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4:55

深雪力作:《玫瑰奴隶王》

  《玫瑰奴隶王》,是香港美女作家深雪的又一部力作。依然是那么虚无飘渺,悬疑诡谲,堪称小说魔术师的深雪,再一次显示出她诡异而有灵气的魔力。

  这里有两间当铺,两个老板。典当物要不要加倍?而回报,又可会更多?当运气、青春、年寿、四肢五官通通加倍典当出去之后,所有参与的人均希望成为命运的主人。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纵然再高高在上,再称心如意,还不是奴隶一个?最多可努力一点,大家争着成为奴隶王。


作者:深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4:56

第11号当铺

  城市的中心,高耸的玻璃商业大厦的顶楼,开设了一间当铺。

  第11号当铺。

  当铺内有一百人,全女班,在布置得极有品味的办公室里,忙碌地工作。办公室是米白色的,并非一般间板式的格局,而是国际大都会最先进的开放式装修,就连老板的大房间也是玻璃房,景观开扬,一百人的日常运作,全都一目了然。

  米白色的沙发、书桌、座椅、文具、计算机、地毯,就算不利用冷气,这一天一地的米白,都造就了冰冷的感觉,这个办公室,有北极的气氛。

  而那些来来往往的女子呢?她们全都身形纤巧修长,脸容雅致,化淡妆。她们有些坐在计算机前工作,有些正与客户联络,另外当然也有些在办公室中走动。忙碌专业,就如任何大都会中的能干女性。

  稍为特别的地方是,她们穿制服,米白色连身裙,腰间有米白色的腰带,脚上则是两吋半的米白色高跟鞋。

  她们的面部表情很少,无人欢笑,无人大声讲话,更无人会谈私人电话。每一分每一秒,她们也专注于当铺的工作。极地的白熊与企鹅也有玩乐时候,但这班漂亮女人没有。她们像北极的冰柱,只是她们会行走。

  当女人漂亮但却欠缺面部表情时,就显得诡异了。当一百个这种的女人走在一起,画面当然更诡异,明明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却像是美丽的女机械人。

  每天下午三时至七时,第一百零一个女人便会在第11号当铺出现,她与其它米白色的女人不相同,她是突出而受注目的。

  她不穿米白色,她可以穿任何喜爱的颜色。她的身形很修长,有近乎完美的身形比例,有时候她的衣着很端庄,像一个高级行政人员;有时候则很神秘,像一个古堡女伯爵。而她最喜欢的打扮,则是带着S/M味道——上身是露出乳沟的tube top,脖子偶尔会缠上铁链,手腕上则戴上一圈又一圈窝上尖钉的皮圈,下身则是黑胶短裙与系上绳子的长靴。这种打扮,就算不手执皮鞭,也有一种冷血的威势。

  今天,她便穿上一件黑色胶背心,下身是紧身胶裤加长靴,胶裤的侧边可以看见皮肤,在系上交叉绳子的设计下,长腿的皮肤一览无遗,非常非常的性感,而且很具霸气。

  当她由门口走进当铺的一刻,那一百个米白色的女人便必恭必敬,她们停止手头上的工作,谦卑地称呼一声:“Mrs.Bee”。

  Mrs.Bee旁若无人地走过,仿如摩西渡过红海,既有气势又唯我独尊。米白色的女人一个个垂下头以示尊敬,她一边领受着众人的敬意,一边往前走 ,朝她的办公室方向走去。

  “Mrs.Bee”“Mrs.Bee”“Mrs.Bee”……

  蜜蜂太太之声响之不尽。她就是她们的蜂后。

  当Mrs.Bee坐到那张雪白的云石桌面后,三个米白色的女人就走前向她报告:“那间第8号当铺的大客户孙卓刚刚取得第四次格林美音乐大奖,香港那边的老板对孙卓的命运操控得宜。”

  Mrs.Bee响应:“韩诺一向运筹帷幄,只是那个阿精不像样。你替我留意着孙卓,如果她的气势稍跌,我们便向她招揽。”

  第二个米白色女人说:“这个月我们的生意额比上个月上升了百分之七点六,但纯利则下降了百分之十二。”

  “原因?”Mrs.Bee皱了皱眉。

  米白色的女人便说:“我们放了太多资金在718946和865791的身上。”

  Mrs.Bee叹了口气:“是哪两个clients?”

  米白色的女人回话:“是那个因小产失去儿子,想以丈夫的际遇换回儿子灵魂的case;另外,是财团老板意图得到大生意的典当。”

  Mrs.Bee问:“他用什么典当?”

  “他用最深爱的嗜好高尔夫球运动作为典当,以后他听见‘golf’这个字就心有余悸,更遑论踏足高尔夫球场,我们用了一笔大额资金去制造这种恐惧症。”

  Mrs.Bee脸色稍微一变,便说:“一宗小生意,运用大笔资金做什么?”说罢,朝那刚发言的米白色女人瞪了一眼。

  这个米白色女人顷刻全身僵硬,面露惊惶之色。

  当Mrs.Bee望向第三个米白色女人时,这个乖巧的女人便说:“Mrs.Bee,十五分钟后有预约的客人。”

  Mrs.Bee问:“今日有多少个client?”

  米白色女人说:“就这一个。”

  Mrs.Bee目露凶光,“一个?”她囊慌淖烂妫“叫sales team那班人在我见客后开会!”

  三个米白色女人面有难色地退下去。

  忽然,Mrs.Bee又截停她们,“还是不必了。”

  下属朝她望去。

  Mrs.Bee冷笑,“开什么会?既然是废物,难道我要白养她们?”

  大家已知不测。

  Mrs.Bee继续说:“请她们去游乐场。”

  米白色女人各自在心中屏息静气,她们隐藏着害怕的神色,遵照老板的吩咐到sales team把消息通知那为数十五人的小组。十五个女孩子全都脸色煞白,但又不敢反抗,只好互相对望,放下手头工作,随着引领她们而行的同事,走到升降机前,等待自动门开启,继而无奈地踏进内。

  这是十分惊栗的一种感受,在这第11号当铺上班的女人,没有人乘搭过升降机。

  她们从来不用由地面上升到这顶楼,也从来未试过由这一层下降到地面。

  这一百名员工,自有知觉开始,就出现在第11号当铺之内。

  无意识地来了,从来不知去处,也但愿知觉永远留在第11号当铺,不用经历任何陌生又不可探知的事。

  明不明白从来未曾乘搭过升降机的可怕?

  而且,根本不知道,升降机是升或是降,目的地在哪一层。

  升降机内有信号,横列的一排数字闪灯顺势由左至右闪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到顶楼第八十八层。当闪灯停在第八十八层之时,众女还以为她们已到达目的地。可是,升降机的闪光再次亮起,又由八十八层一直向左闪,八十七、八十六、八十五、八十四、八十三……

  十五个米白色的女人在皱眉、冒汗、抖震。命运无从自决。也难怪,她们从来未曾乘搭过升降机。

  自某一天开始,她们便没有记忆,每天在第11号当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睡眠过吗?有用过餐吗?有回过家吗?只知,每天有知觉之时,已身在第11号当铺工作。

  眼看闪灯又降回第一层,以为升降机的门会开启,闪灯却又忽然乱闪,升降机迅速回升,十五个女人都觉得有点站不稳了,然后,升降机突然停下来,门打开。

  传来了悦耳的音乐,“叮叮叮叮……叮……”

  像音乐盒中那些清脆童音。

  升降机的门已全然开启,十五个米白色女人的眼前,是一个童话天地,这里一切色彩缤纷,有旋转木马、秋千、摊位游戏、还有奇幻小屋。音乐在响,木马转秋千摇,摊位游戏上的彩色瓶子前后摆动,奇幻小屋的三个大门开开合合。

  精致、可爱、梦幻一样的感受。然后,天空甚至落下花瓣,一片一片,带着甜薄的香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4:56

  十五个米白色女人,不由自主地流露笑靥。真是意想不到。

  忽然,从奇幻小屋走出一头绵羊,雪白的绵羊朝那群女人走去,走到一半却又折回奇幻小屋,女人看着,下意识地跟着牠走,鱼贯步入小屋内。

  绵羊不见了。

  十五个米白色女人全都坐下来,这是一个小型表演台。约有五十个座位,她们全坐到前两排去。在表演开始之前,她们心情兴奋,引颈以待。忘记了工作上的成绩欠佳,忘记了被驱赶进升降机的恐惧。

  游乐场内的奇幻小屋是一个快乐的地方。

  忽然,台上灯光一亮,射灯照向中央。没有魔术师,但有一个魔术大柜,原来它就是主角。

  六呎高的魔术大柜由四块长方形的木板组成,自动地在观众跟前分拆又组合。大柜在台上作出缓慢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台上空无一人,然而,台下有一位观众,作出单手掩胸的惊喜状,不知她看见什么,只见她兴奋莫名地笑着走到台上。

  只有她一人看见,有人在台上请她走到台上。

  女人很有兴致,朝台下观众挥手。

  她走进大柜内,大柜便合上了,继而快速地旋转了两周。

  当四块木板再度拆开时,刚才的女人已经消失了。

  女人的失踪,引来台下一遍掌声与欢呼声。

  在掌声之中,又有乍惊乍喜的脸孔,这次是两张脸,她们流露着被请上台的荣幸。

  但谁是请她们上台的人?台上,根本无人。

  这两个女子,手牵着手,笑脸如蜜,比恋爱更幸福。

  四块木板围着她们,两秒后再打开,她们便消失了,台下再次掌声雷动——

  啪啪啪啪啪!

  这样,十五个米白色女人陆陆续续走上台上去,参加了一次消失的魔术。

  她们去了哪里?台下已经没有掌声和冀盼的眼光了。

  灯光也随即暗淡下来。奇幻小屋由色彩缤纷变成黑暗,而小屋外的游乐场也变得灰暗了,原本童话般的美丽,在游人消失后,一并淡化。

  也没有音乐盒的歌声,那清脆的叮当剎那间停止。

  色彩变灰变暗,最后,甚至瓦解。这地方蒙了尘,缠了蜘蛛网,枯了的叶子随风而飘荡,空气中有一阵霉臭的气味。

  奇幻小屋内那个舞台,漆黑一片,大柜的轮廓依旧,并没有在黑暗间消失。

  如果,你能向上望,你会看到什么?

  那十五个米白色女人往哪里去了?

  就向上望吧。

  舞台之上,原来是一片穹苍。

  最贴近舞台的半空上,是十五个米白色女人的尸体,她们被吊死于舞台上,那垂下的帐幔,刚好遮掩了她们半吊的双脚。

  大柜没有把她们变走,只是把她们带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半空。

  真的出奇不已!只要再向高一点点望去,便会看见更多的脚在半空吊下来,没有腐化,没有变成白骨,只是一条条胖瘦适中的腿,女性的修长小腿,在半空的不同层次中露了出来,数目之繁多,景色之壮观,仿如夜幕中闪烁的星星,成千上万,布满舞台之上神秘又见不得人的空间。

  原来,消失的魔术的出处就在舞台的顶部。

  Mrs.Bee在顶层的办公室,舒舒服服地躺在贵妃椅上狂笑。

  她把不顺眼的下属送到她的游乐场中,看见她们的下场,她便欣喜若狂了。把不合意的人送死,她便快乐。

  Mrs.Bee笑得很狂很狂,有为所欲为的快感。

  “哈哈哈哈哈!”笑得天花乱坠,漂亮修长的手臂向半空摆了摆,然后又掩着嘴,妩媚娇俏。

  笑了一会,她便说:“你看,我差不多能与你相比。”

  说着的时候,双眼闪出狰狞奸邪的目光,向空气闪亮出一股意图沟通的信号。

  忽然,Mrs.Bee的表情骤变,她由妩媚邪恶变成精明内敛,姿态亦不一样。她坐得挺直,左手撑在大腿上,气派刚阳,眼睛望向刚才她躺下来的一端。

  姿态彷佛已变成男人。而声音,也变成如男人一样。男声的Mrs.Bee说:“是的,我为你骄傲,你早已是她们的主人。”

  这一句说罢,Mrs.Bee的头摇了摇,脸上表情变回女人应有的旖旎。她用女声说:“啊,呀,你喜欢就好了。”

  瞬间,又变回男人的表情和男人的声音:“哈哈哈哈哈!” 还加上男人的笑声。

  男人在笑,间中又混杂了一、两声女人的娇笑。男与女混合的笑声,出自同一张脸孔之上。Mrs.Bee美丽的脸,复杂地交替混和男与女的表情,她一身二用,自己与自己沟通。

  心情大好。她的残忍,得到了她所爱的男人的赞扬。她最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如果人死了他不快乐,牺牲那么多人来做什么?从半空吊下来的一双一双玉腿,就会失去意义。

  女魔术师的法术,需留给最知心的人去观赏。

  这些年来,Mrs.Bee的岁月都靠这个男人和这把男声支撑着,有他,就有她。

  女人的身体内,有最庞大的生存意志,那就是支配她的男人。

  Mrs.Bee妩媚地说:“我希望你能多留片刻。”

  男人表情迅速降临:“大男人不能长久附在女人身上。”

  Mr. Bee笑说:“那么你出来吧。”

  男人的声音说:“我们找一个时刻。”

  Mrs.Bee听着这约会的预告,表情显得愉悦。

  继而,男人笑,女人和应着。

  Mrs.Bee问:“你满意不满意?”

  男人的语气变得强硬,Mrs.Bee的皮肉表情严厉起来,“你岂能令我不满意!”

  Mrs.Bee瞪着眼,屏息静气。

  忽然,她口中传来男人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顷刻又变回女性化,“哈哈哈哈哈!”她急急陪笑。

  没有任何事比令他不满意更可怕。刚才的一刻,心有余悸,“哈哈哈哈哈!” 娇笑声掩饰着恐惧。

  在她的笑声中,对话渐渐终止。Mrs.Bee的脸上掠过不舍的神色,男人的表情已离她而去,她知道,她又回复孤独—— 一个人一个心一个思维的孤独。

  男人走了,来了之后又走,于是女人便舍不得。脸上流露着神色静止的阴冷。

  她害怕他,更舍不得他。

  把眼睛合上三秒,然后又把眼皮张开。他走了,一切重新归位。

  她掠了掠长发,松了松肩膊的肌肉,继而随便地双手一拍,发出命令:“见客!”

  她坐着的那张贵妃椅便作出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当旋转了一圈之后,重新呈现大家眼前的Mrs.Bee已转换了身上的衣着,比起刚才的一身打扮,现在这一套明显是行政人员的打扮,西装外套与长西裤,甚至连一把长发,也盘成大髻,稳重地靠在脑后。

  办公室的房门被开启,Mrs.Bee离开了贵妃椅,向前行,在灯光仍然未放尽之际,跟前便出现了一张长书桌。她坐上另一张大班椅,双手放到书桌上,手掌合拢,然后,房门就完全开启了,她便朝进内的人微笑,那种笑容,一看而知是生意人的笑容。Mrs.Bee的心神归了位,她忘了把下属送死的快感,忘了被男人探访的愉悦,此刻,一心一意,她要做她的生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4:57

  从房门走进来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衣着轻便,表情生硬,她是新客人,第一次来。

  少女坐到Mrs.Bee跟前,Mrs.Bee翻看靠在左边的记事簿,找到少女的名字,“Charlene Chan?”

  少女点头,然后乖巧地称呼一句:“Mrs.Bee。”

  Mrs.Bee欣喜地问:“你已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说:“接待的那位姐姐告诉我。”

  Mrs.Bee问:“Charlene,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少女的眼珠溜了溜,礼貌地说:“我的同学说,你们助人达成心愿。”

  Mrs.Bee点了点头,流露着光明而诚恳的神情。

  少女不期然非常放心,笑了笑,说:“我看见了Julianna的父母不用破产,更意外地得到一笔横财,于是她父母送了她到美国读书。”

  Mrs.Bee也不介意领受功劳,她愉快地说:“能够帮助她是我们的荣幸。”

  少女笑容纯真而灿烂,“于是 Julianna 告诉我,我有心愿的话,可以找你们——第11号当铺。”

  Mrs.Bee继续为她注入强心针,“我们不会令你失望。”

  少女轻轻点头,告诉Mrs.Bee:“我希望会考合格。”

  Mrs.Bee问:“就只是这样?”

  少女点头。

  Mrs.Bee在心中盘算,这只是一宗小生意,实在太小了,于是提议,“最好可以科科有A级成绩。”

  少女瞪着眼睛:“可以吗?”

  Mrs.Bee扬起眉毛,眼神含笑,“还可以保证你进大学。”

  少女喜出望外,“真的吗?”

  Mrs.Bee问:“你想不想要?”

  少女缓缓地摇头,“想也未想过。我一向的读书成绩只是中下,我的愿望只是会考合格,为了令妈妈开心。”

  Mrs.Bee听罢,便问:“令尊身体好吗?”

  少女告诉她:“她有糖尿病,身体不算好。”

  Mrs.Bee心中有数,“你放心,我们会保证你学业成绩优秀,除成为‘十优状元’之外,在大学内也名列前茅。”

  少女深深感动,俯身真诚地道谢:“谢谢你啊!”

  Mrs.Bee的眼神放软,温柔地说:“但你知道,我们是有条件的。”

  少女明白地点头,“Julianna说她答应你替她减寿,而我,也想以我的年寿来交换考试成绩。”

  Mrs.Bee的神色有点为难,“但你原本只要求会考合格;如今我们为你准备了康庄大道,要求就要合理地提高。”

  少女紧张起来,“我可没有什么拿得出来。”

  Mrs.Bee体谅地说:“我明白,你珍惜你的健康、爱情、四肢、内脏,你不希望用来交换。”

  少女垂头,有点不好意思。

  Mrs.Bee便说:“但不用怕,我们不会勉强客人。你所珍惜的一切,皆可以保留。”

  少女又再笑起来,流露着感激的表情。

  Mrs.Bee继续说:“但是,一些你原本不珍惜的东西,我们希望拿走。”

  少女望着她,还未懂得反应。

  Mrs.Bee说:“我知道,班上的Mable Wong与Gigi Yu常常欺负你,又说你坏话。”

  少女缓缓地说:“是的……不过……”

  Mrs.Bee说:“我要拿走她们在未来十年的运气!”

  少女反射性地问:“关她们什么事?”

  Mrs.Bee微笑,“是的,不关她们的事,但更不关你的事,你们根本不是朋友。”

  少女迷惘起来:“但是……”

  Mrs.Bee引导性地说:“那么就是敌人。”

  少女缓缓地问:“这样做,好像很卑鄙。”

  Mrs.Bee大笑,“哈哈哈!”然后便说,“但待薄了她们,你的运气便会好转。”

  Mrs.Bee的目光明亮,目不转睛地望进少女的眼睛内。

  她再说:“做人,首先要懂得为自己,以及铲除敌人。”

  少女皱起眉头:“她们真是我的敌人吗?没有这样严重吧!”

  “告诉你!”Mrs.Bee把脸凑到少女的眼前,“那两个人,会在以后日子阻碍你,她们能够进大学,而你?一生成为她们取笑、看不起的话柄。”

  少女的神色又再惘然了。

  Mrs.Bee退后,吁出一口气,再说:“你不肯,我也没有办法,你的交易我帮不到你。”

  少女着急起来:“不要!”

  Mrs.Bee又笑,“那么,你便要损人利己。”

  “损人利己。”少女呢喃地重复。

  Mrs.Bee语带命令,“由今天起,你要紧记这一句。”

  少女抬头望着Mrs.Bee,“损人利己。”这一次,少女的眼神坚决,也有点阴冷。

  她渐渐地信服起来。

  第一次光顾当铺,她的灵魂便被收买了——预料之外地,不知不觉地。

  第11号当铺的老板为她的客人灌输恶念。

  Mrs.Bee暗暗冷笑,她知道,只有这样,这个女孩在以后的日子,才会不断重来。

  不肯用自己的珍宝来典当吗?不用怕,可以用人家的。

  盗用了别人的青春、运气、爱情、事业、快乐、健康……来换取私欲。

  第11号当铺如此鼓励客人。

  少女的眼神渐渐近似Mrs.Bee的,她问,“那我该怎样做?”

  “放心。”Mrs.Bee报以一个亲善的微笑,“你毋需作出任何卑劣的行径。”

  Mrs.Bee拉开抽屉,拿出三个流行的卡通人物小襟针,在那分别是猫头、熊仔头、熊猫头的襟针下,配有一句充满爱意的话:“You are mine forever.”

  你永远是我的。

  Mrs.Bee告诉少女:“把这三个襟针送给Mable Wong和Gigi Yu,让她们扣在日常所穿衣服或携带对象之上,你的责任便完成。”

  少女把熊仔头的小襟针放到手心,念着她那一句话:“You are mine forever.”然后,有点不安,她问:“你的意思是……”

  Mrs.Bee便说:“我招收她们成为新会员,我没收了她们未来的十年运气。”

  少女呻吟,“啊……”

  Mrs.Bee告诉她:“然后,便保证了你的将来。你看,你的妈妈会多么为你感到骄傲!你真是孝顺女!”

  少女眨了眨眼,深呼吸。

  “即是说,”Mrs.Bee替她总结:“你只用十年阳寿,便作出了超值的交易!”

  “超值……”少女仰头又再吸一口气。

  “是呀!为了替你达成孝顺的愿望。”

  “我……”少女不知应否反悔。

  Mrs.Bee重复那一句话:“损人,利己。”

  少女就像着魔一样,不停地摆着头,她喃喃自语:“损人……利己……”

  Mrs.Bee看着,知道也差不多了,便说:“我们握手吧!”

  Mrs.Bee站起来,在少女跟前伸出她的纤长右手,少女看见那漂亮的手,也伸出她的手来,在一种有压力的心情下,与这当铺的老板达成协议。

  双手一握。

  然后,一切已无从后悔,只余下交托给当铺老板的单程路。

  损人利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4:58

  Mrs.Bee放下少女的手,少女的表情显得僵硬。

  Mrs.Bee说:“如果,你要愿望成真,不要忘记那些襟针。”

  接下来,房门开启,一个米白色女郎进来把少女带走,少女会被送往升降机前,重新返回地面,然后在踏出这幢大厦之后,回到现实的世界。如果,当她回头一望,便会发现,这幢大厦并不存在,第11号当铺,会神秘地隐没在不需要被探究的空间内。

  余下日子,倘若她有不满意,又或是有投诉,也不会找着门路。第11号当铺,不会为没有利润之事开门,她会永远找不着它。除非,她另有愿望要达成,另有生命中的重点可以呈上典当。或者,另有损人利己的勾当与老板商量。

  第11号当铺,作风决绝硬朗。货物出门,所有售后服务也欠奉。

  第11号当铺,也擅长迫善为恶,间中也会迫良为娼。

  如果每一间当铺也有特色的话,这一家,最著名于此。

  少女在恍恍惚惚的情绪中离去。而完成了一宗生意的Mrs.Bee,站了起来,离开大班椅,右手在空中一弹,香烟竟在手中出现,左手在空中一伸,打火机也跑出来了,这种小魔术,Mrs.Bee无时无刻都在玩弄。

  她燃点烟,吸了一口,表情有点冷。

  Mrs.Bee再吸一口烟,然后叫唤下属:“明天有多少个约会?”

  一个米白色女郎蹑手蹑足走入房间,然后说:“明天……没有。”

  Mrs.Bee不能置信地望向她,“没有?”

  女郎吓得身子微微缩向后。

  第11号当铺一向生意不佳。因此,使用的旁门左道也最多。

  Mrs.Bee正要发脾气之际,房间外又走来了两个米白色女郎,她们焦急地向Mrs.Bee汇报:“有人闯上来。”“是第7号当铺的人。”“他们说是上头派来的!”

  Mrs.Bee走出房间,看见迎面而来的一众男人,他们由一盛年男人带领,随后的七个男人却是年纪老迈的,他们穿过米白色的办公室,影象十分突出,不独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且,他们的衣着亦令他们轻易地排众而出。

  走在前头的盛年男人头发染成蓝色,身上是充满“崩味”的破皮革。外露的一双手臂上,都刺有纹身,右边手臂的最上位置,有一小片玫瑰纹身,而左边手臂上有三分之二的肌肤也是玫瑰图案,一朵朵红玫瑰在蔓藤上生长出来,有半开的,也有盛放的。玫瑰花田,在男人健壮的身躯上滋养生长。

  这个男人长相英挺,目光如炬。气质有点妖邪。或许,受一身的玫瑰影响。魅力非凡中,透出诡异的能量磁场。

  跟在他身后的七个老翁,皮皱肉松,头发脱落。有的走起路来身子也挺不起来,另外,大肚腩(大腹便便)的看上去便更滑稽。更出奇的是,这班老翁,与领着他们而行的男人品味一致,全部衣着前卫,充满妖邪的夜间街头气息,实在与品味简约俐落(利落)的第11号当铺不配合。

  Mrs.Bee从未见过他们,看见他们一身奇装异服,而且七老八十,便更面露不屑的神色。这样闯上来,又怪形怪相,她实在挤不出任何更有礼貌的表情,便朝那走在最前又最年轻的男人说:“有何贵干?”

  盛年的男人停下来,深深地望进Mrs.Bee的眼眸内,男人的目光内有一种慑人的力量,Mrs.Bee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分。

  瞬间,甚至对这样一种深邃的目光有点错愕。

  Mrs.Bee知道,来者不是泛泛之辈。

  男人说:“你这种女人,不适合做生意。经商之道,在乎手法明澄。”

  外表妖邪的男人,在Mrs.Bee跟前第一次与她说道理。

  Mrs.Bee被他这么一说,心虚之余,眉头立刻皱起,她不甘示弱:“胡乱说话,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盛年男人冷冷地弯起一边嘴角,说:“死路?我与你半斤八两,甚至……我有你违抗不了的旨令。”

  站在后面的一个模样怪诞的老翁递上一张纸,男人接过来,在Mrs.Bee眼前一扬,他说:“我是公爵,奉命接管第11号当铺,从今以后,第11号当铺收归第7号当铺旗下。”

  Mrs.Bee朝那旨令望去,不用细看她也知道,这是真正由上头派下来的旨令。然而,她不肯屈服:“我的当铺就算要被接管,也不是被你这种不知所谓的人管。你看你,低级、无品味、三教九流……”然后,她向那些老翁打量,加了一句:“老不正经。”

  名字为公爵的男人却毫不动气,他只是再次深深地望进Mrs.Bee的眼睛,他像永远都能比别人看多些什么。

  公爵的目光一到,Mrs.Bee 惟有屏息静气,合上嘴巴,奇异地被一种迫不得已的气氛包围。

  公爵笑着说:“你的年岁只是被年轻的容貌所遮掩,说到『老』,这里所有人哪及得上你?百岁老人!”

  Mrs.Bee目光内有怒气,“这件事我要先向上头交涉。”

  公爵笑了两声,像听到笑话一样,然后才说:“别以为与上面有关系便可以做蚀本生意。这种可笑的生意额,谁保得住你?”Mrs.Bee意图反驳些什么之际,公爵又趋前说:“不是懂两道魔术就能瞒天过海。”

  面对着彷佛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的人,Mrs.Bee感到浑身不舒服,眉心锁得更紧。

  公爵又再笑了笑,表情欢容:“别说我不为你们打算,我接管了你们之后,这里所有员工数目不变,无人会被裁掉。”继而,他故意笑得更灿烂,对着Mrs.Bee说,“包括你,我出名宅心仁厚。”

  Mrs.Bee双眼微微瞇起,然后又再张开,这一次,她的语调明显缓慢起来:“但是,我出名不仁不义。”

  她告诉眼前人:“好,你要接管我们?我就要我这里的人,全部给我去死!”

  说罢,就冷冷一笑。她一个也不要留下给他。

  Mrs.Bee 阴冷的表情凝在脸上,看到她这表情的,只有公爵和他的手下。但是,有反应的不是有眼睛的人,随她的阴冷而作出配合的,是那百多个米白色的女郎,她们蓦地停止了所有思想、动作,统统放下手中对象,像小学生那样,乖乖地一个接一个列队进入升降机,木无表情,双眼无神,分批走入升降机内。

  公爵知道Mrs.Bee有异,是故瞅了她一眼,公爵的眼神,不屑之余,亦表明了他的不赞同。

  Mrs.Bee仰起她极美的侧面,以她的魔术手变出香烟,香烟一碰上嘴唇,烟便燃亮了。这一次,甚至不必使用打火机。

  在她吸了第一口烟之时,第11号当铺的玻璃外墙,有了第一次的碰撞声,“砰!砰!”

  公爵与他的手下朝声音望去,看到一幅奇异的画面,数个米白色女郎,由上而下跌坠,数个之后又是数个,连绵而下,像一场雨。

  女郎在她们老板那无声的指使下,走往天台自杀。一批又一批,驯服地在Mrs.Bee与公爵眼前跳下来。

   Mrs.Bee微微一笑,优雅地吸她的烟,还喷出袅袅的轻烟,像幽魂一样的曼妙。

  公爵皱眉,他虽然不满意,然而语调仍然带笑,他对她说:“别浪费你的雕虫小技。”

  当Mrs.Bee把视线溜向公爵的脸上时,在那四目交投的一刻,冷不防Mrs.Bee的神态顷刻便怔住,继而是愕然,然后是全身的僵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4:58

  她说不出话。

  在公爵带着笑意的目光内,牵引了一股引力,这引力既温柔又强大,控制了跟前这个残酷不仁的女人。

  公爵催眠着Mrs.Bee。Mrs.Bee领受着这股引力,心有不忿,但无从违抗。

  她的冷酷,敌不过他的意志力。

  公爵带笑说:“命令你的下属停止跳楼。”

  Mrs.Bee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垂下手中的烟。然后,玻璃窗外不再出现往下跌坠的女郎身影。

  公爵说:“接管你,你那么不情不愿,又迫下属去死,我也不想看见。不如,我们暂且合并,第7号当铺进驻你这间第11号当铺。”

  公爵收敛了他那双催眠的眼神,等待她的首肯。

  Mrs.Bee重新掌握自己的能力后,在紧接的下一秒,她并没有选择回答公爵的问题,在能力回归的一刻,她的头一摇,眼中闪出晶亮目光,手一摆,她与公爵便置身一个幻影之中。

  他有他的催眠,她有她的幻术。

  魔幻的玫瑰包围着她与他。公爵眼前一黑,那办公室的环境换成黑暗的四周,然后,他看见,刺在他身上的一大片玫瑰花,由平面变成立体,剎那间得到了生命,纷纷由他肌肤上冲出来,连花带刺地生长,他的肌肤变成了土地,土地上的玫瑰是笼牢,紧紧围困着他。

  公爵在这片玫瑰中感到心寒,这是他生出来的笼牢,他困住了自己。玫瑰千朵,成为了心魔。

  自己困住了自己,他走不出去。

  忘记了这是一个冷酷女人的幻术,公爵只看到在千朵玫瑰之下的压迫感。

  出其不意,便堕进Mrs.Bee的幻术圈套。刚才公爵的催眠才占了上风,不消半个回合,Mrs.Bee的幻术却又乘虚而入。

  玫瑰笼牢内,公爵走不出来。怎走得出?

  这玫瑰,诞生自他的生命。他自己才是元凶。

  无助了,甚至是绝望。

  Mrs.Bee看到她的幻术成功了,于是阴冷无声地笑,头脑摇着,洋洋得意,而且不屑。从她的角度望去,既看不见玫瑰,也看不见笼牢,她只见公爵惊惶迷惘地上下顾盼,双手在空中探求,寻求出路。

  她觉得这免费默剧很好看。

  其它男人在这种境地下,或许会发怒、咆哮、使用暴力,统统都是为了从绝望中得到生机。而公爵自发性的下一步却显得毫不男性化,他在无助的困境中,选择了哭泣。

  压力太大、环境不如意、面前的道路太暗。心中有一万吨要抒发出来的情绪,受困了,彷徨了,痛楚了,悲愤了;于是,他哭。

  眼眶变红,他流下眼泪,玫瑰花笼中,有哭泣的他。

  Mrs.Bee正意图取笑他的眼泪,可是,当眼泪滑到公爵的下巴时,Mrs.Bee便痛了,那疼痛的位置在心间。她痛得需要用手按着心房,腰也弯了,而且,脸色发青。

  她不明白,她何以会心痛。居然,敌人的眼泪征服了她。

  幻术就此消失,胜负,从来出乎意料。

  这两个人,各自赢了一点,又输了一点。半斤八两,出奇制胜。

  公爵拭去脸上的泪,站直身子,他已一切完好。他望着痛得蹲在地上的女人,他自己也预料不到,无意识的眼泪,在这回合战胜了她,真是无心之得。

  Mrs.Bee从苦痛中抬起头来,盯着他,说:“了不起。”

  公爵吸了一口气,既然暂且赢了,便不应浪费这机会,他说:“一言为定,第7号当铺进驻第11号当铺,以后平分春色。”

  Mrs.Bee但觉呼吸畅顺了一点,她喘着气响应:“直至再定输赢。”

  公爵无声地笑了笑,响应这女人的好战,说:“看看鹿死谁手。”

  Mrs.Bee终于也能好好地站起来,说:“如果最后你能赢我,我会在毫不反抗之下让你接管我的当铺。”

  公爵接下去:“然后,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Mrs.Bee微笑,“只恐怕你最后只能成为奴隶,看看最后是谁不得好死。”

  公爵说出最后一句,“那么,我们走着瞧。”

  说罢,公爵与他的手下便往回路走,他们转身离开这间即将会一分为二的当铺。

  Mrs.Bee望着公爵的背影,心想,这个男人其实并不难看,只是……

  没有品味。

  “哈!”她仰天尖笑了一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4:59

第7号当铺

  公爵办完公事后,便与他的七名手下返回第7号当铺的原址。

  在路上,那七个老翁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才在第11号当铺的那一幕,“哗!那个女人多狠毒!”“这种女人,该早早死去啦!”“她早已死掉了,如今要她死,又死不去!”“不过那个女人身材不错!”“喂!李老板,你会如何对付那个女人?”

  公爵替他的七名手下命名为忠孝仁爱礼义廉,名字虽古老,但公爵就是喜欢其含义。见微知著,大概已了解到第7号当铺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喂!李老板!”

  他们是这样叫唤他,公爵姓李,原名李志成,名字稳重、普通、传统。

  公爵转头,摇头皱眉摆手,“放工时间,不说公事!”

  而且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说值得想?公爵的心内,是另一个女人的画面,他归心似箭。

  一行八人,走进一家名为“沉鱼落雁”的茶庄,刚刚踏进那扇形门内,公爵便面露欢容,整个人了无牵挂,轻松自在。

  “沉鱼落雁”就是第7号当铺的名字,这家当铺,表面上是家茶庄。

  公爵走过茶庄大堂,他的伙计便对他说:“李老板,考考你今天的天眼通!隔三尺看看我手心内的是什么茶?”

  伙计张开手,内里是茶叶一撮,形态真的难以辨认。

  公爵走着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说:“放工时间,不要浪费脑力嘛!”然而多走两步,他还是忍不住说出答案:“冰清玉洁黄山毛峰!”

  伙计满意了,他把茶叶放到鼻前,响应公爵一句:“幸有冷香!”

  另一名伙计则说:“李老板百发百中!”

  公爵笑意盈盈,一直步上二楼,他摩拳擦掌,一看而知是相会美人之态,他喃喃自语:“猜茶叶有什么好猜?猜我美人在哪间厢房更有雅致!”

  在步上二楼之时,公爵已听到音乐,毫无意外地,是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这一首是《Black and Tan Fantasy》。

  Duke,就解作公爵。

  这一首比较旧,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录音有点刺耳,喇叭声尖而寒。

  二楼有三个房间,并排在公爵跟前,他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后是中间,好像有点犹豫了,最后他决定由中间那一间步进,一边行一边说:“美人……”

  中间的房间却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点落空,他猜不中。爱着那个女人,心水就不清,因此,天眼不通。

  背后传来一阵声音,公爵随着声音转头而看,笑容只有更灿烂。

  从门上珠帘而来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约六十多岁,比公爵大上好一截,幸而脸容秀雅,纵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瞒不到别人的折纹,唇旁有风霜,但姿容仍然俱佳,还配得上“沉鱼落雁”四字形容。她笑着迎向公爵,步履含蓄,双手手掌交叠身前,颇有闺秀风范。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那种海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长度为足踝以上三吋,质料为棉麻混合,色泽是湖水绿,上有淡淡白花,捆边幼小,色调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脚上,则是小羊皮高跟鞋。

  旗袍衬托着古老的爵士乐,有种破旧的纸醉金迷。

  公爵看着她,双眼不能自制地溢满赞叹,他可以发誓,世上风光,无一处比得上眼前。纵然,这风光其实天天相见。

  他上前拥抱她,“小玫。”声调内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爱妻,二人结合已有数十年。小玫容貌随年月流逝,公爵却没有。

  旗袍的温婉娴雅被埋在男人的前卫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与刺青,和他的年轻健壮,与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极端的对比。

  他盛年,她迟暮,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从来只用来看风光,此刻,风光正明媚。

  调和着他与她之间的对比,是背后的爵士乐。音乐,可中可西,可新可旧。音乐无界限,只有动听与不动听之分。

  他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脸孔,深深地凝视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睛,多了不起,无论是二十岁抑或六十岁,都是同一双眼睛。

  公爵就叹气了。

  “小玫,”他问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娇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公爵说:“我去接管另一间当铺。”

  “成功吗?”小玫关心地问。

  公爵说:“最后变成合并。”

  小玫于是问:“那你满意否?”

  公爵静下来,他笑,然后说:“怎会及得上此刻满意?”

  小玫垂下眼睑,身子在丈夫怀中一软,侧向一旁,她带着羞意笑起来。

  公爵的心随着妻子的动静而变得心软,如世上最柔软的布料,像丝,像天鹅绒,像刚烘暖的棉,像一匹匹发光的绢。

  他享受,他叹息,他发问:“怎么穿回这件旗袍?”

  小玫说:“今天想穿松身一点的,这色泽也正好配衬碧螺春。今天,茶庄来了吓煞人香的碧螺春。”

  公爵说:“他们只告诉我有黄山毛峰。”

  小玫轻轻地在公爵怀中挣扎离开,像只小猫儿。当成功了之后,她便笑着对丈夫说:“泡给你喝。”

  然后她转身,反手拖着他的手,走进这房间内更深处,那里有一张花梨木大床,床的设计很性感,像中国曾经流行的鸦片床,左右两边有长垫褥,中央则是木茶几,上面放的不是鸦片,而是一壶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边垫褥上,动手倒茶,公爵却没有坐到右边,他硬挤到妻子左边身后,热情地从后环抱妻子的腰,把脸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着妻子的体香。神情,是迷样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来,小心烫。”

  他接过了,把茶送往鼻尖掠过,继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转过脸去,她的鼻尖碰上了公爵的鼻尖,“这碧螺春来得好,形如黄鸟之舌,鲜绿带油润,味香醇。”

  公爵以嘴唇轻触小玫的唇,细语:“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后缩,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紧,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开领子上的海棠扣。

  他轻轻说:“有多久没给你造旗袍?过两天我为你造一件。”

  说着之时,他瞇起眼,呼吸也有点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会喝醉人。

  公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胸前便露出了奶白色的西洋通花夹里,也看到了小玫乳房间的乳沟。

  小玫流露宁静详和的笑容,她伸手拨弄公爵那染了蓝色的头发,对于丈夫的热情,她总显得无奈,她的渴求早变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公爵把小玫轻放到软垫上,旗袍的盘扣已全部解开,那半透明的通花夹里下,是妻子纤瘦但略呈暗哑的肌肤。这是六十多岁女人的肌肤,极力保护得宜,然而却避不过宇宙颁布下来的粗糙。那眼神只有二十岁,但肌肤却并不是。

  公爵脱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红色的一片。红色,不是肌肤有异,而是,那无边无际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长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后和手臂上,玫瑰深红,在绿色的刺上盛放,燃烧他对她那耗不尽的爱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5:00

  这爱意连绵在岁月之上,数十年前,数十年后,愈爱愈炽热。玫瑰贪求着旗袍下的优雅,激荡地,他爱死她。

  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男人,他看不见女人的苍老。

  他爱她,她便永远不会老。

  然而,事实是,她的确老去了,他看不见,但她看见。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没有遮掩她的胴体,但如果可以,但愿能够遮掩岁月。她抱着玫瑰花田下的健壮身躯,当年月渐远,她便愈来愈不安。

  没有女人愿意在裸露之时给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公爵的永恒青春,压在她的日渐衰老之上,她所领受的爱意,包含着男人不明白的残忍。

  男人以他的热情表明了他的终生不变,女人便在这热情中自惭形秽。她仍然能享受,但这享受中却有恼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闭上了眼。

  男人的喘气声使玫瑰活生生起来,男人瑰丽无双。女人的眼角渗出了泪。

  第7号当铺日夜充满着茶香,狮峰龙井的清幽,乌龙茶的桂香,大红袍的清逸,铁观音的兰花香,白毫银针的淡薄,祈门红的甜花香……混和在这神秘的空间内。小玫早已惯了茶的味道,但有时候还是莞尔,倘若茶有助清醒头脑,因何这当铺内的所有人脑筋都不灵光?彷佛是避世桃源之地,似乎都看不出真相。

  或许,是这片茶香正中带邪,于是便教人混淆。这里,怎会没有魔法?

  愈想愈悲凉。在玫瑰田中的爱意内,她跌堕在一个悲观的循环中。

  爵士乐为这房间大大增添了性感。小玫但愿她如音乐,因为音乐不会老。

  不知为什么,在拥抱的温暖内,情绪便堕进谷底。控制不到……控制不到……迷离地,明明应该更幸福,可是却变成更悲哀。

  唉……女人有女人的叹息,混进了乐韵中。

  每一夜,二楼传来小号、色士风、喇叭、钢琴和黑人女歌手的音乐,每一声音调,为这茶庄带来夜间的情调。

  公爵在阁楼表达他的爱意,小玫则在爱情中胡思乱想。当铺内的其它人呢?他们轻盈地做着各自喜欢的事。

  阿忠在他的房间内数着他那神奇钞票,一叠钞票,他可以愈数愈多。许久许久之前,他穷得连吃的也没有,但今天,他要多少钱便可以数出多少钱,在金钱上,他享有了无限的幸福。

  阿孝则在他的宿舍中与妻儿共聚,本来这并不怎么特别,只是,三十年前,阿孝的妻儿早已不在人世。公爵为了不想阿孝伤心,他唤回了他妻儿的影象,让他可与妻儿有形无肉的影象一起生活,直至一天他对他们的思念终止。

  阿仁是天皇巨星,他的房间可随时变成一级演唱会的场地,至于观众,他希望有多少便多少。七十三岁的阿仁,外形肥胖,行动迟缓,但穿上那套钉满珠片的蓝色牛仔衫裤后,模仿猫王仍有七分相似。他心情佳的时候便在舞台上高歌,弹结他,狂野地挥动咪座,台下观众尖叫欢呼。阿仁随时随地都得到了万众一心的爱戴。

  阿爱喜欢旅行,他的房间有一道门,当门一打开,他便能与他的家人通往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毋需乘坐令人窒息的长途飞机。世界上所有地方他也去过,但去完可以再去,只要他有心有力。

  阿礼是电视迷,他的房间好比世上最先进的电视台控制室,四十部大电视包围着他,他爱看世界上任何一个电视节目,只要一声号令,便会如愿以偿,他的房间,令他感觉自己犹如电视界大亨。

  阿义喜欢与女孩谈情说爱,本来以他的六十八岁尊容,认识女孩子有一定困难,然而在他的房间中,所有他梦想的对象也愿意与他花前月下。昨天才来了一名粤语片时代的女星,今天是前度香港小姐,明天他约了他的初恋情人,她虽然已出嫁,但仍然不介意回来看他。这些美人,全以一生中最光芒的状态来与阿义相会,在她们心目中,世上有一位白马王子,就是第7号当铺中的阿义。

  阿廉则最想做警察,但他一向有口吃,体质也瘦弱,跑半段路也会哮喘病发,因此他在年轻时投考不到,梦想落空了。他在房间内,摇身一变成了总警司,负责策划最高难度的案件。他指挥若定,正义凛然,肩负保障全城市民安危的责任。

  在第7号当铺内,所有尽心尽力的员工都会达成任何梦想中的愿望,这是公爵答应过他们的。他们跟随他,他便为他们带来落实的愿望,四十年来,没有人曾经失望。

  并不直接隶属当铺的茶庄伙计,生活也优悠,他们可随意做自己爱做的事,只要能为这神秘的地方守秘密,生活便万事如意。因此,这些老伙计有的坐劳斯莱斯上班,也有常见报做名流,养马投资建筑高尔夫球场;然而实际上,他们是茶庄老伙计,每天泡茶研究茶艺,他们是小玫少女时代的旧相识,她把他们带在身边。

  世上再没有一间公司有如此感动人心的福利。第7号当铺内,有最善待员工的老板,他让每个为当铺服务的人都梦想成真。

  换了一首音乐,那是Billie Holiday的《I Got It Bad and That Ain't Good》。黑人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软了又软。

  公爵在放下小玫之后,便让她倚着自己来说话,他如女人般,更享受的是这一刻。可以拥抱着爱人,回味诞生为人的最亲密触觉,他吻她的额角,望向她疲累的半开合的眼睛,他是无比心满意足,顿觉怀中人性感无比。

  然后,就是情话绵绵。

  公爵问小玫:“你知不知道外国人流行一种治疗法?医生把人催眠,让他们回到前世又前世,然后治疗今世的苦难。”

  小玫抑压着她的忧郁,抖擞起精神。

  她仰脸哄了哄丈夫的下巴,问:“有那样的事吗?”

  公爵说:“有一个病人很害怕置身于细小而封闭的空间,譬如升降机之内,在那空间内,她会有窒息的感觉。原来,在这个病人的数十次前生中,是埃及法老王的侍女,当法老王逝世之时,她被选中陪葬,她被要求服下药物,然后活生生地被活埋,在那封闭的墓室中,她尝到了以后多次轮回也抵抗不了的恐惧。在接受治疗后,她便明白自己前生所受的苦,因此对升降机便少了抗拒感。”

  小玫说:“很不错嘛。”

  公爵笑说:“以后她不用再爬楼梯。”

  小玫笑,“这个很重要。”

  公爵又说:“不如我们也去被催眠。”

  小玫望了望他,“你很好奇?”

  公爵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相爱。我们以往的生生世世可会是相爱而历尽劫难的情侣?因此今生被补偿,一次爱过够。”

  公爵的声音温柔,小玫在感动中嘴唇微震,在这动人的情景中,她哀伤起来。

  公爵又说:“这一生中,我最快乐的是得到你,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

  小玫合上眼,眼眶发热。

  公爵捧着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他说:“我们永远不要分离,永不永不。”

  小玫有点气虚力弱,也有点哽咽,“没有我,你还可以有世上任何一个女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5:00

  公爵微笑,带着恋人的梦幻,“你明不明白?我只想要你。”

  他把妻子的脸埋于胸膛。他数十年来没间断地说出这些话,一晚又一晚,真心真意。他的爱如深海,小玫想要多深便有多深。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愿望,他永远地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她便是他的愿望,他看着她的眼睛,便知道世间一切最美好的,已成真。

  小玫睡去了,公爵轻抚她的脸,爱怜地轻轻放下她,为她盖被子,给她一个吻。然后,他走下床,回望床上的她,确保她睡了,他才再向前走,走到房间门前,他再回望多一次,那床上有他的瑰宝。

  他没有能力不爱她,没有能力删减他的爱。只是从床上分离,也如此依依。

  当这里所有人都安睡时,只有公爵一个人不用睡,自二十多岁以后,他便未曾睡过,未曾衰老过,他有世人都向往的超级体能。

  他走进他的裁衣房,要为小玫造一件新旗袍。这些年来,小玫的每一件衣服都出自他的双手。衣服是用来覆盖躯体,他不容许她身上的衣服来自别人的双手,她的身体,只能被他一个人触碰,无论是直接抑或间接。他对待他的所爱,霸道而疯狂,然而又温柔无双。

  裁衣房内有数百匹搜罗自世界各地的上好布料,用来给小玫造旗袍。怀旧的阴丹士林色布、印花绸、纱罗、香云纱、夏布、缎面起绒、丝、条格织物、印花棉……一匹匹搁在架上,他伸手拉下来,就如拉下一扇帘幕,在帘幕中,他穿梭为妻子作出选择。

  哪样的旗袍她穿得最美?要她华贵高傲,如上天派下来的女神。忽然,公爵又希望她神秘,神秘如宇宙最远也最美的一角,叫人盼望,但又叫人捉不到。

   他挑选了一幅镂空的黑布料,黑色的一片,全是通心的玫瑰,玫瑰的中心,暗暗地闪着一抹瓦红,然后在玫瑰的连结上,又有不显眼的深紫。这幅不错,可以造一件低领偏襟的,衬蝴蝶盘形扣,捆边用浅香捆,夹里是深紫色的丝,尽处缝上蕾丝花边,这样,镂空的黑色布料上,可以低调地透出幽深的紫色。

  公爵画纸样:前裙片、后裙片、领位,裙衩要开得高。剪出纸样、裁布,然后坐到衣车跟前,衣车发出了起劲的节奏。

  公爵是资深旗袍师傅,他从为小玫造旗袍中得到深厚的乐趣。如果一个人要有嗜好,造旗袍就是他最重要的嗜好。像这样的一件旗袍,两个晚上他便可以完工。

  这夜,他专注地在衣车前工作,享受数小时的心无旁骛,集中精神完成一件愉快的事,可以减除再多的压力。然后,他望望窗外的月亮,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停下衣车,放下完成一半的工作,继而离开这个房间,步回寝室。

  该没有错,他有经验,每次都很准时。他推开房门,脚步不愠不火,走到床前,便看见血水一片。

  小玫气如游丝,印花床单上躺有脸色煞白的她,以及她割脉自杀的左手。血水染成的形状,也如花朵。

  公爵拿来原本放在床边的丝巾,替小玫的手包扎,小玫脸上淌泪,眼神悲凄。

  公爵也没有怎么激动,只是说:“你很自私。”

  小玫流泪的眼睛更凄凉。

  公爵继续说,“你明知我不能一个人活下去。”

  小玫哽咽:“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仍可威胁你。”

  公爵说:“我不怕他。”

  小玫摇头,“我怕我自己。”

  公爵抱着她的脸来亲,他的眼眶也红了,“别傻。”

  小玫说:“你看我,已比你年老那么多,就算我今日不死,迟早有一日也会死。”

  公爵的目光坚定,望着前方,“我不会让你死。”

  小玫凄苦地说:“我不能拖累你。”

  公爵仍然是这一句:“你不能死。”

  小玫静静地落泪,然后公爵知道,是时候说了:“窗帘!谜底是窗帘!”

  小玫一听,便目瞪口呆,眼泪不再流下,她被催眠了。

  过去的日子,公爵说过汽车、电话、印刷机、芒果、美国、童年、圣诞大餐、考试、灯泡……他说过很多很多答案——谜底的答案。

  “谜底是……”

  小玫每逢听见这三个字,便不再激动。她入睡了。

  公爵把她手腕上的丝巾解下来,俯头在渗出血水的伤口上深吻。

  这一吻是长长的,像吸血僵尸亲吻着他所爱的女人那样,那个女人便在吻中被麻醉了,她半闭上眼,微微喘气,接下来,思想逐渐远去,她遗失了记忆,忘记了知觉。

  公爵放下她的手,小玫手腕上的割痕无影无踪。他轻拭唇上的血,把妻子抱往沙发上,然后便换上没有血渍的床单,床褥的表面有深浅不一的血渍,公爵考虑何时要换一张新的,通常平均每一个月便要换一张新床褥。

  铺了床单,他重新把小玫抱回床上,失去了知觉的她特别轻盈。他凝视她哭过的脸,轻轻触摸,他知道明早她醒来,就会忘记这一刻的忧伤,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自杀过,她会开开心心地做人。这个循环重复了十年——她自杀,他为她治疗伤口,然后又到了翌晚,她的情绪又再陷入低潮,再一次想死掉。

  她总说她拖累他,她总嫌自己老。公爵摇头,又用手指捏着鼻梁,他整张脸也在发酸,然后,痛哭的是他。

  “你不会拖累我,你也不老。”

  一整天,最心力交瘁是这一刻。

  再刁难的客人,再不如意的事,也及不上这一刻的苦痛。他爱她,但她总想办法离开他。

  “你很自私,你不能死。”他呜咽。

  他是属于她的,她主宰他的生命。所以,她不能死。

  她死了,他也不能活。

  她的脸那么平静,她不知道她把他伤害得有多深。

  他哭得面容扭曲,像个刚被大人遗弃的小孩,在不安全中深深地惊恐,不明白为何他依赖的人要遗弃他。

  这样一个想着离他而去的女人,他不知怎样去留住。

  他跪在她的床前,一直跪到天吐白。她自残,而他为她的自残而惩罚自己。

  恐惧每一晚也会重复,自十年前到如今,这是一个安排,有人知道,什么最能打败他。

  这时分,当铺内的人仍未苏醒。公爵的哀伤渐过,他在小玫的床前站起来,确定了小玫无大碍,便走出寝室,沿路而上,三楼一整层是他的书房。

  肉眼看有三千呎,像图书馆那样充满藏书,一本并一本,以书脊示人,亦分门别类,天文、科学、哲学、历史、文学、宗教、生物、管理、消闲……以作者的笔划或英文名字次序排列。公爵在书架前擦身而过,一直向前走,最后,他的步行突破了三千呎的规限,明明那该是最后一步,再多一步便是墙身,但只要他欢喜,他可以任意多走许多步;每走一步,书房就自动伸长,新生出来的空间,便补添了公爵未看过的书本。

  他需要知识,知识便为他增长。

  这些年来,平均每两天他就看完一本书,他步过的范围,早已超过了三千呎。四千呎?五千呎?六千呎?他没有计算出来,就是愈行愈远。他渴望知识,他亦知道,他只有不断行这条路。只有知得愈多,最后,他才会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7 15:01

  公爵望着书架上的新书,今天,该看哪一本?这一本书说及与世上诸神沟通的方法,他拿下来翻了翻。书的主旨是,人心要正直纯正聪明,神明才会与他有感应;人要与神同一个程度,神才愿意眷顾人。另一本是一百个改造基因的可能,预言将来的人,在母体子宫内之时,就可以接受基因改造,从而培养出更优秀的人类。

  有一本谈及恐惧,公爵看到标题便被吸引着。他翻开第一页的第一句,当中说:“恐惧,是最浪费力量的。”他的视线便停留在这一句之上。他知道,他要看这本书。

  正打算捧着书继续看,抬头便看见一个人由书房的正门进入,那个人动作利落轻快,开门又关门。那个人身穿剪裁一流的西装,但没有结领带,他的黑皮鞋是擦得发亮的。那个人的发型修剪得刚刚好,而最好看的是他的笑容,永远神采过人,魅力无限。

  这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气度十足,眼神明亮含笑。他正步向公爵,用一种熟悉的神态朝他而行。

  这个男人极好看,比公爵还要好看,因为他有一种胜利的气质;而这个男人,也是公爵。

  西装公爵首先说话:“哗!又看书!” 他的表情蕴含赞扬,但公爵看上去,却察觉了他的不屑。

  公爵把书合上,他说:“最有力量的是知识。”

  西装公爵微笑着响应:“哲人的说话:别以为有能力无所不知。”

  公爵缓缓地说:“我只是企图追上你。”

  西装公爵听后感到兴奋,他转了一个圈,张开双手,动作富节奏感。他瞇起眼又张开,露出一个愉快又带着鄙夷的笑容,他说:“我还以为我买了一个奴隶,谁知我买了一个主人。”

  说罢,自己哈哈大笑,向上仰的下巴,线条极优美。公爵从来没有留意自己有这样好看的下巴,他是望着他才看到。

  公爵告诉跟前这个比他英俊又占了上风的同体男人:“你叫我办的事我办了,我与第11号当铺合并。”

  西装公爵斜眼看着他,右手潇洒地掠了掠额前的头发,“我觉得你没有按照我的说话去做啊!你倒做了好心。我以为你明白,我要你铲除他们。”

  公爵说:“我可怜那个女人。”

  西装公爵摆了摆手,做出一个不赞同却又带点风骚的表情,“那种女人,早些消失无人惋惜。”

  公爵说:“不必计较她的为人,要可怜的是她这个人。”

  西装公爵皱着眉沉思,继而问:“这是谁人说的话?”

  公爵告诉他:“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西装公爵夸张地恍然大悟,他说:“我忘记了——我和他很熟络的。”

  公爵说:“放心,我很快会使她不能存在。”

  西装公爵说:“就是嘛!快点!我已厌倦了她!”他竖起食指,摇了摇,配合他似是而非、玩世不恭的表情,“厌得很!”活像世俗的花花公子玩厌一个女人。

  公爵觉得有话一定要向他说,“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西装公爵随即把双臂用力向后伸,脸仰天又垂下,流露着那种假装的不耐烦,“都说,我是买了一个主人!”

  公爵一直平静,他说出他的要求,“你不要再叫小玫自杀。”

  西装公爵像是听到世上最出奇的话那样,他反问:“我有叫过她自杀吗?”顿了顿,他就张开双手,瞪着眼说:“她自己要死吧!”

  公爵只是望着他。

  西装公爵说:“难道她厌倦了你?” 说过后,又径自大笑,哈哈哈,笑声铿锵。

  公爵心有怒气,但又不想发作。

  西装公爵大笑后,便指着他的鼻子,问他:“告诉我——”

  公爵便等待着他说下去。

  西装公爵说下去:“谁的身上有一条腰带,腰带上写着‘智者的智能,将会被爱的欲望所偷去’。”

  公爵回答他:“爱神Aphrodite。”

  西装公爵瞳孔张大,眉飞色舞,“答中了!”

  公爵没作声。

  西装公爵说:“你是知道的。”

  然后,西装公爵又问:“告诉我——”他出题目,“古罗马哲人西塞罗说过什么有关爱情的话?”

  公爵回答:“人需要爱情,智能再高的人也逃不过。但当人在爱情中,需要的却是智能。”

  西装公爵交叉双手,站于门前,围着公爵转了一圈,说:“你看你,你是知道的。”

  公爵木无表情。

  西装公爵停了下来,把鼻尖凑近他的耳畔,喷出一口冷空气,然后说:“但知道是无用的,你要跟着来做!要不然,你凭什么超越我?”

  当公爵把眼珠溜向西装公爵的脸上时,在四目交投的一剎,西装公爵又狂笑了。

  他连续笑了很多声,继而站前一步,拍了拍公爵的肩膀。

  公爵望着他的样子,看着他由狂笑变成收敛,最后化成阴冷,在最寒酷的当中,这张脸变得很白,白中透青。公爵坚定地望着这张脸上阴邪的双眼,看着这双眼褪色至透明,然后整张脸也在空气中逐渐隐没了。在差不多完全消失之际,这影象向前移,进入了公爵的血肉之躯,公爵的身一摇,已淡退得近乎无形的影象,才又从公爵背后走出来,消失了。

  分明是故意穿过他的身体而行,显示了一种为所欲为。

  公爵用手掩着脸,低叫了一声。

  这姿势维持了许久。

  原本想看的那本书早跌到地上,翻开的第一页的头一句仍然是:“恐惧,是最浪费力量的。”

  当脸由手心释放之后,他就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他设法联想一些轻松的事情,譬如,如果他仰起下巴笑,效果可会比那个自己更好。

  他用手扫了扫下巴,仰脸向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最后停在嘴角的,是苦笑。

  他一直是恐惧的,然后,又加上愤怒。

  一定要赢。输了只有更恐怖。

  每早起床后,小玫的心情总是很好很好,所有的坏心情都在晚上释放了,晚上,很多梦。

  她不曾记起梦境,也没有任何印象,甚至连迷惘也没有。只觉,精力充沛,又是一天新开始。

  梳洗,薄施脂粉,挑选旗袍。今天,很想穿条子旗袍,有一件是紫色与灰色的条子,无袖,长度及膝,大方舒适。于是,便穿上了。脸上,不涂粉底,事实上,这十年八年,涂化妆品也不大贴服,涂润肤膏与脂胭刚刚好,但眼线一定要描,要不然便显得无神。

  打扮好了,便到厨房拿早点,粥品,香茶。捧回楼上,公爵就在书房之内。夫妇俩相对地吃早餐。

  公爵望着小玫,忽然说:“我要吃花生!”

  小玫笑,把花生喂进他的口中,公爵便眉开眼笑了。

  他一手把妻子拉前,拥她进怀中,说:“你喂我,我也喂你。” 他把粥送到她的唇边。

  她送进嘴里,然后又推开他,“很幼稚,喂来喂去!”

  他把妻子按在他的大腿上,“不准走。”

  小玫瞄他一眼,便捧上茶盅,“小心烫。”她叮嘱。

  他从她手中的茶盅中呷了一口,说:“香茶香茶……”又在她颈旁哄了哄,“但也及不上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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