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回 廉亲王备酒安亲信 宝四爷一语惊探花
八爷亲切地走上前来,拍着鄂伦岱的肩头说:“今天是给九爷接风,怎么就说起了这些呢?来来来,都坐下来,咱们边吃边谈吧!”谈?有什么好谈的?说来说去的还不就是那两句话?从前倒真是这样,他们中间,说大话的人多,干真事的人少。可是今天若与以往相比,就大不相同了!这变化,只有在座的九爷心里最清楚,八爷正等着他开口呢!
廉亲王府里今天也摆上了酒筵,不过却和从前大不一样。没有了高朋满座的热闹,也没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嚣。就是廉亲王自己,也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心情忧郁。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尧班师的排场,和他为庆祝大捷使用的手段,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也确实是让人目眩神迷。往日,允禩这里也曾是风光得很的。可今天,这总共才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家宴上,大家枯坐桌旁,喝着闷酒;老九又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语。唉,真是今非昔比呀!
老八总还是他们这一伙的带头人,他正在努力让气氛活跃一些。在八哥的一再劝说下,老九好歹总算开口了,说起了他这次西疆之行:“唉,八哥呀,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其实,接风不接风的倒无所谓,我也不在乎这些虚套子。可是,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要多坏就有多坏!自从被发到西宁后,我就想,再不济,我还算是个皇弟吧。咱们别的干不了,让我参赞一下军务什么的,他年大将军也就算给了面子了。可那个年羹尧真气死人,他用的办法也真让人叫绝!他从不对我厉颜厉色,呵斥训诫;他手下的那帮人,也从来没向我说过一句粗话。他把我当成了客人,当成了一尊泥菩萨供起来了!我无论和他说什么,他全都是一句话:‘九爷,您别管’;我想干点事,也总有人说,‘九爷,让我干’。好嘛,他这不是敬我,而是用软刀子在杀我!我没有奉旨要办的差使,却只有一个‘军前效力’的使命。他这一大撒手,反把我闹得左也不是,右也不对;怎么干都不行,不干又不合适了。我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出口。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大活人,每天闲着没事,还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监视、被看管的,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后来宝亲王一去,我就更得靠边站着了。”
八爷见他说得可怜,便倒了一杯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吞下,好像把一肚子怨气,怒气全都咽了下去,又接着说:“我满腔的雄心壮志,却有力没有处使。原来曾想用银子套住这老兔崽子,就把带去钱全用在向他行贿上。可他把钱装到自己腰包里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合着我把上百万两银子,全都撤在西北风里了!如今你留京师,老十发到张家口外,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坟,雍正的这一手可真叫辣呀!咱们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办差阿哥,琐碎皇帝,不懂得什么是政治。可是,咱们全看错了,也全都瞎了眼睛!”允禟说着,头一仰,盯住房顶出神,眼里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人们不知他在想什么,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泪。
允禩看了看这个兄弟,嘴角上闪过一丝冷笑说:“九弟,你没看对。雍正这种作法,恰恰证明了他的心虚胆寒。他以为,把我们哥几个拆散,就没有‘八爷党’了,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其实,他完全错了,也完全不懂治国、治军、和治人之道。‘八爷党’在哪里?在天下臣民的心里头哪!如今朝野上下,都在暗地里流传着一个秘闻。说先帝的遗诏里写的是‘传位十四子’,雍正把那个‘十’字改成了‘于’字,成了现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传位于四子’。只是一笔之差,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宝座。可这足以证明,他雍正的不忠;他发落十四弟去给先帝守灵,因此气死了皇太后,有人说,看到皇太后竟是触柱自杀的。不管真情如何,也足证明了他的不孝;他对我们兄弟采取分而治之、朝死里整的办法,说明了他的不仁;隆科多是扶他上台的功臣,可是,他却对隆科多百般怀疑,处处挑剔,这又说明了他的不义。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把老隆给推出去,让他来和雍正打擂台。成则我们收利;败则毁了他自己的名声。让大家全都看看他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皇帝嘴脸!你们今天说,好像看着我已岌岌可危了。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此时正是稳如泰山。凭他雍正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禩,更何况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年羹尧党’!”
允禩这番话乍听起来,说得很是平静。可细心一品,语气中却透着凶刁阴狠。允禟和他自幼交往,也常常在一齐谈论机密大事。八哥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张口合口全都是子曰诗云的大道理。今天他突然变得这样杀气腾腾,毫无掩饰,一副图穷匕首现的模样,倒让允禟吃惊了。特别是他刚才提到了什么“年羹尧党”的话,更让允禟不懂。便问:“八哥,你说年羹尧……他怎么了?”
允禩突然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他满脸的阴笑,却又不言不语,只是向坐在一边的阿尔松阿递去了个眼色。此刻,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鄂伦岱也惊住了。他手按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一阵冷笑后才说:“你们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将军的气势,却没看见他头上的反骨!他手中一是有银子,二是有刀子,十万大军早就不是朝廷的,而变成他的私人家当了!西宁大捷之前,他的本钱不够,还知道有所收敛。可如今他羽翼丰满,就要反过来要挟朝廷了。”
“这……何以见得呢?”
“雍正以诸侯之礼待他,他也便当仁不让地以诸侯自居。九爷,你在军中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他的行为反常吗?年羹尧吃饭叫‘进膳’;他选的官吏叫‘年选’;他节制着十一省的军马,想升谁、降谁,朝廷也从来都没敢驳过。为什么?一来他还有用处,二来嘛,朝廷也确实怕他!”阿尔松阿如数家珍,“有个叫宋师曾的官员,借口修文庙,一下子就贪污银子三千两。李维钧出面告发了他,原说要下大狱,至少也要剥掉他的官职。可事情闹到年羹尧跟前,年某却说李维钧是挟嫌报复。结果,李维钧被降调了两级,而宋师曾却因祸得福,连升两级成为江西道台,听说又要调他来当直隶布政使了!范时捷有什么罪?不就是和年羹尧顶了两句嘴嘛。外放巡抚的票拟都出来了,年羹尧只说了一句话,便又收了回来。还有河南的田文镜因为办案的事,和臬司、藩司衙门闹翻了。年羹尧回京时从河南路过,对这明明是政务上的事情,他也要插手。硬是命令田文镜,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门的人。你们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允禩一边安详地踱着步子,一边听着阿尔松阿的叙述。他走到近前来插了一句说:“要说年羹尧脑后有反骨,我也不敢断言。但年羹尧结党营私、骄横跋扈、僭越犯上,那可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阿尔松阿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愿干,却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尧的。其实,他们君臣之间,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今儿个白天别看都装得很像那么回子事,那是在演戏,是在骗人!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隔阂、这分歧已到了极点。老九来信里说,那个汪景琪被年某当成了宝贝,留在他军中养着。养这么个老东西有什么用?无非是拿他来应急!这就是年的心思。雍正这边、也并不是不知道。年给皇上呈来了密折,说你老九在军中‘很安份’。你猜皇上怎么说,他委婉地批示说:‘允禟劣性断难改悔’;年羹尧说:‘十爷和十四爷应当回京办差’,皇上却只回他了三个大字:‘知道了’。明着看,这样说是不置可否,其实是驳回去了。这次年某回京更是骄横得没了边儿,皇上派去的侍卫,他用来让他们摆队;礼部官员们叩见,他看都不看一眼;连王公大臣迎到午门外了,他还不下坐骑;到了皇宫里,就更是嚣张。除了皇上之外,不管是谁来,他都端坐受礼!要我说,这年羹尧不是昏了头,便是别有用心。”
允禟和鄂伦岱听得都十分专注,想得也非常仔细。过了好久,允禟才问:“八哥所言确实全是真的,有些事还是我亲眼目睹的。但我不明白,年某曾是雍正的死党,也是我们的宿敌,他为什么要上本保我和老十、老十四呢?我还想问个明白,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们,却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呢?”
允禩冷冷一笑说:“这就是那句百姓们说了几百年的老话:猪要养肥了再杀嘛。年羹尧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和我们作对,他早就在脚踩两只船了。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曾亲口对我说:八爷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对主子那样效忠于八爷。也许这话他现在可以不认帐,因为口说无凭嘛。但十四弟当着大将军王时,年羹尧和十四弟的书信往来,可是白纸黑字,想赖也赖不掉的。说到皇帝雍正,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现在,他是用年羹尧来稳定朝局、笼络人心、粉饰太平;进一步,他就要来收拾‘八爷党’,推行他的新政。外加还有一个方面:三阿哥弘时野心勃勃,做梦都想当皇上。可弘时两手空空,又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势力去夺嫡。我呢?拿定了主意,且作壁上观。谁胜谁败,我全部不管,等他们斗得七零八散,收拾不了这个破摊子时,我再请出八旗旗主这些个铁帽子王爷来,再造局面,重整乾坤!鄂伦岱,你不是向我讨底儿吗,这就是我的全部实底儿!现在全告诉给你们了,你们以为如何呢?”
鄂伦岱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八爷,今儿个听了您这话,可真是提神醒脑。我原来还在想呢,皇上几次找碴子发作您,您都忍气吞声地不言不语;他那里却气成了个紫茄子,手都攥出汗来了,可就是不敢动您一根汗毛。原来,你打的是这张牌呀!可既然这样,您何必不和姓年的干脆摊牌。咱们两股合成一股地和皇上干,先打他一个冷不防再说,多好的事儿呀!”
允禩格格一笑说:“拉年羹尧,你说的倒是轻巧,他是那么好拉的?现在的年羹尧与以往可大不相同了。他什么都不稀罕,也什么都看不上眼!他已经封了公爵,看得上官职吗?他手里已经有了近千万的私财,看得上银子吗?弘时也在做着皇帝梦,我也只能顺着他的梦来做自己的好事,所以弘时也是拉拢不得的。这些,我全想过了:让弘时占天时;年羹尧占地利;而我则取其中,得人和。稳稳地僵持下去,以静制动,守时待变,这才是上策!弘时虽然也有心术,可他只掌握着半个隆科多;年羹尧虽然野心勃勃,能够指挥如意,可他的身后没有财源,私财他是舍不得动用分毫的。你们且等着看,他这次进京觐见的最大目的,准是伸手要钱要粮,好戏就要开场了。”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看在座的人说,“咳,我这不是越说越远嘛。今天原计划是给老九洗尘,咱们大伙要放开量吃它几杯的。可是你们看,我竟然把正题都忘了。这些事让人心里沉掂掂的,总说它干什么。来来来,吃酒,吃酒,咱们也再同干一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长生不老!哈哈哈哈……”
这一天、忙得团团转的人太多了。就说那位京师名妓苏舜卿吧,早上她苦苦地等在大路上,希望见一见她的心上人,但直到大军全部过完,也没能见到。回到家里,她就一头躺下了。她哪里知道,刘墨林此时此刻也正想她想得发疯呢。不过,他当然没有那种空闲,可以坐在大路边上,边看热闹边等人。就在大军浩浩荡荡开往京城的时候,他正和宝亲王一道,在接受皇上的召见呢。
弘历确实是不想跟着年羹尧在大厅广众面前出风头。所以,一到丰台,他就和刘墨林一道,便装轻骑,离开了年羹尧的中军,直奔大内来觐见皇上。两人一缴旨,也就自然而然的没了“钦差”的身份。雍正是位冷面冷心的皇帝,在儿子面前更是少言寡笑,沉住个脸说话。他听完了弘历的述职,淡淡地说:“很好,简明得体。这次年羹尧代天讨逆回朝,朕是要亲自去迎接他的。你们当然不用受朕的这个礼。所以赶在前边来缴旨,这事做得很对。这一路上,你们负责年羹尧的大军供应,也着实让你们受累了。下去歇着吧。”
刘墨林早就急着要到嘉兴楼去了,正巴不得这一声呢,就立刻连连叩头谢恩。可是宝亲王却赔着笑脸说:“皇上日理万机,宵旰勤劳,尚且要亲自去迎接年羹尧,儿子怎敢言累?儿子觉得还是跟三哥一道,随从扈驾。等办完这事以后,皇上赐假时再歇也不迟。”
“不必了。你十三叔身子骨不好,朕也让他随意的。方才见了他递进来的牌子,说邬先生已经从李卫那里来到了北京。你去见见他吧,听听邬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弘历连忙答应,又问:“阿玛要不要见邬先生?”
雍正沉思了一下说:“你代朕见见也就是了。他有什么话由你代奏,缺什么叫他只管说。你告诉邬先生,不要存了归隐的心,天下虽然大,又哪里不是王土?”
弘历和刘墨林却步躬身,退出了乾清宫。刘墨林此次随着宝亲王出使军中,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刘墨林也觉得弘历阿哥不拘行迹,比雍正好侍候,而且弘历翩翩风度,儒雅风流,更合了自己的性情;弘历则喜欢刘墨林的机敏博学,多才多智。所以,一路上,弘历常常戏称刘墨林为自己的“给事中”。那意思很明显,是说他什么事都能代自己操心,也什么事都能替自己办。不过,这次他们西宁之行后,刘墨林倒是觉得,眼前这位四爷的心机,远远不是“倜傥”二字所能包括的。从乾清宫刚出来,刘墨林就笑着问弘历:“四爷,刚才万岁说的那位邬先生是谁?怎么万岁称先生而不名呢?”
弘历一笑说:“怎么,你这位给事中想盘查一下吗?”
刘墨林笑笑说:“不敢,不敢,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挡不起这‘盘查’二字,我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皇上都称他为先生了,我刘墨林却一点不知,这岂不是一大笑话?”
弘历和刘墨林说笑惯了,也并不在意。他也用玩笑的口吻说:“嗬,你好大的口气呀!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不过,皇上既然当着你的面说了,我就领你去见见他也行。走,跟我到十三爷府上去吧。”
刘墨林本来不想再找闲事儿的,可宝亲王既然说了出来,要拒绝就失礼了。便也只好和弘历二人带着一班长随边走边说地前进。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有行人,就连最热闹的地方,也不见了平日的那种繁华景象。刘墨林叹了口气道:“四爷您瞧,为瞻仰大将军风采,这里几乎是门可罗雀了!唉,都醉了,也都疯了!”
六十一回 称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见死对头
弘历骑在马上,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看来,世人独醉你独醒了?功必奖,过必罚,自古如此。万岁爷的本事是天生的。他的刚毅,他的明察秋毫,都是人们望尘莫及的。不管是谁,是什么事情,也别想瞒住他老人家。”刘墨林听他这话说得似虚似实,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却又飘飘忽忽,让人捉摸不住。他心想,弘历阿哥这话,一定是有所指的,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四爷弘历和刘墨林一起来到了怡亲王府,掌门的太监一见,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打千行礼:“奴才艾清安给四爷请安了。”
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惹得四爷弘历和刘墨林全都捧腹大笑。刘墨林说:“好好好,你这个名字算叫绝了。不但‘请安’,而且还‘爱’。这世上还真有‘爱请安’的人哪!”
艾清安也笑了:“爷知道,奴才干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见人矮三辈,不请安怎么能行呢?所以干脆就叫了这个名字。”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麻利地跪倒在弘历马前,让弘历踩着他的肩背下了马。刘墨林一看:他这一手还真有用,弘历从马上下来,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来赏给了他。又问:“十三爷在府里吗?皇上要我来瞧瞧他的病。”
“哟!爷来得不巧,我们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去了。从南京来了一位姓什么……啊,姓邬的先生。王爷本来身子骨不好,说好了今儿个要歇着的。可邬先生一来,王爷不但不歇,还陪着他去瞧热闹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连路都走不了,还看的什么热闹?我们王爷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也不知道心疼着点。嗨!四爷您没见,这位邬先生半个主子似的,说声走,就立马让备轿。亏了我们主子好性子,要依着我,早把他给打出去了。”
他一边陪着弘历往里走,一边罗里罗嗦地说着。弘历看了他一眼:“你好大的口气,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结实,再问问他是什么人,就敢说往外打?真是狗胆包天!”
艾清安笑笑说:“爷说得对。奴才知道什么呢?不过看着这位邬先生,像是我们爷的老熟人。他进京来,也不过是想打打抽风罢了,别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呢?哎,四爷,书房到了,您请进。”说着跑到前边去,撩起了帘子,又是让座,又是沏茶,还拧了湿毛巾来让二人擦脸,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来给四爷他们消暑,侍候得十分周到。他陪着十二分的小意儿还嘴里不闲:“爷在这里消停地坐一刻,我们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走时吩咐了,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说完便哈着腰退了出去。
刘墨林笑着说:“这奴才,别看嘴有点絮叨,可挺会侍候人的。”
弘历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也不问问他是哪里人?保定府的!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艺,全套的本事,选太监要的就是他们这号人,要的也就是他这张嘴,这副殷勤劲儿。”弘历一边说着,一边浏览着十三爷的这个书房。随口说道:“年羹尧此人不长眼睛。我们在西疆军中时,他曾和我说过,说十三叔的怡亲王府外观倒是很气派,可是,里边布置却很草率。其实,他是有意在贬低十三叔。刘墨林,你过来看看,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吗?瞧,这里瓶插雉尾,壁悬宝剑,不正说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吗?”
刘墨林听了不觉一惊。他和弘历亲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听到这位四爷在背后议论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他不敢多说,只是问:“四爷,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诉他,十三叔和别的亲王们不能比。王府的规模是有定制的,但十三叔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处理自己府里的私事。他是亲王,又是上书房大臣,还兼管着户部、兵部、刑部,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着他去办,你知道吗?”弘历说着走到书架前,取出了一幅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来说,“哎?怪了,这么好的画儿,怎么也没有个题跋呢?大可惜了!”
刘墨林上前来一看:“哦,我也听人说起过这幅画儿。说是那天仇十洲画完之后,本来想写点什么的,可是,却突然来了朋友打断了思路。所以就索性留下空白,大约是‘以待来者’之意吧。四爷您想啊,仇十洲那么大的名气,等闲人哪敢信手涂鸦呢?”
弘历自小就有个毛病,最爱到处留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只要让他喜欢上了,那是非要题个字、留首诗的。刘墨林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倒勾起了他的诗兴和傲气。心想别人不敢提,我又何惧之有?便从笔筒中抽出一管笔来。略一沉思,就信手写在了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
昼雨织丝抒
暮雨浇花漏……
写到这里,他自己一看,怎么写成三句同韵了?往下可怎么写呢?转不能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这么好的画岂不是让我给糟蹋了吗?他再往画的左下脚一看,更是吃惊。原来那里铃着一方鲜亮的印玺,却正是父皇常用的“园明居士”!在十三叔收藏的画上提诗,并没有大错,只要提得好,十三叔准会高兴的,可是,自己却提了这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蹩脚诗,已经是没法交代的事了。更没想到,这画是父皇赐给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就胡乱写成了这个模样,这……这是欺君之罪呀!他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刘墨林正看得有趣,还顺口夸着哪:“好,三句一韵!”可话一出口,他一瞧弘历的样子和画幅下方的铃记,也傻在那里了。
弘历看了看刘墨林说:“刘事中,这一次我可是要出丑了。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吗?”
刘墨林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样,将错就错,来个全篇都是三句一韵。说不定还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写出几句来,你觉得行了,就再抄上去。”刘墨林有急才,边想边写,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韵的诗就写出来了。刘墨林笑着对弘历说:“四爷您瞧。还能看得上眼吗?”
弘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错!岂止是看得上眼,简直可谓之创新佳作。不愧名士大手笔!”
话刚出口,就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奇文共欣赏,异义相与析。既是创新之作,就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嘛!”话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觉大和尚走了进来。他们后边,正是架着双拐的邬思道。弘历一见就高兴地说:“哟,方老先生、邬先生和文觉大师你们都来了。十三叔这里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了。来来来,邬先生您身子不便。请到这边来坐。”说着便把邬思道搀到安乐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觉见礼。问了问,才知道十三叔进宫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来呢。
他们这里忙乱,刘墨林的一双眼睛也没闲着。他上下打量了这位被称作邬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历给他让座,他一不推辞,二不向方苞和文觉谦让,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坐就坐了。这是上首啊,难道他比方苞和文觉的资格还硬?刘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没有怕过,也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便走上前来搭话,而且用的还是平时的那种似恭敬又似玩闹的神态:“方老和堂头大师傅学生早已见过,邬先生却从未谋面。敢问先生台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
弘历与邬思道交往已久,一听刘墨林这话就知道有些不妥,忙过来说:“哎呀,我忘了给二位引见了。邬先生是田文镜帐下幕宾;这位刘墨林呢,是今科探花、当代才子。刚才众位进来前,他正帮我写这三句一韵的诗哪!哎?刘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刘墨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啊,多谢四爷还记得。我原来是曾叫过‘江舟’这个字,可后来又想着不合适,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名为字,还叫我的刘墨林。”
邬思道看了这个说话随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说:“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邬思道好了。咱们以本色对本色,岂不更方便。”
方苞没有参加他们的对话,却在埋头看着刘墨林刚才写的诗句。弘历一眼瞧见,忙过来说:“方先生您看,这诗写得如何?三句一韵,简直是千古奇创!刘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边看还一边评论着:“嗯,是写得不坏。不过四爷说这是‘千古奇创’,老朽却不敢苟同。邬先生,我年轻时,曾在泰山见到过秦始皇的刻石,那上边也是三句一韵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记不得了。”
邬思道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说:“方老,岂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韵的先例了。我试着读两句你听听:‘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还有‘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全是三句一读的吗?”
方苞刚才说到泰山刻石时,刘墨林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写了这三句一韵的诗来,你们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见过,却怎么背不出来呢?邬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让他抓住把柄了:“邬先生,学生才疏学浅,不知进退。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您读的那几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个‘偷’字,你错读成了‘雨’字;明明是四个‘大’字一读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读,这是什么道理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刘墨林,方老先生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请教一下吧。”
方苞说:“墨林,这次你确实是错了!‘偷’是个古字,在这里读‘雨’而不能读‘偷’,也完全不做‘偷儿’讲。只有读‘雨’,才能读得通老子的这篇文章。我和邬先生不是依老卖老,也不是和你过不去。学问之道,其深其渊,其广其大,穷一生也,是没有尽头的。你很有才华,也很博学,但学无止境啊!”
刘墨林不敢再说了。其实,这种事他经过得多了。古文不用标点,又常有“通假”字。读错字或断错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丢人现眼的事。刘墨林常用的绝招是个“蒙”字。一遇别人挑他的毛病,他总是说“我是在《永乐大典》中见到这个字的”。一部《永乐大典》,卷秩浩繁,谁能查得出他说得是对是错?别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问。用一句现代俗语,那就叫“丢不起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这两位,却想蒙也蒙不过去了。敢情,他们一位是桐城学派的文坛座主,两代帝师;一位是学穷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这里耍滑头,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弘历回过头来看看刘墨林,见他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说:“刘墨林,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机会多学点,还待何时呢?”
邬思道也笑了:“四爷这话说得好!方老刚才说的‘学无止境’,足够我辈受用一生了。我年轻时,也出过掉底儿的事。吃一堑,长一智嘛。你人很聪明,诗也确实写得好。尽管作为提画诗,还略显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学上几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这里说得正热闹,却见艾清安进来禀道:“我们王爷回来了!”
几个人连忙站起身来,却见允祥在太监的搀扶下已经走了进来。众人刚要行礼,却被十三爷拦住了,他看着弘历问:“你带着旨意的吗?那就请宣旨吧。”
弘历忙上前来说:“十三叔,父皇只是让我来看看您,并没有旨意,您快请坐吧。”说着亲自走上前去,扶着允祥坐了下来。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太监们赶快又是上参汤,又是为他揉搓胸口。过了好大一刻,他才缓过了劲,对邬思道说:“先生,筵席下来后,我又去见了皇上。皇上说,你这次进京,他就不见你了。原说是有事让我代奏代转的,可是,你瞧我这身子,还不定有几天好活呢。万岁说,以后你的事情可以写成密折,让弘历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来得晚了些,因为明天皇上要到丰台去,我得向毕力塔吩咐一些事情。回来时顺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经疯得不认识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症一样,看来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说着,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是他还是强自挣扎着说,“文觉大师,今天召你们来,就是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们先议年羹尧,是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该说只管说,我躺在这里听着。”突然,他一转脸看见了刘墨林,便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弘历忙说:“十三叔,是我叫他来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刘墨林去随行。所以我才带他来,让方先生和邬先生看看。”
刘墨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哦,原来这是在对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丢丑,晚不丢丑,偏偏今天砸了锅,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尧军中干什么呢?那里的水可是深不可测呀!他本来一见十三爷回来就准备告退的,可现在听了这话,又想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所以便说:“我刘墨林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干的又是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的勾当,有什么需要我去干呢?”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十三爷。
允祥淡淡地说:“弘历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适。不过,年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等定了以后再说吧。”
弘历转过脸来吩咐刘墨林:“既是这样,你先去找你的苏姑娘吧。有事时,我再叫你不迟。”
刘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爷府,撤腿就奔了嘉兴楼。可是,在这里却没能见到苏舜卿。一打听,原来皇上下旨不准开妓院,这里已经改成了戏班子,她们娘俩早就搬出去了。他找来找去的看了半天,还好,有个原先在这里侍候的王八头子老吴还没走。便叫过来一同才知,她们现在搬到了棋盘街。刘墨林笑笑问:“皇上不让开妓院,你们就开戏馆子。难道妓女贱,戏子就贵了吗?”
老吴神密地一笑说:“咳,刘爷您不知道,这个戏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别说没人敢管,也没有人敢抽他们的税。顺天府来叫堂会时,赏的钱比开妓院还多哪。再说,明说是不让开妓院,有门路的倒是能从良,没门路的还不照样干,不过把妓院改成‘暗门子’罢了。如今这事,谁又能叫真呢。”
六十二回 苏舜卿含冤归太虚 刘墨林暴怒斥禽兽
俩人正在说话,徐骏急急忙忙走过来了。徐骏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刘墨林打到门口了呢。心想,八爷知道了这件事,那是他的耳报神多。刘墨林怎么也知道了呢?再一看,嗯?不像,他这不是笑眯眯地嘛。便上前主动打招呼:“哟,这不是墨林兄吗?你这趟西域之行,可真的是辛苦了!”刘墨林虽与姓徐的不和,可他还真是不知道徐骏和苏舜卿的事。见人家笑模笑样地打招呼,总不能不理睬吧,便也笑着说:
“徐兄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和我同去舜卿那里一趟好吗?”
徐骏一听这话放心了:好,我和那小妞的事情,看来他还不知道。就连忙说:“唉,不行啊。你瞧我这里正忙着。八爷今晚点了我家的戏班子,我正要催他们走哪!”回头冲着老吴就骂,“混蛋,还不给爷套车去!”
常言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刘墨林刚刚来到嘉兴楼,迎面就遇上了老对头徐骏。这两个人为争夺名妓苏舜卿,早就互不相让、斗得你死我活了。可是,刘墨林刚在十三爷府上听了方、邬两位先生的教导,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心中的傲气已被杀去了许多。徐骏自己心里有鬼,怕刘墨林揭了他的老底儿,也没了以往的威风。今天,徐骏一见刘墨林,就连忙上去打招呼,刘墨林也自然要依理相待。不过,徐骏却不敢在这里多说话,借个由头就想抽身躲开。就在这时,刘墨林眼睛一瞟,看到跟着徐骏的两个小厮手里都抱着一大摞书,便伸手抽出一本来看:哦,原来是徐骏自己编的诗论集《望月楼诗稿》。大概刚刚印好,还散发着墨香哪。便笑着说:“听戏、谈诗,徐兄真是雅人雅致。大作能见惠一册吗?”
徐骏忙说:“哎呀呀,刘兄乃是诗论大家,能瞧得上小弟的拙作,实在是万分荣幸。”他凑过近前说,“哎,看到什么不妥之处,请悄悄地告诉我,别让我丢丑好吗?我这里拜托了。”
刘墨林知道,这徐骏虽说是个无行文人,可他家学渊博,才华过人,也不能轻慢。便说:“徐兄,你太客气了。我刘墨林这点底子你还不清楚吗?我回去一定拜读。既然你有要务,咱们回头再见吧。”说完,双手抱拳一揖,这才快步走去。
他一走,徐骏倒愣住了:哎,这小子怎么这次西疆之行回来,变得这么知理明事了呢?细心一想,却又笑了。哼,管你得了什么彩头,先给爷把你的绿帽子戴正了再说吧!
刘墨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棋盘街,早已是上灯时分了。那老鸨见刘墨林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哟,我说今天这灯花怎么老是爆个不停的哪,原来是刘老爷回来了。快,快进屋里来坐。我们苏姐儿,盼你盼得呀,眼都望穿了,怎么您老到如今才来?苏大姐,快出来呀,咱们刘老爷回家看你来了!”苏舜卿从里面出来,那老鸨还在不住声地唠叨,“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刘大人回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大贵人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你该着高兴才是啊!今天晚上是好日子,我这就去打酒,你陪着刘老爷多喝上几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闪身走了出去,顺手还把房门掩上了。
刘墨林一瞧,自己的心上人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呢。便快步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温存地说:“好我的小乖乖,可把我想坏了。你别恼,也别气,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唉,官身不由己呀!你越是这样想念我,我就越发地爱你。来,坐下来让爷瞧瞧,这么多日子是胖了还是瘦了……”
此刻的苏舜卿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依偎在刘墨林的怀抱里,吐诉着自己的心事:“年大将军今日进京,我跑到城外去等你。可一直等到大军过完,还是看不到你的影子。你……你让人家等得好苦啊……”
刘墨林心中猛然一动,想起了弘历说的事情。说不定,自己立马就还要返回西宁去,他的心沉下去了。让我跟着年羹尧走,这是什么意思呢?十三爷一回家,怎么就把我给赶出来了?他们两位亲王、两位师爷,再加上一个和尚,要在一起议论年羹尧什么事儿呢?真是让人越琢磨就越有学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苏舜卿还在身边哪。便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的脸蛋上香香地吻了一口说:“来吧,咱们也该亲热一下了……”
苏舜卿却用力推开刘墨林说:“……别别……你别那么性急……今晚不行,我……我身上不干净……”刚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就流出了泪水,忙又说,“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哪在这一天半天呢?除了今晚……你想怎么做,我全都依着你好吗?”
刘墨林没有松开紧抱着她的手,却不无遗憾地说:“唉,你呀……可是……这良宵长夜,让我怎么过呢?”
苏舜卿并不答话,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好像要把他印在脑子里一般。后来,她挣脱刘墨林的怀抱说:“你喝酒,我为你唱曲佐酒好不好?说着起身在案头架起琴筝来,强作笑脸地问,“想听什么,敬请吩咐。”
刘墨林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来:“你来看,这是我在路上想你时写的一首小令。你唱给我听听好吗?”
苏舜卿接过那柄折扇来,只见扇面上写着:
茅店月昏黄,不听清歌已断肠。况是昆弦低按处,凄凉!
密雨惊风雁数行,渐觉鬓毛苍。怪汝鸦雏恨也长,等是天涯沧落客,苍茫。烛摇樽空泪满裳!
苏舜卿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禁不住泪光莹莹。她本来就不是个平常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也无所不能。在刘墨林的这首词中,那深深的思念之情和他心底的饥渴,直透纸背,她能看不出来吗?今夜,她是怎么样的心情,又有什么打算,她能向刘郎明说吗?自从刘郎离开京城,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这久别重逢之喜,就是这鸳梦再现的欢乐。可是,这一切全都毁了,毁在那个人面兽心的徐骏手里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刘墨林?她还怎么能再唱刘郎专门给她写的这首曲子?但这一切,她又怎能向心爱的刘郎说出口来?刘郎是那样地挚爱着她,他没有嫌弃她歌女的身份,还替她奏请皇上开恩,解脱了她的贱籍。她难道就用这不洁的身子来报答他吗?
刘墨林太粗心了,他没能看出苏舜卿的心事,却只是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今天,他的感触实在是太多,即将到来的使命也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向舜卿说出,更不敢说他很快地就要与她分别。此刻,看着苏舜卿那泪眼汪汪的样子,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便故作轻松地说:“舜卿,你老看它干嘛?这不是你最爱唱的曲牌吗?我就是按你的心意写的呀!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吗?说出来准要吓你一跳:我见到了皇上的老师!这番遭遇,我要记上一辈子,永志不忘!我刘墨林平日自忖还称得起是个才子,可今天我才知道了天下之大!哎?你怎么还不唱呢?是嫌我写的不好吗?咱们俩谁跟谁呀,要觉得不妥,你就只管改嘛。告诉你,我正在学着让别人挑毛病哪!”他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一边又猛往嘴里灌酒。此时,他的酒意已有八分了。
苏舜卿仍是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刘墨林醉眼迷离地看了她一下说:“你想知道我这次西行的故事吗?我们几乎全是在走路。走啊,走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宝亲王喜欢私访,所以我便随着他微服而行。这首词就是那天住下来后,我题在旅店墙壁上的。我没有只写自己的心情,而是写了咱们两人。你好生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是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呀!哎,你倒是快唱啊,我还等着哪!”
苏舜卿拭了拭流到腮边的泪水说:“刘郎,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为我填词,我又怎不与你唱和呢?你写的这首我还太生,怕唱得不好,扫了你的兴。还是请你先听听我写的这首吧,你只管边听边喝就行。只要你能夸我一声,说一声好,那就比什么都强……”她说着便轻调琴弦,宛转地唱了出来。这歌声似悲似怨,包含了她心中全部的思念和情爱。她明白,这是她为情郎吟唱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伤心、最动情的一次了:
……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薄柳姿,新出的蒹葭,怎堪那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
刘墨林今天一来是十分疲惫,二来又怀着心事。苏舜卿低吟轻唱,唱得又是那么让人入迷。他正要问她为什么唱得如此凄凉,却不料竟在不知不觉中醉倒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五月之夜,没有一丝风,周围也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湛蓝色的中天,用它那惨淡的光辉,照着这间死寂的小屋。苏舜卿怀着无限怅惘,看着睡熟了的情人。她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搬到床上躺好。一匙匙地给他灌了醒酒汤,又擦净了他吐在枕边的秽物,极尽了一个情人和妻子所能作的一切。她是那样的细心,那样的专注,又是那样的轻手轻脚。这一切,都好像是在诉说着心中无限的留恋,也像是在和未能成婚的丈夫作最后的告别。下半夜,她见刘墨林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便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理好头上的乱发,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这才拿起刘墨林的扇子来。她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扇子上写着他的思念,他的恋情,和他对自己这苦命女子的深情挚爱。她不愿意让他在醒来后,再看到这柄凝结着他们爱情的扇子。便轻轻地、也是狠心地把它一条条撕开,撕成了永远再也不能合拢的扇骨。然后,就把它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它化成灰烬。火光映照下,她又想起了自己这悲惨的一生:七岁丧母,十四岁又失去了父亲,逼得她不得不卖身葬父,成了孤儿。老鸨并没有逼她卖身……她自立自强,成为名震京都的一代名妓……可她毕竟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下贱”的女人!刘墨林代她恳求皇上下旨让她得以脱籍从良,也使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她发誓一辈子跟着刘墨林,哪怕不能作一品夫人呢,也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可是,老天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她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我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落到今天这人不像人,鬼又不是鬼的下场……徐骏,你等着吧!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毒酒来,躺在心爱的人身边,猛地喝了下去。她忍着剧烈的腹疼,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以免惊醒了刘郎。刘郎一走是太累了,她想让他睡得更香甜一些。可是,他,他为什么睡得这样死呢……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来。刚醒过来时,他觉得头昏脑胀,口渴得厉害。他一声声地叫着:“舜卿,舜卿!你到哪里去了?你给我送点水喝好吗?”可是,他连叫了几声,却听不到一点动静。便挣扎着爬起身来,见苏舜卿躺在地下睡得正香,他笑了:“瞧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掉炕呢?快起来吧!你呀,真是的,掉在地上摔都摔不醒!”
可是,苏舜哪里还有知觉?刘墨林见她不答应,便翻身下床去拉她。这一拉才发现: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像一滩烂泥似的一下便倒进了他的怀里。啊?!刘墨林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又是按她的脉膊,这才知道她早已命归黄泉了!急得刘墨林大声呼喊着:“舜卿,舜卿,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醒醒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哪怕是天大的事,你就不能和我说一声再走吗?呜呜……啊嗬嗬嗬嗬……”
老鸨听见声音不对,连忙推门进来,却被刘墨林死死地抓住。他如疯似狂,劈胸将她拎了起来:“好你个老母狗,说,舜卿是怎么死的?你是怎样和别人勾搭在一起害了舜卿的?你不说,我掐死你!不——我送你到顺天府,让你尝尝骑木驴,零刀碎剐的滋味!”
老鸨一看这阵势,便什么都明白了。回头又瞧着刘墨林那恶狠狠的样子,更是吓得魂飞魄丧:“好我的刘老爷呀,你冤枉我了。这事与我一点瓜葛也没有啊。大概……大概是……”
刘墨林手下一紧:“说!到现在你还想欺哄爷吗?”
“我说,我说,大概是徐大公子,不,是徐骏把她逼的……”
刘墨林一想,对!除了他这个斯文败类,别的还能有谁?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爷早晚会来收拾你的!”
他扔下老鸨,出了门打马便走。半路上一想:徐骏此时肯定还在八爷府上。便朝着坐骑猛抽一鞭,向着廉亲王的府邸飞也似的奔了过去……
可是,来到八爷门口,刘墨林突然冷静了。这是王府啊!这里气象万千,戒备森严,别说是我,任他是谁也别想走近一步!想进,就得依着规矩,呈上名帖,禀明理由,等候八王爷的传唤。八爷说声“不见!”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进去。再说,即便让进,进去见了廉亲王可怎么说呢?徐骏是八爷的亲信,你无缘无故地来找他闹事,八爷能不说话吗?他假如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徐骏害死了苏舜卿,自己又怎么回答呢?在八爷府硬闹,那不是掴了八爷的耳光吗?他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将怎样处置,又何以善后呢?
他正在焦急地想着主意,忽听府里三声号炮响起,中门洞开。八爷允禩坐着八人抬的明黄亮轿,在一大群护卫、亲兵、太监、师爷的簇拥下出来了。八爷的身旁走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徐骏——徐大公子!刘墨林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前去,打他一个狗吃屎。可是,他还是强忍着站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听到八爷在叫他了:“这不是刘墨林吗?你这么早就来到这里,找本王有事吗?”
刘墨林只好上前见礼:“卑职刘墨林给八爷请安!”
“嗬,稀罕!本王不敢当。”允禩说着一看刘墨林那紧紧盯着徐骏的眼睛,就什么全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要问上一问,“你这是从年大将军那里来,还是从宝亲王那里来的,找我有何贵干哪?”
刘墨林打了个激凌:不,现在万万不能闹,得等这位王爷走了再和徐骏算账。他换了一副笑脸说:“回八爷,我从宝亲王那里过来,却不敢打搅您。我……是想找徐兄来打个饥荒的。”
“哦,这事我可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去说吧。走!”
六十三回 闹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阵法将军忘形骸
轿夫们一听王爷有令,抬起轿来就走。徐骏早听见刘墨林这话了,心想,嗯,还好,只要你今天不是打架来的,别的什么都好说。他潇洒地走上前来,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玩笑口吻说:“哎呀呀,你这位老兄,借钱也不知道找个方便地方。瞧你这急头怪脑的样子,至于吗?哎,是不是想娶舜卿,手里周转不过来了?要多少,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别人的忙我不帮,你这个忙我可是一定要帮的……”他说得十分得意,也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却不防,刘墨林早在他开口时就在运气了。此时趁他不备,“啐”地一下就吐他了个满脸开花:“好你个衣冠禽兽,你的的丑事发了!今天老子找你,要打的就是这样的‘饥荒’!”
徐骏心里明白,刘墨林敢打到这里来,不就是仗着宝亲王的势力吗?他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允禩的大轿虽然已经抬起,却并没走远。徐骏出了事,他不管又让谁管?他回过头来怒斥一声:“刘墨林,你好大的胆子,想在本王面前撒野吗?”
刘墨林竟敢在王府门前、在八爷的眼皮子底下,把徐骏啐了个满脸开花,允禩可不能不管了。徐骏是允禩的死党,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年轻人之一。他明知错在徐骏,但又岂能坐视不救?更何况,今天到这里撤野的还是弘历手下的人,他就更加不能放过了。
徐骏见八爷的轿子落了下来,心里虽然有了仗势,可还是不敢大闹。为什么?自己理屈呀!把柄在人家手里攥着,八爷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还能说些什么呢?便强装斯文地说:“八爷,您别生气。他是朝里出了名的刘疯狗,您和他认真就不值得了。”
“你才是疯狗哪!”刘墨林骂得更凶、更狠。他今天是豁出去了,为舜卿报仇,死且不惧,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闹了,既然是八爷干预了,与其偃旗息鼓,不如闹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徐骏刚一开口,他就冲了上来:“哼,别人看着你们家几代书香名门,以为能下个好崽呢,不知却养了一窝名狗、癫皮狗、哈巴狗!从你们家老太爷算起,全都没有人形,没有人味。你自己干的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徐骏一听,好嘛,连祖宗八代都被骂上了,他也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从狗窝里爬出来的穷酸吗?先祖、先父的脚丫子抬起来,也比你的脸干净。八爷,您全都看见了。刘墨林小人得志,无法无天,他,他,他……他凭什么当众侮辱我的先人?八爷,您可得给我作主啊……”
刘墨林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哼,你还有脸问我凭什么?你暗室亏心,也不怕神目如电?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允禩知道,徐骏作下的丑事,今天是想捂想盖也办不到了。他回头一看,好嘛,就这么点儿功夫,门前大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更是不得了。便只好来硬的:“都给我住口!你们这样胡闹,还有没有大臣的体统?刘墨林,你也太张狂了,竟敢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唾他,也太不把我这位议政亲王看在眼里了。不管你有理没理,就冲你这行为,本王就不能容你!”
刘墨林冷笑一声说:“嘿嘿嘿嘿,你八爷不容我,又算得了什么?好教八爷知道,我刘墨林既然闹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这里不是有天子剑、王命旗吗?全都拿出来好了。刘墨林静待你的处分,也想看看,你门下的这位相府公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允禩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素来都是宽仁待下的,想不到你竟然这样不识抬举!你在我的府门前喧哗,应该是没有死罪的,但我也容不得你如此无礼。来人!”
八爷府的侍卫应声在他面前跪倒:“扎!”
“这个刘墨林吃醉了酒,来我王府闹书。你们把他架到我书房门前去晒晒太阳,让他出一身臭汗,清醒一下。至于怎么处置,我奏明皇上后,吏部自会给他票拟的。”
“扎!”
几个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走上前来,架起刘墨林就往府里走。刘墨林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大声叫着:“八王爷,你不讲理,你拉偏架……你知道苏舜卿被他徐骏害死了吗?你知道他的老师也是被他毒死的吗?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八爷,你难道还要护着他这个作恶多端的小人吗,徐骏,你不要得意!苏舜卿和你的老师就站在你的身后,你敢回头看看吗?”
他的呼叫好像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徐骏被吓得不敢回头,连八爷也似乎觉得背后冷风凄凄,阴气逼人!允禩不敢在这里多停,连忙吩咐一声:“启轿!快着点跑,万岁还等着我哪。为这个疯子误我这么长时间,真是荒唐!”
他说得一点不错,今天他确实被误了时辰。来到西华门前,刚要递牌子,就见太监高无庸气急败坏地跑出来,连打千请安全都顾不上了:“八爷……您老可来了。奴才几乎找遍了紫禁城,连侍卫们也都在满世界地找您。您快进去吧,奴才还以为您走了东华门哪。”
允禩笑笑说:“你这奴才胡说些什么呢?万岁让我在西华门递牌子,我敢走东华门吗?这就是那句俗话说的:‘叫往西不敢往东’!年大将军来了吗?”
“回八爷,年大将军早就来了,正和隆中堂一起,陪着皇上在乾清宫里说话哪。十三爷也说要进来的,可是他昨儿夜里吐了血,皇上叫免了。正传太医院的的医正去给十三爷瞧病,皇上说,得等等信儿再去阅军。要不,这会子早就出宫了,您可就误了大事了……”
允禩和张廷玉、马齐会同了,一齐来到乾清宫。可他们一进门,却看到一个令人难解的奇景:大殿里,雍正当然是坐着,可年羹尧也端坐在另一边;而那位有国舅身份的隆科多,却躬身站在下边侍候着。见到他们几个进来,皇上还点头示意,让他们免礼呢;年羹尧却连看都没有向他们看上一眼。允禩心里说:好好好,我倒真想看看,皇上这戏要怎么个唱法!
他们进来时,正好听见太医院的医正向皇上回话。皇上好像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你不要说那些脉象什么的,朕也听不大懂。朕只要你一句话:怡亲王究竟是个什么病,与性命有没有相干?”
“回皇上,怕亲王害的是痨疾,这个病最怕劳累。这次王爷犯病,恐怕是劳心劳力过度才吐了血的。十三爷原来身子很硬朗,只要安心荣养,得终天年,也并不难。眼下嘛……据奴才诊断,三五年内,于性命尚无大碍。怕的是十三爷忠心为国,拼命做事,又不遵医嘱,那就是奴才的医缘太浅了。”
雍正当然知道,老十三这病是累的,要不他怎么会叫“拼命十三郎”呢?他也听出来,这位太医说什么“医缘太浅”,那不就是没法治好了嘛!唉,朝廷上下,有几个人能像十三弟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君分忧啊?他想了一下说:“去年,李卫给朕上了折子,奏说他脾胃失调。朕派你们太医院的人专程去看了,回来也说他是痨疾。朕下了特旨,要他办事时务必要量力而行,可他还是在拼命干事。最近听说他也咯血了,让朕很是挂念。你既然这样说了,朕意就索性把十三爷交给你,他的衣食住行全由你来安排。什么事都不让他再操心,哪怕是朕要见他,你认为不妥,也由你来代他回奏。这样朕就放心了,你听清楚了吗?”
医正刘裕铎说:“万岁原来有旨,叫奴才专门给理密亲王看病的。奴才去侍候十三爷,谁来接替?还有大阿哥……”
雍正想了一下说:“你是医正,这不全是你职责之内的事嘛。大阿哥和二阿哥那里,你看谁去合适就派谁去好了。十三爷这里,你必须亲自去,而且要对朕负全责!”
“扎!奴才明白了。”
允禩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寒心,同是嫡亲兄弟,为什么厚薄不一呢?但他却不敢说别的。倒是张廷玉说:“皇上,这些事您就交给臣好了。臣知道,不只是十三爷,就是大阿哥、二爷和十四爷他们,身子也都不大好。由臣打总照顾,让太医院分别去诊治可行?”
“哦,你能出面来管,朕当然是十分放心的。”他回身拍了一下年羹尧的肩头,“年大将军,是不是现在就到你的军中去,让朕和大臣们都开开眼啊?”
年羹尧刚才听皇上和别人说话,好像有点与己无关,所以就心不在焉。忽听皇上问到脸前,才猛地一惊说:“扎!奴才自当为主子充作前导。”
“哎,哪能这样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应该和朕同乘一驾銮舆嘛——不不不,你不要再辞了,朕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君臣父子本为一体,不要拘那么多形迹嘛。朕看你胜过朕那顽劣之子多了,父子同舆也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嘛。啊?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不光是允禩心中暗暗冷笑,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是吃了一惊。皇上为了拉拢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过份,说的话也太有点不伦不类了!众所周知,年羹尧的妹妹是皇上身边的贵妃,年就是皇上的“大舅子”。尽管人们常说“君臣如父子”,的话,那只是个比譬罢了。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当成了儿子,那可是笑话了。可是,他们抬头一看,皇上已经拉着年羹尧的手走出乾清宫了。
车驾来到丰台时,已是午时三刻。今天,北京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蒸烤下,大地如同烧着了的焦炭。一路上虽然用黄土垫了道,可人马一过,还是扬起了阵阵尘土。焦热的土灰扑面飞起,带着滚滚热浪,更加使人难熬。雍正中过暑,所以也最怕热。当然,侍候皇上的人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乘舆里摆上了几大盆冰块。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在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热,年羹尧更不好受。能和皇上同乘一驾銮舆,自然是十分荣幸的,可也让人拘谨。头上汗水蒸腾,顺着脸颊直往下流,他还得笔直地坐着不敢乱动。他的两眼,也只能直盯盯地瞧着即将临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统率的三千铁骑,早就在严阵以待了。这三千军马,是年羹尧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的中军精锐。一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猛壮勇士。三千军马分作三个方队,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尽管人人都像在火炉里蒸烤一样,却都纹丝不动地矗立着。校场上,高耸着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的旗帜分列四方。皇上乘坐的銮舆一到,校场门口的一个军校将手中红旗一摆,九门号称“无敌大将军”的红衣大炮一起轰响,震撼得大地籁籁颤抖。张廷玉他们都是文官,虽然也曾看到过军旅操演,却哪见过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一个个被惊得心旌动摇。
礼炮响过后,侍卫穆香阿正步走上前来,单手平胸行了军礼,高呼一声:“请万岁检阅!”
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尧,说了声:“年大将军,请你下令吧。”
年羹尧不谦不让,冲着下边列队而立的三千军士猛喝一声:“方队操演开始!”这喊声来得突兀,来得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雍正被吓得打了一个激凌,差点没倒了下去。可他看看年羹尧那毫无表情的、铁铸一般的样子,又悄悄地坐稳了。
穆香阿“扎”地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向年羹尧行了个军礼。然后“啪”地一个转身,回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有令,操演开始,请万岁检阅!”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炸雷似的高呼一声,这场期待已久的操演开始了!雍正皇上和年羹尧一同坐在乘舆里,观看着兵士们的表演,心中却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刚才穆香阿前来请示检阅时的失礼行为,深深地刺疼了他。见皇帝时,他只是一抬手,但见年大将军却要单膝下跪。他这是什么规矩?他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但,此刻的雍正却没有表示不快,仍是饶有兴致地在看着。看着表演,也看着身边的这位大将军。
下边的三个方队,分别由三名头戴孔雀花翎、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率领,在认真地作着方队表演。队形在不断的变换,时而成横排,时而又成纵队,忽然又变成了品字形。黄尘滚滚之下,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有耐不了暑热而晕倒了的军士,马上就被高高地抛出队列之外,由专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疗。突然,穆香阿双手擎着的黑红两色旗子一摆,方队队形立刻大乱。军士们在急速地奔跑着,搅起的浮土灰尘,黄焰冲天,不见了队伍也不见了人。雍正惊异地看了一眼年羹尧,却听他说:“主子别怕。您不知道,这是奴才按照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演化的新阵法,他们正在变阵哪!主子试想,假如我军突然受围,打乱了原先的建制,那该怎么办呢?就用这个法子重新集结,再创伟绩!”
说话间,队伍已在纛旗指挥下团成了一个圆形,并以纛旗为中心迅速地组合着。内圈像太极图上的双鱼,团团滚动;外圈兵士则手执弓箭,护卫着内圈。很快地,以两个太极眼为核心,里圈变成了两个方队,外圈则向内会合,组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方队。左右行进,纵横变幻,竟然变成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身在队列之外的大臣们,全都看得呆住了。
雍正大声称赞:“好!真不愧是一支所向无敌的铁军!”他拉了一下年羹尧又说,“来,你和朕一同下舆,到毕力塔的中军去。朕要传见今天操演的游击以上将领。”
年羹尧先行一步,下了乘舆,回身又搀扶着雍正皇帝下来。两人并肩携手,走向队列。大臣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当他们穿过那“万寿无疆”的大字时,年羹尧把手一摆,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雍正却早已是通身透汗了。他紧走两步来到毕力塔的中军门前,这才回过头来说:“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此次演兵又很出色,朕生受你们了!”
众军士又是一阵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步入议事厅,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随着皇上进来的年羹尧,却见皇上的身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料想,我是为皇上立了盖世奇功的大将军,我的爵位最高,这个座位我不去坐,更待何人?他不等皇上开口,便老实不客气地上前坐了下来。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马齐看见他竟然如此狂傲,悄悄地踢了一下张廷玉。张廷玉也似乎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紧接着,十名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御前侍卫,二十多位参将、副将顺序走了进来。马刺叮当,佩剑铮铮,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座大厅里早就为皇上摆上了冰盆。可是雍正向下边一看,进来的军将们却仍是穿着牛皮铠甲,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他笑了笑说:“今年天热得早了些,想不到你们还穿得这样厚重,真是辛苦了。都宽宽衣,解了甲吧。”
“谢万岁!”话虽然说了,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解甲宽衣。
雍正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地继续说:“毕力塔,还有冰没有?你拿些来赏给他们。哎?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甲休息的,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吗?宽宽衣凉快一下嘛!”
众兵将还是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一向说一不二的雍正皇上惊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冷遇,他的脸色“唰”地就黑下来了。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有一句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朕的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可是,他让兵士们解甲休息,竟然连说了两遍都没人听从。他当时就想发火,可还是忍住了,只是向年大将军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六十四回 收兵权皇帝用心机 斥佞臣忠良敢直言
年羹尧开言了:“哦,既是万岁有旨,你们可以去掉甲胄,凉快一下了。”大将军一声令下,众军将这才“扎”的答应一声,三下五去二地把甲胄卸掉。一个个只穿单衣,露出了胸前健壮的肌肉,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雍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寒的凶光,但稍瞬即逝。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同处一室,却冷暖不一。我们穿的是薄纱,还热得出汗。你们哪,穿的是厚重的牛皮销甲,还要在户外表演。现在脱去这身衣服,是不是好了一点啊?”
这些在边关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兵们,早就听人说过,皇上的性子最是阴狠毒辣。可今天真的听到皇上说出来的话,却又觉得传言不实。皇上说的既温存诙谐,又可亲可近,让人一听就打心眼里觉得舒服。只听皇上又问:“毕力塔,今天操演你全部见了,有什么观感吗?你的兵若和他们相比,能赶得上吗?”
毕力塔看着年羹尧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就在心里骂娘了。可是,如今是皇上在问话,他只能顺着“圣意”回答:“回皇上,奴才今天开了眼,这兵确实带的不错。奴才是托了祖荫,从十六岁就跟着先帝爷西征的。但奴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阵法,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将军学学。”
雍正也不胜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朕心里实在是欢喜不尽。说起来,年羹尧是朕藩邸的老人,与朕还沾着亲。他这样努力,这样会打仗,带出的兵士又是这样的勇猛无敌,很为朕露了脸、争了光。朕前时有旨,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这不但是为他能报效朕躬,更因为他替朕、替先帝爷洗雪了过去的兵败之耻!朕与圣祖皇帝一体一心,能不能打好这一仗,是朕的第一大心事。只因祖训非刘不得称王,所以才只封了他一个公爵,但朕待他如同自己的子侄。朕也知道,前方打了胜仗,不是一人之功。今天在座的各位军将,都是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的勇士。没有你们在前方拼杀,天下臣民怎能共享这尧天舜地之福?因此,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今日会演的将佐、弁员着各加一级。此外,年羹尧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
“扎!”
“传旨:发内帑银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
“扎!”
“传旨:着刘墨林草拟征西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作记念!”
“扎!”
允禩听到这里,猛然一惊:不好,刘墨林还在自己府里跪着晒太阳呢,这可怎么办?
张廷玉已经在答话了:“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
雍正略一思索便说:“还是让刘墨林去吧。给他个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道也就是了。”
“扎!”
允禩越听就越坐不住,心想,这事瞒得一时,瞒不了长远,便上前来说道:“皇上,刘墨林虽有才华,但素来行为不检……”于是,他便将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瞒住了让他在自己府里晒太阳这一条。“因此,我请他暂留在我书房,等候我下朝以后再去教训他。那苏舜卿不过是个歌妓,是个贱民。她的死,其实是刘墨林和徐骏争风吃醋引起的。为这么一点小事,刘墨林竟在臣的府门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用他来为年大将军撰写功德碑,似乎不大合适。”
允禩自以为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恰恰忘记了,雍正是最忌讳别人提到“贱民”这个词的。去年,雍正皇帝亲下诏谕,要解放贱民。当时,连马齐这样的元老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办这件并不紧要的事情。可是,今天在座的年羹尧因为是皇上藩邸的旧人,心里却非常清楚。他早就知道雍正当年的这段风流韵事,甚至连小福、小禄这两个女孩子的名字都知道。
允禩刚一说到“贱民”这字眼,敏感的雍正皇帝,马上就想到了那个被允禵带到遵化去的女孩子。他心里的不满也立刻就表现了出来:“哦,刘墨林不过是有点风流罪过,这有什么要紧?朕看比那些假道学、假斯文的人要强得多呢!至于你说的这个苏舜卿,刘墨林并没有瞒朕,朕也知道她是隶属贱籍的。但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个贱民吗?还有——”他向允禩看了一眼,就以不可商量的口气说,“今天这事就这么定吧,大家都不要再说了。”
皇上这“还有”二字的后面,包含着对允禩的不满和非难,允在能听不出来吗?因为他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来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也是隶属贱籍的人。雍正故意没有明说,只是点到为止。允禩听了既羞愧,又后悔,想说又无从说,想辩又不能辩。唉,我今天怎么这样糊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他怀着一肚子的怨恨,向端坐正中的雍正皇帝狠狠地盯了一眼,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年羹尧是个明白人,见皇上亲自敲定了这件事,他也只得顺坡向上爬:“皇上,刘墨林的才气,奴才在军中时已经领教过了。奴才那里也正缺着一个办文案的人,墨林能来,以后明发的奏折,就省得奴才动笔了。”
雍正看也不看允禩,就回过头来对太监高无庸说:“你去一趟八爷府书房,向刘墨林传旨,让他在申牌以后,到养心殿见朕。”
“扎!”高无庸飞也似的跑去了。允禩干瞪着两眼,却又无计可施。保徐骏固然重要,却不能为他得罪了皇上。
年羹尧又向皇上说:“圣上,阅兵一过,奴才就不准备再滞留京师了。请旨:奴才何时离京最为合适?奴才带的人马太多,打前站、号房子、安排供应、粮草都要先行一步的。”
雍正向进来参见的军将们一摆手:“你们都跪安吧,都挤在这里让朕热得难受。”看着他们退了下去,雍正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说,“你明天进宫去见见皇后和年贵妃,后天是皇道吉日,由廷玉和方老先生设席,代朕为你送行。岳钟麒给朕来了密报,说他们川军和你的部下常为一点小事闹磨擦。你回去以后,要好好地部勒行伍,要和岳钟麒精诚共事。将军们和好了,部队才能安定。至于你要的军饷等物,朕都已吩咐让户部办理了。”
雍正说得很随便,好像是关切备至,可他的话却使年羹尧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夺走我的兵马吗?他看看皇上还是在笑着,便仗着胆子问:“皇上,奴才刚才没听明白,这三千军士不和奴才同行吗?”
雍正笑了:“怎么,你舍不得了?十名侍卫,原来就是朕派到你那里学习的,他们另有使命,要回到朕的身边。你的三千军士当然还是你的兵,不过朕要借用他们几天。这些个兵练得确实好,朕看了很高兴。朕想把他们留下来,到京畿各处军官里作些表演,让那里的将佐们也都看一看、学一学。你不知道,他们那里的兵哪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军容呀?部队留下来,你自己走,路上不也省心嘛!这样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以说是四角俱全,你何乐而不为呢?”
雍正说得亲切随和,年羹尧想驳不能驳,想顶又怎么敢顶?可是,这三千兵士全是他年某人一手提拔的心腹啊!他们不但打起仗来不要命,还都是年羹尧用银子喂饱了的。只要年某一声令下,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砍头、拼命也只是一句闲话。他知道皇上那说变就变的性子,假如有一天皇上变卦了,自己的老本不就要输得净光吗?但如今西线已经没有战事,自己没有一点理由可以堵住皇上的嘴!他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兵虽然是我带出来的,可他们吃的都是皇粮,连奴才自己也是皇上的人。主子怎么调度,奴才自当怎样听令。可是,奴才斗胆,要驳主子一回。主子知道,岳钟麒进驻青海后,他手下的兵和奴才的兵很不和气。当然奴才回去,是要和岳将军同心同德地共事的。可奴才下头的那些楞头青们,却又实在难缠。一旦闹出事儿来,奴才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去弹压,怕是不行的。再说,下边出了事儿,于主子面上也不好看,岂不是辜负了主子的一片心意?”
雍正耐住心烦,听他说了这么多,却只是付之一笑:“哦,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尽管放心地回去吧。朕这就下旨给岳钟麒,要他好好地部勒队伍,避免磨擦。你一回去,天大的事,都会烟消云散的。”他一边说着,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年羹尧也只好同毕力塔等人一起,恭送皇上到大营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御辇走出了丰台大营。
回宫的路上,雍正兴奋异常:年羹尧有什么可怕?朕略施小计,就吃掉了他的三千铁军。这是投石问路,也是釜底抽薪!
一群上书房大臣们,扈从着雍正皇帝回到西华门时,天已将近黄昏了。张廷玉只是在早上喝了两口奶子,便来到皇上身边侍候。一天中几次皇上赐膳,都有人找他谈事,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正想离开皇上去找点吃的,却听皇上叫他:“廷玉,马齐,你们要到哪里去?不是说好了要和朕一起见人的吗?”
张廷玉连忙说:“哟!皇上不说,臣竟忘记了。只想着皇上辛苦了一天,也该着让皇上歇一会儿再进去……”
“哎,朕吃得饱饱的,只是去了趟丰台,又总是坐着,累的什么?允禩身子不好可以先回,舅舅,你也进来吧!”
除了允禩,谁也不敢说走了,都跟着皇上回到养心殿。在殿门口见刘墨林、孙嘉淦和杨名时等人都正跪在那里。杨名时是进京述职的,孙嘉淦是从外地巡视刚回来。雍正只是说了一句:“起来等着吧。”
副总管太监邢年见皇上回来,连忙上前禀报说:“回万岁,李绂和詹事府的史贻直都递了牌子。他们没有旨意,奴才叫他们暂且在天街候着。主子要是不想见,奴才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不然,宫门下了钥,不奉特旨出不去,他们就得等一夜了。”
雍正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史贻直这名字,站下问道:“史贻直?哦,年羹尧的同年进士,传他进来。告诉李绂,明天再递牌子。方先生来了吗?”
在一旁走着的隆科多,一直想知道皇上为什么要留下他。此刻,趁着机会瞧了一下皇上的脸色,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张廷玉暗暗叫苦,天哪,都到这时候了,还要见这么多的人,皇上,你真是不嫌累吗?站在丹墀下的方苞,听到皇上提到自己,忙上前参见。因为皇上多次说过不让他行大礼,便只作了一揖说:“臣刚才去看了十三爷,进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好好,都进来吧,免礼,赐座!这么热的天,你们一定都渴坏了,赐茶!”雍正的兴奋溢于言表。
史贻直在一个小太监带领下走了进来,向皇上见礼后,退下跪着等候皇上问话。雍正看了他一眼说:“嗬,你倒是后来居上了。詹事府是个闲衙门,你夤夜求见,为的是什么呀?”
史贻直的个子很高,头长得像个压腰葫芦。细而又长的脖子上有个硕大的喉结,一说话便上下滚动,看起来十分好笑。听到皇上问话,他就地行了个礼回道:“皇上,国家向来没有‘闲衙门’之说。愿意干的就有事可干,不愿意干的忙着也是偷闲。”
雍正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赞赏地说:“好,说得好!那么,你今天又有什么事要忙着见朕呢?”
史贻直叩头回答说:“今春从四月至今,直隶山东两省久旱不雨,不知皇上知道吗?”
“什么,什么?你就是为了这事,巴巴地跑来的吗?”雍正觉得他这话问得又可气又好笑,“朕焉有不知之理?告诉你,朕早就处置过了,要等你想到这一点,岂不误了大事。”
雍正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够硬气了。哪知,话刚落音,史贻直就顶了回来:“不,皇上。天旱无雨乃小人作祟所致,朝中有奸臣,也不是只靠赈济能够免灾的。”
在场的众人一听这话,全都惊住了。史贻直这么胆大,又说的这么明白,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张廷玉本来饿得直出虚汗,也打起了精神。他想听听史贻直有何高见,也想看看这个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的“土行孙”,究竟要指定何人是“作祟的小人”?
雍正却被他这活吓得打了个激凌,连杯中正喝着的奶子都溅出来了。他冷冷一笑说:“你大约是喝醉了,到朕跟前耍疯的吧?朕身边的大臣,今天都在这里,你说说,他们谁是‘小人’,谁是奸臣?”
“年羹尧就是朝中最大的奸臣!”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殿内殿外的大臣、侍卫,甚至太监们都吓得脸如土色。不过,今天从进来就心里吊得老高的隆科多,却放下了一块石头。
雍正看看众人的表情,又压了压自己的情绪说:“好啊!你敢弹劾年羹尧,真是了不起。要捉拿年羹尧,并不费事,只需一纸文书就可办到。不过,年某刚刚为朕建立了不世之功,他的清廉刚正,又是满朝文武尽人皆知的。你要告他,总得给他安上个什么罪名,而不能是这‘莫须有’三个字吧?”
雍正这话,可说得真够狠的。但满殿的人听来,却又觉得他说得随和,说得平淡如水。只有和雍正皇帝打过多年交道的张廷玉,却深知这位皇上的性情。他越是心里有气,话就越是说得平淡;而越是说得平淡无味,就越是那狠毒刁钻性子发作的前兆!张廷玉心里一阵紧张,怕万一皇上发起怒来,会立刻下令处置了史贻直。他正在思量要如何从中调停时,无意中却见方苞的脸色,似乎是泰然自若。只是他的那两只小眼睛,却在不住的眨着。嗯,他也是在想主意哪!
刚才皇上的活,很出史贻直的意料之外,不过却没有吓住他。他在要求觐见皇上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年羹尧做过什么事,结交了哪些人,干预了多少案子,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坑害了哪些善良百姓等等,全都在史贻直心里装着哪!他知道皇上那阴狠歹毒的性子,也估计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他没有丝毫的恐惧,哪怕为此捐躯,也在所不惜。他自信一定能说服皇上,让他看清年羹尧的嘴脸,把这个害国害民的独夫民贼,从他窃取的、高高的宝座上拉下来!
六十五回 讨年檄犀利如刀剑 撤差令温暖胜亲人
面对雍正皇上的斥责,史贻直今天是豁出去了。他慷慨陈辞,声声震耳:“皇上适才说,年某是立了大功的人。可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奸雄人物,不是为朝廷立过殊勋的?曹操若不是荡平张角之乱、又横扫了诸侯,他能当上汉相吗?不错,年羹尧是有大功,可这功劳从何而来?没有皇上亲自提调,没有全国上下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只凭他一人能获此大胜吗?况且,年羹尧处置军事时,还夹杂着私心。他为了与岳钟麒争抢功劳,竟下令阻止川军进入青海,致使元凶首恶得以逃窜。仅这一条,就足可以治他的忌贤妒能之罪!诺敏是他推荐的,也是在他的纵容下,山西才出了全省皆贪的弥天大案。但诺敏获罪后,年羹尧却没有一字引咎自责之词。朝廷从康熙年间,就在清理亏空。可是,直至今日尚有湖广、四川、两广、福建等许多省份,没有做到藩银入库。其中原因,也是因为年某从中作梗。因为亏欠官员中,十之八九,都是他年羹尧的亲信!万岁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有一字虚言,请斩臣首级,以谢年大将军!”雍正刚要开言,却被史贻直抢先拦住了:“不,不,万岁,请容臣奏完:年羹尧在全国选派官吏,这些官只在吏部立档存案,遇缺即补,号称‘年选’;年羹尧吃饭也称‘进膳’;年羹尧的家奴回乡省亲,竟要知府以下的官吏,向他们叩拜行礼;他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两,可他的私财却超过千万两。试问:这些钱他从何而来?年羹尧这次带领着三千军士,浩浩荡荡地进京演礼,却沿途聚敛民财、收受贿赂、干预民政、如同豪强!他的车骑仪仗超越皇帝;他在天子面前竟敢箕坐受礼;他遇王公而不礼,见百官只颔首。假如曹阿瞒在世,他的跋扈、傲慢、无礼和狂妄能比得上年羹尧吗?”
史贻直琅琅而言,稔熟得如数家珍。他历数年羹尧拥兵自重、专权欺君的罪过,又句句骇人听闻。他谈锋犀利,如刀似剑,真是一篇句句诛心的《讨年羹尧檄》!养心殿里,人人听得手颤心摇,也无不为他暗自叫好!
史贻直还在不停他说下去:“万岁昔年在藩邸时就说过:‘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皇上登极以来,又屡下严旨,说整顿颓风,以吏治为第一要务。臣以为,整顿吏治就必须先诛窃据高位、祸国殃民的年羹尧。年羹尧不除,则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吏治之清也只能是一句空谈!古语说得好:大好若忠,大诈似直。臣乞恳万岁查月晕础澜而知风雨,奋钧天之威以诛佞臣。陛下若能立斩年羹尧于帝辇之下,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能如此,上天也必降祥雨,膏泽我中华神州!”他激昂地说完,又俯伏在地,连连顿首。
雍正皇上听得惊心动魄,也听得五神俱迷。弹劾年羹尧,史贻直并非第一人,范时捷早就走在前边了。可范时捷是“造膝密陈”,而史贻直却把话说到了当面。他们说的虽然一样,但选择的时机。得出的定论却大不相同啊!处置年羹尧的事,雍正皇上和方苞、邬思道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了。这事一定要办,而眼下却断然不到下最后决心的时候!可是,不作处置,又怎么能说服这个胡冲乱闯的史贻直呢?他的忠心,自然是值得称赞的;他的本意,全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他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也真够可恶的,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在这个时候来给朕出难题呢?
雍正在思索着,养心殿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待着。史贻直说出了别人尚且不敢说的话,他的话也确实是句句在理,让人无法驳倒。但是,他这个做法也实实的让人不敢苟同。怎么办才好呢?谁也不敢抢先说话,都在等着皇上,也看着皇上。
突然,雍正似乎是横下一条心来,他大喝一声:“史贻直,你太狂妄了!”他猛地在龙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壶儿、盏儿、砚台都跳起了老高!
史贻直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是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
雍正向下一看,他呆住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呢?他极力地想掩盖内心的矛盾,也焦燥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知道,今晚的事,年羹尧肯定会得到消息,而且也一定会有所行动;他更清楚,那三千铁骑还在年羹尧的掌握之下哪!一旦年羹尧叛离朝廷,立刻就会引出‘鬼’来与他唱和。说不定下面坐着的隆科多就敢头一个出头!不行,这个局面不能再僵持下去了。他走近史贻直身边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他想让艾贻直自己向他说一声:臣错了。这就给了皇上一个大大的台阶,也给了他缓冲的余地,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可是,史贻直却头也不抬地说:“回皇上,臣已经奏完了。”
这下皇上更没法收场了,他冷笑一声问:“难道你想做逢龙比干吗?”
“皇上,逢龙比干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史贻直的回答掷地有声。
雍正听他把话说得这么死,也真是没辙了。他咽下了苦涩的口水,又压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十分吃力地说:“那……好吧,你自己要这样,朕就成全你。今晚你回去告别一下家人,明天朕自有旨意给你。”
“是……臣遵旨。”
看着史贻直那又高又瘦的身躯踽踽地走出了养心殴,雍正心都要碎了。他强忍着狂涌的泪水在心里说:多么好的臣子呀,可是,你又为什么是个死心眼呢?
史贻直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雍正才粗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叫杨名时、孙嘉淦和刘墨林都退出去,明天再递牌子好了……”突然,他又变了主意,“啊,不不,让刘墨林留下来……咱们先议议隆科多的事吧。”
听到皇上突然把话题转向了隆科多,张廷玉和马齐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站起身来,把目光直盯着这位“皇舅”。隆科多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心中急速地跳动着,冲得耳鼓哗哗儿地直叫。他脸色变得雪也似的苍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颤抖着说:“臣……恭聆圣训。”
雍正看着他那恐惧万分的样子,阴郁地一笑说:“你起来。你们也都还坐下。朕只是想问问你,畅春园里的事,究竟是为什么?”
隆科多不由得心中一紧,但他也知道,这件事皇上迟早是一定要问的。他理理自己的紧张情绪,把那天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最后说:“老臣是懂得规矩的。先帝爷六次南巡,哪一次回銮前不要清理禁官,绥靖治安?又哪一次不是由九门提督衙门办的差呢?”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看着马齐。
“真的是这样吗?你大概没有想过,京都帝辇乃国家根本重地,朕怎能掉以轻心?”雍正的口气还是那样冰冷,“你不要看马齐,马齐也没有告谁的状。朕这里倒有几封告你状子的密折,你要想看,回头朕贴了名字,再让人誊清了交给你看,这样好吗?”
隆科多连忙回答:“奴才岂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清楚。就奴才本身来说,心里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其它安身立命之地。奴才怎敢对皇上生了二心……”
雍正向马齐瞟了一眼,马齐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早就急着要说话了:“谁也没说你有二心。我不是在皇上面前摆老资格,我二十五岁就是顺天府尹,当了四十年京官了。先帝六次南巡,回銮时接驾,我总共参与过四次。我知道,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步兵统领衙门一家单独奉差的先例。主子不在北京,京师和京郊驻军有十几万人马,都这样各行其事,闹出了哗变磨擦,谁能善后?我后来还听说,在太后薨逝时,就有人发急信到奉天,要请八旗旗主进京。我想问你,照你这样干法,假如有人要乘机作乱,是我来弹压还是你来弹压?”
今天在场人中,方苞是心里最明白的。他看马齐那急头怪脸的样子,笑了笑说:“马中堂,你不要动性子,消停下来才好说话嘛。隆大人是宣布先帝遗诏的托孤重臣,要有二心,当时就是做手脚的最佳机会,怎么还会等到天下平定了再乱来?但,话又说回来,隆大人这次的处置确实是不对的。圣祖当年,每次回京都订的有日期、时辰,也都是先下了诏书,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派人清理宫禁的。办差的人,还必须会同了顺天府和京师各营的主管,发了咨文,然后再按章去办。这次圣驾返京前,京城的武备总管是怡亲王,我就陪他住在清梵寺。出事的头天,你还过去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有病,我可是一点病也没有啊。你哪怕只是稍稍提上一句呢,我也总可顾问一下吧?可是,你连一声都没吱就把事情闹大发了。这,可叫人怎么说才是呢?”
隆科多不言声了。方苞这话虽然说得心平气和,可是,里面有骨头啊,他的话比马齐说的还难对付!隆科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我也真是老得没有用处了。那天我去清梵寺,看到怡亲王连话都说不成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我真心疼啊!他不过才四十来岁,怎么就会病成这样呢?想想他当年的英雄气概,我怎么也也不敢相信。我原来也想告诉十三爷一声的,可是又一想,不就是清理一下宫禁嘛。派几个人到各宫去随便看看就完了,不要再麻烦十三爷了。哪知,一个大意,就出了这样的事。唉……”
雍正换上了一副笑脸说:“舅舅,朕要说你一句:马齐只是浮燥,但这事情你确实办错了!朕这样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吗?”
隆科多连忙打了一躬说:“皇上,奴才办砸了差使,引起勿议,确实有罪。请主上发落。”
“哎——你也是无心的过错嘛。要是有心来这一套,哪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呢?你若真有二心,朕也就用不着和你谈了。你的错虽然说不上发落,但毕竟是错了;既然有错,只怕要按着规矩,给你一点小小的处分。”
方苞和张廷玉等人听到这话,连忙站起身来。隆科多一见这阵势,提起袍角就跪下叩头说:“臣请皇上降谕。”
雍正此时,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心有不忍,又好像不得不如此地说:“唉,朕很是怜你呀!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每日奔忙,怎么能不出错呢?所好的是你这错出自无心,就不要重处了吧。错就错在,你兼职太多,而一多就会有照顾不到之处。你看,宗人府、内务府这些事,哪能都让你一人来管呢?朕觉得,这些都替你免了吧。一概全免,只保留上书房行走和领侍卫内大臣两个职务,你觉得如何呀?”
雍正这话,早在太后薨逝时就想好了,却直到今天才把它说出来。而且,他还说得这么无奈,这么动情,隆科多还能说什么呢?当然,皇上没有提到步兵统领衙门一职。但皇上已经明说了,‘一概全免,只保留两职’,这不就是连步兵统领衙门的职务也一齐免了吗?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皇上就是要夺去他的带兵之权,但他敢抗拒吗?他连忙叩着头说:“奴才奉旨无状,主子隆恩高厚。奴才觉得自己已不宜在上书房侍候了,就请主子也一概都免去了吧。处分重些,才能警示臣下怠忽公务之心。”
“你不要再多说了。这样的处分,朕已是很不忍了,更不能罚不当罪。你照今天说的这意思,回家后写个辞呈递进来。朕当然还要申饬你几句,不过上书房大臣,你还是一定要留任的。好了,你先退下去吧。”
隆科多心里乱成了一团,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雍正却是一直在安慰他:“你的心朕是知道的,朕这样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好比是前面有人撒土,要迷一下后面人的眼睛罢了。你只管放心,只要你以忠诚待朕,朕断没有亏了你的道理。”他一边耐心地说着,一边又亲自扶着隆科多,把他一直送到殿门口。
又除了一个隐患!雍正的得意,是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他转过身来笑着说:“原来想要见见刘墨林的,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史贻直。眼下九门提督出了缺,大家议仪,让谁来接替最好。”
隆科多一走,留下来的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马齐先说:“这个职务要懂得一些军事的人干才好。跟着年羹尧回京的十名侍卫,都在军中历练出来了。皇上看,穆香阿行吗?”
雍正先向外边喊了一声:“传刘墨林进来。”这才转回身来说,“穆香阿到年羹尧军中,连一仗也没打过,却学了些花架子来哄朕。朕压根就不信他们的那个‘太极图’!他年某人还自吹自擂地说,是从诸葛武侯那里学来,又经过变化的。把牛皮都吹破了,也不知道害臊?穆香阿不行,他们十人,待朕召见后再另行委派吧。”
马齐又说:“那就让毕力塔来干。他是老将了,早年还跟圣祖打过仗。”
方苞说:“不不不,不能这样。丰台大营也是个紧要去处,张雨这人又太嫩了点。再说,毕力塔一身兼两职也不合惯例。”
雍正转向张廷玉问:“廷玉,你怎么不说话?”
张廷玉早就饿得支持不住了。此刻,他只觉得精神恍惚,头晕目眩,他强自挣扎着说:“哦,臣看图里琛就不错,他几次出京办差都办得很好。有件事,臣本来早就想说的,可就是没有机会。粘竿处是皇宫的一个内廷衙门,但内衙门养兵容易留下后患。看如今的情势,臣以为不如撤掉它,并入步兵统领衙门,仍由图里琛统带。今天就着这个题目,把他们两家理顺了岂不正好。不知皇上以为可行吗?”
雍正笑了:“哎,这就对了。粘竿处撤掉也好,外面议论的人很多。有人说它是朕的私人侍卫;有人说它像明朝的‘东厂’;还有人说得更蝎虎,说图里琛带的人全都是‘血滴子’,真是活见鬼。事情也怪,只要是作践朕的话,越说得离谱,就越有人相信!其实,你要让他们说说,粘竿处不经法司,就杀过、捕过哪个官员,他们又说不出来。廷玉这想法好,索性把粘竿处撤了,那些人的嘴也就全都堵上了。”他只顾一个劲儿地说着,回头一看,张廷玉的脸色十分难看,便问,“怎么?廷玉,你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张廷玉一惊,又坐直了说:“哦,没有什么,臣是在想史贻直的事情。詹事府原来是侍候太子的,现在不立太子,这个衙门就显得又闲又富了。年羹尧的圣眷这样好,史贻直为什么要拼着性命来弹劾年某。他说的话,看来并非捕风捉影。要处分他吧,当然是没有死罪的;可要是不处分,皇上也有自己的难处。年大将军贺功的大事刚刚结束,他就急急忙忙地来告状,他也太莽撞、太不知趣了。”
六十六回 急政务饿倒张廷玉 赐黄匣重托刘墨林
雍正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咳,这个不懂事的史贻直,朕可拿他怎么办才好呢?他的话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错,杀了他实在是太可惜了;可是,不杀他又怎么对年羹尧说呢……”雍正皇上在发愁。因为他拿不定主意,要怎样才能既稳住年羹尧,又不伤了史贻直。方苞也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见皇上如此,他笑了笑说:“皇上,臣有一法,可助皇上决疑。”
雍正忙说:“方先生请讲!”
方苞闪着他那黑豆一样的小眼睛说:“皇上,臣这法子很简单:事出意外,凭天而决!”
“方先生,请道其详。”
“皇上,史贻直不是说过:想要天下雨,就必须斩掉年羹尧吗?我们就把他索性看作是为祈雨而来的。皇上可以下令,让他在午门前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就不是年羹尧;天要不下雨呢,年羹尧就‘不是奸臣’!据臣估计,今晚的这件事,断然瞒不过年羹尧。这样,就等于是替年羹尧出了气,白了冤。他年大将军再刁,还能说什么呢?”
雍正听得迷糊了,他在心里盘算着:下雨,奸臣不是年某;不下雨,年就不是奸臣?嘿,方苞这弯弯绕可真绝!可他又突然问道:“这……那,史贻直又该怎么办?你能说,明天就一定会下雨吗?万一不下雨,杀不杀他呢?”
方苞笑了:“皇上,据臣推测,明日天将有雨。不管这雨会不会下,反正年羹尧就没有理由再说什么。史贻直的罪名,了不起也只是个‘君前狂言’。而君前狂言是没有死罪的,交到部里依律议处也就是了。”
雍正下意识地走到殿门口向外观望,只见蓝天如洗,星光璀灿,哪里有一点儿将要下雨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走回来说:“唉,多好的人哪……看来,也只好这样办了。”
在一旁的张廷玉急了,方苞这番话简直是儿戏嘛!而且这样说法,也不像个儒学大家的样子呀!他抬起头来刚说了一句:“方先生,您这话,分明是方外术士说……”话没说完,他的眼一黑就一头栽了下去……
满大殿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雍正吓得倒退了两步,心慌意乱地大叫:“快,传太医!”
早就进来的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臣略通医道,愿替皇上分忧。”
说着,他竟自走上前去,翻看了一下张廷玉的眼皮,又把着脉沉思了好久。雍正急了,问他:“廷玉他……他这是怎么了?你快说呀!”
刘墨林摇摇头说:“此事如果不是臣亲眼所见,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雍正火了:“刘墨林,你想让朕和你猜谜玩儿吗?”
“皇上,张相他没病……他是饿昏了……”
雍正皱着眉头训斥:“胡说八道。朕今天两次亲自赐膳给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太监高无庸上前禀道:“皇上,这事儿奴才知道。皇上两次赐膳,都是奴才侍候的。但找张相的人太多了,他又急着要过来侍候主子,兴许他……他没来得及吃……”
众人的吵吵声惊醒了张廷玉。他睁开眼来看着大家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皇上,臣不过是一时头晕,不想竟惊了驾。”
两个太监忙上前来将他搀扶起来,他又强作笑容说,“我们张家遵从圣祖训示,要惜福少食摄养。想不到臣今天竟然闹出了这个笑话……”
他说得似乎轻描淡写,可是雍正却哪里笑得出来,他一迭连声地叫着:“快,传膳!你们都没听见吗?朕叫你们去传膳哪!”
方苞连忙说:“皇上,御膳太油腻,廷玉怕未必克化得了。”
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只要一杯奶子就行,参加点冰糖,有现成的点心更好。御膳虽是美味,可张相是万万吃不得的。”
雍正一回头,见高无庸正津律有味地在一旁听着,他大喝一声:“你愣什么,还不快去办!”
张廷玉大口地喝着奶子,又吃了两块宫点,气色缓了过来。他擦着额角上的虚汗说:“臣从来也不敢在圣上面前放肆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了丑。万岁,臣已经好了,请接着议事吧。”
雍正心疼地说:“不议了,不议了。今天已经太晚,况且你这样子,又怎么能撑得了啊!”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关爱,臣已心领了。但按皇上原来的打算,今晚还要召见杨名时和孙嘉淦的。他们俩现在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刘墨林一人,怎能再推后一日?臣身子能支持得住,还是依照皇上平日说的那样:今日事,今日毕最好。”
雍正略一思忖,觉得刘墨林的事,也实在不能再拖了,便说:“那好吧。高无庸,你去传几碗参汤来给众位大人。刘墨林,天这么晚了,廷玉身子又不好,你知道朕为什么要传你进来吗?”
刘墨林正等着这一问呢:“回皇上,臣知道。臣今天在八爷府上作践了徐骏,也得罪了八爷。万岁一定是听了八爷的话,也一定是要处分臣。这事臣自己没什么可说,因为臣是故意这样做的,臣也甘愿伏罪。”
在场的人原来以为,皇上问话后,刘墨林一定要说“臣不知”的,哪知他却大包大揽地承担下来了。他的话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来,雍正也说:“你刘墨林伶俐得也忒过头了吧?你怎么知道,朕要办你的罪呢?徐骏是个浮浪的纨绔子弟,他有点仗了你八爷的势力;而你哪,也是个放荡不羁的无行文人,心里头还恃了朕的宠。朕说句不偏不倚的话,你们俩都够受了!既然八爷已经教训了你,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错,朕就不再给你处分了。”
刘墨林叩头说:“臣谢主子的宽仁厚德。臣还想多说一句:徐骏确实是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今天我当面唾了他,这是真的,但八爷面前臣却没有失礼。徐骏是翰林院的人,不是八爷跟前的奴才,八爷这个偏架拉得毫无道理。臣虽然放荡无羁,却没有一点恃宠骄人的意思,臣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也得给朕咽了!”雍正平静地说,“苏舜卿的事,朕心里是有数的。你为了一个女人就和人呕气,朕很不取你这一条。回头你去见见你十三爷,在他那里领些银子,好好发送一下苏舜卿也就是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吗?”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口。心想,劝人容易劝自己难啊。因为他从自己刚才的话里,又突发连想:那个被允禵带到进化去的丫头,现在还好吗?想着,想着的,竟觉得心里有些隐痛。他连忙换了话题,“今天叫你进来,不是为了你的私事。朕意要放你去当个外任官,你觉得怎样啊?”
刘墨林打了个愣怔:“臣是皇上的臣子,臣也决心以身许国。不管做京官、当外任,还不都是一样?既然皇上问到了臣,臣就说说心里话。早先,臣也和别人一样,进了翰林院就巴望着能放个学差,收门生,熬资格。自从读了皇上写的《朋党论》后,才知道这些想法都只是为自己,而不是为社稷。今天万岁既然说了,臣就请万岁给臣一个中等郡。臣敢向万岁作保,管教它三年一小治,五年一大治。臣愿为皇上作一方良牧!”
雍正灿然一笑说:“那当然很好。可是,朕知道你的能力,并不是一郡一县可以局限的。朕想让你还回到西宁去作些事情,嗯……就当个参议道台吧,你愿意不愿意?”
“嗯?你怎么不说话?”
“臣不敢不奉诏,但臣也不敢说假话。臣不愿意去!”
“哦?你说说看,为什么呢?”雍正的口气,像是在和他商量。
刘墨林却连连叩头说:“回皇上。年大将军刚严可畏,臣侍候不来!”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都是一惊。张廷玉出面劝他:“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皇上是叫你当西宁参议道,你主管的是为年、岳两部征调粮饷,调停西宁各驻军间的争端。你并不受谁的节制,有了事,可以直报上书房嘛。”
雍正接过话头说:“不,直报朕!”他向邢年一招手,邢年快步上前,手里捧着一个黄色的小匣子,匣子上面还放着两把钥匙。雍正自取了一把交给邢年说:“你替朕收好。”邢年便转手把那个黄匣子又捧给了刘墨林。刘墨林双手接过来,觉得它沉甸甸的。一看,这黄匣子上还包着镀金的黄铜页子,而那钥匙却是犬牙交错,打造得十分精致。很显然,这匣子上装的是一个特制的锁。哦,这一定就是自己久已闻名。却一次也没见到过的密折奏事匣子了!
雍正含着微笑看着刘墨林那既吃惊、又好奇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知道吗?这匣子是圣祖皇帝的一大发明,古无先例!下边有人说,朕的耳目灵通和从不受人欺哄,靠的是要粘竿处的人去听墙角,真是错得糊涂!他哪里知道,朕靠的就是这个小小的黄匣子。这匣子的用处大得很哪!上自总督巡抚,下到州县小官,只要有了这黄匣子,就可以与朕直接通话。就像是家人之间通信一样,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对了,没有任何奖赏;说的不对,也没有任何处分。不管是什么事,凡是你自己拿不准的,全都可以写成密折来给朕看。朕收了你递进来的黄匣子,有空就看,随时批复,但又不是正式公文。平常时候你呈进的奏折,是递到张廷玉那里的。可一到他手里,就变成了‘公事’,而只能秉公处置了。这就是‘明’和‘密’的区别,你听明白了吗?”
马齐笑着对刘墨林说:“刘探花,你别看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万岁,可我们却没有这个荣幸啊!别傻盯着看了,这是异数,还不赶快谢恩!”
雍正的目光盯着远处,一字一板地说:“是啊,是啊,这确实是个异数,可惜并不是人人都知道感恩。有的人受到朕恩赏的密折专奏之权后,随便拿出黄匣子给外人看,为的是卖弄专宠;有的人则把朕的朱批,当作奇闻泄露出去。这两种人,朕是不能给他们好脸的。还有一种人,就是穆香阿那样的。他寄来的密折,全都是在拍年羹尧的马屁,读起来让人肉麻!哦,刚才马齐还说他可以当九门提督,真是可笑之极!”
马齐连忙起身谢罪说:“臣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朕知道,你是无心的嘛。朕不过是顺着话音,叮嘱你几句罢了。”雍正示意叫马齐坐下,这才又说,“刘墨林,你现在有了密折专奏之权,就要勤着奏报朕最关心的事。大至督抚将帅,小到茶肆耳语,以至秦楼楚馆的轶闻趣事,士大夫的往来过从等等,等等。总之,凡是有关朝政阙失,世道人心的各种事情,都可放胆奏来,没有什么忌讳。还有,诸如年岁丰欠、旱涝阴暗的……只管奏……”
说到旱涝阴晴,雍正突然想到了史贻直,他心里猛地一阵抽搐。过了好久才又说:“今天实在是晚了,朕也没了精神。刘墨林你明天先见见张廷玉,然后就到年羹尧那里陪着他。记着:事事都要听年羹尧的调度;可事事也都要向朕密报!”
刘墨林今天脑子都转不过圈来了。苏舜卿死了,他悲;受了八爷的羞辱,他气;升了官,他喜;与年羹尧打交道,他忧;皇上赐给他密折专奏之权,他又惊又疑。心里像是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全都有了。他跪倒叩头说:“臣敢不遵从圣上明训。”
“夜深了,你们都散去了吧。”
众人都走了,可是,心事沉重的雍正皇帝,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几次起床到殿外看天,可是,天却为什么晴得这样的好……
刘墨林料想张廷玉昨晚发了病,今天一定要迟起的。所以,他直到天色大亮,才喊了轿子,走向张廷玉的私邸。一路上,沸沸扬扬的街谈巷议,震人耳鼓:“哎,听说了吗,弹劾年大将军的那个史大人,已经被绑赴午门,午时三刻就要问斩了!”
“嘿,你的消息晚了!我听说,今天年大将军要亲自出这趟‘红差’哪!”
刘墨林听了这些议论,觉得十分好笑。“午门问斩”是前明常见的事,大清开国以来已经废止了。只是在康熙初年平定吴三桂叛乱时,有过那么一次。那是因为要表示对吴三桂大张挞伐的决心,康熙皇上亲登五凤楼,并在午门下令斩了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雄的。史贻直这么点儿小事,哪用得着大动干戈呀?再说,就是杀人,也用不着年羹尧亲自动手啊!他正在想着,轿子已到了张相门前,刚要递上名刺,哪知,门官却笑了:“哟,刘大人,我们张相爷四更起身,五鼓上朝,这已是几十年不变的老规矩了,您还不知道吗?张相离家时交代过了,说请您老到上书房里见面。”
刘墨林不住赞叹:啊,怪不得张廷玉的圣眷那么好。敢情,他勤劳王事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昨天晚上,他睡得那么晚,今天他照样还是起得这么早。换了别人,不,假如换了自己,能这样勤奋事主吗?
大轿抬起后,刘墨林又特别嘱咐,要绕道午门,他想去看看史贻直。大家同朝为官,史贻直遭了事,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可是,来到午门前,刘墨林又犯了踌躇:自己马上就要到年羹尧手下当参议,不早不晚地来掺和史贻直的事,岂不要犯了年大将军的忌讳?他在午门前远远望去,只见史贻直已经被摘了顶戴,直挺挺地跪在午门旁的侍卫房门口。五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骄阳在施展着它的威风,把整个北京城全都烤得像火炉一般。史贻直却昂首挺胸,笔直地跪在那里,好像心里充满了对上天的虔诚,而并没有丝毫的怯懦。他的梗直无畏,更增加了刘墨林对他的敬意。
就在这时,老太监邢年走到史贻直的面前说:“有旨!”
史贻直以头碰地:“臣,史贻直聆听圣训。”
“皇上问你,你这次无端攻讦年羹尧,有没有串连预谋的事?”
“没有!”
“那为什么孙嘉淦要出面保你,他说的又和你的话一模一样?”
六十七回 斥直臣刁钻又狠辣 降甘霖雷电施天威
史贻直好像十分意外,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回圣上,孙嘉淦是昨天才回来的,而臣是在昨天夜里见到的皇上。臣平日与孙嘉淦没有往来,也不想和他往来。臣不知道他要保臣,也不屑于他来保!”邢年出来,只是传达皇上的话。他自己是不能乱问,更无驳斥之权的。他听了只是点点头又说:“皇上让我带话给你。皇上说:‘朕很怜你’。皇上命我传旨说,你只要向年大将军谢罪,便可得到赦免。”
史贻直虽然还在跪着,却突然直起身子,以手指天说道:“臣岂能谢罪,臣又岂肯谢罪!年羹尧的所作所为,已经遭了天怒人怨。臣可断言:杀年羹尧,天必下雨!”
太监邢年到午门外传旨说,只要史贻直能向年大将军谢罪,皇上就可以赦兔了他。可是,史贻直怎么能这样做呢?他一口就回绝了:“皇上,臣若谢罪,在皇上面前就是佞臣;在年羹尧那里,则是附恶。臣不想成为奸佞小人,因此臣也不想得到赦免!臣只有一句话:杀年羹尧则天必下雨!”
刘墨林想不到史贻直竟是如此的倔强。他看了一眼四周,跟着邢年出来的太监侍卫们,也全都惊得面色苍白、张口结舌了。
邢年的问话还在继续:“皇上说,你与年某是同年进士,又受年某的举荐,才得入选为东宫洗马的。你必定在想,年羹尧功高震主,皇上也早晚会有鸟尽弓藏的时候,所以就想先来告他的状,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这样地投机钻营,真是其心叵测。皇上问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邢年是老太监了,当年他曾目睹了几位熙朝名臣批龙鳞的事情。可,康熙是位仁厚的君主,而雍正却是个挑剔的皇上,他们父子俩是不一样的啊。眼见得史贻直如此冒犯皇上而毫无惧色,他嘴上在问,心里却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刘墨林听着这挖肉剔骨一样的问话,早就吓得浑身打颤了。却听史贻直端庄地说:“回皇上问话。臣与年羹尧是同年不假,但臣却不知他曾推荐过臣这件事。今日忽听此言,实在是让人羞愧难当。臣举进士,是臣自己考上的,与年某何干?年某人推荐臣,不管是出于何种居心,但最后用臣的是皇上,而不是他年羹尧!臣以为,皇上应当以是非曲直来判定取舍,而不应以揣测之词来加臣罪过!”说完他伏地顿首,叩头出血。
邢年擦了一把汗又说:“皇上说了,你既然不肯服罪,那你就必定是小人,你就得在这里晒太阳。晒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贻直一见邢年要走,伸手就拉住了他骂道:“你这个老阉狗!去向皇上回话,我史贻直不是小人!”说着,他的眼睛里冒出泪花来。很显然,刚才皇上要邢年传过来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邢年一笑说道:“咱只是个传旨的,皇上要问什么,不干咱太监的一点事儿,从心里说,我倒是很佩服您史大人这份骨气的。”说完,他迳自带着人走回大内缴旨去了。
刘墨林见到这番情景,惊得又愣又呆。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今天到这里来,是有要事的,先得到上书房去见张廷玉,完了还得赶到年羹尧那里去哪!便三步并作两步向上书房奔去,可他却晚了不止一步,因为张廷玉已经在和杨名时谈着了。杨名时身边还坐着个李绂,看来也是等候在这里的。张廷玉见他进来,只是略一点头说:“你怎么到这时才来?原来我打算先和你谈的,可已经见了好几个人了。这样吧,你先坐下,等我和杨名时他们谈完,再陪你去年大将军那里好了。名时,你继续说吧。”
杨名时答应一声,就接着说了下去:“张相,您知道,云贵那里苗瑶杂处,是不能和内地类比的。内地是官府说了算,而云贵却是土司说了算。如今,蔡珽将军已不再过问民政了。我遵照先皇的遗训,采取怀柔羁魔之策,好不容易才把那里理顺。皇上说要‘改土归流’,就是要用朝廷官员来替代土司,甚至要取消土司,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不是我不想办,我曾在几个县里试过,官府实在是管不了苗瑶山民的事情。中堂试想,一个个的土寨,隐藏在十万大山里面。有的寨子连马都上不去,还有的寨子蛮荒不化语言也不通。这些寨子里的土司又是世袭的,一旦被取消,就会生出怨恨之心。而且他们各自为政久了,一造反就会一寨皆反,一山皆反。你派兵去镇压,他们就钻进了深山老林;而兵一走,他们就依然故我。有的县已经多年没有县令,甚至连衙门全都倒了;而另外的县虽有一个当地人在替政府办事,但也只管召集土司会议和宣布政令。会一散,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想设政府吗?那就要派官员。可那里的瘴气毒雾厉害,派去的人常常十去九不回。所以人们宁愿辞官,也不愿到那里去。我说的这些烦难,请朝廷要多体谅点。我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不要轻率变更为好。”
杨名时的话使张廷玉很觉得为难,他想了好久才说:“剥夺土司特权,百姓们应该拥护才对嘛。政府又不收取他们的苛捐杂税,这是皇上的仁政,他们不该反对呀!”
杨名时笑了:“张相,您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说‘不应该行’。云贵对于中原,虽有茶盐之利,但那里的贫瘠和缺粮也是人所共知的。许多地方,到现在还是刀耕火种。我到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们怎样种地。‘衣食足,知荣辱’,三字经得从这儿念起。能吃饱穿暖,才能谈到扶植农桑。再进一步,才能说到养育人才、尊孔尊孟。等到他们慢慢开化以后,再设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来,逼反了,岂不事与愿讳。”
雍正皇上要改土归流的主张,张廷玉原来也是赞成的。可今天听了杨名时的话,他却犯了踌躇。他思量再三才说:“牛不喝水强按头,那只是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是不行的。皇上想给牛灌药,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卫递来折子说,他要在江南试行火耗归公,听说你也是不赞成的?”
杨名时回答说:“张相知道,我和李卫之间,私交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说,他不应该出这个风头,来迎合皇上急于充盈府库的心思。耗羡归公,说起来当然好听,实际上苦的却是清官。那些贪官污吏们想搂钱,在哪里找不出名目来?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样,张相您心里最清楚。我在云南亲手办了一个这样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参革了,因为他贪墨一万多两银子而且查有实据。可是,刚摘了他的顶子,就有百姓送万民伞来保他!我心里疑惑,就下去私访了一下。您猜百姓们怎么说?他们说,大人,这个姓臧的不是好官,我们知道。可我们刚刚给他送过礼,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们这礼不就白送了吗?充公的钱我们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您派个新官来,我们还得照样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条狼,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喂饱了,您再派条饿狼来,老百姓还活不活了?我听了这话也真生气,回城后就请出王命旗来把臧某斩了。我就是想让百姓和官员们看看,以后不管是谁再来,他也不能当狼!所以清吏治、充库银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么‘治’法。李卫的这个办法只要一推行,我敢说,下面定会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来,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搜刮,结果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这办法,也许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国推行,后果不堪设想!”
张廷玉对杨名时说的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谈心说,天下事,非变法不可为。所以,耗羡归公、改土归流、丁银入亩、官绅纳粮和铸钱法等等,都是雍正决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还曾下令给几个亲信大臣,要他们分别在各地试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来毫无建树似的。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允禩等人就会杀出来兴云助雨,甚至会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要求废黜雍正!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身为宰相,当如何善后?他又想,眼前这个杨名时,以及和杨名时一样受着皇上信任的大员们,都是雍正亲自提拔的。可连他们也对皇上刷新政治的举措无一赞同,甚至还反对。这不能不让人悲叹,也不能不让人深思。
张廷玉觉得,今天自己和杨名时的谈话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他想再深入地谈谈。便问:“名时,要依着你,这些事怎么办才好呢?”
杨名时未及开言,便见孙嘉淦拉着长脸走了进来。张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谈僵了。便笑着说:“哦,嘉淦,你下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不要进去,也不要和皇上顶撞。皇上的难处我知道,你多提点建议,心平气和一些不好吗?”
“不不不,张相,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去保史贻直。我也没有顶撞皇上……不过,我看皇上大概是因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烦燥。他一边听我说着,一边又老是到外边看天。听不了两句,就要出来一回,显得心神不宁,甚至手足无措。后来,皇上就让我出来,说要我听你的处分。中堂,我说完了,该怎么处分,我听你的。”
张廷玉叹了口气说:“你呀,简直就是个傻子!皇上不处分你,我又哪里来的什么处分?你是言官,是御史,你说话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头看看,这里没有闲人,才又说,“我告诉你和今天在座诸位一句话:‘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据当今天下大局做出来的决断和方略。我们作臣子的,只能在这个圈子里帮助皇上,却万万不可掣肘。不趁着眼下国运昌盛的时候,下大力气整顿吏治,以后大祸临头,后悔也迟了!据我看,皇上的见地入木三分,只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实在是太多了!”
杨名时见张廷玉话中有空儿,这才接着说:“方才中堂下问,我以为,圣祖的成法应该说全是很好的。只是圣祖晚年,年迈勤怠,诸法废弛,贪风渐起而又没有得到遏制,才每况愈下了。要改就要下决心,要动狠劲儿。依我看,抓住一批墨吏,无论远近亲疏,也不问高低贵贱,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要能办好这一条,就能堵住贪风蔓延。再用圣祖遗训,来教化天下,就可以作养出一代廉吏。这岂不比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变法’要好?”
张廷玉连忙说:“不不不,这‘变法’二字是我说的,皇上从来也没说过这话。你不要误会了,我们这是私下里谈话嘛。”
杨名时昂然说道:“这就是变法嘛,说说又怎样?”
李绂觉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来说:“老师,我也想说两句。法是可以变、也应该变的。墨守成规,政治怎么能刷新呢?不过,现在确实是变得急了些。朝廷这样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们都像田文镜那样能行吗?他几乎是把河南各衙门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一个省那么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顾不过来呀。”
这里正争得有劲儿,不防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春雷。这雷声,像一盘空磨在天上滚动,虽不甚烈,却是震撼人心;虽不甚响,恰又余音缭绕。张廷玉兴奋得一跃而起,冲出门去。他仰望天空,只见一抹黑云,正在飞快地流动,从西向东,如河之决口。顷刻之间,乌黑的云层就覆盖了整个北京城。云层压住了雷声,雷电却刺穿了云幕。不大一会儿,远处林梢一阵唰唰地响动,凉风裹着尘土,隔着重重的宫院袭了进来。热得心烦意乱的张廷玉,顿时感到浑身清爽。他在心中叫了一声:“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声炸雷,如石破天惊似的在宫墙上轰响。几滴铜钱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并且很快地又变成瓢泼大雨。整个紫禁城那巍巍帝阙、龙楼凤阁,全都淹没在密密的雨幕之中。云涛滚滚,惊雷阵阵。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而又天光晦暗,把这百年禁城拥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怀里。此刻,张廷玉像发了痴一样,站在暴雨之中。任凭狂风的吹打,冷雨的侵袭,他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尽情地享受着上苍突然降临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着:好雨,好雨啊!史贻直得救了,亿万生灵得救了!李绂见他这样,连忙跑过来搀扶着他说:“师相之心,上天已鉴,不过您该进去了。在雨地里站久了,要着凉的……”
张廷玉却拒绝地说:“不,我要马上面君!”他接过李绂给他送来的油衣披上,向着内宫疾步走了过去。
养心殿门口,雍正也在体验着这场春雨带来的喜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殿角下,虽然袍子已被打湿,但他却不管不顾。方苞若有所思地站在皇上身后,目不转睛在看着眼前的大雨。见到张廷玉走过来,方苞轻声提醒了一句:“皇上,廷玉来了。”
“唔?唔。”雍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甩手就走进了养心殿。他命太监搬来一个嵌龙的瓷墩,坐在殿门口,向刚进来的张廷玉说:“不要见礼了。你要见的人都见过了吗?”
张廷玉还是打了个千说:“是,但还没有谈完。天降喜雨,臣知道主上一定高兴,这才急急忙忙地赶进来。臣想为史贻直求个情……”
雍正打断了他的话说:“哦?你也要替他求情吗?你知道史贻直是有罪的吗?他的妄言之罪,他的攻讦大臣之罪,朕怎好轻易赦免啊!天不下雨,乃朕失德所致,与年羹尧何干?就凭他一句求雨的话,朕就饶了他,怎么能对得起战功卓著的年羹尧呢?”
张廷玉不解地看着皇上,心想,这不是昨晚说得好好的事嘛,怎么皇上又变卦了?
老谋深算的方苞看出了张廷玉的心思,站出来说话了:“廷玉,你急什么呢?我刚才对皇上说,今天的这场大雨,可命名为‘詹事雨’。但它也只能救了史贻直的一条命,并不能改变当今的局势。还是看看再说吧,这雨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停下来的,你说是吗?”
张廷玉的心又沉下去了,他似乎是在咀嚼着方苞的话。
突然,一声炸雷响起,墨染的浓云中窜出了一个火球,几抛几跳,砸落下来,也不知它落到哪个宫殿上。殿中众人,惊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浑身哆嗦着禀报说:“皇上……大事不好,雷……”
雍正脸色阴沉地说:“慌什么!天塌了吗?”
“不不不,不是……是太和殿……遭了雷击,走了水……”
六十八回 戒急用忍圣祖遗训 欲擒故纵帝王心机
一听说太和殿失火,雍正心头猛然一跳。太和殿是象征着皇权、皇位的地方啊,那里怎么能发生这样的大事呢?雍正急忙和方苞、张廷玉走到殿外,向太和殿方向看去,却又看不到一丝火光。只见阴霾的天空下,云层似乎是压得更低了。远处可见浓雾样的黑丝在袅袅浮动,却不知是云还是烟。就在这时,高无庸浑身水湿地跑来禀报说:“万岁,火没有着起来,就让雨浇灭了。请主子放心,奴才们正在那里一刻不停地守着哪!”雍正松了一口气,他镇定而又不容置辩地说:“你去外面传旨: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朕自当修身齐德,以求天佑。史贻直妄言天变,将罪责加之于忠贞有功之臣,足见其学术不纯,也理应给予严处的。今念其尚无恶逆之心,取其本意,朕法外施仁:着革职,永不起复,免交部议。”
“扎!”
史贻直终于被赦免了。为保史贻直而来的张廷玉,听见这道旨意,也松弛地笑了。圣旨虽然说了“永不起复”这句话,可时机一到,皇上怎么说,下边还不是要照着办吗?他又想到刚才皇上说的“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等等,好像是在下“罪己诏”似的,便说:“皇上责己似乎也太严了一些。就说是天旱吧,并没有成灾嘛。著论责任,应该由臣来担承的。臣为宰相,这协理阴阳,调和朝野的责任是不能推卸的。”
雍正慢慢地转过身来说:“你的心思,朕全部知道了。哎?你刚才见到杨名时他们,都听到了些什么?”
张廷玉只好实话实说。他将杨名时和李绂的看法,一一报告给皇上,完了又说:“皇上,李绂的话虽然不多,但意思似乎和杨名时一样。都觉得朝廷现在的做法,是急于事功,步子好像也不太稳。”
雍正听得十分专注,却没有打断他。直到张廷玉说完,他才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又问方苞:“方先生,蔡珽和杨名时原来成见很深。可他刚来的奏折中却说杨‘操守甚佳,民望所归’;李绂朕也深知,他在任上也是十分廉洁的;还有孙嘉淦,都是忠贞正直的人。可是,他们却为什么对朕的政令,无一赞同呢?真真是令人可叹……唉,知人难,欲人知也难啊!在他们心里和嘴里,总爱把朕和圣祖分开来说,总爱将雍正初年和康熙初年相提并论。朕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朕的心,朕的难处呢?”
雍正说得很动情,也很诚挚。方苞和张廷玉都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话,可谁也不能作出答复。雍正的心思他们俩能不知道吗?但知道了,和对他作出解释却是两码子事。你既不能说圣祖晚年政务荒疏,可又要说“应该刷新吏治”;你既不能说雍正皇上没有“遵从祖法”,又得说“整饬颓风”十分重要;如今天下几乎无官不贪了,可是却不能说不要这些官,因为你还得依靠他们来推行新政!这可真是难坏了皇上,也难煞了宰相!谁能说“圣祖有错”?可谁又敢说“当今皇上不对”呢?
雍正心里清楚,这件事他们谁也答不上来,有些话还得自己说:“廷玉,朕知道,杨名时和李绂他们都是好臣子,他们和朕见解不一,也应该让他们把话说完。你回去告诉他们说,朕不是暴君,而是仁君。朕留出时日,让臣子们好好地看上一段,他们就会明白的。你劝他们要和朕一心一德地办事,哪怕是能先办好一个省,一个地方呢,也让他们办下去。只是不要去学史贻直,史贻直他,他太不懂事了。”
目送张廷玉离开了养心殿,雍正觉得十分地疲倦。他慢慢地走回东暖阁坐下,望着窗外的大雨在出神。只听他自言自语他说:“年羹尧好大的架子!朕一直在想着,他应该替史贻直说句话的,可是他竟然不来!难道非要上天来说话吗?”
对于皇上的处境,方苞很是同情。说实话,皇上刚才说的,他方苞早就想到了。今天这事,办得最让人失望的就是年羹尧。年不是平常之人哪,他当了多年的官,受到皇上多年的栽培了,难道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吗?他要是能出面,只消一句话就可让此事有个圆满的结局。年羹尧可以说,史贻直是出于公心,请皇上不要再责怪他了;年也可以说,大庆刚过就责罚大臣,自己与心不忍,请皇上息怒,饶过他无知算了;年羹尧还可以用自己向皇上请罪的方法,来取得皇上的谅解。总之,他年某人能说的话很多,可是,他竟然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他是真不懂事,还是狂妄自大得没有边儿了?他这样做,让人感到寒心,也让人感到了他的乖谬和不通情理。而且这样做,也只能导致他更快地覆灭!方苞抬眼一看,皇上那里还在咬着牙根哪。他便走上前来,指着墙上的条幅说:“皇上请看,这上面是先帝爷留给您的话:‘戒急用忍’。依老臣看来,先帝这句话,足够皇上受用终生了。”
雍正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沉思着没有说话。
方苞知道,雍正皇上这是又钻进了死胡同。便更进一步说:“皇上,下边的臣子们的确是在各自为政。但据臣看,眼下也只能听之任之,急是没用的。八爷和年羹尧两人,好比是两块石头在挡着水路。您想推行新政,就只能慢慢来,也就得用先帝教导的这个‘忍’字。只有时机到了能够搬开他们时,才能使水流畅快,一泄千里呀!”
雍正恶狠狠地说:“哼,朕倒是想和他们兄弟和睦、友爱相处的,可他们愿意吗?先生看看,朕自登基以来,老八的人升了多少,可是,他规矩了吗?不,他永不满足,也还是要来作梗!隆科多为什么也会靠拢老八?就是因为看到朕只会苦口婆心的劝说,而没有下狠心,用辣手。朕岂能怕他,是在容让他们啊!可他们哪会想到这里,却自以为得意,以为朕是‘外强中干’似的,哼,年羹尧一离京,朕马上就把允禩赶出上书房,看谁敢来作仗马之鸣?”
方苞冷冷地说:“年羹尧就敢!”
雍正一听此言,脸立刻就变得苍白了。他带着疑问说,“不至于吧?年羹尧是朕藩邸旧人,朕自信对他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个人,外谦而内骄,目空一切,胆大妄为,这些他全有;可要说他现在就想谋反,恐怕他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吧。况且他此次进京,不是很得宠的吗?”
方苞一笑说道:“恕臣直言,皇上看到的是‘表’而不是‘里’。年羹尧的秉性中只有两个字:狐疑!狐狸要过冰河,总爱走几步,退两步;听一听,看一看,然后再走两步。等到它认定冰河不会炸开时,他才突然鼓起勇气来,而且只消一纵身,就跳到河对岸了!”
“这一点朕不是没有想过。当年圣祖皇帝两次废太子时,年羹尧都曾悄悄地进京,刺探内情,向老八靠拢。只是因为邬思道发现得早,还提醒他‘不要玩火’,才勉强拢住了他,没有公然倒戈叛主。他要是真谋反,朕不知苍天将要怎样发落他了。”雍正冷静地说,“难道他就不想想,有那么便宜的事吗?岳钟麒就在青海,能听他的吗?还有粮呢?饷呢?如今天下大定,他要造反,总得师出有名吧?”
“万岁,您说得很对。但是您这里只要一动八爷,年羹尧就师出‘有名’了。诚如万岁适才说的那样,八爷这些年安插了许多亲信,又都是在各省手握重权的督抚提镇。万岁要刷新吏治,首先要刷的就是这些人。而他们却又是与年羹尧连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更令人可怕的是,有了他们撑腰,年羹尧只要一动手,粮啊,饷啊的,全都不在话下。唯一让年羹尧顾虑的只有一个岳钟麒,因为他手里也掌着军权!所以,年羹尧真正的失算之处,就是不该与岳钟麒闹翻,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方苞停了下来,好像在思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见雍正不开口,才又接着说,“皇上,臣以为,如今朝中有党,而且不止一个。年羹尧是党,八爷那里也是党,就连隆科多其实也是自成一党的。隆科多这次没敢动手,他怕的不是马齐,更不是毕力塔。真正让隆科多恐惧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年羹尧!隆科多怕他,是因为隆科多看不清年某的心思,也摸不准年某的步子。几个党都想作乱,但年、隆和八爷之间,也是在相互观望,相互猜忌,他们又谁都不敢来和万岁较量!万岁天生的威严和气度,就是一道最好的护堤。他们不能逾越,也不敢妄想逾越。何况还有十三爷的忠心辅佐,更使他们望而生畏。这次劳军气势浩大,吓得他们谁也不敢动手了。可是,臣请万岁注意到另外一点:庙堂之上,人妖混杂,万岁您要分出精力来防卫自己,哪还能有心去推行新政呢!所以臣以为,不把这些魑魅魍魉全部扫荡,万岁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话!”
方苞的谈话,使雍正清醒了许多,也使雍正更加惊心。他一字一板地说:“方先生,您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股肱之臣。朕的江山,就是要靠您来帮助支撑呀。朕想偏劳您为朕再多多地筹划一番。您就住在老十三那里,一边照顾他,一边与他商议。西边若是来了密折,您要第一个先看。有要事,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请立刻到大内来见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暖阁照亮了。方苞看着皇上那沉思而又坚定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深知皇上这话的分量,也深知自己将要肩负的使命。他的心随着即将归去的年羹尧,还有那个年青气傲的刘墨林飞走了,飞远了。
这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晓时分,云散雨收,月朗星灿,又是一个大好的天气。原来想在京师多住些天的年羹尧,只好进宫向皇上陛辞。雍正见他进来当然是十分高兴,君臣二人谈得又热乎,又亲密。雍正在养心殿亲赐御膳,为年大将军饯行。珍重嘱托,反复叮咛。其实,说来说去的还是那几句老话:“……你这次回去,一定要节劳,千万不要为了感恩而拼命做事。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儿,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给岳钟麒,要他的川军仍然退守四川。你回去后,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粮饷的事,你放手让刘墨林去办也就是了。由他来协调各省,也还归你来节制。你妹子已经晋封了贵妃,还有你的父亲和哥子,都有朕照顾着哪。如今,青海和西藏都稳住了。等将来国力再充盈些,朕还打算让你率兵西进,去殄灭阿拉布坦哪!朕对你寄着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盼你为贤臣良将。朕想过,到了将来,哪怕单为你造座凌烟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嘛,这迷魂汤灌得也真够年羹尧晕胡了。雍正说一句,他就得答应一声;皇上亲自给他斟了酒,他又必须站起来向皇上致谢,然后再把酒喝下去。忙忙活沽中,已到了该走的时辰了。礼部的人进来回道:“午门外百官已经在候着,请年大将军受郊送礼。”
年羹尧站起身来,向雍正一躬说:“皇上的圣谕奴才牢记在心,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主子的知遇之恩。”
雍正环顾殿内,似乎想看看有什么可以赐给年羹尧的东西。看来看去,又好像什么都不大满意。最后,他拿过一柄镂金攒珠如意来,深情地看着年羹尧说:“咱们君臣之间,一切都用不着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内。你就要去吃苦了,朕想不出赐你什么,才能随了朕的心愿。这柄如意赐给你,就如同朕在你身边一样……”雍正说着,说着,眼圈一红,竟然涌出了泪花!
年羹尧的心被打动了。他“扎”地一声拜倒在地,呜咽着说:“主子保重,奴才这就告辞了……”
雍正上前一步,搀起年羹尧:“走吧,走吧。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样伤感呢?哎?朕怎么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还从来没有这样过……起来吧,朕还像你回来时一样,送你出午门,走,咱们一起走。”
两人手携着手地一同步行,一直到午门前,雍正方才停住脚步。他摆手让张五哥他们站远点,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年羹尧。年羹尧看皇上如此,连忙说:“主子,您好像心里有事?”
“有啊,有啊……可是,朕却不知该不该说……”
年羹尧躬身说:“奴才请皇上明示。”
雍正还在犹豫着:“……朕是想,还把允禟派到你的军中好吗?”
年羹尧笑了,心想不就是这事儿吗,皇上至于这样不好出口:“主子,奴才以为,九爷不管在京城,还是到奴才那里,他都不会出事的。而且据奴才看,九爷还是很安份的嘛。”
“不不不,朕最怕你有这想法。”雍正一阵冷笑,“说心里话,朕又何尝不想兄弟和睦?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朕怎么办?这话,朕不愿意在殿里说,因为那里耳目太杂,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如今要分别了,朕问你一声:假如八爷要反朝,你怎样办?”
年羹尧斩钉截铁他说:“奴才以为,万万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出了这事,奴才定要带着十万精锐杀回京城来勤王!”
雍正似乎是满意了,他点点头说:“嗯,朕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但当年夺嫡时,他们闹得那么厉害,又为的是什么呢?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不是省油灯啊!朕心里很清楚,也从来就不指望他们有改悔之心。如今把他们分散开,为的就是防着他们有不规的事。你知道,你在外面把差事办得越好,朕这个皇帝当得才越稳。不然,朝中什么事都可能会出的。朕知道,你惦记着史贻直的事,不知朕将怎么发落他。朕现在还不想对他处分得过重,为的就是他的那句话:‘朝中有奸佞’!他这话不是欺君之言,但这奸佞是何人,史贻直却看错了!”
年羹尧这才明白,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爷,而不是自己。他冲动地说:“请皇上下旨,半个时辰之内,奴才就把这个‘八爷党’替皇上连窝端掉!”
雍正笑了:“哎,哪能说办就办呢?亮工,你不明白呀。朕要想办他们,即便你不在京城,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吗?你别忘了,他们都是朕的亲骨肉!哪怕是罪行昭著,朕也还是不忍心哪!再说,朕连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怎么能去教化天下呢?他们眼下并不敢乱动,他们是在等待。等朕一旦弄坏了朝局,再出来操纵八旗铁帽子王爷会议,按照祖宗家法,行废立之事。但朕的江山难道就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吗?朕决心把天下治得好好的,堵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痴心妄想退了,就还是朕的好弟弟嘛!”
六十九回 受重托再踏是非地 摆威风哪怕灾祸来
年羹尧被皇上这东一斧子,西一榔头的话闹糊涂了。皇上一会儿说,八爷他们不老实;一会儿又说,他们可以改好。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呢?哦,我明白了,皇上这是在和我谈心呀!昨天我见到史贻直那势头,还真有点忐忑不安,以为皇上一定不肯放过我。现在才明白,我跟皇上毕竟是一家人嘛。要不是皇上把我当作心腹,他心里的这些话,是绝对不肯向我说的。年羹尧激动地对皇上说:“主子放心好了,有奴才在外头带着兵,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小人,也不敢胡说乱动的。万岁赐才说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只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皇上看到有什么意外,就告诉奴才。从这里到西疆,八百里加急,三天就可以到奴才那里。奴才一接到旨意,马上就挥师东进。看他哪个大胆,敢来抗拒我王者之师!”雍正欣喜地一笑说:“哎,这就好了。朕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哪!其实朕自己心里也清楚,北京城里哪能就会翻了天呢?当初,内有老八,外有老十四,朕还不怕呢,何况如今又有你在前边,朕就更能够放心了。走吧,咱们君臣在这里说话久了不太好。瞧,外边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咱们哪!”
雍正拉着年羹尧的手,两人边说边行地走向午门……
年羹尧出京后的第五天,邬思道又奉旨回到了开封。河南巡抚田文镜见他回来,当然十分高兴。虽然他仍然不知道这位师爷的真实身份,不过却不敢拿大了。无论邬思道是否上衙门办事,也不管他在作些什么,每天一早,先打发手下恭送五十两银子以备先生使用。邬思道照收不误,却更是随便。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有时还打个招呼,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也不照面。今儿个到相国寺进香,明天又到潘杨湖上泛舟,游龙庭、登铁塔、吟诗弄琴,越发地逍遥。吴凤阁他们几个师爷,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总是凑着机会在田文镜跟前发牢骚。田文镜也不作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实在没法子了,才安慰说:“你们不要攀扯他,他一个残疾人,也不容易。再说你们得的钱少吗?也不值得为这点事呕气呀。”
田文镜就任河南巡抚后,一心一意地想搞出个名堂来,也一心一意地想讨好皇上。他知道皇上的心意,所以一上手,就狠抓吏治。可别看他手握重权,口含天宪,说出话来,还是照样不响。就说晁刘氏这件案子吧,他想抓、想办却又事事受制。不错,他拿下了臬司衙门的二十几号人,又具本参奏胡期恒和车铭两位大员,说他们“私通僧尼,卖放收贿”。哪知,这件事连和尚尼姑都认罪了。可上边却不批!吏部要让他“将二人不法实证,解部上闻”;刑部更绝,竟说“僧尼所供甚骇视听,着该员重审,评实再报”!田文镜看到这批文,简直是欲哭无泪了。他原来让车、胡二人封印待参,就是想镇住和尚、尼姑,好把案子审个水落石出的。现在妖僧淫尼的后台不倒,再审还能够审出什么名堂?看看自己身边,竟连一个真心帮忙的都没有,简直是个孤家寡人嘛,唉!
就在他不知如何才好的时候,门上的衙役领着个人进来了。田文镜因为眼睛近视,看不太清。只觉得来人个头又高又瘦,头上戴着蓝宝石的顶子,好橡是位三品官。田文镜刚犹豫着站起身来,那人就来到面前了。哦,原来是湖广布政使高其倬。这个人田文镜早就认识了,也知道他是雍朝一位专门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很受皇上的器重。但他到我这里来,又有何贵干哪?正在发愣,高其倬却笑着开口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田大人当了封疆大吏,就不认识在下了?想当年,你在十三爷手下做事,奉差到四川催交库银,没和我高某打过交道吗?”
田文镜一边还礼一边说:“哪里,哪里,高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到这里来。嗨,门上怎么也不通禀一声?这些人办差,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好了,好了,他们原来也是要通报的,却被我拦住了。我最不喜爱那些个虚套子,咱们也用不着开门放炮的,张罗什么呢?”高其倬还是那样熟不拘礼的,说起话来,也还是十分随便。
田文镜等高其倬坐了下来,才又问:“其倬兄是进京引见的吗?”
“不不不,我是奉诏进京的,这次是从李卫那里绕过来。也算是奉了皇差吧,皇上要我先来见见你们。”
田文镜连忙起身,打了一躬说:“臣田文镜恭谢皇上眷顾之恩!”
高其倬却没敢摆身架:“不不不,你不要多礼。我这次面圣,其实主要是替皇上在遵化造陵的事。”一说这事,高其倬就来了兴致,“钦天监的人看了一处,去年他们让我再瞧瞧,我说这地方绝对不行。你们在外边瞧着好,却没看出这里地气已尽了,不信就挖挖看。他们一挖,果然,七尺以下全是黄沙,还涌水。嗨,堪舆这一行,得我说了算,别人谁都来不了,他们不服也不行啊!这次我为皇上选风水宝地,还是邬先生推荐的哪!哎,邬先生在吗?快请出来让我见见哪!”
田文镜摇着头说:“其倬,说实话,连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到哪里去逛了。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这汪水太浅了,养不起邬先生这样的大才。你和我是老相识了,我不瞒你,田某这个巡抚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高其倬笑笑说:“老兄,你的难处苦处皇上都知道,皇上差我来看你,在我进呈御览的密折中都批了。告诉你,连你老兄呈上去的折子,皇上都让我看了。文镜兄,你办差办得不精明啊!李卫现在的境遇就比你好得多。在清理亏空时,他保了一批官,可是,他也把详情禀报了皇上。鄂尔泰在李卫那里,累得差点儿要死,也没能抓到任何把柄。李卫就是在站稳脚步以后,才试行耗羡归公的。他不像你,一上任就整人,一整就整得鸡飞狗跳墙。不过,皇上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是不避嫌隙的,这才让我来和你谈谈。”
田文镜问:“其倬兄,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你自己揣度出来的?”
“哎呀,文镜兄,你太多疑,也太难和人相处了。你瞧瞧,我是那种敢捏造圣谕,招摇撞骗的人吗?你知道,皇上在未登基时就是个孤臣。他不但与众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爷相比,人望也差得多。皇上不准我复述原话,我只能说到这份上。”
田文镜听到这里,当然不能再问了,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欣慰。他流着眼泪说:“皇上能知道我田文镜这点心思,我就是累死、难死,也心甘情愿了。我何尝不知道,皇上也是难啊!高兄,有件事我真不明白,车铭是八爷的人,我扳不动他并不奇怪。可年羹尧为什么也要护着他?像胡期恒这样的人,如果交给我审,他的罪名绝不在诺敏之下!他们两个,一个管着钱粮和官吏调度,另一个管的是法司。扳不倒他们,我在河南还有什么干头儿?你们大家也许都在想,这里不是有个邬思道吗?不错,他是我化钱‘聘’来的。可他只管拿钱,却屁事不办,越是要紧的事,就越是指望不上他。哼,要真是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早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说谁就有谁!田文镜正在这里发牢骚,却没注意邬思道已经走进门来,而且还恰巧听见了他的话:“好啊,中丞大人,你要是真地放我走,我从前要的银子,一两不少,全都还给你。”
田文镜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一看,却正与邬思道打了个照面,他羞红了脸十分尴尬。高其倬也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笑着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真是太巧了。假如你再晚到一会儿,说不定我也要说些怪话的。”他走上前来,搀着邬思道坐下,这才又说,“先生,我刚从李卫那里来。李卫带话叫问候先生好,说您的两位夫人和翠儿处得很好,请先生不要挂念。哦,刚才是我和老田在说闲话,他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发作,才说了那么几句。先生您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
邬思道诚恳地说:“不不不,你不了解田大人。他刚才说的全是实话,只拿钱不做事,能算上是个好师爷吗?今天既是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不说清也不行了。田大人,我其实是当今天子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前,就在雍王邸与皇上朝夕相处,直到皇上登极。我曾为皇上参赞,皇上原来也打算让我进上书房的。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份,现在一点儿不瞒地全都告诉了你。高其倬,你和李卫也是朋友,当年他作县令;你在他手下当师爷。我的底细你全明白,你说,我的话有没有假?”
一听邬思道竟有这么高的身份,田文镜惊得呆住了。这时,他才明白,雍正皇上为什么在提到邬思道时,只说“先生”,而从不提姓名。也才知道,皇上问的那句“邬先生安”的真实含意和分量。这,这……
高其倬听见邬思道自己报出了身份,也连忙依着规矩站起身来。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对不知所措的田文镜说:“文镜兄,邬先生适才所说,句句是实呀!皇上还在藩邸时,就是以师礼对待先生的。李卫见了先生,行的也是奴才的礼节。就连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爷,对邬先生也是以‘世伯’相称,而不敢有一点儿轻慢的……”
邬思道摆摆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唠叨,淡然地说:“老高,你不要再多说了,帝师我是不敢当的。我也知道若不是文镜烦透了我,今天他这话也绝不会说出口来。世人都知,隐士有三:即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我这个身子,是不适宜在朝为官的。当初辞别皇上时,我就提出要归隐田园。可是;皇上说,‘既不想看你大隐,也不愿让你小隐’。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中隐’了。其实,是你在替皇上养活我;而我则是‘隐’在你的身边!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和别的师爷一样,去争名遂利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天棚又接着说,“其实,要我自己说,中隐才是最难的呀!文镜大人,你知道我多么想我的无锡老家吗?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是,没有圣命,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他的泪水,竟潸然流了下来。
田文镜见他这样,忙走到他身边说:“先生,请恕文镜无礼之罪。唉,皇上以国士之礼待你,而我却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师爷’,可见我田某有眼无珠。我这里的一切。先生全都看到了,只有一个字:难!就说眼前吧,放着车铭、胡期恒两个是非之人,我就不能动他分毫!这不,我刚要请他们来议事,他们二位却跑到郑州去拜见年大将军了。临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硬是不把我这堂堂巡抚放到眼里!咳,不说这个了,今天我略备水酒,给先生陪罪,也算是为高兄接风吧。”说话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放着邬思道这么硬的后台,我还怕扳不倒车铭和胡期恒吗?就是年羹尧为他们撑腰又岂奈我何?
就在田文镜这样想的时候,车铭和胡期恒二人,早已来到郑州了,年大将军虽然只是从这里路过,但那威风和架子也同样是摆得十足。临近几省的大员们,都纷纷前来捧场。请安回事的,拉拢感情的,关说是非的,恭送程仪的,什么目的全有。甘肃巡抚因相距太远没有法来,还派了他的两个儿子前来恭迎哪!大帅行辕里,不分昼夜,灯火辉煌,笙歌嚎亮,酒筵不断。前来拜会的官员们,也全是媚态毕露,馅言盈耳。与这情景相比,离得最近、来着最方便、也最应该来巴结的田文镜,却顶着不来,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车铭和胡期恒见到这阵势,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他们只向大将军行辕递了手本,表示了渴望一见的心情,便死死地静坐在驿馆里等候。哪知,大帅行辕的一名中军校尉却突然送来了名帖。说请胡、车二位,到大将军行在去会面。二人一见这名帖,全都惊呆了。大将军给他们送名帖,他们哪敢接受,更何况,这名帖也不同一般哪:用手一掂,大约有斤来重,不知用过多少次,也被人退过多少次了,抚摸得滑不留手。就这派头,谁人能有,又谁敢收它。原来它是用大楠竹特制的,比屋瓦还长了一倍,上面刻着两行大字:
一等公、奉诏西征抚远大将军
年羹尧顿首拜
车铭一看,忙陪着笑脸把名帖壁还说:“请军爷上复大将军,卑职等绝不敢当,稍后立刻就去谒见大将军。”
俩人换了袍服赶到驿馆时,眼见得门前的轿子,排成大队,全在候着,而他们却可昂然直入,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年羹尧今天很是兴奋,一见他们两人进来就说:“好好好,你们终于来了。陕西、山西、山东、安徽巡抚早就来了。昨儿个我就想,来到河南,怎么不见地主呢?你们那位田大人,与我也真是无缘。我进京路过河南时,他‘太忙’;我要回西宁了,他又‘身子不适’!唉,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车铭和年羹尧不是很熟。所以虽然听出了年羹尧是话中带刺,却不敢接碴。他进来后一瞧,这里还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已经花白了头发;少的,似乎刚过而立,手中拿了本书,自顾自地坐在窗前看着。
他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觉得手脚都没有合适的地方放。胡期恒却十分坦然,他和年羹尧之间不是一般交情啊!一进门就朝那老者奔了过去,亲热地说着:“哎呀呀,这不是桑军门吗?晚辈给您老请安了。大将军进京时,我没能见到您、后来一问才知,您老竟没跟大将军一块来;我想着这次还是没福相见呢,偏偏您老却又来了。我给您者预备下了二斤老山参,也没有带来。咳,您怎么也不给我个信儿呢?”
年羹尧看车铭有些发呆,便在一旁说:“来来来,我为各位引见一下。这位老者就是我的中军参佐、也是我的奶哥哥桑成鼎。这位学士的大名,你们想必早已有闻了。他就是今科探花刘墨林,也是西征军的粮道、参议道。老桑,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那年我进京赶考,病倒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啊,硬是救活了我的命,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哪!要不是胡老爷子,哪有我年某人的今天?所以,我这次路过河南,谁都可以不见,却不能不见见胡兄啊!哦,这位,就是河南藩台车铭,车大人。他是位十分干练的官员,也是王鸿绪的得意门生!”
刘墨林一听“王鸿绪”这名字,就知道,车铭也是个“八爷党”的党徒。不过,他却没在脸上带出来,一笑说道:“哎呀呀,二位都是前辈高人,晚生在此有礼了。”
车铭也陪笑说:“哪里,哪里,昔日黄花,早已不堪再提了。哎?你在看徐大公子的诗吗?徐大公子也赠我了一册,至今我还常放在案头哪!他的诗作,堪称海内独步呀!”
刘墨林见他如此巴结徐骏,也笑着说:“是啊,是啊,徐兄大才,确实让人望尘莫及。晚生随身带着,就是要好好拜读的。”
年羹尧对众人说:“都是自己人,闲话就不必说了。老胡和车大人,说说你们这里的事情吧。”
胡期恒忙说:“大将军垂问,敢不如实回禀。”
年羹尧瞟了一眼刘墨林又说:“哎,话不能这样说。河南的事,我本来是不想管,也不该管的,何况田中丞也没有来。不过,万岁多次说,要我沿途‘观风’,我不问一下,以后皇上朱批下来,我一问三不知,也不大好。就算你们说的是一面之词吧,你们说,我们听,权当作是闲聊好了。至于怎么处置,以后皇上自有章程的。”
车铭和胡期恒听了这话,都觉得眼前一亮。他们甩开田文镜跑到这里,就是要向年大将军诉诉苦,再用大将军的威严,压一压田某人的气焰。
如今机会到了,只要他们说的在理,年羹尧密奏一本,说不定还能扳倒头上这座大山呢。不过,刘墨林也在座,却又不知他是个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的好。车铭是在宦海中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了,他明白,只要一开口,就会有是非,他得为自己多留条后路。此刻,见胡期恒看看自己,意思是让他先说。他在椅子上一欠身说:“胡大人,你是按察使,你就说吧,有什么疏漏之处,我自然要为你补遗的。”
七十回 作威福何俱君主命 揭丑事惊慑佞臣心
在郑州年羹尧的行辕里,胡期恒可逮住了告状的机会。有年大将军为他们撑腰,他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当下,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镜一状。说他怎样欺压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捐输,又怎样借晁刘氏的案子挤兑藩臬二司……“大将军不知,如今,在田某人的眼里,这河南地面上,除了张球竟然没有一个好人!张球是什么人?他不过是山东阿城的一个无赖。他有个外号叫‘张大裤衩子’,是个专在茶肆酒楼寻衅闹事、吃蹭饭的家伙。原先他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作了一任归德县令;大千岁倒了,他又落井下石,改投了三爷。现今大概是瞧着三爷也不得势,又一头扎进了田文镜怀里。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嘛,偏偏田文镜就爱他!说起来好笑,只是因为他拿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给河工。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他发的是昧心财!田文镜逢人就说,张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可他却不知,张球的底细全在我心里装着哪。上次我向田文镜说了张球的事,他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时候不到,到了能说话的那一天,谁也阻挡不了!”胡期恒越说越来劲儿,说得唾沫四溅,面色通红,“田文镜是河南地面上的独夫,他是存心要把这里的官员们一网打尽啊!连他的几个师爷,都上我那里抱怨他,说‘我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错没有?”车铭心里有底,他只拣对自己有用的说:“大将军明鉴。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二十多号人,起因就是晁刘氏这个案子。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恒的职,说我们是‘私通僧尼,通同卖放’,还要让淫僧淫尼们去和官眷们对簿公堂。这不但有损官体,也不合大清律嘛。可他田文镜就是那么一尘不染吗?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曾收受贿赂,过问官司。人们能不能就此推理说,他田某人自己不好出面,却让下面的人去包揽词讼呢?”
在一旁听着的刘墨林插言问:“田文镜此人我不大熟悉,假如你们所说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了。他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呢?”
车铭大声说:“刘大人,您真是一语中的!田文镜拿着通省官员不当人看,说穿了,是残刻,是急于敛钱去邀恩固宠。他这是得了‘官痨’、‘钱痨’!”
刘墨林笑了:“昔日仓颉造字而鬼哭,因为鬼不识字;周景铸钱而鬼笑,则是因为鬼爱钱。现今有人既识字而又爱官职、爱钱财的,那他死了以后,必定要化成吃人的厉鬼了。
一言出口,四座皆笑,连神情严肃的桑成鼎也绽开了笑脸。可是,年羹尧却不但没笑,还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这次他进京,几次见到雍正皇上,都听他不住口地在夸赞田文镜。年羹尧还在怡亲王那里听说,如今邬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年羹尧想来想去,不论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怨气,自己也不能为了他们俩和田文镜脸。翻了脸,就和皇上唱了反调,也得罪了邬思道。那是不明智,也不划算的。想了一下,便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此人做事认真,还是可取的嘛。现如今天下官员中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着重他的也就是这一点。据你们所说,我以为,他自己还是清廉刚正的,只是受了小人的蒙蔽罢了。你们有苦尽可在我这里诉,但想扳倒田某人,恐怕还办不到。你们的话,我都要奏明当今的,皇上圣明烛照,自当有所处置。你们且耐心地等等,时机一到,朝廷就会有明文的。好了,总说田文镜的事,让人憋闷,说点别的吧。这次我进京、保了胡兄一本,大概他要调离河南;车大人呢,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气,也要调开。你们和田文镜闹得这么僵,我看挪个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你们说是吗?”
胡期恒一听说让他离开河南,连忙称谢说:“大军门抬爱,胡某感之肺腑。河南这块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知要调我们去哪里,大将军能否透个信儿?”
“哦,车兄平调湖广,你嘛,大概要去四川当巡抚。不过,我的话不能作数,等圣旨下来,你们自会明白的。”
车铭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他和胡期恒之间,平常并不亲热,只不过为了和田文镜斗法,才联起手来。现在,胡某高升天府之国,而他却平调湖广,显然是年羹尧从中做了手脚。他心里有气,又不好明说。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质的事作文章:“下官多承大将军关照。离开河南对我来说,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不过,士可杀而不可侮。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人,就是不把我们俩看在眼里,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此事,还请大将军从中周旋。”
“对对对,车大人说得有理。我这就写札子,让田文镜立刻放人。”说着,他命人取过笔墨来,不假思索地一挥而蹴,写完后,又略一审视,让桑成鼎在上边加盖了关防。刘墨林对这事却不能不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索要过来看时,只见那札子上写着:
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田文镜:晁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公职人员,殊失鲁莽,甚骇视听!着即见令释放,秉公依律审理,此令!
刘墨林看罢一笑说道:“好,大将军一笔好字,令人钦佩!不过……学生以为,将军以军令去干预民政,似乎是有点不大合适吧?”
年羹尧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什么?我节制着十一省军马,河南巡抚管着河南的军务,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吗?老胡,你们把它带回去交给田文镜好了。”说完,又恶狠狠地看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告诉刘墨林,以后少管本大将军的闲事!
年羹尧估计错了。刘墨林只是撂出这句话来,就埋头看他的书去了。年羹尧心里猛然一惊:嗯,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嘱的那句话: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不要多管。难道,皇上早就在忌讳我过多地插手民政了吗?一丝不安,掠过他的心头,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铭和胡期恒不虚此行,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年羹尧发了话,虽说比不上圣旨,可也差不了多少。他跺跺脚十一省乱颤,就是京师的那些王公贵戚们,谁敢和年羹尧抗膀子?别看他田文镜刀枪不入、油盐不浸,军帖一下,他从此就别想在河南站稳脚步!只要臬司的人放出来,晁刘氏的案子就没法再审,它也就会成为一个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案、死案。
他们没在郑州多停,而是连夜骑马赶回了开封。胡期恒也不回他的臬司衙门了,准备就在车铭那里稍事休息,然后去拜会田文镜。先亮出年大将军手谕,要他立刻放人,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他们想的倒是很好,可还没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就闯了进来,跺着脚埋怨说:“哎呀,东翁,你怎么才回来?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车铭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忙问:“什么晚了一步?我怎么听不明白?”
“咳,晁刘氏的案子已经审结了。前天晚上,田大人那里的师爷们就送来了信,叫我们想办法。可是,二位大人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又上不了台盘。急得我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又不敢声张。事情已闹到这一步,怕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呢?”
车铭冷笑一声说:“慌什么,不定是谁收不了场哪!去,叫衙门的师爷全来,待会儿我们一同去巡抚衙门。”
“哎呀,他们要是能来,我还着什么急呢?他们……早就被田大人给扣下了!”
“什么,什么?”胡期恒吓了一跳,“他田某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藩司衙门的人也扣了?他凭什么这样做?”
万祖铭吞吞吐吐地说:“车大人临走时交代说,要我们藩司出几万银子,先买住晁刘氏撤回诉状。没了苦主,这官司还怎么打?这本是个釜底抽薪之计,用起来不费事的。可是,不知是那晁刘氏不愿意,还是我们派去的人没本事。去一个,没见回音;再去一个,还是不见回来。我觉得事情有些怪,便派老李头亲自去。我和他约好了,到天擦黑,他要是还不回来,就是出了事,我们这里好赶紧想办法。这不,大长一夜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不是出了事吗?我琢磨着,肯定是晁刘氏那娘儿们把我们卖了!”
胡期恒跺着脚说:“咳,亏你还是绍兴师爷,这大清律竟然一点都不懂!我的臬司衙门里有的是刑名师爷。你也该去请教一下嘛。这又不是闹家务纠纷的小事,哪能私和私了呢?”
车铭却不慌不忙地说:“老胡,你别怪他,这事是我定下的。我原来想,只要能撤掉晁刘氏的案子,就可一了百了的。现在我们不要乱了方寸,巡抚衙门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们一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车、胡二人来到巡抚衙门时,天才刚刚放亮。可是,开封府街面上,与往昔已是大不相同了。只见一街两巷,到处是警戒的兵士,持戈挺枪地在巡逻。空旷的巡抚衙门照壁旁,几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边,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还在窃窃私议。车、胡二人下了马,冲衙役们问道:“这里出了什么大事吗?田中丞现在哪里?”
“回藩台大人,今儿个田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押到了。中丞爷现在签押房里,正和几位师爷说话呢。”
车铭平静地一笑又问:“哎,那里堆着那么多的柴草,是做什么用的?”
“回大人,小的不知。这是昨儿个夜里,田中丞吩咐让预备下的。”
车铭看了看柴山,回头又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官员们,对胡期恒说:“好,咱们就去见识一下,看中丞大人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
田文镜一见他俩到来就说:“哦,车大人和胡大人来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晁刘氏一案,已于六天前审理终结。兄弟将案情直报进了上书房,皇上发下了六百里加急谕旨。请二位老兄先看看,今日在下就要依旨处决犯人了。”
车铭带着微笑,边看边说:“田大人雷厉风行,数年沉冤了结于一旦,实在让人钦佩……”他接过那封御批文书来,不料刚一例览,就笑不出来了。原来,那朱批上写道:
览奏不胜惊骇。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怪事,真可与当年圣祖南巡时,伪朱三太子毗卢庙之事类比,令人毛骨悚然!即令该抚不必墨守成规,唯以昭天理、顺民心为准绳,速处极刑。堂堂省垣之下,出此丑事,法司衙门平日所干何事?着胡期恒明白回奏!晁刘氏告状三载,通省官员岂有不知之理?即着尔田文镜宣旨,全省官员皆降两级,罚俸半年。钦此!
可以看出,雍正皇上在写这份朱批时一定十分生气。那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朱迹淋漓,一气呵成,语气之严厉,更是前所未见。车铭看了以后,又转给了胡期恒。胡期恒不看则已,一见皇上在这份朱批中,明白无误地点了他的名字,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颤抖着将朱批交还田文镜说:“请中丞具折先行禀报皇上,胡期恒知罪。但此中情由一言难尽,容下官回衙后,再细细地写成奏折,回奏皇上。”
车铭也没有想到,田文镜一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他心里慌乱,却又不甘就此服软。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说道:“藩司衙门虽然不过问官司,但前任和现任的开封府尹都是从卑职那里派出的。万岁既已降旨问罪,卑职难辞其咎,自然也要具本奏明圣上的。不过,这件案子拖得太久了,牵连的官员也很多。如果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翻腾起来,怕是要引起官场轩然大波的。卑职日前见到年大将军时,他也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年大将军的意思是,穷治一下这两座黑庙,绥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他特地让我们带来一份手谕,请抚台过目。”说着,把年羹尧的手令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田文镜看了,随手又转给几位师爷,自己却说:“年大将军节制十一省的军事,可是,却没有旨意要他过问法司民政啊。案子办到这种程度,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而不能想到其它。不错,我这里是扣了臬司衙门的二十三名人犯。可他们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本抚既已全部缉拿,就必须并案处置。试问,他们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偏我准了晁刘氏状子的当天夜里,他们就去捉人,不问清怎么能行呢?再说,他们既没有我的宪令,又没有开封府的传票,私自抓人,岂不是胆大包天,目无国法?期恒兄既然今天也在这里,我正好请问一下: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
胡期恒从见到皇上朱批后,心里早就发毛了。原来他还想揽过这事来,可现在又不敢伸头了。万一自己说的与衙役们对不上号,不也要“并案处置”吗?他干笑一声说:“田大人明鉴,出票拿人是巡捕们的事。他们只需在捉人前,和我的师爷们打个招呼就行。臬司有时一天要接十几个案子,我哪能管这些小事?巡抚衙门扣了臬司的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唔,这就好办了。今天要结案,我有几句心腹话想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简的封疆大吏,受恩深重,自当勉力报效。所以,此案无论牵连到谁,也全要秉公循法处置。这二十三名人犯已经招供,他们确实连巡捕的牌票也没有的,因此绝不能轻纵!慢说年大将军无权干预此事,就有权我也不敢奉命!常言说得好,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何况年大将军并不是皇上,更何况兄弟只能对朝廷负责!年大将军若有怪罪之处,全由我来承担好了。这一个多月来,我这巡抚衙门里除了河工之外,全衙上下,都是在熬审这些僧尼。有些事,关乎官场闺闼,真是丑得令人发呕。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来——”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车铭,长叹一声,突然停住不说了。
七十一回 雪沉冤巡抚动酷刑 焚元凶池鱼受诛连
这话音,这口气,这眼神,在场的人谁不明白?车铭原来还抱着很大希望,以为田文镜会看在年某的面子上,不再穷究这案子了。其实,臬司出了事,关他藩台什么?他所以要掺和进来,并且千方百计地要捂着、盖着,说白了,是为他自己的名声。他的几个姨太太都与尼姑们来往密切,万一,她们也与和尚勾搭成奸,那事情可就闹大发了。车铭大半生来,都是以“道学”、“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假如一旦人们知道了真相,到处传说他的姨太太和贼秃有染,那不成了朝野哄传的笑话了吗?他的脸面何存?他还怎么在官场里混下去?此刻,听田文镜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他真比让人捉了奸还难受。什么大将军的谕旨,年羹尧的承诺,他全都顾不上了。田文镜只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把气势汹汹的车铭镇住了。他不由得心中暗笑,哼,想和我掉猴儿,你们还嫩了点儿。他马上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河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全省官员无不挂心。我和几位师爷再三商议,一定要成全诸位同僚的官体和面子。所以这场官司,从头到尾,都没有请二位大人和其余官员们来会审。我这样做,就是想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已经下令,所有尼僧与绅宦官员内眷们来往的事,关说人情的也好,勾搭成奸的也罢,片纸只字不许泄露。不管事情闹得多么淫秽不堪,也一律都要在案由中删除。这一点,烦请二位私下里和下边官吏们说清楚。让大家好生办差,不要再惹是生非。”
车铭听他这么一说,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了。胡期恒却不识趣,站起来一躬说道:“抚台既有此美意,年大将军的面子也是要紧的,何不一体成全?请大人将臬司被扣人员释放,交由卑职自行处置好吗?”
很显然,他这个要求太过分、也太不自量了。田文镜不屑地一笑,向在座的师爷回头示意,说了声:“该升堂了。”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姚捷抢先一步,走出签押房,一声高喊:“放炮,田中丞升堂了!”
胡期恒一股怒火窜上心头,他恨死了田某,也恼恨车铭。心想,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怕了田某人,想装乌龟吗?车铭心里明白,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胡兄,你没看见,他姓田的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此时再争还有什么用。且等等,看他怎样结案。要是真让人下不了台,就叫你们钱师爷把他的四个师爷全都咬出来!”
胡期恒咬牙切齿地说:“放心,我饶不了他。还有那个张球哪!”
府门外三声号炮响起,巡抚衙门正堂豁然洞开。三班六房执事衙役们,衣帽整齐地集合在堂口。见田文镜和两位大人走了过来,低吼一声:“噢——”就依序按班站定。衙门口站着的大小官员,也全都恭候在堂下。三通堂鼓响过,田文镜稳步出堂,在居中“明镜高悬”匾额下就座。两旁公案边,则坐着藩、臬两司大员车铭和胡期恒。一时间,这里庄严肃穆,咳喘不闻。
这是件历时三年久拖不决的大案,事涉一庙一庵的和尚尼姑,三十条人命。所以,比起广东的一案九命更是轰动。一听说抚台衙门今天要了结此案,开封全城百姓奔走相告,真是人人关注,个个动心。刹时间,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今天是六月初六,天已进伏,正是大火流金的季节。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一轮白日,晒得大地焦热滚烫。几千百姓远远站在抚衙门前,挤过来,拥过去,谁不想亲眼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稀罕?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又要维持治安,又要看守人犯,早就累得汗透重衣了。听见堂鼓声响,他连忙告诉衙役们:“给我拦住人群,不准靠近。有踏过石灰线的,就给我用鞭子狠抽!”他自己却大步流星地进到大堂,行了参见大礼后说:“启禀中丞,外边看热闹的人太多,有的已经被晒昏了。卑职不能在这里站班侍候,请大人鉴谅。”
田文镜说了一声:“难为你了,你去吧。”说完,他突然转过脸来,“啪”地一拍惊堂木,断喝一声:“带人犯!”
“扎!”
儿十个戈什哈轰然一声,带着七个和尚、二十三名尼姑铁锁银铛地进来。这些僧尼们,不知过了多少次堂,也不知受了多少酷刑,瘸的瘸,拐的拐,一个个面无血色,半死不活地委顿在地下。他们衣衫褴缕,早已不能遮体,头发长出二寸多长,汗污血渍,浊臭不堪。有的尚且能跪,有的却连趴都趴不住了。车铭眼睛往下一瞟,里头还确实有几个面熟的,虽然叫不出名字,可也是自己府上的常客。他心中一阵哆嗦,却不敢与他们照面,更不敢说话。此时,只听田文镜吩咐一声:“姚师爷,你来宣示他们的罪行。”
“是。”姚捷答应一声,便从案头接过一份长长的折子念了起来。三十名待决囚犯的姓名、年龄、籍贯、案由,足足有两万多字。这些,都经巡抚衙门各司厅核审过多次,又由田文镜亲自结撰写成的。不过,姚捷的神色看来却有些恍惚。他强打精神,念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念完。让胡期恒觉得放心的是,从头到尾,臬司衙门被扣的人,果然一字也没有提及。
终于,犯由宣读完了。田文镜黑着脸问:“觉空,你是首恶,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杀害人命的首凶也是你——嗯,还有静慈,你们都说说,刚才念的犯由可有冤屈之处?”
觉空还不到四十岁,眉清目秀,面目慈祥,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很是整洁。除了须发有点零乱之外,简直没有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更不像传说中的黑庙和尚。他听到问话,上前跪了一步说:“回大老爷的话。犯由事实并无出入,但此事皆小僧一人所为,与静慈等女流之辈无干。她们也没有参与杀人之事,请大老爷留意。”
田文镜含着微笑用调侃的口气说:“哦,这么说来,你倒是很仗义,也很多情的了。放心,本抚会成全你们的。”他回过头来又问静慈,“你呢,有什么分辩之处吗?”
静慈却早就浑身筛糠一样地发抖了。她口齿含混地说:“老尼无言可说……只求速死……”
田文镜咬着牙狞笑说:“嘿嘿嘿嘿……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抚向有好生之德,但也相信佛家说的轮回报应。常言说,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似尔等如此作恶,岂有不报之理。至于你们之间有什么私房话,等见了佛祖,再去好好地说吧。”他突然把惊堂本一拍,“啪”的一声,震得满屋的人无不变色:“将觉空、静慈两人绑在一起,架上柴山。待本抚亲自举火,送他们二人去见西天佛祖;其余淫僧、淫尼一律枭首示众!”
按大清律,最重的刑罚是凌迟,往下依次有腰斩、斩立决、绞立决等等。田文镜今天居然要火焚活人,满堂的人们,一听这话全都惊呆了。车铭到现在才明白府门前那柴山的用途,更是惊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看看胡期恒,这位执掌法司大权的人,也同样是目瞪口呆,血色全无。田文镜看见大家都呆住不动,不由得怒火中烧,他顺手从签筒里拔出一根火签来掼了下去,怒斥一声:“愣什么?还不与我动手!”
“扎!”
“慢!”觉空和尚突然一声大叫,他止住衙役们,又对姚捷说:“姚师爷,还有吴师爷、张师爷!你们是怎样答应我的?先缓决,再减刑,这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这话还算不算数?”
这一下变起仓促,不禁满堂哗然,田文镜自己也是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几个师爷一眼,见除了毕镇远之外,吴凤阁、姚捷和张云程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吴凤阁明白过来,才强打精神叫着:“你你你,你是含血喷人……”可是,他不小心用力过大,竟把眼镜腿都掰断了。
田文镜嘿然冷笑一声说:“吴老先生,看来,你的眼镜腿太不结实了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这些死囚,竟敢如此胡咬乱攀……他们简直罪不容诛……他们……”吴凤阁语无伦次地说着。
胡期恒见到这情景,真是十二分的惬意。好,真正是好!你田某人把事情做得过了头,逼得犯人自己出面告发了你的师爷,正好应了你刚才那“报应不爽”的话。他把身子向后一靠说:“中丞大人,眼下案情有变哪。事情既然牵连到三位师爷,依律就应该停决再审。大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和敝衙门被扣的人役‘并案处置’呀?”
田文镜没有理他这个碴儿,却把凶狠的目光直盯着姚捷说:“姚师爷,我平日待你不错,今天还可以再放你一马。此刻,你老实说出原委来,我就可按自首处置。不然的话,按胡大人的办法,你们几个恐怕绝无生理。你看,怎么办才更好些呢?”
姚捷从极度惊慌中回过神来,抗声答道:“大人,请不要被凶犯的伎俩所迷。人犯要规避刑法,在受刑之前胡乱攀咬,这事儿早就常见不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觉空竟是如此狡狠毒辣。我没有收受一丝贿赂,连凤老和云程兄我也敢保。我们都是跟着大人您审理案子的,哪能和他们通同作弊呢?”
田文镜此刻非常冷静。他知道,事情一旦搅闹下去,就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案。不但今日处决人犯的事情要黄,还不定又会凭空生出多少是非哪!胡期恒不是已在吵吵着,要他放了臬司的人吗?车铭能善罢干休吗?他咬咬牙,狠狠心,决定先杀了几个贼秃再说。便傲然地一笑说道:“你们都别在这里瞎闹,各人自有各人的一本账,本抚绝不会置之不问的。觉空,方才我已经说过,善恶有报,只在今日。你们的罪过既然已经审定,还是今天了断最好。等你们的事情完了,我再回过头来处置几位师爷的事。来人,把这一干人犯与我架出去!”
衙役们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他们一拥而上,把三十名死囚绑的绑,架的架,推的推,拖的拖,全都服侍好了。几名戈什哈抱来了一捆亡命牌,码放在案头上。田文镜嘴角上吊着阴狠狠的微笑,掂起沾满朱砂的大笔,在犯由牌上排头抹过。这殷红似血、淋漓欲滴的处决令,将把罪行昭彰,死有余辜的淫僧、淫尼们推往断头台!
戈什哈们一拥而上,将亡命旗一一插到犯人脖子后面,又推出了大堂。田文镜松了口气,兴奋地说道:“今日我田某不负皇上圣望,总算给开封百姓除了戾气。庙堂之上,圣心欢快;街衢之内,万民庆贺;就是西天佛祖,见到我替他清理了佛门败类,又岂肯不让我享升天之乐?走,车、胡二位大人,跟着在下监刑去!”他回过头来,又吩咐一声:“去,知会巡捕房,把三位师爷安置好了。告诉他们,不准虐待,但也不许几位师爷们串供!”
胡期恒和车铭哪还能说出话来?只好紧跟着田文镜走向门外。抚衙外面,早已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挤挤轧轧的嚣闹声,被别人踩疼了的叫骂声,热昏了亲人的求救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锅粥!但无论怎样混乱,人们还是看清了抚衙里走出的监刑大人,和他们身后的六十名戈什哈。这些人的胁下,夹着三十名头插亡命旗标的死囚,疾趋而出,引起一阵更大的骚动。围观的人群全都挤上前去,谁不想看看这些僧尼是什么样子啊。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可真是急了,这是法场啊,哪能乱成这样?他不顾官体威仪,也不讲乡亲情面了。把发辫在脖子上一盘,就指挥着手下人等大打出手。口中还不住地叫着:“都往后退,退出白灰线外……用鞭子抽呀!谁往前挤,就抽他娘的!”
田文镜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巡抚衙门的大纛旗杆下,一声怒喝:“把觉空、静慈拖到这边来!”
“扎!”
“把其余的人犯押在铁栏杆前!”
“扎!”
眼见到这个阵势,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了。人们全都在等着那不同寻常的时刻,也在等着听巡抚大人的训示。可是,田文镜却只是轻轻他说了两个字:“行刑!”
可就是这两个字,却如天崩地裂一样,引发了震憾人心的三声大炮。铁栏杆开处,一队黑衣红带、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走了出来。他们迅速地走到犯人身后,拧住这些死囚,极其熟练地在犯人膝窝处一踹,趁着他们下跪的当口,抡起大刀就劈了下去。然后猛蹬一脚,又把囚犯踢出,自己却闪身离开。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干净漂亮,没有一丝地拖泥带水,此时再往下看,地上滚动着的已是二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了!时当正午,阳气最盛,人头落地后,一腔热血,激箭般地冲射而出,呛人耳目,连衙门前边的石狮子上,都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此情此景,别说百姓们从未见过,就是当了不知多少任监刑官的胡期恒也看呆了。他真佩服田文镜的胆量和凶狠,也真不明白,他怎么敢一下子就杀掉了二十八个人!
田文镜却没功夫想这么多,他又是一声令下:“把觉空和静慈这一对首犯,架上柴山!本抚要亲手点火,把他们送上西天!”
觉空和静慈二人早就瘫成一堆烂泥了,巡抚衙门的戈什哈们也没干过这差使呀!上来了四五个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这两个绑在一起的死囚拖到柴垛上。田文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昔日东林有诗曰:‘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年大将军为定边疆,曾杀人十万,我田文镜为了豫省百姓,又岂敢落后!”说罢,他手举火把,撩袍捋袖,大步走向了柴山。
挤在这里观刑的人成千上万,全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镇住了。偌大的广场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偶而,远处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啼,更增加了这浓重的肃杀气氛。田文镜高举火把,口中念偈道:
嗟尔二师,四大皆空。
今日西去,吾其送行。
此世作恶,此世报应。
来世作恶,莫逢文镜!
咄!纵有千般孽障深,
一火焚去真干净!
说罢,将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上早就浇满了清油,在烈日炎炎之下,见火即着。只听“嘭”地一声,立刻便烈焰冲天,刮刮杂杂、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觉空和静慈两人,身陷这座人造的火焰山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略一挣扎,不移时,便化作了一堆焦炭。
田文镜一直笑着站在那里,眼看着烟消火尽,人散场空,才从容地回到府衙。开封府的大小官员们,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位巡抚大人的手段,一个个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一见田文镜走过,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田文镜却仍是带着微笑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哪!”
巡抚大人再次升堂,头一件事,便问到了胡期恒:“胡大人,你衙门的那些人,怎么处置呀?”
此时的胡期恒还敢再说什么,他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回抚台,一切全凭中丞裁度。不过,此事,既然牵连到敝衙,卑职是理应回避的。”
车铭知道,田文镜今天把事情作得太绝了,一定会引起朝野轰动。他巴不得看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呢,便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胡大人,你别忘了,还有抚台衙门的几位师爷,也在此案之中。难道,你想让中丞也回避吗?”
田文镜岂能不知车铭这话中的含意,却既不作解释,也不于理采地付之一笑。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毕镇远问:“毕老夫子,看来只有你一人出污泥而不染了,是吗?”
毕镇远却回答说:“不,中丞大人,你这话说错了!”
七十二回 不吃黑就是好师爷 说假话岂能骗皇上
处决了三十名淫僧、淫尼,田文镜回到府衙就着手了结几位师爷的事。可是,他刚以嘲讽的口气说到,“你毕老夫子是出污泥而不染”,就被那个老油子毕镇远给堵了回来。毕镇远不慌不忙地说:“中丞大人,你说得不对,也错看了我毕某。若说一尘不染,天下之大,恐怕还找不到这样的师爷。我没有被牵连进去的原因,只是遵从祖训罢了。我们家代代都有人当师爷,祖传的秘诀却只有四个字:‘三不吃黑’,如此而已。”田文镜愣住了:“敢问:何谓三不吃黑?”
“谋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离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毕镇远一字一板地回答,“在这三种案子里伸手捞钱,不但容易败露,容易被人寻仇,而且也昧良心、祸子孙。师爷是在官场里混的,要吃,就只能吃官场。我不是不要钱,只是不要那种不明不白的钱。我从官员们得的不义之财里,盘剥出一份来,就不会出事。就算事发,还有当官的在前边顶着,了不起,也不过卷铺盖回家就是了。有了这‘三不吃黑’,我毕家从明洪武年到如今,三百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官司。所以,你田大人虽然风骨很硬,可我还是泰然自若。姚捷和吴凤阁刚才托人带话给我说,他们全都认罪。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没本事,而是不懂规矩才栽了的。”
听了毕镇远这话,三位大员不禁面面相觑,全都呆在那里了。田文镜今天确实是下了狠心,不管此事牵连到谁,他也一个全不放过。觉空刚揭出几位师爷时,他就想到了昔日况钟的故事,他恨不得也像况钟那样,把犯事的师爷当堂摔死,然后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门的人,趁机扳倒胡期恒,压服车铭。这样,他自己就可扬威中原,一举成为雍朝的中流砥柱。可是,毕镇远的话却把他打动了。田文镜也是混迹官场大半生的人了,里面的情景污浊到何种程度,他全都门儿清。百姓们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就说打官司吧,哪个衙门的堂口上没有挂着“明镜高悬”的大匾,可有几个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哪个衙门里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两头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手?看来,想要让所有的官员们,一个个清如水,明如镜,竟是一厢情愿,水中捞月!他反复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说:“唉——跟我的几位师爷,原来也都是想要办好晁刘氏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后来,却一个个地变卦了。从一定要严办,变成要求缓办。我还以为他们是为我着想呢,哪知,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大的一篇文章!”
在一旁的车铭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张严办时,是为了抬高价码,向人要钱;钱要足要够了,才又要缓办的。毕老夫子,我说得对吗?”
毕镇远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面对这种情景,不由得田文镜不改变初衷。他看了一眼车铭和胡期恒说:“二位大人,臬司衙门的人不奉宪命擅自弄权,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这里的姚捷、吴凤阁、张云程等,个个都是刁赖讼棍。他们借案由从中渔利,也实在可恨。但我原来就说过,官场之事,不要做得太过分,得放手时且放手,对他们就不要重处了。来人!”
“扎!”
“将本衙三名恶棍和臬司犯纪人员,押了下去,绑在刚才处决犯人的铁栏杆上,枷号示众三日!吴凤阁等罪行昭著,追赃之后,逐回原籍!”
“扎!”
戈什哈们答应一声,分头去带人犯。田文镜向毕镇远说:“毕老夫子,我有一言奉告:过去的事情,不论你说的是不是实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从即日起,增加到三千。我明人不说暗话,邬师爷与我有恩,你不能和他攀比。但从今之后,非义之财,你一文也不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个好官,你得成全我。你能如此,则我们就长远相处;否则的话,请你另投明主,我绝不拦你。”
车铭和胡期恒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田文镜已经端起了茶杯,说了声“道乏”,就站起身来了。好嘛,逐客令一下,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按道理,这件轰动朝野,又是奉了朱批谕旨办理的案子,一有结果,就应该具折向皇上奏明的。可是,张廷玉却先看到了车铭和胡期恒二人的奏折。他们俩在奏折里都做了自劾,先说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请求朝廷给予处分。不过,他们俩却又异口同声地告状。他们揭发了田文镜如何专横跋扈,欺压同僚;如何任用匪人,残忍刻毒的种种情事。说豫省绪绅们听说田中丞要实行“官绅一体纳粮”,都“惶惶然不能宁处”;说河南百姓“谈田而色变,纷纷变卖庄园,要弃农南下经商”,“如此下去,明年岁计实堪忧虑”;说“河南官员不畏朝廷之法,而视田某如蛇蝎,皆有退官归隐之志”。这两篇奏折,都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也都把田文镜描绘成了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张廷玉心中有数,他没有急于报告皇上,而是把两份奏折全压到了自己手里。他想等一等,看看田文镜自己怎么说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田文镜的奏折,却直到六月下旬才来到京城。而且,田文镜在这封奏折中,连篇累犊的只说案子,不谈其它。对使用非刑火烧僧尼之举,他说“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奸人,挽回颓风;非如此,不能上慰圣躬爱养良善、惩暴除奸之至意。”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官场对晁刘氏一案的看法等等,竟连一字也没有提到。张廷玉想来想去,觉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节略,又附上三个人的奏折原件,一同带进大内请见皇上。
侍卫张五哥今日当值,见张廷玉进来,连忙迎上前去。张廷玉问:“皇上用过早膳没有?还在批阅奏章吗?”
“回中堂,方先生从畅春园过来了。他说十三爷病体见好,皇上听了很高兴,正在和方先生说话。还有一个官员在谈事,好像皇上很生气。哦,图里琛刚从奉天回来,也在里面。”
张廷玉知道,图里琛专为皇上料理宗室内务之事。他从奉天回来,必定是见过十六爷允礼和十四爷允禵了。张廷玉不想掺和皇上和兄弟之间的事情,那里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说不清的。便说:“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进去了,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会儿皇上见完了人,你派太监到上书房去知会我一声好了。”
可是,他们在外边的说话声,已经被皇上听见,他在里面叫上了:“是廷玉吗?进来说话吧。”
张廷玉进来时,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方先生坐着,图里琛站在下边,还有一个官员却跪在地下挨训。张廷玉知道,此人名叫黄立本,现任的台湾知府,是前几天才进京述职的。张廷玉叩安以后对皇上说:“听说十三爷身子大安,皇上高兴,臣也是十分欢喜。”
雍正皇上说:“有高兴的事,就也有让人不痛快的事。比如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他想乘着朕高兴,来为他的母亲请求旌表。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朕岂能拿着国家典礼随意赏人?当初委你任台湾知府时,朕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叫台湾粮食自给,朕就封赏你的母亲,你做到了吗?”
黄立本却说:“回皇上,臣并非冒功请赏。福建藩库里今年没拨给我们一两粮食,这是有案可查的……”
“是吗?”雍正一口截断他的话:“这世上的人,大概只有你最聪明。你以为除你之外,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给有余,而绝不会只听你的一面之辞。朕问你,海禁已经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陆的药材去和红毛国作贸易,换来钱再从彰州买粮运往台湾,这事有也没有?”
黄立本无言可对了。
雍正却厉言厉色地说:“朕曾对你寄予厚望,也相信你能在台湾替朕分担忧患。可是,朕却没有想到,你会捏造假政绩来哄朕。你这样做,其实是在欺朕,是在沽名钓誉,是标榜伪孝,懂吗?你用这样的心肠事主,早晚有一天要栽跟斗,说不定还会连累了你母亲哪。不过,要说起你治理台湾,也还是有功劳的。所以朕就不予处分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黄立本没有想到,台湾地处边域,远离京城,皇上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呢?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了:“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再说假话。”
黄立本连声答应,叩头起身就要回去,却又被皇上叫住了:“回来!朕还要告诉你,重农轻商,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你这次回去,要把劝农垦荒当作要务,贸易为次。你是个清廉的官吏,而且,治理台湾也确实有成绩,台湾的岁入每年都有所增加嘛。所以,福建巡抚请求为你加两级,朕也准了。朕这样做,就是要让你明白,你对了,朕不掩你的功;你要说假话来骗朕,朕也绝不宽容迁就。去吧!”
张廷玉看着黄立本走远了,才把河南三司的表章呈了上去说:“臣因为要等田文镜的折子,所以晚了几天。现在他们都有了回报,才恭呈御览。晁刘氏一案之前,皇上就有旨意说,要调胡期恒任四川巡抚,车铭调湖广任布政使。臣请旨,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拟?”
雍正没有说话,他在埋头看着河南来的折子。信口问道:“图里琛,你今年三十岁了吧?”
图里琛忙答道:“回皇上,奴才今年犬马齿三十二岁了。”
“哦,有了正室夫人吗?”
“原来有的,去年害热病死了。”
雍正放下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眼方苞说:“嗯,朕想作主赐你一桩婚姻。为这件事,朕想了很久了,看来竟是你才能配得。朕先头请方先生看了你们的八字,都是十分相合的,现在想问你愿意不愿意?”
图里琛连忙双膝跪倒磕头:“回皇上,奴才妻子亡故尚未经年,尸骨未寒,再迎新人,似乎于心不忍。但君父有赐,焉敢推辞……奴才不知皇上赐婚……是哪家女子?”
雍正一听这话笑了:“哦,朕听出来了,你心里还是愿意的嘛,朕取的就是你这份儿心。不过你答应得太快了,难道就不怕朕变了主意吗?”见图里琛惶惶恐恐的样子,雍正开怀畅笑,“哈哈哈哈……你听人说过去年朕选秀女的事吗?朕当时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子,也答应为他选一个好夫婿的。可是,要在满朝臣子中,找一位文武全材的人,谈何容易!想来想去的,就是你还比较合适。此女知书明礼,长相也看得过去,只是出身寒微了一些。朕已传旨给内务府,将她认作义女了,排行六格格。怎么样,不委屈你吧?”
张廷玉想起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上年选秀女时,敢于抗旨的福阿广的女儿明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当时皇上只不过是随口的一句闲话,想不到竟说到做到,还专门请了方先生来批八字。他不禁笑着说:“皇上今天要是不说,臣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那天没有记档,又是件小事,皇上竟记在心上,真让人感动。福阿广氏既然进位格格,图里琛以臣尚主,就是额驸,理应晋升为一等待卫。”
方苞在一旁说:“此事有关圣德,礼部不记档是失职的。别说这是件大好事,就是朝政阙失之处该记档还是要记的。不然,后世子孙,怎能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不该做呢?”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就是这话。图里琛,你且跪安。六格格今天已经进宫来了,这会儿大概正在你主子娘娘那里谢恩。下午,你到宫里给皇后请安,皇后有什么懿旨,你照办就是了。”
“扎!”
图里琛叩头谢恩,退了下去。雍正这才对张廷玉说:“好了,该说胡期恒和车铭的事了。你大概不知道,这几天下边呈上来的密折中,说什么的全有,说谁坏的也全有,却就是没有一个好人!连朕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是忠臣,而谁是在欺君。朕知道,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眼下尚未败露罢了。廷玉,还是朕与你们约定的,有什么,你就只管说什么,不要有顾忌,也不要避讳。你说出来,朕自会判断谁是谁非的。”
张廷玉鼓起勇气说:“臣其实也和皇上一样,并没有亲临实地去考察。臣有个门生,叫马家化,现当着开封的城门领。他给臣来信中说了个笑话,全是民间俚语,十分粗俗。我说出来博皇上一笑:抚藩臬,三驾车,各拉各的套;三台司,三把号,各吹各的调;田车胡,三个人,各撒各的尿。这话说得虽然难听,却道明了河南的实情……”
雍正和方苞两人,平日一向是严肃的,听了这话,也不觉一笑。门口站着的小太监们,却捂着嘴笑个不停。雍正立刻沉下了脸斥责说:“大臣们在这里议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都与朕退了出去!廷玉,你还接着说。”
“是。据臣从一旁看来,田文镜还是一心一意办事的。不过,他这人行事,向来是求功邀恩之心太切,所以才操之过急,也落下了苛刻、残酷的名声。他想在一夜之间,就把开封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是不可能的。马家化在给我的信中还说,田文镜用刑极其惨酷。尼姑中有的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有的却显然是量刑过重了。”说完,他小心地看了雍正一眼。
方苞问:“马家化怎么知道这案子有冤枉的?到底冤杀了几人?”
“白衣庵分着前院和后院,前院有几个小尼姑在应付门面,后院才是尼姑们居住的地方。淫乱之事间或有之,并不是人人有份儿:有的虽然淫乱,却没有参与杀人。据说其中还有两个是石女,恐怕连淫乱也说不上。最大的罪名,也不过是知情不报而已。这样的罪,仗责二十也就足矣,全部杀头,似乎是过苛了一些。田文镜一片报效之心,又因自己资望不足,急于立威,才作得过火了。他不像胡期恒和车铭,那两位手里有权,身后有人,怎么能和田文镜通力合作?胡期恒的折子后面,还附有一份张球的受贿单子,显然是要和田某拼到底的意思。臣以为,既然人头已经落地,就是让他们打御前官司,死过的人也不能活了。再闹下去,与朝廷没有什么好处,也永远没法说清。因此臣想,还是依照皇上的原意,把他们调开也就是了。”
七十三回 运匠心密谋除奸事 吹凉风盼望揭帖来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沉思着。过了好久,他才问:“方先生,你看呢?”方苞也像正在想着什么,他没有马上说话,但一开口,便是惊人的一笔:“皇上,据臣愚见,车铭是廉亲王的人,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而田文镜则又是朝廷的人。河南的这汪水,就是一面镜子啊!上次邬思道来京时,我们曾几次彻夜长谈。邬先生的见地深远,使方某获益良多。他有句话很值得深思: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
张廷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心里掂算着: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
方苞说,河南这汪水是一面镜子,而邬思道对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针见血、震聋发聩。张廷玉一听“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这话,就在心里掂算上了。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廷玉却十分清楚:河南的这面“镜子”,映照的不是“癣疥之疾”,却是他们背后的两派、两党。八爷和年羹尧这两个人,结党作祸,才是“心腹之患”。他们都犯着“圣忌”,而且已经到了不可调和、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张廷玉和邬思道、方苞不同。他不能像方苞和邬思道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宰相,他只能光明正大地摆平朝局,襄赞皇上以法依理来治理天下。何时除掉年羹尧和八爷,那是皇上的事;或者说,是方苞和邬思道向皇上进言的事。这些,他都不便参与,而只能处置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向皇上建议说:“臣以为,车、胡二人调开河南还是应该的,但让胡期恒越级晋升四川巡抚却似乎不妥。杨名时的云南布政使出缺,让他补上倒很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后说:“好,就是这样吧。胡期恒是升职,让他到部引见以后再到云南。廷玉,你拟旨表彰一下田文镜,要写上这样几句话:嗯——此举结数年不结之巨案,扫省垣阴霾乖戾之邪气,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愿……你告诉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下,只患无猛,不患无宽!”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却被雍正留住了:“哎,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你不必忙着走嘛。朕还有事要和你们商议一下。”
张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却回身来到窗前,默默不语地盯着外边的景致出神。张廷玉敏感地觉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压抑。过了很长时间,雍正才转过身来,吩咐太监:“你们全都退出去!”
张廷玉和方苞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皇上将要有重要密谕。雍正盯着张廷玉问:“廷玉,你在外边办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说,朕这个皇帝比先帝难侍候,这话有吗?你要向朕说实话。”
张廷玉心里一沉,这样的话,外边早就在风传了。尽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灵通。所以,他不敢隐瞒,而只能实话实说:“回皇上,这话是有的。皇上严毅刚决,不苟言笑,这一点与先帝是有不同。官场中一向有个陋习,就是揣摩逢迎,投上所好。皇上的心思,他们无从揣摩,就会有一些不经之谈。”
雍正摇摇头说:“恐怕还不止这些。‘抄家皇帝’,‘强盗皇帝’,‘打富济贫皇帝’,这些话也都是有的。是吗?”
张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苞在一旁说:“皇上,据臣所知,有这些话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体贴圣恩的话。舆论不一,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请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说:“不不不,朕并不为此懊丧。因为朕知道,恨朕的其实只有三种人:想夺大位的恨朕,因为位子已被朕坐了;贪官墨吏恨朕,因为朕诛杀查抄他们毫不手软;绪绅豪强们恨朕,则是因朕不许他们鱼肉乡里。有件事别人或许不知,张廷玉心里应该清楚。朕问你,先帝驾崩时,库存的银子是多少?”
“回万岁,七百万两。”
“现在呢?”
“五千万两。”
“着啊!这五千万两银子都是来自贪官,而并非敲骨吸髓取自于民;这五千万两银子也都入了国库,并没有拨进内库来修宫造苑!所以,朕心里有数,恨朕的人只是少数。这些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们!”雍正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五千万,五千万哪!能保住这个数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我胤祯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他仰望殿顶,十分激动地说着,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块垒。
张廷玉知道,皇上此时此刻,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闷。他上前去叫了一声:“万岁……”
雍正将手一摆,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朕要做的事情,从来是一干到底,绝不始张而终弛的!无论是宗室内亲,也无论是显贵权要,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绝不容他!朕意已决,要立刻下手,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
张廷玉知道,年羹尧确实是朝廷上的一颗钉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但今日皇上亲口说出这话来,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才皱着眉头说:“年羹尧居功自傲,妨碍政务,这都是明摆着的。但他刚刚立了大功,又封爵进位,极邀圣眷,这也是实情。骤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容易为小人启端寻衅。一旦搅乱了朝局,善后之事,就极其难办。请万岁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缓迟数年,放一放,凉一凉。在这个时间里,臣设法明升暗降,先剥掉他的兵权,再徐徐而图。这样做虽然慢了一些,却可保局势稳定。”
雍正没有马上说话,方苞却说:“廷玉之见,不无道理。但实不相瞒,万岁做此决走,曾经先征询过我和邬先生的意见。我们俩不在局中,说话自然不像你那样负责。也许有考虑不周之处,仅供皇上参酌而已。但年羹尧骄横拔扈,他势力膨胀之快,数年后会是个什么样子,真是让人难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镜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他插手江浙,李卫要有所更张就得悄悄地干;他插手广东,孔毓徇就什么也干不成。”方苞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廷玉又说,“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他是圣人后裔,当年圣祖去曲阜时,他还敢拒开中门呢。可现在广东一门九命的案子,他就束手无策,昭雪不了!今日我们在此,是向皇上密陈建议。假定数年之后,年羹尧与八爷合流,廷玉你内掣于议政亲王的威权之下,外囿于年大将军的重兵之中,请问,你将何以自处,能保住自己的相位吗?”
“廷玉呀,方先生所说,也全是朕的心里话。朕已经四十八岁了,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哪,不能再等了,眼下能控制军队又靠得住的人,只有怡亲王。可是,你瞧他那身子骨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许多事你想办都不能办!允禩夺位之心至今不死,舅舅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人。朕得到密报,有人已在年的军中活动,据说此人与老八还有瓜葛。廷玉你把这些连起来好好想想,该不该立即动手?再说,朕眼下并不想要了年羹尧的命,而只是想解掉他的军职。他只要能安份守己,朕也可保他终身禄命。马齐老了,方先生是位白衣书生,朕只能靠你,朕对你寄着厚望啊!”
张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尧却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好的事。思忖了好久他才说:“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样做?”
雍正边思忖边说:“今日下午,朕就召见图里琛,让他带着诏书去西宁,调年羹尧改任杭州将军,图里琛现在已是额附了,干这差事还是适宜的。”
张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着要把明秀许配图里琛,原来是要用他来对付年羹尧。皇上的这个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过。看来,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依图里琛的身份、地位和实力,硬要和年羹尧抗衡,他能得心应手吗?
方苞见张廷玉面带犹豫,便在一旁说:“图里琛忠于皇上,他干这事最合适。年羹尧如果奉诏,万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钟麒大营里设宴,一举而擒之。”
张廷玉一听这话可急了:“方先生,你怎么能给皇上出这个主意?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能照搬古书,或者像是演戏那样?这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呀,怎么能学赵匡胤那样,来个‘杯酒释兵权’?我问你,年羹尧如果既不奉诏又不赴宴怎么办?年的部将们不服又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万大军,而岳钟麒却只有一万人?你知不知道,九爷现在就在年某军中,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乱子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一环紧扣一环,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问得愣住了。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说:“廷玉,你责备的全对,是我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看来,我这个不知兵的白面书生,还真是经不了大阵仗。”
雍正也笑着说:“廷玉,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议,你有什么良策就拿出来好了。”
张廷玉说:“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尧一定要除,却不能操之过急。据臣看,这件事要分做几步走。皇上既然已经下走了决心,现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迈得大些。眼下,年羹尧虽然骄横,却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以,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他。该施恩处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该发的军饷也要如数发足。朝廷可以采用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眼下战事已停,他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力,先要收回来。这事用不着皇上说话,我向兵部打个招呼就办了。这样办,名正言顺,谅他年羹尧也说不出什么来。”
“嗯,这样很好。”雍正点头称是。
张廷玉已经考虑周密,他不再停顿,一直说了下去:“第二步,于元旦前召年羹尧回京述职。他如果不来,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他就有了前提。那时,先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且调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诏,就是谋反了。不过,以青海一隅之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要反叛又无可以叫得响的名目,用不着朝廷发兵,他们就会崩溃的。这是从他不奉诏说的,他如果来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么做还不是全凭圣意吗?不过,臣以为,就是到了那时,也不能给他处分,而只能勉慰。皇上的原意,也不过只是解除他的兵权,不必做得太过分了。”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兴,方苞也连口称赞:“好好好,真有你的。廷玉,你用的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风度。比起我以阴谋事君来,真有天壤之外。方苞着实领教,也着实惭愧。照着你这思路,一切都理顺了。我想,第一要厚赏年羹尧的官兵家属。家里有个安乐窝,他们就不肯跟着年羹尧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务要抓紧。十三爷病着,皇上可以把十七爷调回京来掌管此事。昨天见到密折,说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财物,有的送到亲戚家里,有的甚至藏在寺庙里面。不管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也不管他前时的搜宫有什么背景,这样做就是和皇上生了异心。他虽已辞去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间太长了。我的意思,应该先把他调开,甚至可以给他点处分,打掉他的威风。这样,他就不能再作不利于朝廷的事,就是想干也没人肯听他的了。第三,我看过一些皇上的朱批,这些朱批中对年羹尧褒赞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皇上可以下点毛毛雨,下旨收回来一些。下边的臣子们都很聪明,一见皇上要收回,他们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吗?皇上也可以试着向下边吹点风,这就不会有‘变起仓促’的感觉了,人心也易于安定。”
真是思路一对,路路皆通,雍正和张廷玉都连声叫好。张廷玉辞别皇上出去时,天低云暗,蒙蒙细雨在阵阵轻风中飘洒,院子里的青砖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油似的,晶莹湿润。雍正皇帝仰头望天,一任沁凉清新的雨珠,飘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邢年连忙跑过来,在他的头顶撑起了一把雨伞。雍正却笑着说:“六月天,哪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让图里琛见过娘娘后,立刻到朕这里来。”
雍正回到东暖阁里,安心定神,转向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要按照一个新的思路,把原来曾经批过的奏折,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奏章来,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
尔前折奏称,京都传言说,朕去丰台劳军,系应年羹尧之请,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不是冲龄幼主,岂须年的指点,他又怎敢要挟朕躬?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难道此言是出自他的口中吗?
对孔毓徇这位圣人后裔,雍正皇上是寄于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他在朱批中,写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还知道,孔毓徇为人正直。所以,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写完后,他又细心地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了才放到一边。随手又抽出四川巡抚王景濒的奏折来,对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折上批道:
尔是否有得罪年羹尧之处,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恒来代你?今胡某不去矣,尔可安生做事了,年羹尧来见朕时,言语行动甚为乖张,不知是他因精神颓败所致,还是功高自满使然。尔是朕所用之臣,朕断不能因年羹尧之言,就轻易调换的。
下面这一份却是高其倬的。他知道,这个高其倬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嗯,得向他也吹吹风。他前时出头保过吏贻直,会把朕的意思传给别人听的:
看陵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没有好地,也可别处走走,务必选一上好之地。又:近日年羹尧奏事数项,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包揽大权之意。思尔前奏,朕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了这三封朱批,雍正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尧的奏折,疾书狂草批了下去:
……西疆之胜,若说朕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岂有此理?但就事论事,实皆圣祖之功。自尔之下,哪一个不是圣祖用过之人?哪一个兵士,不是圣祖以几十年心力教养出来的?
……此一战,原是圣祖所遗之事,朕如今怎么好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恶,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处,自然是要说给你的,尔放心就是了。
写完,雍正抬起头来问:“图里琛来了吗?传进来。”
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惊大帅 汪景祺鼓舌说乱臣
图里琛换了一等侍卫的服色,浑身鲜亮,格外精神地走进来,此时,雍正已经改变了主意,要把年羹尧的事先放一放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图里琛一眼说:“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隆科多舅舅的财产多得都没处搁了。你叫几个人去看看,他挪到哪里去了?弄清以后,请旨查抄!”“扎!”
隆科多辞去九门提督的消息,年羹尧在刚出京时就知道了。皇上在朱批中告诉他说,“舅舅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是他自己的主意。朕事先并没有吹过风,也不曾透露过任何想法”。年羹尧虽然不信雍正这话,可他却清楚地意识到,隆科多如今已经失宠了!当时他就想,假如把隆科多空出来的“上书房大臣”一职,加到他年大将军的头上,不也是一件好事吗?所以,他不但没有觉得什么意外,倒是有几分高兴。
可是,当隆科多被抄家的邸报传到西宁后,年羹尧却不能不动心了。他知道,隆科多是皇上身边名次排在最前边的机枢重臣。他的圣眷和宠信,绝不在自己之下,怎么会说抄就抄了呢?他隐隐地觉得好像风头不大对了,但想来想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桑成鼎叫来吩咐说;“连日没有睡好觉,头疼得厉害,今天的衙参免去了吧。你去让各位将军全都散了,再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
“是,老奴这就去办。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个去了岳帅大营。他临走时说,回来还要拜见大将军,不知你要不要见他?”
年羹尧笑了:“好好好,这帖膏药可真够黏糊的。岳将军的大营离这里几十里哪,等他回来就是下午了,到时候再说吧。”
话音没落,便听外边脚步声响,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大将军哪里不适?晚生略通医道,可以为你看看脉。你有病不看医生,一味地贴膏药可不济事啊。”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叠文书放在了年大将军的案头。
汪景祺现在的地位提高了。他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知识渊博,精神矍铄。帮办军务之余,常来陪着年羹尧谈古论今,早已成为年某的莫逆之交。年羹尧一见他走了进来,忙命军士们沏茶让座:“我哪有什么大病,只是心里烦闷而已。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可巧你就来了。”说着,把刚刚接到的邸报递给汪景祺,自己却拿过北京寄来的密折匣子来看。
邸报上说的,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这消息对于汪景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他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念念有词地说:“唉,隆科多完了,下一个便轮着你年大将军了!”
年羹尧忽听此言,惊得一颤,手中拿着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什么,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景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把手上的邸报往案头一扔说:“大将军难道不知,皇上早就在疑你,而且现在是疑得越来越重了?他原来是想先拿八爷开刀的,如今除掉了隆科多,他就要掉转刀口,来取你的首级了。”
年羹尧目光炯炯,凶焰四射,他狞笑一声说:“哼哼,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皇上有什么可疑我之处?你跑到我这里说出离间君臣的话来,不怕我处置了你吗?”
汪景祺毫无惧色地看着年羹尧,扑哧一笑说:“亏得大将军一向以儒将自许,却不明白这个普通道理。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且没有骨肉亲情呢,何况将军只是与皇上有亲,却算不上天家?在下请问:隆科多与皇上就没有骨肉亲情吗?他就比不上你吗?你是国舅不假,可年妃的地位,能与隆科多的姐姐相比吗?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的西疆之危。隆科多只须一念之差,皇帝的龙位便轮不到当今雍正皇上来坐!这托孤之重,拥戴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古比今,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上岳飞?你的功劳能不能超过韩信?你与皇上之间的情份,比得上永乐皇帝叔侄吗?”
年羹尧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来向我说这番话的?”
门外一声高叫:“是我,九阿哥允禟!”话到人到,九爷一挑门帘走了进来。他大大咧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帐中间,用不容抗拒的眼神,注视着年羹尧说:“大将军危在旦夕,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来把话挑明。这既是救你,也是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恶狠狠地看着这位九爷,突然,他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这笑声,是那样的撕裂人心,那样的令人恐惧。笑声未歇,他又怒声说道:“九贝勒,如果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如果不忠于皇上,我就把你看作允禟!你不要忘了,我不是寻常的提督,我是手擎黄锁、秉着天子上方宝剑、有生杀之权的大将军!”
允禟没有有被他吓住,却不动声色有眼有板地说:“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可虑!时至今日,你大概不会不知道: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我也难图生存;救了你,我才能自保。所以,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谈。”
年羹尧“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打开上面的黄绫封面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药,也找错了人!看看吧,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我让你们死得明白,皇上对我是什么情分。”
允禟接过来稍一例览,便转给了汪景祺:“雍正给你一个如此响亮的耳光,你竟把它看作是亲近,真让人可笑,可悲,哦,你原来不会读文章!”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也禁不住笑了:“大将军,你是当局者迷呀!这篇批语,粗看是亲,细看是疏,认真推敲一下,则令人不寒而栗!”
“是吗?”年羹尧拿着那封朱批,反复审视。
九爷一笑说:“你呀,白跟了你四爷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也不懂他!来吧,让九爷好好地教教你。”他用折扇在朱批上边指边说,“听着:这朱批有三层意思:一,西疆大捷,是皇上大福大贵所致;二,西疆奇勋本是圣祖所遗之事,你怎好将此自己认起来;三,你有什么不是之处,皇上是会告诉你的。你好好想想吧,这些藏头不露尾的话,从前你听皇上说过吗?”
年羹尧冷笑一声:“九爷,幸亏你没福当皇上。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不知你的臣子们还怎么个活法。皇上这话有什么不对之处?皇上和我之间通信常常是如此的,不过是开个玩笑,说说闲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告诉你,皇上正因和我亲密无间,才和我这样说的。”
“好啊,九爷我要不把话说明,看来你是死到临头还不明白了。汪先生,你把那份朱批拿来让他看看。”
汪景棋又递过一份折子,是某个人向皇上请安,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竟然呆在那里了。只见这封奏折旁边朱迹淋漓,写着如同血一样的小字。
年羹尧真地是‘纯’臣乎?朕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给他过这样的评语。你看到了他有什么不法之事,只管奏来。六月下旬密勿。
这是年羹尧再熟悉不过的字体了,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来的。年羹尧不禁一阵心中狂跳,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贴上了纸,就要用手去撕,却被九爷拦住了:“哎,不可,不可。别人也有身家性命,哪能这样呢?你如果不信,我这里还有一份王景灏的折子,让汪先生把他抄的副本也给你看看好吗?”
雍正朱批中的话,像针也似的直刺年羹尧的心头。皇上问王景灏,“尔有什么得罪年羹尧处,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恒来代你?如今胡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了”。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了。这件事,别人谁也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是有底儿的。四川巡抚王景濒和云贵总督蔡珽来往密切,他在给蔡珽的密信中曾说过年羹尧不少坏话。年羹尧知道以后,就在皇上那里告了王景灏一状。说他草菅人命,并要求把胡期恒派来代他任四川巡抚。这件事,年羹尧只在郑州对胡期恒说过,胡期恒是绝对不会告诉王景灏的。因此,除了皇上,谁也写不出这朱批来。难道皇上真是对我起了疑心吗?他为什么会说我“行为甚多乖张”的话呢?年羹尧的脸色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呢……”
九爷冷笑一声说:“这确实是真的,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样地真!你犯了皇上的三大忌,不赶快作些准备,怕的是杀头之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好像遭了雷击一样,目光痴呆,神情迷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三大忌?三大忌……”
允禟一声冷笑:“年亮工,你不明白了吧?那就打起精神来,请汪先生给你批讲批讲。”
年羹尧苦笑着说:“那也好,年某恭请九爷和汪先生指教。”
汪景祺故作势态地说:“九爷和大将军在此,学生哪里敢当这指教二字?不过九爷刚才说将军犯了皇上的三大忌,却并非危言耸听。头一忌,就是你立功太大!你想啊,雍正即位之初,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你一战为他稳住了天下,也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来压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侯,他再也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功劳太大而又无可赏赐,那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年羹尧静静地听着,想着。
汪景祺继续说:“二是你功高震主,使皇上不能容你!你不懂韬讳,不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气洋洋,谁能容得下你?试问:郭子仪的功劳大不大?他在晚年时,以酒色自娱,才勉强保住了首级;徐达的功劳大不大?但他还是不敢居功自傲,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参。就这样,朱元璋还是不能饶过,徐达也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丰台令将士解甲,竟然无一人敢从圣命。换了你当皇帝,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吗?”
年羹尧想起了那天的事,也不禁悚然了。
汪景祺还在说着:“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皇上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当今皇上是个猜忌之主,性子本就刁钻,他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别人不服。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几年你选了多少官?干预了多少外省的事?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问罪的,何况你多管闲事?皇上的原来意思,是想借你的力量先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后再解除你的兵权。但现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他怕你与八爷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
汪景祺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却戛然止住,偌大的书房里变得一片死寂!年羹尧用颤抖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过了好久,才吃力地、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有些地方是不大检点,兴许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是哪里错了,才惹了圣怒呢?”
“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禟嘲讽地一笑,“比起我来,你领教我四哥本事还差得多哪!自从大捷之后,先是宝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哪一天少了监视你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们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疏远;自己却既像大梦初醒,又像沉入无底深渊。他耷拉着头坐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九爷怀着兴奋走上前来,抚着年羹尧的肩膀说:“大将军,我给你指条明路。常言说,时势可以造就英雄,但英雄也还能造时势嘛!我来军中已快二年了,仔细审量,十四弟人心尚在,部旧尚在。他无辜蒙冤,三军不服啊!将军何不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迎十四爷来大营主持?在朝中执掌旗政的八爷知道消息,也必将在京召集诸王会议,废无道而兴有道。你们联手而动,互为唱和,重整山河,只在今日。那时,你年大将军不但可以超脱苦海,还将成为龙骤虎啸,震古铄今的伟男子、大丈夫!此事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挑起这副重担了。
年羹尧摇着头说:“不不不,皇上是我的恩主。无论皇上怎样待我,我都不能起了叛离之心,也不想让天下人骂我为乱臣贼子!”
汪景棋知道,九爷的话没有击中年的要害。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写了几个大字:“年大将军,请看,这是圣祖皇帝的遗诏原文。本来是‘传位十四子’,有人却增加了两笔,便成了‘传位于四子’。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为君的真谛,隆科多的‘功’与‘罪’也全包括在这两笔之中!”他一把将纸条撕掉又说,“年大将军,你是熟读史书的。你不会不知道,历史上凡带‘正’字的皇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金朝的‘正隆’,‘正大’,元朝的‘至正’,明朝的‘正德’都概莫能外。就‘正’字本身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以拆为‘一一止’。”一止者,一而即止也!你能高举义旗,正是应天顺人,挽救大清,也是最光明、最堂皇之举,又何虑身后无名,更何虑有人说长道短呢?”
汪景棋不愧是个作乱谋权的“专家”。他把这个编出来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义正辞严。他的话使年羹尧不得不信,也不容他再有别的想法。年羹尧两腿一软,便跌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掩面,低声说着:“我不信……不信……这事情太大,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你们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刘墨林回到年帅大营时,天已将晚了。他是协调大营军需的参议道,无需通报,便可直入。可是,他刚踏进大帐,就发现了这里的反常。大帐里没有了平日的肃杀之气,却是灯红酒绿,觥酬交错。大将军居中高座,他手下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以及一些下级军官们,一个个全都喝得醉意醺然,言语颠狂。看年羹尧和他手下人的神气,好像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刘墨林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尧报告了几件事情,就借口身上太累,辞别年大将军,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参议府。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写奏折。因为皇上有话:年羹尧那里的情景,事无巨细,必须三天一报。今天看到的这件事,是应该立即上报皇上的。他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来到书案前坐定。可突然发现,砚台边压着一张条子,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惊风送鱼雁,夜半三更逃”!
七十五回 刘墨林长笑赴国难 乔引娣清歌别夫君
刘墨林心里陡然一惊,思绪如狂潮奔涌:鱼雁传惊,定是有人在向我报警,提醒我将有事变发生!他回想刚刚在年羹尧大营里看到的情景,确实是让人奇怪:年羹尧素以治军严明著称,而且向有吃酒不许超过三杯的禁令,为什么他们今天一个个全都成了醉鬼?自己进去之前,分明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一见他来到,为什么又张惶四顾,变成了哑巴?年某人为什么害怕见到自己?汪景祺和九爷又在哪里?他们和年某之间有何勾当?难道……不好,年羹尧要反了!“年羹尧要反了”!这念头刚在刘墨林脑海里闪过,就惊得他冷汗淋漓。但他仔细地想了一下,年某要反,只在迟早,这已是定而不疑的事了,要不皇上派他来这里何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明白这消息真实与否,并且尽快地报告给皇上。刘墨林把自己的小奴叫了过来,这孩子原是苏舜卿身边的人,舜卿死了,又跟着刘墨林来到西疆。他粗通文墨,人也很机灵。刘墨林问他:“猴儿,今天都有谁到过书房?”
“老爷,是大营里的一个人,奴才不认识他。他说到这里闲走走,在你书案边坐了一刻就回去了。奴才出去给他泡了茶,他也没有喝。”
刘墨林知道,皇上在年某军中派有细作,既然是年羹尧大营里来的人,就一定知道机密,此事也绝对可信。他匆匆地把自己的奏折和文书包成一个小包,想了想,又在包外写了一行小字:“年羹尧反!”他拉过小猴儿轻轻地说:“好孩子,听话,你必须立刻躲了出去,但不要远离,就在城外等候。”
猴儿果然聪明,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小声地问,“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再问了!这包东西你替我带好,明日一早,你再回来看看。我这里要是没事,你就还来照常当差;假如这里出了事,你就马上到岳帅那里,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猴儿机灵地走了出去。刘墨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心里踏实了。此时他假如想逃,肯定是有机会的,但他却不想这样做。离开西宁并不困难,可是,他能逃得出年羹尧的魔爪吗?与其将来被捉、被杀,还不如就在这里坚守着,他不愿成为背叛皇上的人。回想自己已经走过的前半生,他感到一切都十分满意,也没有留下丝毫的遗憾。苏舜卿死了之后,他一心一意地研读徐骏的诗章,终于让他抓到了把柄。那洋洋大观的诗作里有这样两句话:“明日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他给皇上写了一封密折,说徐骏这是缅怀前明,其心叵测。他知道,皇上正在大兴文字狱,要处置一切敢于反抗的人。只要这封密折到了皇上手里,任他徐骏有天大的能耐,也难保全性命。他的仇,不,他和情人苏舜卿的仇,这一下全都报了!他自忖没有辜负皇上对自己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没作任何对不起朋友的事。哪怕是现在就惨遭毒手,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不出刘墨林的意料,半夜刚到,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汪景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刘墨林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慢慢地坐起身来问:“汪先生,你是来送我走的吗?”
汪景祺手里拿着一瓶毒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奸笑一声说,“不,送你走到这条路上的不是在下,而是你的皇上。这是年大将军给你预备下的送行酒,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派人去请十四爷了,而且要重写大清的历史。可惜的是,你却看不到那一天了。”
刘墨林说:“好,你说得真好!不过,究竟谁胜谁负,还不能由你说了算,因为,你还不是阎罗王嘛,哈哈哈哈……”他放声长笑,接过那瓶“酒”来,一仰脖子,全都喝了下去……
汪景祺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实是去请十四爷了。而且去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这个汪景棋!刘墨林死后不久,汪景祺就来到了遵化,他在这里寻找着接近十四爷的机会。
如今的十四爷,可不是那么好见的。他在孝陵“守陵读书”已经一年多了,还从来没见过外人。但是这里也并非与世隔绝,至少,朝廷的邸报还是他能够看到的,因为他还有个“固山贝子”的名号。当隆科多被抄家的消息传来后,允禵没有觉得丝毫意外,倒是感到十二分的高兴。他对时刻不离身边的乔引娣说:“好好好,这个老混帐终于也有今日!他凭什么当了上书房大臣,不就是宣读了父皇的遗诏,扶雍正坐上了龙位吗?”
乔引娣在一旁劝他:“爷,你操那么多的心干嘛?早先那些旧帐,爷就把它忘掉吧。我们小户人家有句话说:吃饱穿暖就是足,平安无事就是福。奴婢想,万岁让你住到这里,还算是有手足之情的。要是他像对十爷那样,把你发到西口去吃风喝沙,那可怎么受?奴婢就是能跟去,也替不了爷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允禵见她这样,也不禁心酸:“哎,你这是何必哪!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早就不想这回子事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允禵哪能说忘就忘。隆科多先是抄家,接着又是交部议处。很快的,又下了圣旨,让他到西疆游牧部落去商议划分疆界的事。圣旨里还说,“若该大臣实心任事,诚意悔过,朕必宽有其罪”。可是,事隔不久,就又有旨意,切责隆科多“包庇鄂伦岱和福尔等,意欲网罗党羽,招降纳叛”。允禵一见这个上谕,可不能置之不理了。福尔是他过去领兵时的心腹大将啊,怎么也把他给拉扯进去了呢?他想打听一下,可身边竟然连个可问的人都没有。偌大的陵园内,虽然有几十个宫女太监。贴心的却只有引娣一人。外面也有百十个侍候的兵丁卫士,可他们全是内务府派来的。三个月一换,还没认出模样,就换班走了。常在这里的,只有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个管事。不过他们却和自己一样,被关在这个活棺材里,什么也不知道。
转眼间,七月过去,八月也过完了。引娣见十四爷心里烦闷,便出了个主意:“爷,皇上前日让人送来了两坛子酒,爷何不带上奴婢,登高一游呢?”
允禵高兴了:“好,还是你知道心疼爷。就依你,咱们上棋盘山弹琴吃酒,登高赏秋去。”
这里正在说着,外面钱蕴斗走了进来禀道:“回十四爷,京里来了人,是十三爷府上的太监头儿赵禄,他想见爷呢!”
允禵傲然他说:“不见,不见!他有什么话,让你们转告我也就是了。这样,只怕我还少担点嫌疑呢。”
钱蕴斗陪着笑说:“爷,不是奴才不听您的。十三爷让赵禄带了信来,还有几坛子新糟的酒枣,奴才叫他们抬进来,爷尝尝可好?”
允禵勉强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去叫他们进来。”钱蕴斗刚要走,又被允禵叫住了,“慢,你们也来几个人在这儿看着,难道你就不怕我和他说了什么私房话。”
钱蕴斗连忙陪笑说:“爷多心了,十三爷派来的人,奴才们不敢!”
引娣笑着说,“爷真是的,拿他们出什么气呢?我看钱蕴斗还是有良心的。上回您给九爷写的信,不也是他带出去的吗?内务府的人把他腿都打断了,他都没招。还是后来我逼着他说,他才告诉我的。”
“哼,那不过是周瑜打黄盖,蒙了曹阿瞒罢了!你们女人家,哪懂得男人们的把戏!”
说话间,赵禄进来了。他走过来就一头跪倒在地:“十四爷,奴才赵禄给您老请安了。”
“起来吧。十三爷身子也不好,还总惦记着我,叫人生受了。”
赵禄一闪眼,看四下没人,便上前一步低声说:“爷,小的实是替八爷送信来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允禵。
允禵狐疑地接过来,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禄忙说:“十四爷明鉴,奴才原先是八爷的人。是康熙四十二年十三爷遭难时,八爷派我跟了十三爷的。要是没有这个身份,我哪能进到这个地方啊。”
允禵漫应了一声,打开那信看时,却不见一个字。赵禄连忙上前小声说:“爷,这是用米汤写的,得用烟熏……”刚说到这里,一眼瞧见引娣进来,他便立刻住了口。
允禵一笑说:“你也大小看爷了。我虽然受禁,哪能没有一个心腹呢?引娣,把这封信拿去,用烟熏了再给爷看。”
允禵见引娣走了这才问:“八哥如今圣眷可好?”
赵禄忙说:“回十四爷,奴才极难见到八爷,就是见了也说不上话。不过,前时听十三爷和张中堂说:不除年隆,帝权不稳,像是皇上要解除年大将军的兵权。”
“哦。”直到这时,允禵才相信了赵禄。他明白,如果他不是八爷的人,这样的话是说不出来的。引娣将信拿回来了,允禵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
九弟来扎,年部事有可为。老狗已前往迎驾,千古成败,皆在吾弟一念之间,万勿自误。切切!
这封信虽无落款,但那熟悉的笔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确实是八哥手书无疑。允禵目光盯着远处问:“汪景祺来了吗?”
“回十四爷,他来了,就住在遵化城里。”
“什么地方?”
“奴才不知道?”
“我怎么见他?”
“八爷说,只要爷能走出陵园,自能见到。汪先生自己是没有办法见到十四爷的。”
允禵却不想让赵禄看出自己的心思。他不出声地笑了笑说:“我早已是心如死灰,想不到外边的朋友们却这样热心,真是让人好笑。你回去吧,谁让你来的你告诉谁,允禵并无它念,情愿终老此地。你们谁也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赵禄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但依他的身份,又能说出什么来?只得叩头告辞回去了。
引娣却懂得允禵的心事,她在一边悄悄地说:“爷,你真的要去见那个汪先生吗?奴婢说了那么多,你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真让人伤心。”
允禵没有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唉,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总得试试这水有多深,看看它有没有机缘哪……”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允禵带着乔引娣和蔡怀玺、钱蕴斗登上了棋盘山。这里是孝陵附近一处观景胜地,又正在秋日浓艳之时。只见群山环抱中,松涛叠翠,泉水泼溅,有说不尽的风光,看不完的山景。但允禵却心神怔忡,无情无绪。乔引娣既希望他见到那位汪先生,又害怕那个是非之人突然来到。看看天色,已经下起了大雨,她多么想劝劝十四爷,请他立刻下山呀!可是,瞧他的脸色不对,张了几次口,又都咽了回去。他们在山上的六角亭中摆上酒菜和瑶琴,吃酒唱曲,一直消磨到天将晚了,也没有任何奇遇,只好快快地回归陵寝。
他们哪里知道,一张大网早已在这里张开了。刚回到陵寝,一队执矛挺枪的军士,就突然闯了进来,带头的是马陵峪总兵范时绎。乔引娣见此情景,早已吓得不知所惜。允禵怒喝一声:“范时绎,你要干什么?”
范时绎一丝不苟地向允禵打了个千回道:“奴才给十四爷请安来了。奉上命和上书房大臣马中堂的手谕,说有人想劫持十四爷。奴才派人在遵化城里搜捕了一天,首犯汪景祺已经擒拿在案。奴才特来禀告十四爷,也想恳请十四爷体恤一下奴才们的难处,往后出门时知会一下总兵衙门,以便派人妥加保护。”
一听说汪景祺被捕,允禵不免吃了一惊。但他久经磨难,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来,却冷笑着向范时绎问道:“是么,天下还有人把我当作奇货吗?真是笑话!这个汪景祺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知。总督衙门还有滚单到奴才这里,说是陵寝这边,还藏着汪景棋的内应,要奴才拿下。不知这里可有人叫蔡怀玺和钱蕴斗的,请爷指示。”
允禵一指钱蔡二人说:“你们要的就是他们俩吗?他们都是内务府派来的,又一向办差用心,还受过皇上的嘉勉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那汪景祺胡乱攀咬?你去回禀你们总督,要他再查一查。这两个人没长翅膀,也不是土行孙,他们跑不了的。”
范时绎却不再说话,回头向军士们一声怒喝:“拿下!”
“扎!”
蔡怀玺和钱蕴斗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出去,范时绎却回身向允是打了个千说:“惊了十四爷的驾了,奴才有罪。但这既是君命,又有上峰的宪令,奴才不敢不遵,请爷宽恕。奴才还有下情,要禀报十四爷。”他的话虽然温存,但语气间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允禵黑着脸说:“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范时绎却不生气,笑模笑样地说:“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龙生凤养,奴才不敢在这里撤野。上边有命,您这里的太监和宫女也得换一换了。”
允禵突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引娣说:“哼,连她们都不放过,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奴才只是遵旨办差,有什么话,请十四爷奏明皇上好了。”
“你们都要换哪些人?”
“回爷,这里的人一个不留,奴才今天就要带走!”
“爷身边只剩下这个乔引娣了,能把她留下来吗?”允禵这话,已几近哀求了。
“爷圣明,旨意上说,‘速将乔引娣等四十八人全部解京’。她是皇上提着名字要的人,奴才不能不带走她。”
七十六回 识大体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报友情
允禵还要再争,引娣却走上前来说道:“爷,用不着求他!”她移步上前,在允禵面前拜倒:“奴婢感激爷相待的恩德,也永远不会忘记了和爷在一起的时光。今日奴婢和爷拜别,料想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有句话,奴婢本该早说,却一直没有这个胆量。今天不说出来,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本并不姓乔,乃是乐户人家的女子。只因母亲与人相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与乔家的。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十四爷已是奴婢的夫君,今日将别,我不能再瞒着您老。奴婢没有他求,只想再为爷唱一支曲子,权作拜别,请爷往后多多保重吧。”说完,她走上前来,支起琴架,边泣边唱道:秋水漫岗,遮不尽碧树凋零蓑草黄!更恰似离人惆怅……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
唱完,她向允禵再次拜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禵气塞心头,他仰首向天,大叫一声:“雍正——胤祯!你这样待承自己的兄弟,能对得起躺在这陵寝里的圣祖先皇吗?”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变后三天,年羹尧接到上书房转来的皇上谕令:“着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即刻进京述职。”九月二十四日,年羹尧向皇上递上了奏报,说已经起程。雍正皇上立刻又下了谕旨说:“览奏甚是欢喜。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将相会,快何如之!”
当真是“快何如之”吗?不!明眼人不难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爷党之间的争斗已经是你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快了。刘墨林突然遇难,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这些都不容皇上忽视,也不容他掉以轻心。年羹尧只是双方争夺战中的一个棋子儿,而且主动权在皇上手里攥着。皇上要他怎样,他敢说不从吗?现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镜、却看不到这个变化,他还是埋头盯着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审时度势。
自从处置了晁刘氏一案,田文镜声震天下。胡期恒和车铭卷铺盖滚蛋,更使田文镜志得意满。哪想,委派张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谕旨,那上面的语气严厉得让人心惊肉跳。皇上问他,“张球是什么人,尔一保再保,是何缘故”?还说,“但凡人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镜一直在走着上坡路,他还没忘记,当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夸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兴奋,又是多么得意啊!可现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简直是头大眼晕,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左思右想,这件事还得去求邬先生帮忙。邬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他,按他说的办才不会出事儿,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让手下人去惊动邬先生,而是轻装简从,亲自登门去拜见求助。邬思道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门。看见田文镜来到,倒有些吃惊:“哟,是田大人啊,我正要去见你,可巧你就来了。让你屈尊降贵,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请坐,来人,看茶!”
田文镜见邬思道满面红光,神情飘逸,不禁羡慕地说:“先生,瞧你这气色,这作派,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呀!”
“文镜大人,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过做官也有做官的好处。你读过《聊斋》,一定还记得蒲留仙说过这样的话:‘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立,侧目视’,这人上之人的滋味儿,也不是谁都有幸品尝的。大人既然来到舍下,我就免得跑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说,我将返故乡,就此告别。但愿来日车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视为路人,对我也‘侧目而视’,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镜一惊,他看了一下已经整好的行装问:“怎么,先生要走?你不在河南就馆了?”
“唉,大人哪里知道,我盼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来我曾想方设法让你讨厌我,把我赶走就完事了。可是,我离开河南,从南京又转到北京,到末了还得回到这里。这次是宝亲王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准我回家养老的。皇上待我如此,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田文镜知道邬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恋恋不舍地说:“先生,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你瞧,皇上给我下了朱批,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奏才好。”
邬思道接过朱批来一看,笑了:“这区区小事,至于你犯了愁肠吗?张球好,你就给皇上写个奏辩;他不好,你就老老实实地认个错,说自己有‘失察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镜说:“邬先生你不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啊!胡期恒到北京后,不定怎么在主子面前说我的坏话呢?年羹尧也不能让我过清心日子。他们这是在找我的事儿啊!”
邬思道开怀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从诺敏一案到现在,你整治了年羹尧多少人?假如不是我在这里,年某还投鼠忌器的话,他早就把你拿掉了,还能让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却要去了……”
“文镜兄,你不明事理啊!你是二十岁就当上县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时,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才从八品熬到六品。可是,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里,你却从六品小官,做到了封疆大吏。这超次的升迁,难道只是让你过过官儿瘾的吗?你要真是这样想,这‘辜恩’二字的罪名,你是绝对逃不掉的。不说别人,连我都不能饶过你。”
田文镜一脸茫然地看着邬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尧就要进上书房。我扳倒了胡期恒,就得罪了年羹尧。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就是不倒,这夹板气让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诉你,自古以来耳目最灵通,也最了解下情的,莫过于当今皇上。你以为是你把胡期恒扳倒的吗?错了!单就河南的事情来说,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达九重。单凭你是绝对不能把他挤走的,你也曾挤兑过我,能如愿以偿吗?”
两人正说着时,毕镇远也找到了这里,他是给田文镜送密折匣子来的。田文镜接过来,先向那个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开来。看着,看着,他自失地笑了笑说:“先生,你不愧是高人,说得一点不错!瞧,皇上在这封朱批中说,张球是个邪恶之人,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骗而不自知的。看来,皇上原谅我了。唉,过去我真是糊涂,放着你这位好师爷不用,还只想把你挤走。现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毕镇远一听这话忙问:“怎么,邬先生要走?咳,你不该走呀!到哪里去找田大人这样的好东家呢?”
邬思道说:“毕老夫子,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绍兴师爷的那块料子。你们不是说我拿的钱太多吗?你看……”他往大柜子上一指,“那上边放的全都是银票,我从田大人处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这里。昔日关云长能挂印封金,邬思道虽然不才,也同样能拂袖南山!”
“先生……”
“你听我说。”邬思道拦住了他,“你那个‘三不吃黑’我已领教了。但我要告诉,只有这些,还不能算是个好师爷,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你还得学会给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多干些实事才行。田大人,毕师爷是个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内混个知府,你能答应吗?”
“这有何难!”田文镜一口就答应了,“毕老先生,今天邬先生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从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钱粮和书启三房师爷全都兼起来。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和邬先生说完话,再和你详谈。”
毕镇远走了以后,田文镜诚挚地对邬思道说:“唉,我这个人,从前确实是器量太浅了。不能容人,心里又放不下一点事儿。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报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风气能让人干好吗?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权势;可得罪了他们,你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邬思道架着双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过了好久,他才长叹一声说:“唉,何尝你是如此,就连当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什么,什么?你……”
“你没有看到吗?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他就要得罪几乎所有的人哪!当年,皇上在藩邸时,就曾以‘孤臣’自许,如今,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别看他高坐在龙位之上,其实他也是在荆棘中一步步地走着啊!正因为皇上自己是孤臣出身,是在饱受挤兑、压制之中冲杀出来的。所以,他才最能赏识孤臣,保护孤臣。甚至,谁受的压力越大,他就越要保护谁。”
田文镜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但他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邬思道问:“文镜兄,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呢?是寻常巡抚,还是一代名臣?”
田文镜瞠目结舌地说:“先生取笑了。我这样辛辛苦苦的所为何来?我当然是想做一代名臣了。”
邬思道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密封完好的奏折来,含着微笑推到田文镜面前。田文镜觉得诧异,忙要去拆,却被邬思道拦住了:“哎,别拆,别拆!一拆它就不灵了。”
田文镜鄂然地看着这位既神密又可亲的人,却听他笑着说:“中丞大人,你既然想做个名臣,在下就送你这件功名。你只需在封皮上签上‘臣田文镜’四个字,再加上你巡抚衙门的关防就行了。别的你一概用不着去管,我保你自有效用。”
田文镜怀着狐疑,盯着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问:“先生,这不是平常的事情,这是呈给皇上的奏折呀!万一皇上问起来,而我却是一问三不知,那不就露馅了吗?”
邬思道笑笑说:“我岂肯误你!你必须今天就把这折子发出去。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将会留下信来,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老实说,这份折子,我化费的心血最多。原来并不想给你,是想让李卫小朋友得点彩头的。今日咱们有缘,就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你好了。你要是信不过,就请还给我;信得过,就请立即以六百里加急拜发。”
田文镜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他拿起那份奏折,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竟不知怎样才能说清自己的心思:“先生,我……我告辞了……”
第二天,邬思道吃过田文镜专为他设的送行酒,一乘大轿把这位“帝师”送上了回乡之路,跟在田文镜后面的毕镇远说:“大人,邬先生叫在下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封留言,上边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主之谊,临别代写奏折,题为“参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十二大罪”。此折上达天听之时,即为年羹尧势刀崩溃之日。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吾此举并非为君任上之情,乃报昔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请君细思之。
邬思道顿首再拜
田文镜看了大吃一惊:大觉寺?哦,原来是他……田文镜的思绪回到十七年前那个惊风黑雨之夜……
田文镜和李绂两人在黑风黄水店遇难,并被四王爷胤祯搭救。他们俩辗转来到北京,要参加今科的贡试。因为城里早已人满为患,他们便借住在大觉寺里,这天夜里,北京城大雨滂沱,一片漆黑。一个像是被人追赶的瘸子,奔命挣扎着来到大觉寺山门外边。他浑身精湿,还正在发着高烧。惊恐、疑惧、奔波和劳累,已经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刚到寺院门口就一头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了。和尚们将他抬进寺里,用姜汤灌,金针刺,他都全然不知不动。可是,就在这关口,却有一队兵丁闯了进来。他们一见这个倒在地上的瘸书生,就要动手去拉。正在这里攻读的田文镜和李绂,见此情景,站出来喝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像是头目的人走上前来,张牙舞爪地说:“去去去,几个臭举子,也想管爷们儿的事?这是个受到朝廷通缉的逃犯,我们要带他回去!你们都给我滚开!”
田文镜平日就爱打抱不平,他站出来说话了:“不对吧?他明明是个残疾人,怎么可能从大狱中逃出来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哪知,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那位军爷上了火:“嘿嘿,想挡道儿吗?你小子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看它结实不结实,再问问爷们儿是哪个衙门的?爷看你一定是吃饱了撑的,给爷靠边站着去!”
李绂见他们这么不讲理也生气了,他站出来问:“请问:你们有顺天府的拘票吗?”
那人更是无礼,张口就骂上了:“去你妈的,老子拿人从来就用不着顺天府管!你再多管闲事,小心老子将你也一并拿下了。”
田文镜上了倔劲,他上前一步说:“嘿,新鲜!你们既没有顺天府的传票,就是私意捉人、草菅人命。要知道,这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是北京!天子脚下,帝辇之旁,有规矩也有王法,怎能容你这样胡来?拿出顺天府的传票来,你们就提人;拿不出顺天府的文书,你们就从这里乖乖地走开!不然的话,我就要诉之官府了!”
吵吵闹闹之中,惊动了庙里的和尚,也惊动了在此用功的举子们。大家一拥而上,把这几个兵痞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又七言八语,说个不停。人人都说他们无理,也人人都为那个瘸子叫屈。庙里的主持也出来了,一问之下,这几个人果然没有顺天府的拘票和传票。他们见犯了众怒,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兵丁们走过之后,举子们再看那瘸书生时,只见他早已奄奄一息了。后来经众人多方救治,才渐渐醒了过来。说起夜里兵丁追杀之事,瘸书生感激不尽。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犯,对前来追赶他的人,却只字不提,对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更是讳莫如深。天刚发亮,同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了……
这件事,田文镜知道的并不完全。其实,邬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杀,还是因为金府的事。邬思道的姑夫金玉泽和凤姑的丈夫党逢恩投靠了八爷,要拿邬思道去领功。后来,兰草儿帮助他逃出了金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觉寺,又昏死在这里。最后救了他的是性音和尚。而他所以要救邬思道却正是奉了四爷胤祯的命令。从此以后,邬思道就成了四爷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为四爷终于登基为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向当年在大觉寺仗义执言的田文镜说出了真相,也表示了谢意。他假如不说,田文镜哪能想得到这些呢?
田文镜终于明白了!邬思道不计较他说长道短,更不惧他的挤兑,定要到他这里来当师爷,原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这是在保护他田文镜,也是要成全他这个孤臣呀!怪不得邬思道那么能耐,那么自信,又那么的见识深远。他的确是个奇才,也早就应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令人庆幸的是,他也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师爷毕镇远走到近前说:“东翁,昨天夜里,我曾与邬先生彻夜长谈。他的学问,他的才智,都是一般人难望项背的。据我看,他真可称得上是一位绝代杰士!他能在皇上身边多年,参与了那么多的纠纷和争斗,又能够全身而退,实在是古今罕见!“大人,你没有能留住他,不是你心意不诚,而是他不得不走啊!他给你留下的又岂止是一封奏折?他留下的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你放心吧,邬先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误你的。”
七十六回 年帅痴奉召进京来 张相智笑谈夺兵权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他的扈从回到了北京。他其实并不想回来,九爷和他商量的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所以,他想尽了办法,一再拖延着。先是奏请皇上要“稍延几日”,说他要在西宁处理大军越冬事宜。皇上立刻发了谕旨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之事有所筹措”,年羹尧想不通,这是应该在西宁办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换了个理由,说自己病了,请求宽限几日再上路。雍正一见这奏报笑了,好嘛,想装病,那好办。他马上下令,让太医院派出十名御医,星夜兼程地赶到西宁,“给年大将军瞧病”。这一手真叫绝,年羹尧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可以说,他已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非要立刻回京去见皇上不行了。
年羹尧并不害怕回京,他有什么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来的主仆情谊,君臣情谊,是亲人之间的感情啊!不错,最近一段时间来,情形有了变化。有一些胆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状,甚至说他“不是纯臣”。光是这话,也吓不倒年羹尧。是不是纯臣,不能光由别人说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辩解。他觉得,只要把话说到明处,该认错的认错,该解释的解释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烟消云散的。也许还会有人告他和九爷勾结,但这事是要有证据的。他和九爷之间,只是商量过几次,并没有付诸行动,谁又能知道底细?不好说的,只有刘墨林之死这件事。刘墨林在皇上那里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刚到西宁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身为大将军的年羹尧难辞其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说清楚,刘墨林是怎么死的?刘死后自己采取了哪些办法来缉拿凶手,又为什么没有拿到。年羹尧知道这件事是逃不过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认个“保护不周”的错,还是主动地承担一些罪责更好呢?
年羹尧迟迟不想动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说白了,他是在等待!至于等什么?他却说不太清。也许是等着看看八爷能不能把十四爷救出来?也许是想看看皇上为什么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好在进京前未雨绸缪。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模模胡胡、蒙蒙胧胧的事,却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让自己心里不踏实。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不想马上去见皇上!皇上那阴鸷刻薄的性子,那事事计较的挑剔,让年羹尧觉得压抑,觉得心寒!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敢抗旨不遵,也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到北京。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就到紫禁城递了牌子,说要请见皇上。凭他的身份和资历,凭他的圣眷之隆,他觉得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皇上会马上停下别的事情,亲切地接见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碰上了个不大也不小的钉子。太监回来说,皇上正在忙着,让年羹尧先去见见张廷玉。年羹尧只好去找上书房,不料刚走到半路,又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说张相不在这里而在军机处,有事你到那里找吧。年羹尧没法,只好再拐到军机处来求见张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来到门口,就又被挡了驾:张相正在见人,请稍候。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真想就这样闯进去,看你们敢把我这大将军怎么样!可是,他刚要抬脚,却一眼瞧见这里立着一块铁牌子,牌子上皇上亲笔书写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他愣在那里了,进是不能进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来,只好站在风地里干等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才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新任的直隶总督李绂。年羹尧认识他,本想上去说说话。可是,侍卫在一旁催上了:请大将军快点进去,张相忙得很,马上还要进去见驾呢!好嘛,两次进京,上回是满朝文武迎出几十里,皇上亲热得如同自己的家人。这次进京,却看到了这么多的冷眼,受到这么明显的冷遇,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廷玉一见年羹尧走进来,倒是十分亲切:“亮工来了吗?快,到这边来坐。昨天听说你来了,我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是,却有人来与我谈事,而且谈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没有一点自主,每天都在这里与人打擂台。”
年羹尧并没把这位相臣看在眼里。论官职,俩人都是一品;论爵位,年羹尧着一级,张廷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当然不肯行什么礼,甚至进来之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张廷玉。他以几乎是嘲讽的口气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这不,刚和别人谈完,我就来了。告诉你,我也同样是招人讨厌的呀!”
张廷玉似乎对他的牢骚并不在意,仍是亲切地说道:“唉,你瞧北京这天气,刚入冬就这么干冷。亮工,你昨天夜里休息得还好吗?”
年羹尧笑着说:“廷玉,你觉得冷吗?你们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敢说,你既然没去过我那里,就没见识过真正的寒冷。现在的西宁,早就埋在雪窝里了。而且从现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们粮食不够,烧柴也不足,叫兵士们怎么过冬呢?别看没有敌人包围,可没吃没烧的也照样能困死人!张相,我请你多替军士们想想,有机会时,也请在皇上面前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张廷玉说:“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边送上来的驿报,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是吗?”
“确实不错,雪大得连军粮都运不上去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年羹尧自以为是在这里闲谈,哪知,话刚出口,就被张廷玉抓住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说得真对。北京人也吵吵着冷,可哪里知道下边的苦啊,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了。所以,皇上才想把兵士们调开一些。嗯——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撤回陕西;魏之跃调防川南。皇上说,这叫做以军就粮。开始时,我还不明白。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懂了,皇上真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听了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借冬季缺粮来调走我的部队吗?这样一来,我这个大将军岂不变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爷曾经感触很深地对他说:别看你如今圣眷正隆,可是你已经走到尽头了,九爷这话果然不错!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个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个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这样。拆散部队,调开主力,这就是个信号,也让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阴谋。一阵凉意突然袭上心头,看来,皇上就要杀掉他这只老狗了。
年羹尧后悔,既后悔不该回来,又后悔不该对张廷玉说那番话。咳,今天真是大意了。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却没想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自己刚刚说过了外无仗打,内无粮草的话,现在,收是收不回来了。听张廷玉这话音,自己的三大镇兵力,全都要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血本,哪能轻易地就交了出去?与其我向你交出军权,何如把军权再交还给十四爷?他思忖再三又说:“唔,这样恐怕不大好吧。把我们的兵全都调散,来年春天,万一罗布叛军卷土重来,我们就将措手不及了。再说,这样大的事,我得回去亲自处置,才能保得不出乱子。”
张廷玉心里明白,年羹尧的话只是一个藉口罢了。但他却并不点破:“那也好。不过,这事要改变,还得请示皇上。皇上今日斋戒,还要去拜社稷坛,未必能抽出空来见你。你先回驿馆好了,皇上有空,就随时召见;不然,就得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会见你的。”年羹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垂着头,唉声叹声地走回了驿馆。
送走了年羹尧,张廷玉进到大内来见皇上。他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里面传出皇上训斥人的声音。张廷玉走进去时看到,挨训的正是穆香阿他们几个侍卫。张廷玉知道,这十名侍卫都是原来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当时,皇上对他们抱着很大的希望,想让他们既能监督九爷允禟,又能看住年羹尧。不料,他们却不争气,还没到半路,就被九爷用银子买通了。到了西宁又被年羹羹尧吓得半死,全都变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万万没有想到,穆香阿他们会这样的窝囊。在年羹尧进京演礼时,这些侍卫被当作仪仗队,走在队伍的前边。这是僭越,是非礼,是给皇上丢人哪!所以,年羹尧回西宁时,皇上不但没有让他们再跟着,反而把他们几个撂到一边了。几个月来,既不派他们的差使,又不给他们好脸色,今天要不是年羹尧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启用他们,还不会叫他们进来呢?对付这几个侍卫,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那还不是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呀。
张廷玉刚走进来,就听雍正恶声恶气地说:“朕算什么皇帝,年羹尧才是你们的主子呢!如今他回来了,就住在驿馆里。你们要拍马屁,现在机会正好,快去吧!”
穆香阿连连磕头说:“皇上明鉴,奴才等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自外于皇上啊!奴才等在年大将军那里时,确实没听见他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瞒着的。皇上刚才提到奴才等给他摆队的事,那不是奴才愿意干的,奴才们也是没办法呀!皇上让奴才给他当差,听他的节制。他的军令又那么严,奴才们敢不听命吗?求皇上体恤奴才们的难处和苦处。”
雍正瞧了一眼张廷玉说:“廷玉,你来听听,他们还敢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到他军中学习,一来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想多栽培几个人才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要你们看到年羹尧有什么不是处,就向朕报告。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是一边给他当差。一边又给他当奴才。替他摆仪仗之事尚可饶恕,听说还有人给他提便壶,真是荒唐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点!还敢说什么‘没有自外于皇上’,‘没有辜恩负义’,难道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穆香阿等不敢出声了。
雍正问:“年羹尧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后帐,做为自己的侍妾,此事有也没有?”
“回万岁……有的……”
“他与九爷以主仆之礼相待,有没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边,知府以下远接高迎,敬如上宾,这事儿有没有?”
“这个……奴才们没有亲眼瞧见。不过,这些亲兵从外边回来后,见人就吹,奴才们倒是听到过。奴才觉得,他们不过是耍骄兵悍将的脾气,仗了年羹尧的势力,作福作威罢了。所以只劝说过年羹尧,却没向主子报告。奴才们现在知道错了,求主子宽恕。”
“说得轻巧!”雍正张口就驳了回去,“你以为朕就听信你们这些屁话了吗?对你们几个,朕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用这样的心肠来事君,朕真是担当不起。快滚吧,回去好好侍候你们的大将军才是正经。别在这里让朕看了恶心,滚滚滚,都给朕滚了出去!”
十名侍卫被皇上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廷玉上前来说:“主子既然让你们去见见年羹尧,你们去一下也好。他总是带过你们,他回京来述职,你们知道了却不与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卫们喏喏连声。雍正又说:“朕把话说到前边,他既然是你们的主子,朕今天这话,你们就赶快学给他听。他手里有的是银子,不像朕这样小气。”
穆香阿连忙说:“主子圣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经经的满洲人,怎么能那样做呢?皇上就是给奴才们十个胆子,奴才们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求皇上给奴才们一个机会,断不至于再给主子丢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说:“你们都听清了:年羹尧为国家建立了功劳,朕并没有叫你们去刻薄他。至于敢不敢向他透风,全在你们自己了。朕恨的是你们的心,是你们没有把心放在朕这里。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说:“这些人说来也都是亲贵子弟,祖宗还都有血战功劳的。可是,你瞧他们,一个个竟成了花花太岁!真真是气死人了——唉,不说他们吧。廷玉,你见过年羹尧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详细地报告了他和年羹尧的谈话,最后又说:“万岁。看来,年羹尧很不同意以军就粮的主张。他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没有马上答复。臣细心地想了一下,这样做是有些不妥之处,一来,明春如果部队需要重新集结,往返折腾,化费太大了些;而且,这样做,好像专门为了撤掉年羹尧似的,也容易引起误会。”
雍正想了一下说:“不立即把年的军权解除,朕怎么能放心呢?汪景祺和蔡怀玺他们要劫待允禵,总要有个去处吧。汪景祺是从年羹尧军中来的,朕能断定,此事与年定有重大关系。再说,允禵也不是个平常的人,他不去找年羹尧,难道还会去落草为寇吗?”
张廷玉说:“皇上的担心不无道理。据臣看,年和汪之间,只能说是有些连系,并没有挑明;或者虽然挑明,年某并没有认承什么。这件事,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审明以后,才能完全定下来。所以,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应该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爷的事情虽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后,才能作出决断。但因此就把年羹尧留在京里,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朝廷不能只凭臆断,就扣下了年羹尧这样的大臣。不管他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实来说话。没有证据就扣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妥当的。皇上要他回来述职,他开始时有点推诿,但后来总还是应召回来了嘛。今天年羹尧的话,倒是给臣提了个醒儿。与其调兵,不如调官更合适也更容易。臣以为,眼下就把年的三个都统全都调开,调得远远的,然后再由岳钟麒保举几个人来接替。这样年手中的兵权,实际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七十八回 帝心变难坏大将军 责言切惊煞岐路人
雍正想了想,竟不禁拊掌称善:“好,你这个主意好,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就按这个办法,你回去就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出调令,晚上让朕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发出去。”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临走前又回头对皇上说:“万岁,年羹尧眼下只是涉嫌,而没有证据。请万岁在和他谈话时,给他留下身份和体面。”
雍正点头答应,回头叫:“高无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驿传旨,着年羹尧即刻进见!”
十一辆骡车和一队骑兵,行进在漫长的黄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风,挟着沙土,也挟着路边的残雪,卷起万丈狂陇。它肆无忌惮地咆哮在原野上,汇集在黄土道上,把骡车和这一小队骑兵裹在一片迷雾之中。绣着“征西大将军年”的军旗,在狂风中嘶号着、挣扎着。单调而枯燥的马铃,不断地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敲得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车轮辗过冰河时,才有一阵坚冰破裂的声音传进车厢,多少给了人一点生气。
这是雍正二年的腊月二十,年羹尧离开京城已经十天了。这次奉诏回京,住了足足两个月,皇上却只接见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说明了皇上态度的明显变化。年羹尧忧心忡忡,疑虑万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皇上第一次传见,是年羹尧刚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报告了西线布防和大军越冬的事,说得很详尽,皇上也听得很仔细。当年羹尧说到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时,皇上频频点头:“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爷是马背上的皇帝,朕是书案边的皇帝,而张廷玉只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我们的看法可能不对,也都不可取。叫你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依着你,一兵一卒都不调,这样你满意了吧?你是朕身边的诸葛亮,你不替朕分忧,还让朕去指望谁呢?”年羹尧觉得,皇上这话,似乎是发自内心,可又有点让人不踏实。
第二次皇上接见,就大不一样了。皇上一见面就训斥他:“年羹尧,你不够聪明啊,事情怎么能这样办呢?朕上次见到你时,就谆谆嘱咐说,让你管好军队,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你怎么不听呢?”
年羹尧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鉴,奴才是懂规矩的,不敢无礼非法。”
皇上冷笑一声说:“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的哥子年希尧在广东胡作非为,他竟敢拿着你的信关说人命大案!孔毓徇这个人你没有见过,他可不好惹呀,当年先帝在世时,还要让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该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儿,他要说人情也不该说到孔毓徇面前。希尧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得孔毓徇递上来的是密折,让朕压下来了。朕告诉孔毓徇,要他不要牵连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发,那不是满天下全部知道了吗?到那时,朕就是想护你,怕是也护不了的……”
年羹尧为皇上的责备深感不安,但皇上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随和,他又是让太监送参汤,又是留下自己共进午膳。末了,皇上还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咛:“你不要为你哥子年希尧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队的嘛。民政上的事,你放开不管不行吗?朕告诉你,那里面是乱麻一团,人事纠纷更是搅得分不清谁是谁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后,只能是打不到黄鼠狼还惹得一身骚,何苦呢?”
皇上这次接见以后,又把年羹尧放到一边了,而且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问。好不容易又传旨进见了,却是要给他送行。雍正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过,不会太久的。明年如果没有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还管军队,你要是想换一换,那就到上书房来好了。你是位儒将,放到哪里都能得心应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尧当然也说了不少感恩的话:“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当。臣一走要为皇上殄灭了罗布残余,再镇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报主子之恩。臣并无他愿,只有替皇上分忧,死而后己!”
雍正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说得好,说得好呀!‘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诸葛亮的抱负嘛。不过,你也不要把功劳一个人全都挣完了。那样,别人没了机会,就会怨恨你的。比如岳钟麒,你何妨不留给他一件两件呢?让他也上前线试试,他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临别时,雍正亲自送到门外,拍着年羹尧的肩头说,“你好自为之吧,朕盼望你能成为一代纯臣。纯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如诸葛武侯和岳飞那样的人物,自古这样的纯臣是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听闲话,就是听到了闲话也不要怕。人们不是常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吗,听了闲话就生气,就起疑,那你还过不过日子了?”雍正说完又哈哈大笑,“来呀,抬过大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当时,年羹尧激动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上这是话中有话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当世的诸葛亮”。照此演绎下去,那么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吗?
这一发现,让年羹尧出了一身冷汗。坏了,我办了个大蠢事,我怎么能自诩为诸葛武侯呢?皇上本来就是个刻薄刁钻、猜忌多疑的人,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把他当成阿斗,他又怎么可能听任我的摆布呢?我这不是把自己推上断头台吗?哦,我明白了,这才是皇上召我回来并且滞留京师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歹毒,让人莫测高深,也让人防不胜防啊!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十万大军还在自己的手中。好,这就是本钱,这就是可以威慑皇上的力量。有了这十万精锐,“阿斗”就不敢对“武侯”下毒手,我就不会成为当代的“岳飞”!皇上答应说,不调我的一兵一卒,那并不是他不想调,而是不敢调!这是我年羹尧带出来的兵,谁要是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弟兄,他们是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只需我一声号令,他们就将闻风而动,没有任何人能够弹压得住、招抚得了!我现在终于看清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师,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这几十天里,张廷玉一定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抚将军们为他出主意。但他们议来议去的结果,还是不敢动我年羹尧一根毫毛!说这是放虎归山也好,说是欲擒故纵也罢,你们却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敢夺了我的兵权!一丝冷笑,从年羹尧的嘴角泛起。常言说,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想当年,我就是靠着一杆烂银枪杀稳了康熙爷的江山,杀稳了雍正皇帝的宝座,也杀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就能夺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禵,是允禩,哪怕是九爷这样的人,也未尝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马车一阵颠簸,惊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尧。出京才刚刚十来天,他就像是老了二十岁一样,花白的发辫变得散乱了,满是皱纹的眼角也有些发暗,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忧郁和茫然。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看着苍黄的天际,和偶然从身边掠过的茅草。和年羹尧对面坐着的桑成鼎看见他一个劲地舔嘴唇,料是渴得厉害,便从座位下的水壶中倒了水送给他:“军门,你将就着喝一口吧。这十来天里,你一直这样,老奴不放心呀。有什么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吗?好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出来,也许就会好过一些的。”
年羹尧吃力地摇摇头:“桑哥,我不渴,你先喝吧。实话说,心事我是有的,也不想瞒着你。一句话,皇上变了心,他在疑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惹怒了皇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过得了这个关口。”
桑成鼎端着的水碗一晃,水泼洒了出来。他愣怔了一下说:“不至于吧?皇上这次为你送行,不是安排得很客气吗?坐的是八抬大轿,马中堂和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要我说,任他是哪一级的总督,也没有这样的风光排场啊!你这次回京是述职,自然不能同上回相比,这你要心里有数,咱们不和别人比不行吗?”
“别别,你别再安慰我了。我心里明镜一样,回头我会向你说清楚的。你看,咱们这车子后面,还跟着十名侍卫,他们也和我一样地坐在车里。桑哥,原先你见到过这情景吗?他们敢这样放肆,和我一同坐车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沿途的官员们,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们在客客气气之中,又像有着难言的苦衷。这其中的冷热炎凉,是用不着细心体味就能知道的!”
桑成鼎叹了口气说:“是呀,是呀,这情形在刚到北京时我就感觉到了。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像是冷冰冰、凉嗖嗖的。大将军,你打算怎么办呢?”
过了好久,年羹尧才说:“前途莫测,吉凶难卜啊!桑哥,咱们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年羹尧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实证。
车队走过盐锅峡,年羹尧突然看到一件怪事。驿道旁边,背风向阳的山坳里,一片一片的帐篷连在一起,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毡包。大道上,运粮、运菜、运柴的车队和驮骡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年羹尧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他居然不知道在这里驻着这么大的一支军队,这简直不可思议!按原来的计划,他们今天是要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里发生的事,年羹尧临时改变了行程,让军士们提前在红古庙打尖。他让桑成鼎亲自出马到镇子上去打听一下,看这些冒然出现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年羹尧刚走进驿站,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了。他一手提了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进门来,也不向年大将军行礼,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儿上:“大将军,坐车的滋味儿真不好受,我腿全都坐麻了,这哪有骑马痛快呀。大将军,我知道你这里带的酒多,能不能赏给咱一葫芦?哎,今晚怎么歇到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啊,我已经给打前站的人说了,叫他们多烧点水,想好好地洗个澡哪!”
年羹尧瞧着他这样子就觉得烦:“你给我听明白了,这里我是主帅,我想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用不着你来瞎操心!我不知道,是谁教你了这套本领,竟敢在我这里放肆。你应该知道,我这三尺禁地上是有规矩的!把你的马鞭子给我扔掉,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不然,我叫我的亲兵来抽你几个耳光,让你变得聪明些!”
穆香阿可不想给年羹尧叫真儿,因为他懂得这位将军从来是言出法随的。但他经过皇上的点化后,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年羹尧,也是不可能了。他嘻皮笑脸地扔掉手中的东西,又说:“唉,真是忘性大,离开年大将军时间一长,竟把您老的规矩全都忘光了。我改了还不行吗?刚才大将军问,是谁教了我这本领,哪有人教啊,再说这事儿就是想请人教也请不来呀,您说是不是?我该死,我混蛋,这总行了吧!”话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儿才走了出去。
年羹尧气得没法,可这穆香阿是皇上的亲信啊!眼下这局势,他不能再招惹是非了。外面进来一个戈什哈,呈上来一个黄匣子。年羹尧知道,皇上的密折到了,他连忙打开来看时,原来,这是皇上批转的田文镜的两份奏折。在上边的这一份中,皇上劈头盖脸地问他:“胡期恒这样的东西,竟是你年羹尧要保举的人吗?你想让他当巡抚,真真是岂有此理!”
年羹尧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胡期恒的事,只是一个信号,皇上要动手了!他连忙拿起另一份奏折来,那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他竟然呆在那里了。光是那题目就吓得他心惊肉跳,“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年羹尧强压心跳,看了下去。只见那上面列举着这样的一些事实:从康熙四十八年王子们夺位正烈时起,到雍正登基为帝止,年羹尧怎样与八爷勾结,怎样与十四爷密谋;某年某月,他又怎样不经圣命就潜回京师,与八爷党羽私聚于密室,行动诡密;特别是康熙爷驾崩,十四爷奉诏回京前,年“曾与原大将军王允禵密谈数日,还对手下人说,‘王爷手无寸铁地回去,能会有什么好下场’?”年羹尧看到这里,不禁心慌意乱,觉得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下面还有许多,却都是他插手各省政务的罪行,他的眼前好像爬满了一群群的蚂蚁,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清楚了。
桑成鼎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道:“大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年羹尧吃力地抬起头来,冷笑一声说:“你快来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的朱批。皇上还曾经说过,叫我不要听闲话。既然是‘闲话’,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地送来让我看?再说,有这样的‘闲话’吗?”
桑成鼎接过来,刚一浏览,便吓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再看年羹尧时,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走着,口中还喃喃地说:“好啊,好啊,我总算明白了,也总算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就是皇上的宗旨!他现在政局平定了,用不着我替他卖命了,就要赏我‘莫须有’这三个字了!我敢断定,这个折子,田文镜那杂种是肯定写不出来的,它一定是出自邬瘸子的手笔!皇上要的不是功臣,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正因他邬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隐,皇上才事事处处都听信他的话……邬思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给我来这一手?有朝一日,你犯到我手里时,看我不把你屠了!”
桑成鼎在一旁劝道:“大将军,你得向皇上写份奏辩的折子了。这事不能光让别人说,皇上也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辞。不过,你得先消消气,等心平气和了再写,写完还要再多看看。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错呀!”年羹尧尽力地压制着心里的不满,坐下来给皇上写奏辩折子:“阅读田文镜奏折,莫名惊慌。皇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想先皇升天之日,臣初蒙皇上重用。斯时,宫闱未靖,西丑跳梁。臣不惜生命,参与密勿,赖皇上齐天洪福,夕阳朝乾,终使战事得竣。田文镜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才有此言……”
七十九回 釜底抽薪天威难测 重金赠友未雨绸缪
在旁边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大帅,你这奏折前半段很好,后边的几句话却说得不大合适。你知道皇上心胸狭小,是个最爱计较的人。他见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屈的,定会很不受用的。”年羹尧接过奏折来,把上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四个字拉掉说:“就这样吧。正因为皇上事事计较,我才要写出心里话。你不了解皇上,你越是下软蛋,他就越是要欺负你。可是,你要敢硬顶他,他倒会相信你是说了真话。桑哥,你回过头来想想,史贻直和孙嘉淦,不全是顶出来的英雄吗?”
三天以后,年羹尧回到了西宁大营。岳钟麒亲自率领着一百多名军官,在接官厅恭候年大将军归来。他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一说话就先自笑个不停。年羹尧见他亲自来接,当然也十分高兴。哪知,走到近前一看,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却让他大吃一惊!汝福、玉允吉和魏之跃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来迎接呢?
岳钟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尧的心思,不过他却没有多说,只是按着规矩,率领众人向年羹尧行礼,然后又热热闹闹、风光排场地簇拥着这位大帅回到了城里。进到大帐以后,年羹尧再也忍不住了,他气愤地问岳钟麒:“岳兄,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家夸,墙倒众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儿。九爷今天不来我不能责怪,他身份贵重,而且有他的处境和难处。可是,我手下的这些人也真够混蛋的,他们全都钻了沙,当了缩头乌龟吗?”
岳钟麒一边笑着让座,一边给年羹尧敬酒说:“大帅,您请坐,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亮工兄刚走不久,朝廷就来了旨意,说你这次进京大概要多住些天,叫钟麒来大营暂时主持一下营务。兄弟来到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都按大将军的制度办事,不敢有丝毫走样。他们几位不来,年兄可不能生气,因为他们都奉调离开这里了。临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告别。你先干了这杯酒,闲话咱们有的是时间说。”
年羹尧一听这话就炸了:“慢!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请问岳将军,你怎么可以任意调动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几个大将全部调走?我问你,你把他们调到哪里去了?”
岳钟麒呵呵一笑说:“大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看,你也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们不都是西线大捷后,你亲自保举的人嘛。汝福被调到蔡珽那里,魏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则调到了伊克昭盟。他们不但调走了,而且都晋职为将军,升官了。这都是你年大将军的面子大,他们跟着你,才能有这个福份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说话,我哪有那么大的权?我实话实说,只有福尔一个人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部队带到青甘交界的地方,那里背风向阳,好过冬不是。老兄路过那里时,一定看到了他们。你是大将军,你现在既然回来了,我说过的全都不算数。你要是觉得不妥,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回到你这里来。”
听着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年羹尧觉得心里阵阵发凉。到了现在,他才明白,雍正皇上对他说过的“不调一兵一卒”,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是的,这次确实没调动他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一个也没有剩下!突然,他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恶狠狠地盯着岳钟麒说道:“让我试着猜猜看,眼下大营里新换的三个都统,大概都是从岳将军那里补过来的?或者,你老兄的大营已经移到西宁来了?九爷呢,哦,他也许已经被你‘礼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钟麒仰天长笑:“亮工啊,你连一条都没有猜对。我一个人都没有往你这里安插,九爷也还是住在这里。我并没有拘管他。他今天是身子不爽,可能不会来见你了。至于我本人,那更好说,我只带了我的六百亲兵到你这里,而我的老营还在原来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就请亲眼看看吧,看这些新都统是从哪里来的。喂,你们怎么不上来给年大将军敬酒啊?”
岳钟麒话刚落音,三位都统从外面走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年羹尧的面前。岳钟麒上前来一一引见说:“大帅您瞧,这位叫曹森,这位是德彪,这位吗,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罗。你看,我说的不假吧?有一个我的人没有。”
年羹尧往下边一看,几乎笑了出来。这三个人,一个瘦得像麻杆,那两个却都是大胖子。这些人要是能当我这里的都统,我大营里所有的兵丁都能当将军!但他们既然不是从岳钟麒那里来的,多少总是让年羹尧放了心。他想着,这或许不算是在夺我的军权。况且,汝福他们几个的升迁,也全是应该的。自己倒不能责怪别人,既不能怪岳钟麒,更不能怪皇上。就在他沉思不语的时候,那个瘦得像麻杆似的人,抢先说话了:“年大将军,标下吉哈罗,奉圣命来到大将军麾下效力。大将军不要看标下貌不惊人,但标下却不是个窝囊废。康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乱,标下曾率领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康熙爷圣明,曾经御口亲封标下为‘孤胆英雄吉将军’。从今而后,大将军若有什么指令,标下水里火里誓不皱眉!”
年羹尧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扬,常常受人白眼,这才一见面就先自报家门。年羹尧心里顺了,对他当然就不肯小瞧,便说:“好,既然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本大将军定会一视同仁的。下头的兵如果不听号令,你只管来向我禀报。但我要把话说到前头,你们也都要自尊自爱。哪个胆敢触犯了我的军令,我也是无情的。来,我借花献佛,与三位军门共饮一杯!”
岳钟麒在一旁笑着说:“好,我这就算是当面作了交代。年大将军今日一到,我也该回去了。今天这酒,既是给年大将军接风,也算给我自己饯行。哈哈哈哈……来,大家都举起杯来,共敬年大将军。也共干一杯同心酒!”
直到这时,年羹尧的心情才稍稍好转。岳钟麒既然愿意回去,兵权就仍旧还在自己手中,别的什么事,以后自可慢慢说清的。他这一路实在是累了,也乏了。众人敬酒,他就来者不拒。一场酒宴下来,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跄跄走出宴会厅时,却迎面碰上了九爷允禟。年羹尧连忙上前见礼问道:“九爷,你怎么才来?酒都吃完了!”
“是吗?我还敢来吃酒吗?”九爷咬着牙说,“告诉你,我正在预备后事。既预备自己的,顺便,也预备着你年大将军的。”
“九爷,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不要紧,过不了几天你自会明白的。知道吗?你已经被夺去兵权了。”
年羹尧摇摇头说:“九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还是大将军吗?”
允禟连声冷笑着向外面走去,回头对年羹尧说了声:“韩信,大清朝的韩信!”
年羹尧吃惊地看着九爷,他已经走远了,但他的话却一直震响在耳边。韩信,难道我果然是死在汉刘邦手中的韩信吗?
九爷的预言,被可怕地证实了。几天后,还没有把虎皮交椅暖热的年羹尧,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谕旨。皇上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厉了,“……年羹尧,你在红古庙写的奏折,朕看了不胜骇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还是杀人过多,让恶鬼夺去了你的魂魄……”
这话是年羹尧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皇上还说,“……朕将田文镜的折子发给你看,是要启发你的天良,让你从此敛去锋芒,做个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岂知你却大放厥词,丧心病狂乃至于此,真让朕大失所望……”
看到这里,年羹尧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当奴才的挨主子的训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随雍正这么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训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脸色?他就是这么一个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尧坐不住了,“……尔奏折中本应写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错写成‘夕阳朝乾’。一字之差,轻慢之心,溢于言表矣……”年羹尧连忙把皇上发回来的奏折原件翻出来,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颂词,是说皇上勤劳国事,无分昼夜之意的。自己怎么却一时糊涂,写成了“夕阳朝乾”呢?在给皇上的奏折中,写了错别字或者用错了词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关键地方写错用错,那更是不得了,少说,也能发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按说,年羹尧一向以儒将自许,是不应该出这种错误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气急了,气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笔误。要在过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兴时,这其实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骂他个糊涂,怪他太过粗心。但,现在自己已经不得势了,还敢这么想吗?他知道,光是这一字之错,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么说也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谅解的。
继续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说,“尔既然不许朕‘朝乾夕惕’,则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许与不许之间。”
这就是说,皇上原来封赏过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愿,也全都付之东流了。
果然,雍正说,“朕已下旨给岳钟麒,征西将军之职由他接替。看来,尔也当不起这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印信。”
这就是说,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将军”一职就被撤了!到了这时,年羹尧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朱批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尔放心,朕断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尔也要成全朕,火速启程回归。你那里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疯!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国法在呢!”
年羹尧捧着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个时辰。他想再写一份辩折,可是,他知道再写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速回归,他敢不从命吗?桑成鼎来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击倒了老树,一蹶不振,再也没了力气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黄梁一梦,黄梁一梦啊!”便失神地走出了军帐。
天色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大块大块的云层聚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塞外肆虐的狂风,卷起了怒涛翻滚似的风沙。门外铁旗杆上那面写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也仿佛不胜其寒,在风中籁籁地发抖。年羹尧知道,那个曾经纵横疆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再也回不来了。这面作为历史见证的军旗,也将随之消失,而且永无展现之日!他悄然转回军帐,见桑成鼎还在这里,也还是默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声对桑成鼎说:“桑哥,你不要觉得奇怪,这事是迟早总要发生的。急也没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说是为皇上立了大功,但谁要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办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难过。你看我这官当的容易吗?拼死拼活不说,辛苦了大半辈子,图的又是什么?看看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头发,看起来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现在我们总可以解脱了,也没有留下什么憾事。我们钱挣足了,官也当够了。慢说皇上还给我留了个杭州将军的虚名,就是贬家为民,我这辈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儿。皇上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一定要……”
年羹尧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桑成鼎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全是银票。桑成鼎大约一数,足有七八十张,每张都是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大票,总数有七八百万两哪!他眼盯盯地看着年羹尧说:“二爷,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这样做,让我在死后怎么去见我们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们两家世代相依,我才要这样做啊。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皇上要对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们全家谁也逃不过这场灾难!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现在她们之中有两个已怀了身孕。”年羹尧压低了声音说,“今晚你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我派兵送你们到山西境内,你在那里把兵丁们打发回来,然后就远走高飞。不要投亲,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我如果能过去这道关口,会找到你们的。皇上也许会抄斩我家满门,你千万替我留下一个后代。假如能有个男孩儿,年家的香烟就有人承继了。”
桑成鼎刚要阻止他说下去,就被年羹尧拦住了:“别别,我的好哥哥,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你想让他把咱们全都一勺烩了吗?你想让我给你跪下求告吗?桑哥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桑成鼎抱着那卷宗,好像是抱着一个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泪纵横地说:“二爷,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说,我照你的话办就是……咱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军士闯了进来禀道:“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来到仪门,他说是奉旨来见,还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回头对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声吩咐:“放炮,开中门,摆香案!你这就去告诉岳将军,说等我更衣之后,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钟麒拜发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乘着凛烈的西北风来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钟麒在这封奏报中说:“年羹尧已经俯首听命,交出军权。臣岳钟麒将他亲送至潼关,年亦奉命赶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张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说:“方先生,这盘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输,朕输得起;就像与年羹尧这盘棋一样,朕赢了,也赢得起!”
十三爷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离,瘦成了一把干柴。听了雍正的话,他惨然一笑说:“皇上,这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真多亏了廷玉啊。他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应该受到褒奖。”
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首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发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发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发,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发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发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发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发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发。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发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超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发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发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欲望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发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超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发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八十一回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四座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立刻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发,浊浪滔天,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速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首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访请教。”
贾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处漂泊,哪来的行止住处?有缘自然还会相见,无缘时说又何用?”
范时绎心中忐忑,不敢在这里来硬的,便一笑说道:“那我就只好静候仙长大驾了。”说着领着众人下了酒楼。来到楼下一看,刚才军士通报时说的那位“总督大人”,原来竟是老熟人李卫。早年范时绎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两人曾朝夕相与。可是,如今李卫步步高升,已经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正在发愣,却听李卫身后有人说:“范时绎你这狗才,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范时绎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十三爷允祥正面带微笑站在李卫的身后。慌得他连忙打下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范时绎给十三爷请安。奴才怎么也想不到,十三爷会冒着大雨连夜赶到这里来,这儿离着靠山镇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爷,奴才瞧您的脸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劳累,又犯病了。您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边的李卫接上话头说:“老伙计,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要没有大事,十三爷能这样急着赶来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子范时捷已经升任巡抚了。好嘛,我的这些舅子哥儿们,虽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们家坟头上直冒青气呀!站好了,听十三爷交代差事吧。”
允祥点点头说:“范时绎,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这里的情景我都听下边的人说过了。你瞧,又是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又是身携刀枪的强人,大意不得呀!你立刻将这里的事情和卫士全交给李卫,然后马上跟我回到大营。我要去向十四爷传旨,也想顺便看看他,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范时绎不敢多说,连忙把这里的情景一一报告了。李卫听了后在一旁说:“十三爷,您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后边睡觉去,这里就交给我吧。道士也好,强人也罢,都由我来对付,保管万无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们,我也枉称这‘鬼不缠’的绰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叫来军兵们部置关防守卫的事情。听见楼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闹腾,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
八十二回 李总督救助落难人 黑嬷嬷制服甘凤池
李卫既是个办差机灵的人,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楼上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刚要起身上楼,忽听店外传来一阵哭泣之声,而且像是个老妇人的哭声。他心中一动,这个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够人操心的,里边还没有安置住,外面就有人哭上了。这哭的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单单在这个时候痛哭呢?此时已到子夜,外面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李卫循着哭声来到店外,便见路边上坐着一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哭得正惨:“儿呀……你醒醒……你要是就这样去了,叫娘可怎么活呀……”
李卫上前一步来到近前问:“老人家,他这是怎么了?”
一见有人来问,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哎,好心的大哥呀!我们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这孩子他爹原来在这里开镖局。可我们来投他,却不知镖局为什么被人砸了,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昨天,我们娘俩正到处打听,一条恶狗冲上来,就把这孩子咬了,……他这样人事不醒,可叫我怎么办呢……”说着,她又要放声大哭。
李卫听她说得可怜,上前拉住她劝道:“老人家,你这样光哭怎么能行呢?来来来,你跟我到店里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让孩子喝口水,然后咱们再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还睡得好好的,一说要他喝水,他却突然挣扎起来叫道:“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们快把他打出去……”
李卫心中一颤:这是疯狗病!他急急地说:“老人家,你这孩子是让疯狗咬了,不赶快治就有生命危险!快、到店里去,我有法子为他治病。”
“你……”老妇人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老人家,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是叫化子出身,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吧。”说着,叫过两个伙计来,把小伙子抬进店房放好了,又问:“你们这个沙河店有生药铺没有?快,去找人给我抓药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时来到身边,李卫叫住了他:“过来,我说方子你来写,写完马上去抓药。叫店里预备药锅侍候,这药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老太婆见此情景,一个劲儿地念佛:“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药藏王菩萨,托您的福,让我们遇到贵人相助……”
李卫听她说得伤心,走上前劝道:“老人家,你不要难过,也用不着说那么多感谢的话。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贵人,倒是当过七年叫化子,也学会了一点被疯狗咬伤的救治办法。今天你们娘俩有缘,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我呢?放心吧,这一剂药吃下去,就能保住你儿子的命。先护了心,救了急,以后还得慢慢再治,得要两三个月才能除根哪!”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上喝着酒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都走下来了。其中一位长者,把李卫上下端量了好长时间,不出声地笑了。李卫是何等的精明啊,这群人刚从楼上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役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早认出来了,这个为首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黑白两道上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的大侠甘凤池!今天在这个是非之地,碰上甘凤池,不由得李卫不心惊胆战,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着算盘。自从李卫接下了“捕盗”的差使以后,他们俩早就是老对头了。但李卫看了又看,却没有瞧见那位贾道长。看别的几位那神情,好像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似的,一个个神情沮丧,面带怒容。他想少了一个贼道士,不管怎么说,也总是少了一点是非。
正好,去抓药的伙计回来了。李卫一边吩咐着这药要怎样煎熬法,一边急速地打量着甘凤池的行动。只见他漫步来到近前问:“这小子害的是什么病?你是郎中名医吗?”
李卫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让疯狗咬伤了,我在为他用一个偏方救治。只不过是尽力而已,说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说是什么名医高手。”
甘凤池浅浅一笑说:“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李大人,还有医国之手,在下佩服!今天咱们在这个小镇子上相见,可真有点狭路相逢的味道,不知制台大人以为在下所言对也不对?”
李卫心里一阵紧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甘凤池的徒子徒孙栽到李卫的手下了。难道他今夜是专门来找我的晦气吗?他眼睛向四周一瞟,果然,在甘凤池的身后,站着几个大汉,一个个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样,而且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他也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军校,也正向这边围过来。他心里有底了,便站起身来和甘凤池四目相对地看了好大一会,才突然笑着说:“甘大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贾仙长的马尿,有点晕胡了。咱们虽然打过交道,可并不相识啊。”
甘凤池哈哈大笑:“不敢自夸,我甘某人的眼里是有水的。你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你!这几年,我的徒弟们被你杀了几个,我也是心中有数的。不过,我还知道,你是位清官,也是条汉子,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过不去呢?我一不犯王法,二没有挖了你的祖坟,你却扬言说,早晚要掀了我的‘贼窝子’,你好狠哪!今天咱们既是在这里遇上了,我就要问个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看着甘凤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说:“对对对,你说的事情全都是有的,可这就是我的饭碗子,你叫我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来,究竟想怎样了结这件事情,就划出个章程来吧。”
甘凤池铁青着脸说:“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说,非法无礼的事我甘某人也从来不干。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着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我想见见他。既为他饯个行,也想问一下他的官司,好进京去为他打点打点。李大人与我‘神交’多年了,我想,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李卫没有马上答复他,却回过头来,接过已经煎好的汤药小心地吹着。老婆婆瞧他和甘凤池打嘴仗,站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李卫便走上前去,一边精心地给小伙子灌药,一边笑嘻嘻地说:“甘大侠,你也知道我是个痛快人,一点儿也不想让你为难。你的弟兄中有不少还在为我作事,我也从来都信而不疑。他们既是你身边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们俩也可以说是兄弟了。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凤池打断了李卫的絮叨说:“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浑号叫做‘鬼不缠’,也有人说你简直应该叫做‘专缠鬼’。不过,在下今天没功夫与你在这里胡缠。你给我一句痛快话,这汪景祺你到底是让我见还是不让见?”
李卫已为那小伙子灌完了药,他冲着老婆子说:“放心吧,这剂药喝下去,他就不妨事了。”转过头来,他又对甘凤池说。“甘大侠,我知道你闯荡江湖多年,人称雅号‘小孟尝’,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当得起这雅号的在江湖之上还有何人呢?不过,今天你来得确实不巧,汪景祺已从另外一条路上押往京城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李卫既蒙你看得起,称我是条汉子,我就实话实说。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玉法所在,你也见不了他。你张口合口知礼守法,难道就是这样的守法吗?将来,也许我李卫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呢。所以,我劝你不要把饭做得夹生了。日后假如这位汪景祺被绑赴西市,你想要祭他一祭,我要是当时也在场,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你的。”
甘凤池看着这位油盐不浸的无赖总督,厉声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李卫回头对那老太婆说:“再给你儿子灌口热茶。”回头又向甘凤池说,“我正在这里忙着救人,你却偏偏要来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礼非法之事不可。要我说,就凭这一点,你称不起这‘大侠’二字!”一边说,他回头看看身边的戈什哈们说,“你们大概还不认识,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凤池,甘大侠!过了黄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至绺窗小贼,提起他来,没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办差,不能不给他面子。听着,只要他不动武,你们也不可随便捉人。听清楚了吗?”
李卫身边的兵士们,都是范时绎带出来的兵。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更没听到上司有过这样的吩咐。在李卫身后的一个校尉心里早就有气了,他心想,如今甘凤池正和李总督在说话,我何不趁机给他点厉害瞧瞧。就是杀不了他,也给他闹个满脸开花。于是便悄悄地拔出匕首,突然向着甘凤池掷了过去。哪知,甘凤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来,双指轻轻一夹,就把匕首夹在指缝中。他笑声朗朗地说道:“这些小玩艺,拿到这里,也不怕献丑吗?”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那匕首抓在手里团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锻烧了一般,在甘凤池的手中直冒青烟,从殷红变得如同核桃一样大小,转眼间,又化成了一团铁水,滴滴流落。直到看着匕首消融净尽,甘凤池才又笑着说:“李大人,我这可不是卖弄玄虚。你知道,在石头城八义兄弟之中,我这点本事,只能排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妄想动干戈,而要真诚相见。你只要让我见一下汪景棋,我带上我的人立马就走!”
此时,早有人跑到后边,把外面的事情告诉给了十三爷和范时绎,他们也早就来到了前边。但李卫与甘凤池近在咫尺,他们虽想动手,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来说:“足下如此手段,出来为朝廷效力,岂不是好事,何必要做无益之事呢?”
甘凤池回头看了一眼允祥决绝地说:“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我并不想和朝廷作对,难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吗?”
从见到十三爷出来,李卫就打算动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说:“我没功夫和你闲磨牙,来人,与我拿下了!”
“扎!”
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拥了上来,就要向甘凤池下手。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场合哪用得着甘凤池出手啊!他的五个徒弟早就一齐上前,抽出了身上带着的皮鞭,上下飞舞,刹时间,把整个客店全都包围在鞭影之中。凡是冲上去的,没有一人能占得了便宜。
甘凤池笑着说:“李大人,你别怪我的徒弟们不懂规矩,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对不起,今天这事,只好请你暂时留下作个人质。请出了汪先生,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们转身就走。所有得罪之处,等到了南京,我自会到府上去负荆请罪的。”说着伸过手来就要去抓李卫。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挣脱,但那只抓着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挣不开。他急忙回头看时,抓他的人却正是那个老太婆!
甘凤池出道以来,还从未失过手,今天的事情大让他吃惊了。他怒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妈妈。”老太婆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往躺在春凳上的儿子一指轻轻地说:“我的儿子已病成这样,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再说,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甘凤池把老人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婆子,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他这里正在猜想着她的来历,那老太婆又说:“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这事撂开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等我儿子病好了,你们再自己去料理好吗?”
甘凤池暗自运力,凑着老太太不防,一个“通臂猿掏果”就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那一拳着着实实地打在老人的鬓角上。哪知,老太婆稳稳地站着,甘凤池却只觉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块生铁上面,他的右手中指却已经断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跌倒在地上。他是全国有名的武术大家呀,在石头城八友之中,他虽然行六,其实那名声远在老大生铁佛之上。这一惊之下,他怒气大发,向徒弟们叫了声:“给我用鞭子抽她!”
师父一声令下,弟子们哪敢怠慢。五条皮鞭像发了疯似的向老太婆抽去。老人家可也真气急了,她大喊一声:“好,名震江湖的甘凤池也会以多欺寡吗?”只见她轻轻地挪动小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闪开了众人抽过来的鞭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来时,她顺势一个高跃,跳起了一丈多高,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夺去了四条。在她从容落地的同时,两手一搓一抖,那四条鞭子就像败絮般纷纷落下。老太婆怒喝一声:“不知羞耻的东西,还要再较量几招吗?”
这几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军士高声喝采,就连甘凤池也看得傻了眼。他挥手止住了徒弟们,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说道:“我甘凤池今天认栽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三年之后,在下一定要登门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才轻轻地说了声:“大侠言重了。如果你一定要报这个仇,我敬侯大驾就是。实不相瞒,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此言一出,惊得甘凤池俩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谁不知他们两家的厉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里,那真是活该!他上前一步说:“哦,原来是端木夫人,在下言语不当,实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说:“甘大侠英名,我早已知晓。不过我却不敢当这夫人二字。我不过是端木家的一个奶妈。只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称我为‘黑嬷嬷’。这里躺着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老爷拌了两句嘴,私自跑了出来,不料却被恶狗咬伤。要是小主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回去见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后无论到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您老一句话,黑嬷嬷水里火里,一定要报您的大恩大德!”
李卫笑着说:“哎,老人家的话,我李卫可是不敢当。不过,甘大侠,请你也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里。汪景祺确实不在这里,他就是在这里,我也不敢让你见他。你在南边过惯了,不知这是京师帝辇之下啊!我们今后还要在南京见面的,彼此都留个后路好吗?”
八十三回 端木郎痴情受折磨 乔姑娘正容入御园
甘凤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叹地说:“甘某纵横江湖几十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报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后,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个招呼,我甘凤池自当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义,我也将永远不忘。走,我们江南再会吧!”在客店后房里,李卫叫伙计端来了一大盆加进了青盐和皂角的热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给端木公子清洗伤口,他自己则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着清凉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嬷嬷,端木公子的大号叫什么,你们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就能伤得了他?”
“唉!”黑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他是我们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该万不该犯了老爷的家法,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家的姑娘。我们老爷一气之下,就放出疯狗来咬伤了他。他能逃得这条命,可真是多亏了李大人您哪!”
“什么,什么?哪有这样的‘家法’?而且这世上又哪有这么狠心的老爹?”
黑嬷嬷擦擦眼泪说:“李大人,你哪里知道,我家老爷什么都好,他怜老惜贫,从来也不作践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条——认死理。端木家有个家规,就是不准和官宦人家结亲。这事说起来已有三百年了,那还是明朝年间的事。当年永乐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皇帝满门抄斩,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家对天发誓说:子孙里面,若有与宫家结成亲眷的,定斩不饶!所以,三百年来,端木家传了十一代子孙,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地里教子孙们读书识字,习文练武,却没有人敢和官府来往,更不要说是结亲联姻了。”
李卫笑着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这条规矩,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几十年了,良庸的叔爷,就是因为在盂兰会上和一位小姐好上了,那边却是巡盐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爷关了三年,直到那位官员调任才放出来。就为这事,他叔爷一气之下,出家去当了和尚。说来也怪,凡是不遵从这条家法的,家里总得出一个暴死的人。所以,这早已不是家法,而变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说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端木良庸突然一声大叫:“梅英……梅英……你别走啊……”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黑嬷嬷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黑嬷嬷连忙跑上前来,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你到鬼门关去走了一趟,你知道吗?亏得遇上了这位李大人,他医道好,心地也好,要不然你可怎么得了?”
李卫上前来轻声地说:“端木公子,你别怕,这也许都是命中注走了的。我无意中救了你,嬷嬷又救了我,这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你们家怎么会定了这样的家法?你告诉我,你喜爱的那位姑娘叫什么,这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端木良庸轻轻摇着头苦笑说:“三百年了,谁也不敢坏了这条规矩。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请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卫,是江南总督。不过,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们都称我为‘叫化子李’。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叫我一声‘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你们端木世家吧。说说,你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谁相好?告诉你,我这个大媒人是当定了。”
“她是……是即墨县已故大令陆陇其的女儿,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她去进香,不料却被几名恶少缠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运瓷器,恰巧碰上救了她。说来也是缘法凑巧,端阳节她去采桑,我们又见了一次;到了八月十五,我去东乡收租子,她的外祖母家也在东乡。已经见过多次了,哪能不说话呢?一说话,哪知就对上了心思。于是我一直呆在东乡,把收租的事全忘了。这一来,纸里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们端木家要算起来还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的后裔,我们做了什么事,后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听说,她们家的规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她……”说着,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卫沉思了好久才说:“唉,你的事真可以编成一部戏文了。陆陇其生前是山东有名的清官,你们家又是山东望族,门当户对,多好的一对姻缘啊!这样吧,我回到北京后,还有事要去趟山东,你的闲事我管定了。不过,你现在的身子骨还不能劳累,你就跟着嬷嬷住到我那里,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等候消息,这行吗?”
黑嬷嬷千恩万谢地说:“李老爷,老婆子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事,我想问问,却不知……”
“什么事?你问吧。”
“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您又是那里的一方诸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相会,他又怎么敢得罪您呢?再说,您带着那么多的兵,一句话就把他拿了,可您为什么不让兵士们动手呢?”
李卫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黑嬷嬷的话,他无法回答。这些年他的确是干了不少大事,为雍朝清除了许多大盗渊薮。比如,为祸四川的“天府十三太保”,江汉的“香堂三圣”和“龟蛇二杰”等等,威名震摄江湖,成了天下闻名的捕盗能手。雍正皇上很赏识他这一点,任他为江南总督,又密令他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谁,你见一个就给朕拿一个,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卫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比如甘凤池,就不是能够说拿就拿的人。他们一共有结义八人,生铁佛是老大,其余还有吕四娘、宋京、窦尔登、一枝花、圣手二,和莫卜仁等。这些人良莠不齐,性情各异。有的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窃狗盗的惯偷;有的则和白莲教渊源甚深。而甘凤池和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济贫的豪侠领袖。引导得方,他们就可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会将他们都逼得与朝廷为敌。今夜他不肯捉拿甘凤池,就是要留这个后步。可是,从山东突然冒出来这个本领远在甘凤池之上的老奶妈,却让李卫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他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嬷嬷,你问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凤池的门下,我拿了不少,可我也敬重甘凤池的人品。他不过是想来看看朋友,并没有罪,我怎么能太认真了呢?嬷嬷,子时早过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们也早些歇着吧,以后咱们说话的时候多着哪!”
李卫来到后房时,见十三爷和范时绎两人还在等着他。十三爷示意李卫坐下,问了问前边的情景。范时绎却说:“好,你这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刚才在外头,我还真怕甘凤池撒野伤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虑。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轻易不肯和官府翻脸的,他有身家财产啊!何况,他领袖武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李卫值钱多了。不过,那个‘假道士’为什么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嬷嬷,说不定我们还真要吃点亏的。”
允祥把身子向后一靠,干咳一声说:“来,咱们说说正经差事吧。我这次是奉旨去见十四弟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好,心清也不大好。他脸颊上长出一些小小的红点,又久治不愈。所以,想召十四爷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务。老范,你与十四爷见面机会多,你说,他能奉旨吗?”
范时绎欠身答道:“回十三爷,据奴才看,十四爷在前几个月似乎是已经想通了一些。可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来,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边的人,就不大好说了。现在他每天头不梳,脸不洗,一大早起来,就阴沉着脸绕着景陵转上一大圈儿,回来,就一头坐在那里不动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从来不说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他简直成了白痴。唉,他也是龙子风孙哪,这样让人看着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说:“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气短哪!像蔡怀玺、钱蕴斗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抓就抓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李卫笑着说:“十三爷,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十四爷哪是为了钱蔡二人,他是因为舍不得乔引娣呀!要奴才说,十四福晋比乔引娣漂亮多了。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地神魂颠倒,奴才看,他也说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说:“你小子说话也不想想自己,当初你是怎么为了小翠儿差点丢了脑袋的?”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想到当年为自己殉情的两个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疼。便马上转了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李卫你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见宝亲王,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这里正在说话,门外一个小校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封书简禀道:“王爷,这是军机处转过来的,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禀报王爷。”
允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廷玉写来的。那上边说,十位铁帽子王爷中,已有四位准备进京,不知是何人所为,问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头一跳,把信随即丢在火盆里烧了。他略一思索,便要过笔来写道:“闻讯莫名惊诧。祥何人也,敢不请旨而宣召私人来京?此必廉亲王所为,盼速密奏皇上。”写完,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你立刻飞马回京去见张相。如果到京时已过四更,就在畅春园门前交给张相,或者让张五哥代呈,千万不能再让第三人看到。”
那军士答应一声飞马走了,允祥见李卫他们都要离去,就叫住了说:“别走,我还有事要说。范时绎,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你向我说句实话,马陵峪大营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
“回十三爷,花名册上稍多一些,但能应召的实有三万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额?”
范时绎吃惊地看着十三爷,允祥笑着说:“你别只管看我,我知道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额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尧。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绝不怪罪你,你还是给我说实话好。”
范时绎的脸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主子爷,您是带过兵的,奴才不敢瞒您。我的驻地上来来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员,我实在是应接不过来呀。所以,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额……”
“好,我已说过了,此事决不追究。马陵峪这个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祖宗灵寝所在,又是策应北京、热河和奉天这三处的根本要地。国家一旦有事,就要动用你那里的兵力。你可知道我这话的分量吗?”
“是,奴才领训。回去立刻就把空额补齐了。”
“哎,这就对了。你那里应酬多,我知道,以后我每月特支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你可不能见谁都巴结。你要学你的哥子范时捷,他是除了皇上,谁的账都不买的。”
李卫接上话头说:“十三爷,我这次来,也正想向您说说这件事的。皇上要刷新政治,头一样看重的就是个廉字。其实,这事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哪!就说范时绎的哥子范时捷吧,他一年的俸禄才有一百六十两,就是想廉能廉得起来吗?刚才打退甘凤池的那个黑嬷嬷,她家的公子爱上了县里的清官叫陆陇其。陆是圣祖爷手下最清的官,死后圣祖封他溢号‘清献’。一个县令,能有这种荣耀还能没吃的吗?可是,他死后,家里分文皆无,要靠女孩子抛头露面地去采桑度日!十三爷,您是瞧着奴才长大的,奴才不敢瞒您。我向皇上报的‘江南无亏空’是假的。我是从嫖客身上征收重税,挖的是婊子们的卖肉钱啊!河南没亏空才是真的,可是,我不能学田文镜。他如今是官越当得大,就越要从百姓和官员们身上榨油。从山东,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讨饭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十三爷,这样治‘贪’,能治得了吗?”
允祥眼中炯炯闪光地说:“你说得很是,可你不能把这江南总督的位子包一辈子吧。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让你去河南当总督,那里却只有一条年年发水的黄河。没了婊子,你小叫化又从哪里弄钱呢?”
“十三爷,您这话可真敲到点子上了!我的办法就是火耗归公,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发。今年一开春,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射阳县令,原因是他贪污。奶奶的,拿着我的养廉银子还贪污,不杀他杀谁?所以,我江南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曾把这法子给皇上递过奏折,可是,因为年羹尧反对,没有成事。如今年羹尧倒了,十三爷,您替奴才说句话吧,您说话,皇上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说话。上次你的折子,其实我也看了,不过却没能看懂。那上边错别字太多了,我数了数,大概足有三百多。这次你终于说明白了,我看你这办法准能行得通。”允祥一高兴,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阵呛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声地把它藏在手帕里,没有让李卫他们看见。张廷玉给他来的急报中说有几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震动着他的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说别的了。
三天之后,李卫护送着的囚车,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们按照张廷玉的吩咐,将钱、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余的人带到原来的十四爷府,听候甄别。单单把乔引娣一人带到了畅春园。张五哥在门口迎上来说:“李大人,皇上这会儿正在接见大臣,谈得很恼火。传旨下来说,暂时不见你们。这样吧,我陪你带上乔引娣先在侍卫房里歇着,吃点东西。该进去时,铁成会来告诉我们的。”
李卫和张五哥来到车前,小心地说:“乔姑娘,我们到地方了,请下车来吧。我们不便搀扶,请你自己小心着点。”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车内有了动静。车帘打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慢腾腾地走了下来。李卫这些天来,早就想见她一面了,可就是没有机会。今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脸上有几颗雀斑,前额略高,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大,但如果配上这弯月眉,却有说不出来的风韵,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动。哦,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闹得诺敏悬梁自尽,后来被十四爷收留在身边,如今却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吗?
八十四回 乔引娣冷面对君主 雍正帝抑怒说乱臣
李卫领着乔引娣,慢慢地走进了侍卫房,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点上了六七支腊烛,把小屋里照得通明。可是,他们两人却谁也不敢开口和她说话,这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苏拉太监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食盒子,在桌上布好,又向乔引娣行了个礼说:“您就是乔大姐姐吧,奴才名叫秦媚媚,往后,我就是专门侍候您的人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乔引娣却正眼也不瞧地说:“是吗?那好。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也想在死前见见他,瞧瞧他长的是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一听乔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哎,这女子说话怎么这样混?可小太监秦媚媚却笑着说:“哟,乔大姐姐,您的话奴才不敢听。您要死,总不能拉着奴才去垫背吧?奴才劝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等皇上要见时,您说话不是也多点力气吗?其实,您现在想死,是一时想不开,等您想开了时,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
五哥和李卫都觉得,对这个多嘴多舌的秦媚媚,还真不能小瞧了。看,连乔引娣都被他逗得没了话说。她木着脸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块小点心。然后就闭上眼睛,端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养神似的。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乔大姐姐,奴才瞧着您和皇上还真是有缘法呢。”
乔引娣突然睁开了双眼,闪着愤怒的光亮,一声不语地紧紧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
“哟,乔大姐姐,您千万别这样看我,我害怕。”秦媚媚好像真被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着。李卫心里明镜一样,他知道,这小于是在做戏呢!很显然,这是雍正从千万个宫里太监们中,选了又选,挑了再挑,才找出来的一个猴儿精。只见他一脸赖皮相地对着乔引娣说上了,“乔大姐姐,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说一句假话。刚才您吃的饭,和您吃饭的样子,怎么和皇上一模一样呢?您吃的是皇上赐的御膳呀!平日里,奴才侍候皇上见得多了,他也是这样急急忙忙地喝碗粥,吃一小块点心,就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打坐一样。您瞧,怎么就能这样巧呢?”
乔引娣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会陪小意儿的人,她不出声地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是喽!”秦媚媚打了个千,提起了食盒子,又开心地笑着说,“皇上说了,我只要能逗得您一笑,就赏我五十两黄金。往后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着哪,我可就要发大财了!”说着,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秦媚媚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咱这次是奉旨传话:着李卫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上召见。今天晚了,张相不能回家,着张五哥送张相到清梵寺歇着。”
“是,奴才等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答应着。
风华楼在露华楼正西,楼上亮着八只黄纱宫灯。李卫以为楼上只有雍正一人呢,哪知来到门前,却听皇上在里面说:“杨名时,就这样说定吧。你先回去;待会儿李卫就来了。他虽然是你的学生,可你们的政见却不同,你就不要见他了。改土归流是朕的既定国策,既然你想不通,那就先缓些时日,朕可以等你。你明天走时,不要再递牌子进来了,朕让李卫和史贻直去送送你。这里还有一包老山参,赏给你补补身子。”
李卫听皇上这样说,连忙闪到一边黑影里,直到看着杨名时出去,才报名请见。只听里面回答一声:“进来吧。”他这才小心地领着乔引娣进了风华楼。李卫“趴”地打下了马蹄袖跪倒:“奴才李卫给皇上请安。”他说时,悄悄地瞧了一眼乔引娣,见她竟站在那里纹丝没动。宫里站着的太监和官女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心想,这女子为什么敢如此无礼呢?
李卫行过了礼,回过头来又说:“这就是乔引娣,奉旨随着奴才来晋见皇上。”
雍正这才向乔引娣瞟上了那么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他的心砰砰乱跳了一阵,但又被立刻按下了。他回头向李卫说:“李卫,你这趟差确实辛苦了,赏膳!”
李卫忙说:“主子,别让他们费事儿了。这里不是有主子刚吃过的御膳吗?奴才瞧着嘴馋,奴才好久都没吃过主子的饭了,就赏给奴才吧。”
雍正一笑说道:“你只要喜欢,就在下边给你安上个小杌子,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兴呢。”
乔引娣用眼一瞟,秦媚媚说得果然不差,皇上确实是吃的这极家常的饭食。她心中一动,啊,当皇上的还这样清廉,恐怕天下难找了。一旁跪着的秦媚媚刚要叩头出去,却又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朕还有差使交给你哪!”
“扎。”他又跪下了。
雍正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乔引娣问:“你就是乔引娣?”
“是,我就是乔引娣。”她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答。在旁边站着的养心殿总管太监高无庸知道皇上那“冷面王”的脾气,他断喝一声:“你这是在跟主子说话?还不跪下!”
雍正无所谓地一笑着:“不要难为她,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她心里也还是不服气的。”回头又问,“听说,你是山西人?”
“是,山西定襄。”
“家里还有谁?”
“老爹、老娘还有哥哥。”
乔引娣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的问话会从这里开始。重阳节那天和十四爷生离死别的场面,还在她心头萦绕。她想,皇上一定要问到十四爷,也一定会数落着十四爷的不是。她把自己的生死全都豁出去了,脸上挂着一层严霜,静静地等着皇上往下说。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很好。”雍正终于说话了,“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到惩处。你知道吗?”
“十四爷他,他犯了什么法?”乔引娣倔强地问。
“家事和你说不清,而且就是说了你也不信。国事嘛,就更大了。年羹尧派人和他联络。要让他私自逃到西宁去,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一个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禵却藏匿不报。后来又有人撺掇他出去和汪景祺接头,虽然没能见着,可是,这都是大逆的罪。在朕的二十四个兄弟中,允禵是朕唯一的一母同胞。他能逃得了家法,可是,王法无亲,朕却无法宽恕,也护不了他。”
乔引娣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皇上说的事情,有些她就在当场,有些她也略有耳闻。如果证实了大逆的罪名,不是就要被凌迟处死吗?她在心里挣扎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用不着和我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况且,我是个女人,你们男人间的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既然已经跟了十四爷,就要从一而终。十四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跟他一齐去。皇上要叫我现在就死,我叩谢皇恩;要能让我和十四爷死在一起,那我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声大笑了。”
雍正被她这番话闹得呆住了。他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十四爷待你很好,但朕会比他待你更好!”
乔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却说:“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他?你为什么要活活地折散我们?”
“你们?朕问你,你是他的福晋吗?是他的侧福晋吗?福晋要朕来封,侧福晋要在玉碟里注册。这些你有吗?按大清律,像允禵这样的罪,你是要发往黑龙江为奴的。”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好了。”乔引娣寸步不让地说。
雍正微微一笑说:“这由不得你,得由朕说了才算。总之是死是活,是安享富贵,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全在朕的一念之中。”
乔引娣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瞧着面前这位至高无尚的皇帝。她原来是想激怒他,然后一死了之。可是,无论她怎么顶撞,他却为什么不生气呢?她望着皇上的脸。颤声地问道:“皇上,你……你要怎么发落我?”
雍正一字一板地说:“别无处分,朕就要你留在这里侍候朕。但你不是下等宫女,你的身边还有人在侍候你,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个。他不听话时,你可以骂他,打他甚至可以奏明了朕杀了他。”
乔引娣惊异地看着雍正说:“原来你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侍候你。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吗?”
“哈哈哈哈……”雍正放声大笑,“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留你在身边。朕拥有天下,教化万方,就不信教化不了你。秦媚媚!”
“扎,奴才在这儿听着哪!”
“带她下去,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换了衣服,穿上花盆底,梳上把子头。让高无庸再给她派去三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轮流地照顾她。好,你带她去吧。”
乔引娣被带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李卫却看得傻了。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后,才向前一步小心地说:“主子,奴才想多句嘴,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哪!依奴才的小见识,或者杀掉,或者打入冷宫。这样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
雍正怅然若失地小声说:“唉,朕要是能舍得了她还用你说……这件事,你全都看见了,你问问你十三爷,也许他会告诉你的……”
李卫千机灵万伶俐,可他怎么也想不透这里面的原因:“主子,乔引娣是因为诺敏一案才被带到京城来的。田文镜能和她说上话,要不,把田文镜传来劝劝她?”
雍正摇摇头说:“不要再说她了。这是朕的私事,因为你是朕的家奴,朕才放心地让你去做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你自己的差使办得怎样了?”
李卫振作精神说:“皇上处置年羹尧是十分得人心的……”
雍正立刻打断了他:“官面上的事情,朕还有什么不知道?你别学他们,一见朕就只会说些颂圣的话。你要与朕说一些朕听不到的事。”
“是,奴才明白,皇上要问的是江湖上的事。奴才遵皇上密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上的主儿,都能听奴才的。他们说话有时也不敢瞒着奴才,但奴才奉朱批谕旨一概不予追查。不过,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说!”
“扎。有一些人说,年羹尧太不懂事了。他要是知道收敛一些,早早地交了兵权,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李卫聪明,他捡着轻的先说。雍正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人很狂妄。说先帝爷驾崩时,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两人相互勾结,私改了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基,就要先拿他们开刀,免得消息露了出去。”
李卫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生气,才接着又说:“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是皇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皇上不先除了年羹尧,怕天下不稳……后世也会议论……”
“还有吗?”雍正不动声色地问。
“……有人说,主子是个‘抄家皇帝’,八爷才是贤王哪!年羹尧是看着主子不是……仁君,才和八爷联手。主子除掉年,就是要打乱他们的算盘……还有,大后薨逝时,就有人传言说,太后是被主子气死的。说太后让主子善待兄弟们,可是主子不听,母子翻了脸,太后才触柱身亡的……年羹尧是国家功臣,他想当王爷,就和八爷、汪景祺联手造乱。汪景祺一败露,他们也就全完了。”
雍正一直听得十分专注,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快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极力想掩饰着不让火气发作。李卫和殿里的男女宫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盯着炕头上悬着的“戒急用忍”的条幅看了又看,自失地一笑说:“哦,李卫你来看,这是先帝写给朕的。先帝知道朕性子急,有时爱发火,才写了让朕时时看看,好克制住激动。唉,朕今天险些儿又要失态了。”
李卫小心地走上前去,扶着雍正坐回御座说:“皇上,小人们在下边无事生非地编造谣言的事,哪朝哪代都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人心是杆秤,谁不知道皇上是勤政爱民的呢?奴才以为,抓住几个为首的,一体正法,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雍正叫了一声:“李卫,你过来一些。”李卫走到近旁,雍正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叫着李卫的小名说:“狗儿,你来看,这些都是朕刚刚批阅过的。你看,昨天朕写了一万字,今天已经写了八千字。朕知道,有些话你还没有说完,可是,朕是怎么对待江山社稷的,你总该明白了吧?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要做到子时才能休息。眼下有人说的话让朕的确生气,比如,他们说朕是好色之徒,说朕养了一帮‘血滴子’,要图里琛当头目。只要看着哪个大臣不顺眼,夜里就派血滴子去杀了他!狗儿呀,你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你想不到朕是多累,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么生气,多么震怒,又多么沮丧,多么伤情啊……”说着,说着,这位号称‘铁汉’的皇帝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李卫吓坏了,连忙说:“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说话说得不对,惹主子生气了。奴才该死,奴才……”
雍正抚着李卫的肩头说:“你不要这样。多少年来,朕还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朕问你,假如有人策动叛逆,称兵造反,或者前来逼宫,你会怎样做?”
“主子,您气糊涂了吧?哪会有这样的事?”李卫惊觉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宫人们。
“有,确实是有!你不要怕他们这些宫人,他们中谁要敢泄了这里的密,朕就烧滚了柏油,揭掉他们的皮,就像去年用笼蒸死赵奇一样!但,想要作乱的人,总是有的,他们都是些大人物,他们也已经在行动着了。”
八十五回 十三爷困厄马陵峪 贾道长显能军营前
李卫咬着牙说:“主子,奴才怎么也不相信这话。不过奴才敢说,谁要是想谋反,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带着人马来京勤王保驾!”雍正平静地说:“狗儿,朕以万乘之尊,还能和你打诓语吗?有人背着朕,联络八旗铁帽子王爷,串通他们来京。明面上说是要‘整顿旗务’,要‘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旗制度’。其实是要‘议政’,要逼着朕下‘罪己诏’,要逼宫,要废了朕呀!”
李卫可真是恼了:“皇上,您说的全是真的吗?那,奴才就不回南京去了。奴才要在这里替主子守好家门,看他们谁敢胡来!”
雍正笑了:“咳,你呀,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呢?告诉你,朕的江山,铁桶一样地结实,他们谁也别想动它一动!你立刻就回南京去,带好你的兵,也当好你的总督。朕已经给兵部下了谕旨,连湖广所有的旗营和汉军的绿营兵,也全都归你节制。记着:没有朕的亲笔手渝,无论是谁说什么,你都要为朕牢牢地握好兵权!”
雍正的一番直言,把个机灵能干的李卫惊得直打寒颤。他轻声但又坚定地说:“主子放心,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得先动手调理一下这些兵。奴才知道,他们当甩手大爷当惯了,不狠狠地治治他们,谁说话他们也敢不听的。”
雍正笑了笑说:“兵权交到你手里了,杀伐决断自然要依你的话为准。除你之外,朕的三个儿子,也全要派上用场:弘历马上就要到你那里去;弘时留在北京;弘昼则要到马陵峪。你看,如今毕力塔管着丰台大营的三万人马,步兵统领衙门现在是图里琛在那里。李绂已经回到北京,接管了直隶总督的职务。兵权全在朕的手里,他们无兵无权,别说是八个铁帽子王爷,就来了八十个,在朕的面前他们也还是不敢站直身子的。”
李卫也被皇上说得笑了:“皇上这话说得奴才心里热乎乎的。其实要依奴才看,一道圣旨颁下,不准他们进京!奴才就不信他们还敢不服不成?”
“哎,怎么能那样做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先帝爷留下来的人嘛!不过朕现在怕的,倒是他们会缩回去不敢来了,那不是让朕白忙了一场吗?朕真想看看,这些光吃粮不干活的王爷,究竟做的什么美梦。好了,不说他们了。朕已乏透了,你也回清梵寺吧。不过,千万不要惊动了张廷玉,他太累了。朕刚才说的事情,全是廷玉替朕筹划的,不容易啊!你在京可以多住些日子,见见你十三爷,然后再回你那六朝金粉之地去。哎,对了,翠儿如今是一品夫人了,不过朕还是要用她。你让她再给朕做几双鞋来,只有她做的,朕才穿着最舒服。告诉她,要全用布做,一点绫罗也不用。”
李卫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哽咽着说:“扎!奴才替她谢谢主子。她能在主子跟前出点力,也是她的造化嘛。”
出了养心殿,冷风一吹,李卫的头脑更清醒了。前天他还在心里琢磨,不就是带来乔引娣这个女子吗,我李卫还能办不下这差事,至于让十三爷带病跑那么远的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对付八王进京的这件大事。哦,十三爷一定是察看那里的兵备的。要不,那天夜里他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是的,李卫猜测的确实不错。十三爷允祥这次到马陵峪来,就是对这里的军事布置不能完全放心。马陵峪大营,和丰台大营、密云大营并称为三大御林军。不但装备精良,马步军配套,火炮鸟枪俱全,还有一支水师营。虽然北方根本用不着水师,但他们是专为三大营制作舟桥的,类似近代的“工兵”。马陵峪这里的兵力布署设置,还是熙朝留下的。当时,三藩之乱刚平,国力还不像现在这样强盛,罗刹国不断在边境骚扰,这里实际上是大清将军巴海对抗罗刹国的“第二防线”。熙朝名将周培公精心地布置了这个马陵峪工事,也成了后世仿效的一大杰作。整个大营,以马陵峪为中心,像蛛网一样向北幅射,中军大营设在棋盘山旁边。山上溪泉密布,山下旱道纵横。山背后景陵西侧有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火。登上棋盘山北望,连绵数十里的军营可尽收眼底。这里不但进退自如,左右逢源,处置得当,还能把敌人包围甚至全歼于谷口之内。允祥视察了大营后,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棋盘山沿着山路走下,一边走,一边对这里赞不绝口:“好,今天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我看过多少大营,这里是头一份。周培公真是一代奇才呀!可惜我生得太晚,而他又死得大早。我们只见过一面,他长的什么模样,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范时绎用手搀着病弱的十三爷走下石阶,口中说道:“十三爷,您说的不错,就连我也没有这样的福啊!我只是在年轻时,听我爹说过周培公的情形。他说,那时的周培公,外表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可打起仗来却如诸葛在世白起重生。他笔头文章写得好,口才更是让人叫绝。要不,他怎么会说降王辅臣,骂死了那个吴三桂的谋士、号称‘小张良’的汪士荣呢?周先生修的这个营盘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三爷您瞧这布署,真是天衣无缝。不但有掐不断的粮道,堵不断的水路,而且,北边不论哪方面出事,这里全能快速出动接应。唉,他化到这里的心思,真不知有多少啊!”
允祥也是不胜感慨:“唉,老一辈的英雄,都已风云飘散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这话一点不假。到这里来看看,真是大有好处。先帝爷当初创业的艰难,他老人家长治宏图的远见,都令我辈钦佩。我们不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就不配作他的子孙!”
两人边说边走地回到了大帐,正要休息一会儿。十三爷却突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倒在地。范时绎吓得连忙过来,将他抬到床上躺好。军医闻信也匆匆跑来,用手去试允祥的额头时,不但没有发烧,反倒是一片冰凉。慌得那些军医们,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地忙个不停。可是允祥却仍是脸色焦黄,昏睡不醒。正在乱着,突然,从辕门外跑进一个小校禀报说:“军门,外面有位道士一定要进来,说有事和与军门商议。”
“不见,不见!”范时绎一肚子的火,“你没长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哪有闲功夫去见什么和尚道士?”
那军校没有退下,反倒笑着说:“军门,是小的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那个人说,他是从龙虎山娄真人那里来的,叫贾士芳。他说,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军门是一定会见的。他还说,要是军门不想见他,那他可就要走了。”
范时绎一愣:“嗯,难道这个道士是为十三爷而来的吗?”他又瞧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十三爷,不得已地说了声:“那,你就请他进来吧。”
不大会儿功夫,便见那位贾士芳飘然而入。他一脚踏进门里便说:“有贵人在此遭难,贫道特来结个善缘。”
范时绎一边命令军医们全都退出去,一边赔笑着对贾士芳一揖说:“道长一言道破这里情形,足见法力洪大。军营不同民间,道长休怪这里太简慢了些。就请道长为王爷施治,如能使王爷转危为安,范某定当重谢。”
贾士芳说:“将军勿须言谢,贫道只是为结善缘而来。”只见他转过身去,从褡包里取出黄裱纸、朱砂、毛笔等物来,口中说道:“王爷是去参见康熙爷了,爷儿俩说得高兴,就忘记了回来。我书一道符请他转回就是了。”他口中呢呢喃喃地念着咒语,手拿朱笔在黄棱纸上写画着。此刻,书房里点着十几支腊烛,亮如白昼。范时绎站在一旁仔细瞧看这位贾道长,只见他个头儿也就是五尺上下,孤拐的脸又瘦又长,脸色青白得简直没了血色,小嘴巴,尖下额,塌鼻梁两边,是一对骨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不过,别看他满脸都是破相,凑到一齐倒并不难看,煞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范时绎心想,就这么个人物竟能替十三爷治了病?那可真叫稀奇了。
贾士芳却像是知道范时绎的心事一样:“范军门,常言说:人不可貌相。你觉得是不是有些道理呢?”他不等范时绎回答,就站起身来将写好的符轻轻一吹,也不作法,更不念咒,说了声:“疾!”就把那符向灯烛上燃着,并且看着它们化成灰烬。然后,他坐了下来轻松地说:“稍等片刻,王爷就会被放回来的。”
范时绎让兵士们献上茶来,他看着这位仙长似笑非笑地说:“贾道长一定知道,十三爷是皇上的第一爱弟,他不能在我这里有任何失闪。我说句放肆的话,万一十三爷有什么意外,恐怕我就要让你殉了他!”
贾道长平静地说:“万事都有定数,王爷若已无救,我也不敢到此与他结缘。我既然来了,他就死不了。他能活得好好的,军门你也就不能殉了我。比如前几天我们见到甘凤池时,我说他不能见到汪景棋,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如何?再比如我们俩今晚在此闲坐,这也是上天定好了的,你想不听也办不到。”
范时绎哪有心思和他说这些没用的话呀,他的心现在全在十三爷身上呢:“贾道长,你不要和在下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关心的是我们十三爷……”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人事的十三爷,突然坐了起来。范时绎此时被惊得神魂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允祥却向他笑着问:“怎么,你的眼睛为什么瞪得这样大,不认识我了吗?哦,我心里好难过,这,这是在什么地方……嗯?眼前站着的不是位道士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范时绎未及答话,贾士芳已经站起身,走到允祥身边微微笑着说:“十三爷,您刚才只顾了和圣祖老爷子说话,是贫道把您请回来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梦。人世间,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嘛!贫道还知道,您心里惦记着雍正爷。贫道可以告诉您,他正安坐北京,除了一点小病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是有铁帽子王爷要进京,他们也改变不了这个大数。我说得有道理吗?”
允祥边思忖边说:“哦,原来是我的大限到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是吗?”
“大限到了,是谁也救不回来的。”贾士芳冷冷地说,“十三爷不过是身子太弱,走了元神而已。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的话就是,刚才的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我可以告诉王爷,这大千世界就是个梦境。佛家说的空幻色,道家说的虚映实,道理实际上是一样的。王爷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应该想到,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正在那梦境之中呢。”他说这番话时,一直面向着允祥,二指并拢,指着允祥的前胸。允祥觉得似乎有一股温热之气,如丝如缕,悠悠地扑面而来,从眉心直透胸臆,横贯全身。刹时间,他感到阵阵春风吹拂,蕴藉温存,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通泰。又过了一时,他气清神明,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纵身跳下床来,向贾士芳一躬说道:“允祥有缘,得遇道长。道长悠游于空色虚实之间,通行于幽时造化之途,真仙人也!允祥将何以为谢呢?”
贾士芳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过了。贫道刚来时就对范将军说,我是来和王爷结缘的嘛。”
范时绎在一旁简直看呆了。他听十三爷和那贾道长的话,好像都是些似懂非懂的玄机,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瞅着有了空子,才走上前来说道:“王爷真是和仙长有缘。奴才适才只顾了忙乱,还没有给二位引见哪。十三爷,这位就是奴才在路上和王爷提过的那位贾仙长。他还是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允祥此时心中舒服了,也打起精神来说:“哦,如此说来,小王失敬了。既是今日有缘,仙长能否随我到京华一游呢?当今皇上虽然素以儒家之仁孝治天下。但他胸中的学术却是包罗万象,并不排斥佛道。如有善缘,道长还可以为天下社稷做更多的善事,岂不更好?”
贾士芳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有缘,那当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这也是光大我道门的大善缘嘛。不过,小道能不能让皇上满意,还要看天数怎么安排。王爷,您现在能这样兴致勃勃地长谈,是因为贫道用先天之气护定了的缘故。所以,您还不能过多地劳神,就请王爷安歇了吧。”
范时绎连忙走上前去,帮允祥躺下。回过头又对贾道长说:“贾神仙的居处,也已安排好了,就在对面的静室,请到那里去休息吧。”
贾士芳一笑答道:“修道之人,是从不睡觉的,我只是打坐而已,何需费事?况且,王爷这里还需要贫道护持照料。你有事,尽管去忙吧。”说完,他走向东墙,面西而坐,刹时间,便已闭目入定了。
范时绎瞧着他这样神密,自己怎么敢睡?他走到门前看看,见已是三更时分了,便搬了把椅子,守护在十三爷的床头边,一直坐到天色放明。
允祥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了。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身来,旁边的范时绎正在看着他笑。他见范时绎坐在一边为他守夜,觉得很是感动,又回头看看正在闭目打坐的贾士芳,便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带着范时绎走出了房间。他们一直走了很远,十三爷才轻声说:“难为这个道士,为我作了一夜的功,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知道自己的心血不足,能睡这么一个好觉,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为我治病,其实也是很累的。嗯?你们这里为什么没有晨练?”
“回王爷,因为您昨儿犯了病,奴才怕早上出操会打搅您,让他们到下边练去了。”
“唉,真难为你给我打算得这样周到。”允祥对着初升的晨曦,沿着小道,不声不响地走了下去,范时绎一步不拉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心事。突然,允祥站住了脚问:“老范,你现在想的什么?”
范时绎一愣,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悄声地说:“十三爷,奴才看这贾士芳像是个妖人!他太玄了,也太神了。我们在沙河店见到他时我就觉得有鬼,今天他怎么又追到了这里?依奴才看,他像是在故意卖弄本领。十四爷是万岁屡屡提到要严加管束的人,奴才一多半心思全都在他身上。您这次来,要带着十四爷回京,要是再跟上一个半仙儿,叫奴才怎么能放心呢?”
允祥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想的也正是这件事。不瞒你说,我也在防备着他哪!但他昨晚所说的,似乎又都合乎正道。万岁如今身子不太好,正在寻访能医善法之人。所以,我才想自己亲自试试他。如果他可以为我所用,就送上去让他见见万岁;如果不行,那也就算了。十四爷是不能让他见到的,我也不会带着他回京城。等我走时,你设法软禁了他,然后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范时绎点头答应,两人又十分机密地商量了一阵,才一同回到住处。但这里却不见了那位贾道长。范时绎把一名小校叫过来问:“贾道长呢?”
那个小校说:“回军门,贾道长已经走了。走时,他说不让小的禀报军门,他还给军门留下了这个条子。”说着递过一张纸来。范时绎接过来呈给十三爷,允祥打开看时,上面写的却是一首诗:
道家不慕冲虚名,
奈何桃李疑春风?
无情心香难度化,
有缘异日再相逢。
允祥苦笑一声说:“他大概是看到我们不信任他,有些不高兴,所以就悄没声响地走了。”
范时绎却笑着说:“十三爷,要叫我说,他走了更好。要不,叫奴才今天怎么过呢?他一走,也免得我们多操那么多的闲心了。”
八十六回 抢位仇尚且可忍受 夺妻恨如何能罢休
景陵是大清国的皇陵所在之地,刚刚去世的康熙皇帝就安祥地躺在这里。康熙皇帝奉安虽然只有三年,可这座陵寝的修建,却经历了五十多年。陵墓是依山势凿成的,殿字辉煌,巍峨壮观,松柏苍翠,郁郁葱笼。寝宫外,是三座用整块巨石雕成的墓门,一条笔直的卵石南道直通拜殿。四周殿字环绕,更显示了它的尊崇,人们从外边来到这里,都不由得被笼罩在它那神圣和庄严的气氛之中。这里的规矩和紫禁城一样,一到陵寝门口,也是要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范时绎小心地搀扶着允祥,走在通往后殿的路上。他担心着那个不辞而别的道士,早就在这里布满了军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分外森严。允祥一进到陵寝,就觉得有一种端庄肃穆之感扑面而来。他想着已经去了的皇阿玛和自己今天带着的差使,看着这里的石人,石马,石象,石翁仲,听着那郁郁沉沉的松柏发出的阵阵涛声,他的心收紧了。一股料峭的寒风吹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范时绎的护持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十多个守在陵寝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兵,又伴着一位王爷,全都不知所措地惊慌四顾。里面一个戴着蓝顶子的太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老远的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上来,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请安!”
允祥点点头问:“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吗?”
“回十三爷,还有一个。他叫秦无义,是十四爷的随身侍从太监。他在里边呢,奴才这就叫他去。”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你们十四爷的。”允祥放眼四周,只见偌大的陵寝,几乎是沓无人迹,一片荒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对赵无情说:“你用不着去通报,带我进去就是了。”
“扎!”
允祥边走边问:“你十四爷住在哪里?”
“十三爷您瞧,从这儿往前走,那边北偏殿门口站着人,那里就是了。”
“他身子骨还好吗?”
“回王爷,十四爷的身子好像不那么好。他常常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
“哦。每天早上,他还打布库吗?”
“早就不打布库了,只是偶而打几下太极拳。平日里也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他却从来也不说话。”
“他弹琴或者下棋吗?”
“不。他和谁下棋呢?琴也早摔了。倒是常常写些字,不过,又总是写完就烧。小的们哪敢问他呀。”
允祥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看见殿门口跪着迎接的一群宫女了。一个跪在最前边的,大概就是那个秦无义。允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自己却登堂而入。只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衣黑鞋,腰间束着一条玄色带子的人,正在低头写字。允祥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看上一眼。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管不问似的。他们俩曾是熙朝中有名的两位“侠王”,个头和模样也非常相似。只是允祥现在留的是八字胡,而允禵则是像浓墨写就的“一”字胡须罢了。看着这位弟弟现在的模样,允祥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走上前去轻轻他说:“十四弟,是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允禵这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祥。允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十四弟,我是来看你的。怎么,你不舒服吗?”
允禵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笔放下,略微带着点口吃地问:“啊,你是奉旨来的吧?”
“……是。”
“那么,是显戮,还是要暗鸩?”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
允禵消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如同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样地盯着允祥。他已经不再口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不敢逼视。他挚着地问:“告诉我,是显戮还是暗鸩?!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王爷来见我,不是要杀我,难道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你要是问我在这两种死法里挑选哪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说,将把我绑赴西市,在万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现在就磕头谢恩奉诏;他要用毒酒来灌我,我就把这里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叫来,我当众饮下这毒酒。你睁开眼睛看着,如果我皱一皱眉头,我就不算是爱新觉罗的后裔!”
允祥见他虽然身陷囹圄,但还是这样地倔强,还是这样地英爽,不由得得一阵感佩。原来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换个法子,便故作轻松地一笑,坐了下来说:“请十四弟也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亲兄弟;当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难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这种地步吗?”他回过头来叫道,“谁是这里侍候的太监,过来一下。”
“扎。奴才秦无义静听王爷吩咐。”
“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只是想问问你,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每天早晚两顿正餐,却从不吃肉。”
“他吃得香吗?他不吃肉,是不愿意吃,还是被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那样大胆?”秦无义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十四爷虽然遭禁,可他还是固山贝子,还是金枝玉叶!爷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顶多吃一两个鸡蛋,八两多粮食……”
“早晚他身边有没有人在服侍?”
“有,怎么能没有呢?十四爷的身边,是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的、最少时也必须有四个。”
允祥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十四爷不是受了囚禁,而是来守陵读书的。你们也应该常常陪着他到处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瞟了一眼十四爷,连连叩头地说:“这个差事奴才们办得不好。十四爷平常日子里,总是在这屋里转悠,他老人家是从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让他出去……”
允祥说了声:“你起来吧。”回头又对允禵说,“老十四,方才我问的这些话,就是旨意上要我问的。我劝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这样,让你的小哥子心里头难受。你看,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何苦要杀头掉脑袋地先闹起来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着他问:“是吗?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我老十四安分着哪,一点也不敢乱说乱动。他必定还要你问我。老十四有什么想法,你也不妨把话明说了。我就是这么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如今我什么都看开了,只想早一点出脱,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这句话难道你不懂吗?杀了我,就是他最好的处置。这样,他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既不会和哪个兄弟勾结造反,也不会被人劫持去当什么傀儡皇帝了。不过,四哥的心意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大概不会对我开这样的恩,也不想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那就请他答应我出家为僧好了。我宁愿长伴青灯古佛,也打心眼里感激他,还要赞他一句:雍正是个仁君!”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再也不说话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天上的浮云。允祥这次来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为西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趁着年羹尧倒台的机会,又在蠢蠢欲动。他拒绝了朝廷的册封,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允禵在西大通和他们打过仗,对那里的形势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为雍正参赞军机;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会招惹一些闲话。但允祥亲自看了,谈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这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是为了什么?就是把他带回京城,他能听任雍正的摆布吗?
允祥回过头来时,见允禵已经又在写字了。这两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时,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护,有好几次允祥就差点死在他允禵的手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赢弱,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也早已把从前的恩怨抛在一边了。他看着允禵的样子,心绪更是烦乱。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来劝说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重又招致杀身之祸,枉自送了性命。他回过头来对允禵说:“十四弟,刚才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似的……”
“哦,刚才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现在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说!”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允禵说话,“十四弟,我想,你大概不会忘记我曾经被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听到这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颓然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对头。允祥说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见人敬。可是,一旦惹了圣怒,或者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墙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处分了。你从前见过我那十三爷府,就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里边竟然住了十年。十年啊!那是什么样的十年,十四弟,你想过吗?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头,又是四四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蚂蚁怎样把苍蝇拉上大树,看墙角下的牵牛花怎样爬上高墙……比起我来,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禵冷笑一声说:“你本来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与你相比呢?”
允祥听出了老十四话里的嘲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反驳:“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如此而已罢了。我知道,我是个凡而又凡的人,为了替皇阿玛做些事情,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兄弟们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烧,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还有当年的锐气吗?还是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吗?昔日的那个允祥,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允祥的话,让允禵吃惊,也让他自叹。但允祥并没有给他留余地,仍然不地他说着:“现在看来,我们俩确实不大一样了。你是贝子而我是亲王,兄弟逐鹿已见了分晓嘛!我可以告诉你,皇上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位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应该赢得起,也应该输得起!瞧你现在这个熊样,还敢大言不惭他说什么‘爱新觉罗的子孙’?连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一股热血冲上允禵的头,他脸色苍白,气喘嘘嘘地问:“那,我的乔引娣呢?你有乔引娣吗?他雍正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乔引娣?他这样做还算得上是哥哥吗?”
允祥没有回答,这件事,也是他最难回答的。离开京城前,允祥曾和雍正长谈了一次,劝他不要夺走乔引娣。可是,雍正什么都能容忍,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允祥还清楚的记得雍正的话:“你去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之外,他无论要谁,朕全都答应。哪怕是他在朕的嫔妃之内,在大内,在畅春园,在热河行宫之中,看上了哪个女子,朕都能答应,而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乔引娣朕却不能还给他!”皇上这样决绝的话,允祥怎么能告诉给十四弟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可是你知道我有两个呢……可惜的是,她们都为我而死了……那是个可怕的大雪之夜,皇阿玛驾崩,四哥带着圣命来救我脱出牢笼。可就在此时,阿兰和乔姐两人却双双饮鸩自尽了。她们这样做,是在以死明志啊……”他在心里叫着:“阿兰,乔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错疑了你们……”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允禵是完全知道的。这两个女子,也全是他和八哥商量好了送到允祥身边的。原来以为她们是被允祥杀死的,现在,他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自尽的。允禵听到这里,不屑地一笑说:“我当你是说谁呢,原来是说她们二位!她们不过是两个淫贱的女人,你竟拿她们来和我的乔引娣相比,真是令人可笑……”
“啪!”没等允禵把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被允祥重重地掴了一掌。允禵被打得耳边嗡嗡直响,左颊顿时肿胀起来。他霍地站起身来,两兄弟像斗鸡一样地在互相盯视着。屋内外的太监、宫女以致范时绎都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可是,他们谁又敢出来相劝呢?
也许是允禵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哥子,也许是允祥并不想和已经斗败了的允禵较真。过了好大一会儿,允祥才平静下来说:“事不同而理同。我不作践你的乔引娣,你也不可作践我的乔姐和阿兰!”
允禵的嘴上却还是不肯相让:“是的,你没有作践阿兰她们,可是,雍正却在作践我的乔引娣!你懂得什么叫夺妻之恨吗?雍正这样的所作所为,他还能算得是个明君吗?”
允祥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把她纳为嫔妃,这一条我可以向你打保票。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勾通了汪景棋,想把你劫持到年羹尧的大营去造逆作乱,这一点早已审明在案了。你身边有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给你,一点处分也不应该吗?就是把你也算进叛逆之中,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乔引娣并不是你的福晋,甚至连侧福晋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丫头。按例,把他们全都换掉,是怕你陷得更深。这些,难道不全是好意吗?”
“巧言令色,为虎作怅!就凭你们这样的好意,还想让我去北京替他卖命?妄想!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他要把我怎么样,敬请随意好了,我根本就不在乎。”
允祥看出来了,他这次已经竭尽了全力劝允禵回京臣服。但他也看出,允禵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倒不如就让他住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倒易于保全他。想到这里,他笑着说:“十四弟,你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呢?我囚禁时你出兵;我被放出来时,你又到这里来守灵。十五年了吧,我们兄弟两个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聊过。刚才我们斗口,我可不是奉旨和你辩理。你既然不愿意回京,就再住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再和皇上说说,能周全的,我自会周全的。我明日就回京去了,临行前,想在老范那里备酒,与你作个告别,我们也吃一次团圆饭,你说行吗?”
“哦,这么说尚在情理之中。成,就依你!”
八十七回 冰雪天君臣诉衷曲 烈火中恋人情更浓
允祥回到北京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头一场大雪。他掀开轿帘对外面的一个亲兵说:“这么晚了,我不便去畅春园打搅皇上,还住在清梵寺去。你到侍卫房去一下,让他们禀报皇上说,我已经回来了。皇上如果有事叫我,再传我进去好了。”允祥现在确实不愿见人,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对这一路上的蹊跷事,又是迷惑又是怅惘。贾道长和允禵的影子,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唉,这大千世界让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静修的那间精舍,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有灯光,便问:“那里住的是谁?”
随行长史刘统勋,是雍正元年的进士,身材十分精悍健壮。听到允祥问话,忙上来答道:“回王爷,是李卫,李制军。他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哦。”允祥迈开大步走进了屋子,回头吩咐说:“我这里早就烧起了火墙,对面是张中堂他们住的,却没有这边暖和。你叫侍卫们腾出两间来,让张相和李卫都住到这边来吧。”
这里正在说话,就听外面一个人报名参见:“一等待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王爷。”
允祥一听这话就笑了:“好你个狗儿,进来吧。”
等李卫进屋正要行礼时,允祥又说:“李卫,你这职名可真有意思,你不是还兼着三齐监盗吗,怎么不全报出来?那样岂不是一、二、三都有了,‘大’是大,‘少’是小,这才能占全呢。”
李卫知道允祥喜欢他,也最爱和他说话。他仔细看着允祥的气色说:“哟,十三爷,您这趟回来怎么精神这样好?奴才和您是一样的症候,能不能把您吃的药,赏给奴才一点。”
“我吃什么好药了?还不是因为这房子里暖和,刚进来面色发红罢了。你小子在京住了不少日子了吧?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在这里穷泡个什么劲儿呢?”
李卫走上前来把一壶奶子炖在炉子上,这才说:“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奴才也舍不得回去。不知怎么了,奴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这一走,就要‘壮士一去不复还’似的,有些恋主。再说,奴才还听到一些风声,也放不下心来。有几件事,还要等着请示王爷您。”说着,向一旁的刘统勋瞟了一眼。
刘统勋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说:“十三爷,奴才那边还有几件公文没有写好,奴才是不是这就过去?”
允祥点点头说:“好,你去吧,叫他们也全都出去。”等待卫们全都走了后,允祥又问,“狗儿,你有什么大事,要弄得这样神神鬼鬼的?”
李卫用火筷子把奶锅支好了才说:“十三爷,奴才是惦记着旗主们来京的事儿啊!八爷也真是胆子大,他竟然要拼着命地来和皇上作对!不瞒十三爷说,奴才在京里和外省都有一些朋友,也听到一些非份的话。他们都说,别看八爷只管着旗务,可他的势力大着哪!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这朝廷就会像抹骨牌一样。说倒就倒了。奴才想,八旗绿营当官的人里头,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们在朝廷上能撑住场面,军心就能稳定;可是,只要发生了对峙,带兵的将官们兴许就有人会变心!奴才是皇上的家奴,有些话,奴才不敢说,想请您劝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棋。”
“小子,等你想到时,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允祥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一边踱着一边说,“皇上早已做了准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铤而走险,将会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这事只要出来,就是大逆的罪呀!老十四这次不奉诏,我看倒真是件好事。你想想,八爷、九爷、十爷三人中,一个亲王,两个贝勒,他们手里掌握着多少大小官员?只要一有行动,又会牵连了多少人?李卫,你知道这将会是件多么大的案子吗?圣祖爷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圈禁得疯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十四弟现在其实也是在软禁之中,如果再加上这三个,后世将会怎样看待雍正王朝呢?明白的人,也许会说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天下之大,真正明白的人能有几个呢?”
李卫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爷说的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也知道,就是小门小户人家,也少不了要闹家务。八爷也真是不知好歹,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了,再闹还能闹出个什么局面呢?他怎么这样没完没了的呢?”
允祥说:“这大概就是出家人说的那个‘气数’吧!他要闹,我们没法子劝;他要干,我们也没法拦。那就只能按着皇上的意思,挤掉这个脓包!八哥但凡知趣一点,能自己收敛,安份地办差,就是旗主们来京,我也能保下他来。不然……”他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似乎有点湿润。
李卫不说话了,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爷和以往已经大不相同了。经过十年高墙圈禁之后,十三爷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还在努力作事,却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拼劲,而是心中满怀着对兄弟的爱护,对别人的关心。突然,他想到了乔引娣,便问:“十三爷,奴才是审过诺敏案子的,也见过那个乔引娣。说心里话,她长的确实算不上美人。可为什么十四爷死死地把住她不放,皇上又拼着命地要她……这,这,这不是都太痴了吗?为一个女人,把兄弟情份都不要了,值吗?”
允祥笑了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样,青梅竹马,恩恩爱爱?告诉你,‘情’这件事。是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吴三桂为了一个陈圆圆就叛了明朝,引着大清入关。他不也是‘冲发一怒为红颜’嘛!”
“可是,”李卫还在咬着死理,“咱们皇上和乔引娣过去并没有私情啊!前几天,我仗着胆子问了皇上,皇上却说要我问您。十三爷,您能告诉奴才一点儿吗?”
允祥好大半天都没有出声,他心中想得太多,也太乱了。当初大清入关之前,太祖皇帝薨逝,而世祖才刚刚六岁。手掌兵权的睿亲王多尔衷,硬是不要朝权,却把江山让给了清世宗福临,还不是为了孝庄皇太后?世宗皇帝在位时,又为了爱上弟媳董鄂氏,上演了‘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悲剧,他死时,才刚刚二十四岁。他和多尔衮,都是为了一个“情”字。不过,这些事关清宫内幕和祖宗之间的事,允祥是绝不肯对李卫说的。想了想,他说:“你刚才问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皇上是为了‘情’才要走了引娣,但却不是自己的情结,而是她长得太像另外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女孩子救起。就在那女孩子家里,他们之间发生了恩爱……”
李卫突然想起了,他叫着说:“十三爷,您这一说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那次大水之后,在扬州被皇上买下的,我还和皇上一齐去过桃花渡、高家堰一带寻访过她。她叫……哦,叫小福。那次我和皇上差点儿在一个黑店里送了命!对了,小福家是个乐户,怪不得皇上一登基就下诏为贱民脱籍。哎?这个乔引娣既然长得那么像小福,会不会……”李卫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是小福的女儿呢?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小福是被火烧死的呀!她死时,离皇上和她相好才不过两三个月,怎么会有后裔留下来呢?他真想说一句,就是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为了国事,皇上就不能让十四爷一步吗?
一时间,房子里静得很,外面沙沙的雪花飘落声,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你们俩在这里相对不语,难道是在参禅吗?”
一阵冷风随着这声音透进房内,允祥和李卫都冷得一颤,抬头看时,原来竟是皇上来了。惊得他们连忙跪倒行礼,允祥说道:“呀!这么冷的天气,皇上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不就行了吗?怎么能冒着大雪,又是泥、又是水的来到这里呢?”
雍正却笑着来到火跟前,一边烤着冻僵了的手一边说:“你们这里怎么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呢?要说你们是在说机密的事,也总该有点声音吧。朕在外面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
李卫忙走上来,给雍正呈上一杯热奶子,又给跟着皇上进来的张廷玉也递了一杯,这才说:“主子,奴才刚刚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在黑风黄水店的事呢。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像在梦中一样……”
“是啊,是啊,二十年了……当年要不是带着你,朕这条命恐怕就没了,你有擎天保驾的大功啊!上次朕批阅范时捷的奏章时,还特意问他,那里过了水的田地都种上没有?范时捷说,为了争夺那些地,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他还说,是你李卫下令不让开垦的,是吗?”
李卫本想把话题引到乔引娣身上,可是雍正怎么能上这个当呢?他一句话就把李卫套了进去,李卫也只好回答说:“皇上说的事确实是有的。尹继善想发卖那里的地,是奴才把他拦住了。如今江苏土地多的种不了,有钱人想买也不过是要发国难财。那里地贱,现在一亩只能卖七两银子。康熙三十年时,一亩要卖五十多两,到了康熙四十年,就卖到一亩二百多两!奴才是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两银子,也就能给朝廷办点大事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奴才回去就改。”
允祥笑着说:“李卫,你用不着和皇上打马虎眼,这事我全知道。李卫曾说,他想在南京替主子修座行宫,他盼着主子能早一天南巡呢。”
张廷玉也跟着笑了:“皇上,李卫的这点心愿,应该说还是值得嘉奖的。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他这样的心思,朝廷财政上就省心多了。”
雍正叹口气说:“朕心中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齐当差,三是云南改土归流。现在李卫和田文镜已在分别试行,还没在全国推开。杨名时前些天来见朕时,他竟然一件也不赞成,朕真是拿他没办法。可他是位清官、人品正直,治理云南还是有成效的。朕与他还有个七年不动他职务之约,七年后再看吧。李卫和田文镜也都是清官,他们俩是用制度来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比一比,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云南地处边陲,苗谣杂处,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说:“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的进项;士民一齐当差纳粮,又是损富益贫之举。从古至今,这才是一篇有关吏治的真文章!作好了,皇上是千古一帝,但要作这文章,掣肘的人太多,又何其难也!”
雍正冷冰冰地说:“要是没有难处,还能轮到朕来作?朕心里清楚,别说朝廷之上,就是宗室亲贵,也有许多人反对。朕反复地想过了,与其朕自己作难,也绝不留给后人。朕自己不愿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也希望你们都不要做庸臣。”
允祥反复想了很久才说:“是啊,是啊。我们兄弟一共有二十四人,除了三个早夭之外,现在还有二十人呢。但愿大家都能明白皇上的这番苦心,连八哥他们也不要掣肘。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嘛!”
李卫聪明,他马上连想到,十三爷这是要借机劝谏皇上。他想,十三爷真称得起是个角色,这火候把握得多好啊!
雍正当然知道允祥的心意,因为他今天已经又见过乔引娣了。早上,雍正翻看着刚呈进来的折子,说的全是些让人心烦的事,什么山东盗贼抢了漕粮,什么允礻我病了要请旨回京调养,还有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致引起兵士哗变……他越看越烦,也就越觉得自己脖子下边不舒服。他带着一肚子的气走出了澹宁居,却又不知去哪里好。太监高无庸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建议说,主子何不去看看乔姑娘?于是雍正便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引娣居住的风华楼。路上,雍正问高无庸:“朕听说她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怎么说也不肯换,是吗?”
高无庸小心地回答说:“是的。她说,这身衣服是十四爷赏给她的,所以,她不愿意换。”
“吃饭呢?”
“吃,不过吃得少些。”
“朕赐她的点心呢?”
“也吃。她还说,她想见见主子。”
风华楼就要到了,雍正不再说话,径直走了上去。乔引娣住在风华楼的“听传房”,这是专供太监们听候传唤的地方。因为房子宽大,住的人比较多,还分着前院和后院。乔引娣住在后院,她要想走出去,是必须经过太监们的住处的,也就便于监管她。雍正皇上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埋头写字。几个宫女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皇上,都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跪倒叩头,乔引娣却连头都没有抬。雍正默默地在她身后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地念叨着:太像了,太像她了。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发放着光泽,侧着的身子,更显出纤弱的腰肢,还有那微斜在桌子上的肩头,带着娇憨而又红晕的腮,甚至她身上传出的阵阵幽香,也都像是那个为自己上了火刑架的小福。此刻,雍正的眼前彷佛又重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小福被绑在柴山上,殷红的火苗舔噬着她的全身,也舔噬着她那清秀的脸庞和飘散的黑发。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却至死都没有叫出一声……雍正喃喃地说:“难道,佛家所说的轮回转世,果然是真的吗?”
乔引娣正沉浸在写字中,皇上的话惊醒了她,她猛地回头惊愕地问:“怎么是你,你要干什么?”
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的喝斥,平和地说:“朕来看看你,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嘛。只是你写的李贺这诗句却显得太凄凉了。”
乔引娣倔强地说:“皇上,你把我生生地与十四爷拆开,难道我还能写出让人高兴的诗来吗?”
雍正一笑说:“你说得不对。朕是在问你,也是在劝你嘛。你还在想念老十四吗?”
“我是他的人,为什么不能想他?”
“不,你是朝廷的人,是朝廷分到允禵手下的人,如此而已!”
“你说得不错,可我还是他的人!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怕拖累十四爷,我早就绝食自尽了。”
八十八回 引经典皇心难改变 说前事兄弟再联手
雍正惊得呆住了,他想不到引娣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哦,你有这样的心吗……你如果死了,朕定要下令处死允禵,绝不宽容!”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便惶惑地向乔引娣看了一眼,又转身走了……雍正皇帝冲风冒雪在半夜里来到允祥这里,是因为前晌在乔引娣那里受了冷遇,又不能发火,他睡不着,也坐不住,这才拉着张廷玉出来的。听见允祥在问他,他像是被恶梦惊醒了似的说:“啊?你刚才说的什么……哦,对了,你说的是兄弟之事……朕何尝不想兄弟同心?要知道,他们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呀!你们看看这几年里,想作乱的有多少?隆科多、年羹尧倒也罢了,如今老八又提出‘整顿旗务’了。好啊,既然他们这样地锲而不舍,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包药来,李卫连忙给他倒好了水送来,看着他把药吃掉。却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唉,这药可真苦啊!可是,不吃又不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廷玉,李卫,你们有什么也索性全说出来吧,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朕都许诺言者无罪。”
张廷玉神色庄重地说:“皇上既然这样诚恳地求谏,老臣就放肆直言说说心里话。老臣知道,当皇帝难,难得很哪!李世民曾经说过:‘人主只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馅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从皇上还当着皇子的时候,您不就是总在受着攻击吗?但臣以为,只要皇权不旁落,人臣们的‘勇力’就难动其心;而人主聪察明断,那些所谓的‘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这‘嗜欲’二字,是天性中自带的,如果不在‘克己’上下真功夫,就难免要堕入小人们的迎合之中。”
雍正含笑地问:“廷玉,那你就说说朕有什么‘嗜欲’。你不妨明说,朕绝不会怪你的。”
允祥和李卫听到这里,都觉得张廷玉一定要说乔引娣的事。不料张廷玉却说:“主上的‘嗜欲’就在于‘急于事功’。下面的臣子看准了这一条,也就会千方百计地投主所好。藩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的,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内还清,这就是急于事功之一例。先是湖广虚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个方面大员被罢了职务;山西诺敏假冒邀功,又死于非命。他们当然是罪有应得,可是,朝廷逼得太严,也不能不说是其中的原因。还有,皇上曾说过,‘不言祥瑞’,也确实对下边说的好听话不予理睬。可是,皇上的心里却是在盼着祥瑞的。鄂尔泰上书说,古州一个月之内,七次见到‘卿云’,皇上表示了惊奇和赞叹。十三爷这里的刘统勋当时就在古州,臣问他:‘卿云’是什么样子,他却说哪有那事儿啊!还有人报称某地万蚕同织一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这明明是在说假嘛,可皇上还是让宣布了!田文镜本是清廉的官员,最近也来凑热闹,他奏报说‘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可是,河南不是还照样荒欠吗?老臣不是说不该报这些祥瑞,而是说,只要主上心里稍有嗜欲,就会使下边的人想方设法地来迎合。时间一长,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谁也难以分辨了。”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雍正的脸色,便接着又说,“嗜欲有各个方面。老臣是从小就看着主上的,深知皇上不好酒,更不贪色。最近外面传言很盛,说的全都是乔引娣的事。臣不信,也不愿信!但臣还是要说,天子无私事!在国与家上面,皇帝与平民是绝不相同的。老臣这话,敬请皇上参酌。”
张廷玉说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李卫在旁边不禁暗自佩服:好,张廷玉从小事入手,渐渐地说到本题,确实比别人说皇上是“好色误国”要有用得多,这姜还是老的辣呀!他一边恩忖一边说道:“张相说的那些,真让奴才长了见识;奴才是在主子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在外头做官,也确实看到了官场的积弊。比如这‘揣摩’二字,奴才就对它没辙。你能献四个穗的谷子,我就能给你弄来个二十四个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兴,就是不能升官,起码也不会被罢了官。我也说过假话,后来才与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没有怪我。再比如,早年间,我曾经把八爷府上的照壁都卖了,八爷也没有生气,因为那是私事,是小事。可现在遇上了国事、大事,八爷可就不肯让步了。奴才识字不多,只是看到戏文里说:女人祸国。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当家呢?男人们要是不愿意,女人能替你办事儿吗?她能拿着你的手写圣旨?就算乔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着为了她和十四爷闹生分。不说别人,我看着这丫头就觉得别扭。我是审过诺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见到这个毛丫头,塌肩膀,水蛇腰,大脚片子足有四寸长,有什么好看的?”李卫心里明白,反正他识字不多,皇上又说了言者无罪,于是,他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胡说,但句句说的都是讽劝。一直说得连张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们这里说得热闹,可没想到雍正的心里是多么难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住要掉眼泪。他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说:“你们都在与朕闹弯弯绕,朕怎么能听不出来?允禵咆哮先帝灵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从公的方面说,朕应当换掉他身边侍候的人;从私的方面说,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他过份地伤情。朕体谅你们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马。允祥可以写信告诉他,他愿意在那里守灵也好,愿意回到京城来作事也可,三年之内,只要他能自省改过,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万事都可商量。可他要硬往那个‘党’里钻,一味地和朕唱对台戏,朕也就对他无可救药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李卫连忙上前,扒了许多烧红了的炭火,替雍正装好了手炉,又护送着他离开了清梵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积雪也已有半尺来厚。可是,李卫和允祥等人却没有想到,就在今晚,就在雍正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达旦地计议着!这就是八爷允禩、九爷允禟和他们的几个亲信。
这里是八爷府的一座暖阁,它的一半压在水面上,另一面则建在水里。靠水的三面,全装着落地的双层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厅里就可以欣赏到雪景,夏天则可临窗垂钓。为了保暖,这厅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铜板,地下通着熏笼,熏笼通着铜柱。允禩是很会享受的,他又爱暖和又爱赏雪,为了不让这花厅显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让工匠们在花厅顶上苫了半尺厚的黄笔草。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厅里却仍然是温暖如春。据说,光这座花厅,就化了四万两银子。这样的屋子,不但别的王府没有,就连皇宫御苑,也难得一见。
此刻,这里的人们都早已是酒足饭饱,但等着听八爷的训话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今天我再说什么全都是多余的,我们已到了图究匕首现的时候了!我们这些‘鱼肉’,眼见得已被送上砧板成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他说话的语气还和平日一样,话虽尖刻,但却说得极其平和,丝毫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八贤王”的名气,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稳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比允禩只小两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说出话来也特别的老辣:“八哥说得一点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让我们过不去,那就和他老账新账一齐算吧。内廷有人送信给我说,一开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钟麒的大营去。所以,这事一定要赶到正月十五之前。刚过完新正,人心正散。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你就趁着那时候,把来京的王爷们请去。题目一摆出来,他雍正不想见也得见。”他站起身来,在花厅上踱着步子说:“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呀!圣祖殡天时,我们之中如果有一人在外面,还能让允祥到丰台去杀人夺兵权?允祥后来去哭灵时,我们要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敢宣布那份假遗诏?允禵要是不奉诏进京,而是驻在西宁按兵不动,或者带兵视事,八哥再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稳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宫,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还不就得当流亡皇帝?我在西宁军中时,如果狠一下心,亲手杀了刘墨林那个浪荡钦差,年羹尧也可能早就在西宁自立为王了。我这样说,不是在指责谁,而是说我们把大好的机会全都错过去了,按理说,上天早就该厌弃我们了。可是,他还在给我们机会,还在鼓励我们继续努力地干下去。我们难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吗?”
“老九,你别再说下去了。”允禩的脸色通红,心中好像充满了悔恨,“以前种种,全怪你的八哥心太软,总想平平稳稳地干,不要弄乱了朝局。再说,我们手里也缺着一个能翻天覆地的孙大圣,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细地想过了,这次只要闹起来,就不要轻易罢手,看他雍正怎么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葛达浑眼睛熬得通红,他抚摸着脑门子说:“我管着文华殿,那里的太监们也都肯听我的。皇上无道,他擅改先帝的遗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满了。可我担心的有三条:一,我们没有兵权;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造逆?万一有的督抚要起兵勤王,我们拿什么去抵挡?三嘛,人旗旗主现在只找到了四位。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后发发牢骚,一旦到了和皇上对阵之时,他们会不会下软蛋?这些假如不事先想好,预备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爷所说,我们可是赢起输不起了啊!”
允禟却笑着说:“老葛,你太多虑了,我们只是把这些旗主们拿过来用一用,并不是叫他们上阵的。这棋,要分作几步走呢!整顿旗务是老四亲自下的旨意,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叫旗主们来京,有什么罪过?雍正整顿旗务的宗旨是两条:一条是让旗人自谋生路,接着就削减旗人的月例钱;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统属不明,不务正业。我们就先从第二条做起,在京各旗营的牛录管带的名单我早备齐了。旗主一来,先通知他们去晋见各自的旗主。旗主不是能对下属施行赏罚之权吗,只要他们见了旗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下五旗的兵权我们就拿到手了一半!就说毕力塔这小子吧,他是汉人,可他下边的三个佐领都是旗人。旗人一见了旗主,毕力塔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然后,我们再推动第一条,让旗人们反对分田自种,因为这是坏了圣祖的成法。你们别看这些王爷平日里任事不管,可他们一旦到京,又听了奴才们的撺掇,不跟着造反,那才是怪事呢?如今朝廷上布满了干柴,到时候,八哥出来一声招呼,看谁能收拾了这个局面?”
老八听到这里连忙接口说:“不不不,收拾局面的应该是八旗旗主,他们要共管朝政。我们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也没有篡位的心,更治理不了这个天下。应该说,天下的事情要天下公管!下五旗的王爷能来四位,我自己是正红旗的旗主,下五旗可以算是全都齐了。上三旗归雍正统属,镶黄旗是弘历,正黄旗是弘时,镶红旗是弘昼。你们一定要记住,弘时才是我们要拥戴的新主子呢?他想的是夺位,我们要的是实权。这样号召起来容易,也没有后顾之忧。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阿尔松阿说:“这好办,我还是镶红旗的第二佐领呢,明天我就去见弘昼。别看他平时不管事,可谁也不敢得罪他。前年隆科多派人搜宫时,他正在家里忙着烧丹炼汞。弘时没和他打招呼,他火了,说东华门这里是他的丹炉罡斗正位,硬是不让兵士们进去。这位五爷后来还专门去向弘时‘请教’,问为什么要打搅他的静修?弄得弘时只好向他赔罪才算了事。”
允禩笑了:“那好啊,你就去和他好好聊聊,用不着扯正题,我们不要误了他的成仙之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本元版的《金丹正义》,你带去恭送给你家五爷吧。”
阿尔松阿刚随口提到了隆科多,倒让允禩心里好一阵惋惜:此人虽然被抄了家,可是京师旧部多得很哪,要是能把他也收拢过来,这是一支多么大的势力呀!就在这时,一个家人走了进来,在允禩的耳边悄悄他说了句什么。允禩高兴得大笑一声:“好,想曹操,曹操就来,这就是我们的福份,快请他到书房见面。苏奴,你是我的侄儿,和我一同去见他更好。”
允禩他们来到书房时,一眼就瞧见站在那里?匣涛薮氲穆】贫唷T识T叫了一声:“舅舅安好?”苏奴也连忙打下千儿去说:“给老舅爷请安!”
隆科多转过身来说:“不,这里只有隆科多,哪来的什么舅舅、舅爷的?不瞒八爷,我今天可是夜猫子进宅呀!”
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不说我也知道,您一定是在怪我。上次皇上派兵抄您的家时,您叫人送来十万银票让我代为保存,我却又给您退了回去。这不是我不想管您的事,而是您不该送到我这里来。您想啊,在朝野的官员们都抄了上千家了,我这里还哪有安全可言?他雍正生就的是个抄家皇帝嘛!”允禩说着话,从书架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了一片小纸递给隆科多:“舅舅,这是我在顺义置办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按例,抄家是只抄浮财而不抄祖产的。所以,我把日期往前边提了十年,您留着它预防万一吧。谁能知道,明天又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隆科多接过来稍微一看,就收进了怀里:“八爷,这事虽不大,可它足见你的心田,我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话,我今夜冒死前来,挂念的就是那份玉碟呀。现在我的家虽被抄了,可家私还都没动。我的情形八爷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皇上说句话,要杀要砍还不是现成的?那时,我要这房产又有何用?可是,那份玉碟是弘时从我那里借去的,我刚刚去了三爷府,他却说是在你这里。老奴才请八爷赏脸,把它赏还给奴才吧。内务府一旦知道了,连累的人可就多得数不清了啊!”说着,他的两行老泪已经潸然而下。
其实允禩带着苏奴一块来,就想到了隆科多非要提起玉碟这件事的。不过,他可不想就这样地便宜了隆科多,倒想借苏奴之口,试一试隆科多的心事。
他知道,别看苏奴这小子不是近支皇亲,可却是皇亲贵戚中有名的“闷猴”。这小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善于钻营,二十多岁时就被康熙看上了。老爷子当时说:想不到我们爱新觉罗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个天才。几年功夫,这个苏奴就当上巡抚了。今天他也在这里,拿他来做个枪手,是最合适不过了。苏奴当然也懂得八叔的心思,便笑着说:“老舅爷,您要的那份玉碟,小的背都背下来了,它值得您这样害怕吗?”
隆科多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你也看过了?天哪……”
八十九回 隆科多夤夜索玉牒 八王爷入宫探皇图
隆科多到八爷府来索要那份玉碟,他一听苏奴说,连他都看过了,这可简直把隆科多吓死了:“怎么?你也见过它了?八爷,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是从皇史馆里借出来的,那里还留着我的借据啊!老奴现在是什么处境,八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奴才怎么能担得起这偷看玉碟之罪呢?”允禩笑笑说:“舅舅你急的什么,我当然是要还给你的。”说着向苏奴递了个眼色。
苏奴起身来到书架前,在里边又找出一本书来从套页子里抽出了个硬折子,黄绫封面,周遭还镶着一圈金边。啊,这就是那个在当时密而又密的玉碟了。这玉碟上记录着皇子的生辰八字,皇族里又常常出现用它来魇镇阿哥的事,所以这玉碟就成了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如果不是隆科多那时身居高位,是“借”不出这玉碟来的。玉碟既然借了出来,隆科多就担着血海一样的干系。现在一见它就在面前,隆科多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可是,苏奴大概是有意要吊隆科多的胃口似的,毫不经意地随手就把它打开了。只见里面写着: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时诞生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枯禄氏、年妃及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苏奴看完之后,并没有把它交还给隆科多,而是双手呈给了允禩。允禩又顺手将玉碟撂在了书案上,转过脸对隆科多笑着说起了闲话:“舅舅,你就要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了,几时启程啊?”
隆科多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的,他恨不得拿上玉碟转身就走。但他又不敢,他知道他的这位“外甥”的手段,所以欠着身子回答说:“我原想立刻就上路的,但皇上很怜借我,让我再等些时。昨天我去陛辞时,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离开墨斯克。皇上说,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再说冰天雪地里也不好走,等到开春草发芽了再去也不迟。所以,我且得一时走不了呢。”
“那,你又是怎么回的皇上问话呢?”允禩笑着问。
隆科多回忆着昨天的情形,缓缓地说:“我说,我是有罪之人,怎么敢说怕冷呢?罗刹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这百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死心。如今策零阿拉布坦又在蠢动,反相已露。罗刹国使臣如果早到,二者勾结起来就后患无穷了。不如奴才先走一步,也好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二则可与罗刹国顺利签约。皇上说:‘你方才的话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布善也是钦差议边大使嘛,你可以把你说的这些写一份条陈来,朕发给布善,让他先未雨绸缪。你虽有罪,但朕并没有把你当寻常奴才来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嘛!这次差使办好了,朕就免了你的罪’——八爷,求求你成全我,过了这个坎儿,奴才为你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隆科多的话很明白,他这是在苦苦哀求啊!
在一边听着的苏奴说:“舅爷,你如今简直成了认罪大臣了。你有什么罪?你是跟着先帝西征的有功之臣!皇上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如果不是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早就反了。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来本是为了避祸,皇上就着腿搓绳又免去了你上书房的职务。他说你擅自搜园,可又拿不到桌面上来,只好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如今八爷还在位上,如果八爷出了什么事,他又该算你‘勾结八爷’的罪了!”
隆科多知道苏奴的心眼灵动,他可不敢轻信这小子的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唉,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这一辈子,出将入相,也不算虚度。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事也不愿干,只求平平安安地过个晚年。说句实话,我老在家里想,还不如一了百了呢。八爷若能体谅我这点心意,就请你放我一马;如果办不到,我早就把丹顶鹤都准备好了……”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它们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允禩将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边:“舅舅你不要这样……也许你会恨我,恨我把你拉下了水,恨我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我也是不得已呀!有两层意思我要对你说清楚,一是,处在我这位子上,要和自己的亲哥哥斗心眼,这并不是我的原意,只是因为这个当哥子的容不下我!我想了,大不了是个死吧,再不就是高墙圈禁,我全都认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嘛!第二点我要说的是,我从不勉强人,也从来都不卖友。你和我是一‘党’这件事且不去说它,就是你和弘时之间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你所以败落下来,是因为雍正性子里多疑刻薄,不能容人。他连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何况是我,更何况是你!自从你被抄家以来,大理寺、刑部里动用了多少人来查你和我的事?可他们除了查出你转移家产之外,又查到什么了?没有!可见我老八是不会卖友的。”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说,“舅舅你把它拿走,好好地补一补你的漏子。放心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乱子了。”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过来,又贴近内衣装好了说:“奴才谢谢八爷。老奴才是个无用之物,我对不起八爷。不过,奴才也请八爷放心,我隆科多半生英雄,也是从不卖主的。”说完,他一揖到地,老态龙钟地走了出去。
苏奴看愣了:“八爷,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吗?这不太便宜他了?”
允禩却如释重负地说:“他早已是灯干油尽了,再留他又有何用?你强逼着他为我们出力,逼急了他敢把我们全都卖了呢!再说,他是当过宰相的,他被罢了官,免了职,可他的一行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了。他不入我们的伙,雍正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一旦他要为我们串连人,反而会招来人们注意我们。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大年三十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照样过年!你明天去一趟三爷府,告诉弘时说,四位王爷现在都已来到了承德。这样的天气,没准能要了允祥的命,他要是一死,弘历就去不成南京了。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还得暂时住在承德。你还要告诉弘时说,他八叔这次是要破釜沉舟地为他争这个太子之位了!”
允禩说得虽然好听,可世事却并不能全都随了允禩的心意。三天以后,邸报发了出来,弘历以亲王和钦差大臣的双重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表雍正皇帝亲自将他送到潞河驿;五皇子弘昼奉旨到马陵峪去“视察军务”,并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三爷弘时又送来消息说,现在,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就连皇上也身患热症,停止接见外臣了。这对允禩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过,他还是照着自己用过多次的老办法,要亲自进宫去察看一下动静。
雍正皇帝在澹宁居接见了允禩。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眼圈有点暗,而且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青灰色,颧骨上又明显地现出潮红来。他躺在大迎枕上对允禩说:“老八;你身子骨也不好,难为你还惦记着朕。你就在那边的杌子上坐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和朕讲那么多的礼数了。看上去,你的气色还好,朕赐你的药用了吗?”
允禩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药还真是有效。只是这头晕的毛病,也不是能够一天两天就好的。臣弟本不想来打搅皇上,因见到邸报上说,皇上已经不见外臣了,使臣弟大吃一惊,这才急急忙忙地跑进宫来请安的。”
雍正坐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对兄弟从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已经斗了二十年了。唇枪舌剑也好,正面交锋也罢,总算有了结果,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君臣地位。现在,两人极其难得地坐到了一起,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允禩觉得,总这样干坐着也不像话呀,便主动地开言了:“皇上,臣弟听说,您最近身子不适是劳累过度所致,觉得很是忧心。你一天要见三个时辰的大臣,要批几千甚至上万字的折子,常常要干到子时才休息,这怎么能行哪!先帝在位勤政,已被人称作是千古难得一见了,您竟然比先帝还要劳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您能珍惜自己,也是天下万民之福嘛。”
允禩说得十分恳切,也十分动情。可雍正听了,却觉得他的心里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他听着这些做作出来的话。像嚼着苦橄榄似的皱起了眉头。但他的嘴里也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能力和坚毅,都远远不如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今天你既然来了,朕想问你一下,旗务整顿的事,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允禩略一欠身答道:“皇上知道,臣弟有许多政见,常常与皇上不合。但唯独在整顿旗务上,我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开国才八十年哪,可瞧瞧我们的八旗子弟,全都成了什么样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时,六万子弟片甲不回。后来有个别逃回来的人说,那哪叫打仗啊!有人听见战鼓一响,就吓得拉稀了。允禵进军西藏和年羹尧在青海打仗,用的全都是汉军绿营兵。京师里这些个旗人,只要是一领了月例银子,就忙着泡茶馆,养花喂狗,再不,就提溜个鸟笼子满大街转悠。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满语都不会说了。所以,这件事,臣弟一直很焦心,也从来不敢懈怠的。”
高无庸送上了奶子,雍正说:“给你八爷——老八,你还接着说。”
允禩接过奶子,欠着身子道了谢,喝了一口又说:“万岁知道,这些旗人虽然无赖,却人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各有各的旗主,事和权总难统一下来。前次奉旨给他们分了地,让他们也学着干点正经营生。老实一点的倒是去了,滑头的把地租了出去,更有一些人,干脆把地给卖了!我追查这件事时,有人还堂而皇之地说,他们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都要炸了,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所以,我就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们叫到北京来,列出整顿的条例,由各旗旗主们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满人,朝廷只是巡视监督。办得好的,予以奖励;办得不好,就重重惩处。反正这些旗主们在奉天也是无事可干,他们既然拿了俸禄,就应该替朝廷办点正经事,这就是臣弟想出来的法子,可行与否,还要请皇上圣裁。”说罢,低下头来吃着奶子去了。
雍正漫不经心地说:“这件事,你和弘时商量着办吧。朕这里的事情太多,下半年已经接见了全国所有的知府以上官员,开了春后,朕还要分批地见一见全国州县官员。州县是最亲民的官,百姓的甘苦他们心里最清楚,吏治刷新就要从他们做起。有人说朕太琐细,殊不知天下最缺的就是这个琐细。朕知道,你和朕政见不合,你不要为此不安。杨名时和李绂他们也都与朕政见不合嘛。只要能办好差使,不搞邪门歪道,朕还是有这点容人之量的。就旗务整顿来说,朕只有一句话,所有的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仁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清极盛之世。这是个宗旨,办法你们自己去想好了。”
这里正在说话,张廷玉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雍正忙问:“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回皇上,刚刚接到布善的军报,说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雍正高兴得笑了起来:“好啊,这是大事,好事,他的折子呢?”
张廷玉小心地说:“皇上,老臣正让下边誊写呢。这次交锋,我军死伤很少,只损失了七十三人。策零部却丢下了二百多具尸体跑了。
因为是夜战,敌军趁黑夜劫了我军的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还烧了大约七千石。阿尔泰大营里存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又不便运输。请旨调拨一万石粮食以资军需。还有……随折有份立功将士名单,请朝廷议叙。”
雍正突然火了:“什么,什么?布善是统领三万人马的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盘,烧了仓库还带走了粮食,外带又死了七十多人,他居然还有脸来向朝廷请功?”他喘着粗气,脸也胀得通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说,“你来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么多的恩典施给他!让他暂时戴罪立功,限他在半个月内也端了一座敌人的粮库,也允许他死二百人!不然,朕就要下旨锁拿他进京问罪,他能不能保住首级还在两可之间呢,还想要朕给他‘叙功’,真是奇谈怪论!”
张廷玉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明鉴,这其实只是一次小挫,如果一定要布善去戴罪立功,或者在半个月内他立不了功,选谁去代替他呢?”
“朕不是生他这个气,朕气的是打了败仗就老老实实地回奏,为什么要欺君?朕不信就没有人能代替他,难道死了张屠户就要吃浑毛猪吗?”
坐在一边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允禩轻轻地说:“皇上,讳败冒功,边将的积习历来如此,您大可不必为此动那么大的肝火。”
“唔?”
“布善是位老军务了,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青藏西北阿尔泰这些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长期坚守在那里,已经可以说是忠勇之士了。请皇上不要因这点小事给予重罚,免得寒了边塞将士们的心。换一个生手去,威不能服众,指挥也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乱子的。朝廷远在万里之外,臣弟以为更不要作这样琐碎的布置。再说策零阿拉布坦的蒙古骑兵本来就飘忽不定,剽悍难制,他那里也未必有什么粮库等着我们去端。硬要布善去将功补过,贸然出兵,又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如果再打了败仗,连隆科多和罗刹国的边界谈判,说不定也会吃大亏的。这件事本不该臣弟来说,我坐在一旁细细想了一下,这事恐怕只能假装糊涂。承认布善的小‘胜’,让他乘‘胜’追击,相机进剿就行了。皇上在朱批中则可以明白告诉他这样做的理由,布善也自然会感恩戴德的。这和政务不同,错了还可以更正,兵凶战危之时,可万万不能出大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