岁前有
何伤心往事,甚至记不起亲人,甚至记不起自己曾否有和他生死与共的朋友,抑是曾出
卖他令他心痛的朋友?
    而且,他资质又高,天性又怪,弥隐寺内的上下僧众也仅把他视作僧皇入室弟子看
待,鲜有人喜与他亲近,更遑论会有人视他如朋友?
    只有他师父僧皇,无论不虚多怪多钻牛角尖,还是大公无私、慈祥地向他循循善诱,
然而,师父始终是师父,始终并非可与他“平起平坐”的——朋友!
    “朋……友?”
    “原来,我这个皮脾气古怪的和尚,也可以……成为别人的……朋友?”
    不虚一直定定的看着地上“朋友”这两个字,仿佛看得痴了。
    他亦逐渐明白,其师僧皇派他前来一见英名,除了将来能令他“悟”之外,也因为,
他师父僧皇亦希望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好徒儿,一生之中能有一个与他生死与共的——好
朋友!
    无论是入世的凡夫,抑是出尘的高僧,都不能没有朋友……
    这就是僧皇对不虚的一番苦心。
    可惜,僧皇已经圆寂。
    剑在黯然。
    黯然的并不是属于应雄的英雄剑,而是属于英名的那柄英雄剑!
    马车仍在沿途进发,应雄早已同时雇了一个车夫,所以并没亲自在前驭马;他也与
英名、小瑜一起坐在马车厢内,静静的看着放在车厢地上的两柄英雄剑出神。
    他这才发觉,原来剑道一直流传的一个说法——人剑互通,确是真有其事!
    瞧此刻两柄英雄剑,一柄剑光异常焕发,一柄已黯然无光,恍如代表着两剑主人的
命运……
    一个虽已牺牲了九成半的功力,但假以时日苦练,功力必会全复,且加上悟自英雄
剑内的莫名剑诀,功力、剑艺亦会与时暴增,前途无可限量!
    一个却已武功尽废,即使已悟得了英雄剑内的莫名剑诀,即使能以莫名剑诀尽悉世
上所有剑法又如何?一个气力连女人也不如的人,前途必与那柄黯然的英雄剑无异!
    但,这又有甚么办法呢?
    任应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可以令英名回复武功的方法!
    正沉思间,蓦听本已困着的英名,忽尔半张睡眼道:“大哥,我知道,你又在想些
甚么。”
    应雄故意漫不经心的答:“哦?你似乎快要练成佛家的‘他心通’了?怎么每一样
事都说你知道?”
    英名看着他,道:“我知道,你一定又在想,如何可令我恢复武功。”
    此言一出,就连本已快倦的在车厢内困着的小瑜,亦不禁精神一抖,问:“应雄表
哥,事情既已发生了,你又何苦再想?即使再想千遍百遍,也还是无补于事。”
    应雄苦涩一笑,直认不讳:“不错!我一直都在想,到底如何能恢复你的武功!我
慕应雄就是对上天有这点不服!像英名你这样的人,为何偏会沦为平凡人?像剑慧、破
军、甚至剑圣那些只为剑而不顾一切的人,却有可以如斯纵横江湖?天道何以如此不公?”
    英名有气无力的笑:“也许,这就是命!尽管我如何躲,也躲不了。”
    “不!”应雄犹是坚持:“我就偏不信命!我偏不信人会给命运播弄!我偏不信命
运不能握在人自己的手中!”
    英名见他说得激动,不由伸手一搭他的肩膊,劝道:“大哥,我知你真的为了我好,
正如小瑜所说,此事已无法补救,你再想下去,只会有碍身子!其实,你适才对不虚说,
做一个普通人有甚么不好?这句话也是我的真心话!真的!我也渴望能平平凡凡的活下
去,或许,我的亲生娘亲,也会希望我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即使我活得平凡,亦未尝
不是一种福气。”
    是吗?这真的是英名的衷心话?
    应雄定定的回望他,一脸惋惜之情,隔了良九良久,他终于深深的叹了口气:“我,
明白。”
    “既然宁愿活得平凡,是二弟你自己的意思,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大哥向你保证,终此一生,我都会照顾你!”
    “我,一定不会有负我娘临终所托!”
    是的!一个人若能无风无浪、平平庸庸的度过此生,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更何况,能够得到应雄这种一诺千金的人,矢言会一生看顾他,人生至此,又夫复
何求?
    只是,这当中还有一些令人感到不妥的地方。
    例如,假如有一日,应雄比英名早死……
    假如又有一日,应雄不在……
    然而无论如何,应雄既矢言会一生照顾英名,他便真的坐言起行。
    就像一日之后,当他们三人终于回到慕府的时候……
    回到慕府之时,已是当日黄昏。
    饶是慕龙如何杂务缠身,他竟然已与一众家丁守在慕府门外,此刻乍见应雄回来,
不禁喜形于色,脸上焦灼之情一扫而空,可见爱子情切。
    然儿,当他瞥见马车骧内的英名,胸腹之位里满白布,似受重伤,当下已异常尖酸
的道:“哼!应雄、小瑜往念妻崖绝不需一日一夜,他俩却居然失踪了一日一夜,害得
我以为他俩遇上不测,派人四出寻找他俩下落,却原来,他俩仍安然无恙,只是你这贱
骨头遇上不测,才延误了他俩回家的行程!”
    多年以来,慕龙对英名仍是心存偏见,此刻见他受伤,嘴里更是绝不饶人!
    应雄听自己的爹出言异常刻薄,虽然很高兴其父在记挂自己这一日夜的安危,却还
是忍不住为英名辩护:“爹!请别再落井下石!英名并没拖累我与小瑜!反而,是孩儿
拖累了他!我……害得他废了全身武功!”
    骤听此言,慕龙倒是相当惊愕,惟他似乎并不太关心英名,也没追问他为何会因应
雄而废了武功,相反脸上却泛起一丝残酷的快感,笑:“嘿!这畜生已被废了全身武功?
呵呵!真是活该!是他累死你娘!今日老天爷教他武功尽失,还真是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说时又狠狠盯了马车厢内的英名一眼,英名低首。
    小瑜看不过眼,纵然慕龙是舅父,也忍不住插嘴道:“舅父,其实舅娘之死……也
全非因英名表哥之错,你这样说,对英名表哥实在不公平啊!”
    难得小瑜亦不畏强权出口相助,可是慕龙犹不以为然:“哼!小瑜,你们女孩子懂
得什么?当年死的是我爱妻,又不是你的亲人,你当然不感到那样心痛了!你怎会明白
我丧妻之痛?我偏爱拿他泄愤!谁敢管我慕龙的事?”
    慕龙说罢双目炯炯,小瑜毕竟是女孩子,一时给他瞪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只有应雄看着自己的爹如斯冥顽不灵,遽地平静的道:“爹,如果,孩儿要管你的
事呢?”
    慕龙一怔,他向来对应雄宠爱有加,不虞此时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愣愣问:“应雄,
你……”
    应雄黯然的道:“爹!也许我应把话说个清楚!这些年来我一直肆意奚落二弟,非
因我为娘亲之死而恨他,而是娘在临终前叮咛我要激发他的斗志!我根本从没有理由要
恨他!如今,我就更没有理由要恨他了,因为……”
    “他为了救我,不惜以身为我挡了剑圣的夺命一剑,才会沦至如此武功尽废!”
    “什么?”骤闻剑圣二字,慕龙不由大吃一惊:“你们……已遇上剑圣了?”
    “嗯!”应雄微应:“而且,他比我想像的还要利害!三年之后,他一定会来——
再战孩儿!”
    慕龙道:“嘿!既然这贱骨头已废尽武功,三年之后他也不能代你出战剑圣!他已
连半点残余利用价值也没有了,我们慕家还留他这贱骨头下来干啥?哼!我今日就要撵
走他!”
    “爹!”应雄见慕龙说话之间,竟作势步近,欲拉下马车厢内的英名,连忙一马当
先,拦在其父跟前,朗声道:“如今英名武功尽失,需要人悉心照顾,你若要他走,就
先杀了孩儿吧!”
    “你……”慕龙给应雄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得止步。
    但见应雄无比坚定的道:“爹!我的命是英名以命所救!所以,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孩儿更曾矢言要一生照顾他!我重申一次,你若真的要他走,便先杀掉孩儿,否则孩儿
便会变为言而无信的人,被天下人耻笑!”
    势难料到,慕龙向来对应雄无比疼爱,骨肉情浓,今日竟为一个毫无血缘的英名弄
至父子对峙的局面,其中实是牵惹了多少忿怨纠葛?恩义晴仇?
    然而,在一众家丁婢仆众目睽睽之下,慕龙被儿子如此阻拦,威风何在?为了下台,
也不得不怒极狂吼:“畜生!你竟为了他而反我?你竟为了他而反我?”
    “好!我就当作从没有你这个忤逆子!”
    狂吼声中,慕龙已鼓尽全力挥掌向应雄猛掴下去,“碰”的一声!当场把应雄掴得
口里狂喷鲜血,就连牙也给掉了数根,和血喷出!足见慕龙确是掌中高手!
    可是应雄犹是傲立如故,为了英名依旧坚持已见,不屈不服!
    就连车厢内的英名亦劝道:“大……哥,算了吧!就……让……我离开好了!反正……
我……真的没有……价值……”
    应雄闻言,登时回头一瞪英名,暴喝:“不!二弟,别要退让!你天性实太仁厚太
喜欢退让了!你可知道,适当的退让当然可息事宁然,但过份的退让,却会令你永远被
人瞧不起!”
    “我们身为男人大丈夫,只要自己认为对,认为无愧于心的事,便绝对不能退让!
即使退半步也不行!”
    应雄说着,又双目炯炯的瞪着其父慕龙,慕龙只觉心头更痛,他又再次怒火中烧:
“好!畜生!那这次爹再不留手了!你就给我去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慕龙又已迭连挥出数十掌!每一掌皆豁尽他的心力,霎时“彭彭”
之声不绝于耳,顷刻之间已把应雄一张冷峻的脸,重掴的鲜血淋漓,不似人形!
    可怕的是,应雄竟然仍不哼半声!为了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更为了守诺维护英名,
他就像铁铸一样!好一条铁铸的汉子!好一颗铁铸的心!
    “应雄……表哥……”小瑜更是看得呆了,一颗芳心,也在为应雄所受的煎熬而心
痛不已,原来,她不单关心英名,其实,她也同样关心应雄?
    慕龙亦是愈掴愈痛,他势难料到,他父子俩因一言不合,竟会弄至这个田地!他已
迭连掴了应雄四、五十记耳光,掴得他自己的掌心也在发痛,他的心更痛……
    蓦地,毫无间断的掌声戛止。只因为,慕龙蒲扇般的大手掌已停了下来。
    所有家丁婢仆,甚至应雄、英名及小瑜皆在诧异于慕龙何以会停手的时候,慕龙已
忽地仰添长叹一声,道:“我……老了……”
    “看来,我真的老了,实在不及如今的青壮一般心硬口硬!唉……”
    是的!慕龙真的老了!他心中自知,他每掴应雄一记耳光,心头就在绞痛!换了是
十年前,他一定会先干掉这忤逆子再说!但,如今的他,竟不能真的忍心下手掴死他,
掴死这个他极疼惜的爱子。
    “爹……”霎时之间,应雄也感到其父对他的掌下留情。
    “应雄,”慕龙霍地转过脸不欲看他,怅然的道:“你很勇敢!你认为正确的事,
便一定坚持到底!爹,真的老了,实在斗不过你!就随你的意思让这畜生留下来吧!不
过……”
    慕龙说至这里语音稍顿,方才续道:“纵然给他留下来,我,也绝不会视他作儿子!
我也有我自己坚持的事!”
    能让英名留下来,应雄已觉幸运,怎还再有苛求?他答:“放心!爹!应雄也不敢
再要求你对英名怎样!反正他有我这个大哥对他好便足够了!”
    应雄说着一瞄正惘然的英名,续道:“只要我慕应雄有生一日,谁都无法伤我二弟
半根毫发!”
    应雄这句话说得不无气概,小瑜闻言亦有一丝丝的感动,没料到平素如浪子般不羁
的应雄表哥,在说正经话时竟可如此义正词严,然而,偌大的慕府,似乎还有人并不认
同他这一句话。
    但听慕府门内戛地传出一个冷冷声音道:“是吗?真的没有人能伤你二弟半根毫发?”
    “哈!就让我来一试!”
    “看!”
    “剑!”
    语声方歇,一条矫健人影已自慕府门内电射而出,射出的不单是这条人影,还有这
条人影手中的一柄金剑!
    金色蛇剑!
    天!赫见这条人影,就以手中金色蛇剑朝已武功尽废的英名直刺过去!
    剑法之快之劲之辣,弹指之间已逼近至英名眉睫!
    这条身影不单要伤英名半根毫发!
    看来还要取英名的——
    命!
    慕府向来只有三个高手。
    慕龙!
    应雄!
    英名!
    如今英名已废,极其量,也仅余下慕龙与应雄两个高手!
    那,又何来第三个高手?
    何来一柄招出便要夺命的金色蛇剑?
    “波”的一声!就在蛇剑已刺至毫无抵抗之力的英名两寸之前时,千钧一发间,金
蛇剑尖赫地被人以两指一夹,剑势当场硬生生顿止!
    饶是如此,顿止的剑势仍把英名轰得头昏脑胀,显见出剑者剑艺不轻,但更令人哗
然的是及时以双指夹止剑势的人,因为那人,正是目前仅于下半成功力的应雄!
    仅是以半成功力便可以指紧夹伤害英名的剑?看来,应雄的剑艺较诸来者,更是优
胜逾倍!
    那蛇剑的主人见自己剑尖被夹,也是不再进逼,霍地收剑回势,哈哈笑道:“哈哈!
好!好一个义勇双全的汉子!慕将军,你的儿子应雄,武功看来已不在你之下啊!”
    这个手持金色蛇剑的人,所说的话似并非中原口音,应雄、英名、小瑜定神一望,
只见这个适才出手欲杀英名的人,是一个貌约二十来岁的青年。
    这青年虽是一身儒生装扮,惟一双眼睛却是棕褐色的,且轮廓角分明,鼻如鹰嘴,
一头束着的长发尽管乌亮如漆,细看之下,那种乌黑,却像是浸染而成。
    他整个人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一种不是纯正中土人仕的感觉。
    就在应雄三人愣愣瞥着这青年之际,慕府门内复又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笑道:
“这个当然是了!我们的慕将军爱子有加,怎会不把所习所学倾囊相授?慕将军之子能
青出于蓝又何足为奇呀?”
    这个娇滴滴的声音,属于一个娇滴滴的人;可是这个人本来绝不应娇滴滴的!只见
慕府门内步出另一个人,却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而是一个娇滴滴的男人!
    不!应该说,其实是一个娇滴滴的老太监!
    这老太监看上去至少也有六十上下年纪,满头白发,但眉稍眼角孕含无限娇俏笑意,
看得人毛骨悚然。
    慕府怎会来了一个不像中原人、却作中原打扮的人?还有一个不像男人更不像女人
的人?
    应雄骤见此二人,不由眉头一皱,朗声问:“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伤我二弟?”
    那个不男不女的老太监涎着脸道:“嘻嘻!小子正经起来的样子更是迷人!不怕告
诉你,我是宫内的太监总管‘曹公公’,这位公子,是我与你爹的朋友——‘鸠罗公子’!”
    “我们在你家作客已经一整天,适才我两在门内见你如此悍卫你那个不中用的二弟,
鸠罗公子一时兴起,便故意作势要杀你二弟,看看你是否真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还有,
也顺势试试你是否有实力将来为我们‘办事’!”
    办事?应雄听毕,一双眉更是皱得连成一线,英名亦是惑然,应雄问:“我为何要
为你们‘办事’?究竟所办何事?”
    那个一直未有作声的鸠罗公子此时也笑道:“呵呵!原来你爹还没有告诉你?很好!
那就让你爹亲自告诉你好了!”
    随即朝慕龙一瞄,道:“慕将军!刚才一试,我已试出令郎确实有为我们办‘那件
事’的实力!只是以他这种性子的人,恐怕未必会愿办那件事啊!就劳烦慕将军多费唇
舌劝劝他了!”
    慕龙适才曾与应雄父子对峙,本已显得心不在焉,此时乍听这鸠罗公子之言,脸容
霎时却再度凝重起来,一丝不苟、慎重的答:“我,会的!鸠罗公子,毋庸操心!”
    得慕龙重许承诺,那鸠罗公子又道:“很好!事关重大,那一切都要靠慕将军了!
曹公公!我们走吧!”
    说着已向曹公公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不由分说已举步离开。
    惟是,当那个曹公公正与英名擦身而过时,却上下打量了英名一眼,像一个泼妇般
冷嘲热讽的道:“啐!素闻慕将军不但有一个智勇双全的儿子!还有一个据说命带孤星、
武功也不错的义子!今日一见,这孤星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原来只是一毫无斗志要兄长
保护的——懦夫!真是羞死奴家了!”
    英名闻言,登时无地自容,不知该将颜脸藏往何处?然而就在曹公公说毕此话之际,
一股雄猛劲风已向曹公公背门疾劈,还有应雄怒极的喝声:“谁敢侮辱我二弟,便是侮
辱我慕应雄!”
    “给我滚!”
    碰的一声!那曹公公所习的想必只是花拳绣腿,那里可挡应雄的怒极一击?当场被
应雄轰的人仰马翻,像一条母狗般直向前翻滚数丈方止!
    可知应雄有多怒!为英名的自尊被辱而怒!
    应雄怒气未消,还欲上前向曹公公再添数掌,讵料此时英名却道:“大哥,算了!
他毕竟是爹的朋友,你何苦要为我……”
    话未说完,应雄的掌已被人一格,原来慕龙终于出手,但听慕龙沉声道:“应雄!
曹公公是朝廷命官,不得无礼!”
    应雄辩驳:“但他却对英名无礼!”
    “哼!侮辱一条狗有什么大不了?应雄,为父已对你诸多宽容,今日大家总算扯平,
算了吧!”
    既然慕龙已如此说,应雄顾虑自己若坚持要教训那曹公公,恐怕慕龙日后亦会诸多
难为英名,只好收手。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39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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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那曹公公已从地上爬起,对那鸠罗公子投诉道:“呜呜,鸠罗公子,那慕应雄
打死奴家了,你可要为奴家主持公道呀!”
    说时娇嗔大作,看得那鸠罗公子也迭打了数个寒颤,道:“你,是合该被打的!因
为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以口舌侮辱任何男人,即使那是一个多没用的男人,你应用自己的实力去战
胜他!这是男人间的游戏规则!”鸠罗公子说着又一瞄应雄,问:“慕应雄,你说是不
是?嘿嘿……”
    应雄不语,只是仍像一头猎鹰般维护着英名,那鸠罗公子见自讨没趣,亦再不打话,
向慕龙正式辞行:“慕将军!你可要记着我曾说过的话!好好的劝劝令郎!好了!我与
曹公公不再打扰,告辞!”
    他终于与曹公公联袂离去!
    说也奇怪!适才那鸠罗公子一声令下,曹公公当场就不哭不闹了!曹公公已是朝廷
命官,位极人臣,何以竟对这鸠罗公子言听计从?驯如羔羊?还像一条忠心的狗般随其
出入?
    这鸠罗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当应雄、英名与小瑜满腹狐疑之间,慕龙已对应雄道:“应雄,随我来!”
    “为父,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
    慕龙说这句话时,语气神秘兮兮似的,并不像他往常的豪爽作风!
    然而,当应雄如言随其父往书房之后,他,终于也明白何以其父会如此神秘了。
    他更明白了一个秘密。
    一个他不忍相信的惊天秘密。
    慕龙与应雄步进书房之后,慕龙已第一时间将书房门牢牢掩上,然后,他转脸凝视
应雄,一字一字正色道:“应雄,你知不知爹在十多年前,本已身为朝廷名将,权倾朝
野,何解会突然在如日方中之时告老回乡?”
    不错!不但应雄奇怪,就连慕府上下所有人的心内,多年来亦一直存有这个疑团;
慕将军当年并不老,且正如东升旭日,何以会在不老之年告老还乡?
    应雄但听老父自我提出这个疑问,饶是他向来对许多事都漠不经心,此刻亦不期然
掌心冒汗,因他知道,其父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一定会详细自我回答这个问题,而且
更会是一个叫人咋舌的答案。
    果然!慕龙已罕有地苦苦一笑,喃喃道:“应雄,我儿,你知道么?当年为父正如
日方中,却要提早告老还乡,缘于当年皇上已发现了为父……”
    “与金人余孽来往!”
    与金人余孽来往?应雄闻言当场一怔!中原与蛮夷向来势不两立,即使是寻常百姓
亦与金人划清界限,慕龙是一代名将,却竟与金人来往?岂非倍受嫌疑?
    这……简直是一个叫他难以相信的答案!
    应雄愣愣问:“你就是因为与金人来往,所以开始……被皇上怀疑,故才会先下手
为强,辞官归故里?”
    慕龙缓缓颔首,直认不讳。
    “但,你为何要与金来往?”
    “因为,”慕龙叹道:“我与金人老早便有一个计划倾覆中原,适才的鸠罗公子,
便是金人这一代的王子,这次他微服潜入中原,一来是联络我们朝廷内的内应曹公公,
二来,是他在三年后已有一个大计,需要我父子俩助他完成,他想看看,你是否他心目
中最适合的人选!”
    “其实,这十多年来我虽因皇上怀疑而告老还乡,但一直皆为金人负责联络之职,
鲍师爷,亦是我们的一份子!”
    应雄一直默默的听,一颗心如同堕进十八层地狱当中!难怪在其母慕夫人死后,慕
龙一度这么忙碌了,甚至连往拜祭慕夫人的时间也没有!今年他并没往祭亡妻,其实是
留在家里秘密接待鸠罗公子与曹公公!
    应雄更忽然发觉,他虽然向来不喜欢老父对英名的刻薄毖恩,惟其父在其心中,始
终仍是曾救国救民、为国而战的名将,他以自己身为慕将军之子为荣,如今,这一切一
切,霎时竟随真相而灰飞、烟灭……
    他掩不住满脸失望、不屑,遽地大义凛然地执问慕龙:“爹!”
    “你知否自己这样做,”
    “是在——卖国?”
    “更卖掉神州所有活在水深火热的老百姓于金人手上?”
    “是吗?”慕龙又出奇的苦苦一笑,接着道:“应雄!你真的肯定为父是在卖国?”
    “你可知道,为父与鸠罗公子等人密谋,其实并非在卖国,而是在……”
    “救国?”
    救国?应雄闻言更是冷笑一声!他第一次发觉,其父慕龙原来是这样不知廉耻!居
然说自己在救国?不由嘿嘿道:“救国?你在说笑?”
    “我像是说笑的人吗?”慕龙正色,他的确不像!
    “应雄,也许为父该告诉你另一个秘密,只要你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你便会明白为
父所干的一切,从未卖国!”
    “什么秘密?”
    “一个你绝不会相信的最后秘密!”慕龙言毕复再神秘一笑,接着,他终于一字字
的把这个最后秘密道出,而应雄在乍听这个最后秘密之下……
    他整个人赫然呆住了!
    不单呆住,他所有的血,亦仿佛要在这一刹那凝结!
    顷刻之间,他整个人由不忿其父卖国,变至手足冰冷,他掌心的汗,恍如要一颗一
颗结为寒霜!因为,他如今所听的最后秘密,真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他绝不相信
的秘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秘密……绝不可能会是真的,绝不可能会是真的!”
    “你……怎可能一直不是在卖国?而是在……救国?”
    “你……?”
    “你……”
    “啊……”
    应雄蓦地失常地、绝望地高呼一声!到底,慕龙所说的最后秘密,是一个怎样惊人
的秘密?会令向来泰然自若的应雄惊呼狂叫?
    这一声“啊”的高呼,不但震憾了整间书房,更震憾了在书房外不远等候应雄出来
的英名与小瑜!
    英名与小瑜简直无法相信,这声“啊”的高呼,竟会出自应雄之口!这声高呼听来
如斯绝望,就像知悉了世上最可怕的秘密一样!
    小瑜已不期然纳罕道:“英名……表哥,应雄表哥为何会如此惊呼?难道他与慕舅
父在书房内又再一言不合?慕舅父向他动手?”
    英名不语,因为他明白,能够令应雄如此惊呼,一定是一件令应雄感到手足无措,
不知如何应付的事情!
    应雄“啊”的一声惊呼过后,接下来的,书房内竟是一连串的死寂;仿佛,是一个
本来至情至孝的儿子对父亲的心死,对自己的心死……
    死寂一直持续了良久良久,戛地“轧”的一声,慕龙与应雄终于缓缓从书房内步出
来!
    但见步出书房的应雄,此际一脸苍白,白的就像一张纸,可说是面无血色,显然曾
受极大震憾,而慕龙更在与他一面步出书房之时,一面道:“应雄,爹对你所说三年后
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应雄不待其父把话说完,先自斩钉截铁的答:“我绝不考虑!”
    “爹,虽然你已把那个最后的秘密告诉孩儿,但,有些事,我是绝不干的!你若要
干,便另觅人选吧!”
    “应雄……”慕龙还想再说什么,但应雄已义无反顾的大步朝英名及小瑜走去,再
没有看其父一眼!
    慕龙无奈摇首,终于转身步回书房之内。
    小瑜大奇,忙不迭趋前问:“应雄表哥,适才你说什么‘最后秘密’,究竟什么是
最后秘密?”
    应雄无限苦涩一笑,语气中满是感慨:“既然已明言是秘密,那当然是愈少人知道
愈好!小瑜表妹,你认为,我会轻易让你知道吗?别太高估自己的吸引力!”
    应雄在心烦气闷之下,一时之间语气重了一点,此言一出,小瑜登时无地自容,立
即涨红了脸,不敢再插嘴了!
    应雄亦知自己出言孟浪,惟话已出口,也是补救无从;一直不语的英名鉴貌辨色,
深知应雄心有隐衷,也是不欲强其所难,要他说出真话;英名只是道:“大哥,我知道,
你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令你也难以面对的事情。”
    “但尽管你不愿说出来,我们亦不会勉强你,二弟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
    “无论你面对的是什么难以面对的问题,我和小瑜,亦一定会在你身边,与你一起
面对它!”
    骤闻英名此语,应雄不由心中泛起一丝感动!是的!即使他面对如何可怕的困境,
他深信,英名与小瑜都会在他身边开解他,但世上有一些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也并
不是如此容易解决……
    “谢谢你,二弟!”应雄忽尔唏嘘的道:“可惜,这个世界已变得愈来愈是复杂!
复杂得纵使合我们三人之心也未必可面对!有些事情,我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的好!”应
雄说此话时若有所思,仿佛另有所指。
    “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三个如今能在一起,却是最真实的!所以,实在该
好好庆幸我们仍能一起!至于那些令人无法面对的事,就在必须要面对的时候,才去面
对它吧!哈哈……”
    应雄说到这里忽地“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脸上的苍白与忧疑亦一扫而空,霎时回
复了他平素的跳脱不羁,不拘小节。
    是的!在大时代生存的所有诸式人等,谁希罕要面对一些自己无法面对的事情!就
让令人不快的现实随风飘去吧!
    反正,得快乐时且快乐,片时欢笑且相亲!
    明日阴晴谁人可料可知?正因不知,所以才更要珍惜此刻大家相聚之时……
    而应雄,在紧接而至的未来日子之中,似乎亦逐渐淡忘了当日其父慕龙在书房内告
诉他的惊人秘密。
    甚至慕龙,亦在向其子漏了那个秘密之后,一直显得低沉,也再没重提要应雄三年
之后助他之事,看来,他亦相当尊重应雄的抉择。
    那个鸠罗公子与及曹公公,亦再没有在慕府中出现。
    再者,自从知道那个最后秘密之后,应雄似对其父起了戒心;他并没把他兄弟俩得
到英雄剑的事告诉慕龙,只是把两柄英雄剑好好收藏,免致节外生枝。
    一切都好像从没发生一样。
    正如英名,在逐渐伤愈之后,亦好像全没武功尽废一样。
    只有他心中自知,他已经再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譬如,英名在完全伤愈之后,也曾尝试亲自打扫自己的寝居,这些举手之劳的事,
他不想假手于人,即使是他与应雄表面仍未和好如初之前,他也是亲自料理自己的琐事。
    可是,满以为自己对于这些琐事仍能应付有余,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还没打扫寝居
一半的地方,便已感筋疲力竭,浑身倦极抽搐,苦不堪言。
    想不到武功一废,他真的成为一个比普通人更不堪的废人!
    只是,慕府上下婢仆多年来已习惯鄙视他,全都不愿服侍这个老爷不宠的所谓二少
爷,即使有些时候被应雄严令所逼,也仅是马虎了事。
    最后,在求人不如求己之下,小瑜与应雄唯有亲自为他料理生活上的琐事。
    小瑜是女孩子,干这些生活琐事固亦不视为苦事;更何况她对英名始终有一种莫名
其妙的亲切感,她乐于为他干日任何事,尽管其姊荻红整天嚷着有一个蠢妹子。
    然而更难得的,是应雄为英名干这些打扫事宜亦毫无怨言;每次为英名打扫寝居之
时,他总是捋起衣袖,认真埋首干活,那管一身白衣弄至污脏不堪;他有武功在身,甚
至比没有武功的小瑜干得更快,只可惜,应雄空有一身武功,却白白浪废于这些琐事之
上……
    只是,应雄却从无半点不耐烦与厌恶之色,他看来是由衷希望尽自己每一分力,能
令英名的生活过得舒适;纵使这种生活略嫌平凡,惟平凡既是英名所愿,应雄便尊重他
的意愿。
    有数次,英名由于没有武功护身,染上风寒,久热不退,且接连发热五日五夜,就
连小瑜,亦因照顾英名弄至连夜没睡,最后在第三晚也都不支困着了;唯有应雄……
    他,永远都像是铁铸的。
    英名生病的五天之内,他竟然可一直不离其弟身边半步半分,不怕身心疲惫,只是
忠诚的、矢志不移地守在其身畔照顾他,他甚至从没好好歇过半分,睡过半刻!
    是什么令热血汉子不倦不倒不睡不屈不挠?也许,亦只因为他痛惜其弟的一点苦心……
    英名一生背父的他生母亲娘的期望,可是他却是神憎鬼厌、人人疏远的孤星,他短
短的十六年生命,从没真正得过半丝安逸,如今更为应雄废了武功,故此,应雄更是义
无反顾,他誓要在自己有生之年,令英名一安逸的生活!
    只是,他的努力,他的义无反顾,在其父慕龙眼中,在小瑜之姊荻红的眼中,甚至
在所有的婢仆的眼中,都是——犯贱!
    婢仆们更在背地里耻笑应雄:“嘻嘻!怎么应雄放着大好的少爷不做?居然会悉心
为那孤星干这干那?嘿!为那孤星那样贱的人干活,就连我们也老大不愿意呢!应雄少
爷可真是犯贱啊!他前世到底欠了那孤星什么,今世竟会对他如斯的好?”
    谁都不明白,何以应雄会与英名如斯的好?他们不明白,也许只因他们根本从未过
英名与应雄之间的那种情……
    应雄欠英名的,多得他一生也没法还清。
    而英名欠应雄的,也是今生今世也无从算清!
    尽管婢仆们并不敢在应雄跟前说那些应雄犯贱的话,惟是,英名却早已把众人不堪
入耳的说话听在耳里,他实在为应雄感到难受。
    他明白,若要那些婢仆别再说闲言闲语,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便是自己离开慕府!
    只要他离开慕府,所有关于应雄的闲言闲语,都会随他而止!
    是的!横竖他已沦为一个废人,若他再留在慕府,只会令应雄一生都会照顾他而劳
心劳力,成为他一生致命的负担!他不想应雄为了他这个没有武功的废人误了一生,他
已不想再负累他!
    心意一决,英名亦不再迟疑,就在一个夜阑人静的深夜,他终于在所有人都高床暖
枕的时候,静静执着一点细软行装,乘夜溜出慕府。
    一直的走呀走!饶是英名如何衰竭,还是一直坚持走下去!因为,他自觉已负累应
雄太多……
    可是走不多远,就在他走至慕府以东半里之外时,他便看见一个人背负双手,站在
那边一棵树下,定定的看着他!
    是——应雄!
    只见应雄仍是以其向来漫不经意的笑容一笑,接着一字一字的道:“英名,”
    “你想逃?”
    “你,终于也想甩掉我这个大哥了?”
    “大……哥?”英名乍见应雄,当下心知不妙,他没料到应雄比其所想的还要聪明,
早已猜知他一定会走,且还在这里截住他,他不由解释:“我……并不是想甩掉你!事
实上,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无从以报!”
    应雄又是苦笑,道:“我对你好,那是应该的;我像希望你报答的人么?”
    “但……”英名道:“我已负累你太多太多,你可知道,整座慕府的婢仆,甚至整
个慕龙镇的人,都在笑你……犯贱,犯不着为我这个废人废寝忘食,我想,若我真的离
开慕府,离开慕龙镇,或许,对你来说会好……一点;这……已是唯一解决事情的方法!”
    应雄道:“这并不是唯一解决的方法,你若要令我不再受这里的人齿冷,还有一个
方法!”
    “什么……方法?”
    “方法就是……”应雄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语气异常平静得答:“我与你一起……”
    “走!”
    应雄此言一出,英名当场大吃一惊,怔怔问:“这……怎么可以?”
    “大哥!慕府富甲一方,你留在爹身畔,将来一定前途无可限量,你……何苦为了
我而……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我……只会成为一个令你一生透不过气的沉重包袱,我会……”
    “误你一生!”
    应雄乍闻此语,却依旧面不改容,饶有深意的答:“你早已误我一生!”
    是的!自从英名不顾一切代应雄被废武功那刻开始,便注定应雄一定要一生照顾他
的命运。他早已误他一生!
    “只是,”应雄又道:“你误我一生有何要紧?但若你真的独自离开慕府,不知所
踪,却更会令我一生再难心安理得!二弟,若你要大哥安心,便该让大哥与你一起离开
这个地方!”
    “但……,大哥你还没向爹辞行?”英名还想推辞,只是应雄不待他把话说毕,迳
自道:“别操心!我早已留字给他!他明早醒来后便会知道我们已走,你看!我连英雄
双剑也一并带来了!”
    应雄说着,把自己背负的双手伸前,果然!他真的已随身带了英雄双剑!显见他早
已决定离开慕府,为了英名,他连想也没想,便已下了决定。
    只是,英名犹想说服他:“但……大哥,难道,你真的忍心抛下爹?”
    应雄若有遗憾的道:“是的!我实在也有点舍不下爹!只是,我更不忍心舍下你!
他有人对他前呼后拥,可是你,你却只得我一个……大哥!”
    不错!英名如今已一无所有,没有爹娘!没有武功!他只余下自己孤单一个,极其
量,也仅是还有应雄这个大哥……
    “更何况,”应雄又道:“自从我知道那个重大的秘密之后,慕府,如今已不是当
初我所依恋的地方,早一日离开那里,也是好的……”
    “英名,你若真的仍视我作大哥的话,这回并听我一次,就让大哥与你一起离开这
个地方,忘记这个地方,在另一个远方重过新生吧!”
    重过新生?
    对!也只有离开这个充满无数不愉快记忆的慕龙镇,他兄弟俩才可以重过新生,英
名见应雄志坚若此,亦知无法再动摇他半点半分,否则,应雄便不配当他的大哥了!
    他终于点头。
    应雄见他终于肯首,不由喜上眉稍,雀跃的道:“很好!这才像是我慕应雄的好兄
弟!那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吧!”
    说着正欲与英名举步离开,谁知甫一转身,便见一条纤纤的身影站在另一棵老树下!
幽幽的看着他俩!
    “小……瑜?”英名与应雄齐声低呼,他俩造梦也没想过,弱质纤纤的她,居然也
会尾随他俩而来。
    小瑜仍是幽幽的看着他兄弟俩,浅浅一笑:“想不到吧?”
    “相信你们也想不到,我也会想到你们会走吧?”
    应雄叹道:“是的!我真的没料到你会知道,也没料到,连你也来了。”
    “既然连我也来了,那……”小瑜一面说一面朝英名、应雄步近,遽然身不由己的,
猛地投进英名的怀里,哀求道:“请你们也不要甩下我!”
    “请你们也带我一起走吧!”
    小瑜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应雄英名诧异不已;应雄更纳罕问:“小瑜,你又……为
何要走?”
    小瑜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如诚直答:“因为,若然慕府内没有……你们,我留下
去;也再没意思!”
    “我,会不该如何处置自己!”
    万料不到,连小瑜如此荏弱的一个弱女,也有这样的勇气与他兄弟俩一起往外闯!
    可见她对他兄弟俩之情深!
    应雄回望英名一眼,兄弟俩都知道,根本再没有理由拒绝小瑜一颗不舍他俩的心!
    蓦地,应雄又响起他那惯常的豪爽笑声,道:“好的很!既然小瑜表妹不怕捱穷捱
苦,不怕每餐也为我兄弟俩烧菜弄饭,而沦为厨里蓬头垢脸的阿姆的话,我们真是求之
不得!”
    应雄说话总是如此,也习惯了,更何况得应雄答应,她更是喜难自禁,轻笑:“放
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给你们弄最好吃的,”
    “如果你们不介意偶尔会中毒的话……”
    此语一出,应雄更是笑得无比开心;英名亦是深深一笑。
    他看了看应雄,又看了看小瑜,看着二人两张为他义无反顾的脸,他遽然发觉,自
己原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只不知,至这片刻的相聚,这片刻的欢笑,这片刻的真情,这片刻的幸福……
    可以在他将要悲痛莫名的一生中维持多久?

                  ※               ※               ※

    一头早已心死、折翼难飞的火里凤凰。
    一头本可振翅高飞、却又誓要死守在折翼凤凰身畔不欲高飞的鹰。
    还有一只飘零乳燕。
    凤凰鹰燕,一旦毅然离巢,面对天地之大,又将要往何方歇息?
    何处栖身?
    三个月后,一年将尽。
    岁暮。
    在一条不知名得小村。
    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屋……
    小屋内外满是剑。
    木造的英雄剑!
    应雄看着小屋内外的木造英雄剑,不由温然的笑了一笑。
    他如今所置身的小屋,是一个两丈丁方不到的小石居,残破且又陈旧,屋内仅得两
个小得无可再小的寝室,与及一个比寝室还要小的所谓厅子,且当中还布满杂物,与及
这些大大小小的木造英雄剑,情况相当恶劣。
    这个小屋,比诸以前应雄所居慕府之美仑美奂,何止相距十万八千里?简直便是天
堂与地狱之别!
    然而,应雄却毫无厌色,脸上且流露相当满足的神采,因为这间小屋,是他与英名、
小瑜的家。
    他亦希望,这会是他们三人永远的家!
    还记得三月前的那夜,他与英名、小瑜离开慕府之后,便一直往前走;三人也不知
该往何处何方,只知必须要远离慕龙镇,愈远愈好。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个小村,这个小村真的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村,只因小村实在太
小了,小得一众村民也省得为其起名字。
    然而,这正合应雄及英名的心意;应雄遂以仅余的随身碎银,在村内租了这间小屋,
与及买了一些简及必需的家当,三人终于定居下来。
    小屋异常细小,应雄唯有与英名挤在同一寝室,就让小瑜睡在另一寝室;不过在这
条小村居住有一个好处,便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人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应雄是大名鼎鼎
的慕将军之后,更没有人知道英名是在慕龙镇名闻遐尔、人神共怕的孤星!
    他们三个在这里,恍如三个全新的人,一切都可重新开始!
    离开慕母自立更生,一切都是值得的!
    街坊邻里们只以为他们三人是三兄妹,见他们平素兄友弟恭,妹子温柔,一团和睦,
倒是羡煞不少村民。
    唯一的遗憾,便是当中的英名在村民眼里,身体较差,时常因体弱多病,而令其兄
及妹子彻夜难眠,不过每次在其兄及妹子悉心照料之下,英名总是度过难关!
    而三人的生计,亦因应雄随身携带的碎银已经“床头金尽”,而必须面对现实!
    为补生计,应雄终于脱下了自己那身如雪白衣,换上粗衣麻布,甚至赤膊上阵,在
村子市集内卖武维生!
    对一个曾是翩翩俗世佳公子的人来说,如今要靠江湖卖武,才搏取人们抛下一个半
个铜钱,不是不令人惋惜的!
    然而,应雄从无怨言,这一切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怨得了谁?
    应雄虽是每日努力不懈的卖武,唯单靠他一个人在干活,仍难以维持三个人的生计,
后来,小瑜也不得不随其同场卖唱,而英名……
    为了帮补生计,也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完全废而没用的寄生虫,他终于在极短的时间
内,自小瑜那里学会了拉奏胡琴;在应雄卖武,小瑜卖歌的同时,他也卖着他的胡琴!
    想不到,他在胡琴这方面的天资,竟不比他在剑方面的天资为低;自他学会如何拉
奏胡琴之后,他更愈拉愈精,甚至比小瑜更精于胡琴之音。
    到了后来,他所拉的胡琴之音,更逐渐自成一格,他所拉的胡琴沉郁、苍凉,恍如
有诉不完的衷情、故事,令听见的村民无不神往。
    而亦由此时开始,英名更“爱”上了胡琴!
    这样也好!应雄心想,横竖英名的一双手也无法再提起他的英雄剑,他既无法再
“爱”剑,他“爱”胡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好可令英名不会终日自惭废人!
    然而表面上,应雄虽赞同英名向胡琴资道求进,唯,私底下呢?
    或许,在他深不可测的心坎深处,仍有一丝万一的抱望,他仍在暗暗盼望,投火的
凤凰会有重生的一天,剑中神话会有重提英雄剑的一日……
    只是,为免自己这万一的盼望,会令英名感到喘不过气,令他感到压力,他一直也
只是把这心愿藏在心中,更把英雄双剑埋在小屋后的荒地之下。
    可是,他每天在卖武回家之后,还忘不了英雄双剑,有时候晚上无聊,他便会以破
柴雕成英雄剑的形状,久而久之,如今小屋内外,已布满大大小小的木雕英雄剑了。
    就像今夜……
    今夜的星光异常灿烂,因为今夜本应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大日子——岁暮。
    明天将是新的一年。
    这是应雄、英名兄弟和好如初后所过的第一个岁暮,也将是兄弟二人与小瑜离开慕
府后的第一个新年,故此为了好好庆祝,三人今日都不往市集卖艺了,反而为预备过年
的事而忙碌。
    英名与小瑜负责置一些过年的糕品与及斋菜回来,故此早便出外去了;只余下应雄
负责打扫小屋,以及在墙上贴上一些他亲手所书的大红挥春。
    不过应雄似乎心有偏好,他所写的挥春,都不是那些“财源广进”、“一本万利”
的贪心话,他所写的,只是“一团合气”、“阖府平安”而已。
    也许,对于曾经拥有一切的他来说,财源滚滚、金银满屋根本微不足道,纵然如今
活得清贫,他亦不再希罕;他唯一祈求的,只是他们三人能永远像目前一样一团和气,
阖府平安;最重要的,是英名与小瑜能平平安安。
    只是最后,应雄还是忘不了写下最后一条挥春——“步步高升”!
    他希望谁能步步高升?昭然若揭!
    写罢挥春,时候还是相当早,故应雄取出一些乾柴,又再次百无聊籁地雕雕琢琢,
所雕的还不又是英雄剑?
    雕呀雕,一时忘形,他也忘了时间,终于就在他雕成了一柄新的英雄剑的时候,方
才发觉天已渐黑,英名与小瑜却仍没回来。
    应雄心里不免有点忐忑:“啊?已是申时了!英名与小瑜怎么还未回来?他俩只是
外出买菜,怎会去了这样久?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吧?”
    一念至此,应雄唯有安慰自己:“不,不会的!也许他两只是一时兴之所至,在街
上多逛一会吧!是了!之前我不是给了他们一些压岁钱,叮嘱他俩为自己买些新衣过年,
想必,他们一定是在买衣裳了!对!一定是!”
    一想到那些压岁钱,应雄便不期然苦苦一笑。
    其实,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已是清贫得很,怎还会有压岁钱买这买那?那些压岁钱,
实是应雄把他那袭如雪白衣卖给村内大街上的“贾富户”所得。
    这袭如雪白衣缝工精美,更是真丝所造,相当名贵,应雄离开慕府也仅短短三个月,
这袭白衣并非残旧,故只要应雄肯割爱求卖,亦必会以人愿意求买。
    本来,若应雄再次披上这袭白衣过年,也不会寒酸到那里,只是应雄已习惯了如今
的粗衣麻布,也不希罕穿什么新衣过年,最重要的,还是英名与小瑜比他所穿的更不像
样,他反而希望他俩能换上一些像样点的衣裳,所以最后,他毫不犹豫的卖了那袭白衣!
    那袭其实是慕龙于其十六岁生辰之时,亲自为他所买的白色锦衣……
    时间一点一滴溜走,可是英名与小瑜仍是踪影杳然,应雄这次是真的担心起来了:
“不……妙!即使是往最远的绣庄,也该回来了!他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我太多
虑了!英名虽已没有武功,但有小瑜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没事的!”
    不错!无论英名走往哪儿,小瑜亦总是在他身边伴着他……
    一个女孩子,若非对一个男孩子有过量的情意,有怎会无时无刻想在他身边?无时
无刻关怀他?
    小瑜的心,应雄是明白的,他又苦苦的笑了笑。其实,小瑜对英名形影不离,应雄
的心,又何尝不是对小瑜……?
    在岁月的洪流中,他也记不清楚,自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小瑜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由那个时候开始,他甚至在梦中也会看见她待人以诚的笑脸,和她暖暖的温柔细语。可
是,小瑜对他,虽然有说有笑,但总是与他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她对英名,却
是那么亲近,还经常伴在英名身边。
    纵是最不解温柔的人亦能一眼瞧出,她心中所思念的人,到底是谁了。应雄虽然有
时候会感到不是味儿,但他却从没妒忌英名,因为他比谁都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勉强,
并非人力所能强求……
    反而英名若真的得到小瑜的锺情,他身为大哥,总算也不用为他的将来费心,所以,
应雄一直都只是把自己对小瑜的一颗心,藏在心坎最不可告人的深处……
    如此一想,应雄霎时想得痴了,手中雕琢的木英雄剑,更突然被他手里的柴刀误削,
“拍”的一声,那柄木造的英雄剑赫被一削为二!
    剑断!
    应雄一怔:“真糟!虽只是一柄木雕的英雄剑,但年近岁晚,却在这个时候剑断,
莫非是……不祥的兆头?今夜会有不祥之事发生?”
    “啊?我……是否太胡思乱想了?”
    不!他一点也没胡思乱想!就在剑断的同一时间,戛地有人拍门!
    应雄火速前往应门,可是,门外的并不是他渴望尽快回家的英名与小瑜,而是他在
市集卖武时认识的——癞头小三!
    “不得了哪!应雄哥,不得……了哪!”小三满脸慌张,乍见应雄,已上气不接下
气的急叫。
    应雄见小三如斯怆惶,已知不妙,当下不由分说问:“小三!镇定点!告诉我!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三慌忙吞了一口涎沫,答:“应雄……哥,你……二弟……在村内大街之上……”
    “出事了!”
    出事了!
    “隆”的一声!恍如一声晴天霹雳!应雄整个人如遭电殛,呆在当场!
    应雄势难料到,英名自失去武功后竟然如斯多灾多难!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二弟……如今怎样?”饶是应雄向来
处变不惊,此刻亦难免有点不知所措!
    “应雄……哥,听说你卖了自己那袭丝质白衣给大街上的富户贾大户,来换取压岁
钱给你二弟及妹子,但……你二弟及妹子见你粗衣麻布过年,心中不忍,且还说……你
那袭白衣其实是你爹送给你的,对你极有意义,所以……你二弟及妹子便往找贾大户,
希望可用那些钱换回那袭白衣给你……”
    “谁知那贾大户极为盛气凌人,坚持说你既然把衣服卖给了他,他绝对有权不换;
除非,除了给回他那笔钱外,你二弟可以为他充当杂役一天!”
    “那贾大户明知你二弟体弱多病,此举分明是留难他!但你二弟竟毫不考虑便应承
了!唉,也不知他为什么,一定要换回那袭白衣?”
    小三虽然不明白,但应雄却绝对明白,英名坚要换回那袭白衣,是因为若他能与小
瑜在回家时,把这袭白衣送回给应雄,应雄便一定会为二人对他的关心而开心不已,却
不虞那贾大户会诸多留难!
    应雄想到这里,不由一阵深深感动,心忖:“英名啊英名,你也实在对我太……”
心里想着,口里仍不忘问:“那英名既已答应充当杂役,后来又怎会……出事?”
    小三答道:“那个贾大户亦没料到你二弟纵使体弱,仍毫不犹豫答应为仆,这些大
富人家,最喜欢便是折磨我们这些穷人了!他于是不许你妹子小瑜帮你二弟,硬要你二
弟在今日之内打二十桶井水!唉!即使是我们这些龙精虎猛的人打二十桶井水也不行啦!
更何况是你二弟?”
    “那……他怎样了?”应雄听到这里益发担心。
    “真令人想不到啊!”小三在回忆、惊叹:“我以为你二弟连一桶水也打不了!谁
知他紧咬牙根,竟然慢慢熬过,终于打足了二十桶水;只是,他已咬得牙根出血,全身
大汗淋漓,如同虚脱一样,显见极为辛苦!满以为那贾大户一定会如言换回衣服,谁知,
那贾大户竟然冷笑一声,说你二弟是病君,更是天下第一大蠢财!他说他根本便没意思
要换回衣服,一切都只是闹着玩的,还要立即赶你二弟及妹子走!”
    “什么?”应雄一听之下勃然大怒!
    “是呀!你二弟及妹子当然不走了!那贾大户便放出他府内那二十多头又大又凶的
恶犬,叫它们咬你二弟及妹子!”
    “你二弟虽然已筋疲力竭,甚至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但为了保护你妹子,却仍
勉强自己站起来掩护她,终于你二弟便给那二十多头恶犬咬得遍体鳞伤,还……”
    想不到,龙吟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应雄听到这里,已经无法再按捺
自己,仅是为换回一件衣服给应雄过年,他不惜为奴为仆,受人愚弄,更被人放狗欺凌!
英名已经废了武功,他如今实在不堪设想……
    “英名——”霍地,应雄豁尽他毕生最快的轻功,如一道电射奔雷,嗖的一声!发
狂冲出门去!
    小三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应雄平素在市集内所卖的武,也仅是寻常不过的武功,小
三造梦也没想过,他还未及眨眼,应雄已经在他视野之内彻底消失了!
    “阿……”
    小三见状不由诧异惊呼:“应……雄哥……竟是一个……快得……如此可怕的……
人?他……竟然……身怀……旷世……武功?”
    “那,他……何苦要……与他的二弟……及三妹……耽在此……穷乡僻壤?”
    “他……到底为了谁……而如此……委屈自己?”
    “他到底是谁?”
    “他又是为了谁啊?”
    也许,只有应雄自己一个知道!
    他,是为了一头凤凰!
    已死凤凰!
    小村不大,但应雄的轻功实在太快!
    故此,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应雄已经闪电掠至大街之上!
    还看见了一幕他永世难忘的情景!
    咋见贾大户的门外,正围着一大群人,他们并非袖手旁观的好奇群众,而是一群咬
牙切齿、正在喊打喊杀的村民!
    是的!谁都不能不咬牙切齿!因为呈现在村民眼前的,是一幕为富不仁的人视人命
如草芥的惨剧!
    群情汹涌,他们喊打喊杀的对象,正是贾大户门前咆哮着的二十多头巨大恶犬,而
那些恶犬正在包围着扑噬着两个人——
    英名。
    小瑜。
    只见二十多头恶犬仍在不断向被它们围在核心的英名及小瑜扑击,但英名虽已筋疲
力竭,手中还拿着一根如剑般长的木棒挥来舞去,他还在强自支撑着,不让任何恶犬会
咬及他身后的小瑜!
    应雄一眼便已瞧出,英名此刻挥动木棒的手法,完全是用剑之势!纵然他已尽失内
力,但他在剑的资质还是如往昔一般神妙得令人咋舌,仍能以棒唬退不少扑近的恶犬!
    饶是如此,却仍有不少恶犬凶残至极,不惧被木棒击中,扑前如蚁,英名的木棒虽
能击中这些恶犬,却苦无打痛它们之力,所以,他身上已有无数部位给群犬咬伤,甚至
不少皮肉亦被硬生生咬下来!
    可是,无论如何遍体鳞伤,英名还是不屈不倒,他如此拼命坚持,或许除了因要保
护小瑜之外,也因为他今日一定要拿回那袭他应得的白衣,他将要送给应雄的白衣!
    那些群众本欲上前帮他,只是那二十多头恶犬,头头壮硕如牛,站起来甚至比一个
须眉大汉还要高,群众虽看不过眼,惟毕竟只是凡夫俗子,欲帮无从,只得在一旁喊打
喊杀,大家都在破口大骂。
    那贾大户却还是不知廉耻地以双手叉腰,趾高气扬的笑道:“嘿!你们尽管骂吧!
反正你们也帮不了他!亦不敢上前帮他!哼!瞧这小子倒是有点本事!一副病容,竟然
也可与我二十多头大狗周旋这么久!”
    “不过,看他遍体鳞伤,也支持不了多久!是你们亲眼看见的,并不是我贾大户杀
他的呀!而是二十多头恶犬咬死他的!唉!人杀人当然要尝命啦!但狗咬死人,便叫狗
去填命吧!不干我的事呀!即使告到官去,我也没罪的呀!”
    真是厚颜无耻!分明是他故意放狗咬人,还如此为自己狡辩,群众听得怒不可遏,
有几名村民忍不住想上前帮住英名及小瑜,可是走不了数步,便给恶犬咬伤,逼得愈退
愈后!
    “哈哈!怎么样?没人敢上了吧?唉,你们见死不救,真是不应该呀!嘿!就让我
大发慈悲!给他一个了断吧!”
    神州之内,永远都有这种恃势凌人、恃财行凶的卑鄙小人,那贾大户狞笑一声,猝
地一声口哨,那二十头恶犬听见主人如此下令,登时亦再不顾英名那软弱无力的木棒之
势,霍地齐齐暴吼一声,赫然全部向英名扑过来!
    英名真是苦不堪言!他本已给群犬咬至遍体鳞伤,更逐渐麻乏力;要继续以棒代剑
逼退群犬,已是相当艰难;如今还要二十多头巨犬向他一同扑过来,他根本已没有任何
能力可以抵挡得了!
    然而,永远都在千钧一发之间,永远都有一个人,会在他最难难的时候现身救他!
    正如,若然他还有内力的话,他亦会永远在那人有难时现身相救!
    瞿地,天上赫然传来一声沉雷暴喝,一个人已如天将下凡般,蓬的一声!闪电自半
空落在英名与二十多头扑近的巨犬之间,还一面怒极朝天狂吼:“畜生——”
    “就凭你们也想杀我二弟?”
    “你们全都不配!”
    “统统给我——”
    “分!”
    “尸!”
    怒极!恨极!痛极!
    应雄就在眼见英名因他而被群犬伤辱之间,就在怒不可遏之间,完全失去理智,他,
豁尽了自己所余的半成功力,疯狂向这群也是疯狂咬人的巨犬……
    狂斩过去!
    瞬息之间,整条大街登时兴起一道滔天血浪!
    血洗街头!
    血洗街头的当然并非应雄,也不是英名、小瑜,而是那二十多头巨大恶犬!
    赫见于一刹那间,那二十多头壮硕如山的恶犬竟然被应雄以一只血肉之掌,徒手劈
为五十段碎尸,有些身首异处,有些遭拦腰斩杀,有些更从至踵遭一破为二,肠穿肚烂,
死状教人不忍卒睹!
    更可怖的是,这二十多头巨犬都是在众人还未及眨眼之间,全部丧命!所有的村民
尽皆震异于这个本在市集卖武的十六岁男孩,居然会有如斯骇人、神乎其技的武功!
    就连英名与小瑜亦呆住了!英名万料不到,从未杀过人的应雄赫然会辣手如斯,一
切,都只因为救他……
    “大哥……”
    那个贾大户更是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两腿发软,适才的威武及趾高气扬,已经彻底
荡然无存!
    他瞥见应雄狠狠的瞪着他,目露凶光,似会随时喷出熊熊烈火,不由惊叫:“哇!
你……不要杀我……呀!求求你……不要杀我呀!”
    “我就把你那件……白衣还给你们吧!”说着已从身后其中一名婢仆手中夺过那件
白衣,慌忙抛给应雄,但应雄并没有接。
    贾大户更是怕得尿也撒了出来,怪叫:“哇!你……怎么不要自己的衣服?你……
是想要钱的吧?好好好!我多少钱都给你呀!求你放过我吧!”
    应雄冷冷看着他,遽地沉沉的道:“别要用钱侮辱我!”
    “钱对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你一定曾用你的钱和狗,害死许多人吧?”
    贾大户一时之间被应雄问得哑口无言,不懂回答,惟从其鬼祟的神色之中,应雄已
经找到答案!
    但听应雄又再冷冷道:“果然!”
    “你果然比你的狗更不如!”
    “你这条恃‘财’傲物、草菅人命的猪,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让你这种渣滓生存下去
的理由!给我——”
    “死!”
    死字甫出,那贾大户立想转身夹尾而逃,可是,他那及应雄之快!赫听“噗”的一
声,应雄忽地一脚踢起地上一个给他徒手斩下的狗头,那个狗头仍在张大血淋淋的血盆
大口,直朝贾大户后脑噬去!
    然后便听“喀勒”一声令人心寒的碎骨声!那个狗口内寒光四射的利牙,已悉数被
应雄的劲力打进贾大户后脑之内,登时将其后脑骨全部破开,贾大户亦当场“啊”的一
声一命呜呼!
    夜风在吹,吹过血染的街头上,一时间,整个街头如同一帧以血绘成的阿鼻地狱!
    想不到,本在家里等待二人回家的应雄,会在这值得庆祝的日子弄致如斯境地!
    唯应雄依旧对因维护英名而杀狗杀人无悔无愧,他凄厉地、义无反顾的道:“以狗
杀人者,狗亦噬其头!”
    “这就是为富不仁的下场。”
    应雄说罢,已一把劲儿扶起已因筋疲力竭倒地的英名,英名纵然已伤倦得半分难动,
还市鼓起一口气道:“大……哥,因为……我,今日竟……教你开了……杀戒,我……”
    应雄道:“别婆妈!即使不因为你,这个为富不仁的狗贼,我早晚也会杀!”
    “但……”英名还想再说些什么,此时本已给血腥吓至呆然的小瑜却蓦地收摄心神,
像是记起一件重要事,道:“但,如今应雄已露了武功,恐怕我们再留在这条村子,会
惹来议论纷纷;若想以后过得安宁,我们还是尽快另觅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吧!”
    是吗?应雄闻言心忖:他认为另觅地方,只是一种逃避的办法;倘若有一日他比英
名早死,那谁来照顾一个没有气力的废人?也许最直接的解决办法,也是最为英名设想
的办法,便是……
    “凤凰……”应雄看着自己满手血腥,与及在自己掺扶下伤得软弱乏力的英名,猝
地若有所悟的沉吟了一声:“凤凰必须重生。”
    他的沉吟声轻不可闻,英名已没有武功在身,一时间竟听不见应雄的自言自语,遂
问:“大哥,你……适才在……说什么?”
    “不!”应雄摇首:“我并没说什么!是了!二弟,你给二十多头巨犬咬伤,必须
尽快找大夫治理身上的重创,据说狗口最毒,给狗咬过的人可能会像疯犬般发狂致死……”
    不错!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大夫为英名治好伤势再说!应雄说罢,便即时挟着英名,
与小瑜一起绝尘而去,仅余下那些为应雄的惊人武功,而仍在目定口呆的村民!
    只是,当应雄一面挟着英名前行,心中却仍在一面沉沉的想:“也许,当初我与英
名都同样想错了……”
    “不平凡的人,始终仍是不平凡的人;纵使武功尽废,他,仍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要勉强我俩甘于平凡,对他对我,都是一件可惜的事……”
    “只是,这个世上,可会真的有方法令失去功力的人再复功力?”
    “令死了的凤凰……”
    “脱胎重生?”
    这个疑问,在应雄的心内并没有存在多久;因为,他快要找到了答案!
    而他,亦快将遇上一件令他更坚决要凤凰重生的事。
    一件人间最惨事……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0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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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应雄与小瑜把英名带往村内唯一的大夫“林大夫”的药庐外之际,只见林大夫
药庐之外,赫然又聚集了一大群村妇。
    “好可怜呀!”聚集的村负在窃窃私语。
    “是呀!那女人一条腿破了,据说眼睛也不大看得见东西,还有时疯癫有时正常,
经常嚷着要找儿子;是了!你们知不知道她为何又盲又跛?”
    “唉!还不又是为了找她的儿子?据说,那女人在年轻时失去了儿子,于是便变得
疯疯癫癫,流落天涯万里寻子,可惜遍寻不获,只是她犹不死心,每日皆日以继夜地四
处飘零,以泪洗面,最后倦得连其中一条腿也跛了,双目也因经常落泪而半盲……”
    这些骨肉离散的故事,在神州个处各县遍地都是,步近林大夫药庐的应雄、英名及
小瑜,虽也在为村妇口中所说的这个女人感到惋惜,只是,英名正遍体鳞伤,瘫软乏力,
故应雄也暂时无暇再听下去,当前急务,还是先把英名送给林大夫医治再说。
    谁料当他们三人与那群村妇擦身而过,正要步进林大夫的药庐之际,又听那些村妇
在谈论道:“唏!说来说去,我们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要寻找的儿子又姓甚
名谁呀?也许我们可替她注意一下呀!”村妇门虽是有点长舌,总算一片热心,毕竟世
上还有不少愿意帮助别人的好心人!
    “这个……嘛!听说那女人好像唤作……什么娘的,我也不记清楚了!不过她要找
的儿子,我却记得他的名字,因为那孩子的名字相当特别,那孩子唤作……”
    “韦,”
    “英雄!”
    韦英雄?韦英雄?韦……英雄?
    韦英雄三字如电!如雷!
    应雄、英名、小瑜三人当场极度震惊!血液凝结!英名更是全身冒汗,霎时升起一
种血浓于水的感觉,他……想不道踏破铁鞋,皇天不负,竟在此时此景,居然会……听
见她的消息?那个他一直挂念着、对他极度期望的——她!
    小瑜已无限吃惊道:“韦……英雄?英名表哥,那岂非是你……亲生娘亲秋娘为你……
所起的名字?那个村妇口中……的可怜女人,难道真是你的……?”
    其实小瑜已不用多说,因英名已可肯定,这个女人,一定是他失散十六年的慈亲!
    应雄深知英名心意,更是不由分说,问那些村妇道:“这位大嫂,请问,你们适才
所说的女人如今到底如何?她又住在哪儿?”
    那些村民道:“她呀!唉!她很可怜呀!听说她一直万里寻子,前数天才寻至我们
这条村子,其时她的腿已半跛,眼睛也哭得半盲了,浑身污脏不堪,且还不知从哪儿害
了热病,终于病重昏倒;幸而她恰巧昏倒在林大夫的药庐之前,被林大夫所救;只是,
经林大夫为她探脉之后,发觉她原来已重病了至少一个月,已是药石无灵,时日无多;
但林大夫本着医者父母心,这数日仍亲自为她煎药;虽然明知她是没得救了,也是尽了
人事;谁知,她今午乘林大夫有病人就诊时,偷偷溜走了,想必,她又再次忆子成狂,
四处往寻她儿子;她已病入膏盲,林大夫知道她随时会死,很担心她这样一走,益发死
得更快,所以便联同我们的官人外出四处寻她,话说回来,他们已去了整个下午仍未回
来,恐怕她已凶多吉少了……”
    “唉!老天爷也真是!这可怜女人如此疼爱儿子,偏偏却叫她骨肉分离;她的病是
没得救了,只希望,她能在临死之前,真的找到她的儿子,见他最后一面便好了。”
    那些村妇说着也不禁摇首叹息。
    应雄、英名与小瑜愈听,三颗心却愈向下沉,渐渐愈沉愈深……
    势难料到,英名与他的生母秋娘,总是缘悭一面;他来了,她却又走了,总是聚散
无常,无缘重逢,相认。
    应雄猝地一把再扶起软弱无力的英名,淡然的吐出三个字:“我们走。”
    “走?”小瑜讶然。
    “嗯!”应雄微应一声,一望英名,道:“若我们留在这里等那林大夫的消息,谁
敢保证他一定可找回她来?求人不如求己,我们这就自己去找!”
    说着,应雄已不由分说挟着英名,与小瑜沿着地上那些想必是林大夫等人留下的足
印,一直便向前行!
    那些村妇都不明白何以应雄刚刚扶着一个满身创伤的人前来,还未就诊,不到半刻
又要扶他离开,只有英名与小瑜,方才明白应雄的一副古道热肠!
    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并不是一个像人的人!他从不放弃任何希望!
    他知道,纵然英名的伤还没治好,但他深信英名一定宁愿把伤搁置,先去寻母!身
伤不如心伤!
    “大哥……”英名这一次并没张口言谢,只是在心里暗暗的感激应雄,因为他明白,
应雄对他的深恩,他即使说一生也无法说清。
    一切一切,都已尽在不言中;一切一切,都欲谢已忘言……
    可是,既然那林大夫与村夫门已找了老半天,仍找不着秋娘回来,应雄、英名与小
瑜此时才开始找,也是茫无头续。
    更何况天色渐黑,应雄还要扶着英名,三人愈走愈慢,眼前的路亦愈是偏僻,直达
荒野,更遑论可寻得秋娘的踪影?
    只是,世上有些事情,并不能以常理解释,林大夫等人找了老半天找不着,未必表
示英名他们一定找不着,因为,英名,是秋娘的亲生儿子,母子之间,总有一些别人难
以明白的微妙联系……
    就在三人彷徨无计的刹那,突如其来地,英名只觉胸口一热,浑身的血脉恍似在奔
腾起来,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侵袭着他……
    来了!
    真的来了!
    那是一种与其十分亲近的感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他不期低呼一声:“大哥。”
    应雄斜眼一瞄他,问:“二弟,你神色看来有点异样,到底是什么事?”
    英名道:“是……她!”
    “她?”小瑜也道:“英名表哥,你是说……是你娘亲?”
    “嗯。”英名微微点了点头,惘然的看着远远在他们前方冉冉出现的一个漆黑又偌
大的树林,缓缓的道:“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我感到,我……娘亲就在……”
    “前面这树林之内!”
    秋娘就在前面这树林之内?
    由来母子“切肉不离皮”,应雄相信,英名的预感一定没错,当下道:“好!既然
二弟你相信你生母就在这树林之内,那我们今晚即使把这树林彻底翻转,也要令你——
骨肉团聚!”
    应雄说着,忽地紧挟英名,还一手抱着小瑜,双足一点,已豁尽全力带引二人向前
方的树林飞驰!
    只因为,眼前树林非常巨大,若是仍像刚才一般慢行如蚁,恐怕又会再次失去秋娘
的踪影!故应雄这次是真的动用全身功力,挟着二人飞驰,务求更快搜遍整个树林,今
夜,他非要为英名找回生母不可!
    他偏不信在他全力协助之下,苍天还可把这对命途多舛的母子——再次播弄!
    他不信!
    然而无论应雄如何不信,无论应雄如何努力,要在这幽暗的树林内寻出一个薄命女
子,亦并非是一件轻易的事!
    应雄一直挟着英名与小瑜向前飞驰,整整飞驰了一个时辰,可是秋娘还是踪影无觅,
而应雄额上脸上身上,已经满是斗大的汗珠!
    任他如何为英名设想,任他如何努力,他毕竟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纵是旷世高手,
要挟着两个人飞驰一个时辰,亦会筋疲力竭,更何况,此刻的应雄只余下半成功力?
    相信他已倦得苦不堪言!
    英名眼见应雄为了他犹在坚持挟着他俩飞驰,心中不忍,只是他很明白,以应雄的
倔强个性,即使他出言劝其歇息,他也不会停下来的!
    幸而,就在英名正担心应雄会否力竭心枯之际,三人前方百丈的一个树丛之内,竟
尔微微透来一丝丝的……
    火光!
    有人在前方树丛生火?
    三人一直在这黑暗树林中摸黑飞驰,此时终于发现光火,宛如发现希望一般,小瑜
已喜形于色道:“啊?有光?应雄表哥,英名表哥,前面有光,会否……是英名娘亲在……
生火?”
    已经不用再问了!因为小瑜这句说话还没说完,应雄已比她更好奇树丛内的火光,
他已豁尽全身轻功,挟着英名、小瑜火速掠进树丛之内!
    咋进树丛,三人第一眼看见的,果然是一堆生着的柴火,瞧柴火已渐黯弱,显见已
生了多时!
    第二眼,他们便看见一条衣衫褴褛的人影正俯伏在柴火之畔!
    瞧这条人影一动不动,仿佛已完全没有气息,应雄、英名、小瑜见状更是担忧不已,
三人同时心想,若这条人影是秋娘的话,她为何会一动不动?难道……她已经真的……
病死了?
    这样一想,三人的心更是向下直沉,沉得最深的当然是英名;因为,他不用上前翻
过那条俯伏的人影,他亦已感到此人是谁了!此刻,这条人影就这样伏在那里,已给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觉,一种与生俱来血脉相连的感觉……
    是她!
    一定是她!
    应雄斜斜一瞄英名,知道他想上前察看这条俯伏的人影,于是便伏着他一步一步踏
前,小瑜也亦步亦趋,大家的手心都在冒汗。
    这个英名一直渴望再见的生母,这个曾把终生希望寄托在爱子身上的秋娘,在这个
本应家家乐叙天伦的暮岁之夜,终于亦与其亲生儿子——再次相逢了!
    终于,应雄已把英名伏至这条人影之畔,由于英名全身乏力,应雄唯有代他把秋娘
的身子扳转过来。
    三人终于能彻底看清楚这慈亲的脸,也可看清楚她到底是不是一如村民所说——病
入膏盲?
    讵料一看之下,应雄、英名、小瑜不禁齐齐目定口呆!
    小瑜更是身不由己脱口低呼:“怎会……如此?英名……表哥!怎会……如此?”
    是的!不但小瑜震异莫名,就连冷静自若的应雄亦不期然诧异地对英名道:“不……
错!二弟,怎会……如此?这条人影……”
    “怎可能会是你的……”
    “娘亲?”
    什么?原来这条人影并不是英名的生母秋娘?
    那末,这条人影适才为何会令英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觉?
    英名一直呆呆的看着这条人影被扳转过来的脸,他惊呆,只因这张脸根本不是一张
女人的脸!而是一张……
    男人的脸!
    赫见这条人影原来是一个貌若四十来岁、一身褴褛的男叫化!一身浓浊的酒气,一
身不堪的寒酸,这男叫化只是醉倒在自己所生的火堆畔而已!
    只是,这个男叫化既然并非秋娘,却为何又会给英名一种亲切的感觉?他也是因为
这份亲切的感觉愈来愈近,方才与应雄、小瑜寻至这里,这男叫化到底是谁?
    英名一直定定的看着这男叫化的脸,他蓦然升起一个很可怕的念头!他开始感到这
男叫化是谁了!
    他是……
    “他是……”英名惶惑的、一字字的吐出一个令他自己惊心,也令应雄与小瑜惊心
的名字:“我的……”
    “爹!”
    “韦!”
    “耀!”
    “祖!”
    隆!
    天!应雄与小瑜万料不到,英名与他俩历尽艰辛,寻到的竟是当年狠心卖掉英名的
丧心之父——韦耀祖!那么……
    正在病入膏肓濒死的秋娘……
    应雄乍听英名说这男叫化是其生父韦耀祖,登时俊脸一沉,一脸铁青,咬牙切齿的
喝:“什么?他就是你那个禽兽生父……韦耀祖?”
    应雄想到英名悲惨的前半生尽皆拜这个不负责任的禽兽父亲所赐,想到英名这十六
年来有父等如无父,有母等如无母,孤苦伶仃,备受欺凌,更想到英名捱了这许多许多
的苦,今日更沦为废人一个,当下更是忿恨交织,怒火掩眼,他又再次怒喝一声:“英
名!”
    “你一切的不幸全拜这禽兽所赐!”
    “他不单卖了你,害你一生,今日更令你寻不着你生母秋娘!天!怎么你想见想找
想孝顺的人偏偏找不着?却偏偏找着这禽兽?”
    “二弟!我知你恨他!但我更知你不忍下手!今日,就让大哥来代你……”
    “把这毁你一生的禽兽——”
    “一——掌——了——”
    “断!”
    应雄已怒火掩眼,再不容情,说干就干,但听“蓬”的一声劲风响起!他的右掌已
狠狠朝向英名的生父韦耀祖天灵直劈!他真的要他死!
    小瑜惊呼:“应雄表哥!不要啊!不要这样……”
    可是,她根本不懂武功,英名亦没有武功,应雄这夺命一掌,问谁人可挡?
    掌风虎虎!杀意炽烈!这一掌未到,已把韦耀祖一头乱发轰得向后倒飞,可是他犹
酒醉未醒,根本不懂闪避!
    即使他未有醉酒,应雄的夺命一掌……
    他亦绝对逃不了!
    他死定了!
    玉,是大多数中国人最爱配带之物。
    故而,每一块玉,背后总有或多或少的故事。
    就像那一块玉!
    它本身也有一个故事。
    也有它“玉”的身世。
    这块玉,其实仅是一块寻常不过的古旧玉佩,其貌相当不扬,绝不能、不应被称为
美玉那一类。
    然而,这块如斯又“老”又“旧”的玉,确有一个与一般美玉不同之处;它,原来
并不孤单,它还有一个与其同样老丑的姊妹,它原是一对的!
    如果玉也有知,它今生今世或许都不会忘记,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这双玉姊妹又如常被玉老板放在摊档上摆卖,可惜,它姊妹俩的外表实在
太平凡,与同样放在摊子上的数百块美玉一比,益发相形失色,“面目无光”。
    不过玉也习惯了!事实上,它俩放在这各玉摊子已整整三年,还是碰不上赏识它俩
的人;由当初的微带晶莹,至今日的黯淡失色,玉也该感怀身世吧?
    惟是,就在那一天,两块玉的命运终于改变了!
    全因为她的出现!
    她来至市集之时已是黄昏。
    严格来说,她其实也算是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可惜一身破旧的粗衣麻布如同叫化,
还挺着个大肚子,一望便知,是一各穷家孕妇。
    她在玉摊子前徘徊了很久很久,卑微地端度着、计算着自己身上的钱,那玉档老板
狗眼看人低,已感到极不耐烦,更不想身世寒酸的她再耽在他的玉摊子前,以免令那些
大户阔太们不想接近摊子,遂鄙夷的盯着她,高声呼喝道:“喂!你也看了很久啦!你
是不是买玉的?”
    她无限卑微的答:“这位老板,我……想买一块玉,给我将出世的孩子。”
    “那你有多少银两?”
    “我……没有银两,我只有二十文钱。”
    “什么?二十文钱?”那玉档老板刻意提高嗓门,怪叫:“二十文钱算是什么!这
里最便宜最贱的玉,也要二十六文钱!且还是一对的!”
    他指了指那双又旧又丑的玉佩“姊妹”,如果玉也有知,它姊妹俩此刻一定异常汗
颜。
    没料到那玉档老板会如此狗眼看人,她不禁呆了一呆,不过她亦自知难以怪他,事
实上,她确是寒酸的很!她只是凝眸看着那两块玉佩,良久良久,终于咬了咬牙,像下
了很大决心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交给那玉档老板道:“老板,既然这两块玉已
是最便宜的,我……就要了它们吧!”
    说着已拿起那双玉佩,仔细端详。
    那玉档老板把她交给他的那串钱数了又数,唯恐给她欺骗,最后终于咧嘴而笑:
“果然是二十六文钱!一个不少!嘿!想不到以你这等身世,也愿以二十六文钱买玉给
你将出世的孩子!你一定是连今晚的买菜钱也一并用上了吧?”
    “嘻嘻!女人买玉给孩子,大都因为希望能以玉为孩子定惊、辟邪,保其平平安安;
或是希望能给孩子带来好运,令孩子长大成材!”
    “不过坦白说,其实以你们这些穷贱人家,又会养出什么上品的孩子呢?还奢望孩
子成材?简直便是痴心妄想!看来你节衣缩食买玉佩给孩子,大多都会白费的!你死了
这条心吧!啊哈哈哈……”那玉档老板其实一直都在恼她阻着他的档子,故才刻意说这
番话,拿她的孩子发泄!
    女人本仍在端详着手上两个残旧玉佩,一听之下不由面色一青;本来一直自惭身世、
腼腆低首的她,此时却出奇的抬起头来,目露一丝不屈不平之色,对那玉档老板正色道:
“这位老板,你,可以侮辱我一身褴褛,因为事实也是如此;但,你绝不能侮辱我还没
出世的孩子!”
    那玉档老板见她反驳,益发讪笑道:“呵呵!想不到你一介女流,倒还挺有骨气!
但,穷等人家大多出穷贱孩子!这是很难改变的事实啊!你和你的孩子还是认命吧!”
    “不!你错了!”女人又无比坚信的道:“我绝不认命!我更深信我将来所出的孩
子亦绝不认命!我的孩子一定可以改变事实!他不但会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会改变世上
很多人的命运!”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叫世人仰望的——盖世英雄!”
    “他,一定不会辜负我!一定不会叫我失望!”
    女人言毕,已不再与这个侮辱自己孩子的老板说下去,她紧紧执着那双为祝福自己
爱儿而买的玉佩,决绝地消失于黄昏市集的人海之中。
    势难料到,一个本是自惭形秽的女人,为了自己孩子,竟会变得如此坚强;她不在
乎别人怎样鄙视她的寒酸,她只在乎爱子被人侮辱!
    她为自己仍未出世的孩子满抱不平!
    然后,女人便把这双玉佩带回家,在其中一块较好的玉佩之上刻下“英雄”二字,
再在另一块较差的玉佩之上刻下“秋娘”二字。
    英雄,正是她将要为自己孩子所取的名字。
    她把刻着“秋娘”二字的那块较差的玉佩,挂在自己身上,却把最好的那块玉佩留
给儿子,她要给他最好的!她对他的期望也是最好的!天下慈母疼爱子女之心莫不如此!
    可惜,纵然她对孩子抱有极高期望,纵然她把自己的一切心血及对儿子的祝福,都
全数附托于那块刻着“英雄”二字的玉佩上,到头来还是敌不过天意无情,两块本来一
对的玉佩,始终亦要分飞;两个本来一双的母子,亦被逼骨肉离散!
    可是尽管痛失爱子,女人忆子成狂的脑海中仍是无比深信,只要自己还挂着那个刻
着“秋娘”二字的玉佩,而她的儿子亦挂着另一个玉佩的话,那么,她母子俩总有一天,
会因为这双玉佩而相认!无论她与她的儿子经过什么难以忍受的凄酸,始终会有骨肉重
逢乐叙天伦的一天!她的儿子一定会以她这个为它不屈不挠的母亲为荣!
    只惜,任她不辞劳苦寻遍天涯海角,她终究还是无法寻回自己的儿子,这样一寻,
便是十六年……
    而在这十六年的冗长岁月之中,唯一陪伴这可怜女人的,便只有那一块最难看的玉
佩!
    玉一直都在无言的看着她,看着这女人在这十六年的漫漫长路当中,因寻找爱儿而
被不少世人白眼、耻笑;玉更看着她的朱颜渐老,看着她一头本来乌亮的头发因忆念儿
子而变白,它,更无言的看着她捡拾别人不屑吃而扔到地上的东西,看着她一口一口吞
着那些混和沙泥秽物的冷饭菜汁,犹如在吞着她自己誓不滴下的老泪。
    玉明白,这倔强女人用尽一切卑贱的方法活下去,只因为她要存残命,她一定要活
着找回自己的儿子!她虽然从未好好的当他一天的娘,但她万里寻他,只为将自己心中
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最后的叮嘱告诉他:“儿,你一定要成为英雄!”
    “你,一定不能让世人认为,你娘万里寻子是错的!”
    “你,一定不能让天下人瞧不起!”
    千叮万嘱只化为一句话!
    就为了要对儿子说这句话,她一直拼命的生存下去!那管老了朱容,丑了慈颜!
    ……
    遗憾的是,无论她如何坚强,如何拼命支撑,似乎还是改变不了她母子俩的可哀宿
命,就像今夜……
    她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在一个不知名的偌大树林之内,她终于倒了下去,她终于
也无法再站起来。
    那块一直陪伴着她、一直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十六年的玉佩,亦因她的生命逐渐流失
而堕到地上,滚到老远一旁。
    如果玉真的有知,恐怕已在异常着急!这个可怜可敬的女人将要在这个黑暗的角落
里死去,她的儿子将永不会知道自己的娘为他受了多少苦!她的儿子将永不会听见自己
的娘最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儿子将永不会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有多伟大!更绝不会知道,上天竟安排他的
亲母死在这世人不知亦不会关心的角落里!
    不!不!不!
    这块一直明白这女人凄酸的玉似很想狂叫,很想发声呼救,很想有人能偶然经过这
里救救她,救救这个从没享过半点子福的女人!玉也很想这对母子能够佩合团圆!
    可惜,纵然那块玉真的懂得为那女人着急,纵然它真的有灵有知,纵然玉比一般对
她白眼的世人更有情,更同情,玉,还是无法为她呼救,它将要看着这女人无法达成心
愿,卑微地郁郁而终。
    然而,玉虽然无法呼叫,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却像是能听见玉的心声,玉为那女人
不忿不值的心声……
    遽地,那块玉佩竟然被人从地上捡起,捡起这块玉佩的人上下打量着这块玉,不由
轻轻赞道:“好一块灵玉!瞧你的玉质似乎平平无奇,但,我从很远的地方,却已仿佛
听见你在呼唤!玉,你是否有些故事要告诉我?”
    那捡玉人一直看着那玉,蓦地似有所觉,忽然把手中玉扳转,便发现玉佩背面所刻
的两个字……
    “秋……娘?什么?秋娘不正是‘他’的……?”那人相当警觉,甫发现玉佩乃秋
娘所有,立时扫视四周,不消片刻,目光已落在附近一个幽黯草丛内的一条人影之上。
    皇天不负,更并未负玉的心愿;她,终于被发现了!
    只是此刻的她已……
    ???
    人间路,路茫茫;英雄路,更迷茫……
    谁又会想到,已走了十六年充满荆棘路途的他,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竟会在他的
人生路上再次遇上一个他不想见的人,一个曾将荆棘满他路途的人!
    他的爹。
    韦!
    耀!
    祖!
    怨忿填膺!应雄再不对英名生父韦耀祖有半分容情,暴掌一挥,便猛然向醉得不醒
人事的他疾劈!誓要取其性命!
    英名造梦也没想过,应雄居然会如此在乎他,更为他如斯不忿;他尽管感激应雄,
惟眼前的韦耀祖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这关系一生一世也无法改变,试问他怎能见死不
救?
    只是他纵然想救,他亦无力可救,他在村内曾与二十多头恶犬纠缠,还给噬咬得遍
体鳞伤,力竭声嘶,根本连半丝气力也使将不出,他只能无助地低呼:“大……哥!不……!”
    既然无力阻止,单是说话便更难阻止此际正如箭在弦的应雄,但听应雄怒喝:“二
弟!别再存妇人之仁!我杀了你这禽兽生父,你可能恨我一时!但你的心却会因他之死
而舒解一生!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怒喝声中!应雄掌势益发狂不可挡,可是就在此时,蓦听“蓬”的一道破风之声!
    密林内不少树叶赫然被一道无形劲力急括而起,瞬间已凝聚为一股无俦旋风,硬生
生迎向应雄劈向韦耀祖的夺命一掌!
    “彭”的一声!劲掌与旋风相碰,猛然爆发一声巨响!旋风骤化无形,而应雄的无
匹掌劲,亦被硬生生遏止!韦耀祖终于逃过大难!
    “谁?”应雄怒极向周遭喝问:“是谁敢管本少爷的事?”
    “是我。”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树丛某个暗角响起,接着,一条人影徐徐步出树
丛。
    应雄、英名与小瑜不约而同朝这人一望,当场一愣,缘于他们从未想过,会在此时
此地遇见这个人。
    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不虚!
    “不虚?”应雄愕然:“是你?你……一直都跟着我们?”
    不虚看着应雄、英名及小瑜,向来异常平静的他,神色似乎有点异样,他道:“不!
我其实也没料到,你们三人会有志气离开慕府,一心想自力更生;故当我在三个月前往
慕府拜访你们的时候,才知道你们已经不在。”
    “所以,”英名遽然也插嘴道:“你便开始寻找我们?”
    不虚点头:“嗯,因为我还要圆我师父僧皇遗愿,希望能从你俩身上悟出他想我悟
的东西,这三月来我一直四处寻找,终于在今日才给我找到附近那个你们匿居的村子。”
    应雄突然正色道:“不虚!能够再见你,我慕应雄本应非常高兴!但你为何做了这
件令我讨厌的事情,你为何阻止我杀那个禽兽韦耀祖?”
    骤闻此言,不虚的面色猝然凝重起来,他小心奕奕的道:“因为,我师父僧皇以前
曾对我提及,英名的生父韦耀祖绝不会如此死法,他会有一个很适合他的下场,一个他
该得的下场;如果你执意要杀他,便是逆乱因果。”
    应雄冷笑:“嘿!我慕应雄不管什么逆乱因果,该死该杀的便应该杀!”
    不虚苦笑摇头:“但我们目下要干的当务之急,并非要杀此人,而是另一件事。”
    这下子倒是连英名及小瑜亦同感好奇,齐问:“什么事?”
    不虚并未即时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方才对三人道:“是关于这块玉佩
的事!”
    应雄、英名及小瑜纷纷朝不虚手中玉佩瞥去,一瞥之下,三人的心随即直向下沉,
应雄更即时探手于伤重乏力的英名衣襟之内,掏出另一物事对照;那件物事,正是当年
英名仅余半截的玉佩,他亲生娘亲曾在其出世时给他挂上的玉佩!
    不虚看着三人的脸愈变愈青,英名更是不住颤抖起来,不虚不期然苦涩一叹:“这
两件玉佩很相像吧?它们看来本应是一对的;它们,一定也很希望能早日两佩重逢,正
如这两块玉佩所属的那双可怜的母子一样……”
    言毕,不虚又饶有深意的凝视着当中的英名,问:“相信,你也应该猜到,我手中
这块玉佩的主人是谁吧?”
    英名当然知道!即使他仍不知,他亦可一眼看见!因为不虚在说话间,已蓦地把手
中玉佩扳转过来,应雄、英名与小瑜终于完全看得清楚明白,玉佩上刻着一些东西……
    正是“秋娘”的名字!
    风急!
    路急!
    不及思亲之急!
    应雄终于放过了韦耀祖,任由醉得不醒人事的他在那密林内自生自灭,要再杀他,
应雄他日不迟!
    眼前急务,是他必须豁尽自己每一分可以用的力量,挟着英名向前飞驰,因为他这
个大哥太明白,英名此刻思念娘亲之急!
    不但应雄,就连不虚,为要分担应雄一人挟着英名、小瑜二人之苦,亦当仁不让,
替应雄挟着小瑜,在前带路!这条路,正是往见秋娘之路!
    四人就这样在昏黯阴森的树林内飞驰,只是树林偌大,飞驰一会以后,应雄仍不禁
问在前带路的不虚:“不虚,以你功力,将英名生母抱至我们适才所在地,原非太难,
何以你偏要把她留在荒山野岭?”
    不虚叹道:“我本来也想如此。只是,当你们看见她的情况之后,便会明白她已不
能再……,我把她抱至半途,唯恐她有所差池,只得将她安置在……”
    不虚话未说完,被应雄挟着飞驰的英名,蓦然似有所觉,低呼一声道:“到了!”
    “娘亲,”
    “就在前方!”
    不虚闻言会心颔首,暗暗赞叹母子之间居然会有如斯微妙的联系;他还未及说出把
秋娘安置在何处何方,英名已预先知道了。
    只见众人前方冉冉出现一座破落不堪的建筑。
    一座城隍庙!
    刚抵城隍庙的门前,英名的心益发跳得更急,不单是他,甚至应雄及小瑜,亦为英
名与秋娘即将要母子团叙而紧张起来,而不虚的掌心更在不停冒汗,因为他比三人更为
清楚秋娘的情况,他亦认为,秋娘的病是没救的了,他只希望,当他们四人踏进城隍庙
的时候,秋娘还未有……
    城隍庙相当幽黯,可是还不比一个可怜女人的命途更幽黯,城隍大殿之上树了一块
牌匾,题为“问心”,只是问心问心,城隍问尽世间众生的心,可也曾敢一问苍天的心,
为何偏要如此苛待一个弱质女子?
    穿过大殿,便是内堂,四人甫进内堂当下止步,因为,四周纵然昏暗,他们亦一眼
瞧见,一条人影正仰卧于黑暗的神案之上。
    秋娘。
    可是这条人影,却是一动不动,难道秋娘已在不虚将她安放在城隍庙后,不支死去?
    一念至此,英名已于昏黯中情不自禁的低呼一声:“娘……亲!”
    一声娘亲,却未能唤起神案上秋娘的任何反应,她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应雄见势
色不对,连忙把自己一直参扶的英名交给不虚,一马当先上前,掏出怀中的火摺子擦亮
神案上的香烛。
    当烛光一亮之际,四人迅即瞧见秋娘此刻的状况,只是一看之下……
    为首的应雄为之深深一愕!
    小瑜与不虚亦当场目定口呆!
    英名,则更一脸死灰!
    天!难道秋娘已经……
    不!四人尽皆大吃一惊,并非发现秋娘已死,而是发现,此刻他们所见的秋娘,并
不如他们想像之中的一张病容,更非奄奄一息,想反其一头长发乌亮如漆,一张脸白里
透红,气色相当不俗!
    秋娘不是早已濒临死地?何解气色猝地更胜从前?这全因为,眼前的秋娘……
    根本便不是刚才不虚所救的秋娘!
    赫见此刻躺在神案上的人异常意气风发,这个人不单不是秋娘,更不是一个女人,
而是一个长发的健硕少年!
    破军!
    万剑之源“剑宗”新一代的少年高手!
    十七岁的破军!
    啊!
    这一变绝对匪夷所思!四人本一直预期会再见秋娘,不虞神案之上竟换了一个容貌
骄横无比、面目可憎的破军,不免极度震惊!总算应雄反应极快,乍见破军取代秋娘躺
身神案之上,已知绝非好事,当下左掌一翻,立化五指劲爪,火速朝破军肩膊抓去,欲
先制住他再问明究竟。
    讵料破军也非泛泛,心计与应雄不相伯仲,早猜知应雄会先发制人,身形一移便已
巧妙避过,且还一面咧嘴大笑道:“哈哈!好一个慕应雄!无论反应与机心都与我破军
旗鼓相当!难怪我爹口里一直都在赞你,说你如果肯加入我们剑宗,加上你得自英雄剑
的莫名剑诀,将来前途一定无可限量!”
    应雄却未把破军的话放在心上,他此刻心中只是关心一件事,一件关乎他二弟的事,
因为无论英名遇上什么困难,他身为大哥,必定第一个为他出头!但听应雄勃然道:
“嘿!原来又是你这个上次想乘人之危抢夺英雄剑的长毛小贼!你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是你带走了二弟的生母?”
    破军邪异地瞄着应雄等人,索性直认不讳:“不错!你二弟的生母如今确是落在我
手上!你可以奈我何么?”
    但听破军亲口承认,一直在聆听着的英名,此时不禁焦灼的问:“我们……并没有
开罪你,你为何要藏起我娘?”
    英名向来对任何事皆处之泰然,这回却是出奇地急躁!这亦难怪!本可骨肉重逢,
却又横生枝节,任谁也会着急。
    “没有开罪我?”破军闻言冷笑:“嘿嘿!你这家伙未免太高估我破军的气量了!
我与父亲一心要夺英雄剑,以防剑宗的莫名剑诀会落在外人手上,谁知却被你这与你大
哥悟得莫名剑诀,更得到英雄剑的剑心!”
    “如今不但剑宗最高的隐秘莫名剑诀已给你们知道,甚至连英雄剑亦已落在你们手
上,即使我们夺回英雄剑也不能夺得剑的心,得物亦无所用!你以为我真的可以如此甘
心?你以为我会真的罢休?”
    英名道:“因此,你仍一直暗中监视我们?”
    破军狞笑:“也不是甚么监视!为要想一睹你兄弟俩得到莫名剑诀与英雄剑之后,
会否比我们剑宗的高手更强,我和爹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你们!想不到,你因武功尽废而
浪费了莫名剑诀及英雄剑,还情有可原!但你那个大哥慕应雄,却为你而不惜放弃荣华
富贵,与你一起躲在这条小村,还甘愿卖武自力更生,放弃莫名剑诀与英雄剑将会带给
他的无上荣耀,倒是大出我两父子意料之外!”
    应雄见破军提及自己,他不想外人在此重提他曾为英名牺牲甚么,免致英名难堪,
连随打断破军的话,冷冷道:“那你父子俩如今看见我们荒废了英雄剑,如此下去,他
日看来亦不会比你们剑宗的高手更强,应该很安心很满意了吧?你为何还要藏起我二弟
的娘?说!你把她藏在哪里?”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0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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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军却并不正面回答,且气定神闲,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我们不单一直监
视你们,也有监视曾助你们得到英雄剑的弥隐寺不虚。”
    破军说时一瞥在旁默然不语的不虚,续道:“若非这小秃驴偶然救了你二弟的生母,
我们也不会知她对你们如斯重要!既然她重要若此,那正好给我一个雪一口气的大好良
机!”
    应雄乍听破军此言,当下已心领心会,爽快的道:“你原来只是想雪掉英雄剑落在
我们手上这口屈气而已?很好!我慕应雄天不怕地不怕,你要怎样我悉随尊便!但快交
我二弟的生母出来!她已没有太多时间……”
    为要令破军交出秋娘,应雄想也不想,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后果,他这样做,全都只
为了一个英雄,一个他太欣赏的英雄。
    破军却仍在拖延,刻意让英名着急,他慢条斯理的答:“呵呵!你为了你二弟与他
生母团叙,如此义不容辞,真是难得!但你‘自动献身’,我破军对你反而没有甚么兴
趣呢!不过,你那个二弟便不同了!”
    他说时把目光移向英名,狠狠的道:“慕英名!你知道吗?我从小在剑宗长大,一
直都想得到传说中的英雄剑,可惜,若非你牵引了其中一柄英雄剑破石而出,另一柄英
雄剑便不会亦为慕应雄而破石而出,致使我本有两个可得到英雄剑的机会亦同时失去,
这一切一切,都全因为你这罪魁祸首!我破军最讨厌的也是——你!”
    “慕英名!今日我誓要以你心头之恨!你若要与你生母团叙,便亲自接我一掌吧!”
    破军说着忽地一把掀起神坛上的帐幔,“伏”的一声!英名、应雄、小瑜、不虚方
才发现,原来一直垂下来的神幔之后,非单是城隍众神之像,还匐匍着一个人!
    一个英名朝思暮想十六年的人!
    他的亲生娘亲“秋娘”!
    “娘……亲!”
    英名高呼,可是此刻的他已然使不出半分气力,根本无法跑前细看秋娘的容貌及状
况!应雄与不虚却十分眼明手快,乍见神幔后匐匍着的人影,应雄已第一时间箭步上前
欲夺回秋娘,不虚亦挟着瘫软的英名掠前欲见秋娘,只是二人纵快,毕竟距离神坛尚远,
破军已在二人展身前纵之间,右爪已瞿地抓着了秋娘的脑门!
    “别过来!否则你们将连累她死得更快!”破军怒目暴喝,应雄及不虚当场止步,
因他俩都相信,以这个破军的为人,定会言出必行!
    “破军!你……真卑鄙!”应雄咬牙切齿,狠狠自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
    破军却在狞笑:“嘿嘿!自从欲夺英雄剑那刻开始,我从未否认自己卑鄙!我只喜
欢以自己的方法达到自己喜欢的目的!许多道貌岸然的江湖人也是如此!为什么偏偏我
破军不可以?今日,我早已说过,我只想慕英名亲自接我一掌,只要他肯接我一掌,他
便可以与其生母乐叙天伦了!啊哈!慕英名,枉你生母为你取名英雄,你却徒负英雄之
名,你不是连与生母团叙的勇气也拿不出来吧?你不是要辜负你娘的毕生愿望吧?”
    破军所开的条件虽然简单,但他其实早已觑准英名已废武功,再者如今还遍体鳞伤,
举步艰难,若真的要接其一掌,只怕英名已可立即一命呜呼了!
    破军此举,分明便是要折磨英名,然后再要他死!心肠异常歹毒!
    然而,垂死的秋娘如今在其爪下,纵是武功与破军应不相伯仲的应雄与不虚,亦感
束手无策;只有英名……
    他定定的看着在破军爪下的秋娘,这个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到底是何容貌的慈亲。
    在他这十六年的脑海当中,这个当年曾含辛茹苦、一意孤行,坚强地把他生下来的
娘亲,一直都与应雄的娘慕夫人无异,同样都是完美宽容的女人!
    而眼前的秋娘,亦与英名一直想像的生母模样,完全一样!
    与慕夫人一样完美宽容!
    唯一与慕夫人不同的是,秋娘的眉宇却倍为沧桑,眉稍眼角亦较为倔强!可见她是
那种绝对坚信自己信念的女人,只要她立志要干的事,她一定会办到!
    她要找儿子!亦一定要找到!那管走遍天涯海角,那管世态炎凉,那管一双眸子哭
得盲了又盲,她都不曾嗟叹命运,天悔地悔,她都不悔!
    英名看着满脸泥巴、浑身污脏不堪沦落无比的娘亲,想到她这十六娘来时疯时癫,
仍从未有放弃半丝寻子的希望,想到她这十六年所受的种种凄酸,想到她曾流过的无数
眼泪……
    他猝然地瞪着破军,爽快的道:“好!破军!我,就应承接你一掌!”
    英名此言一出,狞笑着的破军亦陡地一怔;他本预期英名会千般考虑,实不虞他会
如此爽快答应!
    应雄及不虚固然担心,惟仍目露欣赏之色,只有小瑜,却立即无限担忧的道:“英
名表哥,你……答应他?你可知道以你目前情况,接他一掌会……?”
    小瑜的话犹未说完,英名已打断她的话:“我早已知道!”他的神色出奇的坚定:
“但,我的一生,是背负着我娘的期望而生!她不辞劳苦找了我十六年,我……绝不能
让她就此死掉,好歹也要让她见我最后一面!”
    “身为她的儿子,我一定会成全她的心愿!”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英名说时一望破军。
    “呵呵!真令人感动!慕英名,我本来故意要你接我一掌,也仅是想你不答应,证
明你是懦夫而折磨你吧了!却想不到你竟真的会如此愚蠢答应!那我一定会成全你,尽
力一掌送归西的!你已经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要求?”
    英名一瞄地上一根枯枝,道:“我,需要一根枯枝来接你一掌。”
    此语一出,破军更是冷笑一声,就连应雄与不虚亦眉头一皱。
    破军讪笑:“嘿!一根枯枝?慕英名!我破军虽生于剑宗,但掌力也相当雄厚,你
未免太小觑我的掌力了!一根枯枝,只要我伸指一弹已经化为寸碎!甚至如今的你,相
信我只用一指已能把你轰得一命呜呼!”
    破军此言非虚!应雄及不虚亦同感纳罕,不明白英名何以只要求一根枯枝应战?其
实即使他要求一柄剑,破军亦不会反对,因为他绝对有自信,以其目前的雄浑功力与英
名全无功力相比,他一招之间已可令其——剑断人亡!
    可是英名却向是胸有成竹似的,他只是对一直参扶着他的不虚道:“不虚!谢谢你
一直照顾我!但,我如今还勉强可以站起来!可惜我却已无法躬身捡起地上的那根枯枝,
未知你可否助我一把?”
    不虚听罢当下明白,俯身捡起地上那根枯枝,轻轻交到英名手上,只见英名虽真的
能勉强自己支撑而站直身子,但一双手,却连那根枯枝亦拿得不很稳当;事实上,他之
前曾独力苦战二十多头恶犬,如今能够笔直傲立,已是相当难得!
    破军见状倍是意气风发:“呵呵!连稳拿枯枝的气力也欠奉!你还要接我一掌?真
是在造着你的春秋大梦!我看你还是自认一声废物!懦夫!也许本少爷会一时大发慈悲,
给你俩母子团圆也未定!”
    英名却道:“不用了!破军,废话少说。”
    “出掌吧!”
    势难料到,英名为见亲娘,蓦地会如此坚决;应雄与不虚紧紧着二人,心忖若一旦
英名性命堪虞,他俩会随时出手;而破军……
    他更已被英名得坚决挑起了怒意,但听他朗声喝道:“好!慕英名!你是我破军有
生以来所见最不自量力的一个人!横竖你的存在一直令我感到非常厌恶,今日,我就一
掌了结了你吧!”
    暴喝声中,破军已然放开抓着秋娘脑门的爪,挺掌便朝英名直轰过去!这一掌虽然
全无花巧,惟却已凝聚破军了七成功力,故掌势亦沉猛如雷,掌劲未至,已赫然把英名
的衣袂轰得“悉嗦”作响!
    可是,面对这雷霆一击,英名却始终表情漠然,就连一旁的应雄及不虚亦已担心得
在准备出手,因为此刻破军已放开秋娘,他们已不须要再顾忌破军会伤害她!
    惟是,就在小瑜惊呼之间,就在应雄及不虚欲出手助英名一臂之力之际,他们方才
发觉自己全都错了!
    他们根本不需出手!
    英名的表情虽尽管漠然,他的手尽管软弱乏力,但他还是仍有少许余力,把手中的
枯枝徐徐递前,迎向破军如狼似虎的掌势!
    只是,他手中的枯枝并非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剑,即使真的是神兵利剑,以破军这一
掌之勇猛刚劲,只怕神兵利器亦必断当场!
    然而,也正因为他这一掌过于勇猛,这根枯枝,在迎向其掌势的途中,赫然已在其
掌前五尺之外迸为寸碎!
    这一着更是令人倍为担心!临阵对敌,英名竟连手中唯一的兵刃亦给震为寸碎,他
已必死无疑!
    但,谁都无法想像的奇变,陡地发生了!
    枯枝虽被掌势破为寸碎,然而不知因何缘故,枯枝寸碎的方法却并不是凌乱地向四
周飞射,而是迸为百千段寸许的木碎,如一柄天罗伞般,挟着适才被破军轰碎的反震力,
赫然朝破军反刺过去!
    破军骇然!不虞英名信手将枯枝一送,竟连一根枯枝亦迸碎如千百根寸许小木剑向
他回刺,慌忙以左掌护住脸门,免给剑形木碎刺伤五官,但右掌仍继续向英名轰去!
    只是,千百根木碎实在太多了!破军顾得了护住脸门,顾不了护住饱过去的又手臂
弯,赫听嗤嗤连声!他的右臂弯亦被数根木碎刺中,登时整条右臂一麻,他的右掌亦因
麻痛而硬生生在英名身前一寸顿止了!
    出乎意外!英名竟真的以一根枯枝接了破军一掌?这一掌的战果竟然是这样的!
    饶是破军雄浑的掌劲虽未结结实实轰中英名,亦把他震得如断线风筝般飞向后。
    “二弟——”应雄第一时间抢前扶起血泊中的英名,只见他已气息衰竭,正想以内
力为他保住心脉,谁知一只手掌已比他更快抵着英名背门,源源不绝把内力贯进其体内,
这只手,赫然是不虚的!
    “不……虚?”应雄与气息衰竭的英名纷纷一怔,不虚凝重的道:“应雄,请恕我
抢先为你二弟保命!因为我知道你上次只余下一成真气,你已不能再浪废再浪费任何功
力,否则会虚耗极深!日后对你的武功进境会有大碍!”
    “但……,你也同样……会……虚耗功力,影响……日后进境……”已是衰弱得连
气力也使不出半分的英名眼见不虚如此,仍不由鼓起一口气虚弱的问。
    不虚一面把真气贯进英名体内,一面淡然的答:“没关系!反正出家人四大皆空!
根本不应执意于武功进境!再者我体内尚存真气总较应雄为多,虚耗不会像他那么深!
更何况,应雄!英名不单是你的二弟……”
    “也是我不虚和尚漫漫寻道生涯里其中一个……好朋友!”
    其中一个好朋友?此言一出,不虚不禁又朝应雄一瞥一笑;应雄何其聪明,当下已
明其意思!
    既然英名是他其中一个好朋友,不虚言下之意亦即是说,应雄,也是他另一个好朋
友!甚至小瑜,也是他的朋友……
    “不虚……”应雄、英名、小瑜三人但听不虚如此视自己如朋友,私下无比感动,
惟此时不虚又道:“应雄,英名就由我来保命!你还是先察看秋娘再说!”
    是的!众人差点忘了秋娘,应雄闻言当场火速掠向秋娘,只见她已气若游丝,完全
不醒人事;而就在同一时间,众人又蓦听破军的叫声:“不可能!”
    “我从小生于剑宗!我三岁已握剑,四岁习剑,五岁已懂剑、试剑,更是剑宗最强
的少年剑手,我……这一掌怎么可能败给一个仅以枯枝代剑的人?”
    “呜哗!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呀!”
    狂号声中,破军益发怒从妒起,羞恨难当!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突听“铮”的一
声!他背上所佩大剑已被其体内的无情怒火逼得朝天而起,射上半空!
    剑已因恨而——出鞘!
    剑甫出鞘,破军愤然一跃,双手一抄,大剑一挥,已然向正被不虚以气保命的英名
疾劈过去!
    这一剑狂烈无比,势如奔雷,比诸破军适才的那一掌可说凶狠霸道十倍;剑未至,
激烈剑势已隔空在英名及不虚的衣衫上划下无数剑痕;且出剑极快,倏忽间,大剑已劈
至英名脸门三尺,势必将其斩为两半分!
    事出突然!应雄与小瑜满以为英名拼死接了破军一掌,已经逃过大难;讵料这破军
完全不守信诺,复再以剑追击,这一回,甚至应雄亦来不及出手相救英名,因为他此时
已手抱秋娘,若要立时放下秋娘赶救英名,无论如何亦已鞭长莫及!
    纵是不虚,此时亦因在英名背后贯气给他续命,而无法抽手与破军的大剑相抗,否
则若于此紧张关头抽手,他自己尚可幸免不死,惟英名却会因真气逆乱而亡!
    然而若不虚不回劲收手,破军那柄大剑不单会把英名斩为两截,甚至亦会一并把英
名身后的不虚破为两半,英名心知这样下去只会连累不虚,急忙虚弱低呼:“不……虚!
别再……理我!快放弃我……”
    “不!”不虚坚持:“慕英名!你上次既已称我不虚是你朋友,我便永远都是你的
好朋友!”
    “我记得我师父僧皇曾经说过,今生能有幸相遇相知的人,一定是过去生中所结的
缘!你我既有朋友之缘,我不虚今日即使肉身破为两半,也绝不能弃你于不顾!”
    “区区一具臭皮囊又怎及得上一个朋友!”
    “不……虚……”不虚如斯坚持,英名真是无辞以对!事实上他亦再无暇以对,因
为破军的夺命剑势已劈近眉睫!
    “英名!不虚!”应雄与小瑜双双惊呼,眼看英名与不虚已即将成剑下亡魂,岂料
于此生死一发间,一个沉雄的声音遽地自半空传来,就如一道旱天惊雷劈下:“统统给
我——”
    “住手!”
    来者声音不但沉雄,更是威严无比,语声方至,人亦随声自半空落在破军与英名、
不虚的夹缝之间,“当”的一声霹雳雷响!来人更硬生生把破军的无涛剑势顿止!及时
救了英名、不虚!
    只见来人用以格开破军大剑的兵刃,竟是一根沉重的铁杖;而这个及时出现的来人,
赫然正是破军之父,剑宗这一代的掌门——剑慧!
    变生肘腋!应雄、英名、不虚及小瑜想不到他们两父子一个要杀英名,一个却要救
英名;但更想不到的是破军!
    但听破军大叫:“爹!你为什么不让我干掉这个令我讨厌的废人?”
    “他若留在世上,将叫我一生也会因那一掌之败而耿耿于怀!”
    剑慧向来极疼儿子,此时却铁青着脸道:“军儿!为父纵然也不忿英雄剑的剑心会
朝向他!所以这段日子以来,才会仍和你一直暗中监视他俩兄弟,想一看英雄剑在他俩
手上会有何命运!”
    “但为父也只是不忿而已!却从没想过你竟会伺机向他痛下杀手!须知我们习剑者
若技不如人,便只好再加紧苦练,绝不该用此下三滥的手段狙杀对手!”
    “你应该用你的真正实力去杀他!而不该乘人之危!”
    势难料到,这个上次本欲乘机夺取英雄剑的剑慧,也有此等关乎剑的气量,也不愧
是剑宗之主;破军虽仍深深不忿,惟其父既直斥其非,也只好“霍”地一声收剑回鞘!
    但仍是不服气的嘀咕道:“哼!适才一掌,也许他只是碰巧而已!他那根枯枝如斯
软弱无力,理应无法胜我!他只是运气好一点吧了!”
    “不!你错了!”剑慧遽然神色凝重的道:“军儿!他的运气并不比你好!而是……”
    “他刚才将你打倒的一招,真的比你更好!”
    想不到剑慧会为英名说句公道话,破军闻言又羞又恼,道:“爹!他那一招……怎
么可能比我好?坦白说,他那根枯枝递前,根本算不算是一招……也成疑问!”
    “错!”剑慧即时否定了破军的说话:“他那一招看似无式无迹,却偏偏是迎向你
掌势最沉最猛之处,再以你掌势最沉最猛之处将他自己的枯枝轰为千百段碎枝,他甚至
已算准了枯枝被轰后的飞散之势,必会如一柄天罗伞般向你回射,甚至算准了回射的力
度必可穿破你右臂上的筋脉,会令你的右掌一麻而阻遏了掌势……”
    剑慧说至这里斜目朝气衰力竭的英名一睨,对他道:“小子!老夫猜得一点不错吧?”
    英名在不虚的真气保命之下,一直半生半死,他并没有否认,也并没有承认。
    一旁聆听着的应雄却心中窃喜,因为若然英名真的如剑慧所言,那一招是如此复杂
多变,且算得如此准确,那末,英名虽已内力全失,但其用剑的资质却并未有分毫减褪,
甚至,可能比应雄更佳!
    皆因应雄心中自知,若适才没有内力、仅以枯枝迎抗破军刚劲一掌的人是自己的话,
他也未必可以在毫无反抗能力之下算出如此准确的一招!他为其二弟的资质感到高兴、
光彩!
    剑慧看着英名,虽然目光中满含称许之意,惟亦同时有不屑之意,他的眼神相当复
杂,他又对英名道:“小子!你可知道,若单以适才那招枯枝而论,你在剑中的智慧,
不单比我儿破军出色,还可能已超越了你的大哥,甚至,更可能不比老夫的剑中智慧逊
色!”
    难以置信!剑慧居然能直言英名的剑中智慧不比他自己逊色,可见他何等“惊”于
英名刚才的那一招!
    “可惜,任你身负盖世的剑中智慧,剑中资质,却是最没剑中斗志的一个人!”
    剑慧说时若有憾然:“无论是多么锋利的宝剑,无论是多么旷世的奇材,倘若没有
斗志,便如同一堆废物!而老夫,亦最不喜欢没有斗志的废物!”
    “小子!别以为你功力尽失,一生便就此完蛋!其实若你真的仍有斗志,我们剑宗
祖传有一不传奇功‘剑轮回’,只要给你练习,持之以恒,不出一年便可功力全复……”
    甚么?原来,英名被废的武功可以有方法恢复?应雄闻言当场精神一振,小瑜与不
虚亦微感一愣,只有英名,却仍是漠然如故,他似乎对恢复功力不感兴趣!
    剑慧瞧着满脸漠然的英名,又再摇首道:“不过,要习‘剑轮回’,便必须先拜入
我们‘剑宗’门下!而我们‘剑宗’向来选徒严格!除要有上佳剑中资质之外,还要有
无穷斗志!”
    他说着又无限不屑的别过脸,不再看英名一眼,像是此子已不值一看:“可惜,纵
然你资质是老夫毕生所见的最好一人!却又是老夫最讨厌的欠缺斗志的人!即使你真的
想加入剑宗习‘剑轮回’,老夫也绝不会纳你为徒!”
    剑慧虽对英名有赞在先,却如斯不屑在后,只怕会令英名更难堪!应雄见状不由为
其弟挺身而出,冷冷一笑,出言维护英名道:“哼!你这个又肥又丑的老鬼居然想侮辱
我二弟?嘿!瞧你倒真是老眼昏花,一双眼愈来愈不中用了!”
    剑慧回望应雄,道:“慕小子!我知你是热血男儿,一心维护你二弟,但老夫适才
所说的绝不会错,他,确是欠缺斗志!”
    应雄辩驳:“呸!他那会没有斗志?事实上,我与二弟相处了这么多年,已深知他
的性格!他从不自卑,因为以他的资质,他根本不需要自卑,更非欠缺斗志!他只是那
种总喜欢‘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人!笔非不得已不会与人争斗!若然真的要打,他反而
是最有斗志的人!你瞧!适才他以枯枝接你那个所为‘剑宗第一少年高手’、却又见面
不如闻言的儿子‘破军’,不是挺有斗志要胜他的吗?嘿!老鬼你口口声声说他没有斗
志,依我看,其实是你深怕我二弟一旦入你剑宗,便会击败你的宝贝儿子成为‘剑宗第
一少年高手’,甚至成为剑宗有史以来真正的——第一高手吧了!”
    应雄居然说破军是那个“所谓”剑宗第一少年高手,又说破军见面不如闻名,破军
登时给他气得七窍生烟,正欲发作,但剑慧邪邪一笑,拦着儿子道:“军儿,别要冲动!
难道你仍看不出,这小子在使激将法么?”
    说着一瞄应雄,却没有被激怒,反而满脸欣赏之色,赞叹:“慕小子!你剑中的资
质虽然稍微不及你二弟,但若论绝顶聪明,倒真是当之无愧!你想以激将法相激老夫手
你二弟为徒,让他习‘剑轮回’恢复功力?嘿!老夫可也是相当聪明,绝不会着了你的
道儿!”
    应雄见心计被剑慧这老狐一语道破,却一旧面不改容,“演技”相当精湛,若无其
事的答:“老鬼自以为聪明,自说自话,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胡诌什么!”
    剑慧道:“呵呵!慕小子,你真的不明白么?那就让老夫重申一次!我知你一片苦
心为他,甚至不惜抬举他高于自己,但你若妄想我会收你二弟为徒助他回复功力,就死
了这条心吧!老夫早已说得非常清楚,我绝不会收没有斗志的人为徒!不过,老夫却想
收一个人为徒啊!”
    “老鬼,你又想收谁为徒了?”应雄漫不经心的答。
    剑慧饶有深意的看着应雄,遽地一字一字的吐出一个叫人惊奇的答案:“小子!”
    “老夫想纳的徒儿,”
    “是你!”
    甚么?应雄一直故意与剑慧抬杠,剑慧竟然毫不恼他,反而还要纳他为徒?
    剑慧此言一出,应雄当场目定口呆!就连英名、不虚及小瑜亦微感意外,甚至破军
亦是始料不及!
    应雄呆了良久,方才笑道:“老鬼语不惊人誓不休!你要纳我为徒?嘿!你到底为
了甚么?”
    “因为你有潜质!包有无穷斗志及活力!”剑慧直截了当的答:“小子!这数年来
老夫一直注意你兄弟俩的改变!你的潜质与你二弟相差无几,但你有一个比他优胜之处,
便是你有一股不屈不挠不容易放弃任何希望的斗志!老夫当初虽然也有点恼怒你得到了
其中一柄英雄剑的剑心,但平心而论,老夫更欣赏你这份斗志!”
    “只要你愿意加入剑宗,以你从英雄剑所悟得的‘莫名剑诀’,再加上我剑慧悉心
指点,还有剑心属你的英雄剑,他日你必能成为一个绝世无敌的剑手,你与我儿破军联
手,将可令剑道更发扬光大!”
    剑慧所言非虚!因为以资质而论,应雄与英名实相距不远!只要应雄愿意专心、努
力,资质更不难超越英名,但……
    对于剑慧对自己的青眼有加,应雄居然不为所动,不知是故意抑或无心,他遽然啐
道:“啐!老鬼想纳我慕应雄为徒?嘿!倒真是妙想天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
凡是招徒入室,徒儿必须三跪九叩,敬茶行师徒之礼!你想我慕应雄拜你跪你?简直妄
想!你可知道,我慕应雄自出生以来,即使是双亲也未曾一跪?更遑论会跪你!”
    应雄所言亦非全属假话!他真的从未跪爹跪娘!他其实从未跪过任何人!
    不过他如此出言婉拒,一旁的破军听罢当场怒火中烧,骂:“呸!慕小子!别太盛
气凌人!你以为这个世上从未有人可令你下跪?哼!我破军总有一次要你跪我,跪得贴
贴服服,五体投地!”
    应雄闻言,竟然不屑回答破军,冷笑一声,眼神尽是鄙夷,像是在说:破军,以你
这样的材料也配我慕应雄跪你?
    破军更是被其不屑的目光气得五内翻腾,恨不得一剑劈死他,但剑慧此时又对应雄
道:“慕应雄!老夫知道,你假言拒绝成为剑宗弟子,全因为他——你的二弟!”
    “你不想与他的距离愈拉愈远,怕他见你愈来愈强而难受,但你可知道?你本有资
格成为甚至比当今剑圣更强的天下第一剑手,届时便可受千人拜万人敬,整个武林会以
你为尊?你何苦要为他如此委屈自己?难道,你真的甘心在此穷乡僻壤陪伴一个残废的
人,日夜在市集卖武终老?空负了自己的旷世奇材?藉藉无名一生?”
    应雄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拒绝:“老鬼的一张嘴巴倒是比蜜糖还要诱人!不过我不觉
得目下的生涯有甚么不好!我们虽然穷,但很开心!”
    是吗?这真的是应雄的心声?他真的感到开心?抑或,在他皮笑肉不笑的牵强笑容
底下,还有一丝遗憾?一丝盼望英雄成材、却又为能成材的遗憾?
    他感到不甘的,并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另一个他的一生?他为他不值?
    剑慧又深深的看着应雄,似在重新估计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他看来还这样年轻,
但他的决心与意志,他的苦心,却比任何比他年长的人还要坚固!还要洞悉事理!
    “唉……”倏地,剑慧仰天长叹一息,道:“看来,老夫再劝下去也是徒然!慕小
子,你是老夫毕生所见最顽固的一个年轻人!也将是……一生最不幸的剑手!因为,你
的一生,似乎都注定被一个人所负累、牵制,你,只是一个永远伴在那人身畔的影子剑
手!”
    那人?那人到底是谁?应雄怎会不明白?英名亦怎会不明白?
    剑慧最后无奈的道:“慕小子!这样吧!即使你如今不愿入我剑宗,但或许你回去
后再好好的想一想,我随时欢迎你再来找我投入剑宗门下!”
    “我与我儿破军暂时居于距此两里的盘龙镇‘悦天客栈’,你想清楚后若然心意有
变,不妨再来找我!”
    剑慧说至这里,转脸朝破军一瞥,道:“军儿,我门走吧!”
    言毕已与破军悻悻然而去,破军临走前还盯了英名及应雄一眼,似是恨意难消。
    剑慧父子去后,整个树林,忽地像投进一片无边的死寂之中,只有不虚为英名贯气
保命的吐纳声,还有英名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良久良久,还是小瑜被这逼人的死寂压得透不过气,终于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战战兢兢的道:“应雄……表哥,你……真的不想在剑道上求进?你……真的喜欢过这
种生涯么……”
    一开口便是错!应雄横她一眼,示意她别再问下去,因为他也不知该怎样回答,谁
知、仍然气衰力竭的英名遽地木然的道:“不错!”
    “大哥,你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此言一出,应雄当场变色,但还是佯装不在乎,气定神闲的答:“想?想些甚么?”
    英名正色:“想一想你自己的将来!别要因为一个已没有内力的人,误了你的将来。”
    应雄闻言冷笑:“是吗?你的口气怎么突然像那剑慧老鬼一般‘老气横秋’?你要
我好好想一想,其实究竟想我怎样?我早已说过,我很喜欢目下这种日出而作、日入而
息的生涯,这种生涯又平静又令人舒服,一点压逼力也没有!不若就让我来反问你,你
认为这种平淡的生涯不好么?你认为我要好好想一想,亦即是你认为目下你我这种生涯
不好了!既然不好,为何你自己又不好好想一想去改变,去发奋,却又先要我想呀?”
    人间情义真是磨人!他和他,虽互相惺惺相惜,却又互相负累,陈陈相因,一世一
生纠缠不清不休……
    应雄的习剑资质可能与英名相差无几,惟一张嘴却不知比英名强上多少倍!若以词
锋论英雄,应雄简直已是“天下无敌”!英名被他一口气“连消带打”,跟本毫无还
“口”之力,他一时语塞,答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来,除了因他词锋不及应雄利害,还因为他太明白英雄的一片苦心,他
不忍悉穿他为他而埋没前途的苦心。
    既然英名答不出话来,不虚与小瑜就更不便插嘴,顷刻之间,整个树林又再陷于一
片沉默。
    但,这次沉默并没维持多久,因为偌大的树林除了四人的呼吸声外,蓦地,还响起
一阵……
    呻吟之声!
    究竟谁在呻吟?
    英名、应雄、不虚及小瑜不由齐齐朝呻吟声出处一望,只见发出呻吟的人,赫然便
是应雄一直抱着的——秋娘!
    天!她一直一动不动,奄奄一息,俨如死人,势难料到,却会在此时此刻终于有回
反应,呻吟起来!
    难道,她将要醒过来了?
    当她张开眼睛之时,她已半昏半死的脑海中,又会否仍记得在这世上,曾有一个她
寄予厚望的儿子?
    她,会否一眼便能认出自己思念半生的英雄?
    答案很快便揭盅了!
    只因为,秋娘在其呻吟声中,已缓缓的张开了她的眼睛。
    她终于在自己绝命前的这一刻,徐徐醒过来了。
    可是,秋娘纵然苏醒,她还是无法一眼认出其亲生儿子,缘于……
    但见她张开的双眸一片迷茫空白,她虽然已苏醒,却可能只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然而更糟的是她甫苏醒过来所说的话……
    “啊……”
    “好……黑……”
    她的语音异常衰弱,衰弱得近乎死:“怎么……连……半点……月光……也……没
有?”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黑?
    不错!此刻应雄等人身处的树林确是黯黑异常,惟是,天上还有微弱的月光,秋娘
怎么说连月光也没有了?难道……难道……
    一直抱着秋娘的应雄与英名立即记起村妇们的话,他的娘亲于这十六年间,已因遍
寻不获爱子而哭得半盲了;目下她更濒死在即,亦即是说,她的一双眸子不但半盲,可
能已经完全盲了!
    一想自己的亲生娘亲在这回光返照之后便会随即逝去,英名不由记起当日慕夫人濒
死前的情景,想到他与应雄的娘,都是那种为儿子不惜牺牲一切幸福的女人,却始终没
有好的下场;想到他还未及报寸草之恩,好好的侍奉这令人惋惜的慈亲,想到她和他最
后虽能重逢,却又即将面临死别;想到她竟然在临死前还完全盲了,连见见自己儿子是
何容貌的机会也不能有,英名的心,猝地竟痛得如要绞碎一般。
    他虽然仍靠不虚的真气保命,动弹不得,但还是鼓起一口气,哽咽的叫了一声:
“娘……亲……”
    乍闻“娘亲”二字,已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秋娘当场一愣,全身也在颤抖,也许,一
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已在她濒死的血中沸腾起来,她只是听见这一声娘亲,已经知道发生
什么事了……
    “我……儿?”
    “是我儿……英雄?”
    “英雄,你……到底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
    秋娘此刻虽已全盲,神智却似乎并不如村民们所说般疯癫,也许全因回光返照之故,
一直把她抱着的应雄见她一急起来便全身颤抖,当下鼻子一酸,霎时想起当日自己娘亲
慕夫人死时情景,他惟恐已气若游丝的她会因过分激动而死去,当下温言安慰她道:
“韦……大嫂,你……虽然已经……盲了,但毋庸……操心!你亲生儿子……英雄……
就在这里!你在这里……将十分安全,再没有人会……欺负你,也没有人……敢笑……
你万里……寻子,因为……”
    “你……的亲生儿子英雄,是天下……间……最勇敢……最有用的儿子,他,一定
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应雄说着一瞄不远处的英名;不错!英名在他眼中,一直都是最勇敢的二弟;否则
当初就不会代他接剑圣的夺命剑指了!
    “真……的?”秋娘又虚弱的道:“我……儿,真的很勇……敢?”
    “嗯!”应雄肯定的答:“韦大嫂,我……如今就带你去见你的儿子!”
    应雄说着已抱着秋娘步至动弹不得的英名跟前,再俯身把秋娘放到英名跟前的地上;
应雄轻轻提起秋娘软而无力的手,道:“韦……大嫂,这个就是你的儿子英雄了!你摸
一摸他吧!”
    言毕已牵着秋娘的手触着英名满是给恶犬咬至鳞伤的脸庞。
    两母子甫一接触,二人登时浑身颤抖起来,秋娘固然立时涕泪纵横,就连向来甚少
流泪的英名,此刻亦不免泪盈于睫,温柔的低低唤了秋娘一声:“娘……亲,孩儿……
就在这里。”
    虽然始终看不见自己儿子的容貌,惟听见其温柔话声,秋娘也知道自己儿子即使未
必真的如她所愿他日成为英雄,也绝非大奸大恶的人,当场泪下更急,喜极哽咽道:
“很……好,孩子,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娘亲行了……这十六年的冤枉
路,终于也找着你了……”
    “英……雄,你可知道,娘……想得你……好……苦!”
    她说着不惜鼓起一口余气,以双手拥抱着英名的脸,像是对爱儿非常痛惜。
    英名盈在眼眶的热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淌了下来,他也哽咽着答:“我……知道
的,娘!孩儿……也想得你……好……苦!”他也很想拥抱娘亲,可惜他此刻连半丝气
力也没有;其实,他也不想她看见他如今满身重伤,如斯落泊。
    眼见这对人间母子历劫重重苦难,终于如愿重逢!仍在英名身后贯气给他的不虚即
使平素秉持四大皆空,也不禁高兴得潸然有泪光!而一直旁观的小瑜,更是已感动得梨
花带雨。
    秋娘紧紧已双手拥抱着英名的脸良久,身子终于开始瘫软下来,她猝地放开了手,
气息也愈来愈急,英名一惊,慌忙高叫:“娘亲,你……怎么了?”
    应雄更即时贯气进她体内;虽然知道内力对她的病已无补于事,但能延迟多一刻,
令她母子俩能多聚一刻,也是好的!
    可惜,秋娘似已病入膏肓,即使应雄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她还是相当虚弱,她遽
然一手搭着应雄贯气给她的手,凄然的道:“算……了!年轻……人,我知你……心肠
好,更知你……懂武功,但……即使你多……努力,我……也自知快要……死了,别要
再为我这个快……死的女……人枉费……气力……”
    “年轻……人,你……到底……是……谁?你……是我儿子的……朋……友?”
    应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难道他向秋娘直言,我就是当年以五两银买下你
儿,令你骨肉离散的慕龙将军之子?
    谁知就在应雄怔忡间,英名已不由分说的代他答道:“娘……亲!他……叫应雄!”
    “他并不是……孩儿……的朋友!”
    “他是孩儿的——大哥!”
    大哥二字,登时如一道霹雳般打进应雄耳内心内,登时令他一阵血脉沸腾!
    是的!他怎单是他的朋友?他为英名所干的一切,甚至比亲生大哥还要多!还要义
无反顾!
    此刻,两个男人又不期然相互一视,一切已尽在不言之中。
    “你……的大……哥?”秋娘纳罕,但很快便明白过来,道:“孩……子,我明……
白了,这……位应雄,一定……视你如亲弟,一直……如亲生大哥般……照顾……你……
吧?”
    英名直认不讳:“不……错!娘亲,应雄……大哥待我……恩重……如山,他的娘
慕夫人,也待孩儿……恩重如山,据说孩儿出世那年,爹把我卖给另一条村的富户‘贾
大户’,后来幸得慕夫人……知道我是你的儿子,于是……便把我赎回来,视为己出,
慕夫人一直对……孩子很好。”
    应雄、小瑜、不虚闻言当场变色,事实当然并非英名所说那样,而是慕龙把他买回
来的;英名这样说,只是不想秋娘知到真相,一个对濒死的人来说相当残酷的真相!他
更不想她知道,他此刻一是一个内力全失的废人,他不想她伤心!
    “慕……夫人?”秋娘于虚弱中微微一愣:“原来……是慕夫人把……你养大的?”
    “那……慕夫……人如今……可……好?”
    英名黯然的道:“慕……夫人,已在五年前……死了。”
    “死……了?”秋娘有点意外:“唉……,为何……好人总是早……死的?慕夫人……
确是好心……人呀!当年……我们家……一直非常……穷困,她贵为……慕将军夫人……
之尊,却从不嫌……弃我,还时常……想帮……我,视我……为好……朋友,却……想
不……到……唉……”
    重听自己娘亲的生前琐事,一直强忍着眼泪的应雄,终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想到娘
亲死前曾千叮万嘱他一定要成全英名成为英雄,可是如今却因自己弄至英名成为废人的
田地,应雄的心,更是愧对亡母。
    秋娘在叹息声中,声音却听来愈来愈弱,她忽地沉沉的对英名道:“孩……子,既
然……你有应雄……这样一个……情深意重的……大哥!娘……就可以安心的……去了……
应……雄,若英雄……有时激怒……了你,希望你仍能……念在手足……情深,好好的……
原……谅他、看顾……他,毕竟,你俩……能成为兄弟,是……一场……不可多得……
的缘……份,我……和……英雄……就……没有……母子……之……缘……了……”
    面对一个可怜垂死女人的最后要求,应雄又如何能够拒绝?他义无反顾的答:“韦……
大嫂!你放心!我应雄……也曾应承娘亲……一生也会照顾英名!更何况,英名又怎会……
激怒我?事实上,他相当勇敢,武功……亦比我更高,他曾以命救我一命,我……一生
报答他也来不及!”这是应雄的真心话!他实在义不容辞要报答英名!
    “什……么?英雄……也像你一样,有武……功?他……曾舍命救……你?”秋娘
乍闻此语,已逐渐虚弱的她顿时精神一振。
    应雄道:“不错!韦大……嫂,你不……用担心!你儿子英雄,今生都……一定会
如……你所愿,成为举世瞩目的……英雄的!”
    “而且,不但……我慕应雄会站在他身边,他还已有了一个……未婚妻子,预算会
在两年后……成亲,小瑜,你还不过来见见你的婆婆?”
    此言一出,英名当场面色一变,小瑜纵然陷于悲怆之中,也还不免吃了一惊,但她
随即明白,应雄这样做,其实是想秋娘去得安心,当下也俯身一执秋娘的手,柔声道:
“是……的,婆婆!我是应雄表哥的表妹……小瑜,与……英名表哥也青梅竹马,我俩……
情投意合,早已预算在……两年后成婚……”
    情投意合?事实上,小瑜向来总喜接近英名,或许真的与他情投意合吧?
    但,应雄向来又何尝不是对小瑜……?他毫不考虑便说小瑜是英名的未婚妻子,他
为英名如此牺牲自己的选择、所爱,他的心,会否也有一丝隐痛?
    秋娘简直高兴得难以形容,她的气息虽然已急得无可再急,但还是鼓尽最后一分力
手执英名的手道:“很……好!孩子,那……娘亲真是……去的安……心了……”
    一语至此,秋娘的目光更是开始迷蒙起来,像是要飘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仿佛有无
限憧憬,艰辛地续说下去:“孩……子,你……可知……道,娘亲……这十六年来,何
以……日以继夜……找你?”
    “只因……为……”
    “娘亲,要……亲口对你说一……句话……”
    “孩……子,神州……百姓的……苦难实在……太多,多得……难以……算清……”
    “娘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立志……为苦难……的百姓……尽一
点力,希望……你……能把……神州……所有陷……于……水深火热的人……拯救……
出来,这……”
    “就是……当初娘亲……把你命……名为……英雄的……原因,也是娘亲……最想
对……你说的一句……话……”
    面对秋娘的这个如山期望,英名真是有口难言!他如今已武功尽废,试问又如何救
国救民?
    但应雄见他面有难色,已知他在犹疑,为要让秋娘去得安心,应雄已抢着代他回答:
“韦大扫你放心!英名一定会如你所愿!我慕应雄一生也会看着他!我一定会代替你,
看着他成为你及我娘深切期望的——”
    “盖世英雄!”
    秋娘见应雄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不由更是喜难自禁,断续的道:“那……能够……
得你……这个大……哥保证,英雄……以后……就……全赖……你……了……”
    “应……雄,英……雄……”
    “你们……虽然……并非……亲生……兄弟,但……这两个……名字……就……像……
亲生……兄弟一……样………”
    “你俩……以后……要……好……好……”
    “互……相……扶持……啊……”
    “英……雄,你……可要……像……尊敬……慕……夫人……一样……尊敬……你……
大哥……啊……”
    说着说着,秋娘的手已逐渐软垂下来,胸膛的起伏亦愈来愈慢,慢得近乎静止。
    “娘亲——”“韦大嫂——”“婆婆——”英名、应雄、不虚及小瑜尽皆齐声惊呼,
可是他们忽然发觉,无论他们多么高呼也无补于事,因为,秋娘已经连张开眼睛的气力
也没有,她已连听他们说话的气力也没有!
    这个可怜又可敬的坚强女人,终于在心愿了结之后,满足地,含笑而逝!
    她去了,去而无憾。
    顷刻之间,整个树林顿时陷于一片愁云惨雾,不单英雄泪下,就连不虚亦泣然有声,
小瑜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只有应雄……
    应雄忽地站了起来,他虽然也目含泪光,但却是静静的看着地上被他骗得满足死去
的秋娘,就像看着自己当年得娘亲慕夫人死去一样的表情……
    “凤凰——”应雄倏地又再次沉吟着那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不错!凤凰必须……”
    “重生!”
    是的!凤凰必须重生!
    否则,凤凰若不重生,又如何能对的起两个曾对他寄望一生的娘亲?
    和一个情至义尽的大哥?
    然而,如何才可令凤凰重生?
    应雄一直如此的想。
    痴痴的想。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1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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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
    又是念妻崖。
    念妻崖,正是五年前慕龙埋葬其妻慕夫人的地方,可惜如今,慕龙已甚少前来这里
凭吊,只留下慕夫人的方魂,在崖上空自独守满崖寂寞。
    惟是由今天开始,慕夫人将不会再寂寞了,因为,崖上已多了另一缕芳魂,将在此
与她永远祝福两个乖孩子——英雄与应雄。
    英名及应雄终于决定把秋娘也葬在念妻崖上,慕夫人的方冢之畔,好让这两个女人
在泉下再续故友之情。
    也许,这亦是两个女人的心愿;她俩的芳魂,也许每天都会在念妻崖上温柔轻语,
互相诉说着对两个儿子,两个英雄的期望。
    英名的伤势早已痊愈,他与小瑜、不虚各自为慕夫人及秋娘上了一炷香,只有应雄,
却仍是默默的看着二人的墓冢,并未上香,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自从秋娘死后,应雄整个人似乎变了很多,整天都在痴痴的想,再不像从前的巧言
辞令、挑脱不羁,仿佛,他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方才罢休!
    英名见应雄茫然不懂上香,不由问道:“大哥,快将日落西山了!你还是快点为娘
亲们上炷香,然后我们赶快回家吧!”
    应雄闻言,却依旧木无反应,就连不虚也劝道:“应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轮
回无限;在我佛眼中,人的生命是永恒不息的!所以即使慕夫人与秋娘已死,她俩总有
一天又会以另一种生命出现,所以生和死都不重要,也不应过于介怀……”
    乍听不虚此言,应雄方才有点反应,木然的答:“不虚,生和死即使不太重要,但
一个人死前的心愿总算重要了吧?”
    “假若,我们不能成全两个死者的心愿,即使我们为她俩上千根万根上好的香,她
们也不会真的开心,那上香又有何用?”
    真是一语中的!英名闻言,立时已知道应雄将要说些什么,他迳自道:“可是,大
哥,目下我是真的武功尽失,恐怕无论如何努力,也未必能成全两位娘亲的心愿。”
    应雄冷然的反问:“但,假若有方法能回复你的功力呢?”
    英名摇首:“那只是‘假若’吧了!大哥,你当日也该听见,那个剑慧不是说过,
只有他们剑宗的‘剑轮回’才能令我回复武功?但他却已明言,绝不会收我为徒,即使
我们多努力求他也不会有用!”
    是的!英名所言非虚!要剑慧能改变主意收他为徒,恐怕比登天还难!换言之,要
凤凰重生,恐怕已然无望!已经完全绝望!
    然而虽是完全绝望,应雄由始至今,都是一个从不放弃任何希望的人!那管是否绝
望!
    他忽地想出一个方法!
    一个可以令登天不再难的方法!
    两日之后的一个清晨,在三人向来所居的小石屋内……
    这段日子,不虚亦暂时在三人的小屋中留了下来,一直皆与英名、应雄同睡一室,
不过由于他每天清早都要念诵早课,所以都会比应雄、英名及小瑜更早醒来。
    然而今天,当他又如常起床的时候,他便发觉,竟然有一个人比他更早起来,而且
这个人已经不见了!
    是应雄!
    不虚赫然发觉,应雄已不在寝室之内;他私下忐忑,惟仍不动声息,并未惊醒英名,
只是迳自往寝室外的小厅中寻找,可是,应雄仍是踪影杳然。
    “他,出外了?”不虚不由一阵纳罕,心忖还为破晓,应雄为何要秘密溜了出去?
    他到底要干何事?为何要这么早便起来去办?他这样做是否不想英名等人知道他如
今将要去办的事?
    就在不虚思忖之间,他遽地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当下回首一望,只见两
个人正幽幽的站在他的身后!
    英名与小瑜。
    但见二人已浑没睡意,看来,他们亦知道了应雄不见了的事;小瑜满脸担忧之色,
英名更木然的道:“他,终于也去了。”
    不虚愕然,问:“你,早知应雄会外出?你知道他去了哪?”
    英名黯然点头,仿佛应雄这大哥的一切所思所想,为他所干的一切,都瞒不过他:
“嗯!”
    “我想,我已知道大哥去了哪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他说着猝地瞥着不虚,目露肯求之色:“不虚,”
    “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盘龙镇。
    盘龙镇市一个很“虚假”的地方。
    因为他虽名为盘龙,却没有“龙”!
    盘龙镇的镇民,只是和神州无数寻常老百姓一样,一样的穷,一样的要为每年朝廷
征收的沉重田税而发愁!
    故而,盘龙镇不但没有“龙”在盘踞,还充斥着不少任由朝廷鱼肉的“蚁”民。
    只是,平凡得快要闷死人的盘龙镇,据说最近来了两头卧虎藏“龙”。
    一切,都是据“悦天客栈”的店小二阿黄说的。
    悦天客栈也是一个很“虚假”的地方,因为此栈虽名“悦天”,可是这里的掌柜及
店小二都从来不笑不悦,服务欠佳,所以这里的客人亦相当不悦,故何来“悦天”?
    而且不单掌柜、小二及宾客不悦,最近更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不解的事。
    譬如,自从一个月前,他们把上层“天字号房”租给一对怪父子之后。
    掌柜及小二们便发觉,他们那间本来经常飞满无数蚊蝇的悦天客栈,在数日之间,
蚊蝇居然少了,十日之后,蚊蝇居然完全绝迹。
    到底蚊蝇何以会突然绝迹?大家都好生纳罕;后来,有一次店小二阿黄乘那对怪父
子外出之后,便进他俩房内为其打扫,方才赫然发觉,那些蚊蝇何以会遽地不知所踪!
    这一干蚊与蝇,原来悉数“玉体横陈”于这对父子房内的地上!
    店小二阿黄更赫然发觉,这些蚊蝇经已全部死了,且还死得相当“惨烈”!
    但见这些蚊蝇,每一只由眼至尾,虽未致碎万段,但身亦已被分为十数段!
    这发现简直震惊全栈!缘于一个人若手持一柄最锋利最薄的刀,把蚊蝇如斯细小之
物放在厨中用心细剁,也势难将其每一只剁为十数段!到底,这双父子是如何把蚊蝇剁
为十数段的呢?
    栈内一众人都不明所以,只知这两父子其中的“儿子”,每每在出入客栈时背着一
柄粗糙沉重的巨大佩剑,众人忽发奇想!这两父子有可能以蚊蝇练剑,然而,瞧其儿子
背子上那柄巨剑又厚又钝,怎可把蚊蝇劈为十数段?除非……
    除非这父子俩是——卧虎藏龙!
    不单这父子俩令人不解,今日一大清早,悦天客栈又来了另一个令掌柜及小二们不
解的人。
    他,看来也像是一头卧虎藏龙。
    一条深藏不露的龙!
    他,仅是一个看来年约十六的少年。
    只是,当他甫踏进悦天客栈,小二及掌柜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尽落在其身上,完全无
视了他同时踏进客栈内的其他客人。
    全因为,他确是一个相当瞩目的人。
    他的衣衫并不华丽,相反更有点残旧,然而粗衣麻布,仍掩不住他满脸的英气,一
股守信守诺、为诺言不惜牺牲一切的大丈夫英气!瞧得人人肃然!
    以他这样英气不凡的少年,本不应穿那些粗衣麻布的;他又为谁而甘愿穿?他看来
更像是要来办一件事,一件影响他自己一生,及另一人一生一世的事……
    而这个满脸英气的少年甫进客栈,却并没有将目光放在栈内任何掌柜、小二及宾客
身上,他只是第一时间翘首看着栈内上层的所有客房,木无表情。
    小二阿黄向来都服务欠佳,对人客呼来喝去,惟乍见这不凡的少年,心头竟像油然
生出一股不敢冒犯之意,他连忙趋前招呼道:“这位……小哥,是否想要房间?”
    少年漠然摇首,目光却仍未落到小二阿黄脸上,只是仍扫视着上层的一干房间,像
在寻找着一些什么似的,他沉沉的答:“我,在找人。”
    简单不过的答案,像在告诉小二阿黄,他正要去办一件要事,请别在骚扰他!
    但小二阿黄仍然问:“找人?这位小哥,你要找什么人?”
    这一次,少年并没再答,倏地,他扫视上层客房的目光,已落在“天字号房”之上,
便再也瞪眸不转,似已发现了他的希望,他毕生的希望!
    “呵呵,终于也找到你们了。”少年忽地冷冷一笑,沉吟:“其实,像你们这样满
身剑气的人,根本毫不难找!”
    少年说罢,忽地纵身一跃,赫然已凌空掠往两丈高的上层客房之前,且还回脸对小
二阿黄道:“小二!你这里倒是整洁得很!不过还是有数只馋嘴的蚊子!”
    “可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它们已经为吸你的血而付出代价!”
    少年人言毕已推开天字号房门,举步欲进。
    小二阿黄闻言当场一愣,慌忙以两袖扫了扫自己的身躯,赫地,身上竟有数只蚊坠
地,这些蚊子,每只都不知于何时被人拍死了,一片血肉模糊!
    然而,阿黄之前从没拍死自己身上的蚊子,那末,究竟是谁为他拍的呢?
    如果,就在适才他招呼那少年之间,那少年为他拍的话,他怎会完全不知?完全不
觉他已出手?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这个令人一望便肃然的英气少年,便绝不比住在“天字号房”
的那个可能以大剑把蚊蝇劈为十数段的怪少年……
    有丝毫逊色!
    他俩一直在等。
    在天字号房里等。
    剑慧与破军这样一等,一等便已几近二十天,破军已极不耐烦,经常嚷着要回剑宗,
就像今天,他一醒来便又重提这件事:“爹!我俩已经呆在这闷人的小镇二十多天了,
我快要闷出鸟来哪!依孩儿看,那个慕应雄应不会来的了!”
    剑慧却满有信心的答:“不!军儿,为父深信,他一定会来!”
    破军不信,辩驳:“爹,你怎会如此深信?”
    剑慧解释:“没有人可以拒绝,成为世上第一剑手的诱惑力!”
    “军儿,你可知道,慕应雄已得到天下第一剑‘英雄剑’的剑心,更已悟得‘莫名
剑诀’,他随时可以用莫名剑诀看透世上所有剑招,再集各家所长,自创最适合他自己
的盖世剑法,很有机会会成为第一剑手!只是,若能再加上我们剑宗的不传内功心法
‘剑轮回’,他成为人间第一剑手的机会将更高!届时候,恐怕绝世剑圣也望尘末及!”
    “为父深信,任慕应雄口里说得如何清高,如何不肯拜我为师而成为剑宗弟子,但
为了更有机会成为人间第一剑,他亦必会前来答应!”
    “但,”破军又道:“若那慕应雄愿意答应,他早便该尽快来找我们,绝不会拖延
了二十多天……”
    剑慧仍是胸有成竹的笑:“军儿,想不到你还不明白,人往往会很容易作出错误决
定!就像慕应雄,他当日或许因一时之气而拒绝了我,但可能回到家后想清想楚,便已
开始后悔了!为父只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及机会后悔。”
    “也许,他已经在后悔不已,赶着来见我们了。”
    剑慧此语方罢,他们所居的房门之外,遽地传来了一个漠然的声音,道:“剑慧老
头,你猜得一点不错!”
    “我最后亦真的来了!”
    “但,”
    “我!”
    “从!”
    “不!”
    “后!”
    “悔!”
    语声方歇,一个人已霍地推门而进;剑慧及破军连随朝进来的人一瞄,不由双双大
吃一惊!
    他俩吃惊,非因进来的人是他们一直在等的——慕应雄!
    他们早已从应雄的话声认出了他!所以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们只是因为应雄此刻面上的那丝表情而微微吃惊!
    只见,向来佻脱不羁的应雄脸上,此刻已无半点表情,就像他将逼自己去干一件他
一生也绝不想干的事,他必须先毁灭自我的倔强方可达成一样!
    而对木无表情的应雄,剑慧父子虽微感意外,但很快已平伏下来,破军已抢先冷嘲
热讽:“嘿嘿!爹,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人能抗拒成为天下第一剑手的诱惑!你瞧!这个
曾自鸣清高的慕应雄不是也像那些俗不可耐的江湖人一样,为这个难得的机会而前来见
我们……”
    破军话未说完,应雄已毅然打断他的话道:“你好像还没听清楚我适才的话!”
    “我说,我绝不后悔曾拒绝成为剑宗的人!”
    是的!应雄早已有言在先,破军当场自讨没趣!还是剑慧阅历较丰,他鉴貌辨色,
已知应雄有所不妥,沉色问:“慕小子!你既然仍没意思加入我们剑宗,那为何又前来
找我父子?你绝不会如此念旧吧?”
    应雄木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怅然的答:“姜,还是老一点的辣!
剑慧老头,我慕应雄此来并非为求你让我加入剑宗,事实上,我的决定还未有丝毫改变!
我只是前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收我二弟慕英名为徒!传他剑轮回,助他恢复武功!”
    此语一出,破军登时脱口冷笑一声,道:“哈哈!慕应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
为自己有求必应吗?嘿!你别再造你的春秋大梦了!”
    剑慧却不如破军般冷笑,他只异常慎重的问:“慕小子!难道你已忘记,老夫曾一
再扬言绝不会收欠缺斗志的人为徒!你该知道无论你如何向老夫相求,老夫也不会改变
主意!”
    应雄闻言一阵沉默,不过并没沉默多久,只因他来此之前,已想出及决定自己该如
何做,他看着剑慧,认真的再问一次:“你,真的不会收我二弟为徒?”
    “绝对不会!”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相求,你也不会?”
    “不会!”剑慧一再重覆、坚决的答。
    “很好!”应雄饶有深意苦笑:“那末,”
    “我用这个方法求你,收我二弟为徒又如何?”
    应雄说着,突如其来地、出其不意地,忽地“噗”的一声,他……他……
    他赫然想也不想,便朝剑慧及破军两父子重重下跪,还“卜”的一声,叩了一个响
头!登时叩得额上血花四溅!
    啊!啊……
    万料不到,应雄自出世以来,一直是天之骄子,从未曾过向任何人屈膝下跪,今日,
居然为了剑慧收英名为徒,而卑躬屈膝俯首叩头!
    到底是谁令不屈不倒的热血汉子沦落如斯?
    破军见应雄突然向他及其父下跪叩头,登时眉开眼笑,欣喜若狂的道:“哇哈!慕
应雄!你终于肯向我们下跪了?嘿嘿!我破军上一次老早说过,总有一日会叫你拜我跪
我,看!今日你不是要向我们跪得五体投地吗?”
    剑慧却不如其子一般幸灾乐祸;他向来皆喜欢计较利害得失,然而此刻刚刚相反,
只见他那双满是剑中智慧的老目,竟出奇的泛起一丝怜惜之情,像在怜惜着眼前这个本
可成为一柄举世不屈不倒不折神剑的少年,毕竟,剑慧也是一个有修行的习剑人,也是
一个爱剑的人,同剑相惜。
    他定定的看着应雄,看着他那张义无反顾的脸,摇首轻叹道:“小子,你本是一柄
宁断为两截也不屈不倒不折不曲的剑,今日,又何以如斯委屈自己?你可知道自己在干
什么?”
    应雄然一笑,神色中满是黯伤,他幽幽的答:“问得……好。”
    “坦白说,就连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为何会这样做!”
    “我只知道,我绝不能负我二弟亲生娘亲所望,一生都要与他像亲兄弟般互相扶持!
更不能负我娘的遗愿,无论如何委屈,如何牺牲自己,也一定要成全我二弟英名!”
    “我和我娘这对慕家母子,今生已欠他两母子太多,我俩只求一生无愧于心,若不
能把他变为英雄的话,即使死后亦绝对不会瞑目,绝对不会愿意踏上——”
    “黄泉之路!”
    应雄话至这里,又矢志不移的看着剑慧,道:“剑慧老头!我慕应雄已屈膝下跪,
你可已满意了吧?若你满意的话,就请收我二弟为徒,传他剑轮回,令他重生!”
    剑慧静静的、静静的看着应雄,看着应雄那丝因跪下向他叩响头所留的创口,与及
他额上的斑斑血渍,仿佛在看着他那颗精忠得要滴血的心,看了良久良久,倏地,剑慧
朝天嗟叹道:“唉!慕应雄,老夫习剑悟剑爱剑一生,真是从没见过像伙这样坚定决绝、
却又弄至如此沦落田地的一柄剑,像你这样勇往向前的……人……”
    “若我剑慧还再故意对你诸般留难,对你折磨,我还配当剑道之源‘剑宗’这一代
的掌门吗?”
    剑慧说着也无比坚决的望着应雄,斩钉截铁的道:“好!慕应雄!”
    “我剑慧敬你是条人间好汉!今日就斩钉截铁应承你!我会收你二弟英名为徒,更
保证会传他本门不传内功心法‘剑轮回’,我,一定不会负你今日所付出的千般委屈,
一定会如你所求所愿,令他回复武功,更令他成为不世的剑道神话!”
    “成为光芒万丈的英雄!”
    破军造梦也没想过,顽固如其父剑慧,居然亦会被应雄打动,爽快答应,私下实在
满不是味儿,但亦知自己此际仍未有能力可左右其父的决定,故虽深深不忿,仍默不作
声!
    而应雄闻得剑慧终于许下承诺,不禁高兴得难以形容,然而……
    无论他与剑慧之间如何承诺,也仅是二人的两厢情愿罢了!毕竟个人的命运,还是
握于英名自己手上;若英名真的如剑慧所言般没有斗志,纵使二人如何承诺也是徒然。
    惟是,应雄很有信心。
    他很有信心可以再次激发英名的斗志。
    缘于他已想出一个激发英名斗志的方法!
    然而,可能应雄尽在想着如何令英名激发斗志的方法,而剑慧父子亦因应雄突如其
来的跪拜而心绪大乱,三人竟然未有发觉,在这悦天客栈顶上,正有三对眼睛在凝视着
这场令人唏嘘的交易,窥视着这一切的恩义情浓……
    那三对眼睛,正是属于英名、小瑜及不虚的眼睛。
    这就是英名相求不虚帮助的事——以其轻功将他俩带到悦天客栈顶上!
    只因为,英名在其母秋娘逝世的那一夜,曾听闻剑慧对应雄提及,他会在悦天客栈
等他,故英名亦早料到应雄一定会为了令他恢复武功而去求剑慧,但他怎也没有料到,
就连小瑜及不虚也没有料到,向来桀傲不群的应雄,为了成全英名,居然……
    会向剑慧及破军屈膝下跪!他竟容许别人侮辱自己!
    他及不虚、小瑜,终于也看清楚应雄一颗铁铸不移的心!爱弟怜才之心!
    但他们还是无法想像,应雄,将会用一个方法来激发英名的斗志!逼他应承往剑宗
学剑轮回!
    那将会是一个更教所有人惨不忍睹……
    足教所有兄弟情义玉石俱焚的方法!
    一个对应雄自己,与及英名都极度残酷的方法!
    早春。
    元宵尽管刚过,惟毕竟仍是正月,还算是一个应该喜气洋洋的日子。
    可是今天,英名、小瑜及不虚的心情,却是比早春的雾更为迷蒙。
    更为沉重。
    离开了那悦天客栈,三人一直都在清晨的大街上,也不知为什么要,只知道,三人
一直都无法按捺窥见应雄跪求剑慧父子的震惊,心情久久未能平伏,三人也没有再说半
句话,他们需要时间去料理此刻正紊乱不堪的心。
    还好!不虚修为较高,最快平静下来,他遽地张口提醒道:“我们已过了一段时分,
也许,应该已经回到家里。”
    英名仍在惘然,就连小瑜亦已知道此刻时候不早,她怅然的道:“不……错!英名
表哥,若应雄表哥回到家后不见我们,他或许……会怀疑我们干了什么,应雄表哥极度
聪明,他一定会猜到……”
    乍闻小瑜所言,英名亦知此刻已是非要回去不可,惟他仍在犹豫:“可是,若回去
之后,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哥,他为我……如此舍弃他的尊严,我真不
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那你就什么都不说,佯装一切都不知好了。”不虚道:“英名,虽然出家人不打
诳语;但我不虚亦认为,应雄甘心为你抛弃尊严,他自己内心相信比你更为难受百倍;
若你对他说,你已知道他为你跪求剑慧父子,相信以他那种逞强好胜的性格,更觉比死
倍为难受。既然不说比说出来好,你就索性佯装不知,佯装一切也没有发生过,看看应
雄自己将如何对你提说出要你加入剑宗之事,或许还会令他感到好过一些……”
    不虚此言果然不虚!是的!英名亦私下明白,与其说了可能会令应雄难受,那就索
性佯装不知好了!
    一念至此,英名立即道:“那……不虚,小瑜,我们这就立即回去,我很担心……
大哥也许还会干出另一些傻事……”
    是的!英名的预感一点不错!应雄,真的还干了另一件傻事!
    一件所有人都认为他很傻,但他自己却认为绝对应做的事!
    三人回到家里,未进家门,确实已遇上一件令他们异常咋舌的事情!
    缘于当他们甫抵达小屋前的草地之时,便已远远发觉,有三个人正从英名及应雄的
小屋里步出来!
    不虚从没见过这三个人,不禁眉头一皱;但英名及小瑜乍看之下,当场大吃一惊,
因为此刻从小屋里步出来的三个人,赫然正是——
    应雄生父“慕龙”!
    鸠罗公子!
    与及那个阴阳怪气的曹公公!
    但更教英名及小瑜震惊的,还是慕龙三人此刻面上的喜悦之色,仿佛三人已得到他
们想要的东西,但听慕龙回首对并未步出小屋门相送的应雄道:“很好!应雄,难得你
终于明白!那我们就这样决定好了!”
    “你打点一切之后,便赶快来见我们吧!”
    英名、小瑜及不虚虽未见应雄出来相送,却听见屋内的应雄兴高采烈的答道:“好!
爹!你等我消息吧!”
    应雄说罢,慕龙便与鸠罗公子及曹公公惬意地离去,他们并没有发现英名等人,只
因为他们已及时藏身在草地不远的一个树丛之内。
    英名与小瑜从没想过,本已决心与他俩离开慕府、重过新生的应雄,居然会再与慕
龙联络,他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一念至此,英名心底更升起一股不祥预感,遂和小瑜、不虚赶回屋内,满以为应雄
会在厅子之中,谁知应雄早已不在。
    正想看应雄是否在寝室之中,谁知刚要推开寝室门的时候,却听见室内传出应雄清
朗的声音,道:“英名吗?”
    “小瑜、不虚,我有事与英名磋商,劳烦你俩先在厅中耽一会吧!”
    小瑜及不虚闻言当场止步,一望英名;英名也一瞄二人,示意二人留在厅中,接着,
他便大步走进寝室里去!
    应雄向来对百般事漫不经心,此刻的语气听来却是异常凝重,英名已隐隐感到,他
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他,也许,正是要他加入剑宗的事……
    英名心忖,若应雄真的向他提及此事,他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他答应入剑宗,
总觉得应雄为他这样做太委屈,他于心不忍;但若他不答应,就辜负了应雄向剑慧一番
乞求的屈辱,真是情义两难存……
    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此一想,心内一乱,这几步之间的距离,竟闪过万千念头,最后,他还是咬了咬
牙,推门而进,一切,就待看见应雄再想。
    谁知,英名满以为应雄必会先问他这问题,但他其实大错特错!当他踏进房内的时
候,他先觉眼前一亮,接着,他便听见应雄问道:“英名,瞧!这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却原来,令英名眼前一亮的原因,是缘于应雄不知何时已脱下了他那身又寒又酸的
粗衣麻布,此刻他身上所披的,竟是一袭比他从前所披的那袭白衣更为名贵的——如雪
白衣!
    不单如此,应雄的腰间还佩着一块很大很大的碧绿玉佩,大得有点儿滑稽,霎时之
间,他恍似一身珠光宝气,仿佛又回复了他以往那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姿!
    他问英名好不好看,便是在问这身配搭好不好看。
    英名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讷讷而言:“好……好看,大哥穿什么,也是比
我好看的。”
    “是吗?”应雄背负双手,傲然斜睨着英名,道:“你知道便好了,其实,你在许
多方面都不如我,这是众所公认的事实!有时候真怀疑,自己为何会那样愚蠢,一直死
心塌地的维护你?事实上,我俩横看竖看,你也不配当我的兄弟呀!我已开始厌倦这种
闷死人的生涯!英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开始追求自己的前程了。”
    啊?英名闻言一愕,不明白应雄将要说些什么!事实上,他从来也不希望应雄因他
而误了自己前程,如今他既要顾及自己前途,英名应该为他高兴才对!不过坦白说,他
其实也舍不了应雄这大哥……
    “那,实在太好了。”英名小心奕奕的答:“大哥既已决心舍弃这里一切追求前程,
我……也为你感到高兴!这是一件好事。”
    乍闻英名答得如斯小心奕奕,应雄反而若有所憾的道:“不!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哦?大哥为何会说自己的前途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应雄看着英名满目纳罕之色,不由满意极了!
    他为自己所铺排的一切而满意,遂饶有深意、一字一字的吐出一个惊人的答案:
“因为,我追求前程的方法殊不简单。”
    “我会——”
    “卖国!”
    隆!
    乍闻卖国二字,英名登时如遭雷殛,就连在外窥听着的小瑜与不虚,亦双双低呼一
声!
    应雄,居然说要卖国?
    “卖……国?”英名咋舌不已,良久良久,方才惊魂甫定,讷讷的问:“大……哥,
你何以……说自己要卖国?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应雄故意装出牵强的冷笑声,答:“我当然知道在说什么!我再说一遍,我会将中
国卖给金人手中,从中取利!”
    “金……人?”英名仍是相当震惊!
    “没错!英名,你可知道我爹为何会在不惑之年告老还乡?就让我告诉你吧!其实,
我爹一直都有与金人余孽合谋背叛朝廷,后来被皇上怀疑,才会及早告老回乡以释皇上
疑团!但这些年来他亦时有与金人来往,他们一直有一个计划!就是于三年之后,结集
不少金人高手,由我带领入宫,并由我们朝廷内的内应曹公公引领,杀入朝廷!”
    “我们当然不会蠢至立即杀了当今皇上,因为即使杀了他亦会有第二个中原皇帝补
上继位!也还是不能夺得军权而统领神州!不过,我们会逼那狗皇帝亲手签下一分割地
契约!我们会叫他把长城第一关山海关方圆百里之地割给金人,金人亦不怕皇上不守信
约,因为已在日渐坐长势力的倭寇(日本)会为金人主持大局,作为公证人逼皇上依约
割地,若然不肯,倭寇便有大条道理入侵神州,届时天下大乱,金人始终仍能乘时而兴,
所以只要逼皇上签下割地之约,金人必能再次于历史上出现……”
    应雄一口气把所有真相及计划告诉英名,不过,他还是隐瞒了一个真相,便是慕龙
告诉他的最后秘密……
    然而,这一切阴谋已令英名听得煞是心寒,他忽然发觉,原来其养父慕龙背后竟藏
着一个如斯巨大的阴谋!他当下凛然的问:“那,大哥,如你所说,你已应承了爹这干
宗通金卖国的无耻勾当?你真的忍心把神州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应雄悠悠的耸了耸肩,答:“男人大丈夫,要成大业便必须心狠手辣!只要金人得
道,我便能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可?”
    “不!”英名猝地正色道:“大哥!我绝不相信你是那种甘愿当卖国贼来换取荣华
富贵的人!你从来如此心高气傲,你根本不屑与这群豹狼同流合污!你,永远是我最尊
敬的大哥!”
    乍听其二弟对自己如此有信心,应雄私下不由鼻子一酸!也差点便要哽咽难言!可
是他知道,他一定要达到一个目的,他一定要支持自己的精神强装下去!
    “呵呵!难得难得!难得你还对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如此维护!可是答案将会
令你非常失望——我的心意已决!”
    “大哥……”英名看着他,看着应雄故意装出来的邪恶笑容,倏地道:“大哥,我
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真正的意思!二弟知道你这样做,一定是想激发我发奋向上来打败你,
你是我一心一意入剑宗再复武功……”
    此言甫出,英名登时才知自己出口太快,连不应说的也说了;这样一说,岂不是告
诉应雄,他已知道他跪求剑慧父子的事?
    果然!应雄立时心领神会,面色一沉,问:“什么?你已经知道我……见剑慧的事?”
    英名惭愧低首,答:“是……的,连小瑜及不虚……也知道了……”
    应雄听罢倒抽一口凉气,茫然若有所失,他想不到,自己跪地的丑态会给他们三人
看见,心头又羞又愧。
    而英名此时也道:“所……以,大哥,你既然能……一心为英名如此,英名更有理
由深信,你绝不会通金卖国,你只是……想激发我恢复武功的斗志,来阻止你罢了……”
    应雄沉默良久,忽地又“嘿嘿”的乾笑两声,因为他已想出了该如何再逼他,今日
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栽培他,成全他,他已豁尽了!他索性变本加厉!
    “英名,你错了!即使你已知道我去卖国,是为要刺激你的斗志又如何?我慕应雄
如今就告诉你!无论你知不知道,我,也同样会去卖国!”
    此言一出,英名顿时无限震惊,他心中不忍见应雄愈陷愈深,犹力劝道:“大哥,
你……太傻了!你这……样做又何苦?你犯不着为刺激我的斗志而这样做!二弟……这
就听你的话去加入剑宗好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对应雄退让的。
    “不行!”应雄霍地双眼圆睁,瞪着英名,有如严兄教弟一般,大义凛然的喝道:
“二弟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还是如此退让?这样退让的性格,即使你加入剑宗也无
补于事!你一定会因为不想伤了师兄弟间的感情,而节节退让他们,这样下去,你到何
时何日,方能成为你娘及我娘希望你成为的——盖世英雄?”
    势难料到,应雄在刚烈时会如此刚烈!英名只给他喝得目定口呆,他以为顺从他的
意思,应雄便会高兴!谁知应雄要的,是要一个会自发奋勇向上的二弟!并不是一个对
他退让的应声虫!
    应雄恼怒英名死性不改,一时悲愤交集,突然一拳轰在床上,登时把木床轰为寸碎,
接着顺势一带,两道夺目银光已冲天而起,“铮铮”两声!他一直藏在床下的两柄英雄
剑已插在他与英名之间,剑光森寒耀目,像在见证着这两个难兄难弟此刻的恩义情裂……
    应雄狠狠盯着英名,沉声的道:“看见了吧?两柄英雄剑都在发光,都在等它俩的
主人执起它俩全力一战,让它俩毕生的光芒都可发挥至最巅峰,可是,我俩一直不但辜
负了两个娘亲的期望,也辜负了大剑师当年希望英雄剑救草民于水火的期望,更辜负了……”
    “两柄英雄剑把剑心托负给我俩的期望!”
    应雄愈说愈狠,愈说愈烈,霍地把其中一柄剑心属他的英雄剑一拔而起,接着剑光
一闪,英雄剑尖,已抵住英名的咽喉,剑尖锋利无比,更赫然割破英名咽喉的肌肤,霎
时间,英名咽喉之间不断溢血!
    应雄道:“二弟!我如今再郑重告诉你!我慕应雄,于三年之后,一定会帮我父通
金卖国!我慕家父子将是世人千秋万世唾骂的卖国贼!你已不用与我们站成一线!从今
日开始,你与我们慕家再无任何关系!也更不准再姓慕!你不能再叫作英名!我要你还
姓还名给我们!”
    隆!还姓还名?英名万料不到,应雄居然会叫他还姓还名?如此狠?如此绝?
    但应雄实是太为英名设想!他明白,若然他自己卖国被擒,必会九族连诛,他不想
连累英名他日被朝廷追杀!
    但见英名满脸惶惑,应雄又再残忍的道:“嘿!不过以你这等货色,倘若还姓还名
之后,也不知叫什么才好?断不能唤回你娘为你所取的名字‘英雄’吧?你真的会成为
英雄吗?你配这个名字吗?看来,还是让我这雾水大哥替你干最后一件事吧!瞧你这样
下去,势必无名一生,就叫你——”
    “‘无名’好了!”
    无名?
    英名一愕,口里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应雄不想牵连他的一番苦心!不过他
此时仍未想到,应雄信口为他所取的一个名字,将会影响他的一生……
    应雄犹不放过他,续道:“无名!既然你已知道我父子卖国的计划,你将会怎样做?”
    “我……”这个本应唤作“英雄”、“英名”的“无名”,此刻竟还在犹豫。
    应雄已是忍无可忍,他发狂暴叫,对这个二弟再不容情,肆意侮辱:“无名!你是
否男人大丈夫?”
    “你记否当初我娘是如何的死?”
    “她是因为要保护你给她的玉佩而死!你记否她对你恩重如山?如今,她一生唯一
的亲生儿子要去卖国,你说,你应该怎样做,来报答这个可怜的女人?”
    英名不语,冷汗自他的脸一直滑下他的脖子,混和他咽喉的血,他忽然发觉,应雄
最终还是未有改变原意!他一定会逼自己去卖国!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卖国,身为二弟
的英名亦一定会阻止他卖国,才会发奋向上!
    英名不期然惘然答道:“我明白,慕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我穷一生也报答不了!如
果她的儿子要去卖国,我便一定要增强自己去阻止他,免他……愈陷愈深,真的无法自
拔而沦为……千古罪人!”
    应雄见他这样答,当下豪情一笑道:“答得好!你既懂这样回答!就给我慕应雄好
好记住!你知道的,我慕应雄无论好事抑或坏事,只要说得出便做得到,绝对不会有半
分心软!你这就给我立刻加入剑宗,尽快恢复武功来阻止我!”
    应雄说着忽地把抵住英名咽喉的英雄剑一抽而出,继而平剑当胸,凛然的道:“别
要忘记!你我皆有英雄剑,你我皆懂莫名剑诀!但你比我更差,因为我还有内力,到得
你在剑宗内力恢复之时,我也许已增进不少,我始终会比你强!你若真的要阻止我,便
必须在三年后我入宫之夜前,练得比我更强!否则,你势难可阻我卖国!因为在这三年
内,我亦必尽每分力增强自己!我一定不会败给你!”
    事己至此,英名亦知再难改变应雄心意,他知道,要阻止应雄走向歪道,如今唯一
的方法,便是于三年后——打败他!
    他一定不能让他卖国!应雄为激励他不惜把自己的身心推入地狱,他一定要把应雄
从地狱里救上来!他真的再不能退让!为情为他,他以后一定要勇!要猛!
    要狠!
    这样一想,英名登时血脉一阵沸腾!他忽地也执起地上另一柄属于他的英雄剑,斩
钉截铁的指着应雄道:“好!”
    “大哥!我实在敬你是条男子汉!我再说一遍!你,仍是我永远最尊敬的大哥!我
韦家也实在欠你慕家太多!一世也还不清!”
    “你放心!从今日起,我就加入剑宗,我一定会尽自己每一分力回复武功,更要在
三年后超越你!”
    “我一定不会让你当上卖国贼!”
    “我一定不会负我娘及你娘所望,也绝不会辜负你为我所干的一切……”
    “我一定会成为阻你卖国的英雄!”
    “我一定会前来阻你!救你!若你最后要下地狱,我俩就一起下地狱去吧!”
    这就是兄弟!即使应雄要下地狱,他还是会冤魂不息般跟着他,只因为他俩是好兄
弟!
    乍闻英名决心如此坚定,斩钉截铁,应雄登时喜上眉梢,实不枉他一番苦心苦苦相
逼,最后更逼得以卖国这一着!他立即也举起英雄剑与其二弟对峙,豪情高呼三声:
“好!”
    “好!”
    “好!”
    “无名!你终于也肯再拿起你的英雄剑了!”
    “大剑师曾预言,这两柄英雄剑其中一柄被另一柄所断!”
    “就让我俩用三年时间,看看它们……”
    “那一柄英雄剑会断?”
    “那一个才是真英雄吧?”
    “无名!我等着你来救我!打败我!啊哈哈哈——”
    “我俩就在地狱中再见吧!啊哈哈哈——”
    应雄说着仰天狂笑,他终于逼出他二弟的真火来了!他高兴得很!
    他终于达到他的目的!他终于成全了他及秋娘的心愿!可是他成全了所有人,却没
有成全自己!他不禁笑出两行眼泪!
    悦天客栈。
    天字号房之内,剑慧与破军正在执拾行妆,预备回去剑宗,谁知,门外倏地传来一
阵沉重的拍门之声!
    “谁?”破军前去应门,便发觉,一个他其实认识却又好像不认识的人站在门外!
    说他认识,是因为破军没有忘记此人的脸!说不认识,是因为此人目下的眼神竟像
完全换了另一个人似的,这人的眼神直如一柄绝世好剑,绝世的英雄剑!
    “慕英名?”剑慧纳罕,因为他想不到他向来认为没有斗志的人,如今竟会完全判
若两人!他冷了!他狠了!他狂了!他烈了!他——变了!
    “不!我,已不是慕英名!”门外的他一步踏进剑慧房内,剑慧曾答应应雄收其二
弟为徒,却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的快!仿佛,他已急不及待!他正赶着争取他每一分的
时间,
    “我……已与慕家全无关系!”
    “从今以后,我将有一个新的名字,新的一生!”
    “我将无名无姓!”
    “我叫——”
    “无名!”
    无名?
    世上一草一木,一树一花,皆有其独特名字。
    无名无名,原来因此而无名!
    只不知,无名此生,能否救回一个为成全他、不惜把自己推进无边地狱的——大哥?
    世上最可敬的大哥?

                  ※               ※               ※

    晨峰从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也许应该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的运气,今生能遇上一个这样难得精彩的
人。
    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无名!
    晨峰行年二十,容貌虽长得平凡,却总算还流露着一点浩然正气。
    他是万剑之源“剑宗”这一代掌门剑慧的十大入室弟子之一,由于开始习剑之时,
较其余入室弟子要早,甚至比剑慧之子“破军”犹要早,故此,顺理成章地,他便成为
十人中的“大师兄”。
    可惜,他纵有大师兄之名,却并无大师兄之实;以其剑术修为,比诸其中八位师弟
尽管稍有过之,惟比诸他的十师弟,便略嫌不及了!
    他的十师弟正是破军!
    十七岁。
    习剑最迟,却又是剑宗当今少年剑手中的第一高手!
    然而,晨峰却从未介意自己的剑术修为不及十师弟破军,缘于各人天赋不同,岂能
强求,他只求自己勤练剑术,将来能持剑卫道便心满意足。
    或许他惟一感到有少许不是味儿的是,何以上天赋予破军的,竟然是如斯骄人的习
剑资质!破军着实不配呀!
    因为破军——邪恶!
    曾经有几次,破军仗着慑人的剑术修为横行,强抢数个小村的貌美村女;他还仅得
十七岁,便已如此邪恶!
    幸而最后也被晨峰察觉,便纠同三数较具正义感的师弟,在众人围攻之下,方才从
破军手上救出那些弱女;亦因如此,破军与晨峰从此结怨!
    晨峰固然失望;剑宗已是万剑源流,惟所出的少年第一剑手破军,却是一个如此不
堪之徒,试问将来怎能把剑道发扬光大?
    眼看茫茫剑道,发扬无人,晨峰只感到百般无奈。
    不过,生命虽时有无奈、哀伤,生命亦偶有惊喜、意外!
    当晨峰以为剑道已趋向死气沉沉时,终于有一天,他有幸看见了一个这样难得的……
    “他”。
    “他”,是一个惊喜!
    一个上天错手送到人间、本不应在人间出现的意外!
    无名意外……
    那一天,身为大师兄的晨峰,又如往常一般,一大清早下床,梳洗,接着便往剑宗
教场之上,与他的入室师弟们一起练剑。
    那时正是辰时,可惜剑宗教场之上,却没有旭日东升,也绝不温暖如春,无论何时
何刻,剑宗的教场都是冷清的。
    只因剑宗原建宗于冰天雪地之上。
    冰雪寒心,人长居冰天雪地,简直便要僵化心内的七情六欲;七情既然不生,六欲
亦然不动,这样也不无好处,至少可令人更能静心,专心向剑!爱剑!求剑!
    晨峰每一天的生命,便是在此无边冰冷的教场上,与一众师弟们静心练剑,每一日
的青春岁月皆在他意料之内,无数个昨天、今天、明天,全无分别!
    只是今天,却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今天,缘于这个今天,终于发生了一件他“意料之
外”的事。
    他向来与一众师弟们均能静心练剑,却万料不到这个今天,就在他们于教场雪地练
剑之时,他们合共九人,九颗本已不动的心,不知何故,赫然纷纷——心头一动!
    九心齐动!晨峰的八名师弟,随即身不由己的低呼一声:“啊……”
    晨峰修为较高,总算能把持自己那颗蓦然一动的心,并没低呼,惟是,他也在为自
己本已静下的心再次触动而暗暗纳罕,盖因他与八位师弟们于剑的修为上已然不轻,既
已静心,便绝不该会轻易动心,除非……
    有一些特殊的事或人,在牵动着他们的心。
    其中一个师弟已停下不再练剑,迳自道:“大……师兄,我们本已静心……练剑,
何以……会突然……心动起来?难道……我们剑宗……将有一些……大事发生?”
    习剑的人大都相信,心动、剑动,总或多或少会是一些大事发生前的征兆,晨峰亦
不反对其师弟的猜想,他颌首:“唔,师弟所说的亦不无道理。只是,目下我们剑宗一
片平静无波,又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师兄,会不会是师父与破军将要回来?他俩身上的剑气牵动了我们的心?”
    晨峰想了一想,摇首:“我看未必。师父的剑道修为虽冠绝剑宗,甚至破军师弟的
修为亦较我们为高,霸道无匹,但,难道各位师弟们完全感觉不到,适才令我们九心齐
动的,好像是一种……感觉,一种天下剑手都已渴望了千世万世的感觉……”
    “天下剑手都已渴望了千万世的感觉?大师兄,我们也是剑手,我们一直渴求的,
只不过……是能于有生之年,一战……最强的剑手;你是否在说,适才牵动我们心动的,
是一种只有世上最强剑手才能散发的感觉?”
    “嗯。”晨峰再次点头:“师父虽强,破军纵强,但我隐隐然感到,适才那种令我
们动心的感觉,是一股比师父及破军更高层次的气势,一种在我们目下这个境界还未能
完全明白的境界……”
    晨峰说话之间,突如其来地,他与八位师弟手中的剑霍地不约而同抖动起来,众人
登时面面相觑,其中更有人又低呼道:“啊……?大师兄,我们的剑……为何会突然抖
动起来?它们看来……相当兴奋……”
    “是的!它们确是相当兴奋!为即刻遇见的事物而兴奋!”晨峰硬生生按着自己的
剑,不让它再行抖动:“心动!剑动!看来,剑也在期望能遇上那股更高层次的气势!
那股气势似乎已经距我们不远……”
    不错!真的已经不远!就在晨峰与其八名师弟正忙于压抑手中剑的时候,教场进口
之处,已飞快掠进了二条人影!
    这两条人影不是别人,正是离剑宗外游多时的剑慧与破军!
    但骤见师父剑慧及破军遽然回来,晨峰与一众师弟并不感到讶异,反而令他们最讶
异的,是一条跟在二人身后、冉冉步进教场上的人影!
    晨峰与一众师弟们感到无比讶异,缘于这条缓慢的人影甫踏进教场之内,他们九个
的心,赫然动得更急!
    他们手中的剑也抖得更急!
    九剑“呜呜”发响!宛如在为他的降临而欢呼!
    是他!是他!
    晨峰与一众师弟立时知道,适才令他们人剑俱动的那股莫名感觉,原来发自这条缓
步踏进教场的人影身上,惟是,当他们朝这人望去之时,尽皆眉头一蹙!
    他们满以为,这个在气势上比其师及破军更高层次的人,必是一个剑道上的超然长
者无疑,谁知一看之下,却发觉这条人影,竟是一个比他们任何一个还要年轻、背着一
个剑匣的十六岁少年!
    只是,纵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也不打紧,习剑之境并不在乎时日长短,实以达者为
先!晨峰他们皱眉,更因为以他们九人的修为,一眼便能即时瞧出这少年的步履相当虚
浮。
    他,根本便没有半分内力。
    试问一个没有内力的人,怎可能会比其师剑慧,与其破军更高层次?
    且令九剑齐鸣?九心齐动?
    可是,当晨峰与其一众师弟的目光,缓缓自这少年步履移向他的脸、他的眼时,他
们九颗仍在动着的心,赫然如给……
    一柄绝世神锋飞刺而过!
    九个本已修为不轻的少年剑手,悉数为这十六岁的少年而目定口呆!
    只见这名少年虽然浑无半丝内力,惟他的一双眼睛却甚有——“力”!
    他的眼睛,恍如一柄插于人间最高山峰上的绝世孤剑,这柄绝世孤剑,本合该注定
给世上所有的剑手,与及所有的剑仰望、渴求、崇拜,可是,却因种种难以解脱的机缘,
一直被困于绝岭之上,剑气难舒,沦为一柄无限沉郁的剑!
    晨峰众人的目光与这少年的目光甫一接触,当场被其一摄,九颗心如被刺中;这亦
难怪!一柄锋芒已的绝世孤剑,仍是一柄绝世孤剑,那管他还有否内力,那管他在顾盼
之间,有多沉郁……
    霎时之间,众人都被这个目光如剑,却又出奇地浑无半分内力的怪异少年所镇,茫
然不懂反应,幸而此时剑慧见自己九大入室弟子如斯情状,随即道:“晨峰!为师今日
与军儿久游归来,为你们带来了一个人。”
    剑慧说着一指站于其后的那名怪异少年,续说下去:“为师为你们带回来一个师弟。”
    “这个,就是你们的‘十一师弟’。”
    “无!”
    “名!”
    无名?无名?
    晨峰闻言一怔,不虞以他这样一个目光如剑、似乎大有来头的少年,居然会唤作
“无名”,其中一个如今方才如梦初醒的师弟“十三”,向来性较顽强,此时因不服自
己适才会被此子所摄,不禁冷冷抢着道:“嘿!无名?世上一草一木,一树一花,都有
名字!无名?哼!这到底是什么鬼意思?”
    无名定定的看着“十三”,木无表情的答:“因为,我已还姓还名,再没有名字。”
    “还姓还名?”十三冷笑:“你还姓还名给谁?”
    “一个最重情重义重信重诺、及对我最重要的人。”
    十三听毕,故意要奚落他:“呵呵!对你最重要的人?此人既对你如斯重要,可以
又愿意接受你还姓还名如此决绝?想必,这人待你也不太好吧?”
    无名一直对十三的冷言冷语无动于衷,此时乍听十三所言,居然有鄙夷他心中最重
要的人之意,当下盯着十三的脸,一字一字的道:“我曾对自己说过,从今以后,绝不
许任何人再说‘他’半句坏话!任何人也不得冒渎他!”
    十三讪笑:“嘿嘿!你倒是认真得很!瞧你此刻的表情,我倒相信你说的‘他’,
必是对你最重要的人了!只是……”
    “哼!我偏爱说‘他’又如何?你看来身无半分内力,你可以奈何我吗?你可以把
我怎样呀?”
    无名目光之中已没有往昔的退让,只有无限勇猛,他冷然道:“说‘他’不好的人,
都要——断!”
    十三听后更是嗤之以鼻,哈哈笑道:“哈哈!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无名啊无名!
你知道我为何唤作‘十三’?全因为我向来同时擅使十三柄剑!”
    十三说时浑身一抖一振,但见其袖中、裤管、腰间、剑囊之位,猝地抖出十三柄长
短不一、大大小小的利剑,十三之名原来一点不虚!
    “看见了吧?我们的十一小师弟无名!即使你身负内力,你也未必可断我身上的十
三柄剑,更何况你根本毫无内力,你别要再危言耸听了!”
    十三得意地笑个不停,笑声中犹不忘朝无名一瞄,可是在此一瞄之间,他瞿然发现
无名的眼睛,霍地闪过一丝精光!一丝足可断石分金的精光!
    是的!断石分金!从那日应雄与他决裂开始,他已不再欠缺斗志!他已不再退让!
    任何人若要侮辱应雄,甚至他自己,他亦势必教那人如——断石分金!
    就在十三瞥见无名那丝精光之际,他又同时听见在旁的破军猝地高声向他提点:
“十三,别太轻敌……”
    轻敌?连在他们师兄弟中剑艺最高的破军,居然也提醒他别要轻敌?连破军也如此
忌惮那小子?
    十三闻声又再次朝无名一瞥,他登时发现……
    此刻的无名遽地动了起来!
    无名已无半分内力,故此他这一动,也并非动得很快,然而却动得甚为巧妙!但见
他身形一挪,便已闪身切进大师兄晨峰的剑锋左畔,晨峰为其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愕,连
忙道:“无名师弟,你干什么?”
    无名木然的答:“大师兄,借你的剑来一用!”
    借剑一用?晨峰还未明白他在说什么,迅雷不及掩耳,但见无名以右手两指将其剑
尖一挑,虽然他未能使上半分内力,但不知何故,晨峰握剑的手竟然有点不由自主,反
手一剑便拍向他身畔另一名师弟的剑锋之上!
    晨峰当下明白,无名纵然无法使用内力,惟适才他两指挑其剑尖方位,正是其剑峰
最易反转之处,故尽管以少许气力,便能将其剑锋反挑向另一师弟的剑锋!这正是四两
拨千斤!
    说也奇怪!就在其剑锋拍向另一师弟剑锋之上时,另一师弟的剑锋,又因这突如其
来的巧力拍向另一人的剑峰,如此一拍一传,巧力愈传愈大,瞬间已传至第八位师弟的
剑上,而这第八位师弟的剑,亦给巧劲带动得劈向站在第九的——十三!
    十三当场一惊,连忙以袖剑一格这第八位师弟不由自主的剑,讵料一格之下,就连
他的袖剑亦剑不由己,竟连环向其身上的其余十二柄剑劈去!
    霎时之间,十三宛如一个挥动袖剑向自己狂劈的疯子!“当当”的剑击声响过不绝!
忙得不可开交!且还愈劈愈快,无法停止!
    还好!自劈良久良久,突又听“波”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十三身上的十三柄剑
在不断“自相残杀”下,终于一下子迸为寸碎,断剑当场!
    剑终如无名矢言——
    断!
    十三虽幸无寸伤,惟早已全身大汗淋漓,神情看来,显然受惊过度,呆呆的、不可
置信的瞪着无名摇首高呼:“不……”
    “你……已身无半分……内力,怎有……可能……胜我?”
    “啊……,你……你是……”
    “怪物!”
    不错!他确是怪物!一头用剑的怪物!场中所有的眼睛尽皆可以作证!
    能以丝毫之力以剑打剑,再聚力打力,这一手功夫简直妙绝巅毫!就连晨峰等人的
师父剑慧,恐怕也未必可想出如此断剑的方法!
    晨峰与一众师弟见状悉数瞠目结舌;没料到这十六岁的少年尽管身无半分内力,用
剑的资质却是如此惊世骇俗!晨峰暗忖,这少年用剑已如斯了得,他还入剑宗学些什么?
    但见此刻的无名,虽以两指大败十三,但依旧木无表情,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他
只是转脸一望身旁的剑慧,又是木然问道:“师父……”
    “介绍完毕。”
    “你,可以开始传学给徒儿了吧?”
    晨峰等人听后益发深深咋舌,这个无名,像是非常急切似的,甫抵剑宗,还未安顿
下来,便已急不及待要剑慧传学,他如斯赶急,到底赶着去干什么?
    但听剑慧“唔”的一声微应,随即朝仍在呆然颤抖的十三一扫,沉沉道:“真想不
到,无名,你会一反从前欠缺斗志的常态,目下居然战意昂扬,看来,‘他’在你心中
真的如斯重要……”
    无名并未让剑慧把话说完,乾脆打断他的话道:“我只是来学剑!不是来谈私事!
请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剑慧倒没料到他会答得如此决绝,微微一愣,但随即已大笑道:“呵呵!好得很!
你的心果然已脱胎换骨!这才像样嘛!也不枉‘他’为你所作的一番牺牲了!”
    剑慧说这话时也不自禁脸泛一丝佩服之色,他其实也暗暗佩服,应雄为激发无名所
作的一切;人间,实在已很少这样大无畏的热血男儿了!这亦是剑慧答允应雄收无名为
徒的主因!他实在服了应雄!
    “不过,”剑慧又道:“无名,目下你还不须如此着急练功!这样吧!你何不先歇
一夜,明日我俩才再从详计议吧!”
    “晨峰!你这就给为师领你的十一师弟,前去他的寝室歇歇!”
    此语一出,无名当下两眉一皱,定定的盯着剑慧,良久良久,他方才徐徐转身。
    晨峰见其似有到寝室休歇之意,忙上前温然笑道:“无名师弟,欢迎你加入我们剑
宗!长路漫漫,你想必已非常倦了!就让大师兄为你掮着你背上剑匣,再领你到寝室如
何?”
    说着已欲伸手取下无名背着的那个不知藏着何剑的剑匣,谁知还未触及剑匣,无名
居然借身一闪,异常戒备的道:“别碰我的剑!”
    晨峰一番热诚,不虞却惹来无名的高度戒备,当下一怔,此时,一旁的破军突然狞
笑道:“对极了!嘿嘿!我们的大师兄晨峰,你可别乱碰我们十一师弟的剑啊!你何知
他剑匣里的是什么剑?嘻嘻!告诉你!那是所有江湖人闻名丧胆、震摄千秋万世的——”
    “英雄剑!”
    英雄剑?
    晨峰与一众师弟即时听得目定口呆!英雄剑不正是传言中大剑师所铸的石剑吗?怎
么会落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无名手上?
    这个十六岁的无名,到底肩负着什么排山倒海的使命?到底背欠了什么恩义情仇?
    无名似亦为自己适才对晨峰的无礼微有歉意,当下道:“对不起。”
    “我曾说过,若然不能回复武功,便绝不会打开这个藏着英雄剑的剑匣,也不会让
任何人碰它。”
    “除非我有天功力全复,我才会打开剑匣取出英雄剑!”
    “那一日,也是我以英雄剑,击败‘他’的时候……”
    无名说至这里,本来双目战意旺盛的他,霎时竟隐隐有丝微伤感,像为一个命运比
他好不上多少的人而伤感。
    晨峰幽幽的看着无名这丝伤感,他忽然发觉,这个加入剑宗只为学剑的少年,他的
过去似乎相当复杂,复杂得并非旁人所能明白。
    晨峰还暗暗在心中纳罕,究竟无名口中说要击败的‘他’,会是谁呢?
    能够成为这个没有半分内力、剑中智慧却又如斯惊人的少年之敌,这个“他”,相
信也绝不简单啊!
    无名终于在剑宗留了下来。
    晨峰尽管对无名的过去身世深感好奇,惟亦不敢多问;他从无名的眼神里可以窥知
一二,这个十一师弟,一定有一些不想再提的哀伤往事,他不敢问太多。
    只是,纵然晨峰不欲多问,他部份的师弟们,却极为不忿当日无名以两指尽断十三
十三柄剑的惊人巧招,虽然不欲步十三后尘,也经常对无名出言刻薄,意图以言语践踏
他。
    甚至破军,有时候见部份师弟侮辱无名,一时兴起也会插咀加入战团,无名,却始
终处千言万语于不动,任从一切蜚短流长在他身边如流水泻过,他依旧置若罔闻!
    只因为,他前来剑宗,并非是来吵架、打架,而是前来——复功!
    有一个人,正在这个世界另一个角落里,等待着最欣赏的二弟功成一战……
    可是要习剑宗不传内功心法“剑轮回”回复功力,也非一蹴即成的事!缘于“剑轮
回”是一门极为深奥的内功心法,剑慧曾说,习练“剑轮回”之前,非要习练剑宗万式
剑招,好好打下根基不可!只是,何以必须先习齐剑宗万式剑招,方可习“剑轮回”?
    无论如何,剑慧在无名入门早期,并未传他“剑轮回”,只是不断授以剑宗万式剑
招,更逐渐由浅入深;剑慧对于无名,也总算克尽师父之道,他并不是欣赏无名,而是
顾念着当日应雄不惜跪地求他的一颗苦心!他不想有负这样的一颗热血男儿心!
    而无名,当然亦不辞万苦!无论剑慧每日授他的剑招是难是易,他亦必于即日将之
融会贯通!
    这一切一切,都看在晨峰的眼里。
    晨峰胸襟磊落,并不如部份师弟们一样耻笑无名;相反,他无时无刻都在注意无名
的一举一动,于是便给他发觉,他这个十一师弟的意志力,比他所想的还要坚强!还要
惊人!
    晨峰已算是一个相当早下床的人,每天还未破晓,他便已下床梳洗,准备练剑;然
而自从无名加入剑完之后,晨峰,已不是全剑宗最早下床的人!
    最早下床练剑的,是他——无名!
    不单早起,他还是最晚上床的人!许多时候,晨峰偶尔夜半醒来推窗一望,总发现
窗外可眺见的教场之上,有人仍在练剑!
    无名。
    晨峰极不明白,何以无名总是如此急切练剑?急切增强自己?他似乎在争取每一分
每一刻的时间增强自己,他究竟为了什么?
    尤其是,当晨峰有一次偶然瞥见,无名在勤奋练剑之时,他握剑的虎口竟在渗着浓
浓鲜血……
    晨峰很震惊!他明白,纵是以他自己这样具有不浅内力修为的剑手,倘若日夜不懈
地强逼自己练剑,也会练至筋疲力尽,更何况,无名身上并无半丝功力,他如此强逼自
己日夜不停练剑,虎口暴裂是意料中事。
    然而,无名依旧一哼一声,不发一句怨言!他的目光仍是一直望向前,他的剑也仍
是毫不间断挥动,他仍是在争取每分每刻的时间!
    这可令晨峰愈看愈奇;他曾听破军偶然提及,无名拜剑慧为师之时,剑慧曾故意一
试他的决心,假言要以无名之母临终前所遗的一个玉佩作拜师之礼,满以意会令他好生
踌躇,谁不知,无名想也不想,便已将亡母的遗物奉上!
    可知他要习剑之心如何坚决!
    晨峰一直暗暗旁观着无名,暗暗看着他每日练至虎口爆裂所迸的血,终于有一夜,
当夜阑人静之时,他忍不住问仍在艰苦练剑的无名,道:“无名师弟,你……为何要如
此……”
    “艰苦学剑?”
    无名本在全神习剑,不虞这个一直在旁观的大师兄晨峰,居然会有此一问;在他眼
中,这个大师兄晨峰并不讨厌;晨峰许多时候都在师兄弟们之间以言语维护他,无名是
知道的,他只是不需表示知道而已。
    此时晨峰既然有此一问,他亦不想对这个大师兄不敬,事实上,他从未想过会对晨
峰不敬,因为晨峰确是一个磊落的人。
    “嗤”的一声!无名手中剑已插在地上,他的眼睛并未回望晨峰,只是把目光向着
前方,缓缓反问:“大师兄。”
    “你,何以有此一问?”
    晨峰看着他手中尚在淌血的虎口,异常怜惜的答:“因为我实在为你担心。无名师
弟,你如今功力全无,实在不应如此鞭鞑自己,这样下去,你要流多少血才可功成?”
    “流多少血也没关系。”无名淡然的答:“反正,即使我流乾体内的血,也无法还
清给‘他’!”
    晨峰没料到无名会如此回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聊下去,惟有再问道:“是……了,
无名师弟,差点忘了适才问你之事;你,为何要如此艰苦学剑?”
    无名不假思索的答:“因为,我要以我的剑,打败一个人。”
    终于开始说到正题上来了!晨峰于是追问:“你要打败一个人?那,这个人究竟是
你的敌人?抑或仇人?”
    “统统不是。”无名一面说,一面已回转脸斜瞥晨峰,一字一字的答:“我要打败
一个我最敬重的人!”
    “我的大哥!”
    “我绝不能让他成为魔鬼!如果我不能把他拉出地狱,”
    “我便决与他一起——”
    “同堕地狱!”
    大哥?他竟然要打败他的大哥?
    晨峰无法相信,无名口中的大哥既然是其最敬重的人,为何却还要矢志打败他?他
为何誓与他的大哥同赴地狱?
    这双兄弟之间,一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千恩万义吧?当中一定有天大的隐衷,
令这双本来互相敬重的兄弟不得不打,不得不打倒对方,直至同赴地狱为止?
    晨峰益发纳罕了,他本还想再问下去,缘于他对无名口中那个最敬重却又必须要打
败的大哥极感兴趣,然而,正当晨峰欲张口再问之时,话到唇边,他竟然没让自己的话
说出口,他突然不忍再问下去。
    只因为此时他已发现,无名在提及其大哥之后,一双眼睛在顾盼之间,赫然泛起一
丝浓浓的黯伤;那丝黯伤,浓得化不开,浓得叫人心碎。
    晨峰明白,这浓得化不开、叫人心碎的黯伤,必是源于一段浓得化不开、叫人心碎
的亲情,霎时之间,侠骨柔肠的晨峰似亦感染了无名这刻的黯伤,这刻的千古无奈,他
也黯然的道:“无名……师弟,我……虽然不知道你曾经历的事,但我想,我已……感
受到你曾经历的哀伤,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也许……大师兄唯一可做的,便是……”
    “祝你最后能打败你最敬重的大哥!”
    骤闻此语,正陷于一片神伤的无名,不由苦苦一笑,悠悠答:“大师兄,”
    “谢谢。”
    一声谢谢,无名复又拔起插在地上的剑,再次开始努力不懈练剑。
    他一定要急起直追!
    因为他本来已比他最敬重的大哥落后很多,很多……
    然而,无论他落后多少,他也会追上去的。
    他本已是一柄潜质不凡的剑,而他的坚忍与毅力,却比他的潜质更为不凡!
    许多时候,不平凡的坚忍与毅力,甚至比不平凡的潜质更为重要!
    千古如是。
    半年之后,晨峰终于看见,无名不平凡的坚忍与及毅力所得的成果!
    剑宗的剑学博大精深,纵是资质超凡的剑手,要学全剑宗所有武学,非要十年八载
不可!可是,有人却在剑宗之内创下了神话!
    奇迹!
    无名,他,真的是一个剑道神话!
    他居然仅花了半年岁年,便把剑宗源远流长的剑学、剑术、剑道学全、无一遗漏!
    唯一仍未在他掌握之内的,仅得剑慧及未相授的不传内功心法“剑轮回”,还有一
式据说是剑宗镇宗之宝的剑招,这式剑招仅得笈,藏在剑宗某隐秘之处,甚至剑慧亦未
能得习。
    不过,无名能在半年时间内几乎尽得剑宗所学,实令晨峰无限惊叹!甚至是剑慧与
破军,亦不由对无名另眼相看;破军更曾私下对其父剑慧道:“爹!看来无名这小子,
当真不容小觑!他并不如当初你所说的欠缺斗志啊!”
    剑慧亦深表认同:“嗯!无名实大出为父意料之外!势难料到,他竟与当初颓废丧
志的废物判若两人!我更想不到,他竟能于半年之内便尽得剑宗所学,这……怎么可能
呢?即使是我,当年潜心苦研,也学了五年!”
    破军道:“爹,会否因他已悟得莫名剑诀,所以才会事半功倍?”
    “这个固然有所裨益!但,”剑慧答:“莫名剑诀虽能让人即使从未看过剑谱,便
能领悟别人所使出的剑招;惟也需一段时日,然而剑宗剑学何其繁多?纵是以莫名剑诀
加以领悟,至少仍需要两年时间;依为父来看,他确是具备习剑的优厚天资!”
    “他,将来真的可能会是剑道传说中的——”
    “天剑!”
    剑慧所言非虚!无名,确是拥有不平凡的习剑天赋!只是,剑慧似乎忽略了一点;
无论他如何不平凡,若然不加努力,还是未必可以成功。
    只有晨峰,才明白无名在半年内便已尽习剑宗所学,除了因为天赋之外,最大最主
要的原因,是——毅力!
    及决心!
    与无名那叫人惊叹的天赋比较起来,晨峰甚至更为欣赏无名的毅力及决心!
    他实在十分欣赏,无名誓要打败自己最敬重的人的一颗心。
    一颗火般炽热、不忘不弃的兄弟之心……
    既然无名已在半年内把剑宗所有剑学“万式剑招”习全,剑慧亦不再留难,决定传
他可恢复内力的“剑轮回”。
    这原是应雄跪地乞求剑慧答允之事,剑慧纵然有时候偏袒自己儿子破军,但,他亦
会守诺照办。他不想食言,更不想对一个曾不惜为弟跪求他的大丈夫食言!
    男人,也有男人间的敬重。
    然而,什么是“剑轮回”?剑轮回真的可令——天剑轮回?
    这一天,剑慧终于把无名带至剑宗一个冰雪密封的地窖门外,晨峰及一众师弟好奇
之下,也一道前去看个究竟。
    这个冷如万载玄冰的冰窖,向来皆是剑宗门人的禁地,晨峰及一众师弟已在剑宗习
剑多年,亦从不知道内里是些什么,只知道,冰窖的门是一道厚逾半丈的冰门,门的下
方有一个半尺丁方大小的小洞,根本不能让人通过,相信是用作递送食物之用。
    而冰门上方,正深深刻着四个瞩目的大字——
    “万剑轮回!”
    “万剑轮回?”无名站在冰门之前,看着门上这四个大字,两根眉毛几已皱为一线。
    “不错!这里就是失去内力的剑手,可以回复功力重生的地方,所以称为‘万剑轮
回’!”剑慧好整以暇的答,接着斜睨无名,问:“无名,你可知道,为师何以要你先
习全剑宗万式剑术,方才让你习剑轮回?”
    无名不语,他知道剑慧必会好好解释。
    果然!剑慧已开始侃侃而谈:“因为,所谓‘剑轮回’,其实便是以剑宗所有万式
剑招,刺激你体内早已崩溃的剑气,令它在你体内复苏;剑气一复,内力亦随之再生……”
    一旁的晨峰插嘴问:“师父,那,既然其实是以剑宗万式剑招,来刺激师弟体内的
剑气,只要师父你运舞万式剑招便是,可以偏要无名师弟学全万式剑招?”
    剑慧笑道:“徒儿你有所不知!若真的由为师以真剑运舞万式剑招来刺激他,恐怕
他受不了多少剑已给真剑剑锋刺毙!要刺激他身上沉寂的剑气,唯有以——假剑!”
    “假剑?”晨峰一愕。
    “嗯。”剑慧忽地凝视无名,问:“无名,你可知道什么是——假剑?”
    无名沉默半响,方才淡然答道:“剑无真假,若真的要分真假,那唯有说,手中剑
是真,运舞真剑时所生的剑意,便是假剑。”
    剑意便是假剑?剑慧闻言当场竖指称赞:“好!答得好!无名!为师当初也不甚对
你欣赏,但你的剑中智慧,实在前无古人,恐怕亦后无来者!”
    “不错!真正剑锋是真剑,运剑所生的剑意便是假剑;有时候,若是真正的绝世剑
手,即使不用真剑,以剑意也可隔空杀人!”
    剑慧说着,猝地面向那面刻着“万剑轮回”的冰窖之门,道:“无名!这个冰窖,
实是当年我们剑宗始祖‘大剑师’所建;内里更建有一个嵌着万柄利剑的‘剑轮’机关,
只要一经启动,剑轮便会自行运转。”
    “这个剑轮的布置,其实是经过我们先祖大剑师将其所创的万式剑招融会而成;故
此剑轮甫一运转,万式剑招的剑意,亦随即运转,更会令进入冰窖的人产生无穷幻觉,
俨如有万式剑招不断向自己攻来。”
    “无名,为师要你先习全那万式剑招,便是要你明白它们每一招最凌厉的方位;就
在剑轮所生的万式剑招幻象向你攻近的时候,你就须觑准每招最利害的方位,以你自己
的血肉之躯迎上去!”
    什么?以自己血肉之躯迎上万式剑招最利害最致命的方位,那岂不是自寻死路?晨
峰闻言当场一脸死灰,无名却依旧面不改色,泰然自若,他只是道:“我,明白。”
    “最利害、最致命的方位,也是最有力量、最能刺激我体内沉寂剑气的方位;经过
万式剑招的剑意幻象不断刺激之后,便可复苏剑气,回复功力!”
    剑慧一笑,笑容中满是嘉许无名的慧黠之意,是发自由衷的嘉许,他试探地笑着问
道:“你明白便最好。”
    “可是,无名你也别要忘记:虽然剑轮所生的万式剑意只是幻象,但若你被剑意幻
象刺中,也会有给刺伤的剧痛感觉!万式剑招,便是会有一万种不同的痛楚!而且并非
经历一次万式剑招便可恢复功力,可能会饱受十次万式剑招的痛苦煎熬才会彻底回复昔
日功力……”
    “再者,为师还有一点要告诉你:便是纵然你熬过十多次万式剑招的反覆煎熬,也
仅是回复适日功力而已;若要再上一层增强功力,你便要在冰窖内继续承受万式剑招的
痛楚煎熬;你可要考虑清楚,一万种不同痛楚会每日不停折磨你,消磨你的意志,甚至
真的会令你受尽痛苦而死,你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是否真的需要进入冰窖,接受
‘万剑轮回’?”
    剑慧故意提出一个最后的选择余地,其实是一试无名的决心;然而,无名似乎并未
为他适才对万剑煎熬的危言耸听而流露半分惧意,他依旧毫不动容地望着剑慧,一句一
句的道:“师父。”
    “你,认为我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应知道,若我不接受‘万剑轮回’之苦,相信,我也在一生余下的日子更痛苦。”
    “而那种痛苦,更不是给万剑穿心穿肠那种痛楚可比,也不是你所能明白。”
    “所以。”
    “师父,无名已再无回头之理,也再无回头之路!”
    “请你立即让我开始‘万剑轮回’吧!”
    是的!剑慧亦深深明白,无名表面上虽仍可选择,但事实上,他心中最敬重的人,
已逼得他无法选择,他唯一可选择的,也许只是在功力全复之后,会否继续留在冰窖内
接受万剑煎熬,直至功力再上一层,甚至再上两层三层吧了!
    然而剑慧仍不忘提醒他:“很好!我亦深知多说无用!不过还有一些事情要提醒你!”
    “我知你既然已决心入内接受‘万剑轮回’,除了恢复内力之外,亦必会继续熬下
去,以求能增强多一分功力打败‘他’,但我告诉你,我们剑宗历代也曾出现一些因各
种原因而失去内力,最后像你一样接受‘万剑轮回’的掌门,他们当中也不乏资质卓越
者,然而他们入冰窖承受万剑轮回的时间,熬得最长久的一个,也仅是闭关熬了一年而
已,最后反而因贪得贫,自伤己身,从此万劫不复……”
    “所以,”剑慧说到这里又饶有深意朝无名打量着,方才续说下去:“你也别太苛
求自己!必须——量力而为……”
    “我会的。”无名未待剑慧把话毕,已迳自义无反顾的答。
    他会?他真的会?
    剑慧与晨峰,定定看着无名双目那丝坚定不移的眼神,私下猝地百般忐忑;剑慧虽
然一直不太喜欢无名此子,但,此刻竟也担心此子会强行长熬万剑轮回而干出傻事;看
他此刻那种铁铸的眼神,他一定会——有多少便熬多久!
    他一定要击败“他”!
    只是,剑慧虽是百般忐忑,亦自知绝不能对另一个他“反悔”,他终于扳下墙上那
个开启冰窖的枢纽,再行叮嘱道:“无名,这道冰窖之门,在再次关上之后,便只能在
内里开启!届时候,我们在外面的人除了只可透过门下的小门给你食物外,便再也无法
帮你!”
    “再次开启冰窖之门的枢纽就在冰窖之内,你要走要离,也只看你自己的意志与意
思了!好自为之吧!”
    说话声中,那道重逾万斤的冰门已缓缓升起,无名随即朝冰窖之内一望,赫见这个
冰窖原来相当阔大,而就在冰窖尽头,真的有一个嵌着万柄利剑的巨大剑轮,正在精光
暴射地等待着他!
    等待着给他——
    重生!
    或是灭亡!
    可是事情已到这个地步,无论前面的路是重生抑或灭亡,无名亦再无惧色,他猝地
向剑慧及晨峰拱手一揖,然后便一言不发地,大步踏进冰窖之内,勇敢地独自面对自己
的命运!
    冰窖门又再缓缓降下,晨峰幽幽看着无名在冰窖内傲立着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在心
中暗暗祝祷道:“无名师弟。”
    “希望你真的能够熬过万剑穿心穿身的幻觉痛苦!希望你真的能够回复功力打败你
最敬重的大哥!”
    “你千万别要气馁!”
    “当你再次步出冰窖之日,”
    “但愿你真的能成为一头凤凰……”
    “一头由火里重生、已有足够能力还清一切恩义的凤凰!”

                  ※               ※               ※

    岁月催人日夕老,朝为青丝暮如雪。
    红尘匆匆,幌眼三年。
    对于快乐的人来说,是成长了三年。
    然而对于不快乐的人来说,可又已老了三年……
    应雄在这三年当中,是快乐?抑或不快乐?
    是成长了?
    还是老了?
    距无名入剑宗三年后的慕府。
    仍是早春时分。
    这天,还是一年之始的第十日,是为“初十”,还未至“年十五”的元宵佳节。
    宏伟的慕府里外,却早已四处彩灯高挂,一片喜气洋洋,慕龙是在预先庆祝即将降
临的元宵佳节?
    抑或,是预先庆祝他密谋了十多二十年的计划即将“大功告成”?
    此刻,曾是一代名将的慕龙,却已坐于慕府庭园那广阔的荷塘小亭之上,引壶畅饮,
与他一起把酒谈欢的,赫然是——那个鸠罗公子与曹公公!
    但听慕龙豪情笑道:“好!一言为定!鸠罗公子!我们筹备了几近廿年的计划,就
在五日后的元宵佳节正式实行吧!届时,你便差遣你那百名金人高手,与我子应雄会合,
再一起入宫胁逼那狗皇帝签下割地条约吧!”
    什么?原来慕龙已与鸠罗公子等人约定于元旦作反?那,应雄如今的剑艺与武功,
是否已到了足够作反的境界?
    鸠罗公子笑道:“唔!慕将军果然爽快!不过,请恕鸠罗直言提点;据曹公公收到
的消息,中原狗皇帝最近差使一名非常能干的探子,外号‘长江’,正在密切调查各种
秘密的谋反勾当,你与你子应雄可要小心一些,免得给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这个毋庸操心!”慕龙答,不期然斜瞄一旁正拈花轻弄的曹公公,道:“反而,
最令人担心的,是曹公公于元宵当晚,是否真的能够灌醉那群守卫紫禁城的大内侍卫?”
    曹公公闻言却并不恼怒慕龙在质疑他的能力,反而笑得更为妖娆,答:“这个嘛!
慕将军倒是多虑了!每逢佳节,那群什么大内侍卫,警戒之心也会松懈一点,也会乘兴
喝一点酒,届时只要奴才在那群饭桶酒中下鸠罗公子给我的‘千日醉’,令公子与逾百
金人高手便如入无人之境了。”
    “那我们这次的计划,岂非天衣无缝?哈哈哈哈……”慕龙听毕不由大笑起来,曹
公公亦与他一起陪笑,只有鸠罗公子,却仍然一面冷静,他谨慎的再问一次:“是了!
慕将军,你子应雄如今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真的能当此重任?”
    慕龙乍闻鸠罗公子提及应雄,面上竟尔泛起一丝引子自豪之色,悠悠的答:“请鸠
罗公子放心!犬子应雄据说于机缘巧合下得一绝世神兵英雄剑,与及一段神妙无穷的莫
名剑诀,这三年不断浸淫,武功早已超出我慕龙之上,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武
功,他的剑,恐怕已到了……”
    “剑道的极峰!”
    剑道的极峰?鸠罗公子及曹公公闻言,当下更为好奇;鸠罗公子问:“慕将军,三
年前我见令郎,早觉他天资超凡;但仅是短短三年时间,令郎却已攀至剑道极峰?这未
免令人难以置信!可否传令郎出来一见?”
    慕龙饶有深意一笑,答:“不用传了。”
    “他,一直在此!”
    “他……一直……在此?”鸠罗公子与曹公公极为诧异,连忙游目四顾慕府庭园四
周,只见除了他二人及慕龙以外,却不见其他人影,不由惑然问:“慕将军是在说笑吧?
这里四下无人,令郎到底在哪?”
    此语一出,遽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怪异的声音道:“鸠罗公子!你,在找我?”
    “我,就在这里!”
    鸠罗公子与曹公公闻声陡地色变,只因这个声音相当怪异,听来虽然有点像应雄的
声音,但却像是透过很厚很厚的阻隔而出,难道,在这三年之内,应雄除了武功火速大
进之外,就连声音亦有所改变?
    不!鸠罗公子及曹公公迅即朝声音出处望去,两张本已苍白的脸,霎时更白里透青,
他们赫然发现,适才的声音原来传自……
    庭园内其中一个小荷塘之下!
    重重碧水之下!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1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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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就在这个语声方歇之时,这个荷塘的水面之上,赫然开始像被
一股惊世力量硬生生撕开似的,突然从中一分为二!当中竟然露出了一道……
    阔约三尺、再无池水的空隙!
    而在这没有池水的空隙之内,正傲然站着一个相当高大的人!
    一个本应仍未沧桑、却又已变得沧桑无限的人!
    应雄!
    他就傲然站在被其剑气硬生生逼开的两边池水之中!
    滴水不沾!
    他,还有一头血红色的散发!
    天!
    他还只有十九岁,便已发红成血?
    铁案如山!应雄果然如慕龙所言,一直在此庭园之内!鸠罗公子及曹公公简直无法
想像,世上竟有人有如此的武功,竟然能练至这个以气慑水的可怕境界!
    适才他俩所听见的怪异声音,便是应雄在池水之内,以内力透水传音所致,难怪听
来有时怪异。
    而此刻池水竟被他分开两边,缘于,此刻的应雄,双手正执着一柄举世无敌的第一
神兵——英雄剑!
    他的人已与英雄剑合成一体!人剑互通!人剑互是!故而……
    他,亦已是举世无敌的第一剑手!
    万剑之皇!
    但见此刻双手执着英雄剑、以无俦内力及剑气把池水硬生生逼开两边的应雄,看来
真的异常沧桑。
    三年了!这三年以来,他一直亦与无名一样努力不懈,以莫名剑诀融合各家各派的
剑法所长,更不断以莫名剑诀增强内力,从不间断,最后皇天不负,他终于自成一帜;
因为他深信,只要他愈强,愈无敌,他毕生寄望最重的二弟“无名”若要打倒他,亦必
须比他更强!
    更无敌!
    如果他臻至“万剑之皇”,无名便必须成为“万剑中的神话”,方有丝微机会打败
他这个大哥!
    可是,为了增强自己,应雄所付出的努力着实不少!这短短三年,他废寝忘餐,挖
空心思,无时无刻不在穷思苦研,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如何以莫名剑诀令自己臻至他能
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境界!
    最后,在极度催促自己之下,他终于宿愿得偿!人剑互通!只是,亦付出了不菲代
价!
    换来了一头令人遗憾的血红头发!
    然而,虽然满头红发,再无复他以往那种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姿,再无复他过往那
种倜傥风流,应雄却恍似亮不在乎自己的外貌改变,他只在乎一件事!
    此刻的他,已经有能力与亦可能变得“极强”的二弟一战!
    豪情一战!
    只要能与他毕生最欣赏的二弟痛快一战,让他这个将会为世人唾骂千秋万世的大哥
看看,他的二弟将变得如何盖世无敌,如何盖世英雄,他,便死而无憾!
    一切的牺牲!不义!背叛!唾骂!甚至世人对他少年红发所投怪异目光!都是值得
的!
    就像此刻,纵然鸠罗公子及曹公公,正肆无忌惮地盯着应雄那满头红发而发呆,应
雄亦毫不介意,他的咀角,又再次泛起他往常流露的那丝佻脱不羁,但见他猝地双腿一
点,身形一纵,他的人与英雄剑,便已掠上池水之上,顷刻之间,池水已再不用承受应
雄及英雄剑那种举世无匹的压逼力,“洪”的一声!被逼开的两边池水,已排山倒海般
再度接合起来,回复原状!
    鸠罗公子及曹公公呆呆看着已跃回园内的应雄,只见他适才虽藏身水中,惟此刻居
然涓滴不沾,显见内力修为非同小可,更见他此刻浑身在散发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皇
者剑气,向来漠然自若的鸠罗公子,亦不由讷讷的问:“慕……应雄,原来……你真的
一直在……园中?你……为何要藏身水中?”
    应雄连眼尾也没望鸠罗一眼,冷冷的道:“因为,”
    “我在练剑。”
    “你,到底在练什么剑?”
    应雄终于缓缓回过脸,定定的看着鸠罗公子及曹公公,似乎为他俩对其目前境界的
无知而感到失笑,他一字一字的答:“我练的剑,唤作——”
    “杀情!”
    “适才的一招,正是我杀情剑中足可逼水成空的——”
    “杀水分金!”
    杀情?原来,应雄在这三年内,以莫名剑诀自创了一套杀情剑?
    只不知,剑虽杀情,握剑的万剑皇者……
    最后又能否杀情?为要成全“他”而杀绝亲情?
    鸠罗公子与曹公公虽为应雄此际的剑道境界而震惊!惟其实是惊喜交集!鸠罗公子
大笑道:“好!好!好!好一炳杀情断义的皇者之剑!慕将军,想不到令郎进境惊人,
我们的计划若得令郎相助,相信必能事半功倍!啊哈哈哈……”
    鸠罗说着,曹公公已附和地与他一同狂笑,就连慕龙亦忘形地笑了起来;只有应雄……
    他仍是一脸的冷漠,仿佛,他对他们的什么千秋大业,一点也不感到兴趣!唯一令
他感到兴趣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他!
    一个他不惜以自己毕生血泪都要栽培他成材的他!
    为了他,他绝不管自己将要背负什么遗臭万年的卖国恶名!
    名,比起兄弟之情,算得什么?
    而就在鸠罗公子等人大笑同时,一个家丁遽地飞奔进来,向应雄躬身道:“少爷!
外面有人找你!”
    “谁?”应雄漠然的问,事实上,这三年他潜心苦练,已谢绝一切访客。
    那家丁竟不敢直视应雄此刻双目所散发的皇者剑气,嗫嗫的低下头答:“少爷,找
你的人……是一个和尚!”
    “一个法号不虚的和尚!”
    不……虚?应雄当场精神一振!这三年来,他虽然谢绝一切访客,但,不虚是不同
的!因为,不虚是其二弟的好朋友!也是他慕应雄的好朋友!
    自从无名远赴剑宗学剑之后,不虚于不久后亦返回弥隐寺,发觉其师僧皇果然已经
安祥圆寂,就连主持一职,亦由其师兄空渡掌管。
    只是,不虚也并不在乎这区区的世间权力!他只是悼念其师生前的慈祥,还有便是
希望能圆其师圆寂前对他的一个心愿:希望他能于无名的一生中悟出他要悟的东西。
    应雄与不虚久别经年,此刻乍闻不虚旧地重游,适才冷漠的神色亦一扫而空,他罕
有的雀跃,沉吟道:“很……好!不虚你这小秃驴,你终于肯来找我慕应雄了!”
    “你,仍然视我是朋友!”
    他如此重视一个朋友,可知无名不在的时候,他艰苦练功的过程有多寂寞!
    沉吟声中,应雄已倏然拔地而起,一阵风般向慕府大门掠去。
    不消片刻,应雄已掠至慕府大门之前,只见一条与他同样一身白衣的人影正背向着
他,所不同的,只是这条人影所披的是白色袈裟!
    “不虚?”应雄重见故人,异常雀跃;此时,不虚亦缓缓回首。
    但见不见三年的不虚,已是相当高大,只是一张脸,还是如过往一般祥和,然而当
不虚转脸瞥见应雄之时,平静无波的脸上遽地一变,怔怔的看着应雄道:“应……雄,
你……你的头发……”
    他并未把话说毕,应雄已明其所指,苦苦一笑道:“我的头发太赤?太红?太丑?”
    不虚连随摇首:“不!丑与不丑,非关乎色相!茫茫世间,一切三界色相尽属虚幻;
即使今日青丝未白,亦总有一天沦为白雪。区区三千烦恼,又怎及一颗不变不移的‘心’?”
    他说着满目怜惜的凝视应雄,问:“应雄,你的赤发,是因为你过于催逼自己?”
    不虚真不愧是一个明白人!应雄只是但笑不语,他不想对任何人说,他曾为另一个
“他”所作的牺牲有多少。
    惟是,纵然应雄不答,不虚已然心领神会,他不期然仰天,沉沉叹了一声:“唉……”
    “人间情义虽能暖人,亦最磨人。”
    应雄不想他长嗟短叹下去,随即岔开话题道:“是了!不虚,你这次久别来访,所
为何事?”
    骤闻应雄此问,不虚的面色当下凝重起来,道:“应雄,你记否三年前我们暂别之
时,你曾托我所办的事?”
    应雄开始明白不虚此来的目的了,他问:“你说的事,是我曾托你找的……那个人?”
    “嗯。”不虚凝重的答:“应雄,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你托我找的人,”
    “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应雄原来曾于三年前托不虚找一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个人为何会如此重要?会令应雄拜托不虚找其三年?
    应雄但听不虚已找得那个人,双目不期然崭露一丝极为兴奋之色。
    恍如找着的是其二弟无名一样的兴奋!
    那人,究竟是谁?
    炊烟缕缕,似在娓娓道尽人间几许亲情故事,几许沧海传奇。
    在一条早已被世人遗忘了的小村之内,正有七、八个公公婆婆,围坐于村内一片简
陋的石屋门前。
    这七、八个公公婆婆,每人少说也年逾七十,颓颜白发,有些就连白发亦已掉个清
光,甚至连牙齿也没有了。
    他们每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背后,也各有一个不堪提的故事;原来这群公公婆婆,
都被自己的忤逆子女们狠心遗弃,流落街头;若非三年前得一个好心人将他们带往这条
无名小村,将他们好好安顿在此陋居,恐怕,众老如今晚景必然相当凄凉。
    然而,究竟谁是那个好心人呢?谁愿如斯照顾这群连子女们也不愿照顾的老人?
    已是黄昏,小村内处处“炊烟四起”,家家户户也在弄饭造菜了,只有这群老人,
却仍是无奈地等,等他们想见的好心人。
    却原来,这个好心人不独于三年前将他们安置于此,眼看众老行动已不大灵光,还
早、午、晚都为众老送来饭菜,风雨不改。
    故而,众老对于这个好心人,真是无话可说了。他们不但极为欣赏这个好心人,每
早每午每个黄昏,亦都不时盼望此人的出现,俨如此人是他们将尽未尽的老年生涯里,
唯一的一道荒漠甘泉,唯一的安慰。
    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好心人并不能整天整夜的陪伴他们,向他们嘘寒问暖。
    这个好心人一天只能前来三次,除了带来饭菜,也为他们执拾陋居。
    众老私下也很明白,这个世上,除非是大富大贵、衔着银匙出世的人,才不用忧柴、
忧米,否则,又有谁不用为生计发愁?更何况,这个好心人每次前来探望众老时,所披
的也仅是粗衣麻布,料想家境也不会好到哪里,这个好心人还要负担众老们的饭食呢!
真是太辛苦了!
    众老虽知道这个好心人生活艰苦,惟不见这人时,总是坐立不安,就像如今,他们
早已围坐在陋居门前的石阶上,非为在等其送来的饭菜,而是在苦等这个好心人,向他
们嘘寒问暖。
    可是这个黄昏,那个好心人却迟迟未至,众老不期然有点担心起来,其中一个老婆
婆更焦灼呢喃:“糟……了!恩公……平素甚少会迟来的,今天却迟了整整……半个时
辰,莫……不是在途中遇上意外?”
    另一个公公却反驳道:“唏!孙婆婆!别老是说这些不祥话!恩公心肠这样的好,
神佛一定会处处护持,必定会好人有好报的,怎会遇上意外?”
    其中一名老婆婆道:“话虽如此,但如今天色已晚,恩公既然未来,想必是遇上一
些事故;只不知,恩公遇上什么事?”
    众老愈想愈是忐忑,愈是坐立不安,然而就在此时,远处遽地有缕缕炊烟升起,炊
烟还由远弗近,逐渐接近众老的陋居。
    “啊?是……炊烟?敢情是恩公送饭菜来了!敢情是恩公送饭菜来了!”
    一时之间,众老齐声欢呼起来,虽然行动不大灵光,也赶忙上前迎接,可知他们对
这个恩公何等重视?直如他们的子女!
    人间寸草之心,谁不惦记自己亲生儿女?今日落得每日在此盼望一个与自己毫无血
缘的恩公,也许,只因为与自己深有血浓的子女,比一个陌生的恩公更不如。
    果然!不出众老所料,自远处冉冉出现的,真的是他们的恩公!
    只见远处缓缓飘来缕缕炊烟,原来有一条人影,已推着一辆满载老人饭菜的木头小
车前来;那缕缕的炊烟,飘渺不定,恍如……
    一个飘零红颜不安定的一生。
    当这条人影推着木头小车,愈推愈近的时候,人影的面目也更为清晰,这条人影,
竟是一个身披粗衣麻布的女孩!
    小瑜!
    十九岁的小瑜!
    啊?
    小瑜为何会推着这辆木头小车?前来为众老送饭?她就是……众老口中脑中念念不
忘的恩公?
    只见十九岁的小瑜,竟尔比三年前的她长得更为出尘,神情也显然比以前更成熟了,
一脸的稚气、荏弱已荡然无存,换了的,却是无比的坚强与慧黠。
    是什么原故,会令姗姗弱女变得坚强?
    又是什么原故,会令这楚楚弱女藏身于这条不知名的小村?每日为众老造饭送饭?
    不再在慕府安享荣华?
    全因为,她已不想再依赖任何人!
    她希望能自力更生过活!
    过自己认为“对”的人生!
    小瑜乍现,众老已喜不自禁的齐声欢呼:“哇!看!果然是恩公来了!果然是恩公
来了!”
    原来小瑜真的是于三年前安置众老的恩公!众老在欢呼之余,还一起上前簇拥着小
瑜,七咀八舌的慰问:“唉,小瑜,你真是令我们差点担心死了!像你这样漂亮又贤慧
的女孩,倘若遇上什么意外,便真是皇天无眼了!是了!小瑜,你……今天为何这样晚
才前来?不是遇上什么事吧?”
    小瑜温柔的笑了笑,摇首轻语:“不,公公婆婆也实在过虑了!小瑜又怎会因事而
延误前来?其实,我今日晚了前来,全是因为……”
    小瑜说着,遽然揭开了小车上那盛菜的锅子,方才续道:“完全是因为这个!”
    众老连随朝揭开的锅子望去,只见锅内除了他们每日常吃的菜外,居然还有七、八
条烧得香脆无比的——鸡腿!
    “哇!是……鸡腿!我们……很久也没吃过鸡腿了!”众老眼见七、八条鸡腿当前,
当下已是“情不自禁”,口沫长流。
    是的!纵然这三年以来,他们得小瑜照顾而得温饱,惟是,小瑜自己也一身粗衣麻
布,她每日在市集以胡琴卖唱,从早至晚,还要兼顾众老三餐,省吃俭穿之下,着实也
无法给众老美酒佳肴,然而,众老也相当满足,他们满足,只因为他们为了这女孩一片
善心而满足。
    只是,此刻美食当前,真是势不可挡!众人登时乐得笑逐颜开,不过,仍然有人在
问:“小……瑜,原来你迟了前来,是为了替我们买这八条鸡腿?但你平素节衣缩食,
也仅够我们八老糊口,今日,何以会……有许多钱……给我们送来鸡腿?”
    小瑜淡然一笑,答:“公公婆婆请别为小瑜操心!这些鸡腿的钱,是小瑜平素一点
一分省下来的,只是今天才拿出来给你们大吃一顿罢了!”
    “哦?”众老益发奇怪:“何以偏要今天为我们送来鸡腿?”
    小瑜温柔的道:“公公婆婆已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
的日子,因为,我们已相聚了三年了呀!”
    她已经与众老相聚三年?
    岂不是说,她与无名及应雄,亦已分别三年?
    无名要往剑宗苦学剑轮回,小瑜与他分别理所当然,但,应雄仍在慕府,她为何不
与应雄一起等待无名学成归来?却要往此穷乡僻壤与一群垂暮老人过活?
    她,为何要离开应雄三年?应雄于三年前拜托不虚所找的人,正是——她?
    经小瑜如此一说,众老当场如梦初醒,又纷纷“啊”了几声,有人又道:“但……
既然是庆祝我们和你相聚三年,你也该吃一条鸡腿呀!这里却为何仅得八条鸡腿?”
    小瑜心知不妙,知道众老又在担心她自己是否温饱,连忙笑着道:“因为刚才我推
车前来之时,已经饿得等不及了!就在途中先自吃了!公公婆婆!我还要替你们执拾屋
子,你们还是赶快吃吧!否则鸡腿冷了便不好吃的了……”
    说着,小瑜已一股脑儿跑进屋内,免得众老继续怀疑,吃不安心。
    乍进屋内,小瑜便开始为众老执拾床褥,打理室内每个角落,忙得不可开交;然而,
就在她百忙之中,她突然感到胸腹一阵滞闷,脑门也有一点晕眩似的,她慌忙坐下,稍
一定神,不禁心想:“啊,这三年来……我一直日以继夜……为生计而忙,是否……真
的忙坏了?”
    满以为坐下来便好过一点,谁知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又再次感到胸腹滞闷,脑门晕
眩,整个人更像是摇摇欲坠似的,她蓦然发觉,原来并非她自己忙坏了!
    她感到胸腹滞闷,全因为整个小屋,突然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可怕感觉!
    而她感到摇摇欲倒,更缘于,那种笼罩着小屋的可怕感觉,是一种令世上凡人不得
不拜倒跪倒的……
    皇者感觉!
    万!
    剑!
    之!
    皇!
    “是……他?”
    “他……终于也找上门来了?”
    小瑜心头陡地一惊,只因为这原是一种她异常熟悉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比诸三年之
前,更不知增强了多少倍!更不知到了何种惊天动地境界?
    而就在小瑜正要被这皇者气势逼得快要倒下之际,一只手,遽地从后轻轻扶着她的
右臂,及时把将倒的她扶起了!
    那是一只——
    万剑之皇的手。
    小瑜大惊,慌惶收摄紊乱芳心,拚尽气力、勇气回首一望,赫见那个以手掺扶她的
人,竟然便是她于三年前毅然离开的——应雄!
    应雄,他终于也来了!
    “你……”
    “你为何会找到……我的?”
    小瑜乍见应雄无声无息的在自己身后出现,一方面在讶异他那骇人的身法道行,一
方面却又为自己满身褴褛被他看见,而感到无地自容。
    而最令她震惊的,还是应雄那一头——如血红发!红得就像他自己那颗滴血的心!
    “是不虚帮我找你的。”应雄直截了当的答,更一面将自己身上所散发的皇者气势
收敛,免小瑜会被其气息逼至再次摇摇欲倒。
    小瑜乍闻应雄此语,不由问道:“你,找我?”
    “你,为何要找我?”
    应雄直视着她的眸子,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他答:“因为,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自从二弟前去剑宗学剑之后,你,为何会突然离开?突然销声匿迹?”
    面对应雄此问,小瑜登时一愕,或许,她从没想过应雄会如此在乎她的离开,她只
是他的表妹而已,又不是他的……?
    她答:“你想问我为何会突然离开?应雄,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实在很多;第一个
原因,便是……”
    小瑜说着凝眸注视应雄皇者的脸,直言道:“慕府,虽曾是我们三人成长之地,却
已不复是一个充满愉快回忆的地方;它,已经充满——”
    “卖国贼!”
    是的!自从小瑜知道慕龙早有图谋通金卖国,更知道应雄以自己成为卖国贼来强逼
无名发奋之后,慕府对她来说,已是一个骗局,一个遗憾!
    “应雄,我小瑜虽身为女子,但,我仍然自觉是炎黄子孙!仍然自觉是中国人!试
问一个中国人,又怎能忍受自己长居通金卖国的慕府?”
    “即使我人微言轻,无论怎样对人说,也不会有人相信慕府通金卖国,我亦根本无
力阻止你们,但,我也再不能留在慕府,这只会令我有一种同流合污的感觉。”
    同流合污?想不到,原来三年前小瑜不辞而别,只因为她虽为女子,也如此爱国?
    她坚决和慕府划清界限!看来,小瑜是真的成熟了。至少,她的大姊荻红,却仍然
心安理得地在慕府内享受荣华富贵。
    应雄给她如此一说,适才脸上逼人的气势竟骤化为一片黯然,他苦笑:“所以,小
瑜表妹,为着与我慕应雄这个卖国求荣的人划清界线,你便宁愿不辞而别,也要到这穷
乡僻壤自力更生,宁愿照顾这群无依无靠、需要你照顾的老人,也不要留在我慕应雄这
卖国走狗身边?”
    小瑜虽坚持自己原则,惟听应雄出言反骂自己卖国求荣,更看见他一脸黯然,不期
然感到自己适才出言甚重,连忙解释:“不!应雄,我并不是在骂你卖国求荣!因为我
知道,你根本便不奢求荣华富贵,怎会‘求荣’?但我却知道,你,一定会如言‘卖国’
的……”
    应雄苦笑:“想不到,算来算去,你竟然是最明白我的人。”
    小瑜道:“我们三个曾同甘共苦,不单我明白你,就连英名表哥亦明白你的为人;
他更清楚,你誓会言出必行,所以,他才会真的发奋向上,誓要回复武功打败你……”
    小瑜说着不由无限怜惜的看着应雄:“应雄表哥,你这样做……又何苦?你可知道,
我除了因为不能忍受自己长居慕府这个卖国的地方而离开外,也因为,我实在不想看见
你俩………兄弟相残!这根本毫无意义!”
    “我想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所以才会离开。”
    “你为英名表哥所作的牺牲,我全都晓得!我真的不忍看见你和他生死拚搏,我很
害怕看见……英名表哥的剑,会刺进你的心房……”
    为何小瑜会害怕看见英名的剑会刺进应雄心房?是因为她明白他的苦衷,她害怕看
见他最后为成全他而死?抑或,其实她太害怕失去一个亦对她非常重要的人?
    可惜,应雄聪明一世,却笨在一时,他竟没有细意咀嚼小瑜这份衷心流露的感觉,
一份甚至连小瑜也不自知的感觉……
    他只是无奈的道:“我明白你与我俩一起长大,任何一个死伤,你都不想看见,但,
这一战,还是会打下去的!”
    “小瑜,你可知道,在这三年以来,我每日通宵达旦在干些什么?”
    小瑜愕然!从应雄身上所散发的那股足令苍生窒息的皇者剑气,小瑜也知道,他看
来在这三年之内,曾不惜任何代价也在增强自己,否则他的头发便不会……
    小瑜又无限痛惜的看着应雄那头红发,摇首:“应雄表哥,你消瘦了!也……沧桑
了!但,小瑜真的不明白,何以你要不顾一切增强自己?”
    应雄看着她,一字字答:“因为,我希望他能打败我!”
    小瑜一怔,随即问:“你……既然希望他能打败你,你只消不再进步,由他打败便
是,何以……还要不惜一切,甚至……连头发也……变红,变怪了,也要增强?”
    “你不会明白的!只因我要他打败的,并不是脆弱的我,而是……”
    “最强的我!”
    “只要他能打败最强的我,那末,他才是空前绝后、人神共拜的——”
    “天下无敌!”
    “而且,我既以卖国来挑战他,便得尊重他!若我故意对他承让,便是看不起他的
实力,也是对他的——最大侮辱!”
    “这是强者战斗当中,对自己对手最崇高的尊重!”
    “但,若……英名表哥真的无法打败你,而你……却打败他呢?”
    “不会的!他一定会赢!”应雄极具信心的答,不期然翘首看着窗外快将夜幕低垂
的天空,又若有所思续道:“以我如今的境界,已经开始本能地感觉得到,在这世上,
除了有剑圣这股无敌剑气正在威胁着我,还有些不知名的力量威胁外,更有一股我异常
熟悉的感觉,正在滋长、重生;它,将会是一种更为无敌的感觉,一种可能空前绝后的
神话感觉;我对二弟,比对我自己更有信心!”
    原来,就连应雄亦已感到,无名正在重生?小瑜听毕更是着急起来:“那,应雄表
哥你明明自知此战必败,为何还坚持一战?这……根本毫无意义……”
    “不,是有意义的!因为我要亲眼看他变得多强!我要亲眼看看他如何以他的最强
力量,击败最强的我!唯有这样,我方才安心可向我娘及其母秋娘交待!这是两个女人
毕生的期望!也是我慕应雄毕生的期望!我拼死也会成全她们的!啊哈……”
    应雄说时凄然一笑,笑声有多悲凉就有多悲凉,小瑜不由鼻子一酸,她忽然鼓起勇
气,一手捉着应雄的衣袂,苦苦相劝:“不!应雄,我……们三个曾一起同甘共苦,我
们三个……本就像是一家人,我……决不让你死在英名剑下,今日无论如何,我……也
不会让你走的了……”
    对于小瑜的不舍,应雄是明白的;他认为,她一直视他如大哥,有这种反应实属理
所当然,只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他不得不狠心一点!为了令她对他死了不舍之
心,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告诉她一件事,一件关乎他身世的事:“小瑜,你认为,我
们三个仍然是一家人?”
    “是的!我们……是一家人!永远……永远都是!”小瑜肯定的答。
    “也许,你错了!也许,其实我应该一早告诉你及英名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记否三年前,当我俩带着已废武功的英名回慕府之后,我和我爹在房内谈了许久?”
    小瑜怎会不记得?那一次,应雄曾在房内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呼!她与英名,从未听
过应雄的声音会如斯绝望!
    应雄开始木无表情的道:“那一次,我爹不但将他图谋通金的事告诉我!他,还告
诉我一个最后秘密!一个令我相当震惊的秘密!”
    “那……到底是什么秘密?”小瑜开始感到,应雄将要说的秘密极为不妥!
    果然!应雄定定看着她,木然地吐出一个教她万料不到的秘密:“那个秘密,是一
个关乎我身世的重大秘密……”
    “那一次,我爹告诉我,我和他,根本便不属于中原!”
    “我们父子俩是——”
    “金人!”
    “大金皇朝的人!”
    天!乍闻这个惊人的最后秘密,小瑜简直是如遭雷殛,血液恍如凝结,完全不懂反
应,呆立当场!
    她造梦也没想过,一心一意要栽培英名成材的应雄表哥,竟会是……金人?既然金
人与中原誓不两立,他……何以还要一片苦心,不惜将英名捧为剑道神话誓不言休?
    而就在小瑜万分怔仲之间,应雄已把一切前因后果侃侃道来:“金人,向来是中原
死敌。远在我们这个年代的元朝,曾经一举灭金!只是那时候,仍有不少金人余孽,隐
姓埋名匿居中原,他们更换了汉族姓氏,就像我的曾祖父,便曾易姓为‘慕’,并娶中
原女子为妻,以掩饰身分;故此,我的祖父,我爹,还有我,其实也有少许中原血缘出
自母系,当然,父系血缘相传之下,我们的体内流着的,仍是大量金人之血。”
    小瑜已极度不知所措,她讷讷的问:“但……我和你……是舅亲,我娘……更是慕
舅父的姊姊,我爹虽为汉人,我……岂不也是半个金人?”
    应雄苦笑摇首:“你错了!你根本活脱脱是一个汉人!缘于你娘虽也姓‘慕’,却
是当年你祖母带着你娘改嫁我祖父,你娘根本非我祖父之后,更非我爹亲姊!所以,你
并不是金人!”
    “只有我,才是金人!”
    应雄说着,目光中竟有无限黯伤,仿佛也为自己是金人而遗憾:“我曾祖虽已易姓
为‘慕’,然而并未有被中原同化!他虽一直隐藏身份,甚至连对枕边的中原妻子也不
敢露半句,只是,他却永不会忘记他自己的尊贵身份——大金皇朝末代第十太子!”
    小瑜愈听愈是咋舌:“什……么?你们不仅是金人?更是金人皇族之后?”
    应雄颌首:“正因如此,我曾祖、我祖父、甚至我爹,都绝不会忘记这曾一度尊贵
的身份,他们仍念念不忘复国!可惜大金真的已去,我曾祖及祖父都无法力挽狂澜,直
至我爹这一代,方才稍有转机……”
    “我爹在因缘际会之下挤身中原官场,凭着其超卓的武功,很快便已晋身朝廷名将,
以其实力,要复大金,已经不再是奢望;他遂再与当年大金皇朝嫡传的第一世子后人鸠
罗公子取得联络,密谋复金……”
    想不到,一切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小瑜呆呆听罢所有前因后果,看着这个原来是
金人的应雄表哥,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她怆然的道:“所以,应雄,你这次欲助鸠罗公
子逼皇帝签割地条约,其实……并不是在卖国?而是在……救国?”
    应雄苦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卖国还是救国!至少,我娘是中土人,我也有一
半是汉人!我……实在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怪物!”他相当复杂无奈,正如他的
身世。
    小瑜道:“但……中原与金势不两立!你既早知道自己是金人,何以还要如此……
逼英名表哥成为剑道强者来打败你?”
    应雄又是一阵苦笑,答:“人间,有一些感情并无国界之分!正如我对英名,他本
不是我的亲生兄弟,可是,我俩一直有如亲生兄弟,这种微妙的惺惺相惜,实难言喻;
我只想看见他剑道有成,那管他将来或会嫌弃我是金人,而视我如死敌、陌路……”
    小瑜怔怔的看着他,看着应雄这张义无反顾的脸,她霍地重重摇头:“不!英名怎
会视你如陌路?即使他知道你是金人,他亦绝不会嫌弃你!你永远是他的大哥!他最尊
敬的大哥!你永远永远都是啊!应雄表哥……”
    “正如我……”小瑜说到这里,一直捉着应雄衣袂的手遽地更紧,她肯定的道:
“我已知道你是金人,我亦绝不会嫌弃你!你,仍是我最尊敬的——应雄表哥!”
    应雄表哥?仅是应雄表哥如斯简单?他仍然无法成为她心里的人?应雄闻得小瑜并
不嫌弃他,固然感到安慰,但亦有丝微失望,可是他对她已经认命,他对她并不苛求。
    他只是强颜一笑。
    小瑜瞥见他如此强颜欢笑,益发感到难过,她猝然有所决定:“不……行!应雄!
既然我如今知道你并非在卖国,而是在救自己的金国,我更……不能让英名表哥战你,
我……这就去告诉他!叫他不要与你决战!我决不能看着你俩铸成大错!”
    小瑜说着忽地一把松开捉着应雄衣袂的手,正欲大步冲出门去!无论寻遍天涯海角
才能寻着英名,她亦一定要告诉英名这件事!只是,在当她举步欲离的时候,突如其来
地,蓦听“噗”的一声!她骤感腰际被人以指一点,接着便全身发麻,当场瘫软地上!
    她相当吃惊!因为她知道,出指制她的人,是——应雄!
    “应雄,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小瑜虽已瘫软地上,惟亦拼着余力急问。
    应雄浅浅一笑,一面将小瑜抱往屋内床上,一面答:“因为,我与英名这一战,无
论对他及对我都具有极大意义!我虽已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但却绝不能让你告诉他,免
得有碍他在决战时的决心!非要击败我不可的——战心!”
    他说着已把小瑜轻轻放在床上,接着又道:“小瑜表妹,你可知道,你突然销声匿
迹三年,我为何一定要找到你?”
    小瑜看着应雄满脸无奈,她好像已开始感到应雄将要说的话了……
    “缘于,我与英名此战,不胜便死!若我真的战死,我……可能会永远再看不见你,
所以,我才会在此战之前找回你,我要好好的再看一次你的脸,无论是今生来世,我,
也要牢牢记着你的脸,因为……”
    应雄说着,一边轻抚着小瑜的脸,一边又继续吐出一个叫小瑜咋舌的答案:“你,
是我慕应雄今生今世——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
    天!小瑜一双眸子睁得老大,口也张得老大,她,从没想过,在岁月的潜移默化之
中,她……竟然已成为应雄最爱的人?她怎会从不感觉得到?只是,她的心,不是一直
都在关心英名的吗?即使她早知道,她又可对应雄如何?
    就像如今,她也不知该对应雄如何,她只是震惊得纳纳吐话:“应……雄,你……”
    已鼓起勇气向小瑜表白心迹,却眼见小瑜震惊得瞠目结舌,应雄只感到深深受到伤
害,他索性自嘲的道:“很震惊?很害怕我这个魔鬼的心?是不是?”
    “其实,我也早已知道,你心中只有一个英名,你最关心的也只有他;因此,我也
知道自己这样一说出来,反会令你难堪,只是……”
    应雄说至这里,忽地又深情的看着小瑜,向来倨傲的他,此刻在自己最爱的人跟前,
竟亦显得无限卑微,他凄然道:“我自知此刻不说,当决战完毕,可能便已……没机会
再说了……”
    “小瑜表妹,我……知道自己是金人,绝对不像英名一般,可以配得起你,正如那
个摸骨圣手不是也曾说过,你,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真正的英雄。故我对你,从没有半
点奢望,我只求看见你一生能得到幸福,最终能嫁得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便已于愿已
足;真的,我对你的心愿就是……如此简单,因此,若你真的喜欢英名的话,我……一
定会成全你们!我绝不会成为你们两者之间的负累!这一战无论我是生是死,我……都
会自行在你俩跟前……永远消失!”
    什么?原来应雄早已预备此战之后,若他战死当然最好,若他不死,他亦会离开他
们,绝不妨碍他俩发展下去?
    小瑜闻言更是焦灼如焚,可是乍悉应雄对自己的爱,她根本不知如何反应,她的心
紊乱如丝,她只是一直呆然说不出话来。
    可是她愈说不出话,更令应雄误会他的爱令她害怕,他的心,一下一下的在绞痛、
滴血,陡地,他一站而起,声音又回复冷静:“小瑜表妹,距离元宵计划前还有四天,
我此刻亦不得不回去好好准备!只是,在我走了以后,你也别想有人会可以替你解穴;
适才我对你的剑指,早已贯注了我‘杀情’的功力,纵是不虚亦未必可解,除非重生后
的英名亲自来为你解穴,也许还可让你回复行动……”
    “不过你不用操心!在这四日之内,我会派家丁前来照顾你,与及你要照顾的那群
老年朋友;而当四日之后,到得英名来至为你解穴之时,恐怕已是我与他决战之后,届
时候,想必一切已经完结,而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也许亦已……”
    “完结!”
    一语至此,应雄复再回首,万般不舍的凝视小瑜焦灼的脸,像是要争取多一刻的时
间,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只是,无论再看多少眼,他还不是一样要走?反而愈看下去,
便愈是不舍,应雄唯有狠下心肠,最后叮咛着道:“我,真的要去了。”
    “小瑜,请恕应雄表哥不能永远在你身边,默默的守护你,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看
顾自己!”
    “再见了。”
    “保重,吾爱?”
    此言方罢,应雄猝地微微俯身,轻轻的在小瑜的手背上,温柔地亲了一下,最后便
忍痛转身,推门而出,决绝而去!
    他终于去了!这个一心成全英名、成全两个娘亲、成全小瑜的汉子,终于也傲然忍
着满心满身的落寞与创伤,独自去走自己选择的一条“非战不可”的路!
    他成全了所有人!最后却无法成全自己……
    小瑜在床上看着应雄逐渐远去的孤单背景,忽地感到,原来她一直都不了解她的应
雄表哥!在他时常故作不羁的笑脸背后,他原来是一个如斯渴望被人关心、被爱的人!
    他其实比英名更需别人注意!可是,他一直都被小瑜忽略了!她一直都将所有的注
意力集中于英名身上!她,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对她一直藏在心中深处的绵绵情意。
    若然此战应雄败亡,她甚至无法在他身边,见他最后一面!见这个外表倨傲坚强内
里却又可怜的他的最后一面!让他一直默默爱她的心,好好与他的剑一起安息……
    顷刻之间,两行泪珠,不期然再也无法按捺,狠狠滑下小瑜的粉靥,本来焦灼难言
的她,此际亦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但听她哽咽的道:“应雄表哥,你……是如此的令
人难以忘记,又是如此复杂得令人……难以明白……”
    “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说出你的心?你……为何一直都……这样傻?故
作……对我满不……在乎?你为何……不早点……说?”
    “若……你早一点……说,也许……也许我……”
    “天啊,我……在说些……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瑜极度紊乱的低呼着,因为她此刻的心,正被两个人的影子冲击着,侵击着!
    应雄!英名!
    一个是自己由小至大都异常关心的英名表哥!一个是向来对自己若即若离、如今却
又真情流露的应雄……
    就在这二人的影子不断在小瑜心头冲击之间,瞿地,她心里其中一条人影已被另一
条人影盖过,她开始模糊地感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究竟是谁了?
    那是……
    应雄终于大步踏出陋居之外,那群公公婆婆刚刚吃罢那些鸡腿,还不知屋内来了一
个不速之客,更浑不知发生了一幕生离死别,众老赫见一个七尺昂藏的白衣红发男人步
出屋门,不禁大吃一惊,齐声高呼:“啊,你……你是谁?你怎会……”
    他们本来还想问应雄为何会从屋内步出,便已经说不下去了!因为应雄已伸指一弹,
一道无形气劲,已如疾箭般连点八老大穴,众老当场动叫不得!
    应雄对众老歉意一笑:“对不起,为免你们大惊小怪,我逼不得已先封锁你们大穴!
但毋庸害怕!很快,我派的家丁便会前来照顾你们,还有我最爱的人……”
    “小瑜!”
    应雄说着,已与众老擦身而过,就在同一时间,天上遽地响起一声旱雷,雷声之巨
之大,如同一股天地间最浩然的正气已经诞生,直上云霄,惊天动地!
    应雄微一顿足,仰首看天,但觉身心一动,全身血液似被一股无形而又强大的正气
力量牵引得沸腾起来,他猝地向天邪邪一笑:“很好!”
    “惊雷撕天,俨如平地一声雷!必是天生正道神人之象!”
    “以我万剑之皇的感觉,已可感到,他快将破关而出!”
    “凤凰,终于在火里重生……”
    “你,一柄绝对神级的无敌之剑,终于——”
    “出鞘了!”
    应雄说至这里,一双眼睛更像升起熊熊战火,不灭的战火:“好!”
    “神剑再生,就让我这柄皇者之剑,来会一会神者之剑!”
    “我真的很想看看,神剑能否劈断皇剑?”
    “我真的很想看看,我这头将要被千秋万世唾骂的恶魔,能否如愿以偿?被我最欣
赏的你,打进——”
    “阿?”
    “鼻?”
    “地?”
    “狱?”
    “哈哈哈哈……”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2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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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战前夕神者之剑,是否真的如应雄所感觉,即将重生?
    不知道!
    不过这里,有一个晨峰!
    他却肯定知道!
    无名进入冰窖之内,已经快将三年了!
    三年!当初,剑慧曾经向无名告诫,他们剑宗的掌门,仅曾有一个可以在冰窖内接
受万剑轮回一年,最后也因逾越极限,适得其反,自残己身,得不偿失!
    但,无名竟然在内熬了——整整三年!
    三年绝不是一段匆匆岁月,他凭什么可在冰窖之内,忍受万剑煎熬的痛楚,忍了三
年?
    是凭他誓要打败应雄、阻止他成为卖国魔鬼的坚强意志?抑或,是因为他天生便是
一柄天剑,一柄足可忍受任何剑道痛苦的天剑?
    也许他两者俱备!两者皆有!
    每一天,晨峰都会“自告奋勇”为无名送来饭菜,在冰窖门下的小出口递给他,他
因看不见无名在内的情况,也曾好心自小出口传声相问,只是,内里的无名却是默无反
应,初时,晨峰还以为无名在接受万剑轮回之后性情大变,不再言语,惟回心一想,他
开始明白,无名没有答他,也许只因为他接受万剑轮回之后,他已没有余力回答!
    他要尽地省起自己每一分一毫生命力,去面对万剑轮回!
    这样一过,便是一年!
    晨峰满以为无名会像以前的掌门一样,一定不能再熬下去了,谁知他每天等他自行
出关,竟又不知不觉等了一年!
    于是,无名便前后在冰窖内合共熬了两年!两年!晨峰实在相当讶异他的意志与天
资,他怎可能比当年熬不住一年的掌门更强?
    但事实已摆在眼前!无名不仅熬了两年,还继续熬下去……
    最后,他整整熬了三年!
    这真是一个奇迹!
    然而,还有奇迹中的奇迹!就在快将整整三年的最后八天,晨峰送给无名的饭菜,
每日都原碟而回,纹风不动!
    他竟然没再吃任何食物!
    当初,晨峰也有点担心,心想一个人若活着,又怎会数日不吃不喝?除非,无名终
于也熬不住冰窖内的万剑轮回,身死窖内!可惜,他虽异常担心自己这个十一师弟,却
苦于未能从外开启冰窖之门,进内探视;他也曾豁尽气力向内高呼,无名依旧杳无反应;
幸而前数天,晨峰之师剑慧也来至冰窖门前察视,但见剑慧察视半响,已不期然张口叹
道:“好!”
    “任何人也无法可在万剑轮回的极度痛苦下熬逾一年,为了他,你却熬了一年又是
一年,整整三年了!你,真的是‘人’吗?抑或——”
    “你真的是一个所有剑手无论如何努力、也将无法可攀越的神话?”
    晨峰不解的问:“师父,但无名师弟已经不喝不吃多天了,他?会否真的因熬不住
而………”
    晨峰不敢肯定的问,剑慧却相当肯定的答:“不会!”
    “他这数天不吃不喝,也许全因为,他的修行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已到了传说中
的‘辟谷’境界!”
    辟谷?据闻传说中的辟谷境界,是当一个高手练至化境,练至天人合一的时候,便
能随意不吃不喝,届时候,吃与喝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晨峰相当愕然!此时剑慧又叹道:“唉,无名,你本可熬半年至一年,便能恢复武
功,但想不到以你的天资,居然可在内熬过三年,这三年内无数次的万剑轮回,究竟已
把你的功力提升到什么境界?”
    “一层?两层?三层?抑或十层?”
    “无数次的万剑轮回,到底已把你变为神话?抑或永不会有人能及的不败怪物?”
    剑慧实在不欲再想下去,他叹息着离开。
    只有晨峰,在这数日的紧张关头内,还是异常渴望的守在冰窖门外,等待着他的十
一师弟功成出关,等待着一看这剑道中将要诞生的神话……
    终于,就在无名辟谷后的第八天黄昏,当他以为无名今天也许亦不会出关之时,冰
窖之门,蓦地发出“轧”的一声!赫然缓缓开始升起来了!
    晨峰当场兴奋莫名,情不自禁高呼:“啊……”
    “师弟你终于……出关了?你终于出关了?”
    不错!磨剑三年,只为今朝!他终于也功成出关了!
    晨峰极度兴奋的看着逐渐上升的冰窖门内,翘首期待他师父口中的神话;当冰窖之
门完全向上升起之时,他赫然看见了一道空前绝后的灿烂强光!
    是剑光!
    这道灿烂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剑光,不独发自内里的英雄剑,还发至一个比英雄剑更
灿烂绝伦的人!
    只因为这个人,是一柄比英雄剑更光芒万丈的——剑!
    晨峰终于看见了,原来剑道中的神话,竟然是这样的!竟然是这样的!
    他此刻看见的无名,竟然已与三年前又判若两人!
    此刻的无名赫然已变得……?
    晨峰还未及为无名的风采高呼,已听见无名更为沉雄的声音道:“大师兄!”
    “谢谢你在这三年内的帮忙,可惜我已没有时间再停下半分半刻!我要去了!”
    “再见!”
    此语未歇,仍未知变成如何的无名已如一道夺目剑光拔起!
    晨峰终于看见了红尘最快的剑光!最可怕的剑光!
    就在剑中神话诞生同时,不独剑中皇者应雄隐隐感到,就连剑中圣者的他,亦同时
感到!
    他——剑圣!
    剑圣正在神州一座不知名的偏僻小居之中静心盘坐,闭目修行,瞿地,放置在他跟
前的无双神剑,戛地“嗡嗡”作响!剑圣紧闭的双目亦陡地一睁!
    但见剑圣满目疑惑、不信,反覆沉吟:“怎……可能?”
    “一直以来,我只感到,慕应雄的皇者剑气与日俱增,如今……为何又会感到另一
股强者剑气诞生?而且这股剑气,更是一股连我也猜测不透的极级剑气,正因为猜不透,
所以………”
    “它更精彩!它更可怕!”
    可怕二字甫出,一直盘坐着的剑圣已倏地抽起跟前的无双神剑,接着……
    纵身而起!
    一纵之间,剑圣已如一柄举世无双的剑般,穿破小屋屋顶而出;他落在屋顶,扫视
周遭的万里穹苍,仰天厉笑:“嘿!想不到剑中皇者之外又有神者!真好!那真的不枉
老夫求剑一生,为剑曾牺牲的一切了!”
    “今次,就让老夫好好会一会这个剑中神者!”
    “看看是‘神’强?”
    “抑或‘圣’强?”
    厉笑声中,剑圣已紧执无双剑,凭自己无比敏锐的剑中感觉,闪电绝尘寻那剑中神
者而去!
    剑光!
    剑光划过长空,划过茫茫黑夜,也划过剑宗无边寂寞的夜空!
    如果单是剑光也可伤人杀人的话,那末,此刻在剑宗的所有人,恐怕全都要沦为瞎
子!
    因为剑宗之内,正有无数对的眼睛,皆目睹这道夺目剑光划空而过!
    包括剑慧充满剑中智慧的眼睛!
    还有破军的眼睛!
    破军骤见半空划过的一道剑光,无限疑惑地问站于其身边之父剑慧:“爹,那……
那倒底是……什么光?”
    剑慧翘首看着那道从半空急速划过的光,沉沉的答:“剑光!”
    “剑……光?那是谁的剑光?”
    “军儿!这还用问?剑光由冰窖那边发出,必定是‘他’的剑光了!”
    剑慧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沉吟叹道:“慕应雄!你可也看见了?你可也感觉到了?”
    “当年你拜托我带回剑宗的二弟,已经剑有所成!而且他经历了三年万剑轮回,加
上他的莫名剑诀及英雄剑,如今,就连老夫也无法想像他达至何等惊人境界?”
    “唉,慕应雄,老夫虽在这三年内对你二弟的帮助不大,惟亦已如你当初所求,克
尽当师父的责任了,我,总算没辜负当年你一番卑躬乞求,而他,也没辜负你所作的一
切牺牲,成为一柄——”
    “出鞘的绝顶神剑!”
    “看他如今剑光之劲之急,他一定在赶回去阻止你,打败你了,你可知你虽然为他
牺牲,他也为你熬了三年无尽的苦,如果你知道他曾为你受的万剑痛苦,相信,你,必
定会相当高兴……”
    “只是,他虽然已急速回去,但能否及时赶上你,与你豪情一战呢?”
    “不过无论他能否赶上,你的心愿总算达成了!你实在应该满意了吧?”
    “即使你堕进无边地狱,你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却又有缘的大哥,也该安心瞑目了吧?”
    “唉……”
    究竟,蜕变后的无名,能否及时回去阻止应雄卖国?
    谁都不知道!
    就连应雄,也不知道。
    三日后的元宵前夕。
    慕府,夜。
    也是决战前夕!
    逾百金人精英,已经齐集于慕府庭园之内,静候一个人的命令,随时出动!
    明晚元宵,便是慕龙等人的计划实行之期,可是今夜,应雄必须率领这逾百精英开
始出动!因为以他们一众超卓轻功,要由慕府远赴皇帝所住的紫禁城,亦须一日一夜!
    逾百精英,一直都默默跪于白衣如雪的应雄跟前,可是,应雄仍是久久未有命令出
动,当中已有人大胆直言:“统帅!时候已经不早,若再不出发,恐怕明晚子时,我们
都未能抵达紫禁城。”
    是的!应雄亦深知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他一直在拖延,只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一个
前来打败他的人!
    “英名,你为何还未前来?”
    “你可知道,你若再不现身,一切便太迟了!”
    “英名,你可别要令大哥失望。”
    “这场地狱里的游戏,你,一定要出现!因为……”
    “大哥会战至最后一刻,战至最后一分力量,也会以这一战成全你,将你已不能再
高的境界推至……”
    “更难想像的最高境界!”
    可惜,无论应雄如何拖延,如何苦等,英名仍是久久未至,最后,应雄亦不想再令
一众精英与他般苦等下去,他毅然吐出一句话:“时辰已到!要来的人已经来齐!我们
这就立即——”
    “起行!”
    他终于等不及他了!他终于也要去了!
    只不知,应雄此去,能否卖他亲娘慕夫人的中国?
    救其父亲慕龙的金国?
    无名,本不是一直如剑光般寸步不停,直趋慕府?何以竟迟迟未至?
    只因为,他虽然赶着要来打败应雄,但这世上也有一个人……
    赶着来打败他!
    一个以剑为终生目标、终生伴侣、终生存在价值、终生意义的人!
    剑圣!
    就在无名赶回慕府的必经之路上,四十多岁的剑圣,终于凭着其惊世的剑中感觉,
驰至无名的必经之路!“铮”的一声!他已把无双剑插在地上,傲立路子中央!
    他在等!
    因为他已感到,那股神力量,正朝着这条路急速进发!
    果然!他傲立还不及半盏茶的时分,一道耀目剑光,已势如一道霹雳雷霆般向他这
个方向电射而来!
    剑圣紧紧盯着这道剑光,沉声的道:“呵呵!来了?”
    “想不到,你比我所感觉的还要灿烂!还要夺目!不愧是一柄神级之剑!”
    “而你我已这样接近,本剑圣亦已清楚感到,你这柄神者之剑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你,就是三年前被我亲手尽废武功的——他?”
    “嘿嘿!势难料到,朽剑可以重生!而且,你不但回复功力,更已身怀连我也猜不
透的剑气!”
    “好!今日就让我剑中之圣来试一试你,究竟你有何能耐,可突然晋身为剑中神者?”
    沉吟声中,剑圣遽地将插在地上的无双剑一拔而起,仗剑卓立,须髯飘动,显见他
已将剑气催动全身,他要——尽情尽力一战!
    而那道灿烂绝伦的剑光,亦在剑圣沉吟之间,闪电已驰至其跟前十丈之内!
    虽然剑光夺目,剑圣犹看不清光里的人已变为什么模样,但,剑光里已传来一声沉
雄暴喝:“剑圣!快让路!”
    “别要阻我!”
    剑圣也毫不客气的答:“废话!你若要坚持自己要走的路,你便要先攻破我的路!”
    “要我让路,就先问我的剑吧!”
    说话声中,剑圣手中的无双剑遽地便朝冲近的剑光疾劈,而那道剑光之中,亦同时
传出“他”沉雄的声音高声再道:“好!我的一生,已曾对太多人退让我的路!但今日,
我绝不会再让路!剑圣,你敢阻我去见他的路,我如今就要你——终生后悔!”
    “我要遇神杀神!遇圣杀——圣!”
    语声方歇,绚烂的剑光之中,陡地已挥出另一道更为夺目的剑光!
    英雄剑!
    磨剑三年,他终于再度第一次出手!只因他知道,今夜他若要前去打败应雄的剑!
    他便要先打败剑圣举世无双的无双神剑!
    他若要创造历史,他便要打败历史!
    江湖从无败绩的第一最强剑中历史——
    剑!圣!
    他要剑圣——
    终!生!后!悔!
    他能吗?
    剑圣!浪荡江湖四十载,叱吒风云二十年!这场世纪最灿烂的剑决!将会是他剑中
圣者的延续?抑或是……
    另一剑道神话的——正式开始?
    最强对不败!
    让!
    你!
    一!
    败!
    剑圣,五岁学剑,七岁已青出于蓝,亦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一直将“让你一败”
这句话挂在唇边!
    如今他已四十多岁,共把这四个字说了几近四十年!亦即说了——二万九千八百六
十八次!
    四十年的冗长岁月,对于平凡人来说,也仅是一万四千六百多个浑浑噩噩的无聊日
子而已;可是,剑圣却在这段日子活得相当精彩!他在这四十年内败人无数!每一天,
他均打败两个对手以上!
    直至这一刻,他还是举世公认精彩无比的剑圣!
    他未一败,“让你一败”依然是他的无敌格言!
    语录!
    这个年代,谁可拥抱“永恒”?
    没有人能“永恒”不败!
    如果,无敌令人寂寞,那剑圣此刻,便不应感到寂寞了!
    只因他再不无敌!
    他毕生最强劲“敌”,终于诞生!
    强敌降临!
    剑光铺天,铺天的是剑圣的剑光!
    乍见全身绽放耀目剑光的无名急速驰近,剑圣犹未及瞧清剑光中的无名已变为什么
模样,他手中的无双剑已毅然劈出!
    这一剑,正是其“圣灵剑法”的“剑十八”,一劈便是十八道夺命剑光,交织成网
由上而下,已然向十丈内的无名压去!
    在剑圣往昔所击败的二万九千八百六十八个对手当中,任是最强一个,剑圣也从未
动用圣灵剑法的“剑十”以上。今番重遇蜕变后的无名,甫动手便迳使远超剑十的“剑
十八”,显见以其圣者修为,已隐约感到此际无名的修为殊不简单;他第一招便出重招,
便是要逼无名不得不全力挡格,他要一探其真正潜藏实力!
    剑风虎虎,周遭所有树木亦给剑十八这滔天剑网刮得蔌蔌抖动,俨如万籁在为此剑
之霸绝而哀鸣。
    只是,面对剑十八排山倒海似的剑网,豪光中的无名却依旧浑无惧意,一道眩目剑
光已霍地由豪光中挥出!
    是英雄剑的剑光?
    他终于出剑与剑圣硬拚了?
    不!剑圣本亦以为英雄剑已出鞘!
    但——没有!
    那道英雄剑的剑光,原来只是无名挥动剑匣之间,英雄剑的剑气从匣内透射而出罢
了!
    然而,尽管仅是剑气,其锋芒亦势不可挡!“波”的一声!英雄剑的剑气竟然轰中
剑十八严密剑网,剑气剑网硬碰,登时爆发一连串訇然巨响!
    乍出手已是霸道无伦的剑十八,对方却犹未有出剑之意,只以剑气硬拚,半空中的
剑圣不由眉头一皱,似不愿再拚下去,闪电回剑收招,翩然着地!
    四周本是剑光滔天,霎时所有剑光消失无形,可知剑圣的剑已能收放自如!但见剑
圣迎风卓立,须髯飘飞,他紧紧盯着无名,冷笑:“剑随心而发,气随意而动。”
    “剑未出鞘,便能随意催动剑气抗敌,很好!”
    “你的心,你的人,已经能比本圣,”
    “已经真正出鞘了!”
    “但——”剑圣说着,如剑的目光遽然落在无名所执的剑匣之上,沉声问:“心既
已出鞘,何以剑仍不出鞘战我?”
    原来,剑圣适才毅然回剑收招,是因英雄剑犹未出鞘,他不愿占无名半分便宜。
    但听豪光中的无名答道:“我不出剑,因为我曾向自己立下誓言。”
    “匣内的英雄剑,只会为一个我最想打败的人才会出鞘!”
    剑圣闻言嘿嘿一笑:“嘿嘿,原来我这个已是天下无敌的剑圣,居然还未是你最想
打败的人?你最想打败的人是谁?”
    无名直截了当的答:“一个你曾约战的人。”
    “我曾约战的人?”剑圣一愣,当下已猜知一二,问:“你要打败你的大哥——慕
应雄?”
    无名不语。
    “嘿!真有意思的一颗战心!本圣虽不明你兄弟间的恩怨纠葛,但亦佩服你要击败
你大哥的一颗心!好!”
    剑圣说着使劲一挥,“铮”的一声,手中的无双神剑已重重插在地上,他豪情一笑,
朗声道:“既然你的英雄剑只会为他而出鞘,本剑圣亦无谓强你所难!反正看你豪光自
生,一眼便知你已人剑合一,英雄剑出鞘与否,亦已不再重要了!”
    “你,已经是真真正正的英雄剑!而我,也是真真正正的无双剑!”
    “无双剑与英雄剑,本来就在你我心中!”
    “你我既不以‘剑’比剑,那就——”
    “以‘心’比剑吧!”
    剑圣未待无名同意与否,赫然双目一睁,已狠盯着豪光中的无名!
    他,究竟要和无名,如何以“心”比剑?
    心静本能神怡。
    心动,则神乱。
    这里有一个人的心,如今正比丝更“乱”!
    小瑜。
    小瑜还是寸分难动的躺在那片陋居的床上,屋内还有两名被应雄老早差遣前来的家
丁在照顾她,与及照顾那七、八名已给两名家丁抱回屋内、也是动叫不得的公公婆婆。
    本是相当狭小冷清的屋子,霎时变得热闹起来;只是,处身如斯热闹环境中的小瑜,
她的一颗芳心,却是异常落寞。
    她落寞,只因她知道,当应雄与英名此战结束之后,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准必会死,
届时,曾经一度是“三个”的他们,将会变为“两个”的他们,往昔他们三人曾一起经
过的甜酸日子,将永不复再……
    “应雄……”
    “你……为何要……这样傻?”
    这句说话,一直在小瑜的心中轻呼了千遍万遍,每想起应雄在与她诀别时的孤单背
影,每想起应雄在诀别时轻轻亲她手背时的两片嘴唇,像有千言万语、无限倾慕之苦的
话要告诉她,小瑜的心,恍如要痛得裂开一般。
    无论她喜欢应雄与否,她也绝不能让这个如斯寂寞、却又有爱难言的汉子孤独而去,
至少,她也该赶去见他最后一面。
    可是,曾被应雄以“杀情”内力封了全身大穴的她,此际根本欲动无从。即使她能
动弹,以她毫无武功之躯,亦绝不可能及时赶去再见应雄,亲睹他与英名的一战!
    但,虽然赶往再见应雄绝不可能,却仍未完全绝望!
    就在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来了!
    遽地,屋内响起“拍拍”两声!那两个本在照顾小瑜及一众老人家的家丁,已然一
动不动,接着,又是一连串“拍拍”之声!那七、八个被应雄信手封了大穴的老人家,
也突然全都可以再次动叫!
    “啊?我们……全都……可以动……了?是……谁……救了……我们……?”
    一众老人家话未说完,室内蓦又拂起一阵清风,一条白衣人影已自窗外掠进屋内,
翩然落在小瑜床前。来者正是不虚!
    “不……虚?”在床上软躺着的小瑜乍见不虚,当场喜形于色。
    那些老人家们见小瑜如此高兴,不由纷纷问道:“原来,你们……是认识的?”
    不虚的面色却是相当凝重,他并没即时回应,只是劲运于右手其中两指,沉喝一声,
已“噗噗噗”的戳了小瑜全身数个大穴!
    只是,小瑜的身躯依旧无半分反应,她,仍是动弹不得。
    惟不虚依然未有放弃,益发增强功力,在小瑜那数个大穴之间来回连戳不下十遍。
    就连小瑜也喟然劝他道:“没有用……的……不虚,也许公公婆婆们的穴道,你还
可解;但,听应雄说,他封我穴道之时,已同时贯进了他新习成的‘杀情’功力,只有
他,或是已蜕变后的英名表哥才可解开……”
    不虚闻言,当下亦心知自己再试下去也是枉然,他终于放弃,摇头叹息:“真想不
到,他会对你……下此重手?他既然在这三年之内,叮嘱我无论如何也要找你;但找着
你时,他……为何又要别你而去?唉,应雄,你真是太复杂了……”
    小瑜苦笑:“我知道!他要找我,只因他想见我……最后一面。”
    “他以重手封我穴道,却因他不想我看见,他最后败亡在英名剑下的可怜样子。”
    “嗯。”不虚会意颔首:“贫僧虽是出家人,惟亦明白,应雄这三年内不断找你,
当中……想必对你……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意;他既然不想你看见他……败,或许,
他封了你的……穴道,也是……对的吧?”
    “但,”小瑜忽地凝目看着不虚:“即使他不想我见他战英名表哥,我……也要再
去见他一次!”
    “不虚,我如今已无法动弹,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不虚若还有什么可帮的一定会帮,请说。”
    小瑜一脸恳求之色:“帮我!无论以什么方法,求你在他两兄弟决战之前,把我带
到他俩决战之地。”
    “我,一定要再见应雄,否则我今生今世,再难心安……”
    不虚一愣,讶然问:“小瑜姑娘,既然应雄不想你看见他败,你何苦还要坚持见他?
坦白说,纵是贫僧,亦从旁可观知你的心一直向着……英名;只怕你此去再见应雄,会
令他……更为难受,这……唉,既然别时难,见时苦,你又何苦令他增添痛苦?”
    小瑜不虞身为出家人的不虚,居然亦了解她与英名、应雄的复杂纠葛,更没料到,
不虚虽看似不太注意,其实却早已注意她时常偏向英名多于应雄……
    “不!”小瑜忽地着急低叫:“不虚,事情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事实上,这次
我要见应雄表哥,便是要在他决战之前,当面对他说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不虚纳罕。
    “我要清楚告诉他一个事实。”
    “我,确是喜欢……”
    “英名表哥!”
    “但……”
    说了!势难料到,为求不虚出手相帮,小瑜一届女儿家,会对他直言喜欢英名的事
实!其实纵使她不直言,旁人也可看出她对英名的过量关怀;只是,何以在她肯定承认
喜欢英名之后,还有一个……
    “但”字?
    她还想说些什么?不虚连随追问:“小瑜姑娘,有话何妨直说。”
    小瑜欲语还休,终于狠咬银牙,吐出一个令不虚极度震撼的答案:“但……,我……
虽然喜欢英名表哥,我……我却……”
    “更喜欢应雄表哥!”
    天!这……就是她芳心深处,真真正正的……最后答案?
    不虚听罢当场瞠目结舌。他从未想过,人世间的情,会有如此峰回路转、错综复杂
的变化!难怪当年其师僧皇在生时曾对他说,要参破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可不是一朝一
夕的事。
    不虚难以置信的问:“你……原来更喜欢……应雄?那……小瑜姑娘,何以你平素……
总是关心……英名?却对应雄……若即若离?”
    小瑜苦涩一笑,惭愧的道:“坦白……说,其实我自己……也一直不明白……自己。”
    “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英名表哥,但,自从应雄表哥封了我大穴后,
我在床上想了许久……许久,我……终于明白……”
    “我平素关心英名表哥,只因为我……崇拜他;我认为,他总有一日会成为英雄,
我对他的崇拜,就像是……妹子对大哥的崇拜那般单纯,但我对应雄表哥……”
    “我一直对他……若即若离,许多时若非……他主动与我交谈,我亦……不会与他
谈上几句,并非因为我不喜欢他,而是因为……”
    “我太喜欢他!”
    小瑜说到这里满脸遗憾,像为她仍不能当面向应雄说出这番话而遗憾:“正因为我
太喜欢他,所以,许多时……面对他时,我都惶然失措,不知自己该如何与他相处,不
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我……反而……更怕……面对……他!”
    真正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面对自己暗暗喜欢的人,有些人甚至会口吃得说不出话;
除非根本不在乎那个心中人,否则又怎可能会毫不紧张?
    正因紧张,就更不想强逼自己面对……
    也许,这亦是小瑜这三年来逃避应雄的其中一个原因。
    她虽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觉,却一直逃避面对这令她患得患失的感觉。
    可是,应雄与英名之战,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不能再逃避下去,她又凝眸看着
不虚,再次苦苦哀求:“所……以,我求求……你,不虚……”
    “我……如今只希望你能及时将我送至他俩跟前,让我赶去告诉应雄,我要他明白,
即使……他真的败在……英名表哥手上,他……的一生,也并非……彻底失败!因为,
他……”
    “还有——我!”
    是的!也许对此刻可能将要失去一切的应雄来说,若然发觉他的一生,原来并不是
完全失败,到了最后最后,还有一个他最爱的人愿意陪他伴他,他,将会何等高兴?
    不虚定定的注视着小瑜那张痴情的脸,看着她脸上为应雄所流露的坚定情意,良久
良久,他终于仰天长叹一声:“唉……”
    “小瑜姑娘,虽然我不虚未能完全明白,何以你心里喜欢应雄,外里却又像是喜欢
英名,但,就凭你要应雄明白,纵使他的一生如何失败,他还有‘你’这一句话,我不
虚纵使豁尽所有恩果转业诀的功力,亦非要让你及时见他不可!”
    不虚说着,猝地一把抱起在床上的小瑜,浑身更不断在冒出白烟,看来,为了成全
她及他,他真的已把自己恩果转业诀功力倾囊而出,但听不虚又朗声续说下去:“小瑜
姑娘!”
    “就待我豁尽恩果转业诀……”
    “送你一程吧!”
    语声方歇,抱着小瑜的不虚遽地展身一纵,小屋内所有老人家骤觉白影一闪,他的
人,已抱着小瑜如一道白色电光般飞射而去!
    在不虚身形带动的劲风之中,众老仅听得已消失的小瑜传来的一句话:“各位公公……
婆婆,请恕……小瑜……暂时不能照顾你们……”
    “但,只要我再见……我喜欢的人……后,小瑜……一定会赶快回来的!”
    “公公婆婆……”
    “保重……”
    骤闻此语,众老已慌忙冲出门外,可是极目一望,只见屋前数百丈内,已不复见小
瑜及不虚的身影!
    可知不虚真的已豁尽全身功力!
    他真的很想成全她和他!
    特别是他!
    因为由始至终,他都不应该有最失败最孤独的下场……
    元宵。
    紫禁城。
    世代过去,也曾以紫禁城作为皇帝居处。故而这个城,曾容纳无数精明干练的九五
之尊,也曾容纳数不清的平庸昏君。
    它更曾经过满朝者华,金雕玉砌,亦曾兵临城下,横尸遍野!
    只是,历过记不清的岁岁暮暮,看遍世世代代,看遍无数贤君愚君、忠臣孽子的嘴
脸,到了最后最后,所有兴,所有亡,所有君,所有臣,所有野心,所有忠义,都一一
过去了,只有紫禁城,还是未有过去,它仍不倒!
    它,还像是一条不死的东方巨龙,见证着神州万里苍茫大地!
    然而,今夜元宵,这个万家欢渡的日子,将有一个人,前来挑战这条不死的东方巨
龙!
    应雄!
    “飒”的一声!一身白色劲装的应雄,已领着逾百金人精英,跃至紫禁城的城顶之
上!
    曹公公本是他们的内应,若依鸠罗公子的计划,他应已在宫内侍卫们的酒中下了
“千日醉”,只是,应雄倒从未想过,他们进入紫禁城,会是如此轻易。
    虽云是元宵佳节,本应普天同庆,惟城门之上仅得数百守卫,防守未免过于松懈,
应雄与一众精英不费吹灰之力,便以无声无息身手,通过这数百侍卫的防守,轻易潜入
紫禁城。
    可是,当他们跃上紫禁城顶的时候,应雄方才发觉,他错了!
    紫禁城,原来并不如其所想般疏于防守,紫禁城,实在不愧是紫禁城!
    应雄与一众精英从城顶向宫内庭园下望,只见紫禁内苑赫然驻扎着大量兵马,少说
也有数千之多!
    应雄见状不禁心忖:“好!这才像样!否则紫禁城你这条巨龙,就未免太令我慕应
雄失望了!”
    “只不知,曹公公可已如计划安排,在他们的酒中下了千日醉?”
    就在应雄思忖之间,紫禁苑内遽地又“噗噗”之声迭响不绝!
    应雄与一众精英不由定神一望,只见深宫内苑那数以千计的侍卫,突然就在他一念
之间,全部昏倒地上!
    应雄所率领的一众金人精英见状不禁大喜,当中更有人眉飞色舞地对应雄道:“统
帅!看来那曹公公倒真有点本事!他所下的千日醉,果真能迷倒苑内所有守卫,我们如
今岂非如入无人之境?”
    应雄不语,在城顶之上冷冷凝视着苑内那数以千计的守卫,良久良久,方才冷静地
吐出一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实在太容易了!”
    “我们快退!”
    应雄这句话实令所有精英无限震愕,当中更有人即时不忿道:“退?”
    “统帅!根据曹公公之前给我们的宫宫地图,只要通过这个内苑后的第一间寝宫,
便是那中原狗皇帝今夜驾幸的淑妃寝宫‘寿灵宫’,眼前那数千侍卫已经昏迷不醒,中
原皇帝已是我们囊中之物,我们怎么在此时此刻退?”
    其余精英也附和道:“不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统帅!请恕我们违命!你若要退
便自己退,我们自己先入寿灵宫拿下那狗皇帝再说!”
    众精英一呼百应,士气如虹,也不再理会应雄的命令,猝地,所有人展身一纵,已
如百道长虹般从城顶跃下,穿过内苑,直达寿灵宫门前!
    眼见众精英违抗命令,应雄立奋身一跃,落在众精英之前,严辞喝止:“大胆!你
们居然无视军纪?”
    “你们急切救金之心固然可嘉,但缺乏救金之智。”
    “眼前形势出奇平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以你们微末力量未必可全身而退,要命的就给我立即撤走!”
    纵然眼前逾百精英尽是金人,应雄亦不想他们白白牺牲,毕竟他自己也是金人,更
何况在其眼中,能为救国而干任何事的人,便是难得的人!
    但众精英已如箭在弦,应雄一番金石良言,简直如同侮辱,当中早已有人不信服应
雄这个年仅十九的统帅,此时益发火上加油,怒发冲冠的道:“呸!慕应雄!我们真的
不明白鸠罗公子何以会任命你为我们统帅?若我们临阵退缩,岂是勇士所为?目下大事
在即,我们决不能功亏一篑!”
    说话声中,已有部份精英提腿踢向寿灵宫的巨门,应雄面色一变,沉声吆喝:“冥
顽不灵!门内会有危险!别太冲动……”
    可惜,他这句话已经说得太迟了!
    “碰”的一声!寿灵宫的大门已给精英们重腿踢开,可是众人定睛一看……
    内里根本就没有半丁儿皇帝及其爱妃的影子!
    内里只有一个……
    已遭五马分尸、尸首撒满地上的死人!
    曹公公!
    啊?
    变生肘腋!大事未成,内应曹公公却竟然已碎而亡,难道……?
    赫见曹公公撒满地上的尸体,那逾百精英登时军心一懔!当下尽皆深知不妙,齐声
惊呼:“啊?曹公公……已经死了?不妙!计划已漏风声!”
    “我们中计了……”
    惊呼未完,整个深宫内苑却蓦地传来一声清啸,道:“对!你们已经中了圈套!”
    “今日,你们全都——”
    “插翅难飞!”
    语声清朗无比,宛如九霄龙吟,已在内苑惊心动魄的一众金人精英,不期然翘首朝
声音出处一望;应雄虽早料众人中伏,惟亦同时向声音之处瞥去,只见声音出处,赫然
是适才众人还置身的城顶!
    原来城顶之上,不知何时竟布满无数中原兵马,少说也有一千,每个守卫更在拉弓
搭箭,严阵以待;更令人震惊的是,适才被以为昏倒深宫内苑地上的数千守卫,亦同时
一弹而起,将应雄及一众精英围在苑内中心,手中也不知于何时拉满弓箭!
    适才朗声说话的人,此刻正站在城顶那千名箭手之前,大有君临天下之势!
    而他,亦确是一个君临天下的人!
    因为,他正是苍茫神州、万里大地之龙之主——中原皇帝!
    真正的龙,终于降临!
    应雄及一众金人精英,已被——十面埋伏!
    而一切的剧变亦在此迅雷不及掩耳之间!那逾百金人精英还未及惊呼,还未及后悔
自己无视应雄的劝阻,突然又听那正高高在上的中原皇帝一声沉雷暴喝,威严下令:
“汉人金狗,势不两立!”
    “犯我者杀无赦!”
    “场中所有箭手……”
    “放!”
    “箭!”
    “放箭”二字甫出,那城顶上的千名箭手,与及在内苑地上围困众人的数千箭手即
时听命,早已搭好的箭,全部如言一放!
    电光火石之间,但听数千声劲箭射出的“蓬蓬”之声,合而为一声震人心弦、惊心
动魄的巨响!
    数千根锋利无比的劲箭,已势如破竹地射向那逾百金人精英和应雄,箭快如电,更
从四面八方涌至,被困在核心的人俨如瓮中之鳖,根本避无可避!
    顷刻,本应宁谥恬静的深宫内苑,当场响起不绝于耳、令人惨不忍听的中箭声!
    还有连串连串的哀嚎惨叫……
    “啊……”
    只不知,当中可也有应雄的惨叫声?
    既已事败,他会否甚至连一战英名的宿愿亦难偿,而先自死在数以千计的劲箭下?
    他又能否有此福气,可以等至不虚带小瑜前来,向他表白她那颗……
    无论他如何被世人唾骂,如何被千夫所指,她亦誓要一生一世跟随他的不悔芳心?
    风不敢吹。
    只因风不及他俩“强”!
    树不敢动。
    只因树不及他俩“傲”!
    叶不敢飞!
    只因叶不及他俩“快”!
    万里穹苍,亦仿佛不敢有半分异动,仿佛也在屏息静气,不敢骚扰他们二人!
    只因他们一个可能将会永远“不败”,一个可能将会永远“最强”!
    可能永远不败的剑圣,与可能永远最强的无名,已经站在这黑压压的树木之内,整
整三个时辰,他们在这三个时辰内互相戒备!对峙!
    却未有动过半分!
    他们为何不动?
    不知道。
    只知道,风、树、叶、穹苍尽皆随着他俩的不动而不敢动,偌大的树林简直静如一
潭千年死水;方圆百丈内的一切蛇虫鼠蚁,更早已承受不了这股逼人的死寂气息,在两
个时辰前四散逃光!
    仅余下孤傲的剑圣,与及无名,在无限无边的死寂当中比拼!
    他俩如石像般久立不动,便是已在比拼?
    是的!这就是剑圣所说的以“心”比剑!
    心是我,我是剑,故而心即是剑,剑即是心,以心比剑,无异于以剑比剑!
    就像如今,二人仅如石像般不动对峙,互相瞪视,双方每一个眼神,便已是一式足
可惊天动地的绝世剑招!
    只因习剑者练至某个境界,是否执剑比试已经毫无意义;单是思索对方将要所使出
的剑招精要及破绽,便已足够!
    而当“心”在思索剑招变化之时,眼,却是漏心里所思所想的唯一“灵魂之窗”;
亦因这个原故,无名与剑圣一直在互相瞪视对方的眼睛!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3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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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无名此刻浑身冒着眩目剑光,修为惊世的剑圣还是有本事可以直视剑光中的无
名双目;纵然剑圣一张老脸盛气骄人,无名仍有胆识直瞪着他的眼睛,以期寻出其目中
剑招的破绽!
    双方就一直如此的以“心”比剑,以“目”出招拆招,二人都没有动,也毋须动;
因每在剑圣的目光中招意乍起,他便会立时发觉无名不屈的双目当中,已有破其剑招的
招意;同样地,每当无名目光中有招意闪过,剑圣的眼睛亦很快便流露破招的喜悦!
    然而,二人已以“心”以“目”斗了三个时辰,周遭亦给他俩身心所散发的盖世剑
气,逼得陷于一片无边死寂,甚至地面,亦开始“叻叻勒勒”的龟裂起来,那些不敢动
的“树木”,亦逐渐抵受不住二人“目光”你来我挡的强横剑意,忽地“砰彭”一声!
    终于悉数被逼得爆开,迸为木屑!
    霎时间叶碎木屑漫天,俨如飞沙地狱,可是,任那木屑凄厉地漫天飞扬,任一切将
要因二人之“心战”而化为乌有,二人,仍然不动!
    他们的目光,依然未因周遭的地动山摇而有半点散涣,他们的目光,仍如——剑!
    剑来剑往!
    势难料到,蜕变后的无名竟可与名震江湖的剑圣斗上三个时辰之久!在剑圣过去所
败的二万九千八百六十八个强手当中,几曾有一人能让剑圣用上十招?几曾有一人能让
剑圣用上一炷香的时间?
    但眼前这个无名,却居然叫剑圣耗用了三个时辰,而仍未落败!
    只是,二人若再如此缠斗下去,究竟至何时何刻,方能分出胜负?
    正当二人仍在僵持之际,在二人百丈开外,竟冉冉出现了两条人影!
    这两条人影,正正便是这两大盖世剑手这场世纪之战,一决胜负的关键!
    但见这两条人影,原来并非什么武林高手,却仅是两名手执提灯、儒生装扮的寻常
青年!
    二人眉目看来异常相似,一看便知,应是兄弟无疑。二人俱各自掮着一个包袱,行
色匆匆,似在赶路;其中一个已迳自对另一名青年道:“大……哥,这个树林漆黑得很,
且不知为何,二弟总感到有点……不很自在的……感觉,好像……前方……有一些……
很……可怕的东西,不知会否是……那些东西?”
    二人果真是一双兄弟!那身为兄长的青年闻言,亦点头道:“嗯!二弟,大哥也……
和你一样,总感到……像是有一些东西在逼压着我们,那……好像是一种令人非常心悸
的感觉,但,纵然真的有那些……东西,可别要忘记,明天便是上京赴考的最后一天,
我们若不能及时赶抵京城,恐怕便会白费爹娘为我俩所筹的路费了!这个树林虽然有点
邪门,却是上京捷径,不得不行。”
    那二弟听其兄所言,亦知不无道理,当下答道:“是的!若然我俩赴考稍迟,又怎
对得起高堂严亲?反正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我兄弟俩抚心自问,也从未
曾干伤天害理之事,岂惧山间树里鬼神?大哥所言甚是!”
    “这就对了。”那身为兄长的又道:“二弟,我俩已在这树林内兜兜转转了不少时
分,好像已经迷路了;我俩还是尽快寻找捷径出路,可别要负了爹娘一番心血啊!”
    身为兄长的于说话之间,正欲与其二弟尽快寻找出路,谁知,忽又闻其弟“啊”的
高呼一声!
    身为兄长的好奇一问:“二弟,你又有什么特殊感觉了?”
    那二弟愣愣的答:“大……哥,你……可已看见了?”
    “二弟,你看见了什么?”
    那二弟吞了一口涎沫,喜形于色的答:“大哥!你见否在我们百丈开外,有——人?”
    “人?”身为兄长的随即顺着其弟的目光望去,只见在他两兄弟前方百丈开外,出
奇地一片飞屑漫天,惟在漫天飞屑之中,却依稀的站着两条高大的人影!
    “不错!在我们百丈开外真的有人!二弟,我俩这回真的遇上贵人了!我们快上前
问路,看如何快点走出这树林吧!”
    说话声中,兄弟二人已兴高采烈地朝百丈开外的两条人影步去!
    讵料,二人愈是步近,便愈感到气息滞闷,那股莫名的感觉更不断侵袭这两兄弟的
心头!俨如他们正在步近地狱!
    是的!这两兄弟真的正在接近地狱,缘于他俩如今愈步愈近的两个人,正是无名与
剑圣!今夜,在此两大旷世剑手方圆百丈之内,即将会因两人之惊世一战,沦为葬剑葬
心葬败葬恨的剑中地狱!
    兄弟俩犹懵然不知自身已进入两大绝世剑手的剑决之地;而当他俩步至剑圣及无名
十丈之内时,他俩方才发现,在二人周遭的所有树木,赫然已全部爆为碎屑,甚至地面
亦龟裂不堪,似会随时天崩地裂!
    而更教他们震惊的是,他们本在百丈外看见这里有人,也有“光”,满以为其中一
人也像他们一样手执提灯,谁知,当他们睁目看清楚时,才惊悉这二人根本便没有提灯;
“光”,原是发自其中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道足可叫举世瞩目,人神共拜的剑光!
    那二弟惊见眼前奇景,已不由自主脱口高呼:“啊……!大……哥,怎……会这样
的?那……年青人……怎会全身冒光?他……到底是人还是鬼?抑或……”
    “他是神?”
    神?
    不错!他确是神!剑中之神!
    在那二弟的惊呼声中,他的大哥已深知不妙,不由分说,一手拉着其二弟往回走,
讵料还是迟了一步!
    他俩的突然出现,已经惊动了这场剑中神圣之战中的——圣!
    在此弹指之间,剑圣一直全神瞪着无名的目光遽地一移,一闪,便落在这双落荒而
逃的兄弟中的——大哥身上!
    倏忽之间,那个本拉着其弟没命奔逃的大哥赫然顿止!缘于他忽然感到,一股排山
倒海般的气势已重重的笼罩他的全身,控制着他的脚步!他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势!
那其实是剑气!缘于他完全不懂武功,根本没有内力可反抗剑圣的剑气!若是高手,纵
是强如剑圣,亦未必能闪电以剑气控人!万料不到,以剑圣的圣者修为,竟已能以自身
浓烈剑气驾驭别人的行动及意志!
    但听剑圣此刻冷然一笑,朗声对无名道:“呵呵!在我们所知的习剑最高境界之中,
便是‘万剑皆可为剑’!”
    “人,亦是天地万物之一,故而,任何人亦是本圣的剑!”
    “无名!我俩以‘心’比剑相持不下,本剑圣已厌倦再站下去,就让我们乾脆点!
以‘人’作剑!尽快分出胜负吧!”
    语声方歇,剑圣双目中所散发的剑气、剑意盎发浓烈,剑气难当,那身为兄长的根
本无法反抗剑圣的剑意,赫然已被其双目的剑意引动,霍地两指一戟,指立如利剑向其
弟咽喉刺去!
    天!剑圣这一剑指并不刺向无名,而偏要令这两兄弟中的兄长刺向其弟,是因为他
明白,以无名的为人,一定不会看着兄弑其弟!
    他一定也会全力以赴,以“人”应战!
    果然!为免这两兄弟中的二弟被其兄刺中咽喉而酿成伦常惨剧,无名的双目不由闪
电移向二人中的“弟”,目光一放,无敌剑意亦同时绽出,那二弟登时也身不由己,戟
指便挡其兄的夺命剑指!
    瞬息之间,本来完全不懂武功的一对儒生兄弟,竟在两大神圣剑意带动之下,俨然
两个绝世剑手!“噗噗拍拍”的以指为剑,更以一种他们从未想过人会拥有的身手及速
度,拼了——千招!
    可是,剑圣虽能尽情以“人”为剑一战,无名,看来却反而未能放开怀抱迎战!
    他纵亦可用剑意驱使这两兄弟中的“弟”应战,但却唯恐其剑指真的会误中其兄,
他不想因自己意图取胜而令这双无辜兄弟有所死伤,故在驱动其“弟”迎战时总心存顾
忌,剑指总有三分保留!
    而这三分保重,已经令在其剑意带动下的“弟”,节节处于下风!
    千招过后,劣势更呈明显,身为二弟的在无名顾忌之下,破绽频频败露,剑圣见状
益发暴喜如狂:“嘿嘿!”
    “无名!你实在过于愚仁了!”
    “你可知战场之上,最辣手的剑也正是最天下无敌的剑?你三番四次唯恐会令其弟
误伤其兄,未能全情出招!正是无敌的大忌!”
    果然!就在无名诸般顾忌之下,身为二弟的,额上又再次露出一个破绽!也是最致
命的必败破绽!
    剑圣当然不会毫无所觉!他已即时瞧出了这个最致命的破绽,当下狂笑:“呵呵!”
    “无名!你实在太令本剑圣失望了!枉你一番心力回复武功,还是冲不破一个‘仁’
字!本剑圣忽然发觉自己对你已再无兴趣!也再不想与你战下去!就让我最后以这一式
最无情无道无敌的剑……”
    “了结这一战!”
    一语至此,剑圣双目的剑意益发烈不可挡,那个身为兄长的儒生更是无法自己,右
手俨如一柄夺命杀剑,势如破竹朝其弟额上所露的破绽狠劈下去!
    这一劈,势必可将其弟天灵狠狠劈开!剑圣这一招已胜算在握!他胜定了!
    惟是,就在此胜负存亡的一刹那,剑圣蓦然听见剑光中的无名,满目自信的吐出一
句令他这一代剑圣也莫名其妙的话:“剑圣。”
    “你,”
    “已败了。”
    败了?不败的剑圣为何会败?剑圣骄狂无比的战心随即一摄,接着他便发觉……
    曾经不败的他,曾经天下无敌的他,真的已经败了!
    他的“不败”,他的“无敌”,真的已化为曾经……
    战吧!战吧!战吧!
    惨嚎撕天!
    应雄与一众金人精英,终在宫内被十面埋伏,且还遭数千乱箭扫射,顷刻之间,不
但惊呼狂嚎响彻夜空,甚至激溅起无数凄厉无比的冲天血浪!
    血浪滔天,整个深宫内苑如同弥漫着一层浓浊的血雾,中人欲呕,蔽人视野。
    而就在惨叫声逐渐沉寂下来之际,那个傲立城顶、后有一千侍卫、还有逾百大内精
英贴身拱护的中原皇帝,虽还未瞧清楚血雾内的金人是否已全部中箭,却先自开怀大笑
道:“不自量力!”
    “金狗们!你们历朝历代,对我们中原来说只是过街之鼠而已!今日你们栽在朕的
手上,只怪你们技不如朕,死也活该!啊哈哈哈……”
    皇帝一语至此,已吩咐在内苑地上的侍卫道:“众侍卫听令!这群金狗在数千利箭
侍候之下,相信已全军覆没,你们这就立即将他们的首推出午门示众!让天下人耻笑他
们的愚昧无知,不自量力吧……”
    对!在数千利箭同一时间劲射之下,情理而言,任那逾百金人是一等一的精英,亦
绝无逃出生天之理!故而皇帝才会如此开怀大笑!
    只是,这世上有一个人……
    他!从不合情合理!
    他曾用心逼使另一个“他”发奋求进的手段,亦绝不合乎情理……
    皇帝这句命令还没说完,突如其来地,内苑里蓦又响起无数“啊呀”的惊叫之声!
    皇帝连随朝这阵“啊呀”之声望去,只见发出这些惊叫之声的人,竟然是他那群在
地面埋伏的侍卫!
    他们脱口惊叫,缘于此时此刻,那层层因劲箭而激起的冲天血雾,已经冉冉散去;
在浓浊血雾尽散之后,他们发现,除了那逾百金人精英早已如皇帝所料,中箭身亡外,
一个适才在未放箭前已令他们瞩目万分的人,却赫然不见了!
    那个人令他们瞩目,全因为那批金人精英所披的尽是深沉的夜行快衣,只有他仍毫
不顾忌,依然故我,一身白衣如雪!
    还有,他一身皇者的气势亦令数千侍卫相当瞩目!至少,他比他们的皇帝,更像一
个令人拜服的皇者!
    万剑之皇!
    赫见那逾百金人浑身如箭猪一般横尸遍地,却独久他们那白衣统帅的首领,就连正
意气风发的皇帝亦陡地大吃一惊,愣愣道:“怎……可能?”
    “数以千计箭阵侍候,任何人……也要成中之鳖!那……走狗,怎可能……会幸免?
他怎可能逃出生天?啊……”
    “他如今又在……哪?”
    皇帝正欲下令众侍卫原地搜索,讵料,又传来一个异常冷静的声音对他道:“是有
可能的。”
    “因为,我,本来便是一柄比箭还要快的剑。”
    “能躲过千箭万箭,又有何难?”
    “只可惜,纵然我的武功已臻至皇者级数,但……还是无法及时相救与我同行的他
们;他们虽屡劝不听,却也只是急于救金而已,真是可惜,唉……”
    此言乍出,在城顶高高在上的皇帝当场大感震惊,缘于这个冷静的声音与其相当接
近,近得就在——他的身后!
    瞿地,一柄剑已同时随声从后送前,狠狠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剑是英雄剑,持剑的
人,正是那个令一众中原侍卫相当嘱目的人!
    应雄!
    他仍然是一个极度不合乎情理的人!他强得不合情理!也快得不合情理!
    他不知于那个时候,赫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皇帝身后!
    想不到在放箭之一刹间,整个局势突然扭转,应雄不但安然无恙,竟还以英雄剑胁
持皇帝!
    皇帝当下惊惧莫名,正欲向身畔百名大内精英求助,谁知这时方才发觉,他的百名
精英,早已呆若木离,动弹不得,想必在此一瞬间已被应雄尽封穴道!
    天!那百名大内精英并非场中持箭的一般侍卫,而是每名均属一等一的高手,应雄
却居然能在逃过千箭万箭狙杀之后,尽封他们穴道,修为之惊世可想而知;其余在城顶
上的一般侍卫虽未被应雄封穴,惟眼见其不合情理的超凡武功,且皇帝在胁,一时间更
是不敢上前动手!
    皇帝惊怒交集,高声叱道:“大胆慕家……逆贼!胁持天子,该当何罪?”
    应雄只是邪邪一笑,架在皇帝脖子上的英雄剑更呈收紧:“罪?呵呵,本少爷若是
怕你降罪,恐怕早便不来,在家里高床暖枕了!”
    皇帝见其意态轻佻,益发怒不可遏:“逆贼,你到底想怎样?”
    应雄又笑,笑意更邪,爽快的答:“你既为我们布下十面埋伏,想必早已有人向你
通风报信,告知你我们慕府今夜造反,是想逼你签下一份割让山海关方圆百里的条约,
为何还要问我到底想怎样招呼你?”
    “不过,在未逼你签割地条约之前,我倒有点好奇,究竟是谁出卖我们,向你通风
报信?”
    “因为知道我们这次计划的人,不会太多;有些知道的人,还认为自己终有能力可
阻我卖国,为免令我未犯先被定罪,他,或他们,都不会贸然泄漏,因他们深信,只要
我一旦未卖国,他们还有能力阻止事情发生……”
    应雄说到这里,不由冷冷的问正给他胁持的皇帝:“说!到底是谁向你通风报信,
出卖我们?”
    皇帝纵然被胁,亦不由冷笑:“嘿嘿,你真的想知道?那朕就给你看清楚是谁出卖
你们吧!众侍卫听令!快把那人带出来!”
    在内苑的一众侍卫眼见皇上被制,自己却欲帮无从,早已深恐皇上怪罪,此时乍闻
皇上下令,登时已急不及待邀功,带头数名侍卫已从寿灵宫畔的另一座寝宫领出两个人。
    居高临下的应雄一看之下,立时一脸铁青,只因被带出的两个人是一双男女;男的
作探子装扮,应雄并不认识,但那女的……
    那女的竟是他最爱的人小瑜之姊!
    荻红!
    “荻红?是你出卖我们慕府?”应雄双眉已差点蹙为一线。
    “是又怎样?”荻红呶着嘴驳斥:“哼!卖国走狗!人人得而诛之!我荻红只是干
身为炎黄子孙应干的事而已!这已经是一个足够我出卖你们的理由!”
    “是吗?这真的是你出卖我们的理由?”应雄冷冷问:“抑或,你还有另一个更吸
引的理由?”说着,他的目光遽然落在荻红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珠光宝气、看来价值连城
的项链之上,这串项链,从未曾见荻红佩戴。
    想必,她一定卖了一些东西,方才可得到这价值连城之物。
    荻红给应雄如此一看一问,登时因为自己出卖他们的真正原因而满脸通红,不过她
亦总算厚颜无耻,眼珠一转,已又驳道:“呸!无论因为什么理由,我也并没做错!错
的,是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你有啥资格质问我!”
    应雄狂傲一笑:“没错!我慕应雄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卖国贼!又岂会有资格怪责你
这个忠肝义胆、大义灭亲的中原烈女?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你平素在慕府只管吃喝
装扮,怎会有此等闲心与心计,探知我们的计划,然后通风报信?”
    应雄此语甫出,一直站在荻红身畔不言不语、作探子装扮的那名汉子,遽地沉沉道:
“是我教她暗中刺探你们的密。”
    “因为,我就是——长江!”
    长江?应雄终于记起来了!鸠罗公子不是曾经告诫过其父慕龙,说中原皇帝已派了
一个探子“长江”,密切打听金人图谋复国的消息?难怪以荻红如此一个浑噩女子也懂
得暗中刺探慕府卖国的密!想必,是长江某次在慕府暗中刺探时遇上荻红,再利用她贪
婪的本性,为他进行刺探,这远比他亲自潜进慕府刺探消息来得倍为轻易!
    缘于,慕龙及应雄向来皆忽视荻红,认为平庸的她毫无杀伤力!
    但此刻,令应雄心头暗暗伤得最重的,却是她!
    她是他最爱的人小瑜之姊!她为小瑜有这样一个只顾荣华富贵的自私姊姊而心痛!
    更何况,此际已经撕开面具、露出狰狞面孔的荻红,一副嘴脸更是出奇的盛气凌人;
但见她老实不客气地朝应雄鄙夷的道:“嘿!慕应雄!虽然如今你已皇上在胁,但即使
你能逼皇上签下割地条约又如何?以你一人之力,怎可杀出紫禁城千军万马?你何必为
了英名那贱种而卖国?他这样的贱人值得吗?我看你还是放弃为他,乖乖投降,也许皇
上会免你一死啊……”
    却原来,荻红连应雄为逼英名发奋这个目的也一清二楚!骤闻红辱骂英名是贱种,
本已在痛心的应雄,更罕见的怒火中烧,目一喝:“荻红——”
    “凭你这堆没用的废物也配辱我二弟?”
    “给我住口!”
    一声怒叱,其中一名距应雄不远的大内精英,其腰间佩剑赫然被应雄这声怒叱的震
荡力所带动,“铮”然出鞘,“霍”的一声已射进站在远处、以为自己已极为安全的荻
红跟前三寸,剑,竟狠狠将荻红的裙子钉在地上!
    这一手以气震剑攻人的修为,当场技惊四座!就连皇上见之亦不由变色!荻红更是
被吓得连尿也撒了出来,洋相大露!
    “看见了吧?”应雄傲然道:“在本少爷面前,那管你有千军万马拱卫,亦没有绝
对安全这回事!我若要杀人,恐怕你们早已死个精光,岂容你们仍然肥肥白白、健康无
恙的呆站?”
    “荻红!今日我不宰了你,只因为念在你是小瑜之姊!而且,杀你这堆贪慕虚荣的
废物,也沾污了我的手!”
    荻红本已被吓得魂不附体,此时被应雄一剑震慑,傲气立降,更是又惭又愧,低头
噤声!
    应雄也没好气再理会她,他斜目一横,瞄着仍被自己制肘的当今皇上,复又冷笑:
“好了!皇上!恐怕,你对我慕应雄的实力总该彻底清楚了吧?我曾听说,皇族向来有
一不传之学——皇拳,本亦足可令你自保!可惜,你在位以来,不独荒废朝纲,苛征草
民重税,穷奢淫逸,只顾享乐,不顾黎民疾苦;像你这样的皇帝,更遑论会习那艰苦的
皇拳了!所以,以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别要奢望可逃出本少爷的掌心!你快给我乖乖
的签下那纸条约!”
    应雄说着,忽地以另一只手,一把抽出插在自己腰际的一轴字卷,运劲一摊,字卷
立应劲“蓬”的一声在皇上面前摊开!字卷之内,还以草苇缚着笔墨,显见应雄确是有
备而来!
    眼前逾百金人精英已全军覆没,当前急务,还是逼皇帝签下条约再说!
    然而,当皇帝朝应雄摊出的那卷条约一望,九五之尊的他,登时龙颜大变!
    就像是他看见了一些他绝不相信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只因为字卷上如今所刻的条约,赫然并不单是割让山海关方圆百里之地如斯简单,
而是一条他不敢相信应雄会开出的条约!
    皇帝无限震惊的斜斜一瞄应雄,惘然的问:“这……这就是你不惜擅闯紫禁城,也
要……逼朕签的条约?”
    剑在哭,人在哭,人剑齐哭!
    哭,只因为耻辱!败的耻辱!
    剑圣真的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败!
    决战已终,偌大的树林,又回复一片昏沉死寂;无名更早已为赶着打败应雄而远去,
只剩下适才那双被两大绝世神圣剑意催动决战的儒生兄弟,在林中暗角互抱瑟缩,还有
——
    剑圣!
    不!他已不再是剑圣!只因剑圣二字,本应是永远不败的!他,却真的败了!败在
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甚至连习剑的日子还要短的小子手上!
    既是一代剑圣,他为何会败?
    剑圣就跪于自己插在地上的无双剑畔,老泪盈睫,呆呆的看着那双仍在林中暗角瑟
缩的儒生兄弟,只因这双兄弟,正是他战败的最大关键!
    他曾与无名以剑意催动这双兄弟,代替他俩比拼,而当拼至最后一招之时,剑圣满
以为他所催动的“兄长”,必会如其所料,一掌劈进“其弟”天灵的重大破绽,可是,
他错了!大错特错!
    就在胜负存亡之一发间,那个一直给剑圣剑意催动的“兄长”,其身心遽地自生一
种剑圣不明白的抵抗力,正当他的掌还差一寸便要劈中其弟天灵之际,他自身这股抗拒
力赫然令他有一刹之间的犹豫;而这一刹之间的犹豫,正好让无名有足够机会,催动
“其弟”以剑指戳中其腰际大穴,他当场动弹不得!剑圣亦再无法以剑意催动寸分难动
的他再次出击!
    既然以万物之中的“人”为剑,如今“人”已被无名所制,亦即说是,剑圣的“剑”,
亦已被无名所制,他是彻底的败了!
    这世纪之战,胜负已分!
    但,何以那个“兄长”会在千钧一发间犹豫,对剑圣的凌厉剑意作出抗拒?
    全因为,由始至终,剑圣以“人”为剑所选的人,基本上便已选错!
    他所用的是最无情最无敌的剑法,却选了一个最有情的儒生为“剑”;剑圣根本便
不了解,他所使的愈是夺命杀着,那个被其剑意催动的儒生便愈抗拒,试问又有那个兄
长会忍心一掌劈死自己亲弟?
    故而就在最后决胜的一招间,那儒生的抗拒更是强烈,强烈得战胜了剑圣的剑意!
    杀意!
    剑圣此败,是因为他高估了自己剑意的逼力,而低估了那儒生对其弟的情!
    正如无名在离去前曾对其所下的结论:“剑圣,你此败,只因为你过于自信,你根
本便不了解你此战所用的剑——”
    “人!”
    不错!既然以“人”为剑,便须了解人的感情,人的弱点,相反,无名却似乎早已
瞧出这当中的奥秘,甚至他催动剑意时对剑圣的节节退让,破绽大露,也许亦是他的战
略!
    然而无论如何,这惊世之战已有战果!剑圣已经败了!他,败不甘心!
    他自五岁习剑那天开始,穷尽四十多年的无边岁月,牺牲了一切无数人所应享的青
葱日子,牺牲了曾令他心醉心痛的爱情,也牺牲了凡人亲情的嘘寒问暖,他坚守“不言
不笑不惊不动不败”一万四千多天,方才换得“剑圣”这个举世推崇的虚名,可是,可
是,可是……
    剑圣,真的只是一个虚名!就在今夜,就在今战,就在今招,“剑圣”这两个耗尽
他半生心力写成的字,终于在无名手中——彻底互解!
    剑圣!
    …
    四十载的无敌威名,只空余满腔感叹!
    与恨!
    是的!他恨!他恨自己已不能再是永远不败的剑圣!
    其实尽管他败了,他的剑道修为也仅次于无名,他依然不弱,他仍然能稳坐剑道第
二,但……
    第二并非第一!即是——输!
    谁都希望自己是天下第一!
    怨忿填膺!一直盈在剑圣眼中打转的老泪,此刻滚了下来,他终于再难自己,傲然
翘首,仰天切齿悲嚎:“天!你终于看见绝对不败的我败了?你,很高兴吧?很很高兴
了吧?”
    “我剑圣半生满以为人的力量不但可以胜人,亦总有一天可以胜天!我以为只要我
的剑能永远不败,亦总有一天会不败给天!但……但!”
    “但如今,我竟败给一个人!我败了!我的剑不但胜不了天,更胜不了人!”
    “天!你很心满意足了吧?你很安心了吧?”
    “从今日始,我……已不配称为剑圣!但。我已不用自己原来的名字四十年了!我
甚至也记不起我原本叫什么了!天……!那我将要叫作什么?我将会是谁?”
    “啊……”
    无法接受的战败事实,逼令本来万变不惊的剑圣,此刻亦陷于极度紊乱之中;但见
他似疯似癫,意态若狂,复再仰天暴叫:“不!我绝不能放弃剑圣之名!因为我根本已
记不起自己叫什么了!我一定要唤作剑圣!只要我有朝一日能打败那个今日将我打败的
——他!”
    “但,我已习成我圣灵剑法的第廿一剑,仍是要惨败给他!我将要如何胜他?我将
要如何才可打败他啊?”
    暴叫声中,剑圣灵台蓦地灵光一闪,他又厉叫道:“对了!要打败他,并非全无希
望,只要我能……”
    “悟出第廿二剑!”
    是的!第廿二剑!圣灵剑法中的剑廿二!他和无名此刻的实力只差毫厘,只要他能
悟出剑廿二,只要比他向来所用的剑法多出一剑,也许,他便能打败他!打败比圣更高
更强少许的——神话!
    可是……
    “可……是,自十多年前我悟出剑廿一开始,我的剑道、剑艺、剑气已到自身顶峰,
已经达到极限;十多年来我虽一直不败,并非因我与时俱进,而是那些窝囊剑手们根本
无法追及我的境界;我……十多年来已无法进步!那……那……”
    “我又如何可再悟出更高的第廿二剑来打败他?”
    “我到何时何日方能悟出剑廿二来清算此番战败屈辱?”
    一念及此,剑圣老泪纵横的双目随即闪过无限疑惑,只是这无限疑惑仅一闪而过,
很快很快,便被一片厉意取代!
    但见剑圣双目一片通红,他又不甘不忿的嚎叫:“不!即使要苦悟一生才可悟出剑
廿二,我也要坚持下去!我为剑已牺牲了一切,倘若弃剑弃名,我以后更不知为何而生!”
    他不甘!他不甘从此变为历史!他不忿从此沦为无敌中的“曾经”!
    “无名!你给我等着瞧!”
    “即使我从此归隐蛰伏,即使我要再苦思一生,到了最后最后,我亦一定会悟出更
高层次的剑廿二来打败你!我一定要重夺不败的剑圣之名!你千万不要败给别人!你千
万不要比我早死!”
    “你一定要等我!”
    剑圣叫至这里,早已叫破嗓门,力瘁声嘶!但他的目光还是落在给他自己插在地上
的无双剑,望剑沉吟道:“无双剑!你跟我已有半生,我知你忠心可嘉;无论我去那里,
你都誓必相随!”
    不错!到了最后最后,依然陪伴他的,还有他的无双剑,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如今,你就偕我一起同赴地狱归隐!让我俩在地狱苦思剑廿二这地狱之剑吧!”
    语声方歇,剑圣霍地一掌拍在无双剑柄之上,霎时“轰隆”一声震天巨响!充满剑
圣内力的无双神剑,赫然已将剑圣所站方圆十丈的地面轰得崩塌,又是“隆隆隆隆”的
连串雷响,剑圣与他的剑,已和被轰塌的地面,猛地向地底之下急堕而去!
    他真的甘愿堕进地狱!就连无双剑,也愿!
    想不到,一代无双剑圣,竟会落得如此黯淡下场!
    只不知,他纵然甘在地狱中归隐,他又要耗用多少个春秋,多少个朝露,方才可悟
出他的地狱之剑——剑廿二?
    剑廿二,真的可以击败神话?抑或,地狱之剑之后,还有更利害的地狱之剑?剑,
永远都没有尽头?永远没有最后的极限?
    天际遽地下起雨来,奇迹地,雨水所下之处,竟只限于剑圣与他的剑沉没的方圆一
里之内。这场雨,是上天对一代剑圣战败的哀掉,抑或是,上天在嗟叹剑圣的冥顽不灵?
嗟叹他即使堕进地狱,即使再世轮回为人,他还是忘不了——剑?
    他在飞!所不同的,是他不用展翅!
    他根本已快得如同一柄飞剑!
    乍离深宫内苑,应雄已用其毕生最快的轻功,如飞剑般冲出紫禁城,无人可阻!
    他已经胁逼皇帝签下条约,总算大功告成!可是,直至此时此刻,他一直渴望及时
会出现阻其卖国的无名,却依然未有现身!
    难道……无名最终亦放弃阻止他卖国?他已放弃了他这个十恶不赦的大哥了?
    换了是寻常人,也许早已对无名的未及时现身而胡思乱想!只是,应雄并不是寻常
人,他对其弟无名的欣赏与信任,绝不动摇!
    他深信无名未能及时现身阻他卖国,非因其放弃他这个已负上千斤重罪的大哥,极
大可能是遇上阻滞!
    果然!应雄在飞驰之间遽地心中一动,已有所觉……
    “什么?原来……一代剑圣,已经殒落了?”
    以应雄剑中皇者的盖世修为,要感应世上唯一圣剑的殒落并非难事,但见在半空中
飞驰的他,悠悠泛起一丝邪笑:“很好。”
    “二弟,你果然未令大哥有半分失望!原来你未及赶来,只为剑圣那顽固的糟老头
纠缠着你?”
    “而目下,你却竟然连不败的他也打败了!你果然真的是远超圣者之剑以上的神者
之剑!你果然能令大哥引你为荣!”
    “但……”
    “你如今又在哪?”
    想到这里,应雄的心,蓦然又升起另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在人间的某个角落,
正有另一柄剑在呼唤着他,正有另一颗神者的剑心在呼唤着他皇者的剑心!
    “呵呵!二弟,大哥已经感觉到了!”
    “原来,你亦知已来不及赶来紫禁城,你已经回去哪里?你已经回到那个我们曾经
首次相遇的地方?那个我们曾经发生一切情仇恨怨的地方……”
    “慕府?”
    什么?无名已折返慕府?
    “好!干得好!”
    “二弟!还是你最了解大哥的心!只有你明白,大哥即使要胜,也要在我们两兄弟
相遇的慕府胜!大哥即使要败,也要在慕府败!甚至死……”
    “也要死在慕府!”
    “死在你的手上!”
    应雄一念至此,面上不由又泛起一丝凄笑,双目更是迷茫,但见于飞驰之中的他翘
首看天,惘然的自言自语道:“真好。”
    “娘亲,秋……娘大嫂……”
    “你们在天之灵,终于也看见了吧?”
    “你们一直寄予厚望的英雄,终于已打败了剑圣;而如今你们快将看见的,便是他
究竟会如何击败……”
    “我这个卖国求荣、不配当其大哥的大哥!啊哈哈哈……”
    狂笑声中,应雄益发提升功力,身更快如疾矢,瞬间已划破紫禁城上的寂寞夜空,
绝尘而去?他竟比已寂寞了千秋万世的夜空更寂寞!
    其实,纵然不是因赶回去一会无名,应雄亦会倾尽全力离开紫禁城的!
    缘于此刻插在其腰际的那份条约,他一定不会让皇帝夺回!
    那是一卷甚至比割让山海关更重要的条约!
    血也在飞。
    那是不虚的血!
    抱着小瑜急速驰骋的不虚,一身白色的袈裟早已染满浓稠鲜血,那是因他过度催耗
自己的轻功所致;他的血,犹不断从嘴鼻溢出,染了他的衣襟,也在他驰骋之间随风向
后飞扬。
    他如此催耗自己的功力,全因其恩果转业诀的修为固然不弱,可是若与已臻为剑中
“神”、“皇”的无名及应雄相比,仍是有一段距离;倘若他坚持要在二人决战结束前,
将小瑜送至他们身边的话,便必须急起直追不可!
    惟眼见不虚不惜自伤已身也要成全应雄,小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益发不忍,她终
于忍不住怜惜的劝:“不……虚,罢了!请你停……下来吧。”
    “你已不眠不食不休了许久许久,你这样……纵能把我带到应雄面前,及时令我与
他会面,我……我小瑜又……于心何忍?”
    “不虚,就请你……自己好好歇一会吧……”
    小瑜虽是一番好意,距料不虚的面色却愈来愈是凝重,他苦笑看天观象,摇首:
“不,已经来……不及了……”
    “小瑜,剑圣……已经殒落!”
    哦?原来以不虚的修为,亦同样能感到剑圣的殒落?但听他一面继续飞驰,一面续
说下去:“如果……我没有感应错误的话,应雄……与英名,已经愈来愈接近了……”
    “他们,”
    “已经回到当初衍生他们一切的地方!”
    “慕府!”
    是的!应雄与无名已相当接近!
    因为应雄终于回到慕府!
    “嗤”的一声!应雄的人和剑,已经落在慕府门前!
    奇怪的是,慕府门外,居然并无其父慕龙及鸠罗公子等众,在夹道抑接他凯旋而归;
只是应雄亦不过于纳罕,他已经猜知,何以慕龙及鸠罗并没有出来迎接。
    缘于另一个“他”,亦早已来了!
    只见应雄邪邪一笑,傲然站在慕府门外凝视慕府的巨门,好整以暇的道:“你终于
来了。”
    “既然来了,何不早点出来一见?”
    “就让大哥看看,你究竟已变为一柄如何无敌的剑!”
    此言一出,慕府门内遽然传出一声既深且长的叹息,似是相当无奈,接着,门内又
戛地响起一阵胡琴之音,且还伴着一声同样无奈的低沉清唱:“说英雄,叹英雄;人生
命运竟相同;可恨一个英名,一个应雄,斗尽半生岁月,方才发觉,命运全不在自己手
中……”
    琴音低回落寞,清唱亦无限沉郁,仿佛,操琴自唱的人真的极不愿看见会有今日,
会有兄弟对峙的一天,应雄骤闻这阵唱琴,当下亦一阵茫然,本来一直战意高昂的双目,
也不期然抹上一层灰蒙……
    惟是,无论两人如何不愿看见兄弟对峙的今夜,这一战,还是必须要战下去的。
    只因对剑的尊重!对战的尊重!还有,应雄也要亲眼看看他有多强,他才死心……
    琴音戛止,霍地又是“轧”的一声!慕府的巨门终于徐徐敞开!
    果然不出应雄所料,他第一眼便瞥见门内的庭园之上,正呆呆立着其父慕龙及鸠罗
公子等众,还有他的一干家丁;所有人已尽皆动弹不得,显然早已被人封穴制肘。
    这亦难怪!若换了是应雄先回到慕府,他亦会出手先制众人,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人
干扰他与他这一战;这一战他已等了半生!他誓要战个痛痛快快!甚至死,也要死个痛
快!
    他深信,无名想必已明白他不想被其父慕龙左右、与及其他人骚扰的战心,故才会
为他代劳。
    然后,第二眼,应雄便看见了他渴望已久的……
    他!
    无名!
    快将成为天下第一的英雄!
    他,已经一步一步,踏出慕府门外了!
    一个英雄,一个应雄,隔别了三年各自艰苦奋斗的冗长岁月,终于再度重逢!
    没有剑光!
    本来一直在无名身上暴绽着的眩目剑光,此刻已荡然无存!
    自从在剑宗冰窖内功成出关,无名一直在散发着剑光,何以如今反而光沉影寂?
    全因他破关而出之时,还是一柄刚刚功成的无敌之剑,虽然光芒万丈,却还是略嫌
锋芒过露,然而当他一战剑圣之后……
    他浑身如火药一般的剑气得到宣泄,神元逐渐内敛,他的无敌,已不再是光芒万丈
的无敌,已是深藏不露的——盖世无敌!
    正因为无敌已深藏于他心中身中,所以更形可怕!
    而既然此刻的他已没有眩目剑光,于是,应雄更可看清楚他一直关心的二弟,经历
了三年,究竟已变为什么模样。
    只见眼前的无名,背门背着一个剑匣,手中提着一个胡琴,已然比三年前的他更为
高大,一张脸,也比以前成熟不少;他甚至看来比已变得沧桑的应雄更成熟,显见他在
这段日子所熬的苦,绝不比应雄为轻。
    然而,这些也仅是外表上的变化而已!应雄的目光,最注意的还是其二弟的——一
双眼睛!
    眼为剑之精元所在!
    剑意透眼而发!
    一看之下,应雄一点也没失望!他看着已步出来的无名,直如在看着一尊世上最完
美的英雄塑像一样,一尊由他牺牲自己来成全、来雕成的完美英雄塑像!
    他异常满足的笑:“好!绝对的好!”
    “你双目藏威而不外露,剑意纵横却又内敛,刚柔并济,可以无敌,又可收放自如,
显见剑气已炉火纯青;剑气一发便能万物惊动,剑气一收却仍能摄众生众物于不动之间,
好一柄已臻化境的——神者之剑!”
    面对应雄的由衷称赞,无名却是一脸木然,他只是凝目看着应雄顶上那蓬刺目的血
红散发,满目怜惜的轻轻说了一声:“大哥,”
    “你变了。”
    “也沧桑了。”
    简简单单的一声大哥,简简单单九个字的慰问,无名的声音虽无半点抑扬起伏,惟
听在应雄耳内,却登时令他的心如惊涛骇浪般起伏不停;应雄忽然发觉,无论自己如何
卖国,他最欣赏的二弟无名,还是从无变异的关心他……
    即使他沦为卖国贼,变得如何沦落……
    可是今夜,他还有最后一事要办,还有最后一战要战,他当下不得不狠下心肠,立
时避开无名闪烁的目光,他再不直视无名,还故意提高嗓子答道:“人,当然会长大,
会老,正如你,也成熟不少!只是,你有一点仍令我相当失望;你我已决战在即,为何
还要操那无关痛痒的古旧胡琴?”
    无名异常珍惜的轻抚手中的古旧胡琴,沉吟着答:“因为,这个胡琴虽旧,却是三
年之前,在我那段没有内力的日子的一件纪念之物;而那段日子……”
    无名说至这里,目光似同时飘向很远的地方,续道:“也是我毕生最快乐最幸福的
日子!”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3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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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所言非虚。那段日子,也是应雄、小瑜与他一起离开慕府、自力更生的一段时日;
那时候,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然一个卖武,一个卖艺,一个卖唱,但,很开心。
    可惜,好日子已经过去了,最快乐、最相亲的日子真的已过去了。
    一切欢笑、互助、关怀,已成令人唏嘘的过眼云烟,只空余一场不得不打不败不休
的决战!
    应雄但听无名旧事重提,私下也随即鼻子一酸,但为免其弟在战前消磨战意,他仍
刻意压抑自己满腔的伤感,更不想他再说下去,他毅然打断他的话,道:“你错了!”
    “也许,你毕生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并非三年前与我及小瑜所过的日子,而是今
夜之后!”
    “只要你今夜打败我,夺得我腰间那卷皇帝所签的条约,你便可成为救国救民、立
下丰功伟绩的民族英雄!届时候,名利权力都会滚滚而来,只要你善加利用你的名利权
力,你不但可为自己带来快乐与幸福,更可为神州陷于水深火热的万民谋求幸福!”
    应雄说至为“神州万民谋求幸福”之时,脸容也情不自禁泛起一阵兴奋的光芒,显
而易见,他最希望其弟成为的,是一个为万民谋求幸福的英雄,而并非单是一个仅武功
盖世无敌的英雄。
    无名看着他大哥的一番苦心,他蓦然将自己手中的胡琴飞掷而出,道:“大哥,你
为二弟干了这许多,二弟却无从报答!”
    “这个胡琴就送给你。”
    “送给我?”应雄一愣,一接,那古旧胡琴已在手中:“你为何要把自己如此珍惜
的胡琴送我?”
    无名看着他,答:“我希望此战之后,无论你去何处何方,只要你看见这个胡琴,
便会记得,任你已是如何罪大恶极的千古罪人,你今生还有一个二弟会支持你,会尊敬
你……”
    “会怀念你!”
    “无论发生任何生离死别,我俩廿载兄弟恩义——”
    “终生不变!”
    适才无名的一声大哥,已令应雄鼻子一酸,如今这番说话,更令应雄双目热泪盈眶,
险些便要掉下泪来,总算他定力万钧,他稍一运劲,刚盈在眼眶内的泪光,已给其自身
的惊世内力蒸发,顷刻已点滴全无!
    只因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是那种宁死也不愿在人前掉泪的硬汉子!
    而为要双方更狠下心肠决战,应雄纵然异常珍惜无名送他的这份心意,他还是故作
满不在乎的将那个胡琴信手一送,便挂在慕府门外其中一棵巨树之下,再笑道:“很好,
那大哥若然此战胜了,这个胡琴我一定会好好保存;不过若然我此战战死的话……”
    应雄说到这里面色一沉,凛然的道:“你就将这个胡琴给我陪葬!让大哥在地狱怀
念这场兄弟情谊吧!”
    言毕,应雄已将自己的英雄剑横剑当胸,像是准备决战的样子!
    无名苦笑,问:“真的要打?”
    应雄但听他此刻竟还想不打,当下勃然变色,他已为他背上了卖国污名,如今只要
无名能以真正实力击败他取得那纸条约,便成为皇帝及万民眼中的救国英雄,只差那么
一点点,他俩绝不能不打!应雄狠心的、决绝的道:“不行!一定要打!”
    “你可别要忘了!那卷割地条约还在我手上,若你不击败我,便绝对无法取回那卷
割地条约!如今,我虽已胁逼皇上签下割地条约,但只要这卷条约未交到金人或东瀛倭
寇手上,我也仅是卖了一半的国!只是你若败给我,而让我成功将条约交到中原死敌之
中,届时候,我便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卖国贼!”
    他始终未有把自己是金人的真正身世告诉无名,他要他为阻止他成为卖国贼,而全
力应战!
    “二弟!我慕应雄再向你重申一次!你若要报我娘对你当年的知遇及养育深恩,你
就一定不能让她一生唯一的亲生儿子——‘我’卖国!你若想从我手上夺得这份卖国条
约,你便必须先以你的英雄剑劈断我的英雄剑,你一定要先打败我!”
    眼见应雄已决绝若此,无名深知今夜再无转圜余地,他亦抖擞精神,答:“很好!
既然大哥一意孤行,二弟亦再无不战之理!不过在决战之前,希望大哥能答应二弟一个
请求!”
    “说!”
    “我希望大哥若真的落败,便从此封剑!不要再胡乱显露武功!只因大哥的剑已是
皇者之剑,若不封剑,二弟终生还是会寝食难安,不知大哥会于何时何日,又会想逼二
弟成为什么而出剑卖己卖国!”
    却原来,无名要求应雄封剑,是不希望他日后或会又以剑卖国来逼他?应雄闻言当
下莞尔一笑,他明白,无名这个要求,是为了他这个大哥设想,他不想他日后还有可能
成为卖国贼,他要断绝这个可能!应雄于是亳不考虑的答:“好!二弟!大哥就应承你!”
    “只要你击败我,大哥以后就从此封剑!”
    “废话少说!我俩如今就亮剑!”
    “正式决战吧!”
    应雄语声方歇,戛地“铮”的一声!他手中的英雄剑已然出鞘!剑光万丈,令人不
能直视,就像他那颗为成全无名而不惜背负卖国污名的忠肝义胆,同样令人不敢直视!
    无名亦是不由分说,一把已将自己背着的剑匣重重插在地上,剑匣登时应劲破开!
    而匣内的英雄剑,赫然无法出鞘!
    只因剑已无鞘可出!
    剑鞘已在剑匣破开之时,给无名的无俦内力震爆!迸为寸碎!
    两柄盖世无敌的英雄剑,此刻都分别握在两个盖世无敌的绝世剑客手上!这两柄剑,
曾为成全、陪伴另一柄英雄剑而诞生!恍如应雄为成全无名的命运!也曾被当年的大剑
师预言,无论两柄剑如何惺惺相惜,亦必有一剑为另一剑所断!
    而在今夜,是否真的会如大剑师所预言,二剑当中,二人当中,必有一个战至——
    剑断?
    人亡?
    应雄根本丝亳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只是傲然狂笑,为终能逼其二弟回复武功,
更为终能逼其成为剑中神者而狂笑:“哈哈!无名!战吧!就用尽你的全力与我慕应雄
战吧!”
    “只要将我这头恶魔打入地狱,你方才可成为斩妖除魔、鬼神辟易的救国英雄!”
    应雄一定要无名亲手打败最强的他!唯有这样,他极望其成材的二弟才会是人间最
强!天下第一!才会如他这个将要向地狱逐步沉沦的恶魔所愿!
    所以他的第一击,也要绝不留情!一出手便已是其以莫名剑诀所悟所创的“杀情剑”,
且还是杀情剑以绝以霸为先的——杀绝天地!
    “杀绝天地”乍出,登时天昏地暗,赫然有数以万计的剑影遮天蔽地,俨如天地真
的已给其剑杀绝,浑无任何空隙、生机、破绽地直朝无名迎头盖去!
    狠辣劲招临门,无名却依旧面不改容,只是双目之中,闪过一丝无奈的哀伤,他为
应雄而哀伤。
    他十分明白,应雄愈是出招狠竦,他为逼其二弟成材之心更急切!他对无名的期望
亦更高!高得他这个大哥也负担不来!
    而就在杀绝天地逼至眉睫的一刹那,无名终于不得不出剑了!他已不能不与这个他
不想击败的大哥一战!
    “波”的一声!但见剑光一闪,他手中的英雄剑赫然一剑化作万剑,硬生生迎回应
雄已杀绝天地的万道剑花!
    莫名剑法!无名所使的,正是他在剑宗冰窖内,同时以莫名剑诀另行自创的莫名剑
法!
    顷刻之间,“当当当当”之声如雷贯耳,迭响不绝!杀绝天地的万道剑光,与莫名
剑诀的万道剑光,终于短兵相接,霹雳硬碰起来!
    这场难为应雄难为无名的难为一战,将会谁胜谁负?

                  ※               ※               ※

    “前辈,你与你二弟无名的这一战,到了最后,到底谁胜谁负?”
    茶寮之内,聂风、步惊云,与及那四个仍呆然跪地的“陇山四君子”,早已把应雄
及无名这双兄弟的一切恩怨纠葛听至这里,甚至那茶寮内的掌柜及一众伙计、茶客,亦
万料不到眼前的白衣汉子,原来有一个真姓名唤作——
    慕!应!雄!
    那陇山四君子在倾听之时,虽亦曾被应雄及无名之间的恩怨所吸引,惟乍闻应雄原
来是金人,面上却泛起无限鄙夷之色。
    相反,聂风与步惊云却并未因眼前人是金人,而有丝亳鄙视;对向来神魔不惧的步
惊云来说,根本便不会计较什么神人魔妖,更遑论会计较一个人是否金人!
    或许,在步惊云莫测的心中,只介意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人!
    再者,步惊云亦从未想过,小时他所遇的黑衣叔叔,他那股万古的沉郁无奈,除了
是伤痛其爱妻惨死,原来也是为了惋惜一段一生也无法斩断、淡忘的兄弟之情,只是,
当年他在黑衣叔叔的地方,曾无意看见其爱妻的灵牌上刻着“小瑜之灵”……
    小瑜,尽管她如何深爱应雄,她,最后还是嫁给黑衣叔叔?她最后也免不了薄命一
生?
    而聂风,更是深深感动,他完全投入,故适才方会忘形地问了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
汉子“应雄”,究竟谁胜谁负。
    对于聂风的关心慰问,此刻已十分潦倒的应雄实相当感激,但见他无限爱惜的抚了
抚自己手中的那个残旧胡琴,恍如当年无名在战前抚琴一样,这胡琴,竟一直串连着两
颗惺惺相惜的兄弟心,可惜,当日送琴给他的好兄弟已经……
    应雄摇首,深深叹息:“那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也不再重要了!”
    “事实上,当日还未开始决战,我已在心中自知,谁会胜,谁是败了!”
    “只是,我还是坚持要打下去,因为我一定要亲手试清楚他,是否已经有资格成为
英雄……”
    应雄说至这里,刚欲要把当年的战果娓娓道来,谁知就在此时,茶寮之外戛地传来
一个低沉无限的声音,道:“是的!”
    “你们那一战谁胜谁负真的也不再重要了。”
    “因为到了后来,最大的胜利者,并非你两兄弟任何之一,最大的胜利者……”
    “只有中原皇帝!”
    这个低沉的声音听来异常古怪,非男非女,恍如是被很深厚的功力,将声音逼压而
成这个不男不女的怪声音!聂风、步惊云、应雄,甚至所有人亦不期然朝茶寮入口一望,
赫见一个披着宽大衣袍、头盖草帽、无法从其衣饰瞧出是男是女的人,已经徐徐踏了进
来。
    聂风、步惊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人全身散发着一股高手气势,是真正的高手!
    而应雄,却是定定的瞄着来人,早已不为任何世情所动所惊的一张潦倒之脸,霍地
满是疑惑;他似乎已隐隐认出这个不见面目、不见身材、不知真声属谁的人是谁了,可
是又不敢太肯定……
    难道此人是当年的……?
    变生肘腋!想不到平静的茶寮,会突然来了一个奇怪的不速之客!但见此人进入茶
寮之后,一直朝应雄步去,还一面叹息道:“慕应雄。”
    “依我看,这一战以后的战果及故事,你还是别要再说下去了。”
    “哦?”应雄淡然一瞄此人。
    “因为,你并不是知道整个故事的人,你只是知道你与他的故事的表面而已。”
    骤闻此语,应雄并没动气,他只是淡淡苦笑,反问:“那,阁下认为,谁才是知道
我两兄弟以后故事的人?”
    “我!”那神人老实不客气的答,继而已找了个位子坐下,续道:“我,才是最清
楚你们之间故事的人!”
    “我曾不想牵涉入你与他的故事之中,最后还是牵涉其中!也知得比你更清楚!”
    “所以我认为,这以后的故事,应由我为你继续说下去!”
    应雄还是毫不生气,纵然他犹未能肯定来者何人,他亦很想一听这人口里关于他兄
弟俩决战后的故事,究竟与他自己所知的有何不同?
    不但应雄,甚至聂风,亦为这个神的不速之客吸引,全神倾听;只有步惊云……
    他还是漠然如故!只是,他也不会介意再听下去的,那管是出自谁人之口,毕竟,
也是他一生认为最配当他这个死神的师父——“黑衣叔叔”的故事。
    也是眼前这个连死神亦暗暗为其牺牲而动容的应雄故事……
    而那个神兮兮的不速之客,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悉数落在其身上之际,已开始将其
所知的那一战,与及那一战后应雄与无名的故事,幽幽道来。

                  ※               ※               ※

    树在哭!叶在哭!地在哭!
    万事万物在哭!
    应雄与无名这霹雳火拚,直叫天地色变,神号鬼哭!
    方圆百丈内的树木、地面,以及万事万物,也不知是给二人所散发的剑劲所划,抑
或难以负荷旁观这惊心一战的逼力,尽皆崭露无数裂痕,恍如无数滴血泪!
    甚至二人所使的英雄剑,也在哭!
    因为它们尽皆不想看这场令人惨不忍睹之战!它们不想看见这双不应决战的好兄弟
骨肉相残!不忍见二人当中一个的心,会被剑贯穿而过!
    可是它们全都又无奈的明白,今夜此战,若不能有一个可怜的战败者,另一人便不
能成为天下第一剑第一人!天下第一的英雄,必须打败一个人方能诞生!
    就在万树万叶万物甚至乎天地都恍如为此战而哭的同时,二人首度霹雳硬碰的第一
招,亦陡地完毕!
    但听“铮”然一声刺耳清响,万点剑花与万道剑光在弹指之间突然消失无踪,满天
绚丽灿烂消失无形!两柄旷世的英雄剑,已然重重飞插在慕府门外!
    两剑,同样染血!
    不但英雄剑染血,就连本来执剑相斗、在同一时间随剑站到地面的应雄与英名,亦
同样染血!
    二人此际的衣衫上都各自划下一道淌血口子,显而易见,适才足可吞天食地的一招,
双方都占不着任何便宜,双方——平手!
    然而“平手”,这是一个多么令应雄失望的语词!他绝不要“平手”!既然已开始
战,便必须看见其二弟能真的打败他,他方才死心!
    他紧紧盯着无名,肆无忌惮冷笑:“无名!你真的令我慕应雄相当失望!你在这三
年内的艰苦奋斗,就只习得这丁点儿的微末道行?以你这丁点儿的道行,与我平手尚可,
又怎么有实力打败我?夺我手上条约?救众生于水火?”
    无名却凛然的看着应雄,答:“大哥,撤手吧!”
    “趁如今还未愈陷愈深,也许你撤手不干,将条约交回皇上,还有转圜余地!”
    应雄闻言,当场更是怒火中烧,他遽然高声痛骂:“无名!由我娘慕夫人临危托付
那日开始,我慕应雄已苦等了整整八年!终于等至可以逼你成为英雄的今天,你却还在
决战之中劝我撤手不干?回头是岸?”
    “不!就让我郑重的告诉你!一切已经不能再回头了!我娘亲慕夫人!你娘秋娘!
甚至一切一切的恩义与回忆,都已无法回头!今日所有人的牺牲,都必须偿得代价!”
    “你以为皇帝会因我撤手而放过我吗?那昏君怎会忘记我胁逼他签下条约的耻辱?
也许他正统率千军万马来了!”
    应雄一面心痛狂骂,一面又“铮”然抽起自己那柄飞插在地上的英雄剑,双目战意
更达致无限顶峰,他大义凛然的道:“无名!我知道适才那一招,你还是未尽全力!你
还是在对我这个大哥念念不忘!但战场无父子!我俩今日既已上了战场,便必须尽自己
每分实力竭诚一战!这才是对自己对手的最大尊重!否则,你故意退让,便是在侮辱我!
你以为以我实力,真的需要你让?我——呸!”
    怒叱声中,应雄紧握英雄剑的手,赫然开始变得一片赤红;这片赤红,竟不断自其
手闪电向其身体其他部位散去,倏忽之间,就连他的脸亦变得赤红如血……
    无名一见,当下已知他的大哥在干些什么,本已定如渊岳的他霎时面色一变,极度
异的道:“大哥!”
    “你……”
    “你在以旁门左道的方法,逼自己的剑气逾越极限?”
    “废话!”应雄反驳:“什么旁门左道?能够将最强的功力提升至无法再上的强中
之强,才是必胜的最佳战略!”
    “无名!我已没有此等耐性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方才分出胜负!反正再久战下去亦无
意义!廿载恩义一招了!就让我们乾脆以……”
    “一招泯恩仇!”
    说话之间,应雄的整个躯体,已赤红得如一团烈火。他如同一柄烧得火红、不得不
发的剑;无名也曾听过,无涯剑道之中有一些“邪诀”,便是在战前先封锁自己体内数
个要穴,将体内的剑气锁在此等要穴之间蕴酿;当在决战之际便催动全身剑气,硬生生
将这些蕴酿多时的剑气冲破自行封闭的数个大穴,由于剑气由小穴道冲出整个躯体,便
如同洪水自堤坝的小缺口内缺堤而出,这种剑气之强会如山洪暴发,更会逾越使用者向
来习剑的本份,一发不可收舍!
    但有利有弊!蕴酿的剑气自小穴冲出固能强如山洪暴发,惟亦会同时冲伤了那数个
大穴,得不偿失,故习剑之人极少会于作战中使用这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只是无名万料不到,应雄为要不与无名平手,为要激发无名全力以赴与自己作最后
的一招豪情对决,他不惜自伤己身也要将功力超越本身极限,他这样做值得吗?
    也许,只有应雄才认为为了自己的二弟,他无论怎样自伤己身,亦绝对值得!
    赫见应雄的人与剑已遽然拔地而起,跃上半空,他狂嚎:“无名!”
    “我慕应雄是当世强者!绝不会轻易输给你!”
    “你一是让我光荣败亡在你剑下!一是让我死在那狗皇帝将会杀至的千军万马手上!”
    “无名!使出你真正的全部实力吧!我慕应雄即使要败,也要有一个强者应有最崇
高的——战败!”
    什么是强者最崇高的战败?无名当然明白,那就是在决战之中,自己对手倾尽全力
与自己豪情一战,战得公平,战得崇高,即使是败,也还是败得崇高!
    眼看应雄为要逼自己全力与其最后一招比拚,而不惜以旁门左道催动得肌血欲裂,
无名心知他若再留一分力,便是不尊重他的大哥,更侮辱了他及他的英雄剑,他亦再不
犹疑,一手拔出地上自己的那柄英雄剑,豪情的道:“好!大哥!”
    “我无名敬你是柄剑中真汉子!”
    “你若要败,今日我就给你一个最崇高的——”
    “败!”
    语声方歇,无名与他的英雄剑,同时与应雄一样拔地跃上半空,应雄在半空见状狂
笑:“好!力拔山兮气盖世!天不生英雄,万古如长夜!好一柄将要震慑万世寂寞长空
的英雄神剑!你终于给我逼出神剑的气概来了!”
    “那就让我们本来千招难了的恩义,一招了断!”
    “我慕应雄今生的好二弟无名!”
    “看!”
    “剑!”
    剑字乍出,应雄的英雄剑已再度全力劈出,一劈,又是数以万计的剑光,但这数以
万计的剑光并非再次如上一剑般铺天盖地劈出,而是数以万计的剑光赫然聚为一道巨大
无比的英雄剑光!仿佛数以万计的剑光为了凝聚这毁天灭地的雷霆!早已准备——杀身
成仁!
    不错!应雄这超越其皇者剑道极限的最后一剑,正是其杀情剑的——杀身成仁!
    不惜自伤己身,逾越本份,也要以一战成全无名,应雄这一剑,亦实在足可称为杀
身成仁!
    但应雄来势虽天地难敌,无名犹是不慌不忙;赫见他双目精光四射,手中的英雄剑
亦陡地贯满其全身功力暴然一劈,一劈之下,竟是其自创的莫名剑法最简单的一式——
    一剑成名!
    应雄已逾越极限重剑出击,他为何仅以简单一剑应战?难道他犹想相让应雄?
    不!到了此时此刻,他亦明白全力以赴,方是对其大哥的最大报答!所以他才会用
最简单的一剑!
    因为最简单的一剑,才可更直截了当将他贯满剑上的无敌剑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果然!就在无名“一剑成名”乍出之际,一股仿佛史上暂时无人能达到的剑气,立
化为一柄巨大的英雄剑气猛然发出,剑气万丈,随即迎上应雄“杀身成仁”所迸出的巨
大剑气!
    霎时飞砂走石,惊叶遮天,就在两大旷世剑气将碰未碰之际,相互所生的牵动力,
更不断将地上万物卷得漫天飞舞;在这漫天飞舞的万物之中,赫然也有适才被应雄信手
挂在树上、那个无名送给他作为纪念的胡琴!
    这个胡琴不独被卷上半空,且还被卷至……
    二人两大将碰未碰的旷世剑气之间!
    天!若两大剑气硬碰,这个象征他兄弟俩廿载恩义的古旧胡琴,岂非亦会被轰为粉
碎?
    应雄见状一愣,无名亦陡地一怔!二人这一怔愣也只在毫发之间!
    就在此间不容发之间,二人均同时下了一个决定!
    但见二人雄猛盖世的剑气遽然双双逆转,一个回旋,已然避开了夹在当中的胡琴,
显见二人这最后一招纵然盖世无敌,也敌不过代表二人廿载恩义的一个胡琴!
    恩深当前,万剑难敌!
    而就在二人剑气急回之后,那个阻碍二人交锋的胡琴早已不知被卷至哪,此刻二人
的剑气之间再再任何阻碍,两大神者皇者的剑气终于——正面硬碰!
    “轰隆”一声!两大旷古铄今的绝世剑气雷电火拼,登时爆发一声比第一次交战时
更震人心弦的巨响!恐怕千里之外的人亦能听见这兄弟火拼的最后一招!接着……
    两大旷世剑气所迸发的恐怖杀伤力,赫然已将方圆百丈内本已被逼裂的树、叶、地
面、万事万物、甚至二人一起长大的慕府,当场震个寸碎!粉碎!
    只不知,代表这双难兄难弟千恩万义的那个胡琴,又会否随此两大劲招一起粉碎?
    血狂飞!
    树木地面既已迸为粉碎,慕府亦在二人火拼间沦为颓垣败瓦,试问曾被无名制住、
此刻仍身处慕府内无法动弹的慕龙与及鸠罗公子等人,纵然不死,又怎么不被此两大绝
世强横的反震力震个心脉大乱,鲜血狂飞?这还不止!慕龙等人的穴道,更在他们喷血
之时,硬生生被两剑的强横交拼力逼开!
    而不单慕龙等人溅血!
    就连应雄!全身每个部位亦在溅血!血溅如万剑狂飞!如万剑的精元飞散!
    缘于无名这一击虽已倾击全力,却始终未有逾越本身极限!但应雄却因逾越极限以
致遍体赤红欲裂,这一惊天动地的反震力,更即时令他赤红欲裂的每个部位……
    当场迸血!
    顷刻之间,本来一身白衣的应雄俨如变了一个血箭横飞的血人,令人惨不忍睹!但
就在两大剑气交击之后,他却犹像无名一样于半空中安然落到地上,这足可灭天绝地的
难为一战,胜负是否已分?
    是的!胜负已经……分了!
    但见二人站回地上之后,应雄早已鲜血淋漓的脸,仍在绽放一丝狂厉迷的笑意:
“哈!哈!痛快……痛快!这才像……样!二弟……你能全力……应战!这才是对……
大哥……真真正正……最崇高的……尊重!”
    应雄说到这里,忽地浑身一软,一个跄踉,“噗”的一声……
    他的人已颓然跪倒地上!
    他终于……倒下了?
    是的!任他志坚如百炼精刚,任他如何不屈不倒,但他其实仅是万剑之皇,他,并
不是万剑之神!真正的万剑神话,是此刻仍傲然站着的无名!
    纵使他逾越本份增强功力出击又如何?无论他如何努力提升自己,他还是敌不过无
名的倾情一击!不单敌不过,就连此惊天硬碰过后,他自己也因逾越极限以致自伤己身,
鲜血狂溅如万箭穿身之时,他亦同时力尽,他根本已绝没可能发出下一招了!力竭而倒
已是意料中事……
    只是,更出乎意料的,便是应雄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英雄剑,亦在其跪倒同时,
“崩”的一声——断为两截!
    啊?英雄剑真的应验大剑师所预言,必有一剑断于另一剑之下?余下的一柄英雄剑
所佩的豪杰,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不错!剑断人倒!就连此刻已颓然跪倒的应雄亦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败了,而且败
得开心:“真……好!想不到……即使我逾越极限,二弟……你还是可以打败我!原来……
皇者终不过是……皇者,始终还是不及剑道中流传已久的……神话!”
    “你,才是真正的——”
    “天下无敌!”
    一语至此,已是精疲力竭、浑身披血的应雄犹鼓起一口气,抬首看着他高高在上、
如一个神话般站着的二弟无名,满脸欣赏之色,洒然续道:“二……弟!大哥很高兴……
你能给……我一个强者……最崇高的……败!不过,大哥……希望……”
    “你也能给我一个……强者最崇高的……”
    “死!”
    是的!所有最崇高的强者在败给自己最佩服最欣赏的对手后,大都但求一死!更何
况此刻的应雄,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爹慕龙已不是当初他引以为荣、救国救民的慕大将军!他一生最怀念的娘慕夫
人亦已过去!他在其母死前曾许下的承诺亦已办到,只因眼前的无名已击败他,成为神
话,他已无愧于心;甚至乎他最爱的人,想来亦将会嫁给无名……
    对于一个已一无所有的战败者,最好的解脱,唯有一死!
    只是尽管如此,此刻的无名一直看着他这个为成全他不惜牺牲一切、弄至如今穷途
末路、狼狈披血的应雄,看着向来倨傲无比、不可方物的应雄,此刻口服心服的以一个
战败者的姿态,倒在他的眼前;无名的双目,霎时泛起无限不忍,出其不意地,已是天
下无敌的他,遽然“噗”的一声!他……竟然向已倒下的应雄重重下跪!
    “大哥……”
    “你,并没有败了。”
    “其实,真正败了的,是……我!”
    “你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才是值得我敬服的真英雄!”
    廿载情浓一招断。
    只是,应断该断终难断……
    到头来,皇者虽落泊倒下,神者却又向其跪拜!
    这两兄弟的纠葛,怎么如此难以一招断清?
    是否,只因天下最无敌的盖世绝招,还敌不过手足清深?
    应雄骤见自己已贵为天下无敌的二弟,赫然向自己跪拜,不由又惊又怒,他纵已力
竭心枯,还是鼓起余力疾言厉色斥道:“蠢材!二弟……你这是甚么意思?男儿膝下有
黄金!更何况你已贵为天下无敌,我慕应雄……已沦为你手下败将,在你面前倒下理所
当然!但……你分明已胜,为何要拜我跪……我?你疯了么?”
    到了此时此刻,应雄还是如此在乎无名会否屈膝向人拜跪,可知他如何对这二弟寄
多厚望。
    但无名不待应雄把话说完,已迳自先道:“不。”
    “大哥,如果真的要严格分胜负,我只能承认……”
    “不错!我的剑确是胜了你,不败的确是我的剑!但……”
    “失败的却是我的一生!”
    “而你,才是人生真正的胜利者!”
    应雄摇首冷笑,他仍认为胜的是其弟无名:“二弟,大哥。看你是给胜利冲昏了头
脑,甚么不败的是你的剑,失败的是你的一生?别再语无伦次……”
    “不。大哥,二弟一点也未有语无伦次。二弟一生,也背负着自己娘亲的厚望而生,
还背负你娘慕夫人的心愿,与及你的无私成全,到了最后,我虽然终不负你们所望,剑
能臻致不败,但……”
    “我的命运,其实由始至今,都并非是我自己选择;我的命运,全都因你们三个的
心愿而生,我……从没有真正将命运握在手中,唯独你……”
    “你却早已为自己选择了成全我的命运!且一意孤行、不惜任何牺牲也要如自己所
愿,崇高的败在你所拣选的……我手上;你到最后纵然是败,却已达到你最终的心愿及
目的;所以,人生的胜负,并非在于一招之间,而是在于我们的娘慕夫人临终所说的一
句话……”
    “别要向命运折腰!别要输给命运,一定要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这些,大哥亦已一一办到了!你,才是今生值得我无名尊敬、战胜命运的英雄!”
    说得对!人生在世,也许最大的胜利,便是战胜命运!
    上天偏要安排应雄之父慕龙干尽卖国勾当,偏要安排应雄是中原死敌的金人,但他
从没改变心意,反过来与无名为敌,却仍不惜千方百计来牺牲自己,要逼无名成材来打
败自己,只因他早已为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成全一个剑道神话的命运!他绝不甘
于被上天播弄他的命运!
    他一生都百劫不挠,正如其母慕夫人所愿,将他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骤闻无名的一番心声,应雄当下惘然,他的一张嘴向来纵能言善道,此刻却真的不
知该如何回答,也许他此刻的心,已为自己这个二弟无名,犹在为他这个大哥的战败而
辩护,正在深深感动。
    毕竟,兄弟情深……
    而无名却仍在续说下去:“故而,若论命运,大哥你是真正的胜利者,更何况,纵
使论剑,你亦未有彻底的败。”
    怎可能?应雄不是分明已经在剑方面败了?就在此言乍出之间,无名突然将身一前,
右掌一回一伸,已然从力竭心枯的应雄背后,取出一件东西,这件东西,赫然是……
    无名在决战前送他作为纪念的那个古旧胡琴!
    啊?
    二人刚才的雷霆硬拼,足教天崩地裂!慕府崩塌!万树万物爆碎!这个看来旧得不
堪一击的胡琴,却为何仍安然“健”在?
    难道,就在二人剑气硬拼之时,二人中有一个一张嘴无论如何“硬”的人,仍是不
忍眼看这代表他们兄弟廿载恩义的珍贵之物毁于一旦?故纵使决胜负的一招临门,他,
还是不忘于行招之间,腾出部份功力守护此琴?
    即使因为腾出部份功力保护此琴而弄致丧失性命,他还是重视这个象征他俩廿载恩
义的胡琴,多于重视自己的荣辱胜负,与性命?
    是谁?是谁于生死决战当中仍如此念念不忘昔日的一段手足之情?
    是谁如此口硬心软?
    应雄……
    应雄的一张脸已一片死灰,因自己的口硬心软被揭穿而死灰,只是,他还是强颜苦
笑辩道:“无论如何,我亦已经败了!那管败得彻底与否!其实纵使我不腾出功力护此
胡琴,我这一招亦必败无疑!我只是顺势干一件应干的事罢了!而你……”
    “此刻亦应干一件应干的事!”
    无名木然,不明白应雄还想他干甚么。
    应雄定定看着无名,凛然的道:“杀了我!然后拿我的头与那卷条约交给中原皇帝!
你,便可成为剿灭卖国贼的救国英雄,只要你成为救国英雄,你便有足够的能力可为中
原万民谋求幸福!”
    不错!眼前的无名已足可天下无敌,如今只要他杀了应雄,便是救国英雄!这也是
应雄极希望达成的事!他从此不需“无名”,可以名正言顺再叫秋娘为其所取的名字
“英雄”!
    无名实不虞应雄会如此渴望死在他的剑下,他那会知,应雄除了欲达成其母及无名
之母的心愿,对于一个战败者,他实在亦已不想再苟存下去;无论是剑之败,还是小瑜
的情之败……
    直至此刻,他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小瑜喜欢的是无名……
    而就在无名怔忡之间,遽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雄奇无比的声音,道:“对极了!
无名!你既已是天下无敌的剑手,只要你交出慕应雄这狗贼的小头,与及他身上的那卷
条约,朕就封你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届时,你就是全国人民崇拜仰视的——”
    “救国英雄!”
    朕?
    说话的人自称为朕?莫非是……?
    无名与应雄当下升起一片忧疑,二人更随即朝声音出处望去!赫然便发现了……
    一幕奇景!
    原来就在二人恩义难断之间,不知何时,慕府方圆百丈内外,漫山遍野都布满了兵
马!
    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因为骤眼看去,漫山遍野竟有五万兵马之多!
    当中还有二万兵马早已张弓拉弦!严阵以待!
    而刚才说话的人,正是此际站于五万兵马当中,又再回复威风凛凛的——中原皇帝!
    皇帝身畔,还有出卖慕府,也是好不威风的荻红!
    天!皇帝果如应雄所料,已经带兵赶至了!
    却原来,在应雄胁逼皇帝签下条约离下后,皇帝立即下令飞鸽传书,通知现今朝廷
继慕龙之后的另一名将,密调兵遣将围剿慕府,而皇帝自己这次亦亲自策马兼程出征,
与名将所调兵马会合。
    皇帝这次要如斯秘密,更御驾日夜兼程亲征,全因为那纸应雄胁逼他所签的条约,
他一定要秘密取回,绝不能给第二人,甚至他的将领开卷一看,那卷条约载着的当然并
非割地条约那么简单,那其实是……
    应雄在败给无名之后,已经完全力竭心枯,此刻的他,甚至比一个普通人还要软弱
无力,要回复真气,至少需十二时辰;眼见如今五万兵马十面埋伏,已非比他在宫中时
的数千兵马,看来皇帝此行是志在必得,他非要取得应雄这可恶的逆贼首级与那纸条约
不可!而单以其弟无名的盖世武功,若是单人匹马杀出重围,相信不难办到。只是,若
无名坚决与他一起杀出去,机会却异常渺茫;横竖自己败后已不想苟存,唯今之策,他
唯有……
    但见应雄面色一邪,一笑,他竟然附和皇帝的说话,道:“不错!无名!你知否你
杀了我,会有双重得益?你不仅可取得那卷条约,成为救国英雄!而且,你更可成为—
—灭金英雄!”
    “灭金英雄?”无名眉头一皱,隐然感到事有跷蹊。
    应雄故意狞笑:“对!你将会是灭金的大英雄!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我爹其
实是——”
    “金人余孽!”
    天!乍闻应雄竟是大金余孽,本已天地不惊的无名简直如遭雷殛!应雄眼看他的反
应,他感到非常满意,他决定变本加厉:“所以你应明白,其实一直以来我以逼你阻我
卖国为名,实是乘势复兴金国为实!亏你还以为我真的会逼你回复功力而卖国!实情是,
我慕应雄向来皆喜欢向难度挑战!我偏喜欢在复兴大金之余战一战你又如何?哈哈……”
    不是的!应雄怎会怀着此莫测机心?为了激无名亲手杀他以谢天下,令其弟于五万
兵马之下安然离开,他竟然如此歪曲自己一直以来的一颗苦心?
    可是,已如遭雷殛的无名,复听这番说话,又会怎样的想?
    此时,一直在皇帝身畔的荻红见状,不由煽风点火道:“是呀!英名!其实你根本
不用为杀慕应雄这逆贼而为难呀!一来他妄想复兴大金,胁皇上签那割地条约,二来,
他根本便是我们中原的宿敌——金狗!一头金狗,杀之有何足惜?你犯不着为他犹豫……”
    荻红本一心在皇帝面前邀功,谁知无名听罢,遽地面色一沈,冷冷道:“荻红!你
一直寄居慕府,倚赖你舅父长大,你说他们是金人尚可!却没资格骂他们是金狗!给我……”
    “住口!”
    无名此番说话,竟如一柄夺命利剑,但见他说话之时朝远远的荻红一瞪,荻红登时
“呱”的一声嘴鼻喷血!瞪得好!
    皇帝与五万兵马虽知无名已打败极为利害的应雄,却不知他的境界如此匪夷所思,
竟可以目发出剑意伤人百步,当下尽皆骇然!
    一眼技惊四座,尽压全场,无名此时又木然回望伤疲交煎、满身血污、异常沦落的
应雄,他木然再问:“大哥,二弟再郑重问你一次,希望你真的诚实答我。”
    “我问你,你,真的是金人?”
    应雄为防他真的因他是汉人而再对他维护,他连忙斩钉截铁相告:“任何事我慕应
雄亦可骗你!但,我是金人却是千真万确!无名,你是否开始后悔有我这样一个大哥?
好得很!你就乾脆一剑将我杀了!免得令你再为我而烦恼!”
    兄弟情深!他始终仍是如此关心无名,到了此刻犹在催促他下手杀他!
    无名闻言,却是深深的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像是已明白过来!一颗紊乱的心,终于
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4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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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无名前辈……到底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茶寮之内,聂风已为这双义重情浓的兄弟前尘,听得异常“惊心动魄”,动魄的是
二人的情义,惊心的是他俩面对的危机!
    坐于其畔的步惊云,纵然永远如死神像般纹风不动,此刻的一双冷目,似亦在全神
倾听,他似乎也在关心,他所敬重的黑衣叔叔将要所下的决定!
    那个仍不见面目的神秘人,徐徐一瞄正一片黯然、似在陷于过去回忆的应雄,道:
“无名当其时所下的决定,实是一个教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的决定!”
    “他竟然……”

                  ※               ※               ※

    他竟然仗剑仰天狂笑!
    面对已声称是金人的大哥!面对中原汹汹五万兵马!无名赫然紧执英雄剑,仰天狂
笑?
    所有人尽皆不明所以,只有应雄,听见无名这阵狂笑,如弟莫若兄,他已经明白无
名所下的决定,当下一脸铁青!
    只因他的笑声狂中带傲,那种狂,那种傲,仿佛要以其一人之力,笑尽天下苍生,
何以偏要将……
    汉胡路来限?
    果然!应雄猜得一点不错!就在无名狂笑声歇之时,无名已凛然紧执英雄剑,指着
场中五万兵马,与及中原皇帝的鼻子,大义凛然的笑骂:“好!好!好!”
    “我无名半生,一直都背负我大哥与两个娘亲的厚望,一直都无法自己!但,既然
我大哥慕应雄亦能勇敢选择自己求死的命运,我又为何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今夜只要斩下他的头,我便必会如安排成为英雄!但,这并不是我甘愿选
择的命运!而今夜,我已决定选择另一条我要选择的命运!”
    “既然我大哥慕应雄说他是金人,我无名,便选择作为与金人患难与共的兄弟!”
    无名说着又朝五万中原兵马目而视:“所有中原人马听着!”
    “慕应雄虽是金人,却是我无名永远不如的人间好汉!他为我所干的,即使我以一
死谢他亦无法还清!无论他是否金人,我无名亦绝不会嫌弃他!绝不会与他划清汉金界
限!你们若想损他一根毫发,就先过我无名英雄剑这一关!”
    “不单是他,就连曾给我三餐之恩、养育我的爹慕龙,亦绝不许杀!”
    说了!无名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大的决定!他作出了他命运上的最大抉择!
    他终于打破了应雄为他一手安排会成为英雄的命运!他终如慕夫人所愿,将自己的
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那管掌握自己命运的代价是面对此五万兵马!
    那管死!
    应雄乍闻无名此刻的狂傲宣言,当下乍惊乍喜,喜的,当然是无名始终没嫌弃他这
个大哥是金人,始终相信他是为了他才会卖国,始终相信兄弟情真!惊的,却是纵然无
名已天下无敌,但以其一人之力,真的可敌五万雄师,且还要救出他及其父慕龙?
    本已被适才无名与应雄之战冲开穴道的慕龙,虽仍瘫软乏力,惟骤闻无名此番慷慨
之意,当下亦惭愧低首,他向来对无名不好,他为何不要命也要悍卫他?
    只有应雄明白,无名悍卫慕龙,是因为他!慕龙纵有千般不是,但毕竟是其兄弟俩
之父,若要丢下他独自逃去,他兄弟俩纵能逃生,此后亦难心安。
    然而,面对五万兵马,若真的能带着两人全身而退,便可真是神话了!故应雄虽为
无名悍卫他两父子而欣喜,却仍不忘劝道:“二……弟,大哥……很高兴你……仍当我
这个已……十恶不赦的人……是大哥,但……你真的犯不着为我两父子再……如此……”
    应雄话未说完,无名己勃然变色,他回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应雄如此声色俱厉:
“住口!”
    “大哥,你应该知道,今日即使我无名杀了你而成为他们欢迎的英雄,也不会是甚
么真英雄!英雄至此,已经失去意义!大哥,你若仍当二弟是条汉子,就让我尽力为你
们而战吧!”
    是的!应雄闻言,虽被无名的当头棒喝弄至一呆,惟亦深深明白,他和他,已再无
回头之路!他和他,已不能再斩断这段千丝万缕的手足之情!他当下亦一片豁然,苦苦
一笑:“二弟,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很好!那若……这次我们能真的杀出重围,
我们就再续这场兄弟之情!若不能杀出重围,那……”
    “我们就来生再当一双真正的好兄弟吧!”
    无名亦展颜一笑,一手搭着应雄的手,两掌紧紧互握,豪情的道:“不错!”
    “即使死了,我们生生世世,”
    “仍是不背不叛不弃的好兄弟!”
    就在二人两手互握之间,场中的皇帝眼见势色不对,当下已高声下令:“二万弓箭
手!放箭!”
    一声令下,场中二万弓箭手登时首先发难,“嗤”声大作,二万劲箭同一时间赫然
齐放!
    无名与应雄只是相视一笑,倏忽之间,无名已一把挟着软弱无力的应雄,“呼”的
一声闪电扑向慕龙……
    他们终于要杀出重围了!只不知,一个神话,两个英雄,是否真能战胜命运?
    逃出生天?

                  ※               ※               ※

    聂风当然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否则后来鬼虎叔叔的主人“无名”,便不会发生以一人之力重挫十大派,导致武林
一度萧条的神话了;而应雄,如今亦不会仍活生生的展示在众人眼前!
    只是,究竟无名当年如何以一人之力,将已难施半分内力的应雄与刚刚解穴的慕龙
救出重围呢?其中可也匪夷所思!
    故聂风一望仍在默然忖度的步惊风,复又回望那个不见面目的神秘人,问:“那,
当年无名前辈,到底如何带着慕前辈与其父杀出重围?”
    那神秘人一瞄应雄,恍如在看着他的反应,只见应雄乍闻聂风此问,也是一脸戚然,
但神秘人还是喟然叹着答:“说真的!其实,即使以当年无名天下无敌的武功,要带着
两个行动不大灵光的人冲出五万兵马的重重围困,亦根本绝不可能!毕竟,天下无敌也
仅是天下无敌!并非是真正的神!”
    聂风奇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一开始已有人自行放弃被救,最后无名只带着一个人杀出重围!”
    “那,究竟是谁放弃被救?”
    骤闻这条问题,一直只是戚然默听的应雄,遽地迳自答道:“是我爹!”
    一声爹,应雄的目光又似飘到老远。
    “当时皇帝一声下令,二万利箭已劲射而出,场中的鸠罗公子及慕府家仆,已当场
被劲箭射杀,可是二弟犹鼓动英雄剑的盖世剑气,为我及爹卸去无数利箭,只是箭手无
情,一箭连着一箭,二万利箭又再二万,我爹眼见二弟真的如此不计较当年拆散他与秋
娘母子的前嫌,更不嫌弃我父子俩是金人余孽,当下益发羞愧难当;又见二弟如此为我
们卸箭下去非并良策,惟一可以杀出重围,便是牺牲我和他老人家其中一人,以二弟的
盖世武功,方才有机会可逃出生天;故而,爹突然对正忙着卸箭的二弟说了一句话:
‘英……名!爹对不起……你!也无颜再……面对你!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助我子应雄……
逃出生天!’接着,爹便朝我温然一笑,遽然鼓尽他仅余的内力,奋力向自己天灵……
一劈!”
    应雄说至这里,一双沧桑的眼睛竟潸然有泪光,可知虽已事隔十多二十年,当年其
父为能令爱子有机会逃出生天而自我牺牲,对他的疼爱之情,他犹历历在目……
    虎毒不食儿!又一最佳明证!
    那神秘人见应雄潸然有泪,似是哽咽难言,心知他亦难以再说下去,遂又再次摇首
叹道:“可惜的是,纵然慕龙为令两个儿子能逃出生天而自戕,但毕竟五万精兵实在太
多;无名一面挟着其兄应雄,一面以英雄剑气逼开中原精兵,他每出一剑都伤数百人以
上,剑的修为,简直已达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只是五万精兵前仆后继,边打边追,一
直支撑了个多时辰,最后,无名挟着其兄,登至一个距慕龙镇一里的断崖之上,那时候
无名已用其惊世之剑重创二万中原精兵,还余下三万精兵包围崖顶,死缠不休……”
    “只是,无名仍一意孤行捍卫其兄下去,他将其兄应雄放在他身后的断崖之上,自
己却在断崖前以剑划下一条剑痕;他便以一剑当关,绝不容许三万精兵僭过那条剑痕伤
其大哥。他自忖以自己每一剑重创数百精英,三万精兵虽多,也总可以在他力尽前统统
击败,而当他力尽之时,他最尊敬的大哥,想必亦已回复部份内力,可以自行冲出重围,
届时候,那管他自己因力尽被千刀万剐,他亦不悔……”
    想到当年无名一夫当关,五万精兵莫敌,只为了保护一个对他情至义尽的大哥,其
豪情盖世可想而知,聂风与步惊云愈听下去,亦不由自主暗暗为这双兄弟之情肃然。
    聂风道:“那,无名前辈最后真的能熬至应雄前辈恢复气力之时?”
    “不!”那神秘人一望此际陷入沈思的应雄,又道:“他并没有熬那么久!因为根
本用不着!”
    “就在无名拼命为其兄而艰苦应战之际,突闻身后的断崖一阵隆然巨响!接着又觉
有人将一卷东西闪电插在他的腰带之后,他于百忙中回首一望,只见插于其腰带间的竟
是那卷应雄逼皇帝所签的条约,而应雄,赫然已和他身后的断崖,一起飞快堕向崖下的
万丈洪流当中!”
    “啊?”聂风听罢不期然朝应雄一瞄,道:“应雄前辈怎会连人带崖堕向万丈深渊?”
    神秘人说时朝天一叹,定定的看着应雄:“因为,慕应雄最后还是一意孤行的再次
走回自己所选的命运。他眼见无名先战剑圣,后再战他,最后还要力抗五万精英的盘肠
血战,据说,皇帝更开始调动另外数万精兵,已在急速赶来,如此下去,他毕生所成全
的一代神话,势必为护他而战至最后一分力尽而死。他绝不能够任由无名为护他而死,
他仍忘不了对两个娘亲的承诺;最后,他便狠下心肠,豁尽自己在这个多时辰刚刚回复
的少许内力,以他那柄断了的英雄剑,劈断整个断崖,想自己一人沉下地狱!”
    “无名固然极度震惊!可是应雄下堕之势相当急,纵是已盖世无敌的他,亦深叹无
法可救!他仅能从应雄下堕的劲风当中,听见应雄最后自我沈吟的一句话:‘岂能……
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娘亲,孩儿终可……无愧来……见你……了……’
‘二弟,大哥……未能与你一起奋勇……抗敌,却自求了断,实在对不起你,唯有寄望
来生再做兄弟吧!’”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这句话,正是慕夫人一生的座右铭!也是应雄于其母临终前不断在心里重复提醒自
己要谨守一生的亡母遗训!他终于如其母所愿!并没令亡母失望……
    已是白发苍苍的应雄重听自己先母慕夫人的遗训,本已盈在眼眶的泪,亦不由自主
掉了下来,他遽地摇首:“不!请别……再说下去了!一切已经过去,我……已不想再
听……”
    是的!纵然他最后能做到无愧于心又如何?今时今日,他已白发苍苍,潦倒风尘,
苟且偷生,若其亡母慕夫人见他如此潦倒,又岂会安息泉下?他同样愧对亡母!
    “但,有些故事,你还是要听下去的。”那神秘人又道:“因为有些事情,你仍未
知道。”
    “我甚么都知道。自从我堕崖后,我居然能侥幸不死,而我二弟最后亦终于在没有
我的负累之后杀出重围,后来他更成为力挫十大派的武林神话,总算没令我失望。”
    “虽然他曾因救我这头金狗而叛逆皇帝旨意,但曾动兵五万仍不能置他死地,更何
况我逼他签的条约后来落在我二弟手上,二弟当然不会将那条约交给倭寇,虽只是自己
留起来,皇帝亦对我二弟相当忌惮,加上我二弟行踪飘忽,皇帝亦不敢再对我二弟有所
妄动……”
    “是的!你二弟无名最终都如你所愿,成为神话!而曾经出卖你的荻红,据说终因
皇帝恐其会漏他被逼签条约的丑事,最后亦遭灭口!只是,你既然未死,又知道你二弟
未死,为何不与他再见面?这么多年来,为何一直都避不见他?你可知道,他找你,找
得好苦?”
    哦?迄今在全神倾听的聂风及步惊云一听之下,当下对眼前这神秘人再次好奇起来;
这人,居然知道无名找应雄找得好苦?这人与无名,一定有极为密切的关连……
    “不错!我知道他一定会找我!因为以他的神剑修为,一定会感应到我的剑气仍在
世上,但,我太清楚他;所以,我更不能见他!”
    “哦?”
    “我也曾听说,小瑜最后都嫁了给他为妻,后来,却被他在武林中所结的仇家毒杀,
他伤痛爱妻之死,早已痛不欲生,他借死归隐,便明显表示他已不想再生于世上,我太
清楚他仍生于世上,只因为……”
    “他已感到我未死,他仍希望再见我这个大哥最后一面才死!他仍有这个最后心愿。”
    “亦因如此,我更不能与他见面,因为当他真正确定我仍安然在世之日,必会是他
完全失去希望之时,届时候,恐怕他……”
    是的!聂风及步惊云亦深深认同应雄这一番话,缘于他俩小时,曾分别听闻无名所
拉的胡琴之音;那种胡琴之意,恍如断肠之音,仿佛,他真的已不想生于世上,他虽曾
叱吒一时,却生无可恋,唯一令他生存下去的,也许只是他作想一见当年患难与共的唯
一大哥,他一生中最敬重的大哥!
    也或许,应雄仍潦倒的偷生世上,也只因为他自知,若其二弟再感应不到世上有他
的剑气时,他可能会……
    想到这双兄弟为着种种原因,各算苟且偷生,又各自不欲重逢会面,聂风不期然鼻
子一酸,步惊云不动的脸上似亦有少许异色,那神秘人也恍然大悟的叹道:“原来,你
不见他,是因为不想他……,也许你是对的,但,这之后有些故事,你还是毫不知情。”
    是了!这神秘人的出现,不是想说一个应雄还未知道的故事吗?
    应雄随即醒觉:“还有什么我会毫不知情?”
    神秘人幽幽的答:“是关于你最倾心的人——小瑜的故事。”
    说对了!由始至今,茶寮内所有人亦只知无名之妻小瑜被其仇家毒杀!但,她既然
说爱应雄,最后为何又会嫁给无名?当日无名与应雄决战之时,不虚不是豁尽全力要送
她往见应雄最后一面的?不虚和她,最后为何又没有及时赶至?
    应雄乍闻自己最倾心的人小瑜这几个字,当场色变,一张脸更是沈痛无比,显见这
些年来他都没有忘记已死的她,她在他的心中仍是那么超然,他道:“人都……死了这
么久了,何苦还要……提她?你何苦还要提……她?”
    那神秘人摇首,道:“不!就是正因已太久了,我才要再提起她。慕应雄,你可知
道,你从一开始便误会了她!你先是误解了她对无名的情意,继而又误会了她的……,
唉!我就是为了她的事,一直找你找了十多年,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你……”
    原来,这不见面目的神秘人,竟然为了已死小瑜的事,找了应雄十多年?这个神秘
人到底是谁?
    应雄实在不想再听“小瑜”这两个令他异常沈痛的字,正想不再理会茶寮内的任何
人,于这个茶寮永远消失,谁知那神秘人见他欲走,突一把抢前搭着应雄肩膊,道:
“慕应雄!你可知道我为何因小瑜之事找你十多年?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兴趣知道。”
    “不!你一定有兴趣知道的!因为我正是……”那神秘人忽地附耳在应雄耳边低声
说了几句话,只见应雄每听一句话,脸上都随之一变!
    到底这神秘人说了甚么话,会令已对世情厌倦的应雄面色大变?茶寮内一直在倾听
的所有宾客、小二、掌柜,全都无法听见,甚至那四个仍软跪地上、仍然极为不忿应雄
与无名这双兄弟的“陇山四君子”,亦未有能耐可以听见,只有……
    曾习冰心诀、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聂风,与及如万载玄冰的步惊云,似乎仍能依稀
听得一二……
    而在一听之下,聂风更像应雄的反应一样,随之色变,而步惊云,亦隐现愣色!
    只因他们所听的,是一个完全出乎他俩意外的故事转接,还有那神秘人的身份,也
大大出乎他俩意外!
    但最出乎意外的还是应雄!只见他愣愣的看着这不见面目的神秘人,诧异的道:
“原来……中的真相……是这样……的?原来……你就是……?”
    那神秘人隔着头上草帽发出无奈笑声,摇首:“慕应雄,你,终于记起我是谁了?
其实,我本一直不想牵涉入此事之中,但……谁叫无名亦与我有莫大渊源?我这身装扮,
只因我已不想再被江湖人认出我而连累他;事实上,不虚也找你找了十多年,他一直也
很希望能告诉你当年小瑜之死的真相,可惜,我们一直都找不着你,而这个真相,也苦
候了十多年,唉……”
    而如今,应雄终于也知道整个真相了,也知道,当年的姗姗弱女,想在他战败前告
诉他的一颗不变芳心……
    纵使他失去了慕府,失去了全世界,还是有一个痴痴的芳心向着他……
    只是,何以芳心的主人最后会嫁给她只喜欢崇拜、而不深爱的无名?
    这就是真相中的真相!
    应雄骤闻这个真相,一张沧桑风尘脸满是紊乱,他无法相信事实:“怎……可能?
当年的真相怎可能……会是这样的?小瑜她……她……?啊?是我负了她……”
    是的!她如此盼望见他最后一面,当年惊闻他断崖自戕的悲痛可想而知……
    神秘人叹道:“不!并不是你负了小瑜!事实上你穷一生心力去爱她也来不及!只
是,命运负了你和她而已……”
    应雄沈痛的道:“既然我……已知道真相,那……我要再去那里一趟。”
    “是的!”神秘人道:“你确是必须再去那里一趟!”
    那里?那里到底是哪里?应雄究竟知道了甚么真相?他还要到那里干什么?
    心念一决,应雄遽然回过头来,看着一旁的聂风与步惊云,拱手一揖道:“年轻人,
我慕应雄这廿年浪荡风尘,已很少见像你们这样热心的年轻人了,今日先谢谢你俩的信
任。”
    是的!任那四君子如何骂他卖国,还有风云深信其为人!
    应雄说着又朝一直甚少言语的步惊云道:“我更要多谢你!多谢你曾那样尊重我的
二弟!也许,总有一日,他会明白你的苦衷,与你再续师徒之缘;其实,你剑根天生,
百年难见,他当年不收你为徒,真的是他错了……”
    步惊云定定的看着应雄,饶有深意的答:“也许,我俩全都有错。”
    一旁的聂风一直已将神秘人与应雄的耳语听在耳内,心知应雄如今要去那个地方,
此时他亦饶有深意的道:“慕前辈,我知你要赶去那个地方,祝你……”
    “再次在那里掌握你自己的命运!”
    哦?为何聂风会祝应雄再次掌握自己命运?应雄将要赶去那里干啥?应雄与那神秘
人闻言微微一愣,但随即会意;应雄温然一笑:“好!江山代有人才出!想不到在我与
无名那代之后,江湖上又出了两个足可天塌不惊的听见一切的年轻人,你们看来也和我
俩当年相当年纪,相信,你俩日后必能在武林再次掀起一番风云!”
    “年轻人,我慕应雄要去了——”应雄话声未完,他的人遽地已化作一道白色匹练
似的剑影,刹那间已穿寮而出,在其劲风所卷动的气流中,只隐隐还传来他留给那神秘
人及茶寮掌柜的一句话……
    “谢谢你为告诉我真相而苦寻我十多年……”
    “也要谢谢掌柜从来未有对我这金狗白眼……”
    “再见!”
    再见二字乍出,应雄的人已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知多年来他的功力早已全复,
若以其功力重出江湖,肯定可掀起轩然大波,只是,他已不再希罕这些……
    其实由始至终,他都不曾希罕这些。
    也许他如今最想干的事,便是再到“那个地方”,再次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陇山四君子一直在暗暗以内力自行解穴,此时亦终于解穴成功,眼见应雄已如剑
消失,不由又急又怒的一面追出,一面破口大骂:“慕应雄你这金狗别要走!你以为单
凭你与你那个二弟的故事便可感动我们?我呸!听了你们的事,我们如今更肯定那个武
林神话通金卖国!否则他怎会力拚五万中原精兵护你?嘿!凡与金狗交往的,就是卖国
走狗!狗!狗!狗——”
    最后的一个“狗”字甫出,四人忽地发觉自己已再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的咀巴,遽
地被人在一刹那间重掴数十记耳光,掴得咀巴也肿得无法说话,而他们本已冲开的穴道,
又已再度被制!
    茶寮内所有宾客尽皆哗然!因为出手重掴、制住四君子的人,赫然是那个一直如万
载石像不动的——步惊云!
    但见步惊云在重掴四人之后又再如石像纹风不动,只是冷冷吐出一句话:“冥顽不
灵,才是真正的狗。”
    不单茶寮宾客哗然,就连聂风也相当惊异,向来不为任何所动的云师兄,今日却动
了,他动,是否因为,狂傲一生、只求无愧于心而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应雄,与他,也有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苦衷?
    而就在步惊云制住四君子之间,那个神秘的不速之客,亦遽地不见了!
    聂风本来仍有两个疑问;他还想一问这神秘的不速之客,究竟……
    当年应雄既然没逼皇帝签下割地条约,那他到底逼皇帝签下了些什么?会令皇帝不
惜御驾亲征,出动五万甚至更多的精兵,亦誓要密夺回?
    还有,当年僧皇叮嘱不虚要在无名及应雄的一生中悟,不虚到后来究竟悟出甚么?
    不过,聂风忽然记起,在他所看过近廿年的中原历史上,上一代的中原皇帝,初期
本是对草民苛征杂税,荒淫无道,但突然有一天,皇帝性情大变,再不重税苦民,也再
不荒淫无道,从此勤政;与其说是皇帝回头是岸,倒不如说,他可能有要害痛处被握在
某人手上,致使他一直唯恐当日被胁的丑态证据会公告天下,而才会一反常态,勤政利
民。
    而这要害痛处,极有可能,是一卷并非载着割地的条约……
    而是一卷由一个金人逼他所签,以后要他勤政爱自己国民的条约……
    一个金人居然会逼中原皇帝爱他的子民?这听来异常荒谬!但聂风深信,神话之兄
慕应雄,就是如此一个令人感到荒谬却又可敬的人……
    然而,究竟不虚最终在无名和应雄的命运中悟出甚么?聂风便无法猜知了!
    也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方才知道不虚悟了一些什么,这个人就是——不虚自己!
    如果,有一个人能进入弥隐寺,能够进入寺内放置僧皇圆寂后金身的“金佛堂”,
便会发现,僧皇金身手上握着一张短笺。
    便会发现笺上写着不虚最后想对其师所说的话:“师父,弟子终于明白,你要我在
他俩的命运之中悟些什么了……”
    “原来,你要弟子所悟的是:人不应输给命运,人应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生命并不在于命运好坏,只在乎战胜命运的过程!”
    是的!这就是不虚最后所悟!
    生命的成败,并不在于所定的命好不好;无论命好与否,人都应努力活下去,战胜
自己的命;而无论到最后能否战胜自己的命,在与命运对抗的过程中,所遇的一切人、
一切情、一切义,才是最最最重要、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所以,不虚真的悟了!因为在他一生的命运之中,他也曾有两个他引以为荣的英雄
朋友!也有一段他毕生难忘的生命历程!
    无论最后他这和尚的下场如何,他活过,也开心过,也因两人的情义感动过……
    一生已经无憾。
    这里,也有一缕曾活过、开心过、已经无憾的芳魂。
    小瑜。
    但见在一已破旧不堪的石屋厅堂之内,放着一块残旧却又整洁的灵牌,上刻着依稀
的四个字——小瑜之灵。
    这石屋,为何会安放无名亡妻小瑜之灵?且灵前还有香迹?明显时有人诚心供奉?
到底是谁人如此有心?会为一缕痴痴芳魂,每日诚心上香?
    这小屋似曾相识,瞧真一点!却竟然是当年小瑜安置那七、八个公公婆婆的地方!
可见这小屋已相当“老”了,而那些公公婆婆,想必已尽皆物故!那,到底是谁将小瑜
之灵安放于此?还每日上香?
    时近黄昏,一个粗衣麻布的女人遽地回到小屋,她看来是刚干完生计赶回来,她赶
回来,只因她要准时早晚为小瑜的芳魂上香。
    可见她真的很有心。
    只是这女人的一双上香的手,却是粗糙得很!粗糙得如同她薄命的一生!她显然每
日都是干尽粗活,不过很难得的是,她仍可一个人长居这里!独自过活!
    但见这女人一面上香,一面还在黯然沈吟道:“小瑜姐姐,谢谢你生前对孤单的我
百般照顾我,可惜……天妒红颜,未老红颜身先断,唉……”
    哦?这女人居然称小瑜作“小瑜姐姐”?她到底是谁?
    女人上香完毕之后,终于缓缓回过头来,瞧真一点,啊?这女人的脸……?
    天!怎么可能?这个诚心为小瑜之灵上香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
    小?瑜?自?己?
    那灵牌上的小瑜,又是谁?
    但见不见十多年的小瑜,一张脸已成熟不少,只是岁月仍未抹去她当年那份美人胚
子的“蛛丝马迹”,唯一的不同,也许只是她当年的一双似玉般滑的手,已因多年的耕
种生涯而粗糙了许多许多……
    但,她不是早已嫁予无名为妻?更惨被毒杀的吗?她何以尚在人间?且还向自己的
灵牌上香?
    全因为,灵牌上的小瑜,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同名的薄命红颜……
    还记得当年所有流传的戏曲,男男女女,最后总能剑合钗圆,可惜,现实的故事,
却总是无法如瑰丽的戏曲一样如意。纵然不虚不惜豁尽全力送小瑜往见应雄,到了最后,
当她和他赶至慕府的时候,仅余下激烈拚斗后所留下的颓垣败瓦……
    而到了后来,当二人与终于冲出重围的无名再遇之后,小瑜方才知道应雄断崖自戕
的消息……
    小瑜痛不欲生,幸而在不久之后,无名终于能感应应雄的剑气仍在世上,他告诉她,
应雄还没有死!
    小瑜是半信半疑,她明白,无名可能只是不想她过度伤心才会如此假言安慰,但无
论如何,她也回到这应雄与她最后相会的小屋,这他临决战前吻别她的小屋。
    她要等!她要等他回来!她要告诉成全了所有人、没有成全自己的应雄,他在这世
上并不孤单!纵使他最后失去了慕府,失去了全世界,他却并没有失去——她!
    还有她不变不移的在等他回来!
    可惜,如此一等,便等了十多年;在这十多年中也发生了许多事,例如无名最后,
也要了一个唤作“小瑜”的女孩为妻……
    是无名与这同样唤作“小瑜”的女孩的真正缘份?抑是无名对自己失去真正小瑜的
弥补?
    小瑜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对不起无名,但若她勉强自己嫁给他,她便更对不起他。
    后来,无名之妻小瑜也曾前来探望她这个小瑜,从这女孩那无私的慧质兰心,小瑜
开始明白,也许无名当初与这女孩结缘是因其有小瑜之名,但她确是一个值得深爱的女
孩,也难怪她之死,会令无敌的无名——悲痛莫名!
    命运向来都好像从没放过无名!不过小瑜深信,他既然还活着,总有一日,他一定
会战胜自己悲痛莫名的命运!正如她自己……
    她虽是女子,她也要战胜自己的命运!
    她永不会忘记她最爱的人应雄说过的一句话——别要输给命运!别要向命运折腰!
    所以,无论等多少年,即使要等上一生,她一定要等他回来,那管已老了朱颜,那
管附近村童取笑她是顽固不移的古怪女子,她还是在痴痴的、坚定的等!她也希望自己
所等的人,也别要输给命运,别要向命运折腰……
    而就在这个黄昏,当她上香完毕,再拿着衣衫往屋外的小河边清洗的时候;正当她
埋首洗衣之时,戛地,她就听见一阵久未所闻的……胡琴之音!
    琴音寂寞苍凉,小瑜也想,也许是久别多时的无名前来看她吧?他总是那样子,自
从其爱妻亡故,他总是如此凄惶。
    乍闻琴音,小瑜亦不迟疑,折返屋内欲见无名,讵料,当她甫踏进屋内的时候,她
便发现桌上放着一件她异常熟悉的东西。
    一个古旧的胡琴!
    小瑜清楚记得,这个胡琴是当年无名失去武功的日子,她与应雄买给无名的;当年
他们还将小瑜、应雄、英名三个名字刻在琴身之上,以示三人之间的情万载不变,如今……
    胡琴依旧!琴身上的名字依然!三人之情,亦始终不变!
    但,这个胡琴,不是在应雄与无名决战之前,由无名再回送给应雄的吗?无名曾说
应雄在断崖之时,亦与此琴同堕万丈深渊,难道……难道……
    已经不用再难道了!一个低沈的声音,遽地已在她身后温柔地响起:“小瑜……表
妹………”
    “我,回来……了……”
    啊!这是一个她多么熟悉的温柔声音!这是一个她在多年午夜梦回,都忘不了的亲
密声音!她以为自己这生也无法再等到幸福,讵料,幸福却突然回来了!
    小瑜难以置信地回首,她终于看见了已经白发苍苍、一脸潦倒的他,正站在她的身
后,痴痴的看着她!看着她为证明爱他而苦等了的一生……
    “应……雄……表……哥?”她无法相信,无法相信自己魂牵梦系的人已经回来!
    “是。你?真的……是你?啊……,应雄……表哥……”
    “你……终于……也……回来了?”
    可是,她已不能不信,不能不信她和他已战胜了命运!
    到了此时此景此刻,千言万语都无法再说下去,只有依依相拥,思念情浓……
    他和她,历尽风风雨雨始终不曾背弃,始终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风中,落絮之中,仿佛又飘来当年摸骨圣手对小瑜说的一句话:“你虽半生飘零,”
    “唯到终仍能遂生平愿……”
    “觅得一个……”
    “真正的英雄……”
    就在应雄与小瑜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时,屋外远处树丛的某块巨石之上,却坐着一条
异常孤单的人影,一面在自己下着棋,一面在寂寞的看着此番情浓。
    他!
    曾经为了他的大哥,以一人力敌五万精兵,曾经以一人之力重挫十大门派,曾经令
武林一度萧条,曾经力拔山夸气盖世,曾经历尽一切悲欢离合的——他!
    但见此刻的他,虽然脸上仍流露一片万载苍凉,惟一双眼睛,却仍不禁为屋内的二
人能够重聚而暗暗喜悦,只听他沈声自叹:“大哥,小瑜表妹,你俩终于可以再次团圆
了。”
    “总算未有白费,二弟苦苦找你十多年……”
    此语方罢,树丛中又步出另一条人影,恭敬的在他身后道:“是的!主人,他们总
算没有白费你找你大哥的多年岁月,更没白费你藉我告诉应雄关于小瑜未死的心思,他
们总算战胜了自己的命运,人月团圆,但……”
    “你呢?主人,你何时又能再次战胜主母之死带给你的阴影,战胜自己此番悲痛莫
名的命运?”
    瞧真一点,这个从树丛中步出的人,赫然是在茶寮内与应雄说话的神秘人,但听此
刻这人的声音已回复女声,她称呼无名作主人,难道,她便是闻名江湖、无名三仆中的
——
    凤舞?
    不错!她就是那个当年应雄、小瑜及无名在遇见摸骨圣手时同时遇见的小女孩!她
如何会成为无名之仆?相信中一定又是另一段感人的故事……
    “凤舞,你,放心。”
    乍见自己最尊敬的大哥与小瑜终能团圆,这个曾贵为一代武林神话的无名,今日在
他向来悲痛的眼睛当中,似也露出少许曙光,咀角亦不自禁流露一丝温暖笑意:“连我
大哥这样不幸的人,也能战胜命运,难道你认为,”
    “我不能?”
    “总有一天,当我已完全掌握自己命运之时,当我已不用悲痛,让大哥为我操心的
时候,我就会再见他们,一定总有我战胜我刑孤星命运的那一天……”
    他说着,遽地在棋盘上再下一只白子,霎时整个黑子围困白子的棋局也给扭转,仿
佛喻意他悲怆的刑孤星一生,也真有扭转局势的一天;那一天,也将是他重见应雄的一
天!
    正如不虚所悟……
    生命,并不在乎好坏!
    只在乎当中的过程!
    当中所曾经历的一切情和义。
    那个刻着英名、应雄、小瑜三个名字的古旧胡琴,一定还会流传下去。
    纵使三人未能再见,纵使地老,天荒,三人之情永远不变,不渝……

十月十日 发表于 2005-7-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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