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陀罗尼仙
“哎呀,晴明啊——”一开口说话,博雅口中便飘出了白色的呼气。
博雅似乎心有所思,几次独自颔首。
“实在妙不可言啊。真是遵时守信,如期迁变呀。”
听上去是感慨良深的口气。
“你指什么? ”
晴明将酒杯送往唇边,口角徽含笑意。
两人正在相对小酌。
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相对盘腿而坐,身旁是寥廓的秋野。
准确地说,其实并非原野。晴明家那几乎未加修整的庭院,看上去仿佛是将秋日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一般。
“当然是说季节喽。”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庭院。
花朵早已枯萎的桔梗和女郎花的群落犹自残存在院里.那里一丛,这里一簇。
眺望着院中的花草,博雅深深呼出一口气。呼气已变成白雾。
“我是不是有点不对头,睛明? ”
“博雅你吗? ”
“嗯。”
博雅喝干杯中的酒,看了晴明一眼。
“我呀,对于这个庭院是无所不知的。连春天长出什么草,这草又开出什么花我都知道。可是……”
“怎么了? ”
“夏天里那么茂盛鲜妍的花草,一到秋天却枯萎败落,披上霜……”
“嗯。”
“这简直……”
说到这里,博雅把后面的话生生地吞了下去,将视线移向庭院。
“简直什么? ”
“不说啦……”
“为什么? ”
“说出来你又要笑话我了。”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
“怎么不会,你的嘴角已经在笑了。”
“我没有笑。跟平时一样啊。”
“那你就是平时一直都在笑话我。”
晴明的口角浮出微笑。
“瞧,笑了不是? ”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
“这是在称赞博雅你呢。”
“称赞? ”
“是啊。”
“那我可不懂了。”
“我嘛.始终觉得博雅是个好汉子。”
“那是嘲笑吗?”
“是称赞。”
“但是我可不觉得这是称赞。”
“你不觉得,这也是称赞啊。”
“唔。”
“接着说呀.”
“嗯。”
博雅的喉头低低地咕嘟了一下,低下头说道:“我是想说——简直就像人世间一样嘛。”
他的声音很低沉。
“原来如此。”
见晴明意外认真地点头称是,博雅抬起脸来:“想当年那样不可一世的平将门(平将门(?~940),平安中期的武将,939 年在关东起事,自称新皇,为平贞盛等诛灭。)大人,不也不在人世了吗? ”
也许是晴明的表情让他感到安心,博雅接着说道。
博雅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上酒。
“所以啊,每次望着这样的风景,便会不由自主感到哀伤,同时又觉得,这也许正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这种奇怪的心情连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你就是说这不对头吗? ”
“嗯。”
博雅微微点头,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大概并不是不对头,博雅。”
“你这么看吗? ”
“你终于变得跟普通人差不多了。”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脸色怃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怎么了? ”
“你该不是说,所谓跟普通人差不多之类,也是称赞我的话吧? ”
“这话嘛,既不是称赞也不是贬低……”
“那,是什么? ”
“这可为难了。”
“我才为难呢。”
“怎么,你生气了? ”
“没生气,只是觉得没劲而已。”
博雅犯了牛脾气。
正在这时——“晴明大人! ”
有人呼唤。声音来自庭院。
是清脆澄澈的女子声音.身上沐浴着午后的斜阳,一个身着唐衣的女子站在枯野之中。
“有客人光临。”
“什么客人? ”
晴明问女子。
“是来自比睿叉山的一位名叫明智的大人.”
“哦? ”
“来客说,如果晴明大人在家的话,想拜见大人。”
“那么,请他进来。”
“是。”
女子答道,飘然走过枯野,向大门口走去。
她的步态轻盈飘逸,宛如枯野之类根本就不存在似内。女子的裙裾所及,草叶摇也不摇一下。
“岂不是来得正好吗? ”
博雅对晴明说。
“什么正好? ”
“客人一来,正好可以不必继续谈下去了嘛。”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看着博雅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刚才那位女子沿着外廊静静地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僧人。
他身材瘦削,年纪约六十岁左右。
“明智大人来了。”
女子说毕,行礼,缓缓地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走出不到五步,女子的身影开始逐渐模糊,尚未走到外廊尽头的转角处,便悠悠地消失不见了。
晴明和博雅并肩而坐,那位名叫明智的僧人与二人相对而坐。
明智虽与晴明相对,却仿佛芒刺在背,上身扭扭捏捏动个不停。
“请问您有何尊示? ”
晴明问对方,可他却半天也不开口。
“这个,老实说,是一件极其秘密的事……”
明智说,连自己到这里来拜访一事,也务请千万保密。
博雅和晴明表示当然不会泄密,明智才终于启齿。
“哦,事情是这样的,我总是做梦……”
“梦?!”
“是的。而且是很奇怪的梦。”
“哦? ”
晴明正准备细听下文,明智却问道:“不知晴明大人是否知道尊胜陀罗尼这名字? ”
“佛顶尊胜陀罗尼……就是佛顶咒的真言吗? ”
“是的。就是那个佛顶咒。”
据说,释尊,亦即佛陀,具有常人所没有的三十二相。
第一相是顶成肉髻相。
头顶上有一块髻状骨肉.这就是佛所持有的众相中的第一相。随着佛顶崇拜的演进.肉髻本身被神化,曾几何时,开始形成信徒所信仰的对象“顶如来”。
佛顶髻音译为“乌瑟腻沙”,它放射出的光芒,能够降伏一切邪魔外道。
这乌瑟腻沙真言,就是佛顶尊胜陀罗尼,亦即晴明所说的佛顶咒。
“我还听说,那位大名鼎鼎的大纳言左大将常行大人,就是靠了这尊胜陀罗尼,才逃过百鬼夜行之害。”
晴明对明智道。
“哦,原来您也知道好色顽童常行大人的事? ”
“嗯。”
这位常行从年轻时开始,直至年龄已经相当大时,还依然喜欢扮做童子模样。
“其人.形美丽而。好色,爱念女色无并者也。
至夜则出,东串西行,以为业。“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一天晚上,这位常行只带了一名侍从和一个马夫,前往相好的女人家去。
沿着大宫大路北行,然后折向东,行至美福门附近时.忽然看见从前方黑暗之中,许多人手执火把迎面走来。
初看是人,然而仔细端详便发现不对头,似乎是一班非同寻常之辈。
有红头发、额生角的狐脸女子,还有武士打扮、双足步行的狗,或是只有头没有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女子,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货色。
“呜呜。如此良夜,竟无人外出行路。”
“嗷嗷。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前一年在二条大道上,我吸了一个年青娘儿们的眼球,那滋味可真难以忘怀呀。”
“老子倒想尝尝活男人的睾丸是什么味道呢。”
“呜呜。”
“嗷嗷。”
常行等人只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嚷嚷不休。
“唉呀,这不是碰上了百鬼夜行了吗? ”
百鬼夜行,真的让常行给撞上了。
眼看着群鬼越来越近。
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连骨髓也要被群鬼吸吮一尽了。
正在不知所措时。侍从说道:“神泉苑北门开着! ”
于是,一行人由此门冲进神泉苑,紧闭大门,浑身哆嗦个不停,等待着群鬼走过去,可群鬼却好像在门外停了下来。
“呜呜,这不是生人的气味吗? ”
“嗷嗷,果然是生人的气味嘛。”
群鬼推开大门,闯进神泉苑来。
“要是八的话,我可要吸了他的眼球来吃。”
“要是个男人,那话儿可得归老子。”
“舌头归我,老子要生吃……”
常行听得魂飞魄散。
然而群鬼虽然走近了,但却好像并不知道常行他们藏身何处。
正如《今昔物语集》所说:“翼殷不逝,目犬不睹。”
忽然,有个鬼看了常行一眼:“咦.这里有尊胜真言。”
话音未落,群鬼一哄而散,争先恐后逃出神泉苑,消安不见了。
常行捡回一条性命,仓皇回到家里,一五一十告诉了乳母。乳母说道:“其实,我有个做阿阁梨的兄弟,去年我让他抄写了一份《尊胜陀罗尼经》,把它缝在少爷您穿的衣领里了。”
据说是考虑到常行经常夜间外出去和情人幽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撞上百鬼夜行,于是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晴明和明智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
“这尊胜陀罗尼与阳胜僧都的事,您都知道吧? ”
“您是说僧都骑烟飞升的事吧? ”
“不愧是晴明大人,真是无所不知啊。”
明智充满钦佩地说。
这个阳胜僧都的故事,《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据该书记载,阳胜是能登人氏。
他俗姓纪氏,十一岁上比壑山成为佛门弟子,拜西塔胜莲华院的空日律师为师。
这位阳胜自幼聪明,过耳不忘,道心极强。书中说他:“无余心。”
就是说,对佛道以外的事物几乎毫无兴趣。
见人裸身无衣,便解衣与人,见人腹饥无食,便以自己的饭食相赠,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
“又不厌蚊、虮螫啖。”
《今昔物语集》还这样记载。
这位阳胜,身住比壑山中,一来二往间,胸中便抱持了坚定的道心。也就是说,对道教生发了兴趣。再简单地说.就是想当仙人了。
于是.这位阳胜终于离开了比壑山。
他来到吉野古京的牟田寺,闭门不出,学起了仙人之法。
修行的第一步是断谷。即一切谷物皆不入口,只吃山菜。其次是断菜食,只吃树太和花草的果实、种子。
再下一个阶段,一日只食一粒粟,身上只穿藤衣。再接下去,就只吸饮草上的露水,然后是只闻花的香味。最后就不再需要任何食物了。
后来,据说一个在吉野山苦行的僧人恩真,曾见到阳胜。
“阳胜已成仙人。身无血肉,有异骨奇毛,身生双翼,飞翔空中如麒麟凤凰。”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写道。
就是说,他的身上没有血肉,只有奇怪的骨头和习乏毛.背上长着两只翅膀。
这位阳胜仙人每月八日一定要来到比壑山,聆听不断念佛(昼夜不间断地念佛.修行的一种。)。,拜过慈觉大师的遗石才离开。
《今昔物语集》还记载了阳胜成仙后的故事。
当时.比壑山西塔的干光院有位僧正名叫净观。这位净观勤于修行,每夜都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一日,阳胜仙人前来聆听念佛,飞到这位净观的僧房上空时,听到僧正正在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阳胜情不自禁地落在僧房前的杉树上倾听,那《尊胜陀罗尼经》的诵读声益发清晰,于是便从树上下来,坐在僧房的高栏上。
净观僧正发现后便问道:“请问大人是……”
“我叫阳胜,从前曾在这比壑山住过。刚才从这僧房上空飞过时,听见有尊贵的声音念诵《尊胜陀罗尼经》,情不自禁,便降落下来听得入迷了。”
“真是太荣幸了。”
僧正打开角门,恭请他进入室内。阳胜仙人像鸟儿般飞进去.坐在净观面前。
那次.净观僧正与阳胜仙人畅谈了整整一夜。
终于到了拂晓。
“那么,我得告辞了。”
阳胜仙人站起身,但是却飞不起来了。
“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身体变重了吧。”
阳胜仙人对净观道:“请焚香一炷.再让那香烟飘近我的身体,可以吗? ”
净观依言照办,阳胜仙人立刻骑乘在那香烟之上,升到空中,不知飞往何处了。
这是《今昔物语集》的记载。
据说后来净观自己也生发了道心:“吾亦做仙人去也。”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也下比壑山而去了。
“耶么.您的梦,与尊胜陀罗尼又有什么关系呢? ”
晴明问明智道。
“这个……其实我也是每天夜里都在比壑山自己的僧房里,念诵《尊胜陀罗尼经》。”
“哦。”
“可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明智娓娓叙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晚.明智念诵一遍《尊胜陀罗尼经》之后,如常就寝.可是刚一睡着,便听见有人声。
“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有个声音唤道。
他猛然醒来,但四下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明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迷迷糊糊地将要入睡时,却又听到那个声音。
“明智大人。喂,明智大人——”
再度睁开眼睛,仰面睡着的明智发现自己脸的正上方,有张人脸,俯视着自己。
他一惊,翻身爬起一看,一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坐在明智的枕头旁。
“明智大人——”
那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开口说道:“您终于醒来了。”
那人的声音举止都很沉稳。
“您是谁? ”
明智问道。
“我的名字不足为外人道。”
“您有何贵干呢,”
“呃,我偶然从这里经过,听到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不由得驻足听了起来。”
然而,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时,房中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这一点明智自己清清楚楚。
“听完《尊胜陀罗尼经》,正准备回去,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了吧,身体变重了,结果身体怎么都不听使唤,能否请你焚香一炷? ”
僧人模样的男子这样请求,然后又说:“焚香后,请将那香烟,就这样,移近我的身体。”
明智当然听说过阳胜仙人的故事。
“莫非您就是阳胜真人? ”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那样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僧、侣罢了。”
僧人断然否定。
总而言之,明智依言行事,焚香移近前去,那僧人骑在烟上.频频作势欲飞,然而他的身体却丝毫也没有起飞的迹象。
“唉呀,这可麻烦了。”
一来二往之间,天色渐晓,明智也困意难耐了。
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早晨,自己好端端地仰面睡在卧具之中。
他心想,看来昨天夜里的事是场梦吧。然而房间里却充溢着焚香的气息,枕边放着像是昨夜焚香用过的香炉。
思前想后,明智才觉察昨天夜里连蜡烛也没点一支,竟然能在黑暗中看见那僧人的身姿,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转念一想,明智又觉得,恐怕还是一场梦吧。就这样,夜晚又降临了。
又到晚上,他一如往日诵读《尊胜陀罗尼经》完毕,刚一睡着:“明智大人——”
又响起了声音。
起身一看,枕边又坐着那位僧人。
“抱歉,能不能再请您给我焚一炷香? ”
明智焚了香,将香烟移了过去。僧人仍旧一个劲地试图飞升,可依然是一副飞不起来的样子。
一来二往之间,明智昏昏睡去。
醒过来时,又是清晨,自己还是在卧具里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事情一连三个晚上连续发生啊。”
明智说,于是,昨天夜里——明智鼓足勇气,对那僧人说:“比壑山上不乏法力远胜于我的高僧,我想为您的事情去找他们商量商量……”
“不不,邪可不行。请大人千万不要那样做。”
话虽如此,可是每晚都这样的话,长此袖手旁观总不是办法呀。
“无论如何,看来还是不得不向精于此道的人求教。”
明智说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拜托您去请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大人帮忙?”
据说那僧人这么告诉明智。
“就是出于这个缘故,今天我才专程前来尊府拜谒。”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晴明。”
博雅双臂抱胸,自顾自地频频点头。
明智刚才告辞离去了。此刻,外廊内只有晴明和博雅两个人。
已是薄暮时分,酒也罢大气也罢,现在都已变得冷冰冰的了。
剐一清醒过来,酒的温度也好醉意也好,都仿佛梦境一般。
博雅眼睛炯炯有神,接连颔首道:“我已经决定了,晴明。”
“决定了什么?”
“我也去。”
博雅的意思是说,晴明今晚去明智僧房时,自己也一起去。
“就这样吧,带我一块去,晴明。既然我已经听到了那样的事,如果把我撇开,我可要牵肠挂肚,彻夜无眠了。”
博雅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觉,干脆“那我也去! ”
这就是他的逻辑。
“况且,夜里赶路也不安全。”
“不安全吗? ”
“要是遇上百鬼夜行¨么的,当然得看你的_ ,。可万一对手是血肉之躯,是强盗匪徒之类,那可就要看我的了。”
看来他是非去不可,没得商量了。
“那么就去一趟吧? ”
“好!”
“去吧。”
“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月白风清。
月亮周围,好几团碎云向东飘去。
仰头望去,只见月亮从黑黝黝的杉树梢头探出脸来。
此时,晴明和博雅站在明智僧房之外。
“就和平常一样……”
晴明再三叮嘱明智说。
不久前还可听到的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此刻业已停止,僧房中寂静无声。
深夜里那冷得透心彻骨的寒气,包围着晴明和博雅。
杉树梢头瑟瑟作响。
“晴明,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
博雅低声问道。、“要是带酒来就好了。”
经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赌气般地答道:“我不需要酒。”
还稍稍提高了嗓音。
“觉得冷吗? ”
“不能说不冷,可这种程度还不是不能忍耐。就是脱光衣服我也不在乎。”
博雅说着,那语气听上去似乎真的做好了脱光衣服的准备.“我有数。”
正当晴明低声回答时——“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僧房中传来人语声。
不是明智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看着晴明。
“听见了。”
晴明点头示意..听到呼唤,明智喃喃地低声答应:“今夜请来了安倍晴明大人。”
听到明智说话声,晴明迈出脚步。
“走吧,博雅。”
“嗯。”
左手握住腰间的长刀,博雅跟了上去。
拉开门,和着月光一起,晴明静静地踏进僧房。
黑暗中,明智仰躺在卧具之中,睡得正熟,但嘴唇呶呶翕动。
“今夜还是要焚香吗? ”
明智依旧闭着眼睛,头微微抬起来。
“不用了。今夜晴明大人惠临,用不着焚香了。”
那个声音这么说之后,明智的头落在枕E ,开始安宁地发出鼾声。
明智枕边暗处,依稀有个僧倡模样的男人身影。 这个僧人坐在地板(依日本风习,明智是将被褥铺在地板上睡觉的故“枕边”就是“地板”)上,仰头看着晴明。
“辛苦您了,晴明大人。”
他的年龄看上去约莫有八十来岁。
一望便知,他不是阳世之人。
因为月光从角门悄然潜入,照在僧人身上,但透过那僧人的身体,居然可以依稀看见他身后的书桌。
睛明在那僧人的面前坐下。
“那么。请问阁下找我晴明有何贵干? ”、晴明问憎人。
“恳请大人援手。”
仔细看时,发现说这话的僧人满脸憔悴。
“可是。我可以做什么事来帮助您呢? ”
“说实话,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 ”
“嗯。”
僧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说来我原先也是这比壑山的和尚,后来却弃佛从仙,一度离开这比壑山……”
“哦。”
“我在熊野、吉野修炼,学会一点仙术的皮毛,却达不到长生不老的境界。”
“嗯。”
“归根结底,世间万物迁变无常,即便入了神仙之道,肉体衰老还是无法阻止的。”
“的确如此。”
“到了风烛之年,从前的往事一一浮现脑际,令人心牛眷念.不知不觉,竟信步来到这比壑山。”
“来是来了,然而这寺中还有认识我的人在,又不好腆着脸抛头露面,于是就悄悄隐身山中,结果偶然听到这位明智大人念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
僧人微微一笑.“于是便来到这里,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可是等到打算回去的时候,却回不去了。尝试了种种办法,诸如焚香骑烟之类,结果此身始终不能离开此地。明智大人提议请教修得更高法力的高僧,可我不愿在旧相识面前露面.想起安倍晴明大人的大名,这才劳烦大人前来……”
“就是说,只要我襄助您离开此地就可以了,对吗7 ”
“正是如此.”
“那么,需要您将一切前因后果悉数告诉我。”
“悉数告诉您?”
“正是。”
“唉,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香味……应是黑沉香吧。”
“正是。”
“经典里记载,这香味遍熏三干世界。如果骑乘此烟还是回不去的话,应该有特别的理由。”
晴明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您是否在这里恋慕上谁了?”
“恋慕,此话何意? ”
“您在这里遇见令八动心的女子,或是对这位明智法师……”
“怎么可能! 我绝不会喜欢那个明智。”
“那么,就是一位女子……”
“唔。”
僧人含糊其辞。
“那么,请允许我失礼了。”
晴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枝花。
花朵虽然已经枯萎,但花瓣上依然还残留着淡淡的青色。原来是龙胆花。
“这是我的庭院中最后开的一朵花。”
晴明对着花轻轻地吹了口气:“来吧,青虫,这是你最后一项工作了。”
说着,睛明把花放在地板上。
黑暗中,花儿婀娜地膨胀开来,一位身着青色唐衣的女子站立在那里。
“晴明,这是……”
博雅不禁脱口惊呼。
原来她正是白天明智来访时,前来通报的女子。
“青虫啊,请你把这位法师心中思恋的女子领到这里来吧。”
女子——青虫静静地行了个礼,再抬起头来。
头尚未完全抬起,青虫的身影已经溶入黑暗中。
不一会儿——就在消逝的地方,青虫的身影隐隐约约开始出现。
这次不是青虫一个人。
她还牵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手。
是一位美丽的舞姬。
全身出现后,青虫同着晴明嫣然一笑,再度消失了..舞姬却留在那里.“是这位小姐吧? ”
晴明对着僧人说。
“唉呀.这……”
僧人含羞微笑着。
“晴明,这位姑娘是……”
博雅问。
“便是这位法师心中所想之人啊。”
晴明答。
“这可真是……”
僧人一个劲儿地扭扭捏捏,坐立难安。
“怎么样?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7 ”
“一不做二不休? ”
“已经余生无几了吧? ”
晴明和蔼地对着僧人说。
“是啊。”
僧人点点头,声音已镇定下来。
“那就从神仙之道回归俗人之道,与这位姑娘了却夙愿.岂非一段佳话吗? ”
“……”
“由《尊胜陀罗尼经》撮合,不也是天定良缘吗? ”
晴明伸出手去,把手掌放在沉睡着的明智额头上。
明智醒来,看见一旁的舞姬,大为惊愕。
“这……这个……”
“好吧,我们到外边去待一会儿……”
睛明催促着惊诧不已的明智和博雅,走到僧房之外。
“喂.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们边赏月边等吧。过一会儿就会水落石出了。”
“喂……”
晴明不知是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只是仰望着月亮。
“博雅,看来还是应该带酒来啊。”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位僧人出现在僧房外赏月的三人面前。
他满脸尴尬地看着晴明,在月光下沉默不言。
“怎么样? ”
晴明不经意地问道。
“终于了结心愿了。不过,晴明大人,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成佛成仙的啊。”
说话口气似乎十分欢快。
僧人搔着脑袋,又说:“试图穷尽佛法仙术,结果却还是……”
“什么?”
“凡人呀。”
老僧低头道:“对不住,还要请您往西边山里略深处走走,应该能找到我的尸体。烧也罢埋也罢,还望多加关照。”
“是。”
晴明答道。
老僧再度施礼示谢。
反反复复致谢之后,渐渐地,僧人的身影愈变愈淡.消失在黑暗中.月光下,只剩下杉树梢头在风中瑟瑟作响。
“走,回去吧。”
在晴明的催促下,大家走进明智的僧房一看,那老僧自不待言,连舞姬的身影也杳然不见了。
“好啦。这下可以请你告诉我了吧? ”
晴明对始终沉默的明智说道。、“是。”
明智点点头。
“晴明大人,我想,您一定全都一清二楚了吧。不过恐怕还是应该由我从头道来。”
明智蹲下身去,掀起自己的卧具,从下面取出一卷卷轴来。
点亮灯,在灯光之下,明智将卷轴摊开来。
绢本上画着画像。
“这个……”
博雅险些脱口而出。
画像画的正是刚才出现在屋子里的舞姬。
“说来惭愧之至。我身为佛门弟子,却未能斩断思恋女子的念头。每天夜里,念诵完《尊胜陀罗尼经》后,便望着这幅画自渎。刚才看见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大为震惊。一定是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经》,画像也附上魂灵了。大概刚才那位僧人被《尊胜陀罗尼经》所吸引,来到这里后,在我自渎之际,看见了这画上的女子,因而对她生发了恋慕之心。”
明智低声对晴明解释着。
“可是,那位僧人的亡魂本在别处,是不可能自己来到这里的呀。”
“依您看呢? ”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出现过? ”
晴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似乎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便伸出手去。
“有了。”
晴明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是一只黑蝴蝶的尸骸。
“就是这个了。他是让这只垂死的蝴蝶把自己的灵魂驮了来的。”
“我想起来了,这几天确实曾看见这只蝴蝶在僧房里无力地飞来飞去。”
无血,无肉,浑身长毛,骨髂奇妙,有两只翅膀……
“原来是它呀! ”
博雅低声叹息。
“好了,那我们走吧,博雅。”
说着,晴明站起身来。
“去哪里? ”
“西方。”
晴明正要走出门,明智连忙招呼道:“多谢了。送给您一样谢礼吧。”
“不用——”
刚说到这儿,晴明若有所思地中断话头,又接着说:“那么,能否将这幅画送给我? 今年冬天,正好还缺一个照料身边琐事的式神呢。”
晴明从地板上拾起龙胆花,温柔地放入怀中。
“那么请大人收下。”
晴明将明智递过来的画轴放进怀里,走进月色之中。
忽然,眼前飘然出现了那位袅娜的舞姬。
“我们走吧,博雅。这位舞姬会给我们领路的。”
晴明刚说完,舞姬便率先走在前面。
巨大的老杉树下,一个老僧仰天躺着,已经死了。
“就是他吗,晴明? ”
博雅手中举着火把问道。
“是的。”
晴明答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
“我猜.大概是净观法师吧。”
“就是那个继阳胜仙人之后,想做仙人的法师吗? ”
“是呀。不过他生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必要刨根问底啦。”
晴明俯视着老僧说。
博雅将火把移近些.火光通明,照着老僧的脸。
“哦! ”
博雅不禁低声惊呼:“晴明,法师的脸在微微地笑着呢。”
恰如博雅所说的那样,法师那布满皱纹的口角.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第四章 夜露
月亮把浓浓的月色倾洒在外廊内。从屋檐下仰望夜空,惟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一览无余。秋夜澄澈的大气充盈、流溢在庭院里。
“好明月,真正是不赞一词啊,晴明。”
博雅喃喃地不胜感慨。
他和安倍晴明正坐在外廊内举杯对饮。
两人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面前是入夜后的庭院.虽未点灯,然而月光明亮,连庭院里的胡枝子随风摇曳的情形,都清晰可见。
女郎花、龙胆等秋花秋草上,似乎夜露已降,映着月光,闪动、飘摇,佐洒的是烤红口蘑。
薄暮时分,博雅来找晴明。两人悠悠然从那时一直喝到现在。
“快看,晴明——”
博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地板。
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一只螳螂在爬行。
“是螳螂? ”
一只很大的螳螂从博雅面前悠然自得地缓缓爬过。动作中夏曰里旺盛的生命力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只螳螂好像是在寻找归休之地似的。”
“怎么啦,博雅? 今天晚上来得很伤感嘛。”
“晴明啊,如此看来,人和虫子尽管寿命长短不同,但其实都是一回事。”
“呵呵。这话怎么说? ”
睛明满面愉快的表情,看着博雅。
“满心以为全盛的夏日没有穷期,可不知不觉中盛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人也罢虫子也罢,都将老去……”
“……”
“而且甚至可能连安然终老都做不到,哪天突然染上流行病,不就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了吗? ”
“嗯。”
“是得趁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将各种事情一一料理妥当,免得死到临头还留下牵挂啊……”
“比如说? ”
“比如说啊,假使有一个女子,你在心中偷偷思恋着她,就应该明明白白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向她倾诉为佳。”
“嗬,有了吗? ”
“什么? ”
“嗨,同你是不是有个这样的女子呀。”
“不,不是说我有,而是说如果有的话。”
“那就是没有喽? ”
“不,我没说没有。”
“那么还是有喽? ”
“晴明啊,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有没有的问题。”
博雅沉下脸,端起酒杯送往嘴边。
“出什么事了吗j 博雅? ”
等博雅喝干了酒,晴明问道。
“是出了……”
“哦,是什么事? ”
“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
“嗯。就是昨天,我因为有点小事,到藤原兼家大人的府上去了,在那儿遇上了超子小姐。”
“是兼家大人的女公子吗? ”
“嗯。”
“今年芳龄几何? ”
“快二十岁了。人又聪明又美丽,简直是闭月羞花。
比盛开的芍药还更有风韵。她好像对宫中的事情格外感兴趣。问了我好多各种各样的问题,表情看上去宛如天真无邪的童女一般。“
“呵呵……”
晴明得意地微笑。
“不不,晴明,我并不是去找超子小姐的。本来是去见兼家大人的,可兼家大人因为手头有事一时脱不了身,所以超子小姐就陪我聊了一会儿。”
“后来昵? ”
“当时超子小姐告诉我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故事,让我感慨不已啊。”
“博雅大人,您听说过这件事吗? ”
超子先这样问博雅,然后开始讲述起那件事来。 某个地方有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身份尚说得过去,很久以来一直恋慕着一位家住豪宅深院、血统高贵的女子,然而始终难偿夙愿c 虽然一心想同她结成亲密无间的关系,却总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惟有时间无情地流逝。
“于是一天晚上,这个男子将那女子从深宅大院里偷了出来。”
由于酒力,博雅面上微微带着红晕。
背上负着那女子,男人急急忙忙地摸黑赶路。渡过一条叫做芥川的河,就是原野了。正巧月亮出来了,夜路周围的草丛中,星星点点地有些闪亮的东西。
夜露凝结在草叶上,受到月光照耀,仿佛群星一般闪闪生辉。然而从未走出过深院一步的女子,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彼何物乎? ”
女子在男人背上问,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东西? 可男人一心赶路,连答话的时间都没有。
每当女子芬芳的气息吹到自己的颈项时,男人便觉得热血沸腾。自己的后背感受到女子的体温,几乎令他觉得痛楚。
不久,来到了传说中经常有鬼怪出没的一带,然而男人却没有觉察。不知从何时开始,月亮隐到了云彩后面.开始下起大雨来。
“那里正好有一座破屋。”
男人背着女子奔了进去,顿时感到这座破屋似乎不同寻常。
他把女子推进内屋,拿着随身携带的弓箭,彻夜不眠守卫在门口。
不久.东方的天空渐渐开始泛白,就要天亮的时候——“啊哟! ”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
他冲进内屋一看,只见女子踪影全无,只有女子那美丽的头颅滚躺在衣服上。
啊……
“女子被鬼怪吃掉了! ”
男人涕泗横流,然而女子却永逝无归,再也回不来了。
“晴明,据说这个男子当时还咏了一首和歌呢。”
博雅于是放开嗓子念诵那首和歌:
美人不识露
问我彼何物
永恨答无期
香消太疾匆
“这首和歌感人至深啊。”博雅叹道。
“这么说来,你懂得这首和歌的意思了? ”
晴明红色的嘴唇上浮出愉快的微笑。
“当然懂啦。”
博雅生气似的撅起嘴巴。
“就是说嘛,晴明,这个男人是在哀叹,当时女子询问那晶莹闪亮的东西是什么,而自己要是能在她死去之前哪怕只答复一句,说我的爱人啊,那东西叫做夜露,可该多好呢? 的确,人的生命就像夜露一样短暂而虚幻,转瞬即逝啊。”
“嗬! ”
“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来说,被男人负在背上夤夜奔走在旷野荒郊,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心中忐忑不安,怦然狂跳,脚底下星星点点地晶莹闪烁,女子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宇宙之中吧。”
在那个时代,宇宙这个词早已经成立,用来指称时空。
中国的古书《尸子》中记载说:上下四方日宇,往古来今日宙.“下文呢? ”晴明问。
“什么下文? ”
“我是问你,后来怎么样了呀,”
“无所谓怎样不怎样。此话到此为止。”
“呵呵。”
晴明抿嘴一笑。
“既无下文也无续篇,这时兼家大人驾到,故事便就此收场啦。”
“可是奇怪,你到兼家大人府上去干什么? ”
“唔……”
“今天来,是为了兼家大人的事情吗? ”
“难道这事又已经传到你晴明的耳朵里去了吗? ”
“听说兼家大人五天前的晚上.在二条大道遇上百鬼夜行啦?”
“正为此事呀,晴明……”
博雅探身向前说起事情经过来。 五天前的一个晚上,藤原兼家步出自家宅邸,是为了去会家住右京附近的某相好。
转过神泉苑的拐角,上了二条大道向两而去。
有两名侍从跟随在身边。
他坐着牛车。
拐过神泉苑向左,蹄声笃笃地行不多远,牛车突然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他高声问道。
往外边看去.只见两个侍从连叫喊都忘了,浑身颤抖不已,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前方。
“怎么啦? ”
兼家从牛车中探出头,朝侍从凝视的方向纵目望去。
“啊呀! ”
他几乎惊呼出声。
只见一个身长约十丈有余的法师.从神泉苑尽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眼珠足有成年人的拳头般大小.黄黄地,宛似燃烧的炭火一般,亮得刺目。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朗声高唱着什么诗一类的东西,阔步走来。
定睛看时,只见他头上熊熊燃烧着火焰似的东西,每当法师开口高唱时,口中便会闪闪发亮,吐出蓝色的火苗。
法师的周围,成堆成群乱不成军的家伙一道走近来。
借着月光凝睇细看,那群家伙中,有长着马头、大如小犬的人,有脑袋下面紧接着两条腿的东西,有用双足行走的猫,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货色。
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 兼家吓得似乎头发都变得粗大了,一把将两个侍从拉进狭窄的牛车内,三人拿出平素专为避邪而准备好的《尊胜陀罗尼经》的纸片,紧紧捏在手中,屏息吞声,浑身乱颤。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法师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牛车之前。
“噫嘻,奇怪呀。”
传来法师的说话声。
“此地分明有人气,可前来一望,却踪影俱无。”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竹帘被轻轻地掀起,法师巨大的脸盘伸了进来,扫视车中。
“里而也没有。”
由于《尊胜陀罗尼经》的灵验,异类看不见三个人的身影。
法师那两只黄色的眼睛炯炯生光,搜寻了一番后:“呜呼,可恨可恨。好久不吃人肉了,今日本欲大快朵颐……”
竹帘被放下来,语声又从外边传来:“既然如此,只好拿这牛来果腹了。”
话音甫落,似乎是乱不成军的小东西们开始上蹿下跳,随后,牛的哀嚎之声大作。
透过竹帘的细缝,兼家朝外看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下,那巨大法师手抱着牛头,龇牙咧嘴咬住牛颈.正在狂饮牛血。
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众小鬼,正在大吃大嚼牛的皮肉。
不久,牛的哀鸣渐渐止息,只听见群鬼生吞活剥、猛啖牛肉的声响。
喀哧。
咕唧。
嘎巴。
这大约是法师用牙齿嚼碎牛骨的声响吧。
又过了一会儿,声响停息下来。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那法师的歌声又啊起采。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缓缓地,向着来时的方向,那声音渐渐逝去。
再过一会儿,声音消失,四周一片静寂,然而,三人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吓得动弹不得。
终于.兼家战战兢兢地掀起竹帘,朝外面偷眼看去,只见系在车轭上的牛踪影俱无,法师和小鬼们也杳然不知去向了。
蓝幽幽的月光悄然倾泻在地上,照着大大的一汪鲜血。
兼家在那儿一直等候到天际泛白,这才让两个侍从拉着牛车,好歹回到了自己家中。
最终,兼家没去相好家。 “事情的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滴酒未沾,博雅一口气讲了下来。
故事讲完,博雅将杯中丝毫不曾动过的酒一饮而尽,滋润一下讲得口干舌燥的喉咙。
刚才的那只螳螂已经无影无踪了。
“那么,博雅,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这个嘛,晴明,是兼家大人本欲前去相会的那位女宫告诉我的。”
“哦。”
“这位女官与从前曾多方关照我的一位老前辈是亲戚。
她说是有事相商,派人来招我,三天前我去的时候,她就告诉了我这件事。“
“可为什么那位女官要找博雅你呢? ”
“因为我和你是好朋友嘛。”
“哈哈。”
“这位女官非常担心兼家大人的身体。因为兼家大人派人送去和歌,说是染上了鬼魅瘴气,暂时不能前去相会。”
“嗯。”
“她问我能不能去看望兼家大人。说如果兼家大人身体情况令人担心的话,就把来龙去脉告诉安倍晴明大人,拜托他替兼家大人除去身上的瘴气……”
“所以你昨天去了兼家大人府上,听超子小姐讲了夜露的故事,是这样吗? ”
“啊,是这么回事。”
“那么,情况怎么样? ”
“什么情况? ”
“蒹家大人的情况呀。”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兼家大人,说是那位女官让我来的。因为我这个人不善于隐瞒,觉得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好c 兼家大人非常过意不去。”
“后来呢? ”
“他把经过告诉了我。他好像受到极大的惊吓,身体似乎欠佳。不过,他说已经没事了。”
“既然这样,不就结了吗? ”
“哪里,不行啊。遇到百鬼夜行的人,几天后突然暴死的情况不也很多吗? 如果哪天早上,家里人起来一看,兼家大人在被窝里已经僵冷了,岂不连我也不好办吗? ”
“不过,你看——”
“无论如何,晴明,你去见见兼家大人。见了之后,如果你说没事,那我也就没意见了。”
“晤。”
晴明抱着胳臂思索。
“那倒也是啊,博雅。你看这么办怎么样? ”
“怎么办? ”
“我写一封书信,明天你拿去兼家府上交给他,好不好? ”
“然后呢? ”
“你请兼家大人当场看过这封信,然后再听听他怎么回答。”
“回答? 什么意思? ”
“你就问他:安倍晴明的意思都写在这里了,是否需要把晴明喊来。还是怎么样? ”
“哦。”
“如果兼家大人回答说不必来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去了嘛。”
“噢。”
“行吗? ”
“行。”
博雅点点头。
于是晴明“啪啪”地拍了两下手。
“阿蔌,阿蔌呀——”晴明呼唤。
夜间的庭院。,倏然,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个女子,唐衣长袍上点缀着赤紫色蔌花,也就是胡枝子花图案。
“是。”
“对不住,我得写点东西,能不能麻烦你准备准备? ”
“放在什么地方? ”
“就放在这里好了。”
“是。”
女子回应一声,便忽然不见了。
“是阿式吗? ”
“嗯。”
又喝了儿口酒,那个叫阿蔌的女子,将砚、墨、水、笔、纸放在托盘上端着,从房屋的里间现出身姿。
“分明是在院子里消失的,可是重新登场,却是从里间出来的。对于阿式,我至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阿式,即指式神。
晴明在莫名其妙的博雅旁边,研墨,拿起笔和纸。
在纸上挥笔疾书,写完后细心地卷好。
“给.博雅。把这个交给兼家大人,听听他怎么作答。”
“噢。”
博雅接过来,放进怀里。
“博雅,别的暂且置之不问,今夜月色如此之好,难得得很。你带笛子了吗? ”
“嗯。笛子我可是从不离身的……”
“好久没欣赏你的笛子了,吹一曲怎么样? 一面忧虑着螳螂的末路,一面举觞对酌,大概不算俗不可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