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一口认下杀人的罪名
黄昏,吱呀一声,小院的柴门被推开了,一个脑袋探进来,左右看了一下,盯了院中那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一眼。仿佛确定了什么,吐了吐舌头,来访的年轻客人轻轻推门走入了空无一人的院子。"苏姐姐!苏姐姐!你在家吗?"惊叹于小院中的繁花美丽,想着女主人的美丽娴静,长衫执着扇子的男装少女清脆的叫了几声。
没人答应,夏芳韵往前走了几步,叩响小屋的门:"姐姐,你在家吗?我来向你道歉的呢!--早上我一生气就乱说话,姐姐你别往心里去啊……姐姐,姐姐。"
然而,还是没有人回答。
夏芳韵失望的叹了口气,真是不顺--昨日去曲院风荷等宋郎,却等了一天都不见人来。想着早上对苏盈说话有些不客气,少女心头气消了后便觉着后悔,便来上门道歉。
她转身下阶,不料却被一物绊了个踉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捣衣用的石杵。夏芳韵本想继续走开,然而,目光所及,陡然间,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血!有血!石杵末端,沾着斑斑血迹!
她失声尖叫起来,奔下台阶去,然而,却看见了南边角落里的乌桕树下,那尚未掩埋完毕的土坑--土松松的掩埋到一半,露出了尸体的上半身,后脑已经被磕破,血溅了一脸,然而夏芳韵还是认出了那熟悉的脸。脱口尖叫。
坐在花丛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嘴角居然有无奈的笑意:"夏姑娘……还是吓到你了?唉,不要怕,我是为了你好,才杀了他。"
苏盈的脸色惨白的吓人,然而镇静的也是惊人,被人撞见了杀人,居然毫无惊惧之意,细细的捧起一捧土,洒在坑中宋羽的脸上:"不要看,不要再看他,夏姑娘。他该死的。这个人一直都是在害人……直到现在,才算是乖了。"
"啊!--"十六岁的少女蓦然没命后退,用力掩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疯狂的跑了出去,"杀人了!杀人了!"
苏盈来不及阻止,夏芳韵已经跑了出去。很快,附近村子里面已听得有人惊问"哪里杀人?"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一捧土洒在了宋羽尸身上。
苏盈杀夫的案子,在临安轰动一时--那样美丽的女子,居然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泼妇,让全临安的闲人们都来了精神,将府衙围的水泄不通。
然而在三堂会审中,她安静的惊人,没有一般女犯被指责杀夫后的绝望或者泼辣,她一一的应对着堂上大人们提出的所有问题,得体而滴水不漏。
"我杀了宋羽……对,我用洗衣的石杵从后面砸破了他的头。"对着临安府尹,苏盈毫不推脱,一口就认下了杀人的罪名。
"犯妇苏盈,你为何杀夫?"府尹却是略微感到惊讶:这个文雅娴静的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的女子。
苏盈顿了顿,不答话,许久,才道:"不为什么,一时的口角争执,他打我……我顺手拿起石杵,就砸到了他后脑上。"
大堂下聚集的闲人发出了低语:这个歹毒的婆娘,说起话来居然还这样毫不介意!
府尹心里虽然有些怀疑,然而女犯如此严谨无可挑剔的口供让他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再盘诘的,他用朱笔在宗卷上画了个勾,写了三个字"斩立决"。
令箭扔到堂下时,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叫好的轰响,然而犯妇脸色却丝毫不变。
"我无罪。"陡然,极轻极轻的,她抬头说了一句。
众人齐齐一怔,连府尹都来了精神--终于有了峰回路转么?他的直觉果然没错,这宗案子背后,确有隐情……如今知道要抵命,这个女子才知道要吐露真情么?
"呔,大胆犯妇,你有和冤情,快点说来与本座!莫非人不是你杀的?"
听着惊堂木拍响,她眼睛眨了一下,然而却是摇摇头:"不,人是我杀的。"
堂下一阵大骂。杀人了还说自己冤枉--这个女子,居然是拿府尹开玩笑呢!临安府尹都变了脸色,然而苏盈看着他,眼睛神色冷定,一字字道:"但是,我无罪。只有上天知道、我苏盈做的都是对的。"
堂下的围观闲人哄笑:没见过这样为自己开脱的,不拿出证据来,却认了罪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
"喂,这位小娘子,老天相信你冤枉有何用?到时候你这个千娇百媚的脑袋都保不住啦!"
"是呀是呀,快说究竟谁杀了你家官人吧!既然你说冤枉,就说出真凶呀!"
然而,听到下面沸耳的怂恿,苏盈只是摇头:"人是我杀的。上天知道我无罪。"
"嘁!天知道?天知道有什么用!--你以为还会象那个窦娥一样,六月飞雪天下大旱,来证明你不该死么?"
堂下闲人终于不耐了,大声嘲笑谩骂,然而苏盈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回答。
她绝对不想再将那个可怜的少女牵扯进来--此事关系着女子一生名节,在礼教大防森严的有宋一代,并非小可。
大宋的刑律判了她死罪,然而,她坚信,在上天面前,她做的没有错,她无罪。
她问心无愧。
囚车往菜市中行去时,苏盈看见了街边大群驻足观望的人--那些人一见囚车里面坐着的居然是个美貌女子,而且是要斩立决,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跟了过去看行刑。
"这个小娘端的美貌!怎么会杀人呢?"
第31节:敬一杯饯行酒
"凶得紧!据说是用石杵敲破了自家官人的脑壳!""啧啧啧……是啊,倒是硬气,一口就认了--奇怪的是明明都认了杀人,偏偏要说自己冤枉!一边说自己杀人,一边又说冤枉,不是奇哉怪也么?"
"还说只有上天知道她不该死……不过上天知道的时候她也死了。呵呵。"
"嘿嘿,难说,说不定上天一震怒,就真的来个六月飞雪冬雷震震……"
围观的人群中不停有人窃窃私语,然后议论着就哄笑起来,都是一群市井间的青皮无赖,闲来无事,干脆就一拥而去的看热闹。
然而,车过天水巷,这沿路的议论,却惊起了蛰居在巷内的一个白衣女子。走出铺子来看时,她脸色瞬的一变,脱口低叹:"终究有这一天啊……雪儿雪儿,你看啊。"
那只白鹦鹉扑簌着翅膀,落在她肩头,咕咕哝哝。
"崔姑娘,我来给你敬一杯饯行酒。"苏盈被推跪在刑台中心,正闭了眼睛什么都不去想,耳边却蓦然听到了有个声音静静道。她心中腾的一跳:崔姑娘?那人居然知道自己本姓!
惊讶的睁开眼睛,她看到的是一张素白的瓜子脸。一个女子白衣白裙,手端一碗清酒,在她身侧蹲下来看着她--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欲泣。
"白姑娘!"苏盈惊喜的叫了起来,如果不是双手反缚,她便要扑过去拉住那个神秘女子的手,"你、你也在临安?"
"我这一年一直都在临安。"白螺浅浅笑了笑,回答。
"可惜……我不知道。如果我早点知道,就过来找你。"案发以来,从公堂到刑场,苏盈一直是从容而镇定的,然而,一看到这个白衣女子,她却不自禁的黯然叹息,"事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你杀了宋公子?"白螺问,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色。
苏盈蓦的抬头,眼神坚定:"可是我不觉得我错了!你信不信我是无罪的……我杀了他,可是老天会知道我做的对!"
白螺眼睛黯了一下,将酒盏递近女犯的唇边,忽地叹息:"我信。"
苏盈忽然笑了,凑过唇去,将哪一碗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看了看围观的人,叹了口气,轻轻道:"白姑娘,我好悔……好悔当日没有听你劝告。这些年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凑近白螺耳边,絮絮将所有艰辛内情略述了一遍。然后仰着脸,看着神秘的女子,惨笑:"你说,我是不是瞎了眼?可是我不能再任凭他这样害人了……白姑娘,我今日如此,是自讨苦吃--可你说,我错了么?"
这个世间,她唯独只信赖这个女子--她心里的苦,心里的委屈,或许可以带到地下,带到上天面前……然而,她却想要告诉这个女子。
白螺的手抚着她的肩头,手指亦有些发抖。
她看过这个世间的很多事,很多不同的女子,哭的,笑的,疯的,狂的……然而,如同眼前这个女子这样却依然不多见。世上女子,能自立坚贞如此已经不易,然而舍弃自身而拼命维护另一人,这样绝决刚烈,更是少见。
看着这个女子死亡临头时唇角的笑意,白螺感觉内心坚硬的壁垒在一分分的震裂。
然而,此时锣声敲响,原来已经是时辰到了。
刽子手过来粗暴的推开她们,然而手指快要碰到白螺的时候,半空蓦的有白影掠过,狠狠啄了他的手,痛得刽子手大叫一声。白螺已经退开了一步,那只叫雪儿的鹦鹉施施然的飞落她肩头。
然而,白螺的脸色却是惨淡的,静静凝视着场中的苏盈,手指用力握紧,几乎掐入肌肤。白鹦鹉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翻涌的心绪,显然吓了一跳,全身的毛一下子蓬松,抖动了一下,立刻警惕的立了起来,左右警视。
"白姑娘,多谢相送……今世之恩来不及报答,待得来世苏盈一定结草衔环。"颈后的牌子被拔掉,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刀时,镇定自如的,苏盈跪着缓缓躬身一礼。
"哭啊!快哭叫啊!--臭婆娘,嘴硬什么呀!"周围的闲人本来想看一场好戏,却不料得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般刚强,心下有些没有看到好戏的失望,纷纷大叫。
苏盈倔强的藐视着那些看客的冷嘲热讽,干脆不再看任何人,闭起眼睛跪直了。
白螺脸色雪白,手指不自禁的探入袖中,便要捏出一个诀来。
"别冲动。"忽然间,人群中,一只手探过来,按住了她的肩头。雪鹦鹉飞了起来,然而看到了那个黑衣劲装的青年,却咕咕叫着,落到了对方肩上,亲热的扑闪翅膀。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似乎已经知道万人中按住她肩膀的是哪一只手。她的手从袖中松开,然而脸色却是苍白的。
"尘心一动,插手红尘俗事,你多年清修便全毁……你再也回不去瀛洲。何况你目前没那个能力。"黑衣男子按着她肩头,轻轻道,眼睛却看着场中,叹息,"螺儿,修了这么多年,你定力依旧不够。"
"时辰已到,行刑!"此时,闻得场中一声锣响,监斩官令箭落地,刽子手大刀扬起。
白螺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只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啸,仿佛风声吹过--她知道,人血从腔中喷薄而出的时候,那声音就是如同风声。
周围的喝彩声轰然而起,显然刽子手那一刀干脆利落,让大家过足了眼瘾。
"走吧,已经死了。"身后,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拉着她便往外走去。
白螺依旧闭着眼睛,随着那人走了几步,忽然定住脚,惨然道:"可是……湛泸,她真的冤枉……为了那个男人赔上一条命。她、她心里的那种'力',并不在我们之下。"
第32节:天公真的显灵了
"只有上天知道她是不是冤枉。"那个叫湛泸的黑衣青年脸色冷肃,看着她,静静道,"何况一饮一啄、俱有因果。我们并非替天行道之人,螺儿,你忘情了。""我只是作不到太上忘情。"白螺身子一震,睁开眼睛,叹息:"只可惜我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果玄冥在就好了……他必不肯这样眼睁睁看人受苦。"
听到那个名字,不知为何湛泸蓦的低下头去,眼光复杂,许久不答话。
"我要大家都知道,她是无罪的。"许久,仿佛是承诺般,她慢慢一字字道。
夏家上下今日都是一片沉默,气氛凝滞。小姐的病忽然转剧,这几日已经沉沉不起,虽然大夫说是痨病急转直下,然而,只有贴身嬷嬷和母亲知道内里究竟。
薛大夫几年来已经用尽了方法,只没有试过偏方。然而,一直嫌偏方阴毒龌龊而拒绝服用的任性小姐,在这个生死关头,居然点点头同意了。
"小姐,小姐,快吃药!趁热吃了,病才能好。"
午时四刻,夏芳韵在帐中已经咳得背过气去,父母相对而泣,知道病势凶险,这一次恐怕挺不过去了。寂静中,嬷嬷从外面接过了小厮快马带回来的药,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吃药了!吃了就会好!"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却又另外一种异样的亮光闪动:"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刚刚从菜市口刑场里蘸了拿回来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两腮通红。
"是的,小姐……快趁热吃!"嬷嬷将碟子递了上去。
本来该是雪白的馒头,松松软软,吸饱了年轻滚热的鲜血,在碟子里冒着热气,鲜红刺目。夏芳韵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一把抓起了那个人血馒头,捏得用力了一点,那鲜血便一点一滴的洒落在被褥上。
"哈哈……我、我让你这个恶贼杀了宋郎!咳咳咳咳!"已经极度衰弱的少女,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光,满含着仇恨与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咳嗽,鲜血从她惨淡无色的嘴角溢出,嬷嬷连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忽然间,拿着人血馒头,夏芳韵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泣,脸色苍白。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那个女人已经伏法了。小姐心头的气也该消了啊。"嬷嬷知道小姐的心事,低声规劝。然而夏芳韵没有说话,断续的咳嗽着,抬头看了奶娘一样。
嬷嬷那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见小姐此时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那的确已经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无力,还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嬷嬷,为什么、为什么……咳咳,会变成这个样子……咳咳!"夏芳韵看着手里那个滴血的馒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倾。
"小姐,小姐!"嬷嬷惊叫,满屋子的人登时围了上来。
谁都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替那个因为杀夫而弃市的女子收尸安葬,而且,下葬之处,居然还是临安北城外官道边那最好的一片坟地。
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下,那坟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叶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盈盈之墓"。如果仔细看,还有旁边两行小小的行书: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盛赞坟中所埋女子的风骨与气节。手书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笔。
下葬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城外摆茶水摊子的沈三嫂说,造墓安葬的,也是一个白衣的女子,清秀美丽的仿佛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于墓前,焚香祝诵之后,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么,然后一去不返。
官道上不时有读书之人路过,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听墓中是女子为何不幸早夭--然而,听说是杀夫的恶女,个个摇头叹息说:怎么会。
她明明承认是杀了丈夫,但是却发誓说上天知道她无罪。
沈三婶经常向在摊子上喝茶的客人说起几年前轰动临安的那个案子,然后指着远处那一座孤坟,叹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会六月飞雪冬雷震震吧?为何我在这里看了多日,偏偏一点征兆都没有?连个托梦伸冤都不曾听说。"
一连过去了几个月,转眼已经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婶大清早出城,支开了帐子,正准备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扫了一眼前边官道边上的坟墓,手里的铜壶"砰"的一声掉落。
她撩起围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去--不错,六月份的天气里,那个坟墓上却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个坟头,在朝阳中纯洁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显灵了!"沈三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天呀,可怜见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该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两两的在茶铺边上站住,看着官道边上那一座落满了白雪的孤坟,议论纷纷,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果然是六月飞雪?天公开眼了,要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无辜良民,可怜了这个女子!"
"那么说来,杀人的定不是她了?"
许久,才有一个大胆的人,慢慢走近了坟边细细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么花?开的这样密……就像雪一样啊!"走近坟墓边上的人惊叫了起来,手指一触,那六角形的美丽小碎花就纷纷落下,象极了冬日白雪。
原来,不知何时,坟上被人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见过的植物一夜之间开花,簇拥着的繁复花朵淹没了整座坟墓,远处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坟头。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这是什么花?你见过么?"沈三婶却执意相信了这个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给旁人看,"一定是天意……这个女子有冤屈呀!她死了也不肯闭眼,所以才化成了这些花!"
行人纷纷点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传奇般曲折的故事,更愿意相信坟冢里这个美丽的女子真的没有杀人,而上天给了这个伸冤的征兆。
"螺儿,你听外面的说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铺子里,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个苏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飞雪来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该死的。"调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轻轻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那个叫湛泸的青年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无法运用法力插手俗事,可你终于用另一种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张扬--螺儿,那是你新养出来的花吧?叫什么名字?"
白螺微微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轻轻道:"六月雪。"
那是上天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而降下的飞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没有落地便已经枯萎,化为洁白晶莹的花朵--一无声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
在上天眼里,她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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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轻荫,畏太阳,深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第33节:庭院里有棵金合欢树
暮春的傍晚。细雨蒙蒙的下,无声无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袭春衫单薄,一个月白色衫子的年轻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帘。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个赤金钏子,越发衬得腕骨伶仃,惹人怜惜。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蹙双黛蛾。
秋风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边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边劝说。
然而,月白衫子的丽人没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处,不说话。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会以为因高贵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细看往她眼中,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和神色的变化。
仿佛也习惯了这样的回应,黄衣丫鬟看看将要黑下来的天色,俯下身轻轻将挽在臂弯里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抖开,披在丽人的身上。
年轻女子一动也不动,任丫鬟服侍,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动,痴痴的看着雨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富贵人家庭园,方寸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别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从湖州运来,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于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在雨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轻女子空洞的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后的一株花树。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树,虽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叶纤细柔美,最奇异的是那些枝叶都闭合了起来,枝条也在雨中紧紧纠缠--就仿佛一个遇到风雨的丽人、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欢树正是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红红白白,可不知为何枝叶却有些萎黄。
"紫檀夫人,我们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来,看见夫人这样在风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挨骂了。"见女子柔顺的听任自己将衣服给她加上,黄衫丫鬟兰儿进一步劝说,一边将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将她搀扶起来。
然而,那个被称为"紫檀夫人"的女子并没有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近在咫尺的人说了什么话,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欢树。
雨渐渐地转大了,那棵树静静地在那里,然而每一阵风过,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黄的叶子和凋零的残花--那是很奇异的花儿,丝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红白色的针。
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过是春暮夏初,这棵树居然已经开始大片的掉叶子了……看来,这株合欢花,也是活不长久了。
风猛烈了起来,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压压的盖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际登时黯淡了起来,黑沉沉宛如深夜。兰儿见贵夫人不肯动身,无奈的叹气,继续劝:"夫人,雨下的大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么?"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荡荡,似乎根本没听见,毫无反应。
"夫人……回去罢。等一会儿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过来呢--唉,天气变得快,不知道白姑娘还来不来了。"兰儿低声劝着,扶住丽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来,轻的宛如一片叶子。
兰儿扶着她起身,轻轻道:"我们回房去歇息,风雨这么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语未毕,只听嗑啦啦一声响,天地一片雪亮,惊雷闪电便交织成了一片。
兰儿不自禁的吓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时,忽然发现痴痴呆呆的紫檀已经不在她身侧,居然不知何时一个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点,然后似乎有知觉般的,缓缓抬头,看向庭院里面那棵金合欢树。
第34节:患了失心疯
雪亮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地劈下来,宛如刺刀一次次砍开黑幕。雨蓦然间下得非常大,噼里啪啦的声音淹没了一切,闪电下,天地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帘阻挡住了一切视线。然而,但是在闪电照亮廊下的刹那间,丫鬟惊恐地看到,夫人脸上忽然间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诊断为患了失心疯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可就在方才那个刹那,雪亮的电光映照下,贴身丫鬟兰儿看见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脸上、闪过极为可怖的神色!
仿佛无风自动,那件一抖珠的披风从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来。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说不出的恐惧抓住了兰儿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脱口惊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声来,紫檀夫人陡然间抱住了自己的头,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疯狂。
"夫人!夫人!"兰儿惊惧交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态的尖叫着、将头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却发出令人可怖的光芒,惊栗而疯狂。丫鬟惊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想过去抱住夫人,但是心里又有些害怕。
--今日云少爷带了池砚出去办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无端端的发起病来,如今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雨下得很大,风也在呼啸着,暗夜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闪电不时的从天幕中劈下来,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点四溅开来,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欢花。
然而,紫檀夫人却对着外面的雨帘和闪电惊叫起来,失控般的抱住头,一连声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兰儿踏上一步,然而看见夫人的眼神,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一连后退了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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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铎,铎铎。"雨夜中,忽然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
"谁…谁?"兰儿心里一冷,颤声问。
敲门声是从庭院的偏门上传来的--这么晚了,是谁大风大雨的还过来?云少爷此时大约回不来,即使回来也,也不会走偏门--是谁,在敲门?
"铎铎,铎铎。"叩门声再度响起,不徐不缓。一个声音清凌凌的:"是我,白螺。兰儿姑娘么?--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过来了。"
"白姑娘……"兰儿蓦的舒了一口气,记了起来,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冲到侧门边,一把拉开了门闩,"夫人、夫人她今天……"
黄衫丫鬟惊惧交加的神色显然引起了门外来访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进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伞,雨水从伞上急急流下,在青砖地上蜿蜒,如一条小蛇般游走。
"紫夫人怎么了?"一进门就听到了可怖的尖叫声,雷电隆隆之中,白螺脱口问来开门的丫鬟,一边将带来的东西往游廊椅子上一搁,疾步走了过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过来,只是自顾自的一声声尖叫,崩溃般的用头撞击着柱子,满额的血,闪电瞬忽照亮她的脸,凄厉可怖。
"紫夫人,镇静一点!镇静一点!"在紫檀将头再度撞向柱子时,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丽人的肩,只是往对方脸上一望,便立时回头对兰儿道,"去!快去拿一些酒来!快去!"
兰儿此时方才得了主意,连忙点头,拔腿往厨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挣扎,然而纤弱的身子却在白螺的腕下动弹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叠声的尖叫着,发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来了!"兰儿提着裙子从廊上跑回来,手里拿着一瓶开封过的酒,"只有这一瓶雄黄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腾出手,用力压住紫檀夫人的双肩,制止她的疯狂举动,对着旁边的丫鬟沉声喝道:"给她喝!--给她灌一点酒下去。快!"
兰儿迟疑了一下,但是依旧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帘,嘴里依旧是一声声的叫着,眼神疯狂激烈。兰儿将酒对准她张开的唇灌了下去,尖叫声停止了,紫檀夫人剧烈咳嗽起来,身子挣扎着,头扭来扭去的,拒绝喝酒。
然而白螺秀气的手却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双肩。兰儿和她齐心协力,终于让夫人喝下酒去--虽然紫檀夫人呛住了一会儿,又吐出了一些。然而,无论如何,她那骇人的惊叫终于是止住了。
雄黄酒显然发挥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脸上泛起了红晕,在闪电下,眼神茫茫然,却不再有那样激烈可怖的举动,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天呀……"兰儿这才松弛下来,一松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声掉在廊道上,摔成数瓣,她瘫坐在椅子上,外面飞溅的雨水濡湿她的长发,她带着哭音尖声问,"夫人疯了吗?她、她这些年一直安安静静的--今天疯了么?天呀,夫人疯了!花开了,夫人也疯了!"
"闭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发作吗?"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厉声喝止。兰儿一惊住了口,然而许久,才颤抖着过来,拿出手绢,替紫檀夫人擦去额上血迹,低声问:"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么了?"
"神志溃散。"白螺接过手巾,小心的放开紫檀的双肩,看到她安静下来不再乱动,才松手开始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疯的人如果受到强烈刺激,崩溃就会这样--刚才夫人看见了什么?"
兰儿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讷讷:"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夫人在这里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欢这样。一直都很安静的,可能……对,可能方才雷电交加,吓到了夫人吧。"
第35节:眼睛蓦然就是雪亮
白螺静静听着,一边用手巾给紫檀夫人擦着脸,一边摇头:"这三年来,难道每次有雷电,夫人都会这样么?"兰儿又怔了一下,摇摇头,一脸的疑惑。想说什么,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脸,轻轻擦着,忽然间,感觉手掌下的脸一动,仿佛有什么热而潮湿的东西涌出。她连忙拿开手巾,惊讶的看见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张脸上不再是没有任何表情,丽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帘,双肩剧烈抖动着,抽泣起来。白螺和兰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里面,花木在暴雨中摇晃着,没有一丝异常。豆大的雨点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头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额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间安静的夫人动了起来,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么了?紫夫人,怎么了?"白螺轻轻问,却不推开她,转头对兰儿道,"去再找找,看看还有酒么?"兰儿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跑了开去。
刹那,庭院里只有呼啸的风雨声,还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白螺看向那个庭院,风雨中黄叶片片飘落,混着残花--那是红色的金合欢。她眼睛里面忽然亮了一下。轻轻的垂手,抚摩着怀里崩溃了女病人。
闪电一道道掠过,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里。
"雨……合欢……血。"陡然间,微弱的,白螺听到怀中女子说了一句,她心里一惊,低头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却依旧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紧紧抱住她,手指颤颤的抬起,指着外面的雨帘:"血、血……"
她顺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过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溅起的雨点,飘落的合欢花,还有枯黄的树叶--没有血……哪里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颤抖着抱紧了她,白螺低下头,只看见那张一直空白的脸上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只是抬起头,神情溃散,"都是血啊。"
没有等白螺回味从眼前的景象中过什么来,兰儿已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白姑娘,真的没有其他的酒了,怎么办?"然而,一看到夫人这样子的喃喃自语,丫鬟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连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风这么大,夫人小心受凉。"兰儿抖开方才滑落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住了紫檀夫人,关切的说。
紫檀夫人挣扎了一下,然而仿佛惧怕什么似的,又安静了下来,恢复了脸上那种茫然的表情,痴痴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气这么坏!倒是不敢多耽误白姑娘了。"兰儿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静地靠回了椅子里,这个丫鬟显然也重新沉住了气,微笑着客气,却隐隐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寻味的看了看兰儿,然而这个黄衣丫头居然懂得掩饰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头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锐的眼睛接触。
"那么,我便先告辞了--"然而,虽然这样微微欠身站了起来,白螺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兰儿怔了一下,马上会意过来:"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资过来。"
她身边没有带银两,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头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么,一边走一边却是不停地回头看着廊道下坐着发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兰儿终于进了房,迅速低声问:"紫夫人,你要说什么?快说。"
"雨…合欢--"紫檀夫人眼睛缓缓凝聚起来,似乎费了无数的努力才说出那一几个字--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几乎撕破,她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仿佛难以从恐惧和惊慌中缓过来,"你看、你看--花开了!"
白螺有些惊诧的顺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树,而径自指向雨丝飘飞的半空中。那里,丝雨蒙蒙,有合欢淡红色的残花合着萎黄的叶子飘落。
"花开了!"紫檀夫人的声音生硬而颤抖,小小的,细细的,带着说不出的恐惧,"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个廊下的散水,雨水从檐下飞泻。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捡起了一片花叶,放在手心看了看,脸色微微一怔。刚想问,忽然间,她看见那个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过她肩膀,看着廊道后面,陡然凝固了--然后,重新恢复成了空白。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瞬间她的眼底却闪过了平日完全没有的锋锐亮光!
"唉唉……紫儿我回来了。"在白螺暗自握紧手指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沉厚的声音,微笑,"白姑娘,这么大的雨也要你送花来,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旧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然而,白螺在站起身离开这个陷入痴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觉察地迅速探出,飞快翻动了一下那件雪青刻丝的披风,看了一眼里子、眼睛蓦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回头:"云公子多虑了--白螺本就是卖花为生的,一点风雨算得了什么。"
"哦?一个女人家凭双手吃饭、姑娘端的是个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对她微笑,身后跟着青衣短装的书童。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冒雨回来,大雨濡湿了衣袂。
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临安城里有名的佳公子云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虽然是几年前入赘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后不久就过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停妻再娶、另结新欢了,偏偏云浣白却依旧对妻子体贴入微,甚至从来不出入秦楼楚馆,端的是行止有方。
第36节:不知好歹的妖孽
"白姑娘,你的花钱--久等了。"兰儿此时忙忙的从房中奔出来,看见公子已经回来,不由怔了一下,连忙敛襟万福,"公子。""那么晚了--池砚,你送白姑娘上路吧。"云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对着书童微微点头吩咐,眼神闪烁。青衣童子点头,手上琉璃灯也没有放下,就上来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砚迈开步来,临走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着那个娇小的身体,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洞洞的一片。
"啪!"童子带着客人离去,温文尔雅的云公子忽然扬手,重重扇了兰儿一个耳光!
"废物!让你好好看着夫人,怎么能留下外人单独和她相处!"恶狠狠的,云浣白一掌把兰儿嘴角打出了血丝,"你看你,又给我捅了篓子!"
"公子……"兰儿一个踉跄跌倒在紫檀夫人身边地上,然而夫人眼神丝毫未变,只是痴痴呆呆的盯着雨帘。兰儿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细声分辩:"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发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发狂?"云浣白怔了怔,仔细盯着妻子的脸,然而那白玉般的脸颊上依旧木无表情--他顺着妻子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欢花叶,发现花叶有些萎黄,忽然间脸色一变。
"糟了……雷雨可能把镇住它们的封印给冲散了。"云浣白喃喃自语了一句。
"等一下,这个路不对。"
琉璃灯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轻巧,执灯引路。然而撑着伞在后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间顿住了脚步,冷冷出声:"这不是回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绵密的居然挡住了视线,三尺之外的东西都被模糊,四周看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
那里,躺着一片有些萎黄的金合欢叶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到现在还没出侧门对吧!"白螺看着池砚,冷冷笑了起来,"你一直走,却仍是把我困在庭院里,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灯昏黄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少年稚气的脸上阴暗凹凸,陡然间有难以形容的诡异:"公子让我送你上路……上黄泉路!"
话音一落,池砚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烟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盏琉璃灯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执着,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径自对着她飘过来。诡异而神秘。
"妖孽!"白螺脸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伞、倒转伞柄狠狠对着飘过来的琉璃灯击过去!--
"乒"的一声,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溅开来。
"呀。"空气中,池砚的声音细细响起,脱口痛呼,却不知何处,"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谁?……"
"不知好歹的妖孽!还不退避。"白螺收伞,冷笑,发现原来那些雨丝根本落不下来,只是仿佛被凝固住了那样,一丝丝如栅栏般阻挡在前方。
池砚的声音低下去了,仿佛受了什么重伤,无法出声。
然而,白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看来,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难得难得,居然谪入凡尘?"
云浣白!
白螺听得这句话,一直冷漠的脸上陡然也是一阵震动,忽然抬首,喝问:"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还敢施用术法!"
"我当然敢……"云浣白的声音悠然传来,带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没猜错,谪入凡尘之人术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来罢!"
他声音一落,忽然间,那些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从地上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
死灵……那每一点光里,都拘禁着一个死灵!
白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倒退一步,然而背后却碰上了什么栅栏--那些凝固的雨丝,居然化成了阻拦她脚步的牢笼……这种阴毒诡异的术法……是?
那些死灵在缓缓地飘近,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想抓住她--
白螺脱口惊呼了一声,在那些木无表情逼近的死灵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脸!
"嘶--!"
陡然间,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落。
半圆形的展开,齐齐截断那些凝固的雨丝,逼得死灵嘶叫着闪避!
"螺儿退开!"一剑逼退凶灵,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将白螺扯到了身后,"这是镇魂术!苗疆的镇魂邪法……快退开。"
"湛泸!"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赶来的人,脱口唤。
黑衣的湛泸不再说话,双指一点、手中黑色的长剑如同蛟龙一般自动飞入雨夜,茫茫中,陡然听到一声凄厉地惨呼。那是云浣白的声音。
那一剑辟开雨幕,忽然间,凝固的雨丝就重新开始汹涌落下。
然而,那却是血红色的雨。
周围白茫茫的雨气陡然消失,四围显露出来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走出那个院子,正站在花间出神。
"螺儿,你差点吓到我。"剑的光芒一旋,重新跃入湛泸手中,黑衣黑剑的青年叹息,"你被拆了仙骨谪入世间、虽说重新修了百年,法力依然尚浅,居然就碰到了这般厉害的邪鬼--亏得雪儿见你长久不回,催着我来找你……"
第37节:你是一把剑
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响,黑压压的影子倾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雨中倒下。白螺微微一惊,抬头看去--
原来,方才湛泸那一剑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欢树。
然而树一倒下来,满树的红白花儿就有如雨般飘落,在半空中纷纷散开,化作了血。
--那血红色的雨、便是由此而来。
而树身上的断口处、宛如人被斩首,殷红色的血不停地流出来。更加可怖的是、树下的土壤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邪鬼们要出来?"湛泸不等土下那些东西挣扎出来,从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镜子闪烁着光华,照住了金合欢的树根。右手折了一根竹纸,连连破土划了几个符号,绕树一圈。
"嘶啦啦……"陡然间,风雨里传来一声奇异的嘶喊。
合欢树腾起了一股白烟,烟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却在镜光中淡淡消失在雨帘。
"啊,他死了?"雨还在继续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见青石上云浣白那身首分离的尸体,那里,断开的腔子中、却居然没有流出一滴血。
"用合欢木养鬼的术法被破了,他当然只有神形俱灭。"湛泸看了一眼尸体,将手心镜子转过来照住,宛如镪水浇下,尸体居然缓缓融化,"那两个小童侍女大约修行远不如他,被我的剑一劈、连个实形都留不下来了。"
"其实我看到合欢树的叶子在这个季节就萎黄,就觉得一点不对头……"白螺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片花叶,"不过,真的是修为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为邪气出土上侵。"
"也怪当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后朝廷昏庸、忠良之气被奸佞所迫,所以才让这等邪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泸点头,看着云浣白的尸体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气塞于九州,又如何会有这等事情。"
白螺将手中花叶扔掉,转头看着廊下依旧痴呆坐着的紫檀夫人--
方才那般诡异凄厉的场景、居然对她没丝毫影响,那个披着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的女子,依旧呆呆的看着雨帘,仿佛只留了一个空壳子。
"紫檀夫人还有救么?"白螺叹了口气,问湛泸,"似乎她也是被摄了魂魄、压入花树底下了吧?"
湛泸走过去,看了一眼痴呆的女子,顿了顿,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处,微笑:"似乎还有救,她生魂方才未曾泯灭、只是无法进入躯壳而已。"
他回过头,用镜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
那里,隐约有一个女子站在假山后,半低着头,黑发紫衣。
"对了,我忘了她过不来--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开那件披风--素白色的里子上,赫然有着一个暗褐色的符咒标记!仿佛是有谁沾了血,画上了这个诡异的记号。
"我想方家两老都是被害死的,变成死灵镇入了合欢树底--朝开夜阖的树,到了晚间就会闭合压住那些死灵不让他们逃逸……"白螺看着那个符咒,点头叹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气很足,云浣白一时怕困不住她,才设了符咒镇压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灭,挣扎着冒出来向我求援……"
一边说着,她一边动手解开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风。
披风一落地,白螺耳边仿佛有清风吹过,陡然间,紫檀夫人的眼珠就开始转了起来,一眼看到了身边的白衣女子,颤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
"别怕、别怕……"白螺叹息着,拍拍她单薄的肩背,"都没事了,那个家伙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别怕。"
"他死了?云郎……那个妖怪他死了么?"紫檀夫人脸色苍白,尖叫了一声,痛哭起来。然而,不知为何,她脸上却有悲戚的意味。
颤抖着,她接二连三的发问,语无伦次:"白姑娘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那兰儿是个骷髅!你不知道……多可怕,一个骷髅整天看着我!爹娘……爹娘……"喃喃自语着,回复神志的女子颤抖着,抱住自己双肩,恸哭起来:"爹娘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杀的!树底下……那棵树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
白螺叹了口气,看来,此刻歇斯底里的她、才是需要灌一瓶雄黄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烦了……"看着远处耳房里面似乎有了动静,湛泸提醒了一句,"这事儿说不清。"
"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镇定下来,"白螺掰开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这个可怜的女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再度叹气,"的确太可怕了一些,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后也会被吓疯掉。"
天水巷的花铺中,木叶婆娑,白鹦鹉在花间垂头小憩。
"螺儿,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见长进。"黑衣黑剑的湛泸皱眉,看看花间忙碌的白衣女子,"还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为玄冥的事情,难道吃的苦头还不够?"
白螺抬起头来,看着他放在窗前小几上的长剑--这把长剑通体黑色、浑然无迹。
千年之前,铸剑大师欧冶子铸成此剑时,天地风云为之变色,他自己也不禁抚剑泪落,因为他终于圆了自己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此后,这把剑一直作为九州至尊的佩剑、一代代流传下来。
千年之间,这把神兵流转世上,经历无数坎坷沧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灭的魂魄。
"湛泸,你是一把剑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许能冷定如铁。"白螺低头剪着花木,忽然手顿了一下,微微苦笑摇头,"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第38节:回到三山碧落中去
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黑衣的湛泸,原来就是上苍一只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来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如今、宋代赵氏王气衰竭,偏安一隅却依然不思治国图强,奸相当道忠良死难,守护了赵氏王朝多年,如今湛泸他也是要离开这里、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请你还是回去告诉师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谪入红尘,无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坠泪痣盈盈,"碧落宫里的百花……还请早日换个司花女史罢。"
湛泸走过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衬映,鲜明无比。
"你师父青帝一直挂念你……不知道你在下边如何。"他张开手,手心那面小镜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镜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东西,"他托我带给你的。他怕你没了这个,在世间会吃妖人的亏。"
"花镜?"白螺一惊,这时才看清了镜子上的花纹,脱口惊诧。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那面奇异的小镜子,然而那面青铜镜仿佛有知觉一般,忽地从湛泸手心跃起,自动落入她手中,光芒闪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脸。
"你看,它终于找到旧主人了。"湛泸微笑起来,看着白螺将那面小镜子收入袖中。许久,他才微微叹息,"我也要走了--红尘滚滚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昼重新降临的时候,临安城中,街头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条谈资:
昨夜或许是风雨太大,居然将武林门附近大户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欢树刮倒了,树下露出了两具森森骸骨--衣饰尚未全部腐烂、依然还能辨出是五年前过世的方家两老。
明明已经是出殡风光大葬的两老,尸体为何会在庭院树下?
来收敛骨殖的人有些经验,捡起酥黑的骨头,脱口而出:"不对,看来是被蛊毒死的。"
此语一出。一时间上下哗然,甚至惊动了官府来讯问。可怜方紫檀小姐此时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只是一叠声的哭泣尖叫,见人就打,问不出半句话。
最后,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个同时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云浣白身上--
大家越想越觉得这个外地来的读书人似乎不对劲,他的来历、他的身世,居然从来没有人想起要仔细留心问一下。多年来他深居简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为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候就不见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处贴榜文,通缉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然而却遍寻不见。
上下都在喧闹着,乱成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院深处那株被拦腰截断的合欢树,竟然依旧在斜风细雨中,悄悄然的抽出一枝嫩芽来。
小注:
合欢,树似梧桐,枝甚柔弱。叶类槐荚,细而繁。每夜,枝必互相交结,来朝一遇风吹,即自解散,了不牵缀,故称夜合,又名合昏。五月开红白花,瓣上多有丝茸。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第39节:手指竟然有一点殷红
临安的三月,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夜已经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尔只有打更的孑孑蹒跚而过,悠悠的吆喝,漫长的尾音在街巷中曳着:"小心……咯,火烛……咯!"一句还没吆喝完,声音已经是离得远了。深院的高楼里,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着珠罗纱帐子。似是有窗户没关紧吱溜溜的钻了风进来,床头上空悬着金钩忽地微微荡了起来。
"呀!呀!--"锦绣堆里,蓦然伸出一双青白的手,凭空一气乱抓,腕上金钏叮当乱响,伴着有一声没一声的尖利喘息,"别过来!别跟着我!"
"怎么了?二夫人,怎么了!"外间的嬷嬷听得动静,夹衣也来不及披,屐着鞋慌慌的跑了进来,撩开帐子,看到那个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眼睛还闭着,却脸色苍白直伸两手、在面前一味乱抓。嬷嬷连忙抬手抓住那只在半空乱抓的手,推着她的身子,一叠声的唤"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梦?"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夫人终于定住了神,缓缓睁开眼来,嬷嬷才舒出一口气,轻声问。
被称为二夫人的女子,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正从梦里醒来,睁开了眼,在黑夜里依然不住的喘着气,手回过来用力压着心口,感觉那里依然突突跳的厉害:"李嬷嬷,替我倒一盏酸梅汤来……渴得紧了。"
李嬷嬷自个儿摸黑走到前间里去,一边细细娑娑的找东西,一边沉沉叹了口气:"二夫人,近几个月老是做恶梦,我看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用不着罢--这一年来请大夫花的钱还少么?怎么治也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二夫人的声音在锦帐后传来,疲倦慵懒,"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说什么,西边院子的那位又该私底下骂我拿乔做态、显得多金贵了。"
"那些嚼舌头、二夫人怕她们什么?西边院子里那位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妾,论大小、还不如二夫人呢!"屏风外有瓷器相碰的声音,李嬷嬷好容易摸到了白日里喝剩下的酸梅汤,倾了半盏在杯子里,一边不屑的骂,"二夫人是念过书的,心性儿也好,换了我,早忍不得这口气了!"
"我算什么?"身子倦倦的,靠在床头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后背,二夫人闭了眼,在黑夜里淡淡道,"我怎么说都是个续弦,跟你们康二爷是半路夫妻,又没生个一儿半女……"
"好闷……要落雨了么?"沉默了半晌,感觉室内空气都要凝滞,暗夜里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识的摸索着找东西扇风,好缓解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锦褥间探着,在枕头下碰到了一件硬凉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将枕头下一直放着的扇子拿在手里,这是一把紫竹骨的绢扇,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温润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里刚换上去的那根扇骨还是棱角突兀的。
在大屋寂静如死的夜里,二夫人轻轻展开扇子,伸出手指摸着扇面,陡然间仿佛惊起了心中什么东西,全身颤抖不可控制。
"夫人,你这扇子上有血。"
--白日里花镜里面那个白衣女子的话蓦然响起在耳边。
那一日,她托言去买紫竹补扇骨、实则想看看曾家未来长房媳妇是如何女子。然而那个白衣少女的眼睛却从一开始就让她心惊肉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买了那盆紫竹说回去修补扇骨时,那个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边伸过手指,轻轻在顾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转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点殷红!
她惊得浑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声掉落地面。
丝绢的扇面上,是黄山谷的真迹《桃花仙人图》,一片红云弥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么会是血呢?怎么……怎么会还有血呢?
都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该化了灰吧?……怎么还有血呢?
"江南……就是这样呀?"站在檐下,看着外面连绵的细雨,一脸风尘困顿的灰衣大汉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话音未完,一阵风夹着细雨从檐外扑过来,虽只是如牛毛般的细蒙蒙,扑在脸上、却让长条大汉抽了抽鼻子,陡然爆出了一个喷嚏。
"他娘的,这毛毛雨可真粘乎--还不如关外白毛风来得干脆些。"立春早过了,灰衣汉子却还穿着一件破了好几处的羊皮袄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盯着下个不停的雨,压着嗓子狠狠骂了一句。
骂了这句,忽然想起什么,大汉连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着脚,眼睛再度盯着青石板街道的尽头--该没错,早上来的时候自己问过镇上的人,这里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刚亮到了这双妃镇上,就找到了地儿过来敲门,却不见有人答应,在檐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邻居走过,他陪着小心问了一下,才知道自从周泰犯了案充军沧州后,留下浑家福娘靠卖花为生--想来是一早出去还未回来。
"阿嚏!"风一紧,吹到檐下来,灰衣汉子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更为不耐的双脚交替着跺地,袖着手,看着石板巷的尽头,眼睛里急切的神情越来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汉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困顿不堪的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一丝异样,鹰隼一样锐利的眼里也透出一点热力,急切盯着石板街的尽头。
该是怎样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说得那样天上无对地下无双?
"哎哎……铁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个美人儿……。她是双妃镇人呐!那里…那里……出过两个贵妃……"风雪里,大头周泰的头上落满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个大雪球,然而从他那冻得发紫的嘴唇里,断续喘着气吐出的句子却是极其诱惑--特别是诱惑着这些流放沧州、已有数年没见到女人的犯人,"咳咳……我打赌,两个贵妃娘娘加起来……咳咳,都没有福娘美……她、她那个水灵……掐一下……嘿嘿。"
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头……周泰因为犯了窝赃罪被人告发,发配到沧州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来,每个刚过来的苦役都会听他喋喋的说起家里仙女般的女人,眼里流露出艳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叶一样……身段玲珑的……嘿嘿,那小腰儿,一只手就能围的过来。说话声音糯糯的,好听,听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国、啃着发黑的窝窝头烧着呛人的马粪时,从周泰的描述里,那些因为长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闪亮起来,想象着那个烟雨空朦的江南,那个桃花含笑柳叶拂水的地方,缓缓走来的是如何美丽水灵的女人,围着火堆的那一双双眼睛里,都闪着渴慕而燃烧的光,在稻草堆里反复辗转难以入眠。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小眼睛里总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从沧州往南走的这一路上,灰衣汉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了双妃镇。
终于来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汉依然有些做梦般不确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顾右盼,见没人过来,再次试着推了推门。木板门很是残破了,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音,门框上新年贴的对联沾了雨水,软软塌了下来,流下淡淡的红色水迹,染上推门人的手。
灰衣汉子不知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识的缩进怀里去,掂了掂揣着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旧折扇,似乎有些年头了,被人在手里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经透出温润如玉的光泽。
"该来了吧……"看着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灰衣大汉喃喃说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