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王浒的突然出现乱了我的方寸,原来他反过来一直在暗中盯着我!“你不介意请我进去坐坐,喝点儿什么吧?”在路灯微弱的光线里,王浒的笑容很模糊,含义很暧昧。
“我……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年轻女人深夜在楼下喊你的时候,你会不会理睬。”我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太小儿科了,简直经不起任何推敲,又慌不择言地补充道:“你知道……所有人都对公众人物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我也不能免俗。”
“我理解,我理解,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给人消遣的。不请我进去了吗?”
“太晚了,明天吧。”我想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可是没有成功,在拉上窗户的一瞬间,我感觉到王浒脸上的肌肉也和我一样,很僵硬。
这一夜我又彻底失眠了,王浒的神出鬼没似乎在提醒我:这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而且他已经死死地盯住了我。这个晚上,他可能也和我一样,通宵被恐惧和担忧折磨着。下一步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我呢?
第二天下午,一个年轻女孩敲响了我的房门,隔着门问道:“有人在家吗?”
我以为又是一个上门推销保险或其他什么东西的,懒得打开门,不假思索地脱口应了一句“不在”。可是那女孩不屈不挠地敲门,我满脸怒气地拉开房门,听到了一句令我万分震惊的话:“我是王浒从前的女朋友。”
直到她走进来,已经坐在我的面前,我还处在懵懂之中,回不过神儿来。
这是一个个头适中,面庞白晰,眼神有些慌乱的女孩儿。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我愣住了,那个深夜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喊叫王浒名字的女孩一下子浮现在眼前。
就是她!那个哭着申诉说自己怀孕了,并被王浒不由分说拉扯着走进黑暗中的女孩。
“你的孩子呢?”我突然发现她的体形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样,她应该是有了身孕的,至少应该看得出一点迹象。
“我已经流产了。”她看出我的吃惊,又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孩子是个意外,我想通了,王浒有他自己的生活,万事不能强求。”
“可是你……”我想说出心里的种种疑惑,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对王浒对付女人的本事感到惊叹,也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神经过敏感到无聊和好笑。
“听说你最近一直在替我报复王浒,我很感激你,可是这实在没什么必要,请你停止吧。人各有命,真的,你没必要这样做。王浒还有他自己的生活,让他安静点儿,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我一时无话,只感到悲哀。这个痴情的女人,被伤害到这种地步,还要替他考虑,为他说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为什么离开那个夜总会呢?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了王浒?”
“夜总会?什么……夜总会?”出乎我的意料,女孩突然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那个06号服务员?”
“……”女孩眼睛里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静了:“我……早就不干了。”
我看出了破绽,故意试探地问道:“我是那个夜总会的常客,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女孩顿时陷入难堪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无力地站起来:“我得走了,你别再缠着王浒了,真的,别再……”
我从窗口看着女孩走出大门,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房拐角处。也许她连王浒家的方向都不知道,只是一个临时被他雇佣了来游说我的女孩,最多是一个对他死心蹋地的追星族或是单恋者。
狡猾的王浒!不知道他得到女孩如实的汇报后,会是什么反应,但我知道他已经疲于奔命了。我暗暗祈祷他最好不要在短时间内狗急跳墙。
十、
两天过去了,王浒没有任何动静。我晚上在电视里仍然可以看见他在主持节目,也许只有我看得出来,他的脸上和语调中已经缺了一些东西,平时的神采已经打了折扣。什么人受得了一个催命鬼每天跟在身后追着索命呢?我预感到王浒距离崩溃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只要再支持一下,就那么一下。
这一天我又是在天亮前昏昏睡去,直到黄昏时分才起床。我走出房门,见到两三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站在对面街边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看我的眼神很诡异,就像我是一个天外来客。
我历来讨厌嚼舌头的家庭妇女,似乎她们一生的乐趣就是追逐别人家下水道里的腥臭味道。我昂起头不屑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去,隐隐听到一个断续的句子:“……精神病……多数时候……像正常人一样。”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以为意,以为她们说的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可是走出一百米之后我才回过味儿来:她们是不是在议论我?
我连忙回头,几个老太太还在指着我脊背议论着,她们看到我回头,伸到半空的手突然僵硬地停住了。还没等我进一步采取行动,她们已经以那把年纪不该有的速度,迅速消失在楼房的某扇门内,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那样。
我出门的热情一下子被消灭,掉头返回来,我急于知道是谁造谣说我是个精神病的?难道就因为我昼伏夜出、脸色苍白、不愿与邻居凑在一块儿说三道四?
我走回来一百米左右,刚好走到老太太们站过的地方,脑子里突然一亮:是王浒!他居然想出这么个自认为高明的手段来对付我,让所有人都认定我就像那些在街头追踪明星的疯子一样,是个暗恋电视台明星男主持人的精神病患者,而我在夜里那些举动正好向邻居们印证了这一点!
王浒不愧是个出入大场面的人,不愧见多识广,他知道怎么样把对手轻松地置于死地。
我的血液突然直往头部冲上来,几乎站立不稳。
下一步他会不会扮作一个善良的人,或扮成我的什么朋友,带着精神病院的医生来,强行把我绑上带铁丝网的汽车,运到一个常人无法知晓的地方去,打入死牢,让我自生自灭?
想到这儿,我不寒而栗。
这一夜,我躲在房间里一直跟老K通电话,求他给我讲讲他那些在平时我最不屑一听的鬼混经历,弄得老K一愣一愣地直问我:“你今晚……没事儿吧?”
连他都觉得我不正常!可怕呀。我连忙说:“没事没事,我只是睡不着……”老K听到大喊冤枉:“你不睡也不能不让人家睡呀!”
我只好硬着头皮挂断了电话,打定主意等着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天亮了,精神病院救护车的笛声和王浒索命的敲门声都没有响起,我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十一、
一场又一场的阴雨把季节推向了寒冷的深秋。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天气又是阴沉沉的,雨丝也飘落下来。
我重新上床钻进被窝,看了一会儿书,渐渐感觉困了,窗前滴答滴答的雨声像是在施行催眠术,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整个人似乎在下陷,越陷越深,一直朝梦境中沉落下去。
我在梦中翻着一个个白色的小牌子,06号,06号,所有的牌子上都是06号,我战战兢兢地拉开一张床单,下面露出的竟是我的脸,我还是第一次以别人的眼光看自己,那种感觉非常奇怪。
当我的意识渐渐回归的时候,电话铃声不知已经响了多久。那铃声就像一把锤子,不断敲击着混沌与清醒之间那扇虚掩着的门,我从梦里挣扎出来,伸手抓起了电话。
“夜猫子,我一猜大白天你就在睡觉。”老K说。
“知道为什么还打电话吵我?”我不悦。
“有事找你。”
“你先等一下……”
我突然感觉不对,空气当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悄悄流动,那不仅仅是我的中药汤味,而是一种危险的气息,像是一种有形的、疯长的食人植株,正从各个缝隙里蔓延进来并迅速生枝长叶,很快就要把我缠绕吞没了。
我扔了话筒冲出门去,厨房门大开着,灶台上的药罐子下面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一股浓重的煤气味扑面而来,我扑过去死命关了煤气阀门,又屏住呼息冲进阳台拉开了窗子,返身把房门也打开了。
惊魂甫定,这才听见老K还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我抓起话筒。
“你干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老K急切地问。
“我忘了关煤气,不过已经没事了。”我喘息着。
“你总是那么丢三落四,神思恍惚的,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把房子也点着了!”
老K这种人,就算是关心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我心有余悸地放下电话,四肢突然感到一阵瘫软。
真是奇怪,早上熬完药后我记得自己把火关掉了?
以后真是不能再这样大意了。
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上班的人们都走光了,楼里非常安静。
小花猫喵喵地叫着走过来在我的脚边蹭着,我起身走进阳台,像往常一样从窗台上取过牛奶瓶,倒了一点牛奶在它的小食盘里。
小花猫走上来低头在盘子里舔食起来,我弯腰看了一会,就直起身离开了厨房。
当我再次走进厨房的时候,小花猫躺在地上,样子很怪,我从来没有见它有过这种表情,当我伸手去触它的时候,我才明白,它已经死了。
我跌坐在椅子里,难以置信,刚才它还好好的……
当我的目光落在空了的小盘子上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送牛奶的工人为了不打扰我的睡眠,每天早上都按惯例把奶瓶放在我的窗台上。
我冲到药罐前,疯狂地把那一碗煮好的中药汤倒进了便池里,放水冲净,又把冰箱里所有的食物倒进了垃圾桶,我停下来四处看着,搜索着可疑的东西。
最后我坐下来,平静着心跳,大脑急速地思索着。
我明白王浒已经坐不住了,他在一步步向我逼近,他在不动声色地实施他新的计划。我猜不出下一步他会怎么做,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紧张刺激。
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继续下去,但我的良知告诉我这事不能就这么虎头蛇尾的完结了,我不会被他吓倒的。
当深夜来临的时候,我又一次走进阳台。这回我没有贸然拉开窗户,我想观察一下,有没有人试图在我打开窗户的瞬间,模仿恐怖分子的做法,给我扔进一颗炸弹……
我在窗前停留了很久,直到确认一切正常,才悄悄地拉开了一条窗缝。
出乎我意料,我的一声“王浒”刚刚出口,对面楼上几乎所有的窗户竟都在一瞬间打开,我感觉到那些暗中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的窗口,而唯独王浒的窗前没有丝毫动静。
尾声
王浒终于投案自首,交待了他杀害一个女孩的全部过程。不知道他有没有对警察提到我的“恶作剧”对他自首所起的重要作用,有没有提到在一声声“王浒”的呼唤声中度日如年的黑暗时光。只听说他对审问他的警察表示,这种日子他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他只想赶快进监狱或者上刑场。
电视上从此再不见了王浒的身影,这件事在城市里轰动了一阵,也就烟消云散了。
一个月之后,我正在吃早餐,手里习惯性地拿着报纸浏览。我看到了关于这件案子的报道。
王浒将受害人抛尸在他的家乡磨盘山水库里,尸体的打捞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也许那女孩儿已经被水库里种类繁多的鱼类吞吃一净。
看到这里,我的胃突然抽搐起来,我起身奔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呕吐起来,一直吐出了黄色的胆汁。
从此,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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