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风笛 发表于 2005-11-18 02:29

白居易“曲江”诗中的“巅峰体验”和人生意蕴ZT

曲江在长安的东南角,是唐代的游览胜地,风景秀丽,景色宜人。每当春光明媚之时、秋高气爽之日,这里便是游人如织,士女如云。曲江,更以其独特的文化意蕴,吸引了有唐一代无数诗人关注的目光。他们在此流连宴饮,赋诗唱和,留下了许许多多歌咏曲江的诗篇。在这些诗人中,对曲江关注最长久、最深切的,当首推白居易。据朱金城先生考证,乐天最早的曲江诗,作于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白氏时年32岁;与曲江有关的最晚的诗作,则是在文宗大和六年(832)写的,诗人这时已经61岁了。从最早到最晚,前后整整跨越了30年。对于一个地方关注时间如此之长,在白氏诗歌中是仅有的。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在《白居易全集》中,以“曲江”为题的诗作共计23题24首,在内容中出现“曲江”意象的诗作亦有30题31首;再加上与“曲江”有关的作品,如《杏园中枣树》、《杏园花下赠刘郎中》、《重寻杏园》《杏园花落时招钱员外同醉》等,白氏有关“曲江”的诗作共60余首。这在唐代诗人中实属罕见。曲江,对于白乐天而言,已不仅一般的游览胜地,而近乎一块“圣地”。假如对“曲江”的关注可被视为一种心理情结的话,那么这种情结其实不独为白居易,也为不少唐代士人所有。
唐代士人之关注和歌咏曲江,实与曲江独特文化意蕴和士子们的人生的目标有关。受儒家思想的浸润和熏陶,士人们常胸怀大志,要济世安民。他们“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却必须经由读书做官的具体职业与社会角色实现。“宦海漂浮成了许多士子一生活动的方式”〔1〕。而要踏入仕途,在更高的层面发挥作用,就必须得到君王的关爱和信赖。因此,君臣遇合,风云际会就常被士人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雁塔题名、曲江宴集是当时文人士子人生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君王关爱的具体体现。唐代诗人对于曲江宴集的心驰神往,实质上就是对这一境界的强烈向往。李肇《国史补》卷下云: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程鸿诏《唐两京城坊考校补记》引《摭言》云:“曲江亭子,安、史未乱前,诸省皆有,列于岸浒。幸蜀后皆烬于兵火,唯尚书省亭子存焉。进士开宴,每寄其间。”白居易《酬哥舒大见赠》一诗就生动地描绘了应试高中后得意欢快的情形:“去岁欢游何处去?曲江西岸杏园东。花下忘归因美景,樽前劝酒是春风。”这首诗题下注云:“去年与哥舒等八人同登科第。今叙会散之意。”诗中的“哥舒大”,即哥舒恒。据朱金城先生考证,这首诗作于贞元二十年。贞元十九年,白居易和哥舒恒等八人应吏部试同登第,授官校书郎。刘沧的《及第后宴曲江》和姚合《杏园宴上谢座主》等诗,写的都是应试高中后的曲江宴饮。
除了进士宴以外,每逢上巳、重阳之时,皇帝亦赐宴曲江。《王右丞集笺注》卷七引康骈《剧谈录》描绘了赐宴曲江的情形:“上巳即宴赐臣僚,京兆府大陈筵席。长安、万年两县,以雄盛相较。锦绣珍玩,无所不施。百辟会于山亭,恩赐太常及教坊声乐。池中备彩舟数只,唯宰相、三使、北省官与翰林学士登焉。每岁倾动皇州,以为盛观。”〔2〕《王右丞集》中有《奉和圣制赐史供奉曲江宴应制》和《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等诗。可见,曲江赐宴在盛唐时就已有之。白居易在翰林学士任上亦曾参加了曲江宴集,并有诗文抒写此事。如《上巳日恩赐曲江宴会即事》:

    赐欢仍许醉,此会兴如何?翰苑主恩重,曲江春意多。花低羞艳枝,莺散让清歌.共道升平乐,元和胜永和。〔3〕(P824)

因皇帝的垂青而更感曲江春意无限,白氏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的《三月三日谢恩赐曲江宴会状》和《九月九日谢恩赐宴曲江会状》所表达的,都感恩戴德之情:“臣等谬列近司,猥承殊泽。捧觞知感,终宴怀惭。肉食无谋,未展涓埃之效;素飧有愧,难胜醉饱之恩。以此克惶,未知所报。”〔3〕( P3380)“ 赐宴于无事之朝,追欢于最胜之地。况天厨脯,御府管弦。宠赐忽降于寰中,庆幸实生于望外。臣等各以凡才,同参密职。幸偶休 明之日,多承饫赐之恩。乐感形骸,欢容动而起舞;泽均草木,秋色变以为春。徒激丹心,岂报玄泽?”〔3〕( p3381)这不是白居易在虚意应付和阿谀奉承,而是确确实实的真情实感。综观白居易的一生,翰林学士和左拾遗时期,是他最有作为、最为得意的时期。诗人 自己对此一时期是念念不忘,在诗文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如《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昔与微之在朝日,同蓄休退之心。迨今十年,沦落老大,追寻前约,且结后期》、《与元九书》等,均是如此。
显然,与曲江这一地理位置相关联的,是白居易仕途人生中的一次巅峰体验。巅峰体验亦称顶峰体验。根据马斯洛心理学,“顶峰经验是人的一种最能发挥作用,感到坚强、自信、能完全支配自己的时刻。”“进入顶峰状态的人不但觉得自己变得的更好、更坚强、更统一了,而且在他眼里,整个世界看上去也更美好、更统一、更真实了。”〔4〕(p61-62)巅峰经验在人的一生中可以出现多次,也可能只出现一次,或许,有的人一生都没有过这种经验。白居易仕途上的巅峰经验时期,就是为官翰林和左拾遗时期。“白居易在翰林院,深受裴垍、李绛、崔群等的器重,他竭力拾遗补阙,诗歌有时就是他的谏章。此时的白居易意气昂昂,他情不自禁地唱道:‘丈夫归兼济,岂独山一身’,连儒家奉为人生准则的‘独善’都不以为然。”〔5〕(P9)此一时期的曲江诗作有《早秋曲江感怀》、(曲江感秋)、和钱员外答卢员外(早春独游曲江见寄))、《曲江独行》、(曲江早春)、《立春日酬钱员外曲江同行见赠》等。
在贬官江州、仕途上遭遇重大挫折以后,白居易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心态越来越消沉,再也找不回当年意气风发、蓬勃向上的感觉了。这种情感,在贬官江州时期表现得最为突出。江州司马任上的许多曲江诗作,都充满了对曲江的深切向往之情。从心理方面讲,这是对巅峰经验的怀念和追寻。如《送春归》:“送春归,三月尽日日暮时。去年杏园花飞御沟绿,何处送春曲江曲。今年杜鹃花落子规啼,送春何处西江西。帝城送春犹快快,天涯送春能不加惆怅?”〔3〕(P648)《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临风一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3〕(P1056)《湓浦早冬》:“浔阳孟冬月,草木未全衰。祗抵长安陌,凉风八月时。日西湓水曲,独行吟旧诗。蓼花始零落,蒲叶稍离披。但作城中想,何异曲江池?”(3)(P3381)
为官翰林和左拾遗时期成了永远也找不回的经历和又抹不去的 美好记忆,长久地存储在心中。曲江是这巅峰经验的见证地,凝聚了他的激情和快意,胸中的理想和内心的深处的秘密。
在白居易的曲江诗中,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关于时间的词语,如春、夏、秋,日、月、夜等,出现的特别多。仅从题目看,就有《曲江早秋》,《早秋曲江感怀》、《曲江感秋》、《立秋日曲江忆元九》、 《早春独游曲江》、《曲江早春》、《曲江夜归闻元八见访》、《曲江亭晚望》等,其他关涉曲江的诗作亦有《春雪》、《东坡秋意寄元八》、《湓浦早冬》、《送春》、《送春归》、《江楼月》、《三月三日登庾楼寄庾三十二》、《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春来》、《八月十五夜湓浦亭望月》、《立秋日登乐游园》等,真可谓比比皆是,这表明白氏对时节的变化特别敏感,而这种特别敏感,又直接关联于诗人的生命意识。的确,时间是个体生命最基本的存在形式,时节的变化和季节的轮换,最容易把人带向他自己。因为,时间的结束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时间的流失则提示着人在接近这个终点。所以,古今中外的许多诗歌都对时间倾注了强烈的关注之情,留下了许多诗篇和至理名言。而在我国,自从孔老夫子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喟叹以后,以永恒之物为参照,以有限的生命与之相对比者,代不乏人。如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苏轼的“哀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等等,均是在与自然永恒之物的对比之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生之短暂和生命之可贵与美好。

苏格兰风笛 发表于 2005-11-18 02:30

相比较而言,白居易对于生命的珍视,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人。因为他不仅是一位诗人,而且也是一个病人,在他一生75年的岁月中,竟有45年是在病痛的折磨中度过的。所以他对于时间的流逝和节物的改变才特别敏感,体味才特别深切。陆幼青就说,“自己成了一个人,真切地体味到了节日对病人心灵的改变和打击”,“节日是古代的智者创造,是平静的河流上的一道堤坝,它提醒人们不要让很多重要的东西随着河水白白的流逝”〔6〕(P157)。其实,季节的变换和节日的到来,对于处于病中的人心灵的改变和打击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尤其是处于病中的诗人,对于时间对生命的穿透力和破坏力极为敏感。他其实是一个早已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点的人,站在过去与将来的交汇点上,回顾过去,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瞻望将来,生命的终点就在眼前。他唯一能够把握的,就是现在,而现在又极易消失。正如他诗中所言,“红似燕支腻如粉,伤心好物不须臾”〔3〕(P1278),“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已散琉璃脆”〔3〕(P1278)。对于“好物不坚”感叹的背后,仍然是面对时间流逝的不甘和无奈。
白居易的这种珍惜时光的心情早在元和初年就已有之。如作于元和二年的《曲江早秋》:“我年三十六,冉冉昏复旦。人寿七十稀,七十新过半。”〔3〕(P468)作于元和三年的《早秋曲江感怀》:“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池上秋又至,荷花半成子。朱颜自消歇,白日无穷已。人寿不如山,年光急于水。”〔3〕(P474-475)作于元和四年的(曲江感秋):“沙草新雨地,岸柳凉风枝。三年感秋意,并在曲江池。早蝉己嘹唳,晚荷复离披。前秋去秋思,一一生此时。昔人三十二,秋兴已云悲。我今欲四十,秋怀亦可知。岁月不虚设,此身随日衰。暗老不自觉,直到鬓成丝。”〈3〉(P484)所感慨的,都是时光流失,岁月不再。由于是刚刚踏入仕途,白居易对于前途充满了信心,他在感慨时光流失的同时,亦满怀强烈的用事之情。如作于贞元末元和初的《答元八宗简同游曲江后明日见赠》表达了白氏的失落之感:“长安千万人,出门各有营。唯我与夫子,信马悠悠行。行到曲江头,反照草树明。南山好颜色,病客有心情。……时景不重来,赏心难在并,坐愁红趁里,夕鼓冬冬声。”〔3〕(p269)“长安千万人”和“唯我与夫子”、“出门各有营”与“信马悠悠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种无所依归的失落之感溢于言表,而急于用世之情自在不言中。《杏园中有枣树》一诗,则以枣树自喻,表现出不愿像桃李那样徒有其表,而要像枣树那样坚韧、塌实,努力作一些为国为民的实事的心情。流露出的同样是期望得到皇帝的赏识,以实现自己政治抱复的情怀。
他的这种感慨和心情,在贬官江州以后表现得最为明显。到了重返长安以后,特别是分司东都以后,岁月流失的感叹中,已经没有了早年那种强烈的用事之情。作于长庆二年(822)的《曲江感秋二首》〔3〕(p622-623)及序言,就是很好的例证。诗序云:“元和二年、三年、四年,予每岁有《曲江感秋》诗,凡三篇,编在第七集卷。是时予为左拾遗、翰林学士。无何,贬江州司马、忠州刺史。前年迁主客郎中、知制诰。未周岁,授中书舍人。今游曲江,又值秋日,风物不改,人事屡变。况予中否后遇,昔壮今衰,慨然感怀,复有此作。噫!人生多故,不知明年秋又何许也?”作者在回忆元和二年至四年,自己每岁写《曲江感秋》诗的心情后,总结了这14年来的经历和感慨:“元和二年秋,我年三十七。长庆二年秋,我年五十一。中间十四年,六年居谴黜。穷通与荣悴,委运随外物。遂师庐山远,重吊湘江屈。夜听《竹枝》愁,秋看滟堆没。近辞巴郡印,又秉纶闱笔。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消沉昔意气,改换旧容质。独有曲江秋,风烟如往日。”“疏芜南岸草,萧飒西风树。秋到未几时?蝉声又无数。莎平绿茸合,莲落青房露。今日临望时,往年感秋处。池中水依旧,城上山如故。独我鬓间毛,昔黑今垂素。荣名与壮齿,相避如朝暮。时命始欲来,年颜已先去。当春不欢乐,临老徒惊误。故作咏怀诗,题于曲江路。”14年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诗人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早年意气昂昂的白居易成了白发苍苍的白乐天。唯一不变的,是“独有曲江秋,风烟如往日”“池中水依旧,城上山如故”。早年所苦苦追求的雁塔题名、曲江宴饮,此时再看,只不过是“荣名”与“朱绂”而已。而“荣名”与“朱绂”无论如何也换不回自己青春的岁月。白居易此时对于曲江的关注,已经由对巅峰经验的缅怀和向往回归到对于自我生命的关照和反思。
白居易曲江诗作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突出关友情和亲情。这一类作品在“曲江”系列中共26篇。在长期的仕宦生涯中,白居易和元稹、元宗简、张籍、李建、钱徽,卢汀、哥舒恒、吕炅、庾敬休、刘禹锡等人结成挚友。他们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相互同情,相互关心,这在当时日益险恶的官场中显得极为珍贵,白氏也十分珍视。因是真情实感,白氏的这部分曲江诗也特别感人。如与元稹,他们在贞元十八年订交成为挚友,直至大和五年元氏故去,交情长达30年而从未间断,时称“元白”。他们在文学上互为唱和,共同倡导新乐府;在政治上志同道合,相互激励,肝胆相照。白氏的曲江诗中关乎元稹的也最多,如:《立秋日曲江忆元九》、《曲江忆元九》、《代诗书一百韵寄微之》、《酬哥舒大见赠》、《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和元九与吕二同宿话旧感赠》,《和〈春深〉二十首》等等。如《立秋日曲江忆元九》写他对元稹的深切思念:“下马柳荫下,独上堤上行。故人千万里,新蝉三两声。城中曲江水,江陵城上城。两地新秋思,应同此日情。”〔3〕(P486-487)诗作于元和五年。是年春,元稹因举劾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和河南尹房式等不法事而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居易上《论元稹第三状》(《白集》卷五十九),力谏未果。立秋之日,白居易来到他们曾经赋诗唱和的曲江边,忆念远在江陵的好友元稹,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好友无辜遭贬的深切同情,对于朝廷处事不公的不满和愤慨。《酬张十八访宿见赠》写他与张籍的友情:“昔我为近臣,君常稀到门。今我官职冷,唯君来往频。我受狷介性,立为顽拙身。平生虽寡合,合即无缁磷。……”〔3〕(P346)《予与故刑部李侍郎早结道友……》则是对已经亡故的李建和元宗简的深切怀念:“从哭李来伤元气,自元亡后减诗情。金丹同学都无益,水竹邻居竟不成。月夜若为游曲水,花时那忍到升平。如年七十身犹在,但恐伤心无处行。”〔3〕(P1278)这诗作于长庆二年(822),白居易51岁时。诗中的李侍郎既李建,卒于上年二月。元尹即元宗简,卒于是年春。面对曲江,缅怀故去的好友,即伤时,又感世,透出人生在世的极度悲凉。
事实上,在白居易表达和缅怀“巅峰体验”的曲江系列中,构成他人生依托的不是皇恩,而是友情,这透出古代士人进取仕途的内在矛盾性,以及自我实现和自我价值之间背离的悲剧性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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