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旧照片
中秋夜之后,房东婆婆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我肯定她已经得到了幸福。我封闭了楼上的房间,把那些猫全都赶了出去。现在这栋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感到无比的安心,因为再也不会听到古怪的声音了。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似乎当你经历了一系列的刺激之后,再次陷入安静就很难适应。不知为什么,生活逐渐安宁下来的时候,我却每晚噩梦连连。
一个晚上,当我在梦魇中辗转反侧的时候,突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我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异常,只有那个房东曾经反复告诫我不要打开的黑色大衣橱静静地立在角落里。
我下床走到桌边倒了杯水,让冰凉的水滑下干枯的喉咙,我抬起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原先墙上那些挂照片的区域颜色原本比周围要淡,但是现在,那些浅色的方框被几幅镶了黑白照片的相框遮盖。我举着杯子怔怔地看着这几幅突然出现的照片,熟悉的恐惧感又一次回到了身上。
这是些年代久远的照片,不过被保存得很好,一祯祯照片似乎记录着一个家庭的成长历程。我默默地看着,目光最终锁定在正中一幅大大的全家福上。
这是一家4口人,母亲、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不同寻常的是,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悲伤。脸上挂着泪痕,当我凑近想看仔细的时候,发现他们每个人的眼中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血!
我被惊得一下子退到墙角,可目光却像被锁在照片里一样,无法移开。我回忆起刚租这个房间的时候问过房东这间房子原先住着什么人。
“不好说。”这是她当时的回答,不好说?为什么?当我凝神要再次看清楚这些照片的时候,它们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再也无法睡着。照片上那一家人的表情似乎深深浸染了我的心情,那是一种刻骨噬髓的悲痛,然而在他们每个人脸上却显得那么淡然。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感到揪心。外面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天亮了,我还呆呆地坐在桌边,望着墙上那些颜色很浅的方框。
直到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到我脸上,我才惊觉站起来。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窗子。我拉开窗帘,黎克站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朝我挥挥手。
“你眼睛好红啊。”我打开窗户之后他讶异地说,“昨晚没睡?”
“没睡。”我揉着酸涩的眼睛。
黎克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看二楼那已经被木条封住的楼梯,“你的房东呢?”
“她……”我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他会相信多少呢?最后我只是淡淡地说:“房东等到了她要等的人,跟他走了。”
黎克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么说那个古怪的老太婆彻底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他一笑,露出唇边的酒窝。
我点点头,把清晨的阳光连同黎克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一同吸进鼻腔。这么好的天气,容不下一丝阴霾。
“你要不要进来?”我问黎克。
“你要不要出来?”他反问我。
我们沿着街道一路往前,渐渐地离城区越来越远,远处已经能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天空开始变成浅灰色,我们走进了一块已经收割过的田地,有趣的是,这块绿色的田野中间,耸立着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榕树。
我们站在树下向上看,发现树枝上挂着一只风筝。
“有只风筝。”我指着那个白色的风筝对黎克说。
“不知道哪个淘气鬼丢在这儿的,算了,别捡了。”黎克在树荫中坐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背靠着大树,我感到很温暖,眼睛极度地酸涨,思绪游弋在入睡的边缘,就是这种痛苦而又快乐的感觉让我无法动弹,黎克的手臂绕过我的肩。我好像睡着了。
当投射在眼皮上的光变成了橙红色的时候,我渐渐清醒过来,脖子又酸又痛,黎克的头靠在我的头上睡得正香,嘴角还叼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烟头,奇怪的是,他的呼吸丝毫没有难闻的烟味。我一动,他立刻就醒了,揉着眼睛,脸上却泛出一丝红晕。
“你醒了?”我笑着揉揉僵硬的脖子。他却用责备的口吻说:“你白天睡觉,到了晚上又要失眠。”
“你不是也睡着了?”我冲他做鬼脸。
我们慢慢地走回我的房子,路过的墙上有一些白色的粉末,似乎是一些很大的字的轮廓。我用手指在墙上抹了一下,转身问他:“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黎克好奇地望着我,“这些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时候的标语,我们的父母应该都经历过吧?风吹日晒快消失了。”
“那时候的……现在还有?” 我不敢相信近半个世纪以前的痕迹竟然还留在这座小城里。
“只是少数吧。”黎克垂着头穿过那些古老的石墙。
年轻的我们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只是曾经发生的事实怎么可能被抹杀?它总要在岁月的沉淀中给我们留下一些无法过滤的感觉,提醒我们它曾经的存在。
黎克坐在我的房间里看着我忙着整理房间,他的眼光久久停留在墙上那些原先挂照片的地方,“你想不想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当然很好奇,不过房东婆婆开始就不肯告诉我。现在……”我坐在床沿看着他,“我想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你这么肯定?”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墙壁,思想似乎已经游离其外,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夜晚降临,送走了黎克,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书,昨晚发生的事使我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的照片是否再次出现。但是,整个房间一片寂静,似乎再也不会有什么异常。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12点,我感到困倦,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瓷器被摔碎的声音,我掀开窗帘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外面什么也没有,转身的瞬间房间里那盏暗淡的小灯灭了。当双眼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之后,我看见墙上又出现了那些旧黑白照片。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盯着正中那张全家福,他们脸上悲伤的表情似乎要穿透二维的平面紧紧抓住我,把我掳到那个年月,强迫我听他们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
还是这幅全家福,只是眼前的景象是倒着的,并且这些人的形象已经由黑白变为彩色,由平面变为立体。
“笑!”摄影师用冰冷的声音喝道。
但是站在镜头前面的这一家人怎么都挤不出笑容。于是摄影师不等他们露出让他满意的表情就急急地按了快门,就这样,他们悲伤的表情永远留在了那张不随岁月流逝的照片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马路上的高音喇叭此起彼伏地吼叫着,顶上装着喇叭的宣传车慢慢地从街道上驶过,它发出的声音如同一个强悍的闯入者,贸然地钻进人们的心里。
听到这些口号,镜头前的一家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最小的女儿靠近母亲,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我们走。”母亲用眼神示意自己的两个儿子。于是,他们付清了照相馆的钱,确定了取照片的日期,就急匆匆地走出了这间墙上贴满了革命大字报的照相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在一行人沉默的途中,小女儿怯生生地问。她的问题让这位母亲额头堆起了深深的皱纹。她的思绪慢慢浮动,回到了一个平和的年代——
一栋白色的西式别墅,芳草茵茵的花园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酒会。酒会的主题就是宣布这位当时还是少女的母亲与另一位富家子弟的婚事。可是宴会进行到一半,女主角却消失了。她气急败坏的父亲在整栋房子里四处寻找,却只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封短信:
“父亲:
我绝不会接受您安排的婚事。为了自由,我走了,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如果您费尽心机地来寻找我,结果只能是悲剧收场。
女儿:婉贞”
为了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位勇敢的女子背弃了自己的家庭,踏上了一条漫长艰辛的人生道路。很快,她爱上了自己大学的学长,两个人在年轻的激情鼓动下结成了夫妇。
对于婉贞来说,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最快乐的时光。
一家人低着头在秋风萧瑟的马路上慢慢行进,但母亲的脸上却显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那是因为过去的快乐时光暂时取代了她脑中无尽的烦恼……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的沉静。
婉贞和她的丈夫结合之后很快就有了爱的结晶,当时两个人以学者的身份在英国学习古典文学和诗歌。
看着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丈夫伯言和两个刚刚出生的儿子,婉贞沉浸在深厚的幸福之中。她常常微笑着对丈夫说:“即使现在让我死去,我也不会有怨言,我已经尽享人世间的一切爱和幸福了。”
每当听到她这么说,她的丈夫伯言就会佯装生气地刮她的鼻子:“你又在胡说什么?还有更美好的生活等着我们呢。”两个人恩爱的气氛将那间并不豪华的小公寓渲染得异常温馨。
那时,他们的祖国正经历着一次重大的革命,几千年的历史在几十年之内被改写,陈旧的制度和崭新的观念之间产生了重大的矛盾。婉贞和伯言这一对爱国青年此刻应邀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在大学里担任教师的工作。
那时他们没有预料到,一场无妄之灾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
在一个飘散着淡淡晨雾的清晨,婉贞和伯言如同一对爱巢里的鸟儿,还沉浸在温暖的梦乡,楼下的一阵骚动将他们的美梦打得粉碎。当楼下的嘈杂越来越响亮,婉贞从梦中醒来。
门怦怦地响着,正如婉贞的心脏在心房里跳动的频率,她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门外的木楼梯上响起,这阵声音像一阵不祥的战鼓,敲打在他们心中。他们迅速回顾了几个月来在学校和楼梯墙壁上那些含沙射影的大字报和标语,他们本不以为意,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教书匠不会成为攻击的对象,然而现在矛头似乎已经直指向他们。
就在此时,门猛地被撞开了,一群脸上稚气未脱的孩子闯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婉贞愤怒地叫起来,然而从房间里一直蔓延到楼下街道的呼声瞬间淹没了她的愤怒,她惊恐地看着这群孩子手臂上的红袖章,就像红色的浪潮把她席卷而去,她的身体一瞬间已经不是自己的,她回过头想从那无数双手臂形成的丛林里寻找到自己丈夫的身影,寻找一丝慰藉,却看到伯言同样已经被紧紧绑住,他眼中那份绝望和愤怒让婉贞胆寒。
他们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通向批斗大会的车,在那里,婉贞看到大学的校长、老师们全都跪在那里,头垂得很低很低。
“校长!你们……”他们俩很快也被压上了那个用木板搭起的简陋的台子。那些孩子疯狂地吼叫着让他们跪下,伯言稍有抵抗,就被几个人一脚踹在膝盖骨后面。
跪在一边的婉贞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咯啦”一声,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在身边跪下的丈夫,她太了解伯言,对于自己所坚持的事情,就算以死相逼也不肯认输。现在他肯跪下,那就意味着一件事——他的腿已经断了。
这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两个人在那里忍受着过去自己学生的辱骂和折磨。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令婉贞的心如同掉进了无底冰窖,那些年轻人曾经是她课堂上最渴求知识的一群。如今他们脸上换上了一副如痴如醉的癫狂表情,仿佛已经认不出眼前他们百般凌辱的正是教给自己知识的恩师。
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伯言额角渗出,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巨大的疼痛考验着这位性格倔强的男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对他们所谓“罪行”的揭露却始终不肯停止,终于,疼痛超出了伯言能够承受的范围,他失去了意识,倒在台上。
“伯言!”婉贞失声叫到。几个学生走过来,有人含了一口水往伯言脸上喷去,他们把他拉起来重新跪好。
婉贞此刻已经泣不成声,一个女孩伸手就抡了她一个耳光:“闭嘴!” 批斗大会终于结束了,但这只是厄运的序曲。当婉贞拖着浑身的伤痛,背着自己的丈夫慢慢地往家走的时候,背上的沉重终于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放声恸哭起来。
伯言的腿拖在路上的尘土中,他憋红了眼眶,却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听着自己心爱的妻子通彻心扉的哭声,他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婉贞,坚持住……”她的泪水和着汗水洒在尘土飞扬的路面,却始终不肯停下举步维艰的脚步。
由那一天起,他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越走越远,在“现行反革命”的恶名下,两个人每天都要被抓去进行批斗,即使伯言的双腿已经不能行走,也没有间断。
批斗的内容越来越荒谬,形式却越来越惨无人道,婉贞的头发被剃得七零八落,伯言的眉毛也被剃掉。两个人为了不让孩子的心灵受到创伤,尽量不让他们看到自己有什么异常,但纸向来是包不住火的,无论是从学校还是街道上,三个孩子早就知道在自己的家里发生了什么。
父母的憔悴经常让孩子们害怕得抱头痛哭。每一个漆黑的夜里,婉贞躺在因疏于治疗而痛苦不堪的伯言身边,隐隐地听到孩子们房间里传来的哭声。她的心就像被针刺一样痛。这个时候,她总是紧紧抓住伯言的手:“我们错了吗?如果这是一场恶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可惜这不是噩梦,而是时代发展中一个无法抹杀的史实。
婉贞心痛地看着伯言一天天消瘦,每天如同刑罚般的批斗使得这位原本眼中光彩熠熠的文人变得双眼无神,灵魂的光辉似乎正一天天从他身上减弱。
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婉贞和伯言疲惫的身躯又被红卫兵拖走了。他们被分成两组带到一个批斗大会。两个人面对面跪在台上。随后,那些红卫兵发出了一个让他们都无法接受的命令。
“互相打!打得越狠越革命!”
心力交瘁的婉贞忍不住在沉痛中抬起头来,她呆呆地看着身边的几对夫妻,“啪啪”的耳光声此起彼伏;她又望望面前的伯言,他的双手无力地垂着,显然不打算执行这个残酷的命令。
“怎么回事?耳朵聋啦!”脸上闪动着愤怒的雨水的红卫兵扬着手中的宽板带向他们走来。
“伯言!”婉贞惊恐地叫了一声,情急之下一把抓起丈夫的手,向自己的脸上扇。此刻,伯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手从她手里挣脱。雨水浇得他们睁不开眼,空气仿佛已经凝滞。
“婉贞!!你在干什么?!”
丈夫声嘶力竭的吼声响彻天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这对夫妻身上,眼神中有惊讶;有愤怒;有幸灾乐祸;也有——赞许。
“我爱你。”
望着伯言的双眼,婉贞的脸上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泪水哪里是雨水。她顾不得红卫兵的虎视眈眈,用膝盖挪到丈夫面前紧紧抱住他。
“什么样的耻辱我都能忍受……但是让我伤害你,我办不到,因为……我爱你……”
伯言被强行拖走了,无论婉贞如何哭喊,都无法留下他的一丝体温。又有谁能想得到,这一别,竟然就是他们永生的离别!
后来,婉贞被扣上了“臭知识分子”的帽子,她被责令每天用铁丝在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牌子扫大街,她的皮肤被铁丝勒出了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天低头弯腰在街道上擎着扫把沿街清扫。很多次,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双腿夹着夹板,被捆在卡车前面的踏板上游街,心碎欲裂的她为了不伤害到孩子幼小的心灵,每次都不得不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回忆让母亲脸上又笼罩上阴云,她摸摸刚长出来的短发,将天真的女儿揽进怀里:“快了!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她回过头,招呼两个儿子上前一步,一家人并排走着,仿佛要组成一堵牢不可破的墙,以阻挡迎面而来的狂风:“我们一家人早晚会团聚的,到那时候,我们又会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
“真的吗?”几个孩子那已经被惊吓得麻木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望着这一家人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酸楚感觉。
母亲拥着孩子们走到家门口,这时,一个邻居走出来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拉住了她:“你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母亲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什么事?”
邻居犹豫地望着三个孩子,母亲立刻心领神会,挥手让孩子们上楼。看着几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邻居这才安了心,急急忙忙地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嗓门说:“知不知道你丈夫被抓到哪里去了?”
母亲心头一阵刺痛,摇摇头。
“我从学校里听到一点风声,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挺住?母亲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她不知道邻居口中将要冲出什么样的灾祸来搅扰自己的心。
“我听说,伯言他……自杀了。”
黑暗的楼道里,母亲默默地低着头,嘴角还挂着僵硬的微笑,仿佛邻居的话丝毫没有钻进她的大脑。
“婉贞!婉贞!”邻居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可是她丝毫没有反应,一张纸从她紧握的手中掉到地上,她的目光也随之飘落到地上。
“噢!那是取照片的凭据,我今天刚带着孩子们到照相馆去照了相想给伯言寄去……”母亲淡淡地说着,俯身拾起那张纸向楼上走去。把邻居惊异的眼光抛在了身后。
陈旧的木台阶仿佛不堪重负般在母亲的脚下发出抗议声,但是她现在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回到家里,关上房门,母亲开始动手准备晚餐,孩子们在另一个房间里讨论着什么。她的手尽管颤抖,却仍然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自杀了!”
“自杀了!”
“自杀了!!”
邻居那变了调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母亲耳边回荡,她手中的刀子猛地划伤了手指。望着手上的血汩汩流出,她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通过眼前那一片血红仿佛看到自己的丈夫躺在简陋的小棚子里,在吃饭时偷偷藏起一把铁勺,他不能活动双腿,只能躺在肮脏的床铺上,偷偷在墙上磨那把铁勺,将它磨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凶器。
这个男人经受了百般凌辱,已经对生存失去了兴趣,他张大的双眼看不见自己的未来,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一边磨着那把准备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铁勺,一边轻轻哼着:“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眼中泛起了泪花,然而却并没有因此停止手中的“工作”。铁勺终于磨好了,磨得飞快,他满意地看着自己辛苦工作的成果,然后慢慢将它移到自己的身下…… 风呼呼地从没关严的窗子灌进来,房间里坐着几个交待丧事的人:“他先割了自己腹股沟上的两个大动脉,然后又割两个手腕、最后割了颈上的大动脉……房间里到处都是血,喷了有两米多高……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母亲打发孩子们先去睡觉,自己默默地坐在桌边听着。谁能想象得到一个儒雅的文人最终竟然采取了这么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母亲仍然不动声色地坐着,直到那些人相继离开。她走到窗边,风从窗缝“呲呲”地钻进来,婉贞猛地捂住耳朵。
伯言在弥留之际,颈上的刀口喷出冒着热气的血液,那声音也一定和这风声一样:“呲——呲——”
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叫划破天际……
取照片的时间到了,母亲一个人去把它取了回来,放大的黑白照片被她小心翼翼地镶嵌在镜框里挂到墙上。
如今这幅照片就挂在我面前,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它有些发黄,可是上面每一张面孔,似乎都在眼前,那表情是如此鲜活,没有痛彻心肺的感觉,但是阴霾却始终紧锁在心头——
时间仍然无情地流逝着,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但是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家庭变得举步维艰,只能靠朋友偶尔的接济勉强维持。即使是这样,孩子们也总是不断地感觉到饥饿。
母亲每天失魂落魄地坐在家里,看着孩子们一天天消瘦下去。心力交瘁的她实在没有得到更多食物的方法,她只能默默地盯着墙上的照片,回忆丈夫生前的音容笑貌,唏嘘不已。尽管至今,她仍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丈夫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有一天,当她在厨房里对着仅剩的一点粮食发愁的时候,长子兴冲冲地破门而入,手上高高地举着几个大白薯。
“妈!今天我们加餐!”
母亲又惊又喜地问道:“从哪里弄来的?”
“嗯……”儿子放下白薯,支支吾吾地回答,“同事……送的。”
“是吗?替我谢谢他们。”母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赶紧把这些白薯拿去做饭,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长子脸上那正在消退的愧疚神色。那顿晚餐他们吃得格外香甜,婉贞心疼地看着几个孩子,尤其是大儿子,他脸上已经显露出沧桑的痕迹,过早地承担起了做男人的责任。
一家四口的日子渐渐变得好过一些了,因为儿子们每天几乎都能带回同事“馈赠”的食物,有时候是一些干粮,有时候是蔬菜,甚至有一天,还带回一条腊肉!母亲很疑惑自己的孩子在工厂里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像他们这样“成份不好”的孩子,一般是不会有人接近的。所以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对儿子说:
“我想到工厂去谢谢你的那些同事,如果不是他们,我们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东西吃。”
“妈!”两个儿子惊慌失措地叫起来,“这些东西是很多人送的,你要谢怎么谢得过来呢?”
“是吗?”母亲狐疑地看着儿子慌乱的表情。
“是……是啊!吃饭吧!”
就这样,食物继续隔三差五地从儿子们口袋里出现,母亲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有一天,当她的两个儿子回家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撕成了碎布,脸也被打得红肿,还不断地往外渗血。
“这是怎么回事?!和别人打架了?”母亲严厉地喝道。
两个孩子一言不发地站在母亲面前,当她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举手想打他们的时候,却发现儿子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头。他们早已不是小孩子,而是人高马大的青年。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母亲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在已经长成大人的儿子面前她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无奈。
“我……我们……” 两个男孩手足无措地看着两鬓斑白的母亲哀哀饮泣。“对不起,妈!别哭了!对不起!我们错了。”
昏暗的孤灯下,母子三个人抱头痛哭,然而母亲并不知道,儿子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女大十八变”,尽管生活清贫,婉贞的小女儿还是出落得楚楚动人,眉宇间洋溢着浓浓的书卷气,长得像极了她的父亲——伯言。
看着自己女儿的外表在几年之内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母亲的心里忧喜参半。可天真的女孩丝毫不了解母亲的顾虑,就像同龄的其他女孩一样,她对美丽也有着强烈的兴趣。女孩在一家工厂做临时工,由于“出身”不好,她只能打打杂,做点零碎的活儿。即便如此,女孩还是整个工作组里做得最多、薪酬最少的一个。她的同事偶尔会故意刁难,在快要下班的时候找一些繁琐的工作给她。
这一天,小女儿照例又被派遣了一些琐碎的工作,害得她不得不留在工厂里。天渐渐黑了,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生产车间里,女孩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她提心吊胆地坐在那里,尽量快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想早点离开这里回家。可是心里越着急,手就越是不听使唤。
这时,女孩眼角的余光瞄到了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窗外一闪而过,心里一惊。很快,一阵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响起,女孩的心怦怦直跳,门被推开了,女孩回过头,车间主任腆着肚子站在门口。看他的脸色,似乎已经醉得不轻。
“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主任一边讪笑着一边打着酒嗝向她走来。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女孩向来厌恶这个脑满肠肥的男人,她低下头去尽量不看他,专心做手上的活儿。
醉醺醺的车间主任挪动着沉重的身体来到女孩身边坐下,借着灯光,他色迷迷地盯着这个埋头干活的女孩:她那白皙的皮肤微微透出粉红的色泽,乌黑的长睫毛在脸上忽闪忽闪的。这个恶棍心里窜起一把无名邪火,伸出油腻腻的肥手一把抱住了女孩。
“你干什么?!”女孩一惊,声色俱厉地想推开他。
“嘿嘿!别装清高了,”车间主任淫亵地笑着喷着满口酒气向女孩扑来,“像你这样的‘黑五类’谁敢娶你?还不如跟了我……”这个混蛋抓住了女孩,死死地将她按在车间工作台上,任凭她怎么哭叫踢打……
寂静的夜空猛地打响了一个霹雳,母亲站在窗前凝望着回家的路,女儿迟迟不归让她心神不宁。她撩起窗帘愕然地盯着天空:“好好的晴天,怎么会有霹雳?”远远地,路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终于回来了。”母亲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赶忙走进厨房去给女儿热晚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楼梯上却迟迟没有响起女儿那轻快的脚步声,婉贞开始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她急忙跑下楼。 女孩静静地坐在马路中央,一言不发。母亲的心“咯噔”一下,扑过去想把女儿拽起来,却怎么也拽不动。
“你干什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母亲连哭带叫地抱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小女孩是这么沉重,似乎生命已经不再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有任何眷顾。
“妈……让我待在这儿。”女孩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喃喃。
“在这里干什么?!会被车撞的!”母亲的泪水止不住地掉下来,隐隐约约地,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有车子正好开过来……那就好了……就好了……”女孩转过身,用她那暗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妈!让我死吧,就当你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
“你说什么?!你这个——”母亲一把把女儿搂在怀里,两个人抱头痛哭。
女孩后来再也没有去工厂做工,她整天失魂落魄地躲在家里,不肯见人。失去了这样一分经济来源,使这家原本困难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母亲每天在市场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用手里少得可怜的那一点钱来满足全家人饥饿的胃口。这一天,当她在市场里漫步的时候,突然听见前方一阵骚乱,紧接着人群中冲出两个人向这个方向跑来,她来不及定睛看,就听见后面的人嚷着:“别让他们跑了!抓小偷!”
母亲的眼睛死死盯着从自己身边掠过的那两个身影,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因为,这两个像过街老鼠般被人追着喊打的,正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她的世界瞬间崩溃,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口中好心人馈赠的食物,竟然是赃物!
晚上,当两个青年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时,面对的是母亲沉痛的背影。
“妈,怎么啦?”
“你们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是哪来的?”
两个男孩交换了一下眼色:“不是告诉过你是同事送的吗?”
“撒谎!”母亲愤怒地吼了一声,“你们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对不对?”
“妈……”两个儿子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亲眼目睹了自己犯罪的过程。
“你们怎么能这样?!”母亲绝望地哭了,她那千疮百孔的心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伤痛,丈夫自杀,女儿被污辱,现在连儿子也成了窃贼。
“我们不去偷,谁会给我们这些吃的?我们总不能饿死吧?!”大儿子愤怒地吼起来。母亲抬起模糊的泪眼,惊愕地看着两个脸上写满了叛逆的儿子,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他们身上悄悄衍生,她无法抑制它的生长。
后来两个儿子用越来越多的时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但是每当母亲靠近的时候,他们就立刻警觉地停止交谈。两个儿子的举止让母亲越来越担心,因为她清楚地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强烈的、仇恨的光芒。
灾祸在酝酿中一天天走向成熟,两个哥哥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天天消沉下去,心如刀绞。方刚血气使他们的头脑中失去了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他们的行为已经完全被愤怒和仇恨所控制。
腊八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颓废萧瑟的节日气息,尽管下着绵绵细雨,零落的鞭炮声仍然此起彼伏。下午,两个青年惊魂未定地跑回家,急切地冲进厨房用冷水擦洗身体,地上很快就积满了水,当母亲走进厨房的时候,看见儿子的衣服上溅满了血点。
“怎么回事?!”她狐疑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们,两个青年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睛望着妈妈,眼神中再也没有凶光,而是像孩子一样无助。
“妈……妈妈……”大儿子安抚地向母亲伸出手来,但那手掌中也满是血迹,“我们……我们怎么洗也洗不掉……这些血,洗不掉!怎么办?!妈!我们怎么办?!”
两个孩子歇斯底里地擦着身体,恨不得把自己的皮肤搓掉一般。他们一边把自己浑身擦得通红一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母亲心痛地看着两个儿子。
这时,小儿子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我们把他杀了,呵呵!妈!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妹妹了,我们报仇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空中的闪电似乎愤怒地要撕裂天空。两个儿子已经在极度的惊恐所导致的疲倦中睡着了。望着他们的睡脸,母亲在虚幻中好像看到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他们有多乖。”
她替睡熟的他们分别掖好被角,然后默默地关上门走出去。
凄风苦雨的天气,马路被雨冲刷得雪亮,仿佛所有的苦难和罪恶都是一场梦而已,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除了母亲打着伞的瘦弱身影。狂风不断地掀着这把伞,她的身体被雨打得透湿。
正是脚下这条路,当她背着腿被打残的丈夫艰难地向家走的时候,伯言对她说:“婉贞,坚持住……”当时她以为不论有多苦,伯言都会跟自己一起挺过去,在他们还都年轻的时候,伯言常常说还有更美好的生活等着他们。但是现在的婉贞,只看到面前一片漆黑:
“伯言,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她瘦削的身影最终停在一家商店门口,她要用家里最后一点钱制造一个节日,为了孩子们,也为了自己。
“白果、花生、红豆、绿豆、红枣……”母亲默默地念着自己要买的东西的名字,年轻的售货员笑道:“伯母,您是要煮腊八粥吧?”
“是啊。”母亲淡淡一笑,“好久没吃了,让孩子们高兴高兴。”
备齐了煮粥的材料,她走到门口,突然像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似的回过头向药品柜台走去—— 小小的房子里弥漫了一种温暖的甜香,母亲站在灶前不断地搅动着锅里的五色杂果,香气一点点透了出来,只是在这诱人的气味中隐隐透着一丝苦涩。
“妈!好香啊!”儿子们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赶忙把手中那张包药的纸揉成一团扔进火里。
“今天是腊八,煮点粥给你们吃。”母亲温和地笑着给两个儿子盛粥,婉里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立刻勾起了两个青年的食欲,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大儿子抬起头:“妈,你也坐下吃吧,妹妹一会儿就下来。”
“好……我也吃。”母亲也为自己盛了一碗,端到面前,却并没有动,而是怔怔地看着两个儿子。
“妈,你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们?”小儿子不解地问。
母亲心里一阵痛楚,他们还这么年轻,可是却已经没有未来。
没什么。”母亲抬起粗糙的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快吃吧,吃完再去睡。”
“嗯!”
当她的大儿子抬起头一面舔着筷子,一面贪婪地要求再盛一婉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流出血来。母亲心痛欲绝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妈,好奇怪啊!我怎么看不清楚了?”当大儿子趴在桌子上最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边的小儿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婉贞端起已经有点凉的粥,慢慢地将它吸进嘴里。粥放了很多糖,很甜,可是在她嘴里却苦涩得如同胆汁。
这时女儿走出房间,看到桌上有腊八粥吃,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有腊八粥?妈妈?”女儿在桌边坐下。
“是啊,妈给你盛一碗。”母亲支持着坐起来,为女儿盛了一碗粥。小女儿接过碗,奇怪地看了看趴在桌上的两个哥哥:“哥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
母亲心里一阵绞痛,却若无其事地回答:“他们太累了,你别打扰他们,喝粥吧!”
于是女孩低头喝了一口腊八粥。
“好甜啊!真好吃。”小女儿绽放了难得的笑容,然而这笑容在母亲眼中却是致命的。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每天都有这样的笑容才对。母亲背过身子,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那就多吃点吧。”
“嗯!如果以后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粥就好了……” 女儿仍然带着笑容,突然她发现在自己热气腾腾的碗里有一滴血。血越来越多,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在往外渗血。
她明白了,哥哥们并不是睡着了。
“妈妈,我也困了。”小女儿努力地笑着。
“困了就睡吧!孩子,睡了就好了。”母亲不停地吸着鼻子,把浓稠咸腥的血吸进鼻腔。她眼中的一切渐渐模糊,冥冥中,仿佛看见孩子们站在伯言身边向自己招手。
夜空中,飘荡着久久不散,如泣如诉的唱段——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丝弦中寄,弦声淙淙似流水,怨郎此去无归期。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丝弦中寄,弦声习习似秋风,仲卿难舍我爱妻。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丝弦中寄,弦声切切似细语……
好夫妻,长相聚,一对孔雀永双栖……”
(五)红剪刀
阳光,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窗帘的缝隙,投射在我身上。眼前的照片又一次消失在眼前,我呆呆地盯着面前这堵旧墙。如梦初醒。就在这桌上,母亲和三个孩子的尸体仿佛就在眼前。难怪房东不愿意透露原先住在这房子里的人的任何信息。这样令人肝胆俱碎的故事,最好还是让它随着那早已远去的岁月消逝吧!
在这间曾经动荡喧嚣的房间里,我安静地睡着了。在梦里感觉到温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仿佛只有在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下,我栖身的这个小小角落才不会突然从黑暗中冲出什么来搅扰我的神经。
梦里,又出现了那个拉着大提琴的女人,她微微垂着头,我认出了她拉的那段旋律——那是克莱斯勒的《爱的忧伤》。
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发,动作很轻柔,虽然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了,我睁开眼睛,黎克的脸在眼前靠得很近。我醒了,瞪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你的房门没关严。”他仍然蹲在床边看着我,手指松松地抓着我的一缕头发。我从未如此接近地看过他的脸,现在发现他隐藏在额发之间的脸是如此的线条分明。
“你的眼睛可真黑。”我伸出手轻轻撩起他前额的头发,想看清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可是当我的指尖刚刚接触到他的时候,他却像触电般弹开了。
“别碰我。”他说得很轻,却让我感到不舒服。
黎克在房间中央转了半圈,然后点燃一支烟,他故意叉开话题,指着大衣橱问我:“你到现在还没打开过这个橱子?反正房东都不在了。”他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掀开毯子站起来,走进浴室。黎克的举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捧起冷水洗脸,头发从肩头垂下来,这时,我感觉到背后有一只手,在我头上从上到下摸了一下。
我抬起头,却发现镜中自己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黎克!”我想知道刚才是不是他。
“啊?”他的声音远远地从院子里传来,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到院子里而没有任何脚步声的。不是他,难道是我自己的幻觉?我梳洗完毕,疑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难道因为发生在周围的怪事太多,而产生了如此真实的幻觉?
一股豆浆的甜香引诱着我走出浴室,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香气扑鼻。我惊讶地盯着黎克:“你从哪儿……”
“刚刚到外面买的。”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浓稠香甜的白色液体流过干涩的喉管,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黎克像一只猴子一样一刻不停地在我周围转悠,我从他身上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
“你身后藏了什么东西?”我好奇地往他身后看。
他突然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捧出一小束白色的含笑,“很香吧?这种花到了晚上味道更浓。”
“从哪弄来的?”我疑惑地接过花。
“我看到有人家院子里种了。”
“你偷的?!”
黎克挑挑眉毛,从鼻孔喷出一股烟,笑了。
今天早晨的小城似乎有些不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慵懒温暖的气息,当我们顺着小路穿过街巷的时候,看见有人家阳台上种着苍翠欲滴的铁线蕨,长长地从锻铁栏杆之间垂下来,就像长发一般在微风中摇摆。
“奇怪,现在是秋天啊?”我向这满城春色发出置疑。
“现在这年月哪还有季节之分?”黎克靠近我,用手指整理着我被风吹乱的长发。我们一路走到“忘川”,坐在长长的河堤上。我望着河堤对面,猜测着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房东婆婆和她的恋人是否在那里幸福地生活着?
温柔的风卷起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头发被丝丝缕缕地吹起,当我侧过身,发现发稍正拂动着摩擦在黎克的脸上。虽然刺痒,他却没有闪躲的意思,只是闭上眼睛。我伸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你的头发好长。”
我自己并没有经常留意我的头发,不知不觉中,它已经长得这么长了。我捡起身边的小石片,将它们一个个斜着扔向河面。
“有一天我看见河对岸有很多人,在向这边大叫大喊的,他们在干什么?”我想起黎克不在的那些日子发生的事。
“不知道,我又不是事事都知道。”对我的问题,黎克表现得漫不经心,仿佛他根本不想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那都是你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我找不到你,你到哪里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却引起了他强烈的反应,我也曾经问过他,那时他也一样避而不答。
“不关你的事!”
我怒视着他,他也一样毫不掩饰地瞪着我,就这样僵持着,我把手中的那束含笑扔在他脸上,小而圆润的花瓣一下散开,花粉沾在他的皮肤上,他却没有躲闪。那甜蜜的花香在我们之间这个小小战场转瞬即逝。
“你要把自己关多久?!”我站在他面前吼道。
他转过身,把下巴埋藏在膝盖之间,就那样默默地蜷缩在一边,就像一只永远不让别人接近内心的乌龟。
“你不是真空的,黎克,如果想获得解脱,就要把心里的郁闷告诉别人。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没有朋友。”这句话从他口中咕哝着挤出来,虽然他吐音不清,但我听得很清楚。我的头皮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向后退去。他却站起来,满脸愧疚地向我走来。
“我……”他有点结巴。
“你别过来,既然我们不是朋友——”我转过身,沿着回家的路开始狂奔。头发在我身后疯狂地舞动,黎克还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沾着含笑花的花粉。
我早就应该知道,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该愚蠢地将信任交付给他,否则得到的只能是深深的伤害。 我把自己锁在家里,一心只想睡觉,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当我终于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感觉到头发上有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
是谁?还是我的幻觉?谁在抚摸我的头发?动作如此轻柔。我想睁开眼睛却无法抵抗强烈的、渴睡的欲望。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梦中,睡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这里焕然一新,全然不像现在这样阴暗。
我在梦里睁开眼,似乎是个美丽到极点的早晨,感觉到头皮很轻松,伸手摸的时候,发现我的头发被抓在我手里,黑黑长长的一大把。枕头上、床上、身上……到处都是头发,只是它们不再生长在我的身体。我惊呆了,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可是那种强烈的失落感却真实地反映在心中。
“你的头发又长又黑,好美啊。”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笑道,我惊恐地坐起来,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当我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头顶这面墙上有一张人的脸正朝下看着我——那张脸像浮雕一样挂在墙上,黝黑的脸上堆着神秘的笑容。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的脸,双眼像疯子一样血红。它无声地保持着笑容,静静地向下俯视着我。
我惊恐地盯着它,它的目光就像毒蛇一样对我施了某种蛊毒,让我的身体不能动弹。
这时,我的头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缕缕揪起,飞到半空。我用余光瞥到半空中有一把手柄上缠着红丝线的剪刀。我猛地跳起来,向门口跑去,但是头发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拽住了。我跌倒在地上,回头的瞬间看到自己的头发末梢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攥在手中。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突然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我的心无法遏制地狂跳起来,因为我看见那个抓住我头发的人脖子以上是一张恐怖到极点的脸:所有的皮肤都已经剥落,这张脸上只有清晰的肌肉和经络条件反射般地抽搐着,整个牙床和眼球都暴露在外面,乱蓬蓬的头发粘在这血肉模糊的脸上。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他松了手,我的头发从他手中滑落。可是我的举动激怒了他,他吼叫着举起手里的红剪刀向我追来,我不敢看他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冲到桌边,拎起热水瓶,拔下瓶塞猛地向他脸上泼去。
“啊——”这个男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瞬间就消失了。我气喘吁吁地打开灯往墙上望去,墙上那张脸也消失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浑身脱力地靠在桌边,突然之间,电话铃声大作,我惊魂未定地望着在铃声中不断颤抖的听筒。终于鼓起勇气提起它。
“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是黎克。我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我太累了。怎么了?”
他在电话那边抽烟:“白天说的事……我对你撒谎了。”
我的心开始发热,但仍然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是吗?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么过分的话?”
“因为,我……喜欢你。”
不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就像在乘落差最大的过山车,虽然惊喜,但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我没有心情再考虑这些,我粗喘着听着黎克的话。
“从一开始,我就想保护你,可是不知道怎么样表达我的心情,我……”他的话让我的身体有了一些温度,心跳渐渐平缓,我无声地笑了。
“黎克……”
突然之间,电话那头的声音断了,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那端传来:“你的头发又长又黑,好美呀。”
我猛地摔掉电话。
一只手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从上到下地摸着我的头发。我浑身发抖,强迫自己转过身,可是身后并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半空中,漂浮着一把手柄用红色丝线裹着的剪刀。
“嘿嘿嘿嘿!这么美的头发送给我吧!”
我的头发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到半空中,那把剪刀向我扑来。看不见那个面目狰狞的对手,我失去了攻击的目标。我抓住自己的头发,想把它从那个人手中抽出来,可是头发像被粘住了一样,头皮被拽得生疼。
就在这个时候,我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了,黎克冲进来,看见我的头发悬在半空中,他大吃一惊,迅速地冲过来。可是他冲过来的时候,那把红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没事吧?”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我暂时无法说话,只能无力地摇摇头,那个男人狰狞的脸还历历在目,我感到一阵恶心,倒在黎克怀里。
“你怎么会来?”
他紧紧地把我搂进臂弯,抚摸着我的头发:“你突然挂上电话,我就知道出什么事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等慢慢平静下来,我把今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惊讶地盯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你怎么能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事情?”
“我必须自己面对,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我虚弱地说,眼光落到地上那把红剪刀上,看着它那闪闪发光的刀刃,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痒痒的感觉,好像有一种力量鼓动着我伸手抓起它……
“别碰它!”正当我向那把剪刀伸出手的时候,黎克大叫一声,一脚把剪刀踢到角落里。我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这东西绝对是个不祥之物,还是离它远一点为妙。”
一整晚黎克都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言不发,心有余悸,当我疲倦地睡着的时候,发现房间里有另一个呼吸和心跳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安全。 等待往往比经历本身更加让人不安,当我和黎克默默地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的时候,我们俩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不知道那个男人何时会再出现在我的身后。
夜晚是滋生恐惧的温床,当窗外的天空又一点点暗下来的时候,我靠近黎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可是我却觉得安全。
“害怕吗?”他问我。
“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你呢?”我看着他。
“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你。”
墙上的挂钟又一次发出了锈迹斑斑的轰鸣,就好像提醒着我们某些事情的开始,我和黎克面面相觑,这是第二次被这个早已坏掉的挂钟吓到,黎克嘴角带着笑意。
“现在,你还能笑得出来吗?”他问我。
“你不觉现在笑很滑稽吗?”
“我觉得我们这么严肃反而显得滑稽。”他站起来走到浴室里去方便,我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等待着。他去了很久,突然我觉得害怕,正在四下张望的时候,黎克出来了。
“怎么这么久?”我看着他走到桌边,一只手背在身后,“你手上是什么?”
他的眼睛被头发遮住了,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他的气息不太对劲。我站起来望着他:“黎克?”
他一言不发地绕到我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抚摸我的脸颊,然后是我的头发!这举动很怪异,我不解地望着他,抓住他的手想把它挪开。
“你的头发又长又黑,好美啊。”
一个不属于黎克的声音猛然从他喉咙里冲出,我愕然地看着面前这个人,他突然用力攥住我的头发,举起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那手上握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剪刀,刀柄上缠着猩红的丝线!
“嘿嘿嘿嘿!这么美的头发送给我吧。”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头顶,我感到后背就像被无数钢针狠狠地刺下。他举着剪刀向我的头发剪来,我猛一用力,把头发从他手上抽出。可是仍然被他剪下了一小绺头发。
“黎克!醒一醒!”我一面躲避着失去心智的黎克的攻击一面大叫,企图唤醒他。
“嘿嘿!这样一张脸你还满意吗?”黎克脸上毫无神采,只从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嘶哑的笑声。
“不要跑!不要跑啊!把头发送给我吧!剪了头发做我的新娘吧!”
他向我扑过来,我一把抓住他那只攥着剪刀的手。我们一起跌倒在地上,我踢倒了他,用膝盖紧紧抵在他胸口上,抓住他那只握着剪刀的手用力地在地上撞。直到他放开手,把剪刀丢在一边。
黎克如梦初醒地睁开眼睛,望着压在身上的我:“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好像失去控制,抓着那把剪刀要剪我的头发,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我站起来,伸手刚要把他拉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望着我身后大叫起来:“小心!”
我猛地转过身,眼前赫然出现了昨晚那个男人极其狰狞的脸,这张脸上根本没有皮肤,所有的肌肉和经络都清晰地埋藏在一团团浓血之中,他的眼珠布满血丝,呈半球状突在眼眶外面,残缺不全的牙齿也暴露在外。
这个男人向我举起手中的红剪刀,这时,房间里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投射到他脸上,他惊恐地捂住脸,是晃动的吊灯照到了桌上的镜子,光线反射到了这个人脸上。原来他害怕镜子。
黎克立刻冲过去一把抓起镜子对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退到了墙角,黎克挡在我面前不让我看他的脸。这时,出人意料的,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捂着脸开始啜泣。
“呜——”
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哭,他的声音让我浑身发冷,我靠近黎克温热的身体,他把手伸到背后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哭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黎克俯身捡起那把红剪刀指着这个男人。
“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自己!我想找回我的脸。”
我的视线猛地转到墙上,那张脸就贴在那里,它在黑暗中显出无奈的表情,我的目光和它空洞的眼眶相接的一瞬间,意识好像被吸进了那个灵魂的隧道,看到了发生在这个男人身上的过去—— 暮色苍茫的小城,路上寂静无声,响亮的脚步声一直不断地响着,那是一个女孩的高跟鞋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她美丽乌黑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散。就在此时,黑暗的巷口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嗜血的野兽等待猎物一样等待着这个长发飞扬的女孩慢慢走进他的狩猎区。
“嘿嘿!小姐,你的头发又长又黑,好美啊。”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在女孩身边响起,她大惊失色,感到头发被人猛地抓住了,立刻尖叫起来:“救命啊!”
剪刀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响着,女孩清楚地听到自己头顶上一丝丝纤维断裂的声音,随后头皮就变轻了,她恐惧又愤怒地摸摸自己的头顶。
几分钟前还在随风飞舞的美丽长发如今已经握在别人手上。女孩的手摸到的是像收割过的麦茬一样参差不齐的发根,她的头如今已经变成了这样丑怪的田地,她无力去追那个剪掉自己头发的男人,瘫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那个剪去别人头发的男人丝毫不顾身后传来的哭声,兴冲冲地钻进黑暗的小巷,将手上那一大束黑亮的头发小心地塞进包里。光线从前方射到他脸上,我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是那张粘在墙上的脸!
男人飞快地跑着,很快就消失在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路口,当他走进一栋房子时我才惊愕地发现,那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他走到房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光线越过这男人的肩膀射进屋内,这是现在我的房间,隐隐约约的,房间里看起来放了很多东西。男人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拉上窗帘,当他打开灯的时候,我才发现桌子上、柜子上放了很多假人的人头,这些塑料头像的头上无一例外地套着一个个发套,长而直的黑发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是从人的身上取下来的。
这恐怖的景象让我禁不住浑身发抖。
男人嘿嘿地笑着打开桌子上的收音机,然后坐下,从包里掏出那一大束刚刚从女孩头上剪下的长发,小心翼翼地将发稍用皮筋扎好,然后拿出一把梳子慢慢地梳理起那束头发来。
收音机里传出含混不清的女人的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听到这熟悉的乐曲,男人脸上露出一种游离现实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跟着收音机哼唱起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猛然间,房间内光线暗下来,《牡丹亭》的乐曲越来越响,当周围再次明亮,那个男人已经坐到了戏台下面,只是,他的面容变得更加年轻。他如醉如痴地盯着台上扮演杜丽娘的那个女旦,眼中闪烁着痴狂的爱慕。
台上正在演出昆曲“游园”,演员化了妆的脸艳若桃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木偶身上的钢线一样牢牢牵制住了这个男人。
她轻轻抖着扇子,启口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茶縻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疑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男人在台下托着腮看着她,仿佛世界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别的东西都不复存在。
一出“游园惊梦”终了,演杜丽娘的女旦退场之后,男人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拿着一大束殷红的山茶花向后台跑去。他穿过布满灰尘的后台,往化妆室走去,这一段长而狭窄的路上挤了很多化了一半妆的演员,他们那上了油或粉的脸、戏服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饰物在亮得刺眼的灯光下勾画出一个和现实完全脱节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这里,什么样的鬼怪和圣贤都济济一堂,燥热的空间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和他们身上化妆品散发出的油脂的酸味。可现在,当男人越过这一张张或怪异或美丽的脸庞时已经心无杂念,一心只想快点走到那间门上写着“主角”的化妆室。
他轻轻地敲敲面前那扇用密度板裁成的、简陋的门。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立刻欢快地应到:“进来!”
男人的心一阵狂跳,他推开门,眼前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色彩让他感到头晕,这是一个鲜花的海洋、一朵用虚幻的财富换取的泡沫,尽管它在明亮的镜前灯下闪耀出奢靡的光辉,但,男人的眼光只停留在色彩斑斓的头面、水钻闪耀的首饰和戏服包围中那个小身影身上。
已经卸了妆的女旦已经没有台上那种妖娆的媚态,她坐在镜前梳理着自己的齐腰长发,一面还斜眼望着站在身后的男人偷笑。
“你刚才唱得真好。”男人憨厚地咧开嘴,将手中的花轻轻放在一边。
“真的?”女旦的凤眼中流露出盈盈水光,她转过身望着男人,手里仍然不停地梳理着头发,“哪里唱得好?”
“这……我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心都要碎了。”男人结结巴巴地答道。
“哼!”女旦装作嗔怒,脸上却泛起了红晕,“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仔细听。”
“怎么会呢?!我……我……”男人额上泛起细密的汗珠,焦急地辩解着。
看到他着急的样子,女旦忍不住“噗哧”一笑:“逗你的,看你急得那样!”她轻巧地把手向后一递:“帮我梳头吧。”
男人赶紧接过女旦柔荑之中那把红色的木梳,轻轻地为她梳起头发来,他如痴如醉地望着面前如瀑布般乌黑发亮的长发,阵阵香气从那丝缕间钻进他的鼻腔,弄得他鼻子发痒。
“你的头发又长又黑,好美啊!”男人陶醉地叹道。
他帮女旦梳理完头发,将梳子递还给她。女旦将梳子放进梳妆台上的竹筒,又从里面抽出一把手柄上缠着红丝线的剪刀,悠闲地靠在镜前,对着明亮的灯光修剪起发梢上的开叉,乌黑的头发在灯光的映衬下变成了棕红色,男人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幸福的感觉在这炎热的夏夜紧紧地包裹了这个男人。
本来生活可以就这样情趣十足地过去,可是造化弄人,这位可以将杜丽娘饰演得惟妙惟肖的年轻女旦很快在一次体检中查出患上了绝症。她的世界瞬间崩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连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变成这样,男人心如刀绞,他甚至怨恨上天不让自己和恋人的身体交换。
接受了化疗之后,女旦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每天发现枕上有一大堆掉落的长发让这个曾经爱美如命的女孩惊恐万分。她像疯了一样砸碎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她无法接受自己光头的模样,尽管这个男人不断地告诉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自己都会永远守在她身边。
女孩每天死死地盯着病房外的一株挂满红花的山茶树,历数着自己最后美丽的日子,她的精神已经变得有些恍惚,竟然自说自话地坚信,当山茶花的花朵全都凋谢,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就像那已经掉落的头发一样无可挽回。无论别人怎么劝解,女孩都不愿意将自己从这个精神的桎梏里解放出来,眼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男人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