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07

二十三 少将军俄顷擒渠魁 老宫蠹巧机两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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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
  那炮手答应一声,晃火折子便燃炮捻儿,因为坡顶风大,几次才点燃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炮口一串火光夹着铅弹直喷出去,竟是准头极佳,胡家大院正房中弹!房顶被掀起半边,却没有起火,紫霭一样灰蒙蒙的尘雾泛起老高。福康安兴奋得大叫一声“好!——再装药轰它!”话未说完,东西北方向的官军一齐点亮了火把。刘墉登高了望,半环形的一座火林向蔡营缓缓压去,足有五六千火把的模样,密密麻麻繁繁点点往复错杂,号角鼙瞽之声此呼彼应,声势异常浩大。正想问福康安,“轰”地第二炮又响。这一炮装药太足,直如平地一个暴雷,炮身后坐力蹬得土坡地震般簌簌颤抖,胡家大院的柴垛都燃着了,坍塌的院墙里只见人影幢幢,吆喝着甚么,提着刀乱窜。
  此刻庄中已经大乱,筛锣的大概也扔掉家伙跑了。鸡飞狗跳中,大人叫小孩哭嘈杂乱嚷,星光下依稀能见人影从庄中逃出躲避。有一个人慌里慌张,竟似喝醉了酒,居然逃到南边,刚过坎便被两个衙役就窝儿按住,有人高兴地大叫“奶奶的,还带着刀!不知道值多少银子?!”刘墉看看兀立不动的福康安,问道:“要不要带过来审问?”
  “不要!”福康安喝令:“装药准备放炮——火把点起,葛逢春喊话,叫蔡营良民一律到麦场摆队集合。叫里正甲长出来答应!”想想,又补了一句,“只许点两支火把,有逃过来的贼就照方才那样给我拿!”
  两支火把燃起来了,浇足了油,烧得噼剥作响,煞是明亮。葛逢春身穿五蟒四爪官袍,套着鸿漱补服,素金顶顶戴立在中间。衙役们手卷喇叭筒齐声大叫:“蔡营的人听县太爷训示!”连着喊了几声,蔡营方向由南及北渐次安静下来,黑黝黝的一片岑寂,只是犬吠之声仍自遥遥叫嚣。
  “父老乡亲们——官军七千人马已经包围了蔡营,你们受惊了!”葛逢春憋足了中气,不疾不徐喊道,“住在胡家大院,还有散居民舍的一百余人,是朝廷严旨捕拿的巨寇大盗,钦命要犯蔡七一伙!你们看,四面官军合击,蔡营围得铁桶一样,贼人是一个也逃不脱的!现在大军马上要进村搜剿,为防误伤良民,所有原藉蔡营的人,统统到西场集合,暂居蔡营的,无论注过户藉没有,统统到东场集合,以便甄别索缉——你们的村长留下维持秩序,里正立刻过来随同进营!”衙役们呼唱道:“蔡德明留下,蔡德昌过来——听见了没有——回话!”
  对面营里似乎七嘴八舌议论一阵,便听吆呼:“德昌——德昌——官军叫你——你在哪里!”“你他妈的躲哪去了?”“德昌叔——”“小昌子……”乱喊一气,有个嗓门特大的吼道:“我是德明!——德昌你个狗娘养的躲哪了?”
  “我已经过来了!”
  突然近在身边有人大喊道:“我就在县太爷身边!”
  这一嗓子吼得连福康安都吓了一跳,黄富扬一愣,才晓得是方才衙役们擒住的那一位,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几步过去,将绑得米粽似的蔡德昌提过来,割断了绳子“啪”地就是一记耳光:“我操你姥姥的!怎么早不言声?”葛逢春怒喝一声:“王八蛋,村里有事,你打头先跑!”
  “我……”火把下蔡德昌伏地叩头,满身都是灰土草节儿,结结巴巴道:“我懵了……以为是强人劫营子,我出来奔枣庄报信儿……”
  “没功夫给你扯蛋!”福康安喝道,“你回营去,照葛县令指令办事,叫那个甚么德明过来!听着——”他咬着牙格格笑道,“一顿饭时辰你要把人集合起来,集不起来,我就洗了这个村子!”照蔡德昌屁股一脚,“滚!”
  蔡德昌连滚带爬返回了蔡营。一时便闻对面大锣又筛起,叫喊葛逢春的指令。“有不遵令的……格杀勿论,鸡犬不留罗……”村里又复嘈杂。一时便见蔡德明过来。刘墉和福康安详细询问,知道蔡七一群人和艳春楼的女人们都在营里,才放下心来,福康安吁了一口气,觉得脊背森凉他原也是出了一身汗。营里无贼,这个祸就闯得大了!
  约莫多半顿饭辰光,筛锣声停了,眼见东场西场都点起篝火,接着便听蔡德昌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跑过来,“爷们……都照吩咐办了。”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福康安笑道,口气里略略带点扫兴,“大炮,真是好物件——两炮轰出去,他们就散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留五十个人,至少点三百支火把守护,有单独逃出来的,见一个拿一个。放三枝起火……绿色的,告知旗营原地待命,这一百五十人跟我们进营搜索,只管满村吆喝,让他们聚不成团儿,等到天明大军进营里外搜捕!唉……这仗打得没味儿……”
  搜捕几乎没有受到一点抵抗,福康安这一仗打得真是异样干净利落。蔡七和这股子山东土匪都毫无野战经验,且又人心不齐,原是逃进蔡营这三不管地面躲避“乾隆爷回銮”的权宜之计。大炮一轰,全都发懵了,多数的逃到野外钻树丛子爬垅沟,有的找空房子钻碾盘有的混进“良民”堆里装客商,只有两个土匪劫持了村北一户人家踞房坚守,喊了两句“投降不死,不降点天灯”,也就伏首就擒。混人堆儿的禁不住那些妓女指认。倒是搜蔡七,颇费了点事,他躲进一口报废了的煤井里。伤了两个衙役。衙役们有办法,架上柴充上辣椒胡椒点着了,用风斗足足鼓了一个时辰,拖出来已经是半死了。福康安一听捉到蔡七,拉了刘墉便走:“叫葛逢春在这料理。所有人犯串串儿在枣庄示众——富扬、人精子,咱们走!”
  一行四人解骖乘骡返回枣庄,恰是辰正时牌。此时阖镇商贾百姓早已轰动,万头攒拥聚在镇北翘首北望,将镇口官道挤得水泄不通,济宁府知府葛孝化率同知、教谕、丰县县丞、训导通夜不息快马赶来,还有驻丰县绿营管带,把总等几个武官,都是官袍靴帽鲜明迎在道口,枣庄缙绅富豪梁氏崔氏宋氏为首,已在镇口搭起彩棚,香花醴酒鼓乐吹打,比赛社会还要热闹了十倍。眼见他四人由二十几个衙役簇拥着远远过来,彩棚里有人高叫一声,“钦差大人得胜归驾,燃炮罗!”顿时,十挂万响爆竹齐鸣,竟似猛雨般响成一片。县丞指挥着衙役拼命推挤渐渐合拢的人胡同,忙得满颊热汗。刘墉在骡上遥看如此风光,忙勒缰退后让福康安居前,福康安笑道:“你是正我为辅嘛!别那么小样儿。往前些,我稍后,并辔齐躯!”刘墉这才稍稍向前,仍是和福康安错后一步“并辔”徐行。此时葛逢春率众衙役押着近二百土匪俘虏也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衙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提刀夹行监行,土匪们绳捆索绑铁锁锒铛串成串儿蹒跚易行,蔡七半晕半醒戴着柞木硬枷,项插亡命旗歪在骡车里,颠簸着逶迄渐近。人们越发鼓噪涌动,不知谁高声喊道:“好——乾隆老佛爷万岁!万万岁!”顿时响起一片此伏彼起参差不齐的呼应声……
  须臾鞭炮声止,鼓吹细乐声中刘福二人缓缓下骑。葛孝化率一众官员打袖撩袍跪叩下去,众缙绅也都跪下,不知不觉间,上万的人安静下来,竟也都长跪在地。葛孝化为首说道:“卑职等恭迎二位钦差,给福大人刘大人请安!恭贺二位大人剿匪全胜凯旋!”
  “妈的个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混账是干甚么吃的!”也不理会这群官,上前挽起缙绅里跪在前头的一位老者,一脸孩子气笑道:“老人家请起!我们年轻,不敢当这个礼!”又向跪着的百姓团团抱揖,含笑说道:“父老乡亲们请起!请起……”刘墉见他这般作派,心里也自佩服,转身含笑对官员们道:“诸位大人也请起!待会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见诸位的。葛大人要预备着交接人犯,腾房子关押囚禁,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严关禁,槛车解送刑部,出不得半点差错的……”福康安却只顾和缙绅们拉话寒喧:“不才们有何德能?这是上仰万岁爷如天洪福,下赖军民一体同心共成壮举!蔡七一众逆匪一网打尽而我军几乎一无伤亡……我再忙,你们的贺酒一定喝的。请衙门里见。”和众人拍肩拉手的就亲近到十分。
  当下众人呼拥返回征税所衙门大院,就议事厅内外摆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官员和绅士挤挤捱捱满堂,有功衙役密密集集一院,也没有甚么异样的水陆珍肴,只是鼎烹猪羊樽开泥封只情胡吃海喝。觥筹交错间,人们目有视必视福康安刘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刘墉。福康安对众官员不大兜搭,亲自给衙役们颁发赏银,轮桌劝酒,大说大笑着议论夜来一战。刘墉怕冷落了这群地方官,略与众人周旋,径自坐了厅东官员席面,边吃边询问地方钱粮治安风俗民情拉长说短。一时福康安回来,已是微带醺色。他虽只有十六岁,却已是颀身正立,穿一身天青夹袍套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星眸顾盼间神彩照人,在满屋绮罗袍褂翎顶辉煌间更显得鹤立鸡群。在厅心立定了,左手举杯,右手一撩辫梢,说道:“诸位!”
  厅里厅外一片声吆五喝六嗡嗡嘤嘤之声立时雅静下来。
  “这次平原内地剿匪,全军全胜而归,匪寇无一漏网。现在是喜庆日子,我们高兴!”福康安大概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场合讲话,开始有点把握不住,说得略带慌忙。他很快想起父亲的话:“当众陈说训示,要眼空无物,只当对石头说话。”略一定神,语气便变得流畅舒缓毫不滞涩,“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朝廷社稷佑护的仁泽所至!蔡七乃大别山惯匪,跟从一枝花逆党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窜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败,又逃亡流窜劫库杀人啸聚匪众抗拒天兵,实属十恶不赦之徒!这次一鼓收擒,先一条为圣上解了一桩宵旰之忧,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们举杯,为皇上万福万寿——干!”
  随着一片扑扑腾腾桌椅响声,人们齐地立起,吱儿咂儿响了一阵,翻杯亮底,咧嘴嬉笑归座夹菜。
  “衙役不是野战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奋勇当先前敌无畏,一夜鏖战群顽伏擒,绿营军掠阵机动配合,不残稼禾不残良民大获全胜——你们都是有功之臣,除颁发赏银之外,还要按功叙保。朝廷自有褒扬制度,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刘大人共敬诸位!”说着杯一扬,里外人众大呼:“谢福爷刘爷!”刘墉慌忙起身举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会意,饮了。众人料他还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着。听福康安说道:“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刘崇如大人!——他是我们的正钦差,居中调度协同军民指挥如意,察民情审时势,剿匪护民绥靖治安,身为文官亲临前线督战破敌,居功为首——这一杯,为崇如大人纳福庆贺!”说完率先饮了,众人也都齐呼“为崇如大人纳福”引杯倾尽。
  刘墉心头轰地一震,立时涨红了脸,蔡七一犯,是乾隆几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这次连匪众全擒,不但刑部,连军机处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货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儿受擒,巡抚以下官员争功夺名常常闹得丑态百出,这样一个特大治安功勋,福康安又实实在在是调度指挥首脑,怎么一帽子都扣到自己头上?无论如何先辞为上,遂举杯笑道:“瑶林大人少年高才,这次大家是亲眼目睹了——布置策划指挥调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遗补阙,略尽了一点参赞责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别人总看他是个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铁骑虎帐运兵的大将军,建功于当世,留名于凌烟阁,一下子福至心灵,知道他是嫌这份“功劳”太小太没味儿,竟有个“不屑居之”的意思在里头!这个想头一划而过,极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气,高声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爷的后代,将门虎种英才勃发!这次只是小试牛刀已见大英雄本色。功高逊居,更是高风亮节,雏凤清于老凤声,福瑶林千乘万骑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们,为福瑶林大人干杯!”
  一片干杯声中,福康安兴奋得红光满面。大概自出娘胎,华堂公庭之上听这样的考语,他还是第一道。刘墉的话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痒处,捧得福康安直想学周瑜在群英会上当庭舞剑乘酒豪歌。看了看这群满脸谀笑的龌龊官员狼狈士绅又觉他们“不配”。他毕竟是天分极高心智清明的贵介公子,父亲整日“赵括马谡”地训戒,母亲板头掰口温存劝慰要“体态尊贵举止安祥”的话头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里一沉着,脸上便带了从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们了,贼窝在你们府,居然毫不知情,你们不为无过,但此地百姓驯良遵法,昨夜没有一户是窝匪不举的,还是你们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岗失火玉石俱焚,刘墉和我也不能干净利落善后。这个功比那个过大,所以奏议里也要褒扬。孝化听说要转任兖州府了?不必争着去了,议叙请旨,这里转陆济宁道就是——”他笑起来,“葛太尊、葛太爷、马管带……都预备着吃升官酒罢!”这群官员一见面就挨他骂,心里原是不安,此刻这份高兴,私地里不定就闹一嗓子二黄。这都是随口能说一车逢迎马屁话的主儿,福康安却摆手止住了,对刘墉道:“咱们到缙绅席上。有道是筵无好筵,好包吃的么?——这都是窝里人,得罪不了他们——来吧!”
  刘墉恍然之间已经憬悟,神康安要借机敲这批财主一笔,心里暗道这个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恒真传,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着起身和福康安来到西席首桌,命人掇过两把椅子,笑道:“我们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弃吧?”
  这一桌坐的都是枣庄顶尖的头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轩轾长者居首,还有冯唐葛刘胡五家,也都是拥资百万的财东,枣庄产煤,自都是发的“煤”财。钱多,然却没有甚么功名身份,没有混过高层官场。本来福康安优礼有加,已是受宠若惊,这一来更是惊上加喜,喜里有惊,二者搅和着头晕神昏,一阵不着边际的逢迎圣明,矜持得不敢举箸,身子飘得不落实地,各各自报家门,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缙绅业主是朝廷的基业根本。”刘墉见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语,知道是轮到自己说话时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过,轻咳一声说道:“诸位虽不是官,于地方而言,比官要紧。官似流水转眼过,铁打营盘今如昔啊——你们是根基,是河底的石头,是‘铁打的营盘’嘛……”他俯仰沉吟缓缓而言,显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户部,又在刑部当差,办过不知多少案子,家严大家都晓得,更是一辈子在案件堆里办差。有一等富而好礼,恩存恤下的殷产人家,那个一村一乡一镇一县都受惠,乡愚宵小之辈就安贫乐贱,就有个把地棍刁痞穷极无赖的,乡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凶案恶犯极少,更没有犯逆的,倒过来业主终归平安实惠。有一等为富不仁,鱼肉一方的富户,欺人霸产竭泽而鱼,仗势倚富横行霸道的,逼得佃户穷民走投无路忍无可忍的,他那里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凶杀戾气!招得是非出来,终归家破人亡惨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缉凶平乱,他吃过的亏无法弥补。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千里之别。比如蔡七,如果换在一个饥民遍地,道路饿殍的处在,业主又囤粮居奇,勒肯虐下。一声呼号揭竿而起,我们能不能这样平安顺利把案子就办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说,这里是好缙绅把持的地方,你们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边那位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叫崔文世,拈着雪白的胡子说道:“大人这话极是,我虽经营炭业,也是读书好礼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绍家,还有这几位,有个煤营会馆,在一处聚也常议论这番道理。这矿工井窑工人,和江南织机行,江西瓷行一样,和农田业主佃户大有不同,其实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无业游民,光棍地痞还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少,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个不善之举不妥之事出来,就不是小事。大人夸奖,我们不敢当,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礼胡为的。”他身边就是梁君绍,也是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子,说道:“一处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来越难管了,开矿初起,一车煤一钱五,后来涨到两钱、三钱!去年夏天冒顶子塌方,接着一个窑串火爆炸,死了十三个人。我的爷们——全枣庄矿工叫歇,各家窑主封门闭户,满枣庄工人男女老幼家属吼天叫号,三个字‘涨工价’,得,一车五钱!没有官府弹压,青帮说合,那真要我们粉身碎骨了——”他打了个寒噤,“刘大人说我们是朝廷的根基,我们其实想着朝廷是我们的靠山!幸蔡七在这里是避风躲藏,没和工人串连。要真勾成一势,不知道闹出多大的乱子呢!”他说这事,众人似乎部还心有余悸,无不点头称是。
  “出了事就是生灵涂炭,大劫之下幸存也难!”刘墉顺风抖帆转了话题,“福大人和我学生计议,这里要请旨建县,当然这还要看圣意,没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诸位组建个护矿队!既然受官府管辖,又归诸位约束,可以维护枣庄秩序,绥靖当地治安,有些案子还可调停镇压!——昨晚一夜用兵,八万两银子销掉了。难道要朝廷来出?我都要小看你们了!有支护矿队,可疑人一来就盯上了,一绳子就绑送衙门了,你们平安省心,加上恩威并施,出煤不出事,岂不面面俱到?”
  众绅士都是一个忆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刘墉是叫大家出钱。八万两银子对他们是个小数目,情知昨晚用了四万,却张口“八万”,大家心里已经不然。且刘墉节外生枝,又说甚么“护矿队”,那是年年花费月月支销的事,就象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了,无端额外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项负担,自然人人心里不情愿。这个搓鼻子那个揉眼,咳嗽打哈哈,指颐沉吟装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来一片喧火热闹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潜暗的冷流从西传到东,又从北串到南,划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们都受了感染,渐渐止杯停箸。人们谁也不知道出了甚么事,瘟头瘟脑张望时,刘墉笑眯眯地夹菜,福康安翘足而坐,旁若无人地吃茶,不象出了甚么事,只都不言语,味气儿不对。气氛松弛了一点,但再也哄闹不起兴头,说话声都变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变成一片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葛逢春是正经八百的地东儿,见无缘无故的冷了场,执起酒壶便过西席来劝。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这会心口堵得慌,等刘大人说完话,你亲自背爷到花厅歇息,这会子别你妈的献勤儿!”说着“呸”的吐出一片茶叶,只是笑,用碗盖拨弄茶叶。
  “爷敢情是!”葛逢春陪着笑,又给刘墉添酒,又忙命人递热毛巾,亲自捧给福康安,说道:“两天一夜没合眼,打了仗又接见士绅犒劳下人,必定是累了……呆会奴才背爷去……”他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最能观风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尴尬。话没说完,若续若止地停了下来,放了壶过去呵腰轻轻给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几下,说道:“不必了,论理。你原该这么着侍侯——这是山东孔家定的万年规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制度。小葛子还是晓事,不象有些王八蛋,头矗得葱笔似的等着吃罚酒!”
  刘墉看他神气,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钦差身份侍卫本事少爷脾气一齐来,不知闹到甚么光景,遂笑道:“给福爷换酽酽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诸位你们也要明白,鼓角一响,黄金万两。昨夜官军也是出动了的,而且是百余里奔袭,枣庄这边留守支应的人,还擒了给蔡七放火报信的奸细。有功不赏,往后有事谁肯出力卖命?我是真没想到,诸位竟这般勒肯,竟在这里和我刘墉闷葫芦打擂台!”
  “不是小人们不识抬举。”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针毡,红着脸叹息一声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来的都是族里长辈,当事管钱管账的子侄都去了曹营,那里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爷要八万两,这不消说得,我们三家各一万五巴结,他们五家共摊,这点主张还拿得。这建护矿队也是好事,却是常项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请爷们示下,回去告诉管事的,由他们商酌……这么着成不成?”
  原来如此!福康安这才明白,这些矿主们虽然地处偏僻,其实与各地行商往来已久,“见识”不亚于“晋省算盘江宁戥”,精明过于湖广老客,只是地处乡野,疏与政府往来,不晓得朝廷的厉害,才敢这般糊弄张智,因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来,枣庄还有几位如此高人!料敌在先知道了筵无好筵,自己躲在后头,派不管事的来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请那几位当家人来——你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看是谁硬过谁?”
  葛逢春“哎”地答应一声便叫“来人”。刘墉却怕好好一场喜筵搅得戾气出来,摆手止住了,笑道:“何必这会子去呢?他们也当不得这个‘请’字儿——逢春,曹营那块地既有煤苗,要官征,不征给私人。他三家占了,这五家怎么说?还有别的矿主也要调停——几个人霸了去,算是怎么回事儿?”葛逢春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刘墉这一记刹手锏真是狠到极处,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灵盖上——为曹营这块地皮归属,崔梁宋三家从县到府道,一直运动到藩司衙门,化的银子建三个护矿队也绰绰有余。如今轻轻一句话,全都抹得干干净净!自己现在把家拆了,葛氏张克家断了脑袋死无对证,爽爽利利的“两袖清风”。可那边就坐着葛孝化和张克家都是一伙,葛孝化不但在省里三司衙门兜得转,北京军机处阿桂也和他颇有渊源,种种人事混搅得乱如牛毛……想着,心里直犯嘀咕,偷睨了东席一眼,果见葛孝化已移步过来,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
  “我在那边已听你们多时。”葛孝化对刘福二人略施一躬,转身扳起脸对一桌煤商窑主说道:“太原、大同、唐山、抚顺,哪个煤矿没有护矿队?把你们平日讨好巴结长官用的银子,填塞贿赂衙役们的出项使到这里,只怕就绰绰有余!再说了,这里离着丰县百十里,县衙不在这,绿营不在这,刘大人福大人是钦差,还有多少大事要办,难道能驻在枣庄常年替你们护矿?平日你们各矿也有护矿的,集中起来防着出大事,哪一样不为的大家好?——糊涂!”
  “我们出,我们出!”八个矿主一下子全部灵醒过来,参差不齐说道,“各位爷这么关爱体恤我们,再不识大体,我们还算个人吗?”为首三家也都连连道不是。崔文世说:“我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崔国瑞怎么会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爷划下道儿来,明天就作起来!”梁君绍笑道:“绝不辜负刘大人福大人的美意,这件事办定了!”下首冯唐葛刘胡五家便也参差不一,附和“凛遵宪命……我们唯崔老先生马首是瞻……”这一来,原本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松缓下来,庭里庭外的人都舒松了一口气。
  刘墉咀嚼着葛孝祖的话,竟是愈品愈有言外余味。佯笑着想说甚么,福康安已经起身,嘿然笑道:“还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认娘不认君父百姓都不认,就认孔方兄——崇如,战俘还没有清理,省里那边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们也要来人。咱们回花厅少歇息一下,有些事还得计议。”刘墉便也笑着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爷回去!说句良心话,在外头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来面目了!多少年没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儿真得象个奴才样儿……”说着便俯身。
  “罢了吧。有这心就好,就算主子骑过你了。你留下和你们太守他们议一下方才的事,过去给我回话。”说着徐步出庭,黄富扬人精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见他们出来,便忙起身相随。满院的衙役们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阶中间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变得有点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说道:“弟兄们,打赢了仗得彩头领赏,那是理所当然。比你们平日敲剥勒索贩夫挑夫小本经营人家得银子要干净体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得赃银的也许平安无事,得干净功劳银子的也许还要招惹是非。嗯,没有多的话——这个仗不大不小,以军功议叙,愿意加入军藉的,可以自报,把名单给我,不愿的不加勉强,仍旧论功行赏!”说罢,手一摆去了。刘墉等人忙都随步跟上。
  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正是日尽林梢倦鸟飞归时分。花厅西畔是一带茂密高大的榆林,枝叶蔽空遮住了晚霞。将落的太阳象刚入锅的荷包蛋,没有凝固的蛋黄色懒洋洋的,透过林缝枝桠洒落在西窗上,窗纸隔着,光线更加幽淡,乍从正厅筵席来到这个所在,格外静谧深邃,窗外墙角下纺织娘嘤嘤的鸣声都听得清晰。二人回来,脸色都有点沉郁,刘墉稳身而坐,打火吱吱地抽烟,福康安将两只靴子都甩了一边,脚蹬在桌档子上仰脸躺在安乐椅上看着天棚,手抚着长满短发的前额,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着甚么。
  “瑶林,”刘墉磕磕烟灰,问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阿玛不容易……”福康安矍然开目,叹道:“他老人家军政民政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我是看着他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满脸倦容,有时连脚步儿都踉跄蹒跚。心想宰相协理阴阳,百官各有所司,何至于事无巨细样样躬亲,把自己累得那样?……今天,我觉得长大了许多……”他撑着坐直了身子,象是吞咽甚么似的自嘲一笑,“就这场筵席,蜻蜓点水略有一触,我觉得比昨夜打仗要费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桂旗下包衣,这正是旗鼓相当的一对。阿桂和我家是世交,纪晓岚正蒙圣宠,也和我家有至交厚谊。纪晓岚的事是不能约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葛逢春想当好官,一家人闹得斩头洒血——我们大清这是怎么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官的有十好几个,大的做到臬台,小的也是县令,难道要我一个个去帮他们料理‘家务’?”
  刘墉咬着下唇没言声,按烟掏火时,人精子忙晃着了替他燃上。淡青色薄纱一样的烟缕立时又袅袅在屋里飘散。
  “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真是半点不假!”福康安悠悠说道。他沉思着,口风一转,忽然一笑道:“说这些干甚么?说说写报捷折子的事吧。你看怎么写?当然是你主笔。”刘墉笑道:“这个自然。我想,调度指挥全歼全胜这功劳谁也不能和你争,我只是个参赞,善后事宜象组建护矿队,可以以我为主写上。葛逢春大义灭亲,率衙役随同作战,这个也要写足,记功议叙。以下是列名保举。绿营管带陈化荣策应围捕有功,要和葛逢春一例。葛孝化——”他没说完,福康安便打断了:“他有甚么功劳?迎接我们回来,一块吃酒?”
  刘墉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瑶林弟啊……你没有听出来,这个葛孝化可不是盏省油灯啊!我们说了那许久话,他稳坐钓鱼台。一说曹营煤矿收官,他就过来圆场……话里套话,建护矿队是敷衍我们,因为我们不能‘常驻枣庄’!各家把原来护矿的都‘集中起来’,我们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还有甚么‘巴结长官’‘贿赂衙役’使银子,都是说给葛逢春听的。偏是话里连一点错漏都没有。你说这角色厉害不厉害?他手里准定捏有葛逢春的把柄。我们屁股一拍去了,葛逢春在这里坐蜡吧!”
  “正是听出来了,我才不肯让步。这种事你越让,他越以为你可欺,就越猖狂!”福康安冷冷说道:“就昨晚的情势而言,百姓没有替贼遮掩维护的,这是山东省三司衙门、山东学政济宁训导、丰县教谕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这一条足足的给我写上,就是不提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谁诉?原定计划是没有喊话这一条,是你的临时动议。这一条十分要紧。不然四面合击进村,暗夜乱中要伤不少良善百姓,这是我的疏露。你可以不写,但我要附奏说明,你的‘文治’见识就出来了,把我‘武’的一头写出来,皇上阿玛晓得我能带兵会打仗,这就成了!”他一字一板说道:“甚么太原大同唐山抚顺都有护矿队?葛孝化是胡说八道!这个预先没商议,我要抢你一半功劳——合议条陈,各个煤矿、铜铁矿、凡是工人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护矿队,民间出钱官府经营——回头我们派人回来复查,果真敷衍我们,管他阿桂阿贱,我就办了这个葛孝化!”
  刘墉听着不住点头,心下惦啜:这位哥儿虽然好武,文事上也并不含糊,尚气任侠里不乏深沉干练,咄咄逼人的气势里另有一份温馨儒雅,孩子气里又透着大人气,如今贵介子弟里这样振作的真是不多见了。只是就器量而言,似乎有点过分泾渭分明皆睚必报的味道……正胡思乱想间,却听福康安道:“只是纪家李戴官司一案,太令人犯踌躇了……”
  “李戴的儿子不孝,已经撤诉,这事不宜再翻腾。事情闹到军机处,朝廷脸面也要紧。”刘墉思索着说道,“晓岚公的脸面也要紧,且也连着傅相和家严脸面。我们不但官小,且是子侄辈。他也只是个约束家人松弛的过错。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这是礼。打发李纪氏娘母女一个小康。各自写信给父亲,由他们老一辈的背后劝戒也就是了。”
  福康安默默点头,说道:“是。好比写字,越描越丑。有些事真是教人头疼……”正说着,听外头脚步声杂沓渐来,知道席散了,便住了口,问守在门口的黄富扬:“你和衙役们一道清点俘虏的。林清爽有没有下落?”黄富扬忙道:“在蔡营当场就清点了,这是爷最关心的事,怎么敢马虎?——林清爽自离扬州就和蔡七分手了,说去了台湾……”
  “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福康安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声色说道:“奏折里要写明,另附夹片报刘延清老大人,着台湾府严加缉拿——叫他们且回步到东书房候见。就说我和刘大人要歇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们。”说着起身进了内屋,顷刻便听鼾声如雷。刘墉却仍毫无倦意,着人精子铺纸磨墨,洗了脸打叠精神,一边抽烟一边打奏议书信腹稿,也不及细述。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07

二十四 油滑老吏报喜先容 风雨阴晴魉魈僭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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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康安刘墉算计精当。山东上下文武都有功劳,独独把葛孝化晾起,让他有苦没地儿诉。但葛孝化老谋深算,比他们更精明。早就写好了报捷信,差专人飞骑直递扬州御驾行在军机处。比八百里加紧驿传还要便当快捷。这边筵席酒未开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经上路了。
  当日正是纪昀当值,习惯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门别类捡看着,捡到葛孝化这一封看时,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晓岚公拆转阿桂公,为瑶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
  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纪昀不禁一个莞尔,见范时捷进来,笑道:“你见没见过这么长的封款?”将信举起扬了扬,几个军机章原也都笑了。范时捷道:“这就好比人家中了进士,街混混儿比官府的京报来得快得多,是讨个喜钱的意思。羊群里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这小子真个别——还不赶紧拆?皇上整日问这事,老延清和傅恒听见,不知多高兴呢!”纪昀才剪封口,看那信封,足足是份万言书,不知是哪个师爷的手笔,一色瘦金小书精神硬朗,将福康安刘墉如何微服私访,闻变不惊,密地调变布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围蔡营,大军压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梦中。又写官军连夜如何奔袭策应,人人手执长绳拖带火把,以三百之微军成五千之疑兵之阵,贼匪惶惧如入天罗地网,军民衙吏同心协力共擒匪魁……种种情事写得如同身历其境目击无余,生花妙笔时有惊警之句,看得人神动心摇。说到他自己,葛孝化却是谦逊惭愧不已:

  ……奴才职在府牧,庸庸营营,唯以境内赈灾抚贫,协调民事馁安地方为事。万不意此逆天巨獠潜蜇治内,闻惊之下既骇且愧,当即布署所辖各县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户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示有寸功可言敢云薄劳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盗也,彼之就擒于枣庄,非一郡一府之庆,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笼宇宙之瑞。奴才欢快踊跃之余,思及主子关心,用是亟告慰怀。因不知主子随驾与否,特发寄北京及御驾军机处各致一函,顺便请刘老大人廷清纪老大人晓岚拆阅。主子颜喜心悦,则奴才之愿也。并祝刘中堂纪中堂万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属名却是“奴才葛孝化”。
  “这个人我认得。”范时捷笑道,“原来在无锡当县丞,后来攀上了高恒,抬进了汉军旗,又运动内务府转到阿桂门下,又结识了岳濬转到山东临沂县令。别看不哼不哈,拍起马屁来丝毫不着痕迹——这不,又拍到你两位头上了?”纪昀笑道:“是,他会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过,这个马屁拍得响。天天有这样的好消息,皇上高兴,我们也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这件事得立刻报皇上知道……”说着便站起身来。范时捷道:“我刚进去见过皇上。他刚从海宁回来,连着见人办事,又预备着返驾,又连夜听岳钟麒汇报军情,太后老佛爷又感了点风寒,娘娘体气刚好一点,也要时时照应,刚我离开时皇上还说要假寐一会子。你这一进去报喜讯儿,他还休息得成么?再说了,福四爷刘墉的报捷奏折还在路上,你抢先去报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会一下延清公一道儿进去才好。我来见你也不为无因,我要先回北京户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这军机大臣领教……”
  纪昀坐回了身子,笑道:“这么郑重其事的?”他和范时捷熟透了的人,虽然平日散漫嘻哈,较了真的事却从不马虎,此刻这副似笑不笑的神气也有点让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觉,脸上却不带了出来,说道:“请讲。”说着打火抽烟。
  “一件是高恒的案子,”范时捷就着纪昀的火楣子也燃着了他的水烟,咕噜噜抽着喷云吐雾,“新任两淮盐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户部十九万多银子,说是上年留的纲引目,共是二十七万八千余两。这是商人每引缴银三两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过八万五。现在高恒出事,请旨银子是缴户部还是缴内务府?”
  “甚么叫纲引目?”
  “皇家内廷征使银子就叫‘纲’。‘引目’是官办盐陀子每陀的价银。”
  “历来这银子缴到哪里?”
  “没账。”范时捷咂了一下嘴,干脆利落说道:“户部没账,内务府没账,高恒那里也没账。说都打了收条,收条在高恒那里。抄家藉没乱哄哄的,收条也没见!”
  纪昀烟斗里烟梗子“嘶”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身上一颤,忙拂了袖上火星,又抽两口才定住了神:这笔账极好算,一批“纲引”交割就是近二十万,通国十几个盐政分司每年近三百万,历年来除了公明正道的账目调拨项款他心里有数,就是说至少有上千万两银子没有着落,黑了没了不知去向了!饶是他养气练神宰相城府深沉,心里这份惊骇也难掩饰按捺!皱眉重重吸了两口,鼻子口都喷着缭绕烟雾:说道:“这事你回北京要再请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项赋税钱两收支项——那是再不会有烂账的——圆明园工程用银还有兵部报销银子。其余的账目全部封存,盘清底账具折详奏。连傅六爷尹元长他们也都要知会一下,将来皇上问起来,军机处要有个预备。”范时捷道:“晓岚公指使很详明。我忖啜着,不但账目,连户部额外余银库存也要封了,才不致于混账搅不清。但这一来,圆明园支项有时就不够用,内廷银子周转不开,仍旧要从国库里取。晓岚公,说心里话,户部是个烂泥塘,水深泥也深,别人挤着削尖脑袋往里钻,总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里没底,不敢趟这池子呢!”纪昀笑道:“要是差使好办,怎么能用你来主持?皇上、军机处都信得过你,只管放胆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恒一案,不但盐政、贩铜,连兵部的茶马政、河务上的官田买卖……只要有钱的地方,似乎都有这位国舅爷的影子。但高恒这人他们知之有素,嫖娼宿妓勾搭女人之外,别的上头并不是个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贪了一千多万银子,盐政上何至于闹出亏空,在本职上头给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个女人再睡三个娼妓,能用多少银两?一千万银子是政府一岁收入的三分之一,这家伙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二人闲话分析解疑,终归不得要领。因见卜义从仪门耸肩躬背笑着过来,纪昀便知是叫进,忙站起身来,范时捷也就起身告辞。卜义站在门口避过,范时捷出去,才道:“皇上在东暖阁召见尹继善,命奴才过来叫您过去议事。”
  “是!”纪昀恭敬一呵腰答应道:“我这就进去。”回身取了几份卷宗,想了想,又将葛孝化的信也塞进袖子里,遂跟了卜义出来,逶迄从左掖门进内宫正寝院。卜义示意纪昀在大乌桕树下候着,自己挑帘进去报说。
  这是行宫最深邃处的院落,因皇后就住在正殿西阁,内廷侍卫也不能进来。满院寂静花树葱宠,日影透过不算茂密的树干枝桠嫩叶间洒落下来,苔藓茵茵光斑错落。啾啾的鸟鸣声时断时续低声唱和,反而更增幽深寂静。若不是院中飘散着的药香,廊庑上站着的太监宫女偶尔衣裳悉悉微响,真有点进了古庙禅房修真之地的味道。纪昀也是头一次到这处殿房,如此肃穆安谧的所在,他也不敢妄动,只在树下鹄立待命,一边目睨际中景致,心里思量召见应对该怎样回话,一时见王八耻出来招手,便小心趋步上阶。王八耻小声道:“主子娘娘正在看脉,不必报名,说话小声点……”纪昀点头,已有宫女挑帘,遂小心趋步而入。
  进到正殿,纪昀才知道这里布置比别处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两厢,周匝上下都是驼色金丝天鹅绒幔帐,将殿壁幕得严严实实,幔帐外又一层明黄绣龙软缎遮了幔帐,地下铺着栽绒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光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盘杯盏也不会有甚么声息动静。纪昀见正中三架屏风中设着御座,恭肃一叩,侧身趋步向东,又过两道幕才到东暖阁外,此时才听见尹继善的声气在说话,想想殿中布置,原来是为了隔音,怕惊扰了皇后养病。正暗自嗟讶,暖阁里乾隆说道:“是纪晓岚来了,进来吧!”纪昀忙闪身进去,伏地叩头道:“臣,纪昀恭请圣安!”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闷闷的,象在头顶说话那么近,“才五六天没见嘛……别磕头了,这地方儿头磕烂了也磕不响的……”纪昀这才笑着起身,却见乾隆盘膝坐在大木榻临玻璃窗前,案上朱砚霜毫奏折翻卷散乱,没有批过的折子上还搭着一张地图,不但尹继善在,岳钟麒也坐在尹继善并肩处北边杌子上,旁边还站着叶天士。还有弘昼,却是坐在南墙榻旁一张太师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见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纪昀觉得比久违了的尹继善还要新鲜。因见弘昼向自己含笑点头,忙又打千儿,说道:“给——五爷请安!”弘昼一笑,在椅上欠身虚扶一把。乾隆道:“纪昀坐到尹继善下首——叶天士,你接着说。”
  “是!”叶天士恭恭敬敬一叩头,双手一拱说道:“皇后娘娘脉象里脉寸伏关濡尺弱,表脉寸浮关芤尺滑,小的诊断与诸位北京来的太医识见一样,脉案都已呈皇上看过。但御医们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维。医者言八会,真的要能府会太仓藏会季胁髓会绝骨筋会阳陵泉血会鬲俞骨会太抒脉会木渊气会三焦——小的看了多少人的脉,总没见一个‘八会’齐安的。这怎么说呢?好比万岁爷身边这些文臣武将,哪一个人又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上朝辅佐皇上治国安邦,下朝回家琴棋书画皆能,还会做饭抱孩子喂奶收拾猪圈耕耙耩锄样样都是行家……”他没说完,乾隆和众人都笑了。乾隆道:“确实没有这样儿的人材,真有,倒成了个怪物了!有一两样两三样出尖的,就是好样的了。”叶天士道:“皇上真是无学不窥,这正是张仲景辩证之论。皇后娘娘荣养一冬,如今体气已见康平。其实原来就是个闭气不通的象,只是太弱,不敢用泄,现今护住心肝肾肺胛,由命门泄火,要加适量积石麻黄,泄透积郁,气通肾亏再补,是绝无错误的,好比水桶里的积垢,洗净了再注清水,只要不傻,谁能说这不对?太医诸位们只看到浮、芤、滑、伏、濡、弱,恐怕一泄而不可收拾,其实与辩证之理相悖。四时脉象春弦、夏钩、秋毛、冬古。春天,就是康健人那脉象也是濡弱而长的。应时应有的脉象那不叫病,反常了却是妖,我请他们太医自诊,他们的脉也都濡弱。明知我不错,还是要用黄蓍三七伏苓——皇上,这些药用不出毛病,也治不了病的。我不敢说他们错,只敢说我不错!”
  乾隆用心听着,笑道:“谁说你错了?脉案经方朕都看了,叫北京的太医来,是让他们学习你的医理药理,不是来为难你的。当然,他们的话有理,你也要用心参酌。皇后自觉体气大见强壮,愿意用你的药。还是以你为主,只管用心去治。别听人说三道四。”“这就是皇上圣明如艳阳之光,小的草木之人沐浴皇恩了!”叶天士叩头道:“如今医好皇后凤体,小的有六成把握,只是皇后肾脏应寒而热,因之肝气易燥,盛德所在,克己复礼,只是‘克己’二字,不能于体气无害。最忌生气的……又最忌生气又‘克己’,心於不畅不泄于外即向于内,这是病家大忌。”乾隆微笑道:“你这就多虑了,皇后母仪天下,荣尊九重,太后和朕时有呵护,谁敢惹皇后生气?你且退下吧,太医们那边朕就有旨意的。”
  叶天士悄没声叩头却步退了出去。弘昼笑道:“这人真的大有长进,说话分寸君臣之礼象那么回事了。这么长进的,必定是纪晓岚的教导。你是怎么教出这个活宝来的?”纪昀笑道:“其实很容易,也不离经叛道的。我跟他说‘你知道上头坐的谁?就那么梆梆地顶!’他说‘我也晓得跟皇上大人说话得温良恭俭让,只是说到医道上头臭嘴就没了把门的。不敬的心里没有,医理说不清,病人对我没信心,皇上皇后也得循理来的吧?’我说‘皇上并不厌你,是皇上的人主度量。你总有最敬最怕的人吧?比如你爹你妈,就想着上头是父母,说话自然就温存了。’他说他‘自幼爹死妈嫁人。舅舅家趁饭吃,舅舅怕老婆,舅妈一天三顿白眼儿,想起来他们嘴脸,直要掴他们耳光,哪来的敬心?’
  说到这里,乾隆弘昼一干人已经笑了,纪昀接着说道:“百般譬谕,他说他没出名时怕病家,成名之后病家又怕他——倒是这句话提醒了臣,臣说你总要敬医圣吧?你心里想着上头坐的是扁鹊,是张仲景,自然就有了敬畏的心了——他心里找到了礼尊上下的位置,说话时自然就有了尺度分寸。”
  “有了尺度分寸就不失大体。”乾隆瞟一眼弘昼,说道:“——就不至于荒唐过份。老五,朕其实很知道你根儿上不是荒唐人,也很爱你撒脱机敏的,你是太弄小聪明的了。喜欢揽事,揽了事又兜不起,遮掩聪明,偏又欲盖弥彰!潇洒王爷、倜傥王爷、豪爽王爷、率性王爷甚至风流王爷甚么不好的?就偏心甘情愿作个‘荒唐王爷’!一个钱度,还有高恒,都在女人身上吃了大亏,官员们玩婊子成风,一掏一窝儿,傅恒在成都捉,尹继善在西安捉,朕也是三令五申下旨严斥杜绝,捉之尚且不遑,你怎么散弄一群妓女给军官睡?”弘昼早已起身垂手聆听,却仍是一脸迷糊痞笑,说道:“皇上教训的是!太后皇后娘娘也反复叮咛训戒过了的。臣弟再不敢了!只求皇上再放臣弟一马,给臣弟点面子,别处分随赫德他们了,这个人还是很能打仗的……”他嘻嘻讪笑着,又一低头。乾隆似乎有点无奈地对岳钟麒和纪尹三人说道:“你们看这人,自身不保还要保别人——原打算早点发落你回京闭门思过的。老佛爷皇后都出来说话,就再放一马吧……王爷爵位还给你,东珠暂且不赏,这就要回銮了,你和范时捷顺道察看关防。千万留意,防着官员借修驿道桥梁征钱征粮,你可听见了?”
  弘昼忙呵身称是,当下便要告辞,乾隆摆手道:“且不要去。继善还没说完,听听如果京里有要办的事,你回去心里也有个数。”弘昼笑着又坐了回去。纪昀自随驾到南京便已觉得乾隆待自己不似以前亲切关怀,军机处议事也少了调侃,极少见他像今日这样随和亲近颜色温馨的。原打算和刘统勋合议后会奏福康安擒贼的事,一转念变了主意,笑道:“皇上容臣先奏,是个好消息呢!主子听了提神儿,再听尹继善细陈军务如何?”
  “唔,好!”乾隆捻须笑道:“你就先奏!”
  “是!——臣今日接到济宁知府葛某的报捷信。福康安刘墉周密布置马到成功。匪首蔡七以下一百九十八名巨寇渠魁穷凶极恶之徒全部落网,官军衙役无一伤亡!”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纪昀口齿便利简捷,一串儿报说抑扬顿挫铿锄有节,果然十分提神,乾隆端着杯子的手居然一颤,呼吸间鼻翼都兴奋得一翕一张,眼中波光熠然一闪,问道:“是哪个府?”
  “回万岁,济宁府!”
  “福康安刘墉指挥?”
  “是!全部落网!匪寇无一漏网官军无一伤亡,打得干净利落!”
  “百姓呢?有没有惊扰地方?”
  纪昀双手一合十指交叉,感叹道:“这正是难能可贵之处!臣入军机处有年了,大凡剿匪出动官军,一半杀土匪一半伤百姓,甚或割了百姓人头冒数请功的比比皆是!匪寇杂居民宅,一个百姓也不误伤,此事前所未有!以三百官军二百衙役生擒二百惯匪恶盗!这样少的兵力如此大的建树,直是史无前例!福康安刘墉尚是风华青年,乃能如此果决刚毅,智珠在握,也实出臣的意料……”弘昼是在座最知道乾隆和福康安底蕴的,生怕这位舌生莲花的老翰林把好话说尽了,忙笑道:“傅恒整日训斥福康安要防着‘快牛破车’,又是甚么‘赵括马谡’!老刘头更是见儿子就眼里出火,训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两个后生子虎犊出山一捉一群狼,看这两个老家伙甚么话说?”尹继善和岳钟麒眼见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笑得竟有点傻里傻气,谁不要凑趣儿?趁热打铁就腿搓捻儿大捧道:“这是比打野战难十倍的事儿,两个年轻人举重若轻办了下来,匪患消弥还在其次,朝廷又得两个出尖儿人才……”“极盛之世人材辈出是朝廷社稷之福……”“唉……把我们这辈人比下去了……”“看他们的了……”一递一句词连词话套话就说得一车满载包兜不住。
  “这事棠——”乾隆高兴得坐不住,脱口而出,本想说“棠儿知道不定多欢喜呢”,生生把半截话吞回肚里,因见皇后跟前使唤丫头彩卉过来,料是听见了这边动静,因笑道:“没有生气的事,大家高兴着呢——回去禀皇后,福康安拿贼立功了——呆会儿和五爷一道过去说……”彩卉笑着答应退了出去,乾隆转圜过来接着道:“倘若傅恒刘统勋知道,不知是愧是喜?——信带来了么?朕说呢,纪昀进来就面带春风,敢情憋着一宝!”
  纪昀心里叫声惭愧,忙抽出信来双手呈上。乾隆接过一看便道:“姓葛的好字,写得精神!”便凝神细阅。众人端坐注目,只见乾隆时而敛眉凝目,时而颔首微笑,时而俯仰沉吟,时而抚膝慨叹,未了笑着递给岳钟麒:“你们也看看!难为这两个年轻人少壮有为,很给朕争脸……葛孝化的文章写得也好……”纪昀有的没的谈笑风生,比出康熙年间刘七麻子一案,又比芜湖盐商放炮造反,连着说齐二寡妇一枝花诸人,又比论傅恒黑查山,雍正朝名臣李卫招安窦尔敦……种种前案殄灭割据逆案人犯,优劣长短相互辉映参照。“大小之势对垒之形虽然各有同异,哪一案不要耗国库数十百万,哪一案都有误伤良民的……”中间夹着弘昼插话凑趣儿,把乾隆听得乐不可支,因道:“老五说的不错,这确是国家祥瑞之气。圣祖世宗爷和朕三代努力教化,百姓深明大义,福康安他们才能如此顺利,不然,有的从贼抵抗,有的窝匪不报,仓猝之间良萎不辨,哪有个不误伤好人的?”他想说得庄重肃穆些,竟是无法挂下脸,仍是笑逐颜开说得高兴。
  “实在是非同寻常!”一时岳钟麒和尹继善也都看完了折子,尹继善由衷一叹,“奴才细思当时情形,不能请示待命,不能延误时分,为防走漏消息,连官府也不能全然信赖,又无大军可以就地调动,真将才民!运筹帷幄,守如处子动如脱兔,出奇兵用疑阵都在间不容发之中,只要一步错了,就没有这个全胜之局!”岳钟麒也道:“这确是一场野战。不是靠地方政府也没有全指望大营官兵,这个战例很个别的。”
  乾隆一百个心思想升福康安的官爵,一来他初入值侍卫,再者年纪幼小,无功晋升众人未免不服。有了这份功劳,心里这份欣慰局外人怎么也不能体谅的。转念一想尹继善的话,反而冷静持重了下来,转想刘墉是文臣,按野战功勋又如何计劳,又思福康安果真是斑斑大才,纯粹以武功出身,似乎可惜,一功之下赏责过重,又易增他虚骄狂傲之心……想着,心思已是清明底定,笑道:“其实朕更取他们忠君爱民不计利害这份心。这个仗打得险。如果有了半分敷衍心,先来请旨,或先与山东省台驻军联络商计。商计停当,贼也逃了,他们也没了责任——这就是寻常庸吏伎俩。傅恒有子!刘统勋有子!朕心里欢喜无法形容。但他们毕竟年轻,还要砥砺磨炼琢玉成器才是。”他顿了一下,又道:“朕料他们的折本今夜明天可到,军机处先议一下,要从表彰勉励上作文章,下边有功人员保叙照常。他们的功劳,虽说朝廷有制度,宁可从低或者记档,待差使办完引见时再说不迟。”几个人哪里知道一霎功夫乾隆转了若许的念头?还要说时,乾隆笑道:“等他们奏折来了再说这件事吧!纪昀报个喜讯冲一冲也好,朕心里其实郁闷,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真文章才真难做——先帝不知多少次说这个话,当时只是设身处地,现在却是感同身受了!”他敛了笑容。
  “奴才刚才说到牛皮帐,五爷回京请召集户部兵部合议一下。现在来不及分责任,先从武库司调拨的五千领帐蓬是绝不够用的。不拘从科尔沁或者察哈尔急调购买五万领,发放青海驻军要紧……”尹继善双手据膝端坐,眼睛盯着前方不紧不慢说道:“辨是非可以从容去辨,兵士们受冻饿不能从容。青海地势高寒,有的大营营区一年只有一个冬季,冻土不能种植粮菜,吃霉粮住破帐房。奴才去视察,士兵们人人面带菜色,有的整营都是鸡视眼,一到黄昏变成一群瞎子!我请旨户部配调花生核桃大枣瓜籽,运到军营,从军官到士兵满堂奔走欢呼,‘万岁圣明!体恤我们当兵的可怜!’后来再调,就调不动了,兵部户部都说平原营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军需供应不能厚此薄彼——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换一斤青菜也没处换!一车萝卜送营里兵士们围上来一会儿就啃个精光……奴才亲自进大伙房,干菜羊肉雪米饭吃了两天,真真是难以下咽……”他仿佛至今不胜那份苦涩,嘬着嘴唇皱眉咽了一口唾液。这一刹那间,纪昀才留意到尹继善变得黑而且老,不但胡子苍白了,原来又浓又密的头发也变得异样稀薄,总起辫子也不过拇指粗细,软软地垂在脑后。想起两年前同游清凉山,尹继善那份风流儒雅,顾盼间弈弈精神怎么也和面前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军机大臣印证不到一处。
  乾隆一边听,一边也在审视尹继善,点头说道:“不要管别人说你甚么,朕深知你的……那么忧谗畏讥的?朕虽然远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国,巡行西宁兰州深入大漠,朕是如同在你身边……元长,你不要落泪,听朕说,你在江南作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应手惯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里吏情民风都不相同。又是以带兵为主,又是军机大臣和纪昀他们一样参酌政务。你想事事顺心,哪里能够呢?袁枚在西安呆不住,他想抚琴而治,西安地瘠民穷只有石头板,哪来的琴?把军棍兵痞赶出了西安,当地土豪劣绅强悍刁民,照旧还得用板子木枷对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象江南这样单靠理喻教化治理起来游刃有余,秦塞函谷不是吟风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随园诗话)朕也是很赏识的,既不肯作官,且置闲几年,泉林著书也是好事
  甘肃藩库供应青海大堂牛皮帐篷霉坏的事已经有几封廷寄往来文书。兵部说这是两年前才新制的帐篷,从呼伦贝尔购进时兵部派人验过,都是一崭儿新的壮牛皮缝制,库存不到两年发到营里就霉坏,不可信,疑心青海大营军官冒支报损。尹继善派袁枚去核实,兰州库房说“无损”,有领货兵营的戳记签名为证。兵营长官请尹继善到营检看,又确是霉变不堪。几千里外三方各执一词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陕甘总督勒尔谨差点把袁枚扣在兰州,“正法以正视听而慰军心”。可怜袁枚一介书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为肃清西安兵患得罪了青海甘陕的丘八爷,为牛皮帐篷又惹翻了甘陕官场,为设义仓垦荒田激恼了当地士绅,弄得四面楚歌。幸亏尹继善百般回护,调回浙江任钱塘知府,偏偏现任的浙江巡抚王禀望就是前任的甘肃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气儿的,来了不接见,不放牌子不给差使让他“候补”,淡淡地“把你晾起,你怎么样?!”袁枚一气之下拂袖南山……这里边关联错纵繁复,在座淮也没有纪昀清楚,但这其中的人事险恶,也属纪昀顶顶明白:且不论勒尔谨是勒敏的族叔,不但是功臣之后,也是跟从乾隆十四叔允禵西海征战的悍将。即王禀望因在甘肃征粮有功聚财有道,迭受表彰为“能臣”,乾隆去海宁前一日还特别下谕,加恩赏给他八旬老母貂皮四张,大缎两疋,还有亲笔御书“人瑞国祥”的泥金匾额……明知其中古怪隐情多,想想连尹继善身历其境都料理不开应付维艰,何况自己一个汉员?反复沉吟着觉得漫无头绪,与其说错不如不说,正思量着没做理会处,弘昼说道:“王禀望这人请皇上留意。您去海宁,臣弟在后船随驾,夹运河两岸梅花盛开,还有月季、夹竹桃,是花都开。上岸找百姓悄悄打听:不是季节,怎么花儿都开了?是祥瑞?——不是的。是化银子从江南扬州花房移来的,盆子摔了现栽——诚孝忠敬奉迎老佛爷带了假味。臣弟见他那付胁肩诌笑的嘴脸就恶心,分明是个——”他突然打住,嘻皮笑脸道:“臣弟又说走了嘴,皇上原谅!”
  “你说嘛!虽然你撒漫无羁,朕还是愿听你的实话。”乾隆笑道:“谁为这些事罪你来?”弘昼笑道:“说句好听的,他这人言过其实。说粗一点的,是个拍马溜勾子舔屁股的角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人只要不贪,永远是个不倒翁!”乾隆道:“朕以为你有甚么高见,原来不过如此!朕在藩邸见有些人在先帝跟前这模样也恶心。君临登极才知道,人性趋高谀上都是一样,有的是内根不正外头道学,比这外露的更可恶可憎。既然都趋高谀上,不能单凭‘嘴脸’判别。说他好要有实据;说他不好,也要有实据——朕见过个‘马脸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脸,他其实是在笑;你瞧他笑眯眯的,那是在哭呢!”说着呵呵地笑。
  弘昼偏着脸想想,无所谓地说道:“臣弟没甚么实据,就是瞧着这人不地道——事事诌者待下必骄,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长,才去一年多点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凭据。元长说要牛皮帐,那肯定得赶紧办——真奇怪,甘陕年年闹旱灾,干得寸草不生的,怎么会霉了牛皮帐霉了粮?”
  他说得平平淡淡,乾隆却听得心里一震,象是被提醒了一件极要紧的事,一边极力思索着,一边说道:“不但牛皮帐,花生核桃这些也要兵部列单作军需供应,定成常例。既然萝卜能运上去,可以从内地征购。青海藏边阿里驻军待遇,还有乌里雅苏台、天山大营的粮秣军饷,下去尹继善和老五议个条陈,朕批给兵部照准办理——军士没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无法种菜,这不是小事……”说着灵机一闪,也是想得有了头绪,突然转脸对纪昀道:“历年的各省晴雨报表折子是留在北京了,写信给阿桂,誊录一份用六百里加紧送来!”弘昼和尹继善正聚精会神聆听他前头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泽体恤前方将士,猛听得话题一个急转弯儿,对纪昀说起“晴雨折子”这八不相干的题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钟麒一直低头在想如何劝说乾隆警惕阿尔撤纳的诡计,也一下子抬起头来。只有纪昀心中机警明白,一转眼间已知乾隆对勒尔谨和王禀望突起疑窦,但这样的“圣明高深”万万不能一猜就中,故作发愣,一阵子才道:“臣遵旨……不过,圣驾这就返驾回銮,过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紧折子,恐怕已经存档了,一时未必凑得齐呢!皇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么档子事了?”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狰狞,语气中仍是十分平静和祥:“朕是想看看甘陕这几年的旱涝——是旱,牛皮和粮食不该霉得一塌糊涂;如果是涝,朕记得象是因为报旱灾几次免赋请赈的……”
  他话虽说得松宽温和,但事理透析却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来纷繁事物,纠缠不清的人情扰攘一把剥去,椎骨透髓直捣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顷刻之间,纪昀觉得再也不必顾虑甚么,再也不敢虚与委蛇遮饰甚么了。纪昀略一俯仰,岳钟麒在旁叹道:“主子这话真是洞若观火。圣明烛照奸蔽尽现!老奴才在京闲居,甘陕旧部进京见面,说起道路天气,连着这几年甘肃雨水充足。祈连山下的春小麦一亩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们抱怨道路翻浆泥泞难行,还说甘肃官儿精明会作官,都发了。奴才待罪之身不愿多事。他们姑妄言之,奴才姑妄听之而已。皇上这一说,奴才心中象点了一盏灯。甘肃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赈灾。这几年赖皇上洪福风调雨顺,敢情还在冒请赈粮?他们竟敢将历年几百万银子都私分了?这可太骇人听闻了!”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08

二十五 惊蒙蔽遣使赴凉州 绥治安缘事说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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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的脸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两道短黑浓密的眉微微扭曲着压下来,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闪着针芒一样的微光,幽幽扫视着殿中几人,额角上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两只手紧握着卷案边缘,竞是仿佛要一跃而起的模样,却咬着牙端坐不语。守在帷幕边侍候茶水巾栉笔墨纸砚的太监最知道这主儿脾气的,本来就屏营悚息鹄立的腰身象被人触了一下的含羞草,齐刷刷折弯下来,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齐下。
  乾隆却没有发作,咂吮了一下嘴唇,问道:“纪昀,去年甘肃报旱还是报涝?”他开口说话,纪昀顿时松了一口气,不假思就道:“报旱——皇上,甘宁青从来都是报旱,陕西泾河前年去年极涝,但河套张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没有求赈——甘肃接连五年都是旱灾,晴雨表送来御览,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声,又问道:“这几年甘肃免赋赈灾钱粮数目,想来也要等户部来报了?”
  “皇上!”纪昀心里格登一声,刹那间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说道:“详细数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肃在册田土是二十三万六千余顷,田赋定例二十八万七千两,连着五年都是免征的。去年赈灾银子发给五万,前年是八万,再前年是六万五千——这是户部报呈御览,军机处留档时臣无意中见到,尾数不能记忆。记得前罪臣讷亲还说过,‘王禀望这人真聪明,知道江南丰收,又吃准了主子怜恤灾民,使劲报灾,当官的老百姓两头合算?’——就为有这个话,臣才记住了这几个数目。臣纪昀身在机枢,不能见微知著为皇上分忧,失职渎责之处难逃圣鉴。”
  他还要谢罪,乾隆一口打断了,说道:“不要无故怀刑一一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声,“朕这里连年整顿吏治,只顾了高恒钱度这些城狐社鼠,哪里想到各省还有那许多的封猪长蛇呢?发文给阿桂,派员到甘肃去查明窍实。一是征来的钱赋到哪里去了,二是赈灾银子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件事着尹继善立即去办?”
  “是!”尹继善忙答道,却没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约受气焦劳极多,至今余惊余怒未息,趁欠身际活动了一下腰肢,从容说道:“奴才奉旨去陕前,曾问过傅恒军粮转运的事。傅恒告诉说甘肃有粮八十二万七千五百石,豆麦充足,教奴才不用为军粮劳心。八十万石粮在江南约值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运到西安的脚价是五倍,当时奴才感激王禀望顾全大局,佩服傅恒协调有方。但到军中亲眼所见,既没有豆也没有麦,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库查看,又三次另派人复查。皇上……甘肃根本就没有藩库存粮!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尔谨一口咬定,粮食已经赈了灾民,七百万石的折价银子存在藩库,要查,须要请旨办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暂放了手。请皇上一并发旨,这其中疑窦太多了……”
  这里边“疑窦”确实很多,七百多万石粮垛起来是一座山,“赈灾”没了,报旱发钱粮,也“赈灾”了——超过甘省岁收田赋七八倍的粮食都“赈灾”了?乾隆顿时气得发怔,愣着还在思索。弘昼却笑道:“甘肃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着桌沿想站起来,才意识到是盘膝在榻上,耸了一下身子,狞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饿瘪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为甘肃的王禀望、勒尔谨肚子太大手太长了一——句话:查办!”
  至此,纪昀已知王禀望勒尔谨完了。他正思量着如何奏陈,岳钟麒拈须沉吟道:“老奴才没有管过政务,已经听得头晕——甘肃地瘠民贫,麦豆亩产不过一二百斤,这七百万石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江南的存粮也就一千万石上下吧?”“东美公不知首尾,”纪昀神色忧郁,望着乾隆说道:“这七百万石粮是捐监的粮食,四年前勒尔谨还是巡抚,上了道奏折,说甘肃过往商客多,就近买粮捐监比到京捐监更便捷——这是国家额外进项,就地聚粮就地散赈百姓,本地富户祟粮得银子,甘肃很实惠的。皇上当时批示‘尔等既身任其事,勉为妥当为可’——五十五两一个监生,三年来共是十五万捐粮监生——有粮又报灾求赈,这已经蹊跷,卖了粮又收进藩库银子更是匪夷所思。这真是翻复云雨鬼魉伎俩层出不穷!若是藩库收二百五十万银子,户部居然不奏,那户部就该一炮炸成灰烬;如果没收这笔银子……皇上万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禀望和勒尔谨难逃欺君误国之罪!”
  “朕不……怒……”乾隆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着带着哽咽,“朕已经没有气力生气,只是觉得可怕,觉得凄凉……其实朕早该想到的,如果有灾,粮价上涨,五十五两就买不足一个监生定额;如果丰收,为何要年年赈灾——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过来报捐粮有功!欺君误国,还要加上一句蔑礼悖伦!可怕的是,这不是一两个方面大员龌龊贪贿。是通省……省府州县‘上下一心’合伙欺君——但有一个有天良的奏上来,哪有瞒得朕这么苦的?”说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朕已经明白他们百计为难尹继善的原由了!继善在那里一日,他们就如坐针毡……这还都是读孔孟的书,中了举人中进士出来的人,天地君亲师叫得震天响,一见到钱,都变成了见血的苍蝇!”
  他悲不自胜如泣如诉。众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来见人办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备一处不到一处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总想把天下治得四面净八面光,却时时处处有人和他专门作对似的,事事都不顺心,皇帝当到这份上也真苦真难……心里替他难过,却也无可安慰。想想几个军机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软骨酥,仍旧四方走风八面漏气,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这口气,沉思默想着也觉心酸眼热。王八耻早拧了一把热毛巾,小心翼翼捧给乾隆,又给几个大臣送毛巾揩泪。
  “这和高恒他们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脸,心神安定了一点,脸色仍十分阴郁,坐得久了,腿有点麻,软软地偏腿,由小苏拉太监跪着替他穿上靴子,下榻来徐徐踱了几步,已经收了悲凄之容,铿镪的音调里带着丝丝颤音说道:“这是一省官员串通作弊,有点类似雍正年间山西诺敏一案,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误军国大事,如此丧心病狂的国蠹民贼,断无可道之理。这个案子由阿桂领衔钦差查办,大白于天下以贻天宪王纲!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龙泉染血?”他仰首看着殿顶的藻井,象穿透屋宇在遥视天穹,久久才深长太息一声,“——‘以宽为政’,是要与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女,不是养痈为患。养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壮了,拱塌朕的紫禁城!唉……看来还是朕这皇帝凉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于官场如此鬼魅横行肆无忌惮啊!”
  几个臣子原本挺直坐听他训诲指令,未了这几句罪已诛心之语说得众人无不悚然股栗。连弘昼在内,忙都离座伏首,连连叩头。乾隆还要接着说,见卜义进来,问道:“有甚么事?”卜义见众人都跪,忙也跪了说道:“浙江巡抚王禀望求见主子!”
  “说曹操,曹操到。”乾隆脸上掠过一丝狞笑,“他有甚么事?”
  “他没说,奴才也不敢问,只见抱着一摞子旧书,看样子是进呈御览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宁波王禀望陪驾时,自己曾说天一阁藏书有一套宋版朱熹注《论语》没有见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这么快就给自己弄来了。但他此刻对宋版书已经毫无兴趣,因冷冷说道:“你去传旨,他东窗事发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书,留给自己好生读!”
  “扎!”
  “请稍候!”尹继善忙摆手止住了,向乾隆连连顿首,“皇上今日听的都是奴才们的一面之辞,算不得铁证如山。万一其中别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官惶恐不安,此罪百身莫赎!求皇上查明再办!”纪昀也道:“王禀望的案子扑朔迷离异常繁复。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是听说尹继善回来,恐怕甘省捐监冒赈事情败露,来见驾一为取巧讨好,二为探望风色。不如假以辞色,赏收他的书,令他安心回去供职。此刻似乎不必打草惊蛇。”
  乾隆顿住想了想,对卜义道:“你去传旨吧!”待卜义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说道:“你们要密勿谨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样攻其不备一网而尽。这想头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官场还有何密可保?不夺王禀望的职,他一个六百里加急给勒尔谨报信,待钦差大臣到甘肃,串供也串好了,帐目也弥缝妥了,查起来加倍艰难!只有先革掉他们的职,打乱了他们阵脚,变成没有头的一群苍蝇。钦差一到,事体虽乱,却容易串了他们的琵琶骨!”岳钟麒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个模样。奴才听着,这是出奇兵直捣老营,中军指挥打乱,然后分割歼灭。”乾隆略带得意地一笑即敛,说道:“这比打仗难!战场上敌我分得明明白白,这里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熟人同乡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们当敌人,是这省官员和朝廷过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制,大清就完了。朕岂肯轻易将今日大好局面轻轻断送,辜负列祖列宗的期望?”
  众人听了俱各心服,七口八舌赞扬称颂:“圣明烛照,洞鉴万里!”“庙谟运独圣躬清明!”“机断处置奸宄难藏!”……一片嘈杂奉迎中,乾隆的心情渐渐舒展畅快起来,看了看怀表,惊讶地说道:“已经快到未时了!今天议政忘了时辰——朕不赐宴了,你们到军机处伙房里用餐,该办甚么事办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后皇后还要见他。就这样,跪安吧。”
  众人本就跪着,纷纷叩谢起身辞出。乾隆叫住了岳钟麒,却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拍拍岳钟麒肩头,喟然说道:“前朝留下的老将军,能总揽全局野战的,只剩下东美公你了。本来他们议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来是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看来你身体精神不亚于他们几个壮年书生,朕心里甚是欣慰——这是国家干城之宝啊!你说是不是,老五?”弘昼笑道:“那是当然!老家伙真行!上回和弘瞻两个还在议,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矍铄,他敢是人参鹿茸整日填着?我们兄弟除了皇上,谁的身子也没法和你比!”岳钟麒笑道:“皇上赐我的人参有十几斤了,只是熬夜时才舍得用一点。奴才是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肉吃饭练把式养着,自然结实。爷是金枝玉叶,怎么和奴才这砍不断的老楸树比呢?”
  “不要舍不得用,该用还得用,回头朕再赐几斤给你!”乾隆笑道:“你说的那个阿睦尔撤纳朕心里有数。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臣也好,现时和卓那头有他顶着,是有用之人。你的差使是帮办傅恒军务。金川和上下瞻对是西藏门户,这里不料理好也是迟早要出大麻烦。你可以和那个番婆朵云见面,你们毕竟相熟了的,他们也信服你,容易说话。两条,一是莎罗奔必须面缚请罪;二是请罪之后朝廷赦免,他还是金川故扎,连上下瞻对也可归他辖领。话不要说足,留有讨价还价余地。这件差使办下来,就是件大功劳。金川如果不肯答应第一条,那朕只好用兵到底,血洗了这块地方。这话不必直说,但要让朵云明白。好,这差使就交你了……”
  岳钟麒兴奋得血脉贲张,皓首白发叩头笑道:“奴才侍候了三代主子的人了,只索这把老骨头再给主子卖一回命!尽管请主子放心,奴才要学康熙爷跟前的武丹,好教主子欢喜,知道奴才尚非全废之物!”乾隆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就好自为之!”伸手挽起岳钟麒,直送出殿外滴水檐下,岳钟麒再三辞谢,颤巍巍退了出去。
  “朕越想甘肃的事情越是要紧。”乾隆看着岳钟麒高兴得脚步都有点飘忽的背影对弘昼说道,“武官还成,从阿桂到海兰察兆惠新的一茬已经起来,福康安也历练得略有小成,都有个立功报效的心。有这个心就轻易败坏不了。文官现在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天天败坏下去……整顿不好,朕寝食难安!今个儿要借甘肃这事杀几个封疆大吏,罢黜他一批,振作一下!”说罢回身进殿,弘昼跟着进来,笑道:“武官现在都没闲着,有差使压着花花心就少些。文官们政绩考核没个尺度,也不好衡量,整日三件事升官发财桃花运,没个好儿!皇上现在整顿,臣弟看来还是卓有成效。一是百姓人心,下头有个说法,‘大清盛,数乾隆。’说鼓儿词的谁也没有指令,开口就唱‘太平年,年太平,河宴海清’……刘墉李侍尧都是可用之材,还有福康安这些人,历练起来,恐怕比现在这几位军机还要能干。纪昀阿桂还在年富力强,科考还可再留心物色人才,大局面还是很好。州县府道想治得一色的清如秋水严似寒霜都是况钟海瑞,自三皇五帝以来没见过,皇上似乎不必为这过份焦虑。您身子骨儿好,就是咱们大清的福气!”
  乾隆站着听了,笑道:“此话虽然不无逢迎之嫌,却大体不错。中央机枢这块不坏,百姓这块不坏,就是可望之局。傅恒尹继善是历练出来了,阿桂也还要再历练……也许是我求治心太切了。但你需明白,越是盛世步履越要小心。汉文景之治后有王莽之乱、唐贞观之治后有武周乱国,开元之治后有天宝之乱,都是因为没有防患于未然,宁不令人畏戒恐惧?”说着已敛去了笑容。弘昼笑道:“皇上既然已经警惕,其实已经在杜塞乱源。咱们大清不会出那种事儿。”乾隆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外边黄鹂树头鸣叫,一笑说道:“你听它叫,‘皇上快回头!皇上快回头!’其实我真想‘回头’好好歇息调养,无为而治游悠散淡,可是不成啊……至少现时不成……老五,该说的话昨晚今天已经谈得很多,你不必有甚么顾虑,我就你这一个亲弟弟,谁能离间?谁能奈何你?我这就要给刘墉旨谕,让他到肃州凉州查办勒尔谨案,你不必回京,和他在开封会齐,你亲自也去走一遭吧,案情太重大了……”弘昼见乾隆说得郑重,收了嘻笑,躬身回道:“臣弟遵旨——”跟着乾隆进了殿,亦步亦趋入西暖阁。
  兄弟二人进来,看见太皇太后也在,坐在皇后榻前婆媳两个正说着话。满屋太监宫女见他们联袂而入,“唿”地跪了下去。乾隆怔了一下,抢上一步打千儿行礼,陪笑道:“老佛爷过来了!儿子给您请安!”弘昼也随后行礼。乾隆嗔着秦媚媚道:“朕就在东暖阁,怎么就不禀一声儿?”
  “皇帝起来吧!弘昼也起来。”太后笑道:“是我不许他们惊动你,这殿里布置得进来多少人也没个声息。我娘们这头说话,你们那头说,两头不扰——有意思。”
  乾隆二人笑着起身,见太监提着银水瓶进来,弘昼忙要了过来,乾隆取杯弘昼注茶,恭恭敬敬给太后双手奉上。弘昼把瓶递给太监自己取杯,又给皇后身边炕几上安放了,笑道:“娘娘请用。臣弟瞧着娘娘气色又见好了,只是还略有些气弱苍白。外头日头好时候,精神去得,叫人扶着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老这么歪着躺着,好人也会生病的。慢慢的就硬朗起来了……”皇后半歪在大迎枕上身子蠕动着欠了一欠,一脸温馨的微笑,说道:“他五叔就爱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皇上五弟你们请坐。怕是还没进膳吧?老佛爷带的香椿蛋卷、豆皮青韭蒸饺儿,还有几样点心是汪氏跟扬州厨子学着作的,也都好味道。熬夜办事已经伤了身子,空着肚子岂不雪上加霜呢?”
  “好,那就进点点心!”乾隆笑着点头。见墨菊端着碟盘过来,捡了一碟子葫芦丝儿烙锅贴饼儿递给弘昼道:“这个带辣味的,老五爱见,进了它——”向母亲一挤眼儿,“我可真的是有点饿了呢!”伸手取香椿卷儿,笑道:“老五怎么不动手?好端端的生出毛病来——不是早年一个书房里,偷吃我的梅花糕,还说书房里有耗子,做张做智地教人‘将老鼠捉将起’!”说得众人咭咕咯咯都笑,弘昼讪讪地取饼,小口咬着道:“这正是彼一时此一时了!皇上那日大发雷霆,至今思之心有余悸。您要一砚台砸了我吃饭家伙,我可就死之大吉了,谁去甘肃给您捉耗子呢?”
  此刻汪氏陈氏等一众嫔妃听说皇帝来,也都赶过来侍应。听他兄弟两个调侃说笑,两个答应上前给太后捶背,两个常在跪在里榻给皇后按摩,雍雍熙熙满堂笑语——虽说是一家人,在北京宫禁森严内外隔漠,行走居处循规蹈矩,“礼”上头不能有分寸毫厘差池;下江南随便了一点,但朝事公务忙得乾隆昏头胀脑,七事八事枝节横生,竟比在北京还忙了一倍。难得这样容容穆穆一大家子团聚井享天伦之乐。七嘴八舌家常絮语说得热闹,有说扬州风光比苏杭好的,有说可惜不得见钱塘潮的,莺呢燕语一堂娇音。因听太后笑说:“咱们满州老人儿住不惯南边。先帝连北京也嫌夏天忒热。皇帝下河南也中过暑。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倒住的惯。问问当地人,也就南京那块热些。长江无六月,其实也凉爽的。”弘昼凑趣儿道:“我也问过,确有‘长江无六月’这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心里还异样儿——敢情江南过了五月就是七月?”他装傻卖闷子一脸迷糊相,逗得众女人笑不可遏。太后因问:“你不是要先回北京呢么?怎么又去甘肃?”
  “我去捉耗子。”弘昼舌头舔着嘴唇说道,“这回给皇上当一回御猫——还有阿桂、刘墉他们,各走各的道儿共办一趟差。”
  乾隆是讲究“食不语”的,只微笑着小口嚼咬点心听众人说话,胡乱用了几块点心喝一碗奶子便推开盘子。因见母亲看自己,乾隆忙陪笑将甘肃冒赈的事约略说了,“这边王禀望已经拿了,勒尔谨也要拿了,一网打尽这群耗子,给老佛爷上寿!”
  “阿弥陀佛,不当家拉花的,我可不爱见老鼠!”太后叹道:“我虽说不管这些事,外头有些个奴才无法无天胡闹,听傅恒家的尹继善家的说的也就不少。这么着说,皇帝大概也冤不了他们……世宗爷在时你十三叔就说过,当官的是‘一年清二年浑三年过去掘坟刨金’。太平久了难免生事,树大林深就出山精木怪。你能想到这一层警惕着料理就不要紧。只是打骡子惊马,别太张扬了,一来还要指着他们办差,别把马惊得不敢上辕;二者是闹出些戾气,也不是祥和气象。王禀望我没见过,他母亲满明白的人,看去慈祥和瑞的,怎么就由着儿子胡闹?唉……”
  乾隆听母亲说一句,在椅上欠身答应一声“是”。他最耽心母亲又来说情讲厚道,甚么“清水池塘不养鱼”“和光同尘是吉祥”,最好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才能趁了“佛祖的心”,听听竟没这些话头,又是感慨又是宽慰,也是一声叹息,说道:“儿子都记下了……母亲放心安富尊荣,瞧着儿子料理发落这案子。以宽为政的大章程不变,还要惊醒那些官员奴才不敢放纵小心恭谨办差,断不至妨害大局的。”他笑了笑转了话题,“除了钮祜禄氏和魏佳氏,今儿一家子人到的齐全,连老五也来了,说点高兴的吧——告诉老佛爷和皇后一个好消息儿——福康安在外头立了大功呢!”
  “谁?”太后己有点重听。方才“捉耗子”的话题大沉重,又是杀人又是罢黜的,她笃信释佛的人,无论如何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宁,听见“好消息”,顿时脸上绽出笑容,侧耳问道:“是哪个将军立功了?”皇后却听清是娘家侄儿立了功。一头说乾隆和棠儿有一脚她是知道的,一头说福康安崛起,娘家更加贵盛熏灼她却遂愿,涩涩的酸味里杂着蜜糖后味,颦眉一笑说道:“是傅恒家的老三——老佛爷又忘了……去海宁前头半个月,在天宁寺老佛爷还见了几次呢!他那么丁点儿年纪能给皇上立甚么大功呢?”她没说完太后己经想起,呵呵笑道:“我想起来了,是长得有点象女孩儿样的那个哥儿?就是的,那么小的,能立甚么大功呢?”
  “这个福康安老佛爷可看走了眼。”弘昼笑道,“老佛爷没听说过‘自古英雄出少年’?蜀汉夷陵大战、秦晋淝水之战,都是少年将军指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打得符坚几十万人血流成河败退八公山,听见风声鹤唳都吓得身上哆嗦,烧得刘备七百里连营一片火焰山!”他备细将福康安枣庄剿匪全胜的事依着葛孝化的信一五一十说了。至那紧要节扣处还要添枝加叶润色形容,加着逗闷子留悬念,说得曲折跌宕回肠荡气,赛如鼓儿先儿茶馆说书,满屋女人听得心往神驰。未了叹道:“这一仗细思是十分凶险。只要事机不密走漏半点风声,或者稍有布置疏忽,蔡七他们突围是极容易的——一旦这只大虫冲了出来,枣庄数万良民难逃大劫;占山为王,或者流窜各省攻城掠地作案,朝廷不知要耗多少兵刀钱财才能镇压下去!老佛爷,自古打仗杀人一万自损三千,那是常例;剿匪不伤良民,那也是没有的事了。难得他在平原村落打仗,干得这般利索!这孩子平常只见文章好、字好、会琴棋书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原想是个文臣材料儿,谁知布军作战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竟是个文武双全的簪缨子弟!这都是皇上皇后的洪福泽被,傅恒教子有方,调理得有这样的英才!我想,剿灭蔡七还在其次,不拘是谁,甚么时候,蔡七终归得就擒伏法。难得是发见了这个人才!还有刘统勋的儿子刘墉,都能造就成我们大清的栋梁砥柱!”
  他连说带夸夹着奉迎马屁,眉飞色舞神彩焕映。一众女人哪曾听过这些?有的呆呆怔怔有的痴痴矣矣,时而心驰神往,时而攒眉颦目,目光眈眈看着这位口若悬河的王爷,一片声啧啧惊叹,直到他收科说完,众人才松了一口气。皇后倚枕笑道:“他五叔真个好贫嘴!我们虽说都没听过鼓儿哼说书先儿说书,小时候儿大哥听回来给我们姊妹转说,不及五弟一分,听得到紧要关头,他就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得求着他才肯接着再说——你们爷们在外头看折子,敢情是折子里说的都是古记儿?这么好听的,就只是太短了——”说着便咳,手帕子握着看时,痰中带血,见众人没留心,掩了帕子塞进袖子里。
  “康儿这么能耐的?”太后喜得满脸是笑,“可见是龙凤有种,随了他爹爹文武全挂子本事了!可怜见的那么个金尊玉贵的哥儿,又还小着,就知道给朝廷卖命立功——我原惦量着他还小,只是任性不听话,出来入值侍卫还不放心的。如今看来竟又是个做大事的坯子!”乾隆忙色笑承欢,说道:“现在要派刘墉去甘肃了,放着胆让福康安独个儿巡阅几个省。也是个琢玉成器的意思。这会子只是下旨褒扬,不宜升他的官,待到回京一条一条都要叙功,那时候儿再说。象康儿这样的,一落草就注定要作官,官儿不稀奇,要紧的读书长学识历练出能耐。我一想起北京那起子八旗旧人子弟、功勋子弟黄带予宗室阿哥就心烦,你叫他吹祖宗,一套儿一套儿全都现成,叫他玩鸟儿溜腿子逛庙会坐茶馆,一般儿是龙子凤孙气派,教他生业养息出来办差,全都是些废物傻蛋白痴二百五!老五的话:说谎吹牛呱呱的,办事尿床刷刷的……”说着自己也笑了。
  众人跟着一片哗笑,前俯后仰的站不住。说起旗人笑话,那是人人都能说几个的,太后因道:“头前听你十六叔福晋进来说,有些旗下子弟已经精穷了还要装阔,进茶馆泡的茶叶都要带回去,晒干了下次再冲,冲一壶残茶一个芝麻饼过一天。说有个人饼上芝麻落在茶桌上,装着在桌上写字,蘸着口水一粒粒填了口里,偏有一粒芝麻掉进桌缝,急煞也粘不出来。他就装成想字,偏着头想了半日‘啪’地一拍桌子说‘有了!’那芝麻也就蹦出来了!”众人的哄笑声里弘昼也来凑趣儿,说道:“有个旗下子弟穷极了,到裁缝铺里说会补针鼻儿。那家裁缝攒着半斤破针预备着卖铁,听说能补自然高兴,好吃好喝管待了他,取针让他补,他说:‘把那半边破鼻儿取来,我给你补!”
  “这个杀才真是块滚刀肉材料儿!有这份心智用到哪里不出息?”乾隆大笑道,想了想又一叹,“旗人生计是大事,太后老佛爷也极关心的——打仗打出一批好样的,象阿桂兆惠海兰察还有勒敏都是的,该不争气的仍旧不争气,思量着竟拿他们没法子!”“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办下的,皇帝也甭为这着急。”太后也敛了笑容说道,“打从康熙初年,过先帝爷手,想了多少法子,总归不中用。好在这是大事却不是急事,从容些子,慢慢的办法就有了。”乾隆忙陪笑道:“母亲说的是。”
  众人说笑一阵,各自轻松喜乐,连皇后也脸上泛出血色。因见弘昼起身要辞,叮嘱道:“他五叔你要去甘肃,那边道儿远,地气苦寒,自己要当心。带两个得力能干的奴才带……出门在外的人,比不得家里,诸事都好检点照应。”弘昼忙一躬身,说道:“臣弟谢娘娘关照。我有事没事常出门的,不会有甚么差池。娘娘只管放心荣养,办完差回京,娘娘身子骨也硬朗了,欢欢喜喜给您请安!”又转脸对太后道:“那地方儿出的有名的甘草黄蓍,我给老佛爷和娘娘背一大捆,泡着当茶喝,最是能滋阴养脾的。”太后和皇后都笑。
  “你的安全也是要紧的。”乾隆沉吟着说道:“要知道这次是出去办钦案,不是寻常游山逛水。去刘统勋那里,把黄天霸的手下选两个跟上。白龙鱼服蟹虾可欺,你不要当成儿戏。”太后问道:“整日价听太监说起黄天霸,耳朵也聒出茧子了。说是能飞檐走壁镖打香头甚么的,跟说‘三侠五义’不差甚么。既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改了军职派了西边打仗?听说封了车骑校尉,职分还只是个道员?”乾隆笑道:“老佛爷想看他的玩艺儿,回北京进圆明园叫他和他十二个徒弟给您演练演练。”因将莫愁湖胜棋楼黄天霸和盖英豪两家比武的情景细细说了,又道:“这是一群江湖道。出兵放马讲究行伍纪律行军布阵粮秣供应,懂兵法能带兵才能野战。黄天霸和阿桂兆惠海兰察比起来,只能算一条狗。狗有狗的用处,看门护院狩猎还成,护得有功,也要喂点好东西他吃,票拟已经出来,还要晋他男爵呢!派了军职反而不得。刘统勋和刘墉好比我派出去打猎的人,他们就是爪牙鹰犬,瞧准了哪里有豺狐兔子黄羊麋鹿甚么的,一个手势眼色他们就扑上去了。这就是人才、奴才、狗才的不同……”
  他没有说完,太后一众人已经笑了,太后道:“佛祖!敢情是有这门大的学问的!这才堪堪的明白了,外头这些办事的人还分着几等几样!其实有些人还不及狗靠得住些。先帝爷那条叫‘芦芦’的狗,脖子上挂一块银牌子,一天是一两银子的分例,比得上两个一品大员的俸禄。我和先帝说过,似乎太厚了些。先帝说这是功狗,有过擎天保驾的功劳,不能薄待。可怜那畜牲也是个心痴:每日先帝打瑞藻轩过,它都要过去撒欢儿亲热一会儿。先帝崩驾了它还不知道,照样儿天天守在轩口儿等,巴巴儿瞧着,见太监出来就迎上去,以为先帝就要出来,瞧瞧不是就又卧了,眼里头还流泪,不到半年也就死了……可不是通了灵性的么!”说着便拭泪。乾隆听她从黄天霸说到芦芦,平白抹眼泪的倒觉好笑,忙道:“母亲这又何必呢?说归结底,它不过是个畜牲。跟了先帝,还是它的造化呢!您觉得可怜,它这会子兴许在先帝跟前满得意的——是先帝召了它去侍候解闷子的了!”太后一想不错,便又笑了:“是我老悖晦了,不会想事儿。”当下众女人又转了话题,七嘴八舌讲起轮回报应,某某地一个老妇吃斋念佛,六十岁上头观音送子;何地屠宰杀生太多,引出旱魃;董永诚孝感天,仙女下嫁;天降皋雷击树,击死树中老蜈蚣,蜈蚣身上有字。“秦桧十七世身”……诸如此类说得兴头热闹。直到晚膳时分,乾隆意思要一处进膳,但这日却是观音诞辰,太后皇后各各嫔妃都要斋戒,乾隆便也悉听各便,步送太后出殿,众人也就纷纷辞去。
  乾隆知道皇后也必有一番祭祀祈祷,待人去后,着人扶皇后静静躺下,亲自要了奶子,看着她热热的服下,笑道:“今儿着实搅你了,从没有这多人坐了这么久的。我看你精神好,那是强支撑的——你就有念经诵佛的功课,也先稍停一下,你心这么虔的,佛菩萨也必不计较你的口头禅的。”皇后望着丈夫微微摇头,“我发心抄一百部《金刚经》,几年已经抄了七十部了,今晚只诵一百零八遍菩萨佛号,趁着精神好,还是要抄经。将来我不在了,赏给咱们阿哥们还有宗室里头信佛的,你也能留个心念……”她没说完乾隆已经伸手捂住她的口,叹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又来了不是?只管抄只管念就是,何必说这些不吉利话呢?”又宽慰了一番才慢慢出来,径到前殿用了御膳,见天色已经向黑,打理着案头的奏折叫过王八耻问道:“今儿翻过谁的牌子来着?别象上次翻混了,叫人家白等着。”
  “回主子话,”王八耻呵腰陪笑道,“牌子盒儿晌午送过来,万岁爷正见人,说叫等等——您还没翻牌子呢?”说着端过绿头牌盒子来。乾隆想了想,笑道:“就翻陈氏的吧,她是个老实人,从不和别人争,不能叫老实人太吃亏。”王八耻答应一声便要过去传旨,乾隆却叫住了,说道:“你一告她知道就没趣儿了。呆会子,朕把这几份折子批出去,直闯她那里去,给她个意外之喜。”说罢便援笔濡朱砂,一份一份在折子上批文。
  因为明日就要启驾返京,军机处早就下了廷谕,所有折奏条陈片子除有军情盗情水患急灾的直递行在,其余奏折一律转往北京留守军机大臣阿桂处置。所以看去宗卷堆得老高一摞,都是原来余下的没要紧公牍,有请安的,有奏报海关厘金分拨情形的,省内州县官出缺补缺调配分发……诸如此类,虽都是不急之务,府县任缺还是看得留心。乾隆见周围没有太监,大大伸展开打了个呵欠,出殿来看,满行宫已是灯火阑珊,因对守在门口的王八耻道:“叫卜礼把折子送军机处。”便移步往陈氏居处来。
  陈氏其实和皇后住的一个院子。皇后的正寝宫下东厢的最南头,再向南是汪氏常常制膳的小伙房。贵妃那拉氏原住西厢,她爱热闹,皇后怕住这里拘着了她,在行宫北又指一处单院住了。因此这宫院此刻是半边灯火亮,西厢一溜只南边两三间住着太监宫女,也都出去值夜,黯黑的老树掩映下显得有点阴沉。王八耻隔门缝看了看,回身小声道:“陈主儿打坐呢!主子请进吧!”
  乾隆点点头,不言声进来,果见墙上挂一幅鱼篮观音图,壁下一张白木小几设着几样素食小点心,并有福橘菠萝苹果荔枝一应水果,中间簇起一只小小铜香炉,袅袅绕绕烧着三柱香。陈氏面壁跌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玉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乾隆见她念得专注,也不去惊动她,小心坐了窗边椅子上,灯下审量陈氏侧影,只见她散穿一条藕荷色褶裙,上身月白小褂紧袖短襟,领袖襟边滚着金线,一头乌云般的头发刚沐浴过,黑瀑般直垂到摊在地下的裙上,已经三十多岁的人,腰身绰约胸乳微耸,嫩腮粉颈灯下色相,宛然象个处子。乾隆还是离京前召幸过她一次,穿着花盆底,旗袍汗巾把把头,挺胸凸肚的,和此刻形容儿相比,真是云泥之别……想着看着不由得动火,欲待起身去玩逗,又忍住了,待她又念一遍,才轻轻嗽一声,笑道:“好一副仕女礼拜图,你这么虔心,观音菩萨要送子给你了!”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09

二十六 游宫掖皇后染沉疴 回銮驾勉力全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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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氏心无旁骛礼拜念佛,乍听背后乾隆说话唬得身上一颤。转脸见乾隆倚着榻边椅上笑吟吟看自己,色迷迷的两眼贼亮,她自己上下一看,顿时羞红了脸。款款起身向乾隆盈盈一福,略一掠鬓,抿嘴儿小声道:“奴婢洗澡了没穿大衣裳,忒失礼的……主子宽坐,我更衣再过来侍候。”说着便向里屋走。乾隆这才看清她下身穿的原是浴裙,只一根米黄绦子松松挽个环儿束着,略一动,裙缝里白生生玉滢滢两条大腿都隐约可见,一双娇小玲珑的天足玉趾微露,原来连鞋袜也未穿。乾隆早已看得欲火炽焰冲腾,哪里容她去?抢一步上前一把揽在怀里,抱坐在椅上,一手搂着她香肩,一手从裙缝里伸进去,抚着她滑不留手的玉体,肩背乳房小腹脐下慢慢捏弄把玩,额前眼睛面颊……只是吻得情热,叫着她小名儿道:
  “倩儿,想朕不想?”
  “想又怎样?我位份低,人长得也不好,年岁也老大不小的了……”
  “唔……朕这不是来了嘛………”乾隆用力揉搓着酥软得一摊泥样的陈氏,嘻嘻笑道:“这么多人的,总得都有照应……就眼前这些人,朕还是很痛怜你的……”
  陈氏被他抚摸得浑身燥热麻胀,紧紧偎在乾隆宽阔有力的胸前,觉得那话儿热乎乎硬硬的顶腰,伸手想摸,又缩回手来,只是吃吃地笑:“真的么?……那我就知足的了……我妈说一个女人能嫁给皇上,就是祖上的德性,不能象平常女人那么馋,那么渴……”乾隆卟哧一笑,说:“你妈有意思!甚么‘馋’,又是甚么‘渴’呢?你想吃甚么喝甚么……说嘛……”陈氏半晌才轻轻回道:“我打头一回得皇上宠幸……到今是十八年,皇上叫我侍候了八十三回,有一回还是半回……皇上这话不能回,可又不能不回:甚么吃了喝了能给皇上生个阿哥或者公主,我就……馋……”她说得羞臊,忙用双手捂了脸,却道:“别……别……小肚子上按不得……里头有了龙种,三个月头里皇上您种下的。”
  “真的,朕差点忘了,内务府送来的玉碟写过的!”乾隆喜极情热,回头一口吹熄了灯。黑地里一阵衣裳悉悉,便听牛喘娇吁鱼水乐极呻吟之声。乾隆摆了个童子拜观音的姿式嘻笑着问:“这么着可好?又得趣快活,又不压了肚子。你的好紧的……”陈氏只是笑,好半日小声道:“只是不好意思的……皇上来江南忒忙的,顾不到我们。我们乡里有谚‘男人锄头动,女人……那个合缝’。——那拉贵主儿五七天就是一次,我看她还不足意儿……上回说悄悄话,她说生过孩子的人……那个尺码大,她那里得个甚么药,能缩得尺码小些儿……”乾隆听得哑声失笑,道:“尺码——真真是这词儿想得匪夷所思……”
  一时云收雨罢,二人相偎歇息说话,乾隆抚小猫一样搂抚着陈氏,说一阵皇后盛德母仪人人钦敬,又说那拉氏待下宽厚大方,原来略有拈酸吃醋的毛病儿,如今兴许年纪大了些,阅历老成,这毛病竟是改了。又讲钮祜禄氏素来端庄自重勤勉节俭,汪氏李氏并嫣红小英睐娘的好处也都——如数家珍。听陈氏不言声,问道:“你睡着了么?”
  “没有。皇上说话奴婢怎么敢睡呢?”陈氏暗中醒得目光炯炯,望着黝黑的天棚说道:“您说话,我不能插话;你问话,我不能不答,这是规矩。皇上的意思说到根儿上是疼我,怕我妒忌,怕我……犯‘馋’。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的事还是懂的。您放心,该有的我都有了,不去想不该有的,得乐子时且乐子,不得乐子过日子,最要随分入常的。娘娘贵主儿们没有特意另眼高看我,可也没有委屈亏待了我。我自己知道小小的,就象棵狗尾巴草,不去争甚么,风刮自然就长了,下雨自然就浇了,谁也不拿我当对头,也就没人作践我妒忌我。就象刚才那样受用,也只一霎儿就过去了。天天欢爱夜夜宠幸,反而未必珍惜君恩,也招得宫里人乌眼鸡似地盯着,还要防着甚么,活得就累透了。我只想给皇上生个阿哥或者公主,就是菩萨给我的造化福份了。
  这下轮到乾隆惊讶了,想不到这个低等嫔妃整日不哼不哈,竟如此达观知命,这样洞悉人情!想着,搂紧了陈氏,说道:“你既这么识大体,懂事明白,朕尽力成全你……”说罢翻身上去,再施雨露……
  乾隆每日四更更末起身,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早年随康熙住畅春园,是太监叫起,一到时辰,四五个太监喊着:“请小阿哥侍候圣驾!”一拥而入,连揉带哄拉出热被窝,有的穿衣服有的套靴子梳头扎辫子洗漱一阵撮弄,读书打布库,见康熙请安准在五更。雍正是严父,更是叫精奇嬷嬷擎着御批戒尺站床边督促,起身象失火般快,一个慢,嬷嬷就喊,“仔细打了!”雍正死后,又是太后接着,一个太监站窗前高呼:“太后懿旨皇帝起来办事!”一声比一声高,把人聒得起来算完。这是清世祖孝庄皇太后就立下的祖宗家法,所以皇族正支阿哥,连弘昼那样的,再没个睡懒觉睡回笼觉的福份。乾隆每到时辰,自然就醒了。此刻醒来,见陈氏面带甜笑雪肩微露合眸,依旧睡得沉酣,便不肯惊动。扯过褂子披时,陈氏一眨眼醒了,急忙三下五除二腾身穿衣,过来张罗乾隆穿衣理辫子,要了参汤奶子又布几碟点心,侍候着他用了,便自跪在门边谢恩送驾。
  “很好。”乾隆对着镜子打量一下自己,满意地说道,“朕象是昨晚才识得你。你不算机巧伶俐,却算得聪慧爽明,自然是要抬举的。”陈氏叩头道:“是主子圣明,是奴婢的福份。”乾隆似乎还想问几句甚么,又觉得不是时候,点点头便出了房门。因见王八耻已经在恭候,便问:“军机处外臣想必是来了,龙舟不知预备齐了没有?”
  王八耻带着卜义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大太监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乾隆出来一齐打下千儿请安。王八耻回道:“大人们都在仪门外等着。刘统勋也来了。奴才们昨晚不分当值不当值的都没睡,一条船一条船都仔细看过了,主子和主子娘娘同乘一艘御舰,另有一艘陪舰,预备着道儿上接见大人,太后老佛爷是一艘楼船,贵主儿是一艘舫船,陈氏汪氏以下嫔妃两人一艘,都是官舰改制的。各船舱房都是隔着的,上下人分的等级,礼部贴了明黄条子,茶房厨屋都是合用的,更衣入厕也都安置妥当。奴才数了数,连八条仪仗船,太湖水师的护卫舰在内,共是一百零八艘,从瓜洲渡到迎驾桥一路摆开,有十来里长。码头一带是官员跪送,夹岸百姓都是门前香花醴酒礼拜瞻仰,近岸十丈都由善捕营关防挡人,远道十里八乡的绅民百姓这会子正赶着过来,也都有地方官分拨安置呢!万岁爷,外头风光好!只可惜刘老中堂下谕,除码头外一律不许鸣放爆竹,要不,连宫里都早热闹起来了。”
  “你不能议论刘统勋。”乾隆听王八耻口风间对刘统勋略有不满,他是在这上头极精细的,立即挑剔出来,一边向行宫正殿走,又问:“朵云等人怎么安排?”“是奴婢再不敢议论。”王八耻小心翼翼趋步儿跟着,陪笑说道,“朵云,还有钦巴卓索钦巴莎玛爷女坐一条船,和护卫御驾的太湖水师一道儿。礼部的人说他们没身份随驾,朵云还是个犯人——”他没说完乾隆便一口打断了:“谁讲朵云是犯人?钦巴父女也不是‘父女’,莎玛是蒙古台吉的女儿,卓索是宰臣你懂吗?一个是格格,一个是藩国外臣辅相——叫人传旨,他们是客人不是犯人,他们的船安排在太后的座舰后边!”
  正说着,乾隆闪眼见秦媚媚拎着几包药从外院进来,正在后退侧身避路,因道:“你给皇后抓药的么?皇后今早进膳怎样?”秦媚媚看样子也是没睡好,脸色黄里带青,微微嘶哑着嗓音说道:“主子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没睡安,今早叫了叶天士进去看了。叶天士说是受了惊或生了气,脉息也不好。叶天士就开了方子,叫急煎快服,先镇一下喘……”“受惊生气?”乾隆停住脚步,诧异地道:“昨下晚离开时她还精神开朗的呀!晚间有人伏侍不周到,惹她生气了么?”秦媚媚道:“娘娘晚膳时还有说有笑的,因叶天土坐船晕船坐轿晕轿害怕骑马,还说了他这人毛病真多,叫奴才连夜去扬州府给他弄头毛驴,骑在岸上跟船走。奴才出去一个时辰回来,彩云她们几个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热,喘得脸通红。问了问几个丫头,说是晚膳后祭观音,娘娘说要到院里散步,默诵大悲咒,只带了墨菊一个人。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气色就有些泛潮红,头晕心悸。问墨菊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娘娘自己也说没有受惊受气,方才叶天士给她手上扎了几针,略定住了点,用了这剂药,叶天士说要瞧瞧病势,才敢说上路的话呢!”
  乾隆顿时怔住。耳边听远处细微嘈杂的人流涌动声,夹着瓜洲渡方向零零星星的爆竹响声,此时行宫外不知多少官员百姓翘首企盼,要瞻仰帝后回驾盛仪风采!他自己要接见大臣行跪辞礼,又要扶太后銮舆出宫上轿。这样的景运大典,也断没有中止的道理。他心里一阵发急,还是头一回觉得捉襟见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沉吟片刻,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传旨给叶天士,不拘用甚么法子,要让皇后能支撑一会儿,上船再缓缓调治。传旨百官一体周知,皇后凤体欠安,各官眷免予参见,由那拉氏代皇后和朕扶太后銮舆。太后那边由朕亲自禀告。嗯……需用甚么药,叫叶天士开出细单,装船随行,叫陈氏过去随皇后伏侍。朕这就要出去,你去告诉皇后安神定性,万不可急躁,从她銮舆出来顺利上船就是大礼告成,一切有朕,不必心里慌张。”他从怀里取出表看看,又补了一句:“离辰正时牌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要快。”说罢便向外走,王八耻小跑看到垂花门外高喊一声:
  “万岁爷启驾了——!”
  顿时便听钟鼓之乐大作。乾隆徐步跨出垂花门,这才知道一夜之间正宫正院已经全然换了面貌。从垂花门逶迄斜向东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边,移来不计其数的盆花,月季、玫瑰、百日红、水仙、东洋菊、西番莲、夹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带万花丛中用万年青摆布成“万寿无疆”式样,碧绿青翠油润欲滴,右手一带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间,绘成“丹凤朝阳”图画,都有四丈余余阔。融融艳阳中,花海一直漫漾到正殿大院西偏门,万紫千红鲜亮不可名兆。甬道两边是二十四名当值侍卫,一个个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钉子般纹丝不动。六十四名太监早已列成方队兀立在垂花门前,见乾隆出来,王礼一个手势,太监方队抽丝般列成两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黄钟大吕之中,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各按节律悠扬沉浑而奏,守在正殿西侧门的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齐声庄肃唱道:

  皇心克配天,玉琼蔚灰得气先。彤廷胪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应玑瑢、金镜朗、麟凤骞,人间福景全

  乐声中乾隆款步而行。这样的丹陛大乐,他向来十分留心的,但此时却有点神思不宁,听到两处节律不合,站住想说甚么,又接着往前走,心里只是惦记皇后,临离江南百官万民送驾,将成大礼之时,她突然犯病,这太不吉利了!昨日精神健旺,一夜之间能受甚么惊气引发疾作?久病缠绵,忽然见好,难道是回光反照?……胡思乱想间已经走过那片花海,从正宫西侧门踱进丹墀之下,兀自神情迷惘。听得王八耻抖擞精神“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钟鼓丝弦之音嘎然而止。乾隆方神思归舍,定神看时从正殿丹墀阶下一直蔓向东南仪门,临时设的品级山两侧早已站得挤挤捱捱都是赶来送行的官员。从孔雀翎子珊瑚顶到素金顶戴黄鹂补服依次按序由近及远,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灿烂放光,见他出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声山响,黑鸦鸦伏地叩头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扫视了众人一眼,只点头“嗯”了一声,这里居高临下,他的目光透过伏跪的人群和两厢偏殿向外眺望,行宫外运河一带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满御舟,黄旌龙旗彩楼衔接,象煞了是一条卧在行宫外巨大的黄龙。夹岸桃李竞芳,黛绿粉白林间树下,每隔数丈都搭有彩坊彩棚也都是披红挂绿,结着“皇帝万岁”“太后千岁”“皇后千岁”各色幔帐,中间纷纷如蚁的人都依地势或疏或密夹岸游移,已是一片涌动不定的人海……他满意地收回目光,近前几位大臣,一个是庄亲王允禄为首带着大阿哥永潢、病骨支离的三阿哥永漳,还有一群黄带子近支宗亲跪在左手,右手为首的是军机大臣。因见刘统勋也在,乾隆怔了一下,竟上前一步亲自用手去挽,笑道:“特特的有旨给你,径直上船,不必陪朕的,怎么还是挣扎来了?——扶刘公到厢房休息!老三身子骨儿不好,也去暂歇,离着发驾还有一个时辰呢!”说着,早有几个太监过来扶了二人去。乾隆目送刘统勋进了东偏殿,这才转过脸来,轻咳一声道:
  “诸臣工!”
  满宫中官员低垂着的头立刻又向下伏了伏,偌大的庭院里顿时寂静得一声咳痰不闻。
  “朕郎将回銮北京。”乾隆说道。这是临别训词,未出北京已经打好了腹稿,如此庄重场合,每个字都要原话载入诏诰,又要文藻毓华,又要能听得懂,又不能象背诵文章,因此说得很慢,“朕法圣祖之法,以孝治天下。江南督抚等,以该省绅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词奏请南巡……仰稽圣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谟烈光昭,允宜俯从所请,恭侍皇太后銮舆南来。朕巡幸所至,悉奉圣母皇太后游赏,江南名胜甲天下,诚亲掖安舆,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良足以娱畅慈怀。南巡以来,朕轸念民依,省方问俗,不惮躬勤銮辂。江在地广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务、海防,与凡间阎疾苦,无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交颂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顿了一下,突然一个念头蓦地生出来:讲孝道,巡省官方体察民情,无论写到哪本书上都是堂而皇之的体面事,然而这次实是亲眼所见,化的钱是太多了,“万家膏腴奉一人”这个名声不能担当。但原来打的腹稿里没有顾及到这头话说,要现编现说,因更放慢了语调,悠悠说道:“朕择吉临行之前屡屡降旨:前往清跸,所至简约仪卫,一切出自内府,无烦有司供亿。徇来视察,仍有过于崇饰之嫌,浙闽之地过求华丽,多耗物力,朕甚弗敢,已经降旨申饬……”乾隆讲着,倏地又想起窦光鼐,在仪征以头撞槐血流被面搏死一谏,不就为的自己这个“见识”?
  望着宫外浩大的恭送回銮仪仗,结彩连绵团锦十里的场面,乾隆的心忽然乱了,原来预备的训词,现编的诰谕一句也想不起来,怔着不言语,纪昀尹继善和跪在第二排赶来送行的几位外省督抚,听着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抬头看时,被乾隆一眼看见王禀望,二人四目相对,王禀望忙低伏了下去。乾隆的目光幽地一闪,转眼回头寻卜义,却一时寻不见,便看纪昀。纪昀方才在外宫候驾,见王禀望也翎顶辉煌列班等候,心里已是诧异,见乾隆盯自己,略一定神,已明白卜义传错了旨意!他心头猛地一提吊起老高,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十指变得冰凉,紧紧纂着,却不敢回避乾隆的目光,脸色煞白痴望着乾隆腰间的卧龙袋。
  “朕来江南观阅风俗体察吏情。”见众臣子已经觉出异样,相互交换目光,刹那间乾隆镇定下来,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驾大礼,万不能妄动无明。游移着目光,已经完全撇开文诌诌的训诰文词,说道,“江南百姓倾心沐浴圣化感恪君恩共庆舞鹤升平,踊跃感戴之情随处可见,可见官吏平日教化有方,办差尚属努力。一枝花巨匪殄灭,渠魁蔡七就擒,俱是兵不血刃,刘统勋刘墉父子功劳固不可没,但若吏治毁败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顺利?朕观‘以宽为政’之道成效显著,甚慰中怀。”他咽了一口唾液,“但‘以宽为政’并非放纵弛政,吏治整饬断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为朝廷大员开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为卑污贪渎婪索肥己病民误国之徒,尔自思量,朕之手创盛世,岂容尔随意作践?即科道州府诸县守令,食君之禄牧爱一方,亦应中夜推忱扪心自问,朕方燃烛勤政不遑宁处,宁臣子宴乐游悠,纵欲享乐之时耶?”这一顿训词说得铿镪有节掷地有声,前头已经听“懒”了的官员们被一下又一下的话语敲得悚息营屏心中颤栗。听得远远西边隐隐传来细细鼓吹乐声,乾隆便知太后銮驾将到。他放缓了语气,勉强一笑,说道:“朕别无叮咛告诫,回京自然还有恩旨。诸臣暂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驾。”
  听得大气也不敢出的官员们悄悄透了一口气。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启动了。从送驾码头沿运河北上,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驶出夹岸欢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舰中黄龙大纛旗下,身后设的御座挨也没挨。倒退着的如蚁人流,纷华迷乱的彩坊,青郁郁如烟柳堤和萋萋芳草上点缀的野花……无限春光好景,他都没有怎样留神观赏,心中只觉得一阵迷惘一阵惆怅,一时想到陪太后和皇后在灵隐寺进香,又转思在廿四桥观赏夜月,从仪征观花和汀芷会面又悠然思及桃叶渡和一枝花邂逅倾谈,走马灯似的转换不定。随着思绪,脸上时喜时悲。只偶尔一个醒神,转身顾盼微笑向岸上摇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尽,运河直北而流,岸上没了人,他才觉得两腿站得膝间发酸,才听王八耻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儿了。从没见主子站这么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过来,除下头上的苍龙教子缎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下来递给太监,一头往舱里走,转脸看见卜义站在舷边傻呵呵看岸边景致,顿时阴沉了脸,却没言声——进来径自坐了窗边,由着宫女沏上了茶,抽过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请安折子,醮了朱笔批道:

  朕安。你好阔,明黄缎面折嵌压金边!此皆养移居易之故,朕岂是崇尚侈华之君?办事宜留心,事君惟诚而已,此后不可。

  写了“钦此”二字,又抽过一份,却是高恒的供辩夹片,已经看过一遍了的,随意翻着道:“叫卜义进来!”
  卜义进来了,他不知道传唤他是甚么差使,也想不出单叫自己是甚么缘故,有点像一只怕落进陷阱里的野兽,左右顾盼小心蹑脚儿进来,打了千儿跪下,“奴才叩见万岁爷!”
  “你可知罪?”乾隆皱着眉头,象在看一只掉进水缸里的老鼠,问道。
  “奴才——罪?”卜义一愣,张惶四顾,胆怯地看了一眼王八耻,忙又连连叩头,碰得舱板砰砰作响,“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贵主儿宫里的琉璃聚耀灯坏了,蝈蝈儿叫我过去帮着修,里头油烟子腻住了,奴才用银簪子捅,把聚耀灯底座儿给捅漏了。怕主子责罚,又没法给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后娘娘宫里把用废了的聚耀灯拆了个底座儿换上。这就是偷东西。求主子责罚……还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个珐琅碟子碰剥了边……”他偏着头还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断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坏聚耀灯,这不是罪,是过失!朕问你,王禀望的旨意你是怎么传的?!”
  卜义顿时张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头道:“当时皇上说要办他。尹大人和纪大人都说查明实据再办,‘不必打草惊蛇’……接着皇上叫奴才传旨,奴才就去说‘赏收你的宋版书,你回去安心供职’……别的奴才一句也没敢多说,他送奴才五十两银子,奴才也没敢要……”说着,头已经碰得乌青。乾隆忙想当时情形,已知错误有因,原是自己没有话说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监认这个错?因冷笑一声问道:“朕叫你传旨。尹继善和纪昀的话是旨意么?”卜义一脸的沮丧,欲哭无泪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张绝无情义的面孔,冷得象挂了霜,带着蛮横和轻蔑……半晌,他忽然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哀哀恸哭起来,俯伏在地恳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知道传错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儿的……不念奴才老实侍候主子的份儿,皇上最是惜老怜贫的,奴才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瞎眼老娘……”
  乾隆处置太监诛戮杀伐从不皱眉,心肠之狠旷代罕有,太监与外吏小员偶有口角,也素是个“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的章程。但“君子不近疱厨”,此刻在舟上,无法回避他绝望的哭声,也不能就地打死,听到“七十岁瞎眼老娘”不禁心里一动。脸上颜色已和缓下来,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卜义说道:“朕熟读经史,寺宦内监祸乱国家的事枚不胜举,亡秦、亡汉、亡唐、亡明都因太监擅作威福、浸淫放纵秉持国柄。所以太监犯过决不轻恕,因为太监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无意传错旨意可以不纠;明日有人假传圣旨何以为法?你就哭出三江泪,能担起这个干系?”他把话说到十二分无望,踅身取茶,见王八耻口角带笑,知道他幸灾乐祸,厌恶地转过脸来,接着说道:“所以甚么无意、甚么初犯、甚么侍候多年,这些由头不能恕你一死。但朕看你此时念及老母,尚是一个孝子。冲这一条饶你,皇后病重,也算放生为她祛灾。但有罪不能不罚——你进京途中在王耻手下听招呼。内宫事务是皇后作主,回京娘娘身子大好了,自然有个发落。”说罢站起身来,也不管顾捣蒜价磕头谢恩的卜义,吩咐道:“停舟!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便看看皇后。”
  一百多艘御舟上的水手都是太湖水师里精中选精的强壮兵丁,前后联络白日打手旗夜里挂号灯,饶是如此便当,浩浩荡荡的舟舰也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桥板搭岸,允禄纪昀刘统勋尹继善四人早已赶到岸边长跪在草堤上,看乾隆时,已从舱中出来,头上戴一顶明黄贴边青缎瓜皮帽,酱色湖绸袍套着雨过天青套扣背心,青缎凉里皂靴在桥板上橐橐有声下来。几个人仰视一瞬忙都伏身叩头请安,虽然只能看见乾隆一摆袍角,都觉得有一股威压气势,逼得人不敢抬头。
  “都起来吧。”乾隆淡淡说道。
  尹继善和纪昀都是怀着鬼胎,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见乾隆并没有不予之色,才略放了些心。纪昀摸得乾隆秉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芦提蒙混过关,见尹继善犹豫,忙又跪了说道:“臣有错误之处要请皇上降罪。王禀望处分,昨日奉旨,‘你已东窗事发,今日就有旨意。与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但今日接驾他也列班参与。臣与尹继善背地私议,也许皇上另有敕命,但问王禀望,他说皇上赏收了他的书,臣等才知道传旨有误,把臣的萏荛之见误传出去了。臣是当值军机,疏于查实,自有应得之罪。”说罢垂下头去。尹继善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刘统勋原见纪昀和尹继善在班里私下嘀咕,此时才明白这档子事,皱眉说道:“其实就是现在下旨,捕拿起来也很快。不过既是传错了旨意,众人都知道赏收了他的书,此刻拿人抄家,仓猝之间容易引起误会。臣可以立刻拟票,着山西陕西臬司衙门捡看过往驿传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证据,将来审理起来容易得多。还要防着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财产,这件事却要着落在尹继善身上。”尹继善忙道:“我送驾到高家堰快马返回,立刻着手布置!”
  “这才是补过之法——已经错误,请旨处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说吧。”乾隆抬手示意二人起来。看了看后边的船,皇后的座舰也已搭了桥板,岸上停着一乘四人抬明黄亮轿,轿旁还有只黑不溜秋的大叫驴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后和叶天士也去了皇后船上。他收回目光,又问道:“阿桂那边有没有信?”
  “阿桂有信。”纪昀肃恭回道,“阿睦尔撒纳已经到了张家口,遵旨在北京给他找了一处宅子,是郡王府规制。来信说北京今年温暖,阿桂他饮食不留心,痢泻不停,接旨御驾返銮,已经安排礼部和顺天府筹办迎驾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驾。请旨是由潞河驿入京还是朝阳门码头。信中还说睐主子和小阿哥爷子母健康,请圣躬放心。”说着将信函双手捧上,“还有卢焯也有请安折子。附来的折片说清江口黄河疏浚正在紧要关头,要赶在桃花汛来前完工,恐来不及赶到高家堰迎驾,疏浚之后要补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带堤岸,防着菜花汛决溃,甘陕多雨,下游要万分警惕,不能迎驾事出国政,请皇上恕罪。”
  乾隆驻足听着,满意地一笑,说道:“这何罪之有呢?告诉他,只管用心办差。他读陈潢的《词防述要》,‘河口清沙一丈,河床沙落三尺’,朕推详道理,可以一试。传旨——赐卢焯人参一斤,飞骑赐阿桂续断①二斤。写信给他们,着意留心身子骨儿……”说着便走,允禄忙率众跪送。
  ①续断:医治痢疾良药。
  皇后的座舰规模格式和乾隆一样,只少了一面纛旗,其余旌旗麾帜除一面丹凤朝阳之外俱都是孔雀仙鹤黄鹂锦鸡诸多种种瑞禽朝凤图象。船舷边绕舟回廊上一色站的宫女,有本船的,也有太后随身带过来的,静静侍立着,乾隆也不理会,亲自挑帘进舱,顿时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鼻而来。满舱的人,除了太后坐在后舱屏前木榻旁的椅子上,那拉氏汪氏陈氏一干人都垂手站在舱窗旁边看叶天士给皇后行针,还有两个御医也躬身在榻前捻针,见乾隆进来,不言声一齐蹲下身去。乾隆望着母亲赶上一步,双手一揖刚要打千儿行礼,太后便摆手示意他免礼,指指皇后又摇摇手。
  乾隆这才正眼看富察皇后,只见她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脸色蜡黄,鼻息也时紧时慢,咬着牙关紧抿着嘴,随着叶天士不停地抖动银针,颊上肌肉也时时抽搐。她如此病态,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见症候并不十分凶险,乾隆略觉放心,小心地透了一口气,坐到船舷窗边,伸手抚了一下皇后的鬓角。仿佛着了甚么魔力,皇后嘴角颤抖着翕动了一下,睁开了眼,游移着目光盯住了乾隆,又看了看太后,声微气弱地说道:“我……起不来了。”
  “好媳妇……”太后也凑近了床,颤巍巍拉住了皇后的手,声音显得苍老又带着凄凉,“你是劳乏着了力……其实不出来扶我的舆辇,天下人谁不知道你贤德孝顺?好生作养……”皇后闭了闭眼睛,又看乾隆,只目光一对便垂下眼睑,略带喘息说道:“皇上外头大事多……南巡以来……我瞧着比北京憔悴了些似的……不用在我身上多操心……你自己比谁都要紧……”
  “你也要紧……你得明白这一条!”乾隆要来手绢,食指顶着轻轻替她揩着沁出的泪抚慰道:“万事不要动心,不急不躁缓缓作养……我看你其实是个太仔细……”
  他们一边说话,叶天士在旁跪着运针,两个从太医院专门派来跟叶天士学习医术的太医,看样子早已倾服了这位“天医星”,在身边给他当下手,递换银针,观看他作用行针,恭敬得象三家村的小学生看老师作文章。叶天士脑门子上沁着细汗,目不转睛看着皇后手上、小腕上、项间发际上插着的针,眼神有些忧郁,连乾隆母女夫妇间的对话都不留意。过了移时,摆摆手道:“撤针罢。慢着点儿,用拇指和无名指旋着,行针容易到火候……”两个太医低声答应一声“是”,轻轻用拇指无名指一根根旋着从泥丸、太阳、四白、风池、睛明……诸穴位抽拔银针。彩云在旁捧着盘子收接了。一时拔完,太后在旁问道:“方才先生说是火痰、热毒攻心。要不要晚间艾灸搬一搬火罐?”
  “不行!”叶天士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忙磕头道:“虚补实泄、火痰祛火风痰祛风,那都是表象医法。老佛爷您最圣明的,譬如烧红了的铁锅,万不能用凉水去浇。皇后娘娘是虚极返实阳极生阴的症候,不是寻常偶感风寒。她本就热毒不散,再用艾灸,热性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为可以用轻量白参沙参丹参轻补,再加细辛白芷荆芥薄荷少许泄热,待内热稍散又不致伤了元气,再作下一步打算。”说完再觉得是和太后皇帝回话,忙又叩头,“小的见识浅陋、请皇上示下!”见乾隆点头不语,膝行至案边写了医方呈上,乾隆看时,上面写着:

  通草一钱、鱼腥草一浅、铜丝草叶两片、白参五分、沙参一钱、丹参二分、甘草一钱、山楂片一钱,缓火慢煎半时辰加白芷荆芥薄荷各一钱,砂糖一匙为引热服。

  因道:“方子也还罢了。还有没有别的医嘱?”叶天士看一眼太后,说道:“不敢称医嘱,用药之后,娘娘如若内热,可以稍用一点生茶叶茶水也就缓散了。”说罢呵腰却步退了出去。乾隆见太后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头套着酱色金钱万字滚边大褂,陪笑说道:“老佛爷穿的似乎单薄了些儿,白天日头暖还不妨,夜里河上风凉,儿子问过这里的地方官的。您要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子就更不安了。”
  太后笑着点头,捻着佛珠说道:“我身边这几个丫头经着心呢,该添减甚么比我自己想得周到。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现下已经启行回京,皇后又这样弱,我想你不如搬到她船上,这里内外用纱屉子一隔,见一见军机大臣也还使得,要有会议回你船上去,我就在后边大船上,两船搭上桥板就过去了——你看这一停是多久?这就走得慢了不是?”那拉氏便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皇上既在这船上,我过来侍候。娘娘精神好时候,也能陪着说话子解闷儿。”乾隆笑道:“如今皇后病着,你是贵妃,虽说在道儿上,里里外外约束宫人太监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陈氏在这里,嫣红小英跟你作帮手,汪氏李氏她们跟老佛爷。这样着请安办事就都方便了。”太后道:“皇帝说的是,就是这样办了。”因起身到皇后榻前,拉起她的手说道:“叶先儿医道是高的,他说无碍毕竟就无碍,只不要躁性儿,万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宫里宫外还是祥和熏灼,不要总是挂记那些鸡毛蒜皮小事儿不是?先帝爷在时,宫里三天两头丢砖打瓦七事八事,夜里闹鬼不安静。他那脾气你也知道,杀人都不捡地方儿的,我起初也怕,见惯不怪了也就罢了。叫皇帝和你住一处,也为借他的威气给你壮壮胆儿。自己养得身体结实了,咱娘们乐子的日子长着呢!”又抚慰了许多言语,才带着众人出舱下船。
  乾隆听着母亲的话,皇后毕竟还是受惊了,当下心里惦啜着送下来,相陪在身边沿堤向太后的座舰散步走着,问道:“皇后不宁,敢情是瓜洲行宫里闹鬼?儿子竟一些儿也不知道。”
  “扬州这地方开国时候杀人太多,阴气重。我也是揣度出来的。她不肯说,追问急了,才说‘有鬼’,她是个深沉人,你别逼问她。”太后望着一垅垅葱茏无际的稻田。眯着眼说道:“叶先儿的话没错,皇后真的是受了惊吓。胆小气怯的直犯忡怔。唉……拨我的分例银子,在行宫里作法事,超度超度吧……”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09

二十七 畸零客畸零西凉道 豪华主豪赌三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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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听了母亲的话只淡淡一笑,他自己也是“居士”,奉经随喜恬淡适性而已,万万不及母亲这般倚若性命的笃诚敬信,望着被艳阳照耀得明媚不可方物的田园垅亩,春风拂拭下绿波荡漾的烟柳荷塘,小心地架了母亲胳臂,笑道:“这是皇额娘的慈悲心菩提愿,儿子自然依着您。只不要叨登得大了,御史们不便说甚么,有一等小人口舌,说我娘母子佞佛,就不相宜了。”太后道:“我不怕人说佞佛!没听说还有佞君佞父佞爹佞娘的,有些子汉人专在孔子上作文章,其实孔子的‘仁’字儿还不就是我佛的‘慈悲’?口里整日价‘代圣贤立言’,心里想的升官,手里从百姓身上捞钱。与其这么着佞孔佞孟,还不如我这‘佞佛’呢!”乾隆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佞孔,佞孟!真小人伪君子!母亲说得好!”
  “方才你说的小人口舌,倒真的是得提防。”太后站住了脚,上下打量着儿子,皱眉说道:“我听人传言说,和卓回部有个女子叫香格格,说你留下阿睦尔甚么的要打仗,就为掳了这女子来当妃子,这事可是有的没有?”
  见母亲说得郑重,乾隆也敛去了笑容,目光睨了一眼跟从的太监,正色说道:“没有这个话!这是何等样的军国大事,和香格格甚么相干?造作这样的流言是谤君,该是割舌剜眼的!是谁敢在后头传这些言语?”
  “你这么追查,往后谁还敢在我跟前说话?”太后见众人都吓得脸色灰败,一笑说道:“真正传言这事的人,前几天我已经开销了他。议论主子是非的奴才,我也是不能容他的。”
  乾隆透出一口粗气。人们见他回过颜色,才略略放下心来。听乾隆说道:“母亲开销他是正理。宫里不比外头,大小事都不能姑息――就讲究‘防微杜渐’四个字。方才说这事还是有个影儿,我接见岳钟麒和随赫德他们一群军将,确曾有人说起这位‘香格格’。这些武夫粗鄙无知天真烂漫,口中有甚么遮拦?我还把他们的话批给了傅恒和海兰察,也是君臣调侃雍穆和熙的意思。宫里这一传言,就变了味儿,倒象我是淫昏残暴主子,单为猎艳渔色要兴兵和卓似的!这起子小人可恨之极,岂可轻纵!”
  “皇帝说的是。”太后笑道:“宫里的事只两条,‘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出外’是非就少了。唉,皇后病得这样,有些宫务我也料理不来。指着那拉氏暂时管一管,我又耽心钮祜禄氏心里不受用,她也是贵妃呐……这事你心里是怎样想,要早些拿定主意,一旦定住就不要再变,宫里稳住,才能安心料理政务。”乾隆沉思一下说道:“钮祜禄氏不成。她留守北京,照顾宫眷不力,魏佳氏几乎难产,还擅闯军机处,和阿桂闹生分,这都犯了祖宗家法。回京自然还要查究,明白处置。这会子还是暂委那拉氏主持的为是。”“钮祜禄氏平日天聋地哑,最是胆小不敢沾惹事情的。”太后斟酌着说道:“北京的事体很出我的意料,忒蹊跷的了!你不要冒火性,回去慢慢的就查明白了。此刻竟是依着你,委了那位氏的就好。”说罢颔首沿桥板乾隆肃立岸边,看着母亲上船了才踅身北行,想起当日召见随赫德、岳钟麒十二员武将的情形,兀自不禁莞尔,有说香格格长得象“七仙女下凡”的,有说象“赛会观音”的,更有奇的说象是“洛神洗澡”,“玉环捧心’“西施打呃”的,胡乱用典糟蹋成语,逗得自己跌脚大笑,记得当时真是说过“既这么好,那就擒来献俘阙下,以备后宫!”招得这群行伍丘八七嘴八舌越发兴起,有说“捉来且给主子下厨,香香的不用佐料”的,有的说“跟了主子这样人物,是她天大造化。这样好女人,主子不受用谁禁得起?”……又是一阵信口胡嘈。将军们不讲文饰,憨态可掬一味巴结说话,自己似乎也随意了些,还把这些话复述给傅恒兆惠海兰察等人说笑。待此时太后点出来,宫中有了谣言,乾隆才觉得有损体面,“寡人好色”四个字竟是不能承担!……思量着,乾隆脸上的微笑已经消融,漫步登上御舟,看也不看周匝众人一眼,对秦媚媚喑哑低重地吩咐道:
  “叫王八耻把奏折送过来,撤桥板,开船!”
  “扎……”
  秦媚媚偷觑了乾隆一眼,轻轻打了个千儿,飞也似传旨去了。
  和砷病倒在了兰州府的三唐镇,且是病得不轻。他是顺山东道水路运河返京的,随身还带着福康安给母亲的请安信,原想到北京拜一下傅府,托着福康安的门子先在内务府銮仪卫打点一下。他幼时在宗学里当过杂役,常陪傅家大公子福灵安斗鸡走狗,也想趁这机会把这层缘份重新捡起来。满心的如意算盘,偏到德州,遇到军机处管茶水的太监赵桧,给他传了阿桂的话,叫他不必回京,径直到兰州府“等着桂中堂”。说阿桂已经奉旨即刻启程去甘肃,身边要人料理杂务侍候起居。和砷纵然再急着回京,无奈阿桂是他本主,万万不能招惹开罪的相国,只好遵命就道。径从太原过境,穿榆林,越宁夏进入甘肃省。本来一路春和景明万象向荣的风致,待出塞外便渐觉凄迷荒寒广漠苍凉起来。
  他的心境不好,甘肃去年年境更不好。先是一场淫雨,淅淅淋淋连月不开,将庄稼淹得半死了,雨晴便接着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阵自东向西蔓延,扫得甘东甘北寸草皆无,大片黄土丘陵荒秃得象剃过的疤痢头般一片凄凉寒烟。至塞西一带蝗虫遭了霜,漫野满城死虫盈积如山。自古处置蝗灾例有成法,一是火烧二是掩埋。但秋粮未收赈粮未到,老百姓眼下总要糊口,家家户户把虫尸蒸熟爆干了,竟拿来作了主食。和砷一入甘肃境便吃上了“虫餐”。
  蝗虫这物件,无论烧烤爆炒,偶尔吃那么几枚,原是极鲜香一味美肴。但当饭吃,吃出两餐,准教你心反胃倒,恶心吃醋,醋心加恶心,万般的不能下咽!和砷一路入境,自华池、环县、庆阳、固原、静宁,通谓“吃”进蝗区深处,更是烟炊断绝――要么你就不吃硬撑着,要吃就只有这一味“肉”:焦糊熏臭走了油,散发着腐虾样嗅不得的呛人哈喇味儿的蝗虫!
  和砷也是贫贱出身,曾在口外讨过饭的人,饶是如此,吃到三唐镇,已是满腹焦胀闻“蝗”欲呕。这里地近省城,赈粮也发了过来,乍嗅粮食香,猛见米麦粮饵,馋极了的和砷活象饿死鬼遇了盂兰会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饺煎饼油条一捞食之,就攘搡了个十五分饱胀。出门遇了春雨,又淋了个落汤鸡,已是有些体热发烧,一肚子蝗虫面食胡搅不合时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壶剩茶,他素来秉赋甚弱,经这么往死里折腾。平明时先是一阵大呕,接着搅肠刮肚疼如寸割,上下开闸直泻喷吐如绳,说不尽的秽恶腌脏,拉杂得满世界混饨一片,遍客屋无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气扑鼻。不到天明便晕死了过去。
  旧时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乱客;二怕冤苦告状客;三怕进京举人。(注:冤苦告状客人多有在店中自尽的,官吏得以借机敲诈店主;进京应考举人常常赖欠房资,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断,店主畏势莫可如何。)和砷犯的头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满地黄汤绿水中拖出他来,连被窝装裹带人一古脑塞了车上,直拉到三唐镇北一座破败了的九宫娘娘庙里,一床草铺施舍了他住在大殿东壁下,又派伙计守候着等他咽气――这都是此地规矩,并没有人说老板不仁义的。只可怜和砷,虽不是甚么达官贵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见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难,由着人摆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晓。
  昏沉着不知睡了几天,和砷醒过来了,先是睁开伛偻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着破庙房顶,自疑地晃晃头,觉得四匝的神像、布慢、灵栅、宝幡、壁画五光十色颠倒旋转,晕得象是自己在一叶扁舟上随旋涡洪波沉浮飘悠,蓦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声又昏过去……
  “你……喝口汤吧……绿豆汤能解瘟气的……”
  彷佛从极远的天外云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气。和砷再次睁开了眼,这次不再象着了风症那样又白又亮,却显得很是疲惫无力,昏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变得清晰,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篷乱着挽个髻儿在脑后,容长脸儿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点,衣裳褴缕肤色也黝暗些,显见是个住庙丐妇,半跪蹲在草铺前,手里端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粗瓷大碗正盯着自己。和砷看了看碗中绛红色的绿豆汤,兀自微微冒着热气,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却情知这样饿下去只有个死,勉强点点头,惨笑着说声“谢谢……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觉得爽口,还有点甜,似乎兑了砂糖进去,和豆沙香味混着,倒勾起胃口,稍一顿,如吸琼浆般贪婪地喝得干干净净,弛然卧倒了地下,见草荐头旁有只蓝子,里边装的有饽饽咸菜之类吃食,弱弱地问道:“……是你给我的东西?”
  那女人摇摇头,说道:“是店伙计送来的,他们每天来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听你说话,我来了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爷,三天了……这地方儿风俗真是不好,您是出过店钱的啊!怎么恁地狠心,扔下这里就撂开了手。”
  和砷目光跳跃了一下,熠然一闪旋即黯淡下来。其实住店时他已经精穷的了,也怨不的老板无情。在瓜洲渡驿站发一回恻隐之心,救济靳文魁家属柴炭,把军机处给他带的出差银子都填了进去,只剩了二十多两散碎银子。马二侉子给了十两,答应再帮他二百两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启齿,三差两错又逢大家都忙着送驾,不好认真去借贷。盘算三十多两银子怎么着也松松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儿上饥荒,吃蝗虫馋极了打了几顿牙祭,又着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里只余了不足五两,住三唐义合店那晚,其实只有一两二钱银子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看看乱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着钱搭子道:“我委实动不得,劳烦大嫂把那个取过来……”
  搭子取过来了,和砷抖索着一双枯瘦苍白的手,一个小袋一个小袋摸索着,这里边最深夹袋里装着阿桂给范时捷写信废了的一只空信封,原是用来装小银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头有军机处的火漆章印,可以证明他和砷是“军机处的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但现在它却不翼而飞了!和砷心里一阵烦燥,不知哪来的劲,半挺起身子,手忙脚乱张惶着,把钱搭子各处揉搓了个遍,又倒吊起来抖动,希冀着那个信封掉落出来。那妇人笑道:“哪里还能有钱呢?店里人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抄贼脏似的在这里抖落了半日,纸片子破布烂袜子都拢堆儿搜捡过了,还指望着给你留下钱!”
  “他们把那些东西弄哪儿了?”
  “烧了……”
  “烧了?”
  “你不知道你来时候有多脏,他们用你的破衣烂裤子纸片子给你揩了,就用火烧了――这庙里原来还有几家讨饭的,怕过了病气,都迁玉皇庙那边去了。”
  “我不是寻钱……”和砷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烧了,那就听天由命,甚么也不说了。”他又发起谵语,一会儿“老马”一会儿“桂中堂”“老于”“尹制台”呓呓绵绵说个不休。那女人听不明白他的话,见小女儿托着一大篮马齿苋回来,自过了西壁下找火烧水,一边择菜一边热剩饭。一时见店伙计提着个布包进来,料是给和砷送干粮来的,也没理他,只指挥女儿:“怜怜!把柴下头的灰掏掏火就旺了,只尽着用嘴吹!五岁的大丫头了,没记性!”那怜怜甚是听话,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软灰。
  店伙计到和坤铺前,丢了布包,伸着脖子看看听听,一笑说道:“姓和的是个旗人,最他妈娇嫩的,倒结实禁得折腾,象是要反醒过来似的……吴家的,他回过来你跟他说,还欠柜上二两一钱,这堆破烂儿折进去虽说不足,就不另计账了,算方二爷积德阴骘……这点子干粮算我们和顺店送他上路的盘缠。”说着便伸手捡拾那些破衣物。吴氏见方家老板伙计这般作派,心里鄙夷,口中却不便说,只用棍子捅那砖灶下的火,弄得满殿烟雾灰屑腾空缭绕,柴灶噼剥爆响间骂那小丫头:“死妮子!拾来的柴也是湿的!这么大了任事不晓的――没见前头住的癫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岁,就知道乱坟岗子上拾破布烂套子养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怜丫头见娘无端发脾气,又不知道自己犯了甚么错儿,吓得扎煞着小手站在一边,咧嘴儿要哭又不敢。
  “怎么,恨棒打人么?”店伙计将和砷的衣物破烂流丢收成一个包儿,听妇人说话拐刺儿,一手丢了地下,冲吴氏嘿地一笑:“店钱不够当行李,你走遍天下问问,看是不是这个理儿!心疼他了,他是你甚么人呐?当妈,你小了;当儿,他又大了!噢,我说呢,别人都怕过病气走了,偏你就留下,原来寡妇摸着了毯――敢情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他口中有天没日头还在胡浸,不防吴氏手一甩将手中燃着的烧火棍隔老远扔过来,忙闪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没打着,只棍头一节指顶大的红炭圆儿掉进脖子里,顺脊背烫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挠,竟似突然得了鸡爪疯似的手舞足蹈满地兜圈儿,直待炭灰灭了才得定住。他牙一咬,就要扑上去打吴氏,吴氏霍地端起一锅翻花滚着的稀粥站起来,喝道:“方二癞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给你退了猪毛!”
  方二癫子不防女人这一招,吓得脊梁上的一串泡儿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儿虚挡着,挪到和砷头脸身边,白着脸皮笑道:“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好男不与女斗,你愿意谁就是谁,反正我不掺和就是――妈的,便宜了你姓和的!”他兜屁股照和砷踢了一脚,走戏子台步般歪趔着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冲殿里喊道:“贱婆娘!别你妈的忒得意儿――镇上莫典史传下有话,不在编氓的无业游民一律解送回藉,无论你是跑单帮卖药耍百戏走把式算命打卦讨吃要饭的,在编就有赈济,不在编的绳串蚱蜢串儿走路――瞧好了你这对贼男女的好果子吃!”说骂着一颠一颠趔着去了。
  和砷人虽晕迷,心思却甚清明,二人言语行动俱都入耳人心,听得心下悲苦愤恨,一阵无奈一阵酸心,早已泪出如渖,只口舌僵滞喃喃不能成语,欲待翻身时又头疼欲裂万花齐迸,燥胀得五官错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钮子。那个叫怜怜的总角小丫头见母亲忙着用木勺搅粥,忙过来蹲在和砷身边,握着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还有豆汤……你喝不喝?你哭了……”
  “怜怜别闹他。他身上有病,又几天没吃饭,搁的住你再揉搓?”吴氏挽着袖子,一手握捂着大碗,一手用石头在碗中轻轻捣着,未了双手从碗里捞出一团碧绿墨翠的东西,拧出汁液来,又从小碗里兑了点甚么……端过来,在和砷耳畔轻声说道:“别焦心,就是老人家们说的,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先把身子养好是要紧的……这是个备方儿,生扁豆汁子兑醋,止呕止痢我们乡都用这个。张开口,唉对,就这样,好,咽了……空心头儿喝了最好。我还煮的有马齿苋粥,也治红白痢,慢慢作养,你这年纪好起来,快得很……”
  和砷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涩腹里已见通泰,空得一无所有的肚里一阵咯咯作响,竟打出一个嗝儿,脸上泛出血色,睁开眼,虽然仍是晕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样烦恶,反手握住了怜怜胖乎乎温热的小手,望着吴氏说道:“韩信千金报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济,要比韩信过十倍!”
  “嘴脸!”吴氏笑道,“谁指望你来报这半碗扁豆秧儿的恩?只哪里不是行方便积阴骘,但得个平安二字就是喜乐……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紧了,方才还烧了半截土坯,呆会儿泼上醋,布裹裹垫到膝盖下头――你歪着别动,我给你盛粥去。”说罢去了。和砷拉着小怜怜问询家世,才知道这妇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张巧儿,嫁给吴营的吴栓柱给吴老大爷当佣作长工。前年一场大水祖厉河决口,吴营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带着怜怜回张寨娘家,才躲过这场大劫,接着又传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妇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趁饭,索性改嫁了一个本家哥哥,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处漂泊乞讨……和砷听怜怜着三不着两说个大概,已知吴氏身世凄楚秉性良善,不由长叹一声,闭目沉思问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间和砷身体渐次恢复。其实腹泻转痢疾,只要调养得周全,并不定要服黄莲续断诸类名贵药物不可,吴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后出去讨饭,所有要来的剩饭杂粮菜团都是精中选精重熟再热了给和砷吃。甚么赤小豆。马齿苋、炙酸石榴红枣丸、炙蒜头、石榴壳研未……偶尔要得一点糖,饭铺泔水缸里捞的剩木耳淘净了,和糖在锅上焙干了――那味道原也极佳的,也都尽着和砷用了。和砷早先在西北张家口大营,后随阿桂军机处当差,从来都是听招呼的角色,由着人呼来喝去,跑前跑后逢人就侍候,见马拍屁股惯了的,因这一病倒真享受了几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晒暖儿,帮着摘菜烧火甚么的,闲散着也到野地逛逛,入场里转悠转悠,已是强壮如初,只大病初愈,腿上老寒疾没有痊好,心里急着上路,却又没有分文盘缠,只好每日将就着。
  这日下晚,和砷吃罢饭,百无聊赖间进镇闲步。其时正是仲春天气,炊烟晚霞蔼蔼如幕,满街店铺青灯红烛辉映,富粉坊油坊织机坊磨声油锤声轧轧织布声交错相和,从运河码头卸下的货,诸如洋布靛青丝绸茶叶凉药字画扇子之属,或驴驮或车载,铃声铎音杂肴不绝,街头小吃诸如合、拉面,葱饼、水饺、馄饨、煎饼、水煎包干等等都点起羊角灯,婉蜒连绵断断续续直接运河。听着小贩们吆吆喝喝抄锅弄铲,油火煎炸,葱姜蒜未杂着肉香满街满巷流香四溢,坫板上砍切剁削之声不绝于耳,和砷象口里含了酸杏子,只是咽口水。一肚皮无可奈何,欲待回庙时,猛听街北一个茶馆里有人狂喜叫道:
  “我赢了!――二十四番风信,三百六旬岁华;历过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赢了――哈哈哈哈……哪里见过一注就赢五百两,老方家祖坟冒青气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声怪气,象煞了半夜坟地老桧树上的夜猫子叫,听得和砷身上汗毛一炸,定了一下才想起这是“斗花筹”赌钱。和砷自幼浪荡,七岁就上赌场的角色,甚么骰子、六博。蒲、双陆、叶于戏、打马、天九、麻将、摊钱、押宝、转盘……各路搏戏玩得精熟,前门大栅栏出了名的“和神”,只到了军机处,规矩森严形格势禁才收起这套本领。此刻听见赌钱场上声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热:五百两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赌场也是罕见的大注了!赢他一票不就甚么全有了?他拍拍前襟,里边只有十几个制钱碰得作响,这是张巧儿给他买豆腐脑儿还有明天买醋配药的钱,一个失手输了,不但没有豆腐脑儿吃,见张巧儿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热技痒,和砷竟一时没了主意。他往前没事人般游了几步,眼昏意迷间又鬼使神差地转回来,隔门向茶铺里觑了一眼,只见几盏烛台照得明亮,四个人坐在八仙桌旁,还有五六个人围在他们身后,伸着脖子张着口,死死盯着桌子中间的骰盘,脸盘映着灯光阴阳闪烁,面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声,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玉楼人半醉,金勒马如飞!”
  “好,这是替我发科,借你口中语,言我心中事。”和砷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铜哥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茶馆。不言声站在桌后观局。
  场上果然是在斗花筹赌钱。那清时斗花筹始作俑者叫童叶庚,将一百零一种花名分成九品八百副;制成竹筹,每筹一花加一句品花词诗,各品筹码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投掷抽筹,筹多品高者赢,依次类减。这法于说起来繁复,其实筹码制好行起来十分简捷便当,且是文采杂入风流儒雅。起初只是文人墨客斗酒行令使用,流传民间,自然就用在了赌博上头。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间此法风靡天下,竟成大小赌场一时之选。当下和砷留神看时,场上斗骰四人,北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烤绸单褂蓝市布长袍,刀削脸上鹰钩鼻,浓眉下一双阴鸳的三角眼不时闪着绿幽幽的光。他认识,这是方家客栈的管账先生方家骥,此刻正赢得得意,撇吊着嘴似笑不笑,耷着眼睑一付笃定神色看骰盘,左首桌面上八寸长的一品筹已是摞了四五根。南边对面的和砷也认得,是三唐镇上的豪赌,名叫刘全,才不到二十岁的人,己赌光了十顷地的祖业,好大的庄窝都盘净了,气死老爹老娘,埋了大哭一场不回家,仍旧到赌场的人物,此刻打着赤膊兀自身上出汗,一脚踩在凳子上,一腿半屈呵腰,盘在脖上的辫梢一动不动,乜着眼看骰盘,手边桌上也放着几枝大筹码,一望可知也是赢家。对面西首坐的似乎是个茶商,二百副到本,已经有了一百六十副,是不输不赢的局面,甚是悠闲地看骰盘,手里把玩着一只汉玉坠儿来回捏弄。只和砷脸前面西坐的,也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已是输得一踏糊涂,手边横着几枝筹,每筹只有二副,通算下来也不过十几副,局终贴赏赌坊坊主也不够使的,已经是精穷的了。他却甚是矜持沉着,一手抚着脑后油光水滑的辫根,一手捋着腰带荷包上的米色绦于,敞着巴图鲁背心领上钮子,静看方家骥出骰。
  “瞧好了,要宝有宝,宝泉在手!”方家骥左手拇指扣住骰盘盘底,右手盖上盘盖,在耳边晃晃,里边六枚骰于顿时一阵清脆的撞击之音,他两手发疟疾似的急速旋转几圈。咧着嘴听骰子兀自沙啦叮当作响,定住了,稳稳放在桌上,口中猛喝一声:“全色出来!”便见茶店老板揭开盘盖。十几对目光定睛看时,是个“四红”品色,六枚骰子一个“么”,一个“二”,其余四个都是“四点”――已经占了二品,从二品筹桶里掣签时,是一枝梅花签,一幅烙花疏梅,下头两句诗:
  茅舍竹篱烟外月,冰心铁骨水边春。
  九品里占到二品,已经是难得的好签了,众人轰然喝一声彩:“好!”
  方家骥抹抹胡子,心安理得坐了下去。
  接着轮那位茶商摇骰,他却是双手捧盘在眼面前,象怕那骰盘飞了似的,晃晃,听听,再晃晃又听听,反复几次放在桌上,揭开看是“三红”――三个“四”,两个“么”,一个“三”,掣签得芙蓉花:
  锦城名士主,宝帐美人香。
  “我要一品全红!”刘全小心翼翼端起盘子,虔诚得象送子观音像前的妇女,哺哺祷告几句甚么,大起大落缓缓晃上晃下,叮当作响间放了骰盘,揭起一看,居然也是二品:四个“四”,一个“二”,一个“么”,掣签是牡丹:
  金银宫阀神仙队,锦绣园林富贵花。
  至此方家骥便有点不自在,刘全咕咚咚端一碗凉茶喝了。
  “都说全红全素好,老子手气臭极了!”和砷面前那外地中年人不慌不忙端起骰盘,笑道:“悖透了否极泰来,不信还掣着个九品!”他翘着个二郎腿抖着,双手捧盘子左转右转,晃晃墩墩胡颠乱倒,弄得骰子在里头不知怎样折腾,哗啦啦散响。他是大输家,还这样撒漫不恭,众人都笑。和砷此刻侧转脸看,觉得面熟,犹恐看错了,揉眼再看,不是和亲王弘昼是谁?――怎生这般模样,又如何到了这里,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一个“五爷”没叫出口,弘昼已经放了骰盘,大刺刺说道:“揭开来!”
  盘盖揭开,众人骨碌碌眼珠子盯着看时,是两个“四”,三个“二”,一个“五”,名色“双红”,掣筹得“月季花”,上写四字:
  朱颜常好
  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中弘昼身子仰了仰,自嘲地笑道:“日他妈的,又五百两没了!再来过……”旁边一个长随便数银票。和砷也认得,是和亲王府的头号亲信仆从王保儿,自付自己虽然认得这位天字第一号王爷,也曾见面禀事说话,但贵人秉性记事不记人,难说和亲王认识自己这个“小的”,且是和亲王也未必高兴这时候相认……心下惦?反蜃胖饕猓粜目炊木质肚现拦鄄煳璞祝饺ο吕匆阎渲械览怼4俾值胶胫缡保蜕榍崆嵋恍Γ谒肀叩溃骸拔逡盘婺话眩闯刹唬俊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0

二十八 荒唐王私访弹封疆 巧和砷逢时初交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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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赌客和看客都散去了。不知不觉间已是起更时分,三四枝酒杯粗的蜡烛煌煌映照着,满桌垛着的银子有“两千多两,晶滢闪烁得耀目,还有十几张龙头大银票,是输了又赢回来的,也齐整叠在弘昼身前桌面上。一个小小茶馆里明晃晃摆着这么多钱。景象看去有点诡异,和砷见除了王保儿,还有两个大汉站着不动,刘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刘全,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场,若想要赢个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赌又不知赌场险恶,我早已洗手,一来要给我们主子翻本,一则也想让你以赌戒赌,是一片菩萨心。五爷,赏他二百两,叫他去吧!”说罢目视弘昼身后二人。
  “这个叫梁富云,这个叫董富光。”弘昼答道:“是黄天霸的门生,刘统勋老头子贴在我屁股上的两帖膏药。粘得紧,揭都揭不掉!保儿,拿二百银子赏这个刘全,他虽然是个痞子,痞得英雄有趣。赏他!”王保儿便取银子,嘻笑道:“你他娘的真走运,输得捞了二百两!”
  刘全却不肯接银子,瞠目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卟通”一声长跪在地对和砷道:“和爷!丈夫一言快马难追!你不要我的命,我这身骨头交给你,水里火里跟定了你,天涯海角随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砷为难地看着这个宝贝,半晌才笑道:“连我自己都潦倒得不成体统,指着个穷婆子在这里捱命。你跟我有甚么好处?就是到京里,我也是个没品没级的吏员拿甚么养活你呢?”刘全只是磕头,弘昼笑道:“‘他有这个志气也是好的,眼下你虽然不济,后头的事也难料的定。这事我也和你有了缘份,想当官谋差,大约我说的话还作得数。”
  “那就谢五爷提携了!”和砷笑着给弘昼打了个千儿,起身说道:“五爷,您住哪儿?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那个茶商和方家骥做好的套儿要捉您的大头。您不懂赌场门道,他们输光了腰,断然没有罢手的理。”弘昼笑道:“这是屁话——他敢来抢?”梁富云道:“和爷说的是。咱们回风华店去是正理——这么多银子太招眼了,肯定他们不肯罢手的。”
  风华老店是三唐镇最大的一座客栈,离着这间小茶馆并不远。六个人没用半顿饭工夫就赶了回来,弘昼掏出怀表看看,字针儿刚过十点,笑道:“才是亥正时牌,今晚输得快赢得也快。高兴!和砷跟我们楼上说话!”和砷刘全答应着跟了上来,径直进了弘昼卧房。梁富英和董富光兄弟只在隔壁房中听招呼。
  “小和子,你是怎么弄的?”弘昼一坐下便问:“怎么你要几是几,我怎么就摇不出一个四红花样儿来?”“爷您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之体,怎么和这起子下三滥乡里小痞子斗起赌来?”和砷不忙答话,笑着鞠了一躬,又帮王保儿给弘昼沏茶,端捧给弘昼,忙活着说道:“奴才知道爷不久前还受了万岁爷处分,这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不是好名声。奴才得先劝爷一声,这种事再不可为。输了银子还是小事,头号几天璜贵胄叫小鬼缠了,如何丢得起这人?你是和硕亲王爷呀!”
  刘全顿时听呆了。今晚他起初只听方家骥说“来了个大憨阔佬儿,弄他几个”,先下小注输给弘昼,逗得弘昼兴起,大注下来几个人捉弄赢钱。方才也觉得弘昼风度手面不俗,不像个生意人,却万不料居然是位“亲王”——甭说三唐镇,就是兰州府,恐怕也没有恁大的官罢?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砷?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儿,咽了口唾液没言声。
  “爷,您来看这骰子!”和砷笑着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面前亮了亮放在瓦砚里,用铁镇纸试着敲了两下,又加了点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开缝儿。和砷指着说道,“您不晓得内里窍门儿,能不输给这起子贼么?”说着手指一拨。
  三个人凑近了看,那骰子已经均匀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砚中,王保儿惊呼道:“爷!这他娘的是毒骰子,里头裹的有水银!”弘昼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水银珠子,灯下闪着鬼祟的光。
  “不止是水银,还有一块钱,嵌在红四另一边”和砷冷冷说道:“姓方的戴那个大板指您以为是墨玉?那是磁铁!”他象蒙师给小学生讲课,捏起一粒骰骨,“这么着戴着板指在盘里摇,到了火候,六个四也是稳稳当当的!”众人早已听得目光炯炯,一脸憬悟神色。,和砷指着骰骨一块凹处,眯着眼笑道:“八块小骨骰兑起,这里就有个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么赢的么?这个洞太小,雕工们刀工常常先在上头挖下一片才好琢下来,这么着上下四方就又出来六个小空洞。水银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进小洞里,手指按按,手上的热气又能把水银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银。水银玩熟,比铁重得多,我在水银上头做手脚,他的板指就不灵光了——后来他们心乱了,输得昏了头,连茶商也是胡捏乱弄一气,怎么能不输?这里只能给爷粗说里头的道道儿。真正讲明道理手法,颠倒应用,恐怕得写一部书才成……”
  至此,众人俱都心如明镜。刘全不禁叹道:“早见和爷十年,我也不至于十万家当赔净了!”弘昼道:“原来如此!你不说,我就就把王府赔进去也是不得明白!”“这骰子玩水银争把戏算甚么!玩赌到了极致,花样翻新奇巧变幻象万花筒……”和砷的目光变得有些忧郁,“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爷,转骰子摸雀儿牌要几是几,缺甚么牌补甚么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盘中,闭目能听出哪一点落地……好大一片庄园都输掉了。强中更有强中手,赌场久战无胜家……刘全,我肯可断指绝不再赌。你跟我,不能再存邪念头。王爷就是我们的靠山,好生巴结做出官来,那才是牢靠基业铁打的营盘!”
  “好小子,还真不能轻看了你。”弘昼笑道:“说道理给刘全,连你五爷也听进去了,有骨头有肉,好!王保儿要有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当官了,这里头有个道理分寸,还要讲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转脸问王保儿。王保儿却道:“这有甚么难的?爷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爷有年头了,当官只有两条,侍候上宪要象哄姨太大,服恃皇上要象对待老太爷,既要顺着道理也得留心着招他欢喜——惹翻了老爷子要抽蔑条,恼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风儿怎么样?那可正就是说——”他瞪着眼,想了半天词儿,冒出一句:“雪拥兰关马不前,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话说出来,立时招得弘昼哈哈大笑,手指头点着王保儿道:“不伦不类的你倒说得顺口,好好的唐诗都叫你这头驴给揉烂了。哈哈哈……”王保儿笑道:“奴才跟五爷投缘,就是侍候您的命——跟着您狐假虎威,哪个见我不敬?作官无非为发财,为有人巴结着受用。我看我和个官也不差甚么。”他皮里皮气说笑逗乐子,连隔壁的梁富云和董富光也捂口儿葫芦笑。
  一时闲话中和砷才得知道,这位王爷是微服到甘肃,因是王禀望坏了事。又说起“圣躬操劳”,这次江南之行皇后病重,又有和卓之乱,吏治上头也屡屡惹皇上光火。皇上身边得力人太少,朝廷要着力物色人才……从纪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叹息作官作人不易。又说到福康安在枣庄生擒蔡七,和砷搭讪着顺口问仔细听,便觉帐然若失:迟走几日跟了福康安,不但免了这一灾,还能立功叙保……
  弘昼见他发痴,因问道:“你在想甚么,怎么呆呆的?”
  “噢……奴才走神儿了……”和砷苦笑道:“说到福四爷,这回在江南也见了的。原先早年在宗学和福大爷也相熟的。奴才倒霉没造化,要跟了四爷去逮蔡七,选出去当个县太爷那是稳稳当当的……”因将在瓜洲渡驿站周济靳文魁家花尽了银子,一路潦倒来到甘肃,得了急病受吴氏求治恩惠的事一一备细说了。“如今见着五爷,就是奴才时来运转了。受恩不报非丈夫,求五爷赏点银子,一来作回京盘缠,二来且安顿吴家娘母女不受饥寒。奴才回京告贷也必要还她这份天大恩情的!”
  弘昼听得很仔细,不时地点头感叹,未了,眯着单泡眼喟然说道:“也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中间贵人相救——瓜洲驿你要不救靳家儿子,未必有这样的好报。”王保儿笑道:“依着爷说,那个穷要饭婆儿还是‘贵人’了?”“那当然!”弘昼正色说道:“比如和砷捐银买炭救靳家,和砷就是靳家的贵人,穷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贵人——你以为文王易经里的贵人和世上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么?——这么着,这里许多银子你随意取,取得动的就拿去报恩,也就是她缘中应得的福份——左右这些钱也是你赢的,派个正经用场也是该当的。你很投我的缘,回京即没甚么大事,索性跟我一路肃州去。回来我给你叙保!”刘全看看满桌包裹垛着的银子,心里划算着这是好大一份家业,说赏人就赏人了?这位王爷好大的手面!他咽了口水,傻子样瞪大了眼。
  “那……奴才就放肆,谢爷的赏了……”和砷熟练地给弘昼打个千儿,却不去搬那些银子,只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宫娘娘庙……何必呢?把吴家嫂子请来不也一样?”弘昼跌脚笑道:“你这身子骨儿。我打量你也取不走多少,谁知你竟是贼才贼智一步三计!好,你既有报漂母之情,我有何不能为季布一诺?”和砷笑着去了。弘昼觉得肚饿,正要叫王保儿去弄点心夜宵,猛听得楼梯一阵脚步乱响,杂沓肴乱踩得房顶承尘都直颤抖,里头夹着方家骥的尖嗓门儿:“就在这楼上——这是一窝子贼,只管逢人就拿!”弘昼还在发愣,刘全急道:“爷!快藏银子——这准是方家串通了衙门的人来捉脏了!”他认准了弘昼身份,却是十分忠心,不管不顾将桌上银子一搂收了怀里便往床底下塞!王保儿骂道:“我日他奶奶的,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一拉门便冲出去,已见几个青衣大汉冲上楼梯,他双手一叉腰刚要喝骂,方家骥指定了叫道:“也有他在里头!”早有个汉子飞身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夹脸便打了王保儿满眼花,晕了一下未及倒地,已被人劈胸提起来喝问:“你这狗东西,你主子呢?银子呢?”
  王保儿挣了一下,脱开那人手掌。他的脸立刻变得血红——一半是被打一半是因为暴怒。他生性最是倔强,京华有名的“铁驴”,又最在弘昼面前得用,只有跟着弘昼欺侮人的,哪里丢过这种人?他也不言语,甩手闪开身,一个头锤扎身向当头那大汉下巴上拱了出去,那大汉在楼梯口猛地着了这么一下,上下磕牙咬得血头鲜血淋漓,“妈”地大叫一声仰身倒下,把楼梯上挤着升阶的人砸倒了三四个,虱子滚球儿叠摞着下了楼。立时满楼响动夹着污秽不堪的骂声,风华老店所有的客人都惊动了。
  梁富云和黄富光二人早已听见动静不对,他二人职责是护卫弘昼,王保儿来到楼梯口,他们已冲出房间直入弘昼卧室,梁富云双手持锏,黄富光是一对判官笔护在弘昼身边。弘昼起初也是一阵忙乱,开后窗要逃,看看楼高没敢下。刘全说道:“爷甭怕!这是官府,不是劫盗的——说清白他们就滚了。”弘昼指着额上的汗笑道:“奶奶的谁怕了?我是嫌屋里热透透气儿——富光去叫他们衙役头儿进来。不的王保儿要吃亏!”梁富云道:“富光护着爷,还是我去。”从腰里取出巴掌大一块腰牌亮了亮便出去了。
  一时便听他在外头喊:“乱甚么!要起反了么?我们是刑部缉捕司的,这是腰牌——我们王大人传话,叫你们打头的出来说话!”
  一时便听外头一片嘁嘁喳喳议论声,似乎还有低低的骂声呵斥声,楼板踩的吱吱响声渐渐近来。梁富云打头进来,王保儿揩着鼻子上的血渍随后,进来佯佯站在门口,随后是个白净脸中年人,青绸长袍黑缎子马褂,一条辫子又细又长拖在脑后,小心地进屋来。他似乎有点受惊了的模样。心神不定地眨巴着小眼睛看看弘昼,又看看凶神恶煞般站在两边的梁黄二人,又瞟一眼得意洋洋站在一边的刘全,朝上长揖到地,颤声说道:“卑职莫怀古见王大人,敢问台甫、官阀?”
  “莫怀古!敢情我们这演儿《一捧雪》!”弘昼吞地一笑,却不回答莫怀古的问话,反问道:“你是这镇上的典史?三更半夜的带人来拿我,是甚么缘故?”
  莫怀古方才已经验看了梁富云的腰牌执照,梁富云自己就是六品京衔,却站在这位“王大人”跟前象个跟班的,一付门神模样,越发趟不透这汪水深浅,便不敢再问,加了小心回道:“卑职不敢孟浪——是方才这里甲长到镇所报说,风华客栈有贩马客人在镇上聚众豪赌行迹可疑。如今西北有军情,勒尔谨制台已经下了宪命,所有作茶马生意的内地商客都要重新登记验明引证,防着有准葛尔和卓部的奸细来刺探军情——兰州县高太爷就在镇上,差使上头不敢马虎。既是误会了,请大人恕过冲撞,卑职这就告退……”
  这话无论如何听来还顺情入耳,弘昼一肚子光火已是消了多半,板着脸问道:“首告我聚赌的是姓方么?”“是。”莫怀古笑道,“本地茂荣客栈的老板,叫方家骐,是个本份生意人,所以指了他当甲长……”“我来告诉你,这不是个好东西!”弘昼打断了他话头说道,“赌场上他弟弟是头号赌徒,赌输了他去砸场子,能算是‘本份’?妈的——王八蛋!你给我抬掇他!”
  “是!是……”莫怀古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喝骂吓得一哆嗦,喏喏连声答应:“方家就是这里一霸,恶棍刁民!卑职自然这就料理他!”说着就要退出去,弘昼摆手叫住了:“忙甚么?爷还有话问你——这里地里种甚么庄稼,一亩地能有多少出息?”
  他自称“爷”已经奇怪,忽拉巴儿问出地土庄稼,莫怀古顿时坠入五里雾中,张着口“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回‘爷’的话,这是兰州近郊,城里有的是粪,都是渠灌地——玉米一亩能收约摸四百斤,高粱三百斤上下,谷子也能收二百多斤,也有种春小麦的,能收二百斤,还有燕麦、黑豆、绿豆……都是荒地上漫撤种儿,收一把是一把,百来几十斤的不等……还有几亩水稻……”
  “不说这些了。”弘昼倏地又转了题,“既是这么好收成地方儿,怎么我听说还常饿死人?”
  莫怀古这才明白,这位大人是要过问饥民的事,忙陪笑道:“爷准是误听了。咱们甘肃地方儿穷,苦寒地瘠的,饿死人是常有的事。甘南去年还好些,甘东甘北这会子还在吃蝗虫呢,春天再暖一点粮食上不去,再传瘟,死人的事在后头呢!三唐靠着省里藩库,甘东的赈粮都从这出,全甘肃人饿得死尽了才饿这里呢!”
  “不问这事了。你们这里捐监纳粮的人多不多?”弘昼又问道。刚刚“明白”过来的莫怀古顿时又糊涂了。弘昼见他白瞪着眼儿,懵懂得可以,一笑又问:“我是问,比如你们兰州县,去年有多少人捐粮纳了监生的?”
  “有——六七个呢。”
  “六七个——不对吧?至少也有六七十个的吧?”
  莫怀古两手一拍笑道:“爷说的是笑话嘛!四十石粮在这里要折银子二百多两,谁有闲钱去换那个空壳子功名?别说‘去年’,把兰州城死了的监生骨头都刨出来加上,也不得有六七十个!”
  “嗯——是么?”弘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茶啜道:“你——去吧!”一抬眼,见和砷不知甚么已经回来,待莫怀古出去,笑着放下杯子道:“回来取银子了?可笑方才刘全,听见人嚷嚷着上楼,就往床底下塞——人真要打上来,你塞进床下就搜不出来么?”又问:“吴氏呢?你没有带她来?”
  “我们来了有一会子了。爷在上头说话,她有点怯场不敢见人。下头客房住满了,我安置她们后院房子歇着了”和砷目送莫怀古出去,听着他下楼的声音,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犹豫着说道:“我觉得今晚有点象作梦,事事都透着假!方才和吴家嫂子说,她是本地人,也异样方家怎的那么有钱——一夜输赢几千两,在这里是个吓死人的数目……再说,这钱赢得也太容易了——来这里捉赌是想得到的,可是一面腰牌就退了兵……这个……我说不清楚……”
  弘昼渐渐听上了心,皱眉沉吟半晌,转脸问刘全:“你平日赌博,一晚有多少输赢?有没有下过这大的赌注?”刘全拍着脑门子说道:“十年前有过,那是在兰州城金凤楼和麻子黄五少来赌,都红了眼,注越下越大,一百两一小注,二百两坐桩,四百两成番!我就是从那一夜家道败落了的。要不然城西牌楼半条街就是我的……”他眼中贼亮的光渐渐消蚀了,“这三唐是小地方,没人下这大的注。方家……也不至有这么财大气粗的——老实说,他们说爷带几万银子来买马,拉我来赌。我心里打主意,今晚要么死在赌场,要么就把家业给翻回来,没往别的上头想。”
  梁富云心里早已疑窦四起。他今晚一直没说话,是因为一路上规劝得多了,已经惹得这个王爷老大不喜欢,一入甘肃弘昼就数落他:“看戏你管,逛街你管,起身你管,落脚打尖你管,你他妈的比皇上还大!只要老子不逛窑子染杨梅疮,只要没人杀老子,你他妈给我住口——甚么鸟黄天霸,又是甚么刘统勋刘墉,抗他们的牌子有屁的个用!他们都是我家奴才,你懂不懂?”训得他狗血淋头,他也真不敢招惹得弘昼认真恼了。黄家捕快名满天下,原是因起身镖行,和绿林江湖上黑白两道渊源极深,若在中原那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但这里是甘肃边外,江湖道上行话是“生道儿”,他也不敢逞能恃强。有这两层,所以格外持重,只是静观动势暗中留心而已。他是老江湖,世面上人心险恶情事纷纭见得多了,跟黄天霸一道押饷还栽了大筋斗,此刻独自担着血海般干系,更是持重小心如履薄冰,思量着今晚扑朔迷离的人事,更觉得和砷疑得有理,因道:“五爷,这里不是天子脚下。勒尔谨带着万余兵,是甘肃的一方诸侯,他又是王禀望一党。桂中堂五天前派人来说他在城里,就再也没和我们联络,小的怎么看,今晚这事都透着蹊跷。咱爷们还是小心点的为是。依着我说,留着和大爷在这观风,我们也不退房子,竟是出镇另觅个住处观观风色看是怎样?”
  “怎么?”弘昼怵然一颤,脸上已是变色,“他敢造反?岳钟麒的七万绿营兵就在陕北,他的三亲九族高堂令尊都在北京!何况这里的绿营是总督衙门兵部双重节制,也未必就听他勒尔谨调度!”梁富云吃惯了他训斥的,从未见他如此神情严重的,胆怯地咽一口气,又鼓起勇气陪笑道:“爷说的是,称兵造反的事是没有的。勒制台是案子连着贪污,并不是谋逆。再者桂中堂就在城里,这里的兵都是桂中堂在张家口带过的……我是说这是人家屋檐下,查办的案子牵连通省大小官员,爷昨个还说‘甘肃无清官,都是他娘的奸臣’,但有一个有天理的,这门大案子怎么能瞒到如今?虽不敢造反,不定他本人或下头僚属,使个计谋设个陷阱,没声没息黑了咱爷们,或者给爷个现成亏吃,就算要不了命,折辱了爷的脸面,造个事端一水冲了他们的案子。这些子弄神弄鬼的伎俩却是不能不防的!”
  和砷见弘昼还在犹豫,笑道:“爷别忘了,您还是微服查访,扮的贩马客人,又说是‘王大人’,就这一层,地方官给你扣个‘身份可疑’关押起来,您能不能追究?这赌钱就是凭证,整您一下,弄得灰头土脸,您还能不能冠冕堂皇去拿勒尔谨?去年广东臬司汤望祖去查办高要县人命官司收受贿赂,在高要珍珠楼和婊子吃花酒,让县里当场拿住枷号三天,案子没查成,还受了降三级处分——爷大约知道这事儿的吧?”
  “好了,好了!危言耸听——爷听你们的还不成么?”弘昼听着已经起身,“就依着老梁的,你留在这店里,咱们这就走!”
  弘昼一行四人“出去遛遛”散步而去。和砷便回后店房中。甘肃地高气寒,虽已是季春天气,料峭春风掠地而过,还是一阵阵身上泛出冷意。此刻已近三更,后店大院因房舍简陋,只有拐角通道二门上吊一盏若明若暗的羊角风灯,深藏青色的天穹象一口广袤无垠的大锅,疏密不定的星星隐耀闪烁着微芒,院中粗大的白杨树,树干泛着淡青色直矗高空,模模糊糊融化在黯黑的夜色之中,枝叶都看不甚清晰……今天的事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有点恍惚,从九宫娘娘庙一下子又回到了官场,而且攀上了天子唯一的亲弟弟和亲王弘昼,都是倏转倏变如梦如幻,大起大落间他不能不慨叹人生机缘莫测。在院中徜徉了一会子,又思量如果今夜无事,明日弘昼必定要笑骂他“杯弓蛇影大惊小怪”,不禁又一个莞尔,深深透了一口气回了房,也不打火点灯,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出神。
  隔壁的吴氏母女似乎也没睡。这处店房是风华店早年起家时的旧板屋,中间都用木板皮钉着,既不隔音且走风漏光,夜深人静时听得清晰。好象是怜怜换了新居处,盖着店里大被窝嫌热睡不着,耳中隐约听得还有撩水洗濯的声音,沥沥作响,和砷猛地想起方二癞子挪揄吴氏的话“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不禁心里一烘一热一动,就床上一臂仄起身子,隔板皮缝儿瞧时,果然是吴氏正在洗澡。她只露出半截上身,背对着墙两手对搓着肩膊,黝暗的油灯下一头乌发瀑布似的披散下来沾在雪白的背上,下半身却被床挡得严严实实,和砷不禁呆了,天天见面的,倒不留心她体态这窈窕丰满的!——他撑着身子不动,用小指轻轻将板皮上的干泥又抠得缝儿大些,木匠吊线儿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贪婪地看着,耐心等吴氏站起来擦身子。直待左臂都麻木了,吴氏才起身来,半偏身子坐在床边细细揩拭。和砷的眼中放出贼亮的光,动也不动隔墙饱览春光,骨碌着眼珠儿,不够使唤似的从她肩膊扫到胸前腹下,大腿小腿看得忙个不了。无奈灯太暗,有些急煞了要看的地方偏偏死活看不清楚,只好使劲瞧吴氏那双发面馒头般的双乳,细白如柔荑的腹皮大腿,再看脸庞时,似比平日秀丽出十分去……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吴氏似乎有点觉察了甚么,见怜怜翻身,替她裹裹被角,说声:“别闹了,睡吧!明儿叫你和叔给你买新衣裳,啊?”回身一口吹熄了灯。和砷轻轻躺下,左臂已经全然麻木得不知所以。
  和砷原本有些睡意的,想着方才光景,倒醒得双眸炯炯,一时欲焰蒸腾,情极不可忍耐,浑身躁热麻胀着就要起身过去敲门做光。听着吴氏细细的鼾声,又转思这女子是自己的恩人,一个不是做出不情愿,恩也没了情也没有了,好人反变成混蛋,连面也不好意思厮见……这么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梦一阵醒,他正是情窦乍开气血两旺的年纪,少不得手指儿告了消乏,儿度折腾了方才罢手。听得远处鸡鸣,和砷方朦胧过去……
  —声劈柴似的爆响惊得和砷浑身一个激灵,双手一撑坐起身一看时天还没亮,房屋门哗然洞开,几个大汉影影绰绰已经站在床前,有的揭被窝有的拽行李,喝问:“银子呢?那个姓王的昨晚跑到哪里了?”和砷只一阵懵懂,便知是昨晚的话应验,披着衣裳起身回道:“你们是做甚么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抢劫么?”话音未落,隔墙吴氏那边的门也被砸开,怜怜“哇”地一声尖嗓子大哭起来,几个人在隔壁揪扯着夹着吴氏的哭骂,有人喊着:“把她拖过去,这是一对贼男女!”一时便见几个人影连拉带推揉着吴氏进来。就有人打火点灯。和砷刚蹬上裤子,腰带已被人劈手抽去,惺松着眼看时,方家祺和方家骥都在,想着弘昼没被捉,和砷定住了心,挽起裤腰问道:“方掌柜的,你一个生意人,夜入民宅又抢又打,你活够了么?”
  “我是生意人,还是这里的甲长!”方家祺恶声恶气说道,口气中带着烦燥,“昨晚捉赌你逃了,来提脏又让你们充大头唬回去了。他逃了,你还敢带着淫妇在这搭里奸宿!”说未说完已着吴氏夹脸啐了一口:“你妈你姐姐才是淫妇!我们是出过店钱在这住店,各住各屋安份守己凭甚么狗血喷人?”方家祺一脸坏笑:“你们在九宫娘娘庙早就明铺夜盖了!昨晚你洗澡他偷看,看完过去睡了才过来——我这叫捉奸成双,这里的人都是证见。你赖毯不掉!”
  和砷被他说得脸上发红,旋即明白他们早监视定了吴氏,心里蓦地一阵慌乱,虽说没被他们“捉双”,前头破庙同住是实情,此刻栽脏顺理成章,又有那许多“人证”,这怎么处?无论如何,此刻不能和这起子下流坯直口折辩,正要张口见官,吴氏却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和爷是落难贵人,不是平头百姓,想怎么作践怎么作践么?做套儿挽人小心挽了你自己。谁不知道方家祺就是三唐镇的赌痞子头儿!不要脸的,你们要不偷看,怎么知道我洗澡?——和爷,和他们见官!我是寡妇你是光棍,别说我们清清白白,就有甚么能轮到他们来捉奸?”和砷倒被她一篇话说得定住了心,这才想起大清律里只有本夫和直系血亲才能捉奸。且是自己身正胆壮,又有弘昼撑腰,怕甚么?一跺脚说声:“走!”裤子便要掉,忙用手提起来挽紧了,看众人时,已起出那些银子,鼻子里冷笑一声没言语。
  镇公所衙离着风华客栈只有半里之遥,出店向东转过一道弯子再向北,一条笔直的中街约两箭之地便到了。和砷一路都在犯嘀咕,耽心方家兄弟喊街,招来一大群瞧热闹的闲人来“看审奸情”。即便将来翻过案来,脸上抹的这块灰擦洗起来颇费功夫。幸而此刻天尚黎明,店铺居家关门闭户。除了上早市的豆腐坊、菜贩子、扇炉子点火的饭店有点动静,满街清静得一个闲杂人没有,方家兄弟也许心虚,也许奉命不准声张,押着他们也没有言声。待进了公所,和砷才暗自透了一口气,照方家祺指令“站到树底下听招呼”。看吴氏时,只见她拉着小怜怜站在西厢门口,满脸的泰然自若,没有一毫气沮胆怯的神气。其时曙光微曦映着,一头青丝蓬松,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青衣映衬得面容格外秀美。和砷倒没想到这般妆梳也如此能打扮女人的,想起昨夜光景,不由心里又动,因见怜怜穿得单薄,笑道:“你该给她多穿件夹衣的。甘肃的三月比北京二月还冷——”
  “不许说话!”站在旁边的镇丁立刻喝断了他。“太爷这就要升堂审你们!”
  和砷一笑而止,打量这座衙门,这才看清是座庙改的,南面的正门封了,从东傍临街新开一座广亮门,正殿挂着“议事厅”白底黑字匾额,匾上有匾却是庙中原有的,写着“卫大将军祠”只勉强可见,府柱上一副楹联是新的,却在晨光中清目分明:
  得一官不荣丢一官不辱勿云一官无用百姓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敢说百姓可欺一官亦是百姓。墨书隶字十分端秀精神。和坤不禁一笑,却见议事厅两对衙役各持竹板出来,在廊下摆堂威。便有人呼叫:“太爷升堂罗——带和砷!”他犹自发愣,背后有人一搡,喝道:“日你妈!叫你过堂没听见?”和砷一个踉跄才稳住了步,缓缓拾级升阶入堂。
  其时天刚放亮,外边明里边暗,好一阵和砷的眼睛才适应了,这对看清里边也是四个衙役分立而旁,都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长袍,有的打着补丁,有的油渍麻花肮脏不堪,提绳拿棍的摆架势,活象一群叫花子穷开心。正堂“公案”是庙中原来的神案充用,那个姓高的大约是兰州知县,大个子白净国字脸偏身坐在公案后,没有穿公服,只戴了顶六合一统黑缎瓜皮帽,中间嵌着一块汉白玉,却也一表堂堂。公案东首站着方家骐,呵着腰一脸媚笑看高知县。西边坐着一位师爷看去面熟,仔细认了才想起是赌场上那位茶商——至此,和砷已明白昨晚推断无误,确是设好了的局要整治弘昼!他暗自提了一口气,在堂中站定了。高县令见他如此神安气静,倒觉一时气馁的,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师爷,见他点头,将案上铁尺一拍,沉哑着嗓子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钮祜禄。和坤。”和砷刹那间突然定了主意:莫怀古不见影儿,不定是躲是非去了。这高县令四十多岁还是县令,在勒尔谨手下绝非红得发紫的角色。但但凡作省城首府里的首县,没有“圆融”二字决计干不来这缺。倒是那位师爷象是有些来头,串通一气谋陷亲王,对方未必有这胆量———连几个念头闪过,明摆着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气势之先声夺人,因不紧不慢说道:“满州正红旗人,家居北京西直门内驴肉胡同。父亲常保曾任福建副都统,本人随从军机大臣阿桂在军机处办差。”
  高县令愈听眉头皱得愈紧,因三唐附近藩库地势低凹,库房漏水,他是奉了知府的宪命来招募佣工填塘修墙来的,遇上制台衙门的师爷阮清臣,拉着他拿问“赌徒淫棍”,谁知一开口便问出一个军机处办差的人!他不满地睨了阮清臣一眼,身子动了动又问:
  “你在军机处办甚么差?”
  “护从阿桂中堂。”
  “到兰州来干甚么?”
  “奉桂中堂指令,我在这里等他。”
  “桂中堂要到兰州来?”
  “回大人,中堂已经来了!”
  高县令一怔,嘴角嚅动了一下,想问:住哪里?又觉得甚不合体例,已知跟着阮师爷淌了浑水。他在省城作官,自是历练得滑不留手,且阖城官员早有风声,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监库粮的事,这个份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尔谨和王禀望是合穿一条裤子的朋友,现就是惹不起的土皇帝,这个夹缝儿难钻!因放缓了口气,说道:“你跟中堂,有没有凭证?既在军机处当差,就该懂法度,窜到乡间小镇狂赌滥淫,不怕王法么?”阮清臣一听便知,这个滑头县令要慢慢磨审和砷,他却急着要查出那位“大人”下落,一绳子缚了示众,他也压根不信阿桂会亲自来兰州——这是在总督衙门几个师爷和勒尔谨议定了的:不管谁来暗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浇一盘子屎,拉到兰州当街示众,修本翻做弹劾钦差,一下子便把水搅浑,变成纠缠不清的笔墨官司,这着棋虽险,仔细推详却是极漂亮的杀手锏。只是最忌迟疑,最怕慢,讲究“猝不及防”四个字。昨晚因请示勒尔谨误了时辰,派莫怀古去也没有稳住了弘昼,此刻哪里能再容高文晋再磨蹭?听着和砷一一细述怎样得病,怎样吴氏调理照应,娓娓叙谈如诉家常,他心里一阵发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谁信你胡说八道?没有勘合没有凭信,你就是平民,见了父母官,为甚么不跪?”
  “我的勘合凭信是这个方家祺给毁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难道不登记?你问他!”和砷冷笑一声指了指方家骐,“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们得给我跪了!”
  “凭甚么?就凭你在军机处提茶倒水当跟班?!”
  “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袭着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敢问你是甚么爵位?”
  堂上堂下顿时僵住。连吴氏站在院里也听得清爽,暗想,怪不的这少年举止斯文稳重机灵,敢情是真有大来头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间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轻车都尉不是职务,但这身分别说是县令,就是见了总督,也没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视着和砷,他心里已经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只能咬牙横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旧是空口无凭!你在三唐荒淫妇女聚赌滋事我们握有实据——来,不动刑谅你不招,给我按倒了。打!”
  “慢。”阮清臣问话,高文晋乐得旁观风色,见他要动手,忙用手一按,笑道:“我听着其中文章不小,问明白再处置最好——去人看莫怀古酒醒了没有,叫他过来,传吴张氏进来!”
  一时便见人带着吴氏进来。她有点怯这场面,看一眼挺身立着的和砷,双手提提大褂前襟跪了便朝上磕头:“民妇吴张氏叩见青天大老爷……”怜怜看那群衙役,更觉得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躲进吴氏怀中直说:“妈——我怕……”
  “你们退后些。”高文晋摆手吩咐衙役,声气中已全然没有问案口吻,倒有点叙家常的口气问道:“吴张氏,听你口音是本地人了,今年多大岁数?”
  “三十一岁”
  “唔,讨饭几年了?”
  “不到一年。”
  “原来也是祖厉河发水淹了的庄户人。有人告你和这个外地人勾搭通奸——说说看,你们在庙中和店中是怎么回事。”
  吴氏磕了头,指着和砷道:“这位大爷是北京来的,是个志诚人,他今年才十七岁,比我娘家侄儿还小着一岁。他来庙里是方家祺的人扔进来的,起初病得人事不省,庙里原来住着的几家讨饭的都怕染了病,躲走了。我想他是落难的人,没人照应只有个死,哪里不是积德行善……”因口说手比前后情事一一备细说了,“就是昨晚赌钱,也是和大爷见他们几个合伙儿暗算王大人,气愤不过才入场的——小妇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求大人明镜高悬为民作主!”她没经过公堂问案,行动作派连带堂叩用语都有点象戏里的会审案犯,和砷在旁听得咧口儿笑。莫怀古早已进来。他原是装醉躲在东耳房偷听,这里的事心里一清二楚,此刻仍是站在一边扮傻充楞发臆怔,忽然听阮清臣说道:“哪有甚么王大人?我在总督衙门管奏封折子,刑部没有姓王的大人,他在哪里?和砷你说!”高文晋却问莫怀古:“这女人说的可是实话?”莫怀古便忙点头,说道:“似乎是实话。她是寡妇,犯奸是族里处置,一族水冲了,其实没人能奈何了她。她也用不着说假话。”至此,堂中已是问乱了,各说各的话,连临时充用的衙役们也没了规矩,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今天的案子就问到这里。”高文晋心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单手按桌站起身来,直要打呵欠的模样呜中噜嗓子说道:“莫怀古,修库房是大事,朝廷要派人来查看的,你赶紧给我募集民工!”
  “扎!——请太爷示,和砷几个人怎么办?”
  高文晋舔舔嘴唇,说道:“得先把身份弄明白,弄明白了案子就好结。叫他们住公所里,不许滋扰不许管束不许呵斥,按驿站分例供应着,我请示勒大帅询问军机处,有了后文再说。”阮清臣听着,这是上宾相侍和砷了,气得头晕手凉,却又不能奈何这个老奸巨猾的县令,在旁插口带着火气手指莫怀古说道:“限你今日给我查到那个假王大人!”
  “查到立刻禀我来审。”高文晋终于伸懒腰舒坦打了个呵欠,“昨晚失眠,好难受。莫怀古,给我弄点枣仁粉,泡茶喝……老阮,急甚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假的不真真的不假。走,我屋里杀两局!”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0

二十九 贤皇后撒手弃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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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之后,弘昼和阿桂《查明窍实工禀望勒尔谨冒赈贪赃纳监邀功折》的连章弹劾奏议,便由驿传六百里加紧递向乾隆御驾行在。其时回銮车驾已经驻跸德州行宫,因皇后病势愈见沉重,太后亦旅途劳顿,乾隆便下旨,“暂驻德州”。着远道陪驾送行的江南、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抚、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办事,不得滞留行在”。两个军机大臣,刘统勋负责御驾关防,布置吴瞎子黄天霸一干人护卫漕运赈粮,时时关注钱度高恒一案审理。因有思赦刑狱为皇后禳灾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谳狱司赶来的官员,一一审核在狱死囚,甄别可矜可悯可疑情由,拟定减等发落名单。纪昀更是不可开交,每日定时接见修纂《四库全书》官员,遴选要紧书籍送呈乾隆亲览,“博学鸿儒科”各地送来的“征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学、才、识、望一件也马虎不得,还要忙着拆看各地送来的奏折,请安的、报晴雨的、说河工的、讲赈济的、奏建议条陈的都要列细目写节略,遇有匪情盗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见地方官指示方略,进内觐见备问稽考,处处没有小事,饶是他打熬得身体强壮耐苦耐累,却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脚步踉跄。两个人都忙得寝食俱废,索性一索性都住了军机处,有犬吠,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在旁经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轻捷简便了许多。
  “延清公,王爷和阿桂真个雷雳风行。”纪昀拆看了弘昼的折子,闭目略一沉思,连通封书简递给隔桌坐着的刘统勋,“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粮不足五万石,银子三十万,和户部账上差了七十多万。这个王禀望看去温良恭俭让,这么心黑胆大的!这么着还敢冒称捐监?三司衙门同时出缺,一百七十二员官得旨处分——这是要立刻见皇上请旨的,你我得有个商量。”
  刘统勋原本半倚着椅子抽烟,一口接一口喷云吐雾解那身上乏劲,听是甘肃的案子有了头绪,情节如此重大,自是十分关心,口叼着烟杆坐直了身子接过折稿,呜噜不清地说道:“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越做越小,做坏事的胆越做越大,到了积重难返时候儿,一切身家性命不顾。我办案子多了,这种事真的是司空见惯不怪……”说着便翻折页,他唯恐刘墉不知起倒,以钦差名义和弘昼阿桂联名上奏,见是刘墉笔迹,后款未落名字,这才放心了从头看起。
  奏折写得很长,洋洋洒洒几近万言,请安套头写毕分层写弘昼由甘南甘东,阿桂由甘北一路查勘库府访穷问富情形,刘墉自己查访轻描淡写,只讲某县饿死穷民几何,某乡冻殍不及掩埋若干,某库存粮被抢讳匿不报,官府弹压斩首几级,以“军功”报奏请功,说的琐碎但事事有数有据。弘昼也是暗访,汇报连年霖雨淋淫淹灭庄禾,虫蝗漫地颗粒无收,“仅以臣王弘昼所见,甘南十七州县,唯武都、临潭、陇西三处府库略有存粮并计不足二十万石,而甘东蝗灾过后遍地赤荒种粮无着,且千万饥民日以蝗虫为食,一旦食尽而赈粮种粮不到,则必有不可问不忍闻之事矣!”阿桂则是从甘北一路视察军备驻军行至兰州,“唯秘不以告勒尔谨而已。以各军告之,非唯未收王禀望勒尔谨等斗升粮秣,且从榆林调拔军粮就近赈济灾民粮食近三万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尽,将食及留种羔羊,更堪忧者,春日已至而种粮无备,而军中粮食贮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种子。”总归结论写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纳粮捐监之事,仅一纸告示具文,实无颗粒入仓,乃以冒赈抵销账目亏空。一则以欺天子,一则以害百姓。按该省共有直隶州六,直隶万一,州六、万八、县四十七,共通上下作弊狼狈为奸,侵盗银两一千两以上州县官计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员无不染指有罪。臣等陛辞之日,万岁指示详明实洞鉴万里明若观火之纶旨!细按之下,乃王禀望卑鄙无耻邀功取宠作俑于前而勒尔谨借机营利巧取豪夺于后,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后艰难。即以雍正朝诺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洁之官,其余贿案或单个作案或上司伙同三五属员纳贿索财。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国害民,实属开国首例。王禀望勒尔谨及主持其事之兰州知府蒋全迪自当首罪。其余各州县官除新调入甘肃补缺之员,罪应一体拿问。唯是春荒在弥春播事巨、赈灾支差诸项吏务骤乏人手,恐贻今岁百姓生业之患。因除将三法司及兰州知府监候审理外,余官如何处置,臣王弘昼与臣阿桂臣刘墉会商。暂且留任办差,俟圣命颁明依旨再作处分。

  刘统勋缓缓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气交集还是被烟熏的,他掏出手绢揩泪。把折本推给纪昀,说道:“我真无话可说,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象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那样黯淡无彩,语调里带着无奈的伤感,“孙嘉淦去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说如今官场有口号‘一年清,二年浊,过了三年死命捞’,这一百多官有的我认的,勒进士,去年才分发到甘肃补缺,已经大把伸手在捞了。老百姓吃蝗虫他们吃老百姓,我只有一个字,办!”
  “我同意刘公意见。”纪昀手里批着几份票拟,看着吹干了,握着发疼的手拧着捏着,说道:“高恒的案子和这一案严厉处置下去,于振作吏治威慑贪风有好处。不过我想,应该分成两步走,一步先拿问王禀望勒尔谨这些首脑,同时把原先已调出甘肃的外省官按名单查明押解兰州,甘肃知府以下的官暂留原任听侯恩旨办差赎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后,吏部选调一批新进士到任补缺,就在兰州开审。恐怕还是要有所甄别:一是多寡有别;二是资格深浅有别;三是偶犯与惯犯有别;四是检举认罪好差有别;五是留任办差政绩不同有别。这样处置容易善后,也给一些人留下改过图新的余地,且不致扰了‘以宽为政’的大局。”他在军机处处理政务多年了,虑事酌情严如城府,大局细节少有疏漏,刘统勋一边听一边点头,咳呛两声说道:“你这想头很周全。这是要领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纲抹得太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机起衅,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儿请见皇上,这会子就递牌子。”
  二人商议定了起身出来,纪昀看表时正指到下午申时时牌。天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淡墨层染似的云。没有风,云层一重重从东方压上来。全然没有声息地愈积愈厚,西半天极分明的一道云线压着太阳,散乱的阳光从云线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万道金霞,将苏禄王山陵,陵北陵东错落的岗峦,和陵南这座巍峨壮观的行宫映得一片灿烂。马颖河、四女寺、减河和运河三水交汇之处,象刚出炉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红墙外婆娑掩映的绿树丛中。撒网放舟的渔船和码头上,密林般的墙桅都漂泊在霭霭蔚蒸的玫瑰紫雾之中,澹澹泊泊容容与与进退不定,给人一种幽远沉浑的感觉。连刘统勋这样从不留心山水风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着,满是刀刻般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纪昀难得见他这样适意的,便不肯惊动,踱过几步石甬道在仪门口递了牌子,回转身子见狗娘养的夹着两件衣服过来,便笑道:“这天气进里头还怕凉着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纪爷,您瞧这天儿,就要下雨了。”狗娘养的眯着眼看看刘统勋,“连你的披风我也带来了。您二位大人进去不定甚么时候儿才得出来,再要下雨,淋着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家堰堤上刘老爷子冒了风,内务府把犬吠叫进去一顿臭骂,还是老爷子自己担戴了才算没事儿……”他说着,突然舌头扫了结,张眼望着纪昀身后耗子见着猫似的身子萎缩下去,纪昀笑道:“你这杀才做甚么象生几,怪模怪样的——”一回头自己也愣了:原来是乾隆皇帝不知甚么时候到了身后。此时刘统勋也看见了,转身急趋几步和纪昀伏俯跪下请安。
  乾隆看去精神还好,刚剃过的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黑缎瓜皮帽,雨过天青湖绸巴图鲁背心套着酱色江绸袍子,梳理得极精致的辫子纹丝不乱垂在脑后,挽着一缕明黄绦子,流苏似的搭在腰间,一手握着素纸扇子,一手虚抬一下叫起刘纪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写得手酸,出殿走走,他们又说你两个递牌子——太监掺着刘大人,怎么这么没眼色?!——朕这会子实在不想回那个屋里,索性出来走走。”刘统勋觑着眼看了看乾隆,说追:“主上瞧着眼睛有点发淤呢,敢情还是没睡好的过——有些事情能缓看点的,不妨把折子留着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劳,主上别拚身子骨儿。”乾隆道,“单教你们努力,朕站干岸儿看着,那还叫君臣戮力?我们散散步儿吧——从这里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东,就又回宫里去了。还有洛阳送来的牡丹要各赏你们一盆,晚上也不留你们赐膳,说完事就回,如何?”刘统勋道:“难得陪皇上疏散一下,当然欢喜的——只一条,皇上不能出宫。要出去,我还回去布置关防。”乾隆笑着用扇子遥点刘统勋,说道:“你这个老延清呀……好,朕听你的,听你的!”于是打头便走,刘统勋和纪昀左右相随,王八耻卜礼卜信和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并巴特尔几个侍卫隔着五六丈遥遥厮跟,侍踅出仪门向西,下了马颖河堤时,天色已云遮日暗,完全阴晦了。
  高大的苏禄王陵顷刻之间便完全黯淡下来,一阵哨风带着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怀而来,将几个人的袍摆撩起老高。浓淡不一的云团压得低低的,无章法无次序地互相挤压着。方才在阳光下十分明艳辉耀的荆树由青翠一下子变成黛绿,浓郁郁碧幽幽的象墨玉瀑布般覆盖了山峦,树荫下修砌得极整洁的石阶上布满新苔,鲜绿绕心蜿蜒时隐时现,在摇拽翻动的浓荫中显得分外深邃神秘。一路走,纪昀向乾隆娓娓陈述弘昼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快,其中说到赈济灾民发放种粮更换库粮诸项善后事宜格外仔细用心,连甘肃北种牛种羊宰杀过多,建议从漠南蒙古平价购买运入甘肃贷赈给牧民的筹划,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刘统勋都怀着鬼胎忐忑不安,耽心乾隆光火愤怒,当场大发雷霆,但乾隆听得很耐心,冷淡里透着沉静,从头至尾一声也没吱,只偶尔转脸看两个臣子一眼,接着又走路。纪昀见他如此沉着,倒安了心,备细陈述中央着左右引证,说道:“……一切情事当初圣躬判断无遗,臣及刘统勋和议,若无圣上见微知著,甘肃之案就此湮没了。由此举一而反三,类似甘肃之案的其余省份也不敢断言仅有绝无。以高恒钱度案和此案发端一举整顿,此种震慑威慑自不待言。而于天下承平盛世极隆之时如此规模整饬吏治,更见主上千古一帝绝大眼光,绝大腕力,绝高风范!”
  “你们的意见分两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昼奏上来染指贪贿的官员,一千两以上的要立刻锁拿进京,交部勘问议处,待朕回京和高恒一案并发处置一一一千两以下的你们甄别处分。”乾隆站住了脚。这是山坳的一个拐角处,凭高鸟瞰,陵下三河交错,暗柳幽水蜿蜒曲屈如画,稻绿如茵随风伏波,恰似坦荡如砥的一幅画,直延伸到无际的天尽头,他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着,面色象个刚睡醒的孩子那样平静。“朕如今看破了,许多事只能勉尽人力。天下这么大,又是国运熏灼之时,收紧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业也就跟着凋零,以宽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尘,那又是纵容,纵容得遍地都是贪官,纵容得政以贿成,祸乱一作天下大乱。所以还是应取中庸,那头偏了扶一下,非过正不能矫枉的,就权且过正一下——你们觉得如何?”
  纪昀听了点头叹道:“由来兴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极以来轻徭薄赋百业生息赈急救贫。天下财赋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业繁滋承平游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时时警惕,万岁宵旰勤政不退宁处,断没有滋生乱源的。怕就怕王禀望勒尔谨这类贪官,他不是和光同尘,国富百姓富我也富——这也还顾及了一点社稷百姓——他是阎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锅里煎,他在油锅里捞钱,欺君虐民丧心病狂,不以重典惩治,一定要出乱子的。”刘统勋皱眉道:“昨晚和纪昀挑灯夜谈,确是这个道理,主上以宽为政,讲究的是讼平赋均,无乍无暴无憎,任用这一方官却在下头施虐政,只要升官发财,甚么伤天害理乱伦悖法的事都敢做。就象《虐政歌》里唱的‘歌声嘹亮怨声高’,民怨鼎沸之时,他倒撒开了手,岂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问道:“是谁作的?”
  “是《虐政谣》。前明荆州太守贪虐,当地百姓兴的谣歌,没有出处注明。”纪昀忙道,“臣捡点图书,在荆州府志里见到的,昨天偶尔说起,才背给刘统勋听——”因一字一顿诵道: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群羊付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吟罢低头无语。
  一滴沁凉透骨的雨滴进乾隆脖项里,他被激得浑身一个寒颤,望着愈来愈迷蒙凄迷的景致发了一会呆,回身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宫里去。”卜信见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赶上来,将一件深酱色大氅给乾隆披上,一边笑道:“小雨早就落了,这道儿一半掩在树棵子底下,一时淋不着。这边出去风口的风毒着呢!主子加厚些儿,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结束停当了,仍旧一言下发,沿山道蹈蹈而下。刘统勋和纪昀交换一下目光,忙赶着跟了下去,下到一处凹地,一漫石径上去,已是行宫二进院内,那雨已经将道儿润得潮滑明亮了。
  行宫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阴幽暗,院中几株合抱粗的梧桐树遮蔽了天光,显得这座殿有点阴森,殿门和轩窗有点象透不过气的怪兽,黑魃魃地张着口喘息,倒是几个三等侍卫挺身站在轩下和院中,给这死寂的深宫庭院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乾隆似乎不愿进殿中,带着刘纪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许久才道:“地土兼并太厉害,富的极富贫的极贫,着部勘实山陕甘豫鲁五省土地荒山,由当地督抚鼓励开垦,计入政绩岁考。有一等良善缙绅深明大义,减佃减租救助恤民的,报上来要表彰——这是大政,不是寻常细务,你们要着意留心。”纪昀和刘统勋略一怔,便知这话由《虐政谣》而来,确实不是“寻常细务”,是社塞革命乱源的大计根本,忙都躬身应“是”!
  “圆明园还是要修。”乾隆在雨洒语桐的沙沙声中徐徐说道:“不过工银料银由内务府窍实核定之后,户部奏准再拔给施用,由工部派人监督,这是大项支用银子,军机处不能不闻不问。”
  “是!”
  乾隆仰起脸凝望着梧桐树的枝桠,仿佛有点自失地掠过一丝笑容,又道:“传旨给户焯,给他加两级,黄河口疏浚了,长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滩田移交给盐政司晒盐。黄河淤涸田得高恒的案子结了再议。还有——这次南巡虽没有扰民,各地官吏迎送车驾也有不少供亿,颁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钱粮。”
  疏通黄运、扬子江入海口,建盐场获利,纪昀刘统勋都没的说,但赦免天下钱粮,国库岁入立刻少去五千万两收入,两个人便不免犯踌躇。纪昀犹豫着刚说了句“用银处太多”,便被乾隆打断了:“民有恒产本固邦宁——这还是你纪昀讲给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连朕在内部可以节俭些儿的。就这样定了——哪里就穷了呢?户部那里的底账朕心中有数!”因见秦媚媚从东角门闪出来,望一眼自己,侧身呵腰站在丹墀檐下肃立等候,便知皇后那边有事,无声叹了口气,却招手叫过卜礼:“他们送来的牡丹呢?不进殿了,搬出来就这里赏刘统勋和纪昀。”又道:“本来还想一处再细议一下,就这样吧,你们按这几条斟酌,看有没有阙失遗漏处,拟出旨稿朕再看。”
  说话间卜义已督着小苏拉太监抬过花来。纪昀看时,两盆花都约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黄”,各有两三朵怒放盛开的,朵儿有碗来大,其余五六枝骨朵半隐半现在墨玉般的枝叶里,刚从殿后雨地里挪来,粉莹莹颤巍巍含珠带露茵蕴绰约,喜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天颜,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后玉影,华贵雍容世间无敌。”刘统勋笑道:“前日见你作诗,还在数落壮丹,这会子如何欢喜得疯魔了?”两个人忙提袍叩谢恩赏。乾隆笑问:“纪晓岚还有数落牡丹的诗?吟来朕听听!”
  “那也是情随事迁,以壮丹借喻而已,若是实指,老刘就辜负皇上的心了。”纪昀笑道:“当时说起福建王禀望送的嘉禾,一茎玉穗,毕竟没一粒籽儿,又说到牡丹,才引了元人一首诗一一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若说这诗,虽然算是翻韵,终究太煞风景,僵板直硬,说给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点头说道:“你不用辩解,这不是咏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诗和学术是两回事,像陆稼书咏佛,说‘亦是聪明奇伟人,能空万念绝纤尘,当年可惜生西土,来听尼山讲五伦’。议论是绝顶见没了,未免道学气太重,一门心思格物致知,写出的诗就毫无意趣。”他取出怀表看看,又道:“没时辰搬弄诗词了一—王八耻,刘统勋和纪昀在偏殿赐膳,你留下侍候。送回两位大人你再进来。”说着,便从廊下西阶拾级升阶,过丹墀踱至殿东,一边下阶,一边问道:“秦媚媚,这会子都有谁在皇后那里?”
  “回主子话!”秦媚媚溜腰儿跟着乾隆趋步走着,陪笑道:“方才老佛爷来过,午膳就在娘娘那边进的。那拉贵主儿也过来了的,瞧着主子娘娘睡沉了,陪着老佛爷过去了,方才娘娘醒来,气色不好,胸口闷堵得慌,出了一头的冷汗。叶天士正在给她行针,奴才看着他有点慌神,就出来报主子知道。”
  他说着,乾隆蓦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从殿东月门出来,沿一带湿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径,也不循正道,径从后宫东掖门进去。一路霏霏细雨淋着,待到皇后正殿外滴水檐下,发辫上脸上已满是水珠。彩云墨菊翠珠几个大丫头早已看见,略一蹲身便赶着给他更衣,退了青缎凉里皂靴,换上一双干松松的冲呢软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滚金龙边海兰宁绸单袍,轻手轻脚跨进殿里。
  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几乎嗅不到那几缕袅袅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气息,正中须弥座上的黄袱垫枕和座前的拜垫静静地摆在那里,周围各按位序侍立着二十儿个宫女太监,仍看去空旷岑寂得象一座荒庙。尽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户,乍进来他还是觉得暗,立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压抑的郁气,仰着脸凝视片刻殿顶的藻井,移步向东暖阁而来。秦媚媚微一呵腰,为他挑起帘子,便听皇后低弱得几乎耳语般的声气:“是皇上来……了……把座儿往榻前再……移一点……”
  暖阁里只有三四个宫女,捧巾执盂立在角落。叶天士则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过了的针,他神情呆呆的,看样子方才受了甚么惊吓,犹自略带着余悸,苍暗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凑近皇后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刚见了纪昀和刘统勋下来。说是方才不大好……这会子怎样?”
  “叫他们……退出去……彩云留下……”
  皇后的脸色泛起潮红,声音细微得象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乾隆便看众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着叶天士和几个宫娥无声无息呵腰鱼贯退了出去。乾隆细着声道:“你这是怎的,这么郑重其事的?说甚么话,他们还敢泄露不成?忒心细的了——”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眼睑里努力在凝视丈夫,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她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兀自皱着眉头吞咽着甚么,象是还要斟酌言语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倾了倾,说道:“别急,从容些子说……说着艰难且安心静养。我就在你身边听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后一句话说出,乾隆使伸手捂她的口,她轻轻移开他的手,却仍用冰凉的手指攥着,淡然一笑说道:“本来在瓜洲行宫就已经该寿终的,能活到这里,是我的心愿,我喜欢这个地名儿……也多亏了叶天士这天医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还要赏他银子还乡。我已答应了他的……”
  “可是一一”
  “在瓜洲我确实受了惊,也着了气——你别发性子——并没人敢委屈我,是听来的事体唬着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汉玉似的一丝血色没有,吞咽了一口甚么说道:“这件事只有彩云知道……皇上,我气力不够,叫她代奏,我听着……”
  彩云早已长跪在榻边,见乾隆目示自己,心里一阵慌乱,叩了头才镇定一些,却仍说得语无伦次:“皇上,这会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边,又是夜里——他们竞是……说的话也真难回主子,有些话干系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惯奏对,用手远远虚按一下,说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说话满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话回太后话那样,把前后经过起因结果讲明白,少些废话就是了。”彩云忙叩头答“是”,理了理鬓边头发,言语已变得从容流畅:
  “主子那日晚间翻的陈氏的牌子。娘娘晚膳进了两个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我们几个大丫头陪着在阁子里开了一会子交绳儿,怕坐着积了食,瞧着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撺掇着出殿在院里散散步儿,我们出来时皇上进的东厢,瞧着是王耻在门口听主子吩咐了几句甚么,大家都没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掺着出了殿就不用我们扶了。那时天儿已黑定,我们先到后苑子石山亭那边转悠了一阵,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的。小卉子说花房那边亮,有的花儿要通夜用灯照,有琼花有睡莲还有春天开的菊花,不定还能遇上芸花开……娘娘象是有点倦了,到花房就说‘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娘娘这身子骨儿万岁知道,万万不能身边没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这时候儿静,有人声儿从西厢北屋里传出来。我心里异样儿,这边花房里亮着灯没人,那屋里有人说话倒黑着灯?娘娘也奇怪,悠着步儿过去,这时候听得清爽,是一男一女在里头,不知道做甚么脏事儿,说出的话真教人听不得!”
  彩云腾地红了脸,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里一个惊颤,头立时“嗡”地胀得老大:宫掖秽乱混入外人,这还了得?——但无论哪一处行宫,都是刘统勋严加关防,按制度仔细勘核了又勘核的,里三层外三层护卫逻察,还会有奸徒暗夜潜入?思量半晌心里已经明白,听着皇后有些微喘,乾隆起身亲自到了杯温茶,扶她半侧着身子喝了,又放平稳了,抚慰道:“这必是太监宫女菜户夫妻在一处龌龊戏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掏干井’么?历来都有的事,前明魏忠贤和魏朝两个太监争客氏,天启皇帝还给他门和息调解争风吃醋呢——若就是这些脏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让老五来治他们——彩云,你接着说……”彩云忙答应,接着道:“那女的说……她身上还没干净,叫那男人小着点劲……男的听去是个太监,只嘿嘿笑,不知做些甚么。女的说,这里不比北京,都在一个院子里,万一叫对头拿住了都没个好。男的说,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腾。主子娘娘那么贤德的,他们暗地算计,两个阿哥都出——话没说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即使晴空一声焦雷也没有让乾隆如此震撼过!“两个阿哥出天花”都是因为这深邃幽暗的宫阙中有一双鬼魅的黑手在暗算?这是凌迟九族的刑罚,居然真的有人敢!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冲得耳膜、太阳穴都在拖着长声突突作响……
  “娘娘当时和主子此刻一样,扶着墙动也不动……”彩云的话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当时唬得腿都是软的,紧掺着喊‘娘娘’,又怕她晕倒,又急又怕浑身都是冷汗……她们几个听见了,忙着赶过来,又派人去传叶天士……”
  乾隆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过来。他想站起身,动了一下,觉得竟也有点腿软,又坐稳了,看皇后时,只见她双眸紧闭,脸上满是泪珠,枯瘦的手死死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心里一悲一酸,几乎坠下泪来,一手抽过一方手绢替她揩了,说道:“明儿,你很该当时就叫人禀我处置的……别说你见了这事,就是我听着也是惊心动魄!”他突然想到弘昼闯宫,想到那个高头大马的奶妈子莫名其妙的“中风”,想到顺治年间有人加害阿哥,往宫里送染天花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睐娘和小阿哥,现在其实是在宫外“避祸”,心里一阵发疹惊悸,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思量着又安慰皇后:“宫里留宿是刘统勋安排,内务府有往来名单,我必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果真有这样的事,我要把他全家剥皮植草了!此时你暂且撂开手,尽量向开处想事情,别尽着思量窄道儿。身子养好了,万事都不难办下来的……”
  “是我不让他们声张的……”皇后无力地松开了手,她似乎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激动起来,声音细弱却十分清晰,“宫里早就有这种流言了,只我是头一遭亲自听见……储备宫里有个太监,在北京时老佛爷就处死了他,也为这些话……你在外头忙国务累得筋疲力尽,架的住宫里头家务千头万绪再缠你烦你?……所以都没让你知道……第二天就要启驾回銮,夜里起反了似的狼烟动地闹起来,不吉利……我想着还是回了北京病略能起身,禀了老佛爷再处置。唉……”她双唇抿紧了,苦笑着摇摇头,蓦然间心血倒涌,仿佛身在虚空缥渺之中,整个殿宇,椅案几榻都在轻烟似的微霭中旋转漂浮起来,悠悠忽忽冥冥缈缈不知身在何处……她看见钮祜禄氏、那拉氏、陈氏、汪氏一干嫔妃笑着过来,近前没有一个人向她行礼,看着那笑容都发僵,心里又有些害怕。迷惘间又见锦霞给她看妆奁盒子,一件一件首饰亮得刺眼,忽然锦霞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黄棱子,正是她悬梁用的那块,笑着说:“娘娘,你看这颜色真好!”她害怕极了,瑟缩着后退,转眼又见西方白亮白亮地放光,隐隐音乐之声中玄鸟凤凰孔雀和不知名的鸟儿在瑞光中盘旋起舞……虚空之中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甚么,却扑了一个空,急叫:“佛祖佛祖!我是信女富察氏——我是皇后,啊不,我是富察氏……阿彩,给我诵经!快着,诵《阿弥陀经》!”
  她突然满口谵语,一时叫“你们退下”一时又说“是你自己不好?喃喃呢呢不绝于口。乾隆和彩云都慌了神。乾隆没有想到她发作得这样快,眼见不对,忙起身时,袍角在幔帐钩上挂得一个踉跄,急叫道:“传太医——叫叶天士速来!”又扑上去抓起皇后的手,伸手抖着试她鼻息,竞是一概杳然,惊到极处的乾隆突然眼前一黑,软软地搭着身子昏晕在榻前……
  此刻殿里殿外已是大乱,叶天士为头四个太医连滚带爬一拥而入,王八耻在御銮边吆喝:“不许乱,主子是急痛迷心,不妨事——”秦媚媚哭着带几个太监掖出乾隆,命人“禀老佛爷知道——把暖阁子前头屏风撤了。娘娘跟前的大丫头跪殿角念经,叫个太医过来给皇上看脉……”殿中太监有的抬屏风,有的搬桌子挪椅子,取药锅儿添水点火的,烧香的,跪在地下看砖缝儿的,扎煞着双手没事胡窜的好一阵忙乱。乾隆已是醒过来,躺在春凳上,眼见叶天士在跟前,便道:“朕不要紧,是血不归心,你赶紧照料皇后!”
  “娘娘德量配天仁德如海,待小人恩重如山,我必定竭尽驽马之力救治。”叶天士两眼全是泪,一边叩头一边唏嘘,“不过生死之数唯有司命,皇上您心里要有个预备……”说罢蹒蹒跚跚过去了。便见几个宫女掺着太后进来,乾隆便撑着身子要起来,一边流泪说道:“儿子不孝,又劳动母亲了——怎么那拉氏几个没过来侍候?”太后一进门见这阵势,已知皇后此番断然无幸,见乾隆面黄气弱,犹自要起身行礼忙按住了,偏身坐在旁边藤椅上,说道:“别再动了,好生这么歇着……是我不叫她们过来,就在西配殿颂经焚香给皇后祈福。这边彩云几个大丫头,要遵皇后的懿旨诵《弥陀经》……我的儿,有些事瞧不开也要瞧开些儿,就是本师释迎牟尼也还要涅磐的,何况我们人?皇后这般儿一辈子,只是善性做善事,一些儿亏待人处没有,又一向皈依我佛,所以才得佛祖接引,天上有瑞鸟,西方去极乐,还有音乐,连我都隐约听见了,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份……”她轻轻抚摸着儿子额头温藉安慰着,彩云彩卉五六个丫头在殿东北角合十长跪轻诵着《弥陀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制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叶天士为首,几个太医嗒然垂手从暖阁里退出,徐徐趋步向乾隆走来。
  没等他们跪下禀奏,乾隆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默默听完叶天士冗长的医案奏陈,脉象气血病源病理,怎样行针用药,如何回天乏力,终归凤驾西去……事到已成定局,乾隆反而心里清明安定了些,忍着悲痛说道:“朕知道了,你们已经尽心尽力,不必……请罪,且跪安下去,就有恩旨赏赉的。”他起身又向母亲一躬,说道:“母亲有岁数的人了,不宜伤情过逾的。丧事内里由那拉氏主持,还要接过钮祜禄氏来德州迎柩,外里由纪昀负责。傅恒办理军务不能回来,夺情办差,叫福康安代替父亲来德州给他姑姑上香……”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哽声吩咐:“传旨,刘统勋纪昀进宫议事……”
  忙碌混乱惶恐不定中曙色不知不觉已经降临。皇后卯正咽气,没过一刻军机处的刘统勋和纪昀便已得报。这两个人既是天子股肱信臣,又与阿桂尹继善岳钟麒等人不同,都是皇后生前极为赏识慈命屡加受恩深重的臣子,除了公义,另外还有一份私恩知遇之情。乍闻噩耗二人心中不啻平地一声惊雷,睁大了眼怔在当地,良久清醒过来,纪昀想起当年抱着小阿哥跪在榻前抢救垂危的皇后,忆及皇后说的“纪昀爱吃肉,以后和侍卫一例,可以随意在宫内用胙肉”的特谕,刘统勋想起自己当年还是小臣,元宵巡街特被召进宫中,赏赐鱼头豆腐汤的往事,二人都止不住热泪长流。但两个人都是久在机枢身居政要的人,知道不是伤情哀恸之时,唏嘘着匆忙商议大事。都点烟抽起才定住了心。
  “先拟谥号,这个第一要紧。拟好再进去,免得措手不及。”纪昀顷刻中眼泡儿已经有点发瘀,使劲抽烟浓浓喷雾,说道:“这是千古不遇的仁德母仪皇后,德容言功四美皆备;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不能有一丝遗漏欠缺。”刘统勋握着烟管的手不停地抖动,点头哽声道:“听万岁说过,皇后遗愿谥号‘孝贤’,就以这二字冠首,听皇上裁决。这上头我的学问远不及你——还有庙号,也请纪公费心。”纪昀垂头静思片刻,起身援笔濡墨写道:
  孝贤诚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顺辅天昌圣仁皇后
  “庙号用‘仁’,体元立极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敦化溥浃曰仁。”纪昀雪涕说道:“延清你看成不成?”
  刘统勋摇摇头:“我的方寸有点乱,这上头真的是知之不多,且这样,万岁过目之后有旨意再说吧。得赶紧进去,迟了就不恭了。”说着便起身。纪昀跟着出来,微微曙光中已有十几个外官鹄立着等候回事,便道:“诸位老兄,除了十万火急军情,其余的事一概先放一放,皇后娘娘凤驾薨了!我们这就要进去见万岁。”刘统勋铁青着脸命道:“把你们的红缨子撤掉,宫里宫外的灯一律换成素色。你们几个章京,捡看各地递来的折子,写成节略先放着。知会礼部来的官员,叫仪奠司的人草拟丧仪,要快着些,拟好誊清就递进去。”说完二人拔腿便走。待进了宫中天色已经苍亮。各殿门上已经糊了素纸,帐幕也换掉了,灯光烛影里人来人往还在布置灵幔。早有卜礼接着,带二人往西配殿乾隆歇驾处来见。
  “嗯,这个谥号还使得。”乾隆的神气里带着忡怔,呆呆地看了纪昀拟的谥号,许久才道:“朕心里乱得很,一时想不清楚。庙号‘仁’字皇后自然当之无愧,总觉得空泛了。纪昀你再拟朕听。”皇帝嫌空泛,自然要往实里拟,纪昀便道:“‘敦’字如何——温仁厚下,笃亲睦族。”乾隆摇头:“见小,而且犯重。”
  “那么——‘渊’皇后如何——德信静深曰渊;沉几烛隐曰渊。”乾隆只是摇头:“皇后很明达的,‘渊’字不合。”纪昀又连着拟几个,乾隆都不首肯,却问:“‘纯’字如何,这字怎么解?”
  这个字纪昀早就想好了,他是识穷天下学富五车的人,深谙韬晦之道,在乾隆这样的帝君面前永远不能显得无能更不能显能得智算无遗。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他心中暗舒一口气,连连叩头道:“圣学渊深天纵聪睿,臣实在万万不能及一。竟是‘纯’字最好!谥法‘纯’字,至诚无息谓之,内心和一谓之,治理精粹谓之!”打叠了一肚子的颂词,临机突然收住,这样就说得恰到好处。
  接着,君臣三人商计丧典大礼,议定立即起灵赴京,在北京治丧;大赦天下,除十恶之例刑狱停勾一年;从速传旨天下母仪之丧。禁止歌舞戏楼娱乐。议定灵柩暂昔长春宫,待胜水峪陵(裕陵)修建完工再行移奉安。加上昨日几道谕旨全都明发天下,一直忙到已初时牌方才就绪。行宫内外已是布置得雪山琼阁般白漫漫一片。乾隆听得宫中女眷隐隐哭声,心如钻刺,强自挣扎着要到箦床边去看皇后,忽然王八耻挑帘进来,红肿着眼望着上头就磕头,也不言语。乾隆板着脸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
  “回主子话,睐主子跟前阿哥爷……出花儿……”王八耻一脸苦相禀道:“内务府的赵畏三连夜骑马赶来报信儿,屁股都颠散了,两条腿磨得血沾裤子,马也——”
  “少废话,哥儿现今怎么样?”
  “浆痘儿不开花儿,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动,又急跳几下,脸色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中,抖着手指着外头叫道:“传旨叶天士,不必来见,即刻赴京救治!骑上朕的菊花骢跟两个侍卫换骑不换人飞速回京!告诉叶天士,但只尽心疗治不必前后顾虑,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赏赐金还山!”王八耻一句一应,几乎连滚带爬去了。
  刘统勋和纪昀的原本耽心因皇后薨逝,乾隆迁怒罪及叶天士和太医,这会儿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1

三十 天医星逞技贝勒府 相夫人赠金结睐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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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德州到北京驿道陆路七百里出头,乾隆那匹菊花骢也真了得,不足八个时辰就把叶天士送进京华辇下。两个侍卫和赵畏三别无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马,到驿站吃饭,鸡蛋拌料喂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马走道儿。饶是这御道修了又修垫了又垫,平坦如碾,饶是那千里驹又快又稳,叶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鸦片瘾,待到老齐化门入城,正听拱辰台子夜午炮三声,叶天士身上骨架儿都要颠散了。赵畏三儿自咬牙挺着引道带路,勉强拖着身躯领到鲜花深处胡同,向北又向东踅,老皇城根一带黑魅魅的老房舍——就是十贝勒府了——带着进来引见门政老寇:“这就是天医星叶天士,来给哥儿祛灾。快!快带着进去见夫人……”说完,一头倒在门房春凳上,已是鼾声大起。
  这边老寇便带叶天士三人进去。此时更阑夜露天街人静,十贝勒府高大的房舍间曲折纵横,但觉到处都是路,没踅几道弯已不辨东西南北。绕出二院从偏门进去,高得庙宇一样的正殿尘封锁闭,东西两厢却都灯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东廊下禀道:“老夫人,皇上派的叶先生来了!”隔窗便听一个老妇声气:“说不得道乏了,先带先生到哥儿房里看脉。我就这里坐等。我刚给观音娘娘豆疹娘娘上了香,这卷经就抄得了。”老寇答应一声“是”,回身招呼,单和叶天士进了东厢头间房。两个侍卫站在天井等候。房里两个丫头正在剪烛,见叶天士进来,忙退到一边,一个丫头禀道:“魏主儿——哥儿救星来了!主儿昨个儿的梦真的应验了”叶天士这才看见,东壁前还跪着一位少妇给墙上悬着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礼拜。只见她脚蹬一双花盆底,把把头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滚着月白素边,端庄秀丽的面孔上毫无脂粉之气,喃喃念诵着甚么,许久又一叩头,起身不胜其力地倚桌坐了,说道:“本该让先生歇歇儿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请先生劳神看看……”
  “娘娘不要惊慌,容学生先看看——”叶天士便知这位就是皇帝的宠妃魏佳氏,打千儿请安起来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过三个月,此刻在昏睡着,几盏灯影下小小鼻翼翕张,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几乎快出两倍,潮红溺满了脸,手指指下去,隐隐可见血色下的暗色细疹,热得烫手,稍隔一时,仿佛受惊一样四肢一个抽动,咧嘴似乎要哭,却又昏晕过去。叶天士轻轻摸了脉息,又翻开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头细查,小阿哥这般被人折腾,不哭也不动,只时而惊悸地抽搐一下。
  叶天士吮着嘴唇站起身来,灯光映着他脸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着墙角,盯着不动。魏佳氏从没见过太医如此旁若无人的,又觉得他既从容镇定,儿子的病或许有救,情切关心不能不问:“叶先生,阿哥脉象怎样?——前头太医的药方子都在,要不要取来你看?”叶天士一个恍然醒过神来,忙向魏佳氏一揖,说道:“娘娘,我揣度着那诸位用药,必是白芷、细辛、茅根、薄荷、荆芥、茴香、蜂窝、沙参和甘草之类,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您怎么知道的?还有朱砂——”
  “当然有朱砂、枣仁这些。想必还有麦芽糖、蝉蜕这些引子。”叶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爷不能昏沉得这样安生,收敛得热毒发不出来!”他似乎有些沮丧,又复低头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过味来,她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梦游人似的看看儿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鹅绒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床边金钩上挂的螃蟹、猪蹄……直瞪瞪盯着叶天士,双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儿,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叶天士象被马蜂猛地蜇了一下,变貌失色向后跳开一步,几乎撞倒了倚立的宫女,扎煞着双手想扶又不敢,连声说道:“有话只管吩咐,别——别这样——折死小的了谁给哥儿爷治病?”
  “您救救我的儿——”魏佳氏满眼是泪,哀恳着说道:“现在您是医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说主儿不主儿的话,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应,我给您磕头了……”
  “医者有割股之心,别说您,就是种田养蚕的我也尽心——您别这样,快起来,我答应我答应!”叶天士慌得通身大汗,双手虚抬着,见两个侍女掺起魏佳氏才惊魂归窍,下气儿说道:“方才说的药必是准了。这些药并没用错,只是用的火候时辰不对,天花是先天热毒,发病初起要提升发展,待花儿破浆之后,五内俱虚,薄荷黄芪小泻小补,余毒散尽填充六神。他们忘了那许多都是凉药,有收敛的功效,毒没散就收敛,那还了得?魏主儿,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异样疗法,二是要看小爷的体气平日壮不壮——您遵医嘱,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这会子就剜了它!”
  叶天士的黄脸沉下来,咬牙略一沉吟,说道:“把这屋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头有蚊子,蠓虫儿——”
  “把香熄掉,门窗打开。”叶天士又说一遍,“床上的幔帐也撩起来。灯只要两盏,一盏用红纱罩了放在小爷头顶前柜上,一盏白纱,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别问为甚么,快着些!”
  他象一个亲临前线的指挥官,指东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两个宫女便手脚不停地拾掇齐楚,刹那间房里灯烛暗下,门窗也打开了。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还有西厢几个太医,都伸头探脑往这边窥探,不知出了甚么事。一时听要参汤,又要黄酒,要鳖血,宫人们忙着备办送进去,太医们不知这些物件甚么用场,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娘娘,我这就施治。”叶天士手脚不停忙碌着,给小阿哥灌了两匙黄酒,又加了两匙参汤,口中嚼烂了一味甚么药自己喝了,把鳖血用热水和匀了,忽然举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击,鼻血如注出来流进热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轻轻撩那血水泼在榻前,揩着手道:“这屋里不能有人,连娘娘也请移驾到福晋那边,您信佛,只管念经。两个侍卫守在门外至少三丈远,只要不失火,不许嚷嚷说话,不许进来惊扰,听到小爷哭,就是见了功效!”他做张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叽哩咕噜一阵祷告,任是魏佳氏读了多少经,也没听清他念叨些甚么,却见叶天士站在灯影里大大伸欠打了个喷嚏,将手一让,说道:“请吧!”
  魏佳氏和宫女出来,心里毕竟狐疑:这一套似捣鬼非捣鬼似请神又不像请神,若说“施治”更是闻所未闻,诸般捣鼓千奇百怪更是见所未见。她站在天井回头看房里,又问道:“他独个儿在这屋……”“不要紧。”叶天士深知,这类妇人和她讲医道,万万都是个懵懂,和他讲神道,就老实得百依百顺,此刻却不能说破了,鼻子嚷嚷地说道:“你知道屋里有多少神佛护着,又用了药,人尽力神帮忙!最忌的就是冲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哗!”魏佳氏便忙命:“知会下头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许嚷嚷!”她自己小心蹑着脚步去了。
  这边老寇带着叶天士进了西厢书房。几个太医都在这屋里,方才还在嘁喳说话,此时都已正襟危坐,却见叶天士灰头土脸进来,发辫又细又短蓬松着,一袭极考究的石青湖绸揉得皱巴巴的沾着油污菜渍,还敞着领上钮子,那副尊容不消说得,额前鬓边浊汗淌着一道儿一道儿,倦容加着烟容,鼻子里还塞着一团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这么个宝贝,亏乾隆特特从德州十万火急派回北京给阿哥治病!众人要笑,都忍住了。这是哪里跑出个济颠来?!
  “恕小的放肆,着实累疲了——”叶天士知道这起子人对自己没有好心思,他却不肯失礼,向众人团团一揖笑道,“小的还有个阿芙蓉的贱瘾,对不住了。”就怀中取出个包儿抖开了,制好的烟泡儿卷进纸楣子里对着烛“卟”地一口将烟吞了。接着又是两个,已见精神健旺。众人已看得目瞪口呆。叶天士笑道:“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试试找解药,至今成效甚微,连我自己也戒不掉,何况别人?诸位见笑了……”说罢便捡着向门的座位坐了,隔门遥遥望着阿哥房间瞠目不语。
  众人都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说他疯傻呆痴,言语间并没有颠三倒四,且是礼貌殷勤;说他傲慢,他又一口一个“小的”,谦逊得不成体统;说他皮里阳秋,又不似心里藏机的人。下马就进房看病人,这边一堆御医都视若无物,且是那样疗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见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这是个怪物!太医里为首的是位医正,叫梁攸声,见这乡巴佬丑八怪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擦了脸,仍旧一副猥琐相,身上泛着汗酸味儿几尺外就熏人,身子往远处挪挪,轻咳一声说道:“久慕先生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我辈大长见识!听说先生在南京救活过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叶天士两眼瞪得圆溜溜的注视着门口,专注得象小孩子看蚂蚁拖苍蝇,听这问话,“啊”了几声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谁也救不活!”
  “请教!”梁攸声微笑道:“那一红一白两盏灯是甚么作用?”
  “红的是镇静,防着哥儿爷醒来惊悸。白的,是我用来招蚊子蠓虫进屋的。”
  几个御医惊讶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原来以为叶天士捣鬼弄巫术,谁知是这样作用!一个三十多岁的太医身子一倾问道:“招蚊子进房是哪本医书上讲的?有甚么医理?”他旁边另一个中年太医笑道:“想必鳖血、还有尊驾的鼻血,都是用来招蚊子的了?”话音刚落,几个太医已是怪声怪气窍笑,只是魏佳氏身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儿,不敢放声。夹着还有个小太医说话:“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个鼻血池鳖血池养蚊子好了,要我们作甚么?我倒是听说蚊子能传虐疾……”
  “诸位,我不愿说你们甚么,我是奉旨来的,看好阿哥爷的病,还回我江南去。”叶天士听着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觉得不能不压他们一下了,“——所以我们不是冤家,用不着这样子剑拔弩张。阿哥爷才四个月的人,天花内毒发散着本来就难之又难,你们还敢用内敛的药?用朱砂、枣仁这些药又是甚么意思?他睡着了昏沉了不闹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经用药攻逼他内里发展,外间天物佐治,那是哥儿爷的福气,懂不懂?虐疾传染有限的,就算染上虐疾,比现在的天花如何,你们懂不懂?”
  他还在问“懂不懂”,那边房里小阿哥“哇”地一声哭了。几个太医弹簧弹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来。叶天士却一把拉住了,说道:“都不许出这屋,我到院里照看!”说罢出来,已见魏佳氏和一位老妇人站在西厢北房门口,忙上前打个拱揖,低声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万别声张,只管默默念经,孩子哭得越有劲越好!”
  小阿哥的哭声真的越来越高。内服黄酒参汤加了闽姜,君臣水火相济攻逼天花热毒,门窗大开着,屋里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阵拥进房里围着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着嘎声嘶号,睁眼看看无人照应更加急躁,那哭声时而喑哑,时而嘹亮,时而象唱歌似的拖着长音,时而断续不接,象是透不过气来,还夹着咳呛,唔哩哇啦的嚎叫。一会紧一会慢,象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后已是哑声嚎叫,别说魏佳氏亲生母亲,满院的人静听他哭,这个怪医生守在当院不许哄劝,都听得揪心难忍。……渐渐的,哭声消沉下去,时断时续哽着,小家伙似乎哭尽了气力,又稍停,没了声息。叶天士犹豫了一下,三步两步跨进屋里,一时便听他惊喜地大叫:“娘娘,福晋!哥儿爷浆痘破花儿了,哥儿爷浆痘破花了!”
  “阿弥陀佛!”一老一少两个妇人齐声礼佛,脚下不知哪来的劲,腾着脚步便奔东厢直到床前,看那哥儿时,满脸浑身赤条条的,豆大的浆泡都破了口,流出胶一样的浆汁子,扎煞着手脚舒眉展眼,已是睡着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关凶险难关已过。魏佳氏卟通一声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挂像磕头,老夫人叫了声“老天爷……”软在椅中,竟昏了过去……
  叶天士也舒了一口气,一边写方子叫抓药,一边下医嘱:“用温盐水棉团蘸着给哥儿洗,不要抹擦,一点点蘸,将来脱痂了疤小。一分盐一分糖和水给他喝……断奶半天……参汤决不可再用,奶妈子也不许吃热性食物……半日后可以喂用薄荷糖水……”他一边说,魏佳氏没口子命人“去办!”又命“把我打首饰的二十两白金取来给叶先生压装裹”……这一夜十贝勒府通里通外紧忙侍候这个小阿哥。叶夭士眼看事体无虞,放下了心,倒过来又替几个太医进了几句好话,老寇带他进了早点,倒头便迷瞪过去……
  小阿哥脱险,辅国公老夫人却病倒了。她虽是住在“十贝勒府”,但老十贝勒允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1

三十一 贵妇人慈心悯沉沦 帝乾隆雷雨理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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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女人的丈夫都在金川前线,素日消息来往自然比别人亲密,此刻提起朵云,棠儿也是一样关心,问道:“阿桂家弟妹没说教我们做甚么?总不成是只见见面儿说说女人话吧?”巧云说道:“桂嫂夫人说,皇上赏识莎罗奔是条汉子,可怜金川七万藏民苗民,就算把金川踏平了,死得鸡犬不留,那块土地终究还得有个靠得住的人安顿。叫我们去,就这些话变成我们的女人私房话说给她听,劝着她劝着些丈夫别再抗拒天兵归顺朝廷,服个低认个小儿到大营投诚,皇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兄弟姐妹过起来,岂不是好?”她未一句话说得天真,棠儿不禁一笑,又皱眉说道:“她一个女人家,只怕当不了外头人的家……再说,她那么烈性的,在北京敢劫人,当着皇上面儿动刀子自杀,我们劝得动么?你们是吃过她亏的,她那么厉害,怕不怕?”
  “起初怕……我从没见过这么样的女人。”巧云脸一红,揉捏着衣角说道,她抬起脸望着窗外,“后来我想,调个个儿,我要是朵云——我会一头撞死在那院子里——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如今她在难中,也用不到怕她。”丁娥儿偏着脸想想说道:“女人和女人心都一样的,咱们劝她为她丈夫好,又能阖族平安。要是我,就自己死了也值。”顿了一下又道:“听我们那口子说,他们那族里和我们这块不一样,女人也能办大事,她在外头就给金川买办了很多药材,还往金川递消息儿。我们试试不妨的。说得动是他们的福,朝廷也安生,也是咱们的阴德,说不动也没亏负了我们甚么不是?”
  她们两个一递一口说话,都是对丈夫忠诚不二,死了也心甘的话头,棠儿心里由不得惭愧,她是除了丈夫时不时还惦记别的男人的女人,心思比丁何二人繁复纷坛得多,脸上红了一红,笑道:“我知道阿桂的意思,西北和卓那边有事——那个叫阿睦尔撤纳的还住在北京请兵,他来我府走动,送了不少礼,还有一百张牛皮。我没见他,收了十张给下人们做皮靴子,下剩的叫他给皇上做个牛皮帐设到圆明园去——皇上是想叫我们男人抽出脚来去新疆。阿桂没说,也是怕我们女人嘴没遮拦露给朵云——这么着,先给她送点见面礼儿,我给她点尺头、首饰,你们要有针线活计,也叫人送养蜂夹道。心里先有一份情,见了面儿松泛着说话。没的和男人们一样刀枪相见,唇舌来往,太郑重了反而不得。等接驾的事一毕,咱们会齐了去看她。”
  三个妇人议了一阵,棠儿也得借机稍息,喝了一碗参汤,觉得精神去得,便起身笑道:“那边还有一大群呢,连履亲王世子的夫人也在候着,去迟了人不说我忙,倒似有意儿拿大——你们就坐这里歇着,吃饭时咱们还一桌——我得去和大家打花狐哨儿了。”对镜子照照,理理鬓角换了庄容出来,见鹂儿站在门口,便问:“又有甚么人来了?”鹂儿向门口一瞥,说道:“是高恒家夫人来了,送了两幅素尺头,还有给三个哥儿各一双鞋,问我能见见您不能,我说作不了这个主……”棠儿顺她方才目光向外张了一下,果见高恒夫人郭络氏十指交插远远站在门房口,穿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大褂,在来来往往的诰命夫人旁边,显得局促畏缩、低着头直拧脚尖,形容甚是孤索落寞。棠儿叹气道:“人到了这一步真叫没法说——你去请她过西边花厅草坪子那等我。再到帐房支二百四十两,用银票,送她出门再给她……”说罢便向上房,到议事厅和各位诰命寒喧道乏。遇有宗室亲王家眷,还要一一请安,铺摆家人依品级礼敬,要伙房素斋单子来看……好一阵忙,一边向西偏门走,一边回头大声吩咐:“教门上人用素纸写张谢客榜,预备着接驾给老佛爷叩安,从明日起不再见客。请书办房老先生用心点,辞气里要礼上周到些儿……”说着踅身进园。高恒夫人就坐在花厅石阶上等候,已是站起身来。
  “实在简慢你了。”棠儿笑吟吟迎上去,见她要拜,忙扶住了,“外头乱里头也乱,这屋里是我们老爷的禁地,军书文案档案怕乱了,连我也不得随意进去。叫你在外头等……”又嗔着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掇两把椅子来?”“不不不……不消生受了……”郭络氏忙摆手道,“给六太太搬个座儿,我站着说两句就成……”到底棠儿还是按她偏身斜签着坐了,说道:“就不论高恒傅恒他们那一层,咱们一个满州老姓儿,娘家辈份我该叫你声姑姑的。我知道你如今境遇,将心比心也替你为难。有甚么话尽管说,能帮着手的我断没有不帮的理。”
  郭络氏心里一酸,便用袖子抹泪儿,泣声说道:“如今家败人亡,走到哪里都人憎狗嫌的,难得你还这么待我……虽说咱们是姑侄,论起岁数我比你还小着两岁,你就当我个妹子就好。你忙,我不能多耽误你。我是想,皇后娘娘薨了,已经有大赦诏书颁下来。高恒虽说没材料不成器,先前也受过朝廷褒扬,且是他在八议里头的数……我妹子是跟老佛爷的人,也求过太后的恩典。他的事只求饶他一命,回来皇庄子上我们夫妻种地去……”说着带了呜咽,直要放声儿,强忍着只是抽泣。
  “老佛爷是怎么说的?”棠儿满府里都是人,只盼她早走,听见这话,想了想,太后慈宁宫里有个叫迎儿的确实也是一族,该是郭络氏的远房妹子,怔了一下,关心地问道:“老佛爷恩允了么?”
  “那时候儿皇后娘娘还没出事,老佛爷说这要看军机处他们怎么议。她老人家最是慈悲为怀的,说是‘人命关天的,得超生要且超生’……”
  “你如今怎么想呢?”
  “我想六爷金川的差使这就要办下来了,他必回北京的。六爷一品当朝主持军机处,桂爷、纪中堂、刘中堂、尹中堂都瞧他的眼色,万岁爷也从没有驳过六爷的条陈……”
  “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棠儿沉吟道:“高恒和钱度的案子,面儿上瞧是刘老中堂主持,其实从起首到审理,都是万岁爷提调着一步步走的。上回跟你说别乱走门子,是真情实语,不是打模糊儿糊弄你。捅到御史那儿,没头没脑再奏一本,你那不是雪上加霜?不是我站干岸儿说河涨的话,男人在外头做事从不和家里商量,待到出了事还要累你替他上下跑腿说话。再不要白给人填还银子了。待到皇上回来,军机处自然要议。你要信得及我们老爷,能说话能留地步儿处他不会落井下石的。我们两家通好,你要信得及。你一趟一趟往这走动,老爷反倒不好说话。你细思量,我说的是不是?”
  高恒夫人听了,揩泪泣道:“太太这话极是的。十六爷福晋还有十二爷二十四爷那府里也是这个话说——只好听他的命就是,我已经尽了心……我想,高恒虽不好,如今天下有几个好官?甘肃的勒尔谨、福建的王禀望也奉旨拿了,牵扯一二百官员都要革职拿问!这么多拆烂污的,有多少不在八议里头的总不成葫芦提都一锅煮了。万岁爷是性善信佛的人,必要甄别的。也要容许改过自新的。象卢焯,当初杀了也就没了,起复出来照样儿给朝廷出力……”她絮絮叨叨又反复譬喻许多实例,棠儿捺着性子又劝又慰,好容易才打发她辞出去了。棠儿也不送她,从偏门进来,见家人们正抬桌子布置席面,叫过一个小厮吩咐:“把我南边那间房打整出来,中间隔上竹帘子,请马先生过来说话——席面上不要上酒,就是便饭。夫人们有事要回去的也不必勉强,把还人家的礼封好送轿子上就是。”说罢又进北厢和丁何二人闲话。听禀说房子收拾停当,隔门又进北厢第二间,坐定了吃茶。马二侉子已经进来,就竹帘外一个躬身,陪笑道:“给六奶奶请安!听他们传‘马先生’,弄得我臆怔,半晌才明白是叫我。我是六爷门下老跑腿的了,奶奶只管还叫我马二侉子就好!”
  “你如今是观察,是道台职分。在外头那还了得?坐八抬大轿了!”棠儿隔帘看他,方脸小胡子小眼睛,穿着又宽又大的石青袍子,手握一柄湘妃扇,袖子翻着雪白的里子,又似不修边幅又似干练洒脱,暗地一笑,说道:“你很辛苦的,过了湖广又去云南给我采办,着实生受你了。等老爷回来再谢你吧!”
  马二侉子夤缘纪昀的脸面结识了傅恒,几年来这府门槛都踢平了,都是这样和棠儿见面,他一本正经坐石窗前,睨着目光想往帘内看,外头明里头暗,甚么也瞧不见,便看墙上字画,欠身说道:“我仍旧是个皇商,能给六爷奶奶跑腿办事是我的造化。奶奶千万别说‘谢’的话,那见外了。我这次去云南卡瓦银矿,又见了吴尚贤,他孝敬老庄亲王、阿桂夫人和六奶奶每人一尊银佛,十斤蛇胆。没有写进礼单里头,也请奶奶嘉纳了……”棠儿想了想,问道:“这个吴尚贤,是不是上回云南总督张允隋说的想开矿的那位?”“矿他是早开了的,如今哪里还有甚么矿禁?”马二侉子笑道:“吴尚贤是云南石屏州秋水村一个泥脚杆子,独自闯卡瓦,创下偌大事业,想给朝廷出点子力争个功名——缅甸那国里如今乱着,中央朝廷和各部酋长闹生分,却都和吴尚贤兜得转呢!自我大清兴国,缅甸一直没有朝贡。您别瞧吴尚贤不起眼儿,他正想说合缅甸王称臣纳贡——您见圆明园里那些大象,老死得没几头了,那都是打缅甸贡过来的……”
  “呀!那大象是他们那国里进来的哪!”棠儿睁大了眼睛,瞳仁中闪着惊喜的光。她随班元旦朝贺见过太和殿前的驯象,在圆明园还把福康安送到象背上玩耍过,极是新奇好玩的,因道:“这十几年元旦都没有摆象队,我问王耻,说是已经不够八只了。可怜见的那些象灵通人性,有只老象临死前还跪在太和殿前品级山旁朝上磕头流泪。我听了心里还难过来着……敢情原来都打那里来的——这个吴尚贤,我原想和你一样是个生意人,这么大方体面的,又懂大礼。下次他要到北京,路过蒙古就捎个信儿,我们老爷准见他!”
  这个话前头都对。唯是从缅甸来贡,无论如何也不会“路过蒙古”,马二侉子听纪昀说过这位贵妇人,住北京一辈子,只知道左右上下,弄不清东西南北,不禁一笑,口里漫答应着又道:“他听见奶奶这吩咐,准高兴得笑开花!回京后听家里人说,奶奶外头的帐还没收齐,只缴了六七万利息,不知他们回奶奶了没有。若要急用,我这里就先给您垫上,奶奶瞧怎么样?”
  “这个么,你和帐房上头商议着办。我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棠儿嗫嚅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宁可不办,也要谨密些儿,除了帐房小王,竟是谁都不知道的好。放帐名声不好这我知道,利过三分就是贼,所以顶头儿只能收二分,你抽个头算替我白劳动。我的几个庄子都减了租,家里用项越来越大,赏赐嚼用来往应酬——就象这些人来拜访,回的礼比收的礼要多得多。老爷一心扑在外头政务上,家里干事万事总归不管,不替他操持一下实在也顶不下来。老马我告诉你,只要外头走漏一点风声,那只有你才说得出去,就是你闹生分了,帐一抹我干净不认,放出的银子也全归你,交情脸面你是不用想了。”马二侉子听她说得决绝,愣了一下笑道:“慢说您,就是乡里破落户孤儿寡母托我办事,我也不敢欺心。何况我有多少事要求傅中堂和六奶奶荫庇呢!小怡亲王、老庄亲王、小愉郡主、二十贝子几位福晋,谁没有体己钱在外放账?就是军机上头,元长中堂和纪中堂家里也放账,还有利银收到三分的——您这点妆奁银子放出去为的补贴家用,说透了是点养廉银子。这么大个相府,这么大开销,要不是您费心费力操持,早就支撑不来了!放心,老马做事无论公私,断不至于走风漏气的,那都用的妻妹的名义办的,就有甚么,老马顶多拼着一文薪水不领的那个‘道台’顶子顶出去就是——本来捐这个官就为的这个退步儿——哪有把六奶奶晾出来的理?”说着,听自鸣钟响,便笑着起身告辞。
  棠儿也向他道了乏,待马二侉子去了,打起精神应酬各官命妇。晚间人散卸妆,歪在床上一件一件思谋筹划,怎样接驾,怎样见太后,如何迎皇后梓宫,如何哭拜谒灵,想起皇后贤淑懋德,平日种种好处,自己和乾隆偷情,皇后心知肚明却上下顾全大家脸面,不免面红眼酸感慨垂泪。又思傅恒撤兵道里计程。转念想起高恒落局,高恒夫人的落魄形容儿,反觉宦海波险人情炎凉。果真对他袖手旁观,不但下头官员议论他忍,将来万一自家有个磋跌,在位的谁肯援手?放账本为补贴家用不足,傅恒知道了领不领情?外头清议令人可惧!想起马二侉子的话才略安心。她盛年索居丈夫长差在外的人,免不了又想男人,傅恒却是掠影而过,转想阿桂盛壮兆惠英武……走马灯似的又想起和乾隆作爱往事,情动心热间操摩按搓,迷迷糊糊也有一番自解光景……直到窗纸泛青才朦胧睡着了。
  一连几日马二侉子都忙着。先是督促家人给各家放债的福晋收账,把从云南采购的药材布匹茶叶凉药扇子香料分拨儿往各府里送递;又惦着晋见阿桂,必定要问缅甸形势和吴尚贤开矿情形,怕说不清楚,一条一条写,又画山川地理图形……公私里外各处俱到忙得发昏。乾隆法驾怎样入城,怎样安放皇后梓宫,满城万姓文武百官怎样叩拜哭灵,各个寺院如何为皇后打醮诵咒追超亡灵……诸般繁华,闹翻了一座北京城,他都没有理会。恰这日皇后三七之礼毕,朝事各务渐趋常情,朝阳门码头传来信儿,给纪昀采购的宋纸还有福康安买的西洋炮材料儿到货,马二侉子到西华门打听得实,是刘统勋坐值军机,其余百官放假一日,料着纪昀阿桂都在家。吃过午饭,忙着换了身衣服,打轿便赶往虎坊桥纪府而来。
  其时已是四月下旬,将近端午的天气,从东西过来穿街走巷,坐在轿里又闷又热。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马二侉子已是汗流浃背。待到纪府门首下来,一边揩汗举头看时,炎炎欲熔一轮斜阳晒着,西边一带天边压线处楼云峥嵘,墨线一般映得门前海子发兰,便知天气要变,一头叫小厮“骑马回去带雨具来”一头便上门请见。却见是家人王成守阍,他在这府里更是熟极了的,王成一见是他,早笑着迎上来,满脸笑成一朵菊花道:“马二爷,亏你还想着我们这儿,想死小的们了!”
  “左不过你的荷包想我的银子就是了。瞧着你比上次见更精神了呢!”马二侉子笑道,“你这句话似模似样是行院里婊子见嫖客的套头儿。昨晚我去春香院,花大姐儿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从腰里取出二十两一块台州纹饼儿,“你五两,下剩的照老规矩给刘琪任老他们几个分——只别叫你们头儿魏成知道,禀了老爷训斥你们,老马就管不到了——老爷这会子作么呢?又在书房里写书?”
  王成飞快塞了银子,一边前头带路,呵腰陪笑说道:“老魏犯了老寒腿,老卢回河间府办事儿去了。府里现今真是山中无老虎!我们沈姨娘现病着,太太是个四门不出的,还有两个姨娘也主不了事。二门外头跟捅过了的马蜂窝似的乱成一团——这边走,老爷在书房那边呢——今儿午饭过桂中堂就过来了,在花厅里头说话。桂中堂从来是说完话就走,你在书房等着就是了……”那纪昀宅院无论体制规模大小都远不能和傅恒的国舅府有比较,只是一个四合院进一重再一个四合院房舍相连,天井狭小甬道偏窄,七折八弯转着到西边一个小小花园,看去才略开阔了些,便听纪昀正在侃侃而言:“最祸害百姓的,一是吏,二是衙役,三是官员眷属,四是官员家人仆从……前朝诺敏是这样,今朝王禀望、勒尔谨也是这样,这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一般官员除了捞钱,也还要顾及考成名声,这些人除了银子甚么也不想,依草附木怙势作威——”又听阿桂的声气插口道:“是爪牙!”
  “对,是官员的爪牙!”纪昀滋滋地抽着烟,“爪牙扑在身上又抓又撕又咬,百姓直接感同身受,若论心里的恨,比恨官还要切齿。所以甘肃的案子,凡牵连到此辈人物,不必请旨,刑部就能办,该打的该枷的该流的一例成依律从严发落。”他一边说,阿桂一边“嗯”,说道:“回头和刘公议议,这是我们就有的权。我的想头借这案子严办一批敲骨吸髓的爪牙,可以示朝廷至公至明的大义,给一些鼓噪不安的百姓出出气透透风儿,戾气只怕就少些。只是不能显着军机大臣们太心狠手辣了,也不能太顺一些刁民的心。有一等不安份人,日日盼着大乱,恨不得狗屎盆子扣了天子明堂,恨不能所有官员一古脑儿杀尽了才解恨出气,也不能遂了这起子小人的愿!”他正说着,突然冲窗外喊道:“那是老马么?你这冶游神怎么跑这来了?进来吧!”
  “哎!来了!”马二侉子正拾级上阶要进书房,听阿桂叫自己,冷丁地吓了一跳,忙满面堆下笑,三步两步进了花厅,果见阿桂盘膝坐在榻上,手拈着葡萄干儿品嚼说话,纪昀在榻下卷案旁握着乌木大烟斗剔烟油儿,便干净利落打了两个千儿笑道:“早听人说桂中堂文武全才,武功高强赛如黄天霸,果不其然!您又不临窗,窗户上又糊着纸,我在院里走就听出来了!”
  他这一顿“武功高强”奉迎得不三不四,纪阿二人都是一怔,听着又复大笑,阿桂笑得身上颤,说道:“下回见我该是飞檐走壁铁布衫刀枪不入飞镖打出二百步穿杨落铜钱了!——你从这竹帘子看,看不见你进院子上台阶么?”马二侉子顺他手指往外看,不由的也笑起来,故作小丑叨了一句戏词儿:“喂呀呀——原来如此!”因见案上搭着两张宣纸,上头墨迹纵横尚未干透,凑近了问道:“那有这么长的中堂联子?敢怕是楹联吧?上回我弟弟打广里过来,他在那开着字画店,把桂爷赏我的字挂出去当门面,谁知有个扶桑国的富客,出价六百两硬要买去——今儿既写字儿,二位大人索性再赏我一幅——”说着看那楹联,只见黑顿顿的颜体写着:

  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未耳,伊尹太公,便算一只要手,其余拜将封侯,不过摇旗呐喊称奴婢。四书日,五经引,诸子百家杂说也,杜甫李白,会唱几句乱谈,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讨闹莲花。

  马二侉子笑道:“亏这番议论,是戏台楹联吧?便宜了戏子们!”
  “那是皇上给圆明园新修戏台写的主联,别瞎议论!”阿桂说道:“东头那幅是纪公的次联,你看如何?”
  马二侉子听是乾隆御笔吓得心里一沉,忙转过东边看纪昀的,却是隶书:

  出将入相,仔细端详,无非藉古代衣冠,奉劝众生愚昧。
  福善祸淫,殷勤献演,岂徒炫世人耳目,实为菩萨心肠。

  心下惦啜,婉约工巧,自是纪昀的好;若论气势雄阔议论奇伟,比起乾隆一联就差得远了,已是品评出高下,口中却道:“皇上的联气概宏大别开生面,纪公议论深邃道心精微,与主联表里相彰,真称得上是珠联壁合!”说着不住称羡,又夸“字好”。纪昀笑道:“你这人就是善拍马屁!真正字写得好的不是我也不是阿桂,是刘墉,功底扎实又求新变意,连尹继善也不能望其项背!你这马屁精上回说砚好,又说砚铭好,我刻了一方给你留着。听说去了怡王府,又说门窗好,我去看看,木雕十八学士过瀛洲,也并不出色,问你,你说是紫檀木的,原来是质料儿好!”马二侉子一眼见压卷一方新砚,取过来看铭:
  工于蓄聚,不吝于挹注,富而如斯,于富乎何恶。
  不禁合掌笑道:“这必是给我的了,谢中堂爷的赏!——这年头儿除了到深山野林里渔樵耕读,哪里不要拍马屁呢?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就盼自己善拍各种马屁,那就到处兜得转了!”
  “善拍各种马屁!”阿桂一口茶吞得几乎呛着了,和纪昀二人都是仰身大笑,许久才喘过气来,说道:“改日闲一闲再听你拍,叫你的天津厨子单给我和纪昀做河豚鱼吃——你把吴尚贤的情形儿写个小传出来,还有他和缅甸国王的过从人事也都写进去,御览之后不定还有旨意给你去办差。给吴尚贤写一封信,好生联络蚌筑土司,说明朝廷恩意——吴尚贤的茂隆山场地理位置也说清楚。张允随也有折子,只是说得不甚明白,蚌筑是缅甸那边还是我们这边都没写清楚。”
  马二侉子一口一个应承“预备河豚”,听他改口说正经事,忙改容称“是”,又道:“蚌筑是卡瓦土司,在永昌、顺宁边界。哥子叫蚌筑,弟弟叫蚌坎,下头子侄幸孟、莽恩、莽闷三人分掌地方,属云南版图,不属缅王管辖……”他约略说了形势,又道:“中堂爷既有这钧谕,我这就给吴某写信,他是个能干人,不至于疏露害事的……”他说着,阿桂频频点头,纪昀也听得极为专注,苦于没有研究过地理图志,只是从政务沿革上大致理会而已。一时马二侉子说完,见二人无话,又不能和纪昀说私事,便要起身告辞,含糊说道:“纪中堂要的宋版纸、宣纸和薛涛笺都运到了,回头叫卢管家或者老魏头去朝阳门外码头提货——我来就为这个。请大人们宽坐,我且回去了。”
  “你说起购货,我倒想起要问你。”阿桂笑道:“上次去傅六爷府,见两根长铁管子,说是红毛国进来的,没有缝儿。也就茶碗来粗细。问他府里,没一个人知道做甚么用场。是你给他买的吧?”“那是康哥儿要的,他想仿造西洋炮。”马二侉子笑道:“别小瞧了那管子,论斤买的一两银子不到三斤。康哥儿说要又细又长又结实炮弹才打得远……”
  纪昀和阿桂不禁对视一笑:这个福康安就是不安份,居然要在府里试着造炮!马二侉子道:“我跟六奶奶回话,哥儿要照西洋画儿画的和贡来的洋炮舰图样造炮,断然使不得。洋人造炮那是极讲究的,图式图样,炮架机件儿都配套儿,不能看看模样就动手造,炸了镗要出人命的!六奶奶慌了,嗔着福哥儿‘上回池子里试炮船,一炮就把船龙骨给蹬成两段,还不肯改!’叫人往里头塞了铁丸子,火烧得蛐蟮似的七扭八弯……康爷还没回来,回来了准要拿老马当出气筒儿呢!”他又拍掌又叹气又摇头,一脸沮丧。阿桂和纪昀都笑。阿桂道:“这个马屁没拍响。由我和福康安说话,傅恒也一定要训斥他的。私造火炮,不管理由多么堂皇,此例不可开。你陪他个小心,没事的。”还要往下说,王成匆匆进来禀道:“老爷,内廷王公公来传旨,叫您递牌子进去呢!”纪昀道:“既来传旨,快请进来!”王成道:“他说就在门外等着,一道儿进宫,在养心殿见驾。”纪昀便忙蹬靴换袍挂朝珠戴冠,口中喃喃道:“这会子叫进,会有甚么事呢?”
  “你只管进去,别忘了把这两幅楹联带上。”阿桂笑道:“没准是圆明园里叫你踏看景致,给匾额题词儿的。”说着也站起身来,待纪昀更衣过了,同着马二侉子前后一道出府,却见王八耻勒着缰绳站在门首下马石旁。阿桂笑道:“王头儿,是你来传旨?”王八耻早瞧见了,笑着迎上来打千儿,说道:“桂爷您在这?卜礼到您府上,有旨叫您也进去呢!”纪昀便忙着喊轿,看看天已阴了上来,又叫人“带两副雨具,把我的朝珠给桂中堂取一付来。”家人们忙成一团侍候。马二侉子一眼见和砷骑着骡子远远过来,笑嬉嬉迎上去一个揖儿:“恭喜你进銮仪卫,这一回真的是官,一步登天到天子眼前了——你来的不是时候,走,老东来顺我请你吃涮羊肉去。”阿桂纪昀无心再理他们,各自升轿呼拥而去。
  待到西华门外下轿,天已经完全阴沉下来,这里门外原来是张廷玉的赐第,再向北是太医院,都已拆平了,足足上百亩一片空场。张廷玉原来书房西的一片海子和太医院的几株老乌桕树都被灰蒙蒙的霭气笼着,依稀可想当日风貌。平坦坦一大片广场上空浓云重压,一层层的云头或褐或褚或灰或白,不安份地涌动着拥挤着,覆盖得紫禁城灰蒙蒙暗黝黝的,凉风袭来,轿中带出的满身热气一洗尽净。突然一声沉雷,云层后的电闪破缝而出,远处飒飒的雨声略略带着腥味裹近前来。阿桂和纪昀随王八耻进来,过武英殿玉带桥,由北入隆宗门到军机处,雨点儿追在身后也不紧不慢随着,竟没有淋着。见刘统勋还在伏案疾书,两个人才松一口气。阿桂见他专心致志头也不抬,笑道:“太暗了,刘公该掌一盏灯吧?”
  “是啊,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刘统勋放下笔,一望窗外,见云翳龙楼雨洒天街,不禁莞尔一笑,“我还以为傍晚天暗了呢!原来下雨了。”便向纪昀伸手,“烟给我一点,还是你的关东老叶儿好!”纪昀忙递烟荷包笑道:“顷刻见驾,烟锅子收拾好,别象我那年金殿晤对靴中失火——批甚么文章,这么用心的?”“一件人命官司,刑部送上来各造口供对不上,时间也不合,真不知他们怎么弄的。我逐一划出来批出去重审!”刘统勋喟然一叹又一笑,“我见皇上从不抽烟,你放心,我的靴子走不了水!”说着用左手揉捏右腕。
  阿桂原本站着等王八耻来传话,看看天街两帘如织,没有人过来,便坐了绣花瓷墩上笑道:“那么费事的?要是我,‘所拟有疑,情事不合’打回去就是了!”刘统勋摇头道:“他们办事马虎,逐条批,是让他们明白该怎么办。你们留心一下史藉,汉唐宋元明,一个朝代各种案例上下其手颠倒判断的多了,但若人命案子舞弊起来,这个朝代就快到山崩地裂了。所以说‘人命关天’,这个‘天’就是朝廷的气数。《春秋》里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就讲的这个理。”刘统勋历来务实苦干,在二人眼中是个忠诚勤谨宰相,说出这番话,是在法司位而鸟瞰法司,学术宏大,够得上治世辅臣品位。想不到如此丛繁的政务中,他还能读书如此精微烛照独出心裁,真让阿桂和纪昀有刮目相看之感了。沉默有顷,纪昀才问道:“原说今儿休假的,皇上怎么突然召见?”
  “随赫德明日辞驾回天山大营,皇上要向他面授机宜。”刘统勋深深吸了一口,用拇指按着泛起的烟沫,说道:“这样,原来预备明日接见阿睦尔撤纳临时改到今日。这是大事,我们军机处要陪皇上见他。”
  正说着,王八耻雨地里打着伞快步进来,怀里还抱着几件黯青墨翠的衣物,口中说道:“皇上赐刘统勋阿桂纪昀各人油衣一件,着即进养心殿见驾!”说着三人早已离席伏地谢恩。王八耻逐一分发三人。到手看时,是荷叶绿缭绫挂里——单这已是十分名贵了——外边似乎是甚么禽兽的毛线织的,没有染色,手摸上去油润光泽,中间还有一道夹层,细捻似乎是细洋布挂了干油,三层合起也不过半斤上下,薄轻柔韧,竟都没见过。王八耻看着他们着衣蹬油履,笑道:“是罗刹国进贡的,野鸭绒线织了油浸晾干的,统共只有八件,皇上孝敬老佛爷两件,三位军机一人一件,尹继善傅恒岳钟麒也有。皇上自己还是日本国贡的那件海鸥绒的,没舍得换呢!”三人听得心里一暖一烘,都觉无言以对,顶了斗篷,跟着王八耻冲雨而出。
  “啊哈,这个油衣穿了果真精神!”三人鱼贯入殿,乾隆正在东暖阁端着杯子踱步,置杯笑道:“连刘统勋瞧着都年轻许多!”见他们伏地叩头,呐呐着要谢恩,一摆手叫起,说道:“你们的心朕知道,不必说了吧——纪昀的楹联写好了没有?”纪昀忙从怀中将夹着的宣纸取出,双手捧上道:“臣字学不工,近年来文牍公案等因奉此,文学也渐荒谬,主上见笑了。”
  乾隆接过了,没有展看便放了炕桌上。大约因为刚剃了头,他的精神面色看去都十分好,只是笑容里仍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沉闷。乾隆一边命三人木杌子上坐了,自己也上炕盘膝而坐,看着外间风雨如晦,良久说道:“已经着太监去宣阿睦尔撤纳,在乾清门见他。这会子是个空儿,一件是王禀望,一件是高恒,两大案子议决一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自回京第二天,刘统勋已调集两案所有案卷给阿桂和纪昀审看过了,听乾隆这样说,两个人都看刘统勋。刘统勋彷佛胸有成竹,端坐在杌子上,外面云层中窜跃的闪电时灭时明,照得他铁铸的面庞有点阴森。良久,他一欠身说道:“已经发文写信给尹继善和傅恒,他们的回文还没到。”
  “昨晚收到了他们的密折。”乾隆静静说道:“折子都写得很长,总之只有一个字——杀。”
  天空中霍地一明,珊瑚枝一样紫色的闪电倏地一闪,耀得大殿通明雪亮,象一口大锅被钝器猛地砸破似的,天上“嘎蹦”一声脆雷响震撼得镶玻璃窗都栗然抖动。
  “这真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乾隆也被雷声震得一悸,隔玻璃望着晦暗如磐的天穹,幽幽说道,“朕反复思量过,崇祯何偿是无能之辈?到了他手里才整顿吏治,那就晚了!朕让晓岚遍查史藉,没有哪一朝哪一代是整顿吏治乱了官场,乱了天下的。越是早办越是容易挽回,越是迟疑瞻徇左右顾盼,到不可收拾时那就噬脐难悔!”
  又一阵沉沉的雷声,隆隆的响震中乾隆的话安详利落,字字掷地有声:“有人跟朕说,如今天子圣明,宵小之辈断无乱国之理,还有人举出陈平传,以为陈平私德不淑也能致汉子太平。朕说这是胡说八道!即朕英明天纵,能保朕的子孙后世代代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子么?刘邦驱三秦将士东下,带的甚么兵?那都是些厚颜无耻的好利之徒!陈平身处其间和光同尘,也是蹈晦其身为主办事,岂得以奸佞视之?他不得列入汉初三杰,也为他这块白壁有瑕!——所以朕决心已定,这几个枭獍之臣一律格杀勿论,不能再存妇人之仁。严办这两案以杜后来,这才是真正的仁德宽柔,与‘以宽为政’大宗旨并不相悖。”
  “皇上圣聪高远,实是天断英明!”纪昀听得双眸炯炯,俯仰说道:“应该将高恒王禀望等人罪由供状刊在印报,以为儆戒——这毕竟是撼动朝野的大案,为防人心浮动官员惊惧松弛政务,不妨同时下几道恩旨以宽人心。”阿桂道:“奴才以为密一些好,不必大张其鼓。这是整饬吏治,朝廷大振乾纲,防着一些奸宄刁顽小民借口实滋事。迅速领旨立时处置,拖得日子久了,犯官人多,官场夤缘相结请托求情营蝇狗苟再出些事反而麻烦。”纪昀道:“这和诛讷亲张广泗不同,那是失事犯过,这是触犯天宪刑律,还是应该堂皇明白,昭天下朝廷至公无私之意。”
  乾隆听他二人意见不一,转脸问刘统勋道:“你怎么看?”
  “臣以为天子决心已定,不必顾虑有人钻营请托。”刘统勋道,“应该发交六部严议,但不必印报刊载天下。这样,小人滋事就没有口实,官场也不致震动太大。”
  “都有一定道理。”乾隆说道:“要震动官场,不要惊骇物听。有些偏远山野海隅草民无知,易受奸人蛊惑挑唆也不可不防。像如林爽文,已潜逃台湾,借机闹起来也许有的,纪昀说的并下几道恩旨建议很好,除了皇后大丧已经下的,原来雍正朝几位王爷,还有圣祖朝败落的几位大臣,有罪一律宽免释放。张廷玉原有旨免入贤良祠,也要再加思虑。八叔改名阿其那,九叔改名塞思黑,先帝在时晚年提及就愀然不乐,要恢复原名……”。他思量着,又加了一条,“十叔的贝勒名誉,还给他。”
  说到张廷玉名位归复贤良祠,几个臣子都是一怔:这一君一臣闹生分,到死乾隆对张廷玉都很显嫌憎,此刻怎么会想到给他加恩?
  “想起张廷玉,朕心里是五味俱全。”乾隆似乎看出几个臣子心里,皱眉缓缓说道:“朕回京调看了他存在皇史晟的文章《论三老五更》,回想他当年事君治事理国行径,晚年时真是老得糊涂了。一生勤勉忠荩,虽有过,还是瑕不掩瑜,朕打心里谅解他了。他进贤良祠,可以安定官场,给臣子立榜样,也是他应有的荣名……”说着一抬眼,见卜礼已站在阁子外,便道:“和亲王已经带阿睦尔撒纳在乾清门等着了,我们过去吧。”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2

三十二 巧言令色乞师报怨 以诚相见夫人释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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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乾隆乘八人抬明黄油布杠轿前行,出养心殿由月华门下轿,穿廊向南径到乾清门。阿桂纪昀和刘统勋三人只步行跟随。因雨下得大,虽然只过了一个天井,几步永巷,三个人的袍摆裤脚和官靴都被潲雨和潦水打湿。乾隆站在后廊门口,看着他们换了靴子拧干了袍角,轻咳一声抬脚进殿。王八耻早抢前几步,大声道:“万岁爷驾临!”便见须弥座略偏东跪着的两个人,弘昼领头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衣裳悉悉,乾隆步履橐橐从容升座。纪昀阿桂刘统勋三人略一会意,并排跪了座东。便听弘昼说道:“臣王弘昼奉旨带辉特部台吉臣阿睦尔撒纳引见!”阿睦尔撒纳来京已经颇有时日,进紫禁城靓见还是头一次。他似乎心情有些紧张,伏身跪着,头几乎抵到金砖地下。乾隆一时没言语,外间淙淙的大雨和隆隆的雷鸣在广旷的大殿中回响,凭空增加了几分威压和严肃。阿睦尔撒纳两手十指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蒙语。乾隆便看弘昼。
  “他说”,弘昼舔舔嘴唇翻译道:“上天赐与我这样的荣耀,能够在这座至高无上的宫殿里拜见伟大的博格达汗。天上的太阳没有您的辉光灿烂,天山的雄伟比不上您的博大胸怀!我是博格达汗法统之下的一方小小领主,我要象雄鹰一样飞回我的故乡,当我将来再见到您时,将用天山那样长的哈达和瑶池酿成的美酒,还有美丽的雪莲向您奉献,以表示我部落臣民由衷的敬畏!”他翻译刚一落音,阿睦尔撒纳便纠正道:“是仰慕——我的亲王——我说由衷的仰慕!”
  乾隆一下子笑了,“‘仰慕’就‘仰慕’吧!意思都差不多——你能说汉话很好,省了多少时辰。弘昼通习东蒙古语,西蒙古语略有变异,朕也不大熟悉——你是在雅尔一带游牧的吧?”
  “是!”阿睦尔撒纳顿首说道。他的汉语说得也还顺畅,只是拗口,有点舌头转不过来的呜呐,“我是和硕特部拉藏汗的孙子,外祖是阿拉布坦。我的母亲博托洛克在父亲去世后,改嫁了辉特部台吉卫征和硕齐,由继父那里承袭为辉特台吉。”
  跪在一边的纪昀听此人说,母亲嫁了三个丈夫,其中两个还是兄弟,“拖油瓶”儿继承台吉汗位,且是说得嘴响,理直气壮铿镪有力,吞地想笑又装咳嗽掩了过去。乾隆只微睨了纪昀一眼,笑道:“这么着就明白了。打从圣祖三代交情,恩恩怨怨老相识,今日一见不易。别这么跪着了,和亲王你们赐座赐茶——你们三个也起来吧!”
  “谢皇上恩!”五个人一齐叩头说道。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阿睦尔撒纳,只见这位西蒙古台吉王爷穿着一袭簇新的宝蓝绣龙滚边蒙古袍,罩一件新赐的黄马褂,脚下踩着打湿了的高腰牛皮靴,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公牛一样的身躯又高又壮,黑红脸膛宽宽的,留着八字髭须,只是浓眉下两只眼睛小些,眼白大瞳仁小,不停地眨动着,看去有些怪。因见他两腿微微罗圈,双脚有点倒八字,乾隆笑道:“好雄壮一条蒙古汉子,你必定好骑术的!听说打遍厄鲁特四部无敌手的,怎么会败给达瓦齐?想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我的兵没有怕死的,都是天山矫健的雄鹰的!”阿睦尔撤纳黑红的脸泛着光,凝视着乾隆,骄傲地说道,“达瓦齐的骑兵是四万二千,三万四千——从东;他的将军玛木特率领八千——从西!嗯?——”他双手比成一个钳形合围式样给乾隆看,“我们部落里老人女人和孩子,加上部队只有三万!——不能硬拼,只能突围!”乾隆笑道:“你从那达慕大会上逃出去。见过朕的天山将军随赫德,说你有三万铁骑,要求会兵合击准葛尔,是虚张声势是吧?”
  阿睦尔撒纳诡谲地一笑,说道:“随赫德是天山狐狸老奸巨猾,不肯听我的假话!”乾隆也是格格一笑,说道,“但是你已经表明了心向中央朝廷,这也很‘老奸巨猾’了。你心里必定还想,最好能出兵打一下,随赫德打败了,朝廷更不能与喇嘛达尔扎罢手言和,你就拿准了胜算!”阿睦尔撒纳孩子气地一偏脸,说道:“这是我的心事,皇上怎么知道的?”他这样诚朴天真,逗得乾隆一阵大笑。纪昀笑道:“你的那点‘心事’如何逃得过皇上万里洞鉴?”阿桂道:“准葛尔之乱起,皇上已经庙算无遗,几道诏书严命静观待命,随赫德岂敢违旨!”只刘统勋表情庄重,隔门望着三大殿下雨雾朦朦的天街端坐不语。
  “你这次万里来见,九死一生来的,很不容易的。”说笑几句,乾隆正了容色道:“朕兼程返京,也为的早一点见你。自康熙未年至今三十多年。准葛尔一直乱,现今和卓也乱,弑父弑母杀兄杀弟,互争牧场领地,于朝廷时叛时伏,生灵涂炭人民受难,再也不能姑息拖延下去了……”他喟然一声叹息,站起身来踱至乾清门口,怔怔地望着外间如注的倾盆大雨。
  乾清门座处乾清宫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间,由北向南子午线中轴出去直到正阳门,所有的龙楼凤阙都笼在苍暗的天穹下,在雨幕中朦朦胧胧,一漫平坦的临清砖广场叫“天街”,已汪了二寸许的雨水。三大殿周匝三层月台上的汉白玉护栏下,数千只排水龙口决溜飞瀑,和着雨声雷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偶尔卷地而起的回风扑上丹墀,撩得乾隆袍角微微掀起,又湿重地耷落下去。几个人不知他在想甚么,只交换着目光,都不言语。许久却见乾隆一笑回身,问道:“纪昀,三车凌归伏,是亲王封号,有没有颁领亲王俸禄?”
  “回皇上话,”纪昀忙趋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原有旨,着三车凌由理藩院领年俸一万八千两。此后给三部重新分封草场牧地,他们上奏恳辞俸禄,皇上留中不发。事情搁置下来了,没有实领。”
  乾隆“嗯”了一声,说道:“阿睦尔撤纳身处极险之地,辗转百战万里流徒奔谒朝廷,诚勇忠贞其志可嘉。朝廷欲定新疆,还要借重阿睦尔撒纳四部臣民,这就有了区分。赏——”他顿了一顿,“阿睦尔撒纳食亲王双俸,现有护卫仪仗增加一倍,加赏豹尾枪四杆。”
  食亲王双俸人称“双亲王”,有清以来得此恩赏的王爷已是极为罕见,虽说只是多出一万八千两银子,仪仗比寻常亲王加了几件名器法物,实惠不大,难得的却是这份体面,天恩雨露锦衣玉食的尊荣华贵!弘昼顿时啧啧称羡:“康熙朝的康亲王,雍正朝的怡亲王,那是多大的功劳辛苦,也没听见增加仪仗的!多咱儿我也出兵放马拼个血葫芦儿功勋情份,弄个双亲王荣耀荣耀……”见乾隆看自己,伸舌头扮个鬼脸儿一笑收住。阿睦尔撒纳激动得血脉贲张,“卟通”一声长跪在地,大声说道:“上天和佛祖为证,我阿睦尔撤纳,还有我牧场上的奴隶娃子,愿将一腔热血洒向天山南北,维护博格达汗庄严的法统!我如果有欺慢圣主的心,就让天上的雷霆就把我击成粉尘!”
  电闪在云中疾走龙蛇,一闪过后紧接一声焦脆的雷声,飒飒的豪雨仿佛受了惊似的一顿,立刻又急骤地“砸”落下来,打得大片潦水密密麻麻都是雨脚水花。
  “你是双亲王,你的儿子自然就是世子。”乾隆回头凝视着阿睦尔撒纳,说道:“有这份心胸志向,世世代代都是大清的股肱藩篱,世世代代都是西北台吉王之首。这一份荣耀非同小可,朕寄厚望于你!”
  阿睦尔撤纳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兴奋得有点走调儿:“万物之主博格达汗啊!辉特部忠勇的儿女永远铭记您赐与的恩荣……太阳也许有一天会熄灭它的火焰,月亮也许有一天会失去它的光明,天山南北的人民不会忘记大汗赐予的光荣!”乾隆听得频频含笑点头,他被这些话深深打动,眼睛里也闪着泪花,良久才说道:“弘昼带阿睦尔撒纳体仁阁休息,赐筵之后再回王府。明日再递牌子进来。”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太监便忙张罗着备油衣油靴,指挥小苏拉太监背了二人出殿升轿而去。
  乾隆望着雨地许久不作声,他似乎思虑很深,目光幽幽只是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回头问道:“阿桂,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奴才和他谈了两次,随赫德、策楞二人也几次和奴才谈。”阿桂字斟句酌说道,“单是‘听其言’,阿睦尔撤纳并无可疑之处。但若‘观其行’,他实在是在辉特连吃败仗,穷蹙无计才内归请命的。他在准部称汗,袭杀达什,胁迫其子讷默库归附自己,都没有依法请旨施行。达什有恩于他,忍于下手,可见他心狠手辣。如果是心向朝廷真心归附,那么五年前与讷默库、班珠尔辉特和硕特、杜伯尔特三部合并,就应该修表请封。直到在准部无立足之地,突围犯难来投。可见他原来的本心并非忠贞朝廷,乃是有求于朝廷……”他顿了一下,随赫德和策楞因为两次向乾隆奏陈阿睦尔撒纳是“奸雄”,大遭乾隆垢谇,被骂得狗血淋头。现在自己仍旧如是说,原本是预备着再遭申斥的,但乾隆却一声不言语,脸上不喜不怒,竟是个毫无表情静心聆听的光景。他胆子乍了乍,又道:“但据奴才见识,准葛尔诸部、和卓诸部内乱,只有阿睦尔撒讷率部来归,至少他心中尚有‘朝廷’二字。和三车凌相比,三车凌已在乌里雅苏台安居,且从罗刹万里奔波,似属真心忠诚,说阿睦尔撒讷心口相应,奴才不敢深信——因此,奴才以为,此人可用不可信任。”
  “嗯……可用不可信……”乾隆重复了一句,自失地一笑,“你有胆量,而且事情说得明白。随赫德和策楞是两个莽夫,当着那许多朝臣大喊大叫他‘是个混蛋不可信’,还怎么能‘用’?准部和卓部之乱,局面也是‘可用’的局面。与其让达瓦齐在西疆自立为王,何如这个阿睦尔撒讷为我所用?雍正九年为甚么我们打了败仗?和通泊之战六万江东弟子几乎片甲不回!就因为那时节他们内里上下一心,我军千里万里携粮带水奔袭,兵法上犯了大忌,‘必厥上将军’!现在他们乱了,天山南北都乱了,三车凌来归,阿睦尔撒讷来归,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不能有一步失慎,更不能有一步走错,握准时机一举可以底定西疆,岂敢有一丝疏忽!朕原来准备了十一万人马远征的,有阿睦尔撒讷五千人,还有三车凌两千人马,他们不但地理气候适合,骁勇善战恐怕也比绿营兵有过之而无不足,有这先锋向导,朕看有五六万兵就够用了。以‘准’制‘准’,你们算算看,省了多少钱粮省了多少事!”
  阿睦尔撒讷不可信而可用,三个辅政大臣识见相同。唯恐乾隆中计上当,他们原是抱定了“苦谏”的宗旨来的。乾隆这番话不但高屋建瓴目穷千里,而且审慎明晰细密周全,连和通泊战败失利原由以及眼下用兵时机方略都把握得巨细靡遗,许多事是他们寝食不安苦思焦虑都没有想到的,都被乾隆一语道破指明窍实,不但用不着“谏”,反而是自己茅塞顿开!三个人直盯盯看着乾隆,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对答。乾隆见他们瞠目结舌,得意地一笑,说道:“阿桂是负责军事的,照这个章程拟出调兵方略来——你们还有甚么想头,不妨直言陈奏。”
  “万岁!”
  三个大臣一齐匍伏跪了下来。阿桂泥首奏道:“主子庙算无遗,奴才们万万不能及一!奴才原来已经草拟了调兵布置的折子,现在竟可一火焚之!就据主子方才旨意精心再作曲划,拟成章后主子御览批示施行!如此调度,傅恒金川的兵不必抽回,全力攻下金川也是指日可待的!”
  “傅恒的兵撤回吧。万一不虞,结局便是一万。北路军以阿睦尔撒讷主掌先锋,西路军由满洲绿营汉军绿营为主;还要设预备策应一路,加上天山大营策应,才算万无一失。”乾隆吁了一口气,“你拟出来朕再看。就是此刻,棠儿和兆惠海兰察夫人正在劝说朵云,若能善罢,金川归伏,十几万军队七省老百姓可以休养生息,何必一定赶尽杀绝呢?”
  休兵、养民、生息,这是谁都驳不倒的堂皇正大理由。纪昀暗地里透了一口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八个字竟无端冒了出来,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臣子不该想的,是一种有罪的念头,他轻咳一声,更低伏了头,却听乾隆说道:“那边体仁阁赐筵,阿桂去陪筵,刘统勋回去休息,纪昀留下,朕有事交待。”
  “是!”纪昀伏首叩头,“臣——遵旨!”
  刘统勋和阿桂退下了,偌大的乾清门议事阁变得更加空旷寂静。外间的雨小了些,却似乎起了风,象被宫墙挡得不知所措似的,时而掠地而过,时而扑上丹墀,打得大玻璃窗上水珠淋漓流下。乾隆似乎略带一点失神,怔了一会儿,对跪着的纪昀说道:“起来吧,阁里头说话。”纪昀有点摸不着头脑,爬起身来随乾隆进了西阁。一眼便看见大炕前卷案上一张素色宣纸,已经写了几行字,标首题目是《述悲赋》,心里格登一声,便知是要自己给皇后撰写悼亡辞,却装着不知道,低头听乾隆说道:“皇后薨逝之后,朕心里一直空落无着,恍惚不能安定。朕虽然给了她‘孝贤’谥号,那是取之于公义,实在她配得上这两个字,至于私情,坤德毓茂,那就不是谥号能局限的了。很想作一篇赋辞悼念她,终究公事繁冗文思不住,留下你,就是请你代笔为朕了一了这番心愿……”纪昀躬身说道:“这是皇上格外的信任恩情,臣草茅陋负文词简约,虽勉尽绵薄,恐惧不能胜任。”
  “要说这么几件情事,”乾隆不理会纪昀谦逊辞让,摆了摆手说道,“她出身名门闺淑,朕在藩邸读书时已经指配跟从,虽不能说是糟糠之妻,多少甘甜辛苦,风风雨雨里为朕共担忧愁。待到正位皇后,对上头孝敬,对下头慈爱,勤俭操持宫务,淑德端庄,毫无妒忌之心,诞育两个阿哥都先后逝去,忍着心里苦楚协理朕的后宫,待其余的阿哥如同亲生……恩爱夫妻不到头,她去了,朕心里的苦再也无处诉说了……”说到情动,乾隆心里一阵悲酸,热泪已经涌眶而出,雪涕哽咽说道:“你且草拟出来,朕再斟酌。”说罢坐了椅上吃茶,纪昀便看那篇《述悲赋)起首语: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国天俪之与齐。念懿后之作配,甘二年而于斯——

  下头还有几个字,却涂抹得一些儿也看不清楚,纪昀日夕侍驾,乾隆兴之所至,几乎见物闻事就有诗,有时发了兴头,一作便是十几首,却是特讲究平仄粘连,用语极考证典章故事——他的诗作“本领”纪昀是领教得麻木,赞誉得头疼了,心里多少腹非都得按捺了,还要寻出一车话“畅遂圣怀”,也实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这篇“赋”又是这么一套头,循着这个意思做下去,无论如何也述不出“悲”来——大约也为这缘由才寻自己捉刀的吧?这么一想,纪昀已经有了主意,庄重其容说道:“皇上这个起首大气磅礴,堂皇荣卫之势葱笼懋华,深得赋体三昧。臣循此赋大纲作意,略作行述,皇上以为如何?”见乾隆颔首,因提笔濡墨,另用一张宣纸接着写道:

  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伦德于名门。俾途予而尸藻,定嘉礼于渭滨,在青宫而养德,即治壹而淑身。纵糟糠之未历,实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宁,克赞乾清。奉慈闱之温清,为九卿之仪型。克俭于家,爱始缫品而育茧;克勤于邦,亦知较雨而课晴。

  接着笔锋一转,辞气变得异常轻柔婉约: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长逝……
  乾隆此刻已踱步过来,见纪昀神形贯一,皱眉蹙额,运笔如风一行行似行云流水:

  切自尤兮不可追,论生平兮定于此!
  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负,
  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木……
  者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
  齐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觑!
  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

  写着,纪昀已是潸然泪下。乾隆抖着手要过笔,接着一挥而就:
  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椒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他掷掉了笔,双手捧着这篇《述悲赋》坐回椅中,一边审视,一边唏嘘叹息。纪昀原是写得忘神了,生恐其中有言语不合违碍之处,此刻才一颗心放定了,揩着鼻颊上的汗劝慰道:“皇上改定之后勒石作铭,藏在裕陵墓道。娘娘地下有知,必是灵感相通心慰神安的。”
  乾隆放下文章,点头说道:“但愿如此……”他皱着眉沉思着又道:“裕陵就在胜水峪,雍正爷时高其倬相看过,风水极好的。只是墓道前龙头嫌低了一点,高其倬说佳城拜楼要修得高一点,定项分例的银子就不够用。从内廷开支,这次南巡恐怕已经花费得多了。再抽银子,怕委屈了宫眷,太后也不喜欢。朕心里有点踌蹰,从哪里再支调三五百万两银子呢?”纪昀现就负责礼部,这才知道乾隆留自己不单为写这篇赋,想了想,说道:“有两个法子皇上酌定,一是从圆明园修缮费中挪借出来使用,内廷有钱再还。二是王禀望案子出来,抄没的银两恐怕也不在少数,可以暂不入库拨来使用,给户部立据为凭将来冲销也是一法。”“不行,立下这个规矩例子,子孙们照办起来不得了。”乾隆摇头道:“那些银子都来自赋税,库用不足又要巧生花样派到民间。弘昼说了个法子,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关税历来归内务府管,过往官员富商按分例抽成。只是废弛日久,关吏们怕得罪外任大员,已经成了虚应故事。莫如派个靠得住的人整顿管辖,一来京师门户严谨些,不法商贾宵小之徒有所惊惧;二来有些收项,户部内廷按三七例分,园用内廷开支也不至于太过拮据。”
  “皇上,这确是一个良策。”纪昀听着心中已经了然,但每年进京朝贡晋见的官员成千论万,都要过关厘剔敲剥抽油刮皮地敛财,不但不体面,建议人且是要得罪多少人。生怕乾隆说出“你来上个条陈”的话,忙抢先说道:“臣以为这是和亲王公忠体国的建议,财政聊有小补尚在其次,官员进京携带礼品银两数量也明白了,他就不敢过于彰明较著招摇过市,银子也不敢带得太多,少了多少钻刺营蝇的暗室勾当。所以这个建议实在是光明正大公私两利的好条陈,请皇上明发户部、内务府照谕施行!”
  乾隆听得莞尔一笑,说道:“他怕得罪人,特特地说‘别说是我的建议’,你也怕——看来得罪人真的不好。这是原就有的制度,不必发甚么诏谕了,物色一个妥当人引见了,上任只管整顿就是——这是个小进项,不在正经收支里的数,论起本心也算不上十分光明正大,不言声办了也就是了。万一有弊端,御史们出来拦着说话,反而不成了。”他站起身来,“时辰还早,你陪朕去一遭养蜂夹道!”
  棠儿、丁娥儿和巧云被雨隔在养蜂夹道,还在煞费苦心和朵云磨缠“条件”。
  这个所在自从前明就是囚禁钦案要犯的地方。清沿明制,顺治帝时凡大理寺审谳的朝廷要员,一律在此候审;康熙未年曾用来关押犯过皇子,所以又有名叫“落汤鸡阿哥所”;雍正未年又恢复了旧规矩。高墙大屋栉比衔接,老屋连翩背瓦互错,天井狭小巷道逼窄,虽几经修葺,无奈当初建就了的格局,仍是十分阴沉森郁。
  棠儿认定了“女人都爱小意儿温存”,和娥儿巧云都有一份见面礼。除了金银什物首饰之类,还送有两块镀金怀表,法兰西香水露胭脂口红、彩缎尺头一类。丁娥儿自忖无法和棠儿比富,精心绣了一对槟榔荷包儿,巧云独出心裁,叫狱婆量了尺寸,细针密线扎花儿结结实实纳了两双冲呢绣花鞋。三人带了这许多东西,堆在桌上,倒也五花八门琳琅金翠满屋。朵云自然知道她们来意,任她们寒喧说笑,不愠不喜泰然置之,绝不认真兜搭。说笑了一会儿,棠儿见天阴上来,因笑道:“可可儿我们来看朵妹子,可可儿就下雨!用汉人的话说‘人不留客天留客’,可不是我们的缘份?”
  “是这个话,”丁娥儿笑道:“我临来告诉家里,就这里和朵妹子一道吃饭了,叫他们送水蜜桃、樱桃,还有岭南来的荔枝,都是鲜物儿。”“还有鲜藕,枣泥豆沙粽子,雄黄酒我也带的有。”棠儿嬉笑颜开,尽力调节着气氛说道,“雄黄辟邪,快端午了,我们先他们给朵妹子洗灾。”因见雨落,催着家人赶紧搬来食物,又忙着布桌摆凳子,也就忙得热闹。
  朵云的伤已经完全痊愈,只是脸色还稍稍苍白,听由她们吱喳说笑,一时心不在焉地看着外边迷朦的雨色搭讪一两句,一时漫不经意看那些礼物,取起鞋来反复细审,口中道:“呀!这鞋作得真好!是谁作的?”
  “是我……”巧云脸一红,低头嗫嚅说道。
  “这样美的花儿,这样精巧的针工,我们那里的人作不出来。”朵云欣赏着鞋,转脸看着巧云,“你好象不爱说话。”
  “我……”巧云怯生生看一眼朵云,“我有点怕你呢……”
  一句话说得棠儿娥儿都笑了。娥儿道:“中原女子花儿扎得好,总不及藏家女儿带着英雄气概。我时常想着,朵妹子比那戏里头的花木兰还要体面——几时我们也能那样儿,那该多有意思!”棠儿笑道:“妹子既瞧着好,就穿上看!你这体态儿相貌儿配上汉装,是人都比下去了!”
  “恐怕还是我的牛皮靴子适用些。穿上这鞋子在草地泥沼里打仗,不行吧?”朵云也笑,不疾不徐说道,“你们送我的东西都很好,我们金川人从来只接受朋友的馈赠,我们现在还不能算是朋友——我想,你们来这里,恐怕不是为了说扎花针线或者是甚么‘戏’吧?”
  几句话说出来,说得三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也发僵了。沉雷滚滚雨色凄迷,院中瓦檐决溜如注,砰鸣之声不绝于耳,反显得屋里更加岑寂宁静。许久,棠儿叹道:“朵妹子这么想是在情在理的事。我们一处坐地,和睦安祥,男人在战场上是对头。男人们的事我不懂,可我觉得朵妹子你不是坏人,我们三个也不是你的仇人。何必呢?杀来杀去斩头洒血的,到头来吃亏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他们有甚么过错儿,遭这样的劫难受这样的罪?”
  “这要问乾隆皇帝。我已经问过了。”朵云一字一顿说道,她的面庞平静得象刚刚睡醒的孩子,“我们金川人从来没有想到过去进攻成都,只是守卫自己的家乡,但朝廷一次又一次派重兵围剿我们,绞杀我们,欺侮我们!”她的声音仿佛从很悠远的地方传来,发着金属一样的颤音,听得三个女人的心直往下落,“汉人有句话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我想,这是说人的尊严比生命还要重要。大汗一定要我们屈辱地活着,金川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只好以死抗争!”
  三个女人都觉得这话极难对答,她不肯“屈辱”,而乾隆要的正是莎罗奔本人“面缚归降”,这怎么处?棠儿突然一笑,说道:“汉人的话很多,有些对,有些错得一塌糊涂。我想,做君王有君王的道理,做臣子有臣子的本份,金川窝藏那个班滚一直到死,这是先有不是,才招得朝廷征伐。这是起事的源头……”她觉得有一条道理如同轻飘飘的柔丝浮在心里,却只是捉不到实处。旁边的娥儿却被这些话撩得灵机一动,突兀张口问道:“朵妹子,你有没有儿子?”
  “有的。”朵云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娥儿。
  “听话吗?”
  “当然,听他父亲的,也听我的。”
  “有没有淘气、做错事的时候?”
  朵云一下子笑了:“你问的真怪,天下的孩子都一样的吧?”
  “我有一个孩子,”娥儿笑道:“猴天猴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恨起来用竹板子抽他屁股,罚他跪他就得跪,打他,他也叫屈哭闹,但他不能起来,更不能还手——因为我是他妈!”
  “孩子当然不能打妈妈!”
  “这是规矩,”娥儿的话充满母性的骄傲,说得理直气壮,“无论打对打错,冤枉不冤枉,叫他跪他不能站,老天爷就定了这么个制度——这不叫屈辱。也没听说这叫丢人。反而是人们瞧着是孝子,敬他爱他呵护他。当然有时候偶尔也有打错的时候,儿子越是这时候越孝敬礼貌,能忍耐委屈不失尊敬,这才是大丈夫,成器有出息的材料儿——你们族里要有人掴母亲父亲一耳光,该怎么处罚?”她突然问道。
  朵云已经听怔了,她已经捕捉到了丁娥儿这番话的思路和用意,只是苦于一时寻不出道理来杠住这个妇人的悬河之口,冷丁的这一问逼上来,情急之间却憋出了主意,反问道:“父母要杀儿子,难道不能还手?”
  “那也不行。”巧云果决地在旁说道,“我们是佃户人家,祖上也读过几行书:君叫臣死,臣不死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为不孝!”棠儿接口道:“如果要杀尽金川人,叫他们打就是了,皇上何必给你治伤,安妥送到北京?又何必我们三个人来苦口婆心来这里嚼舌?不打不成相识,打一打,两下里和解,各人自存体面,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有甚么不好?”
  朵云被这几个女人如簧巧语说得低下了头,倏的一个电闪雷鸣中她又挺起了胸,说道:“你说‘体面’,我们给朝廷留下了多少体面!可你们要我的丈夫用黄绫捆绑了自己,到你们丈夫那里屈膝下跪叩头请罪,还说这不是耻辱!”
  “好妹子,你想错了。”棠儿叹息一声笑道:“不是向我丈夫下跪,是向博格达汗下跪!礼节过去,我男人和你男人是平辈兄弟交往的……”她的声音象低回的溪水涓涓流动,“我男人,她们男人,就是蒙古王爷西藏达赖,朝里的王爷和硕亲王,谁见乾隆爷不跪呢?”巧云笑道:“你说黄绫捆绑,你问问她——”她指了指娥儿,“她丈夫从德州押到北京,我男人从南京押到北京,一路几千里戴的枷,上头披上黄绫!我说得嘴响,寻常人没这个道理也没这个位份,也没听说这叫‘丢人’!”棠儿至此才明白阿桂选自己三人来说项的深意,竟是要甚么有甚么,周密得天衣无缝!
  朵云默默坐回身去。乾隆几次容让自己,一路调养治伤优礼有加,要劝降金川是明明白白的事,这样善待敌人俘虏,金川也没有这个章法,她不能不心有所感。丈夫两次纵敌,也有与朝廷和好留余地的意思,双方和谈不是件做不到的事。所争执的其实说到底是金川人的尊严和体面。几个妇人都如是说,从成都过武汉到南京扬州,又转徒北京,既见天下之大,目所视耳所闻,三个人说的也都是实情,博格达汗——老天爷就给了他若许大的权柄和威严,天下人也都认可这个“道理”,还有甚么说的呢?她心里委屈,苦,不甘于这样,又疑心自己是有负于丈夫的托付,又怕在族内遭到部落下人们的非议,思量着,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里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她深深叹息了一声,正没做奈何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淌水的声音,抬眼看时,乾隆已经出现在门口。
  “唔,看来谈得投机,亲如家人——好嘛,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乾隆是骑在王八耻背上进来的,在门口一把丢了油衣,回头对纪昀笑道:“晓岚,‘一口鲜,赛神仙’——这么多的鲜物,你也没吃饭,就搭帮她们的便宜沾个光儿!”
  棠儿三人早已伏地叩头,朵云原有点无所措手脚,见众人大大方方行礼毫无滞碍,也就长跪在地。棠儿见她肯折腰行礼,一多半心放下来,待乾隆居中坐了,陪笑道:“天儿热,白天也长,在府里闲得发慌,就约了巧云和娥儿来和朵妹子说话,不防主子就来了……”指着说道:“这是兆惠家的,这是海兰察家的。主子怕还未必见过呢!”
  “好,好!”乾隆笑着拈起一枚荔枝,却不剥壳儿,放在手心里观赏着深紫色挂着果霜的壳面,看着二人说道:“都是好的!一个陪丈夫几百里奔波,披枷戴锁来京赴难;一个在狱中孝父相夫同渡患难,是——”他想说“节烈”二字,但朵云是助弟杀兄的嫂子,丁娥儿是再嫁之身,都用不得“节”字,便咽了,改称“是烈孝之妇。奏折里朕都看过了,比得一出传奇小说呢!都起来吧。今儿这场合不必拘礼,这么狭小的房子闹起规矩来,麻烦!”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谢恩。屋里头太狭窄,还摆着张小桌子,卜礼和王八耻、卜信、卜智挤在四角隅站着,乾隆居中,纪昀侧身斜坐相陪,门口凉,飘雨,是娥儿和巧云坐了,里边东侧是朵云和棠儿和乾隆斜对面,已是满屋都是人,却都拘谨不敢放肆吃东西。乾隆朝棠儿望了一眼,说道:“棠儿也有许多日子没见了。难为你,丈夫在外头出兵放马,儿子也在外地给朝廷出力,你还代朕来劝朵云,里里外外的不容易。”
  “承皇上夸奖,奴婢不敢当……”棠儿见乾隆盯视自己,眼神里充满温存柔和,还略带着昔时的爱抚,心里一阵发热,小声儿道:“傅恒来信,说福康安已经晋了子爵,帝德天恩高厚,我就粉身碎骨也是报不了的。朵云我们很投缘,方才谈得大家投机……”因将方才唇枪舌剑那些话语用家常话絮絮道说了,“我们女人办不了大事,比不得朵云妹子那是巾帼气派。皇上这一来,我心里更松泛安帖了,朵云还有甚么话,奏明皇上,听圣裁就好。”
  “我仔细想了想三位夫人的话,”朵云抬头从容说道:“金川人既在博格达汗的法统之下,应该成全大皇帝的礼教尊严,我可以劝说莎罗奔到傅恒大营投诚输忠……”她见乾隆含笑点头,又道:“这样,不但金川全族可得性命安全,大皇帝向上下瞻对、打箭炉入西藏的道路也可由我们族保护安全。唉……就算是自己受点委屈,为了长远大局,还是应该这样作。但是我还有一些条件,是和莎罗奔临别时再三说起的,要请大皇帝施格外之恩……
  乾隆看着她一声不言语。
  “官兵两次进剿,双方互有伤亡,战俘。”朵云说道:“这是战争,必有的不得已事情,输诚之后,请皇上下旨释放金川战俘,开放各路交通,供应粮食、酥油、盐巴、药品。这样金川的生业才能恢复。”
  “嗯。”
  “金川两次抗拒天兵,都有情不得已,事出无奈的情由。输诚是为了和好,因此朝廷不应再追究以前的事。”
  “唔……那当然,朕岂有反悔之理?”
  “我相信,博格达汗这样统驭万方至高无上的尊主,不至于说谎话,诱骗我的丈夫到大营,然后伤害他的性命和体面。”
  乾隆愣了一下,旋即仰天大笑:“哦!还有这个顾虑?”纪昀也笑,说道,“皇上乃不世出圣君令主,天下人民山川草木皆是仰赖皇恩雨露生息化育,威权行于四海,泽波及于化外,风标贯于古今,仁德遍于六合,岂有失信于莎罗奔一介偏隅草莽首领之理?”不料他话刚出口,朵云已冷冷顶了回来:“那也不尽然都能说了算数。我来中原,常听人说皇上整顿吏治,可我用黄金疏通衙门买官买引凭证件,没有人不接钱的,没有办不到的事,可见下头就是你们这些人,嘴里说是忠诚于皇上,心里或者就另是一种‘道理’——傅恒要不肯听皇上的,杀我的丈夫来向您邀功呢?”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2

三十三 返金川朵云会傅恒 下成都老将言罢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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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话虽说不多,字字有本有据,如刀似剑。纪昀立刻被驳得哑了。娥儿和巧云也听丈夫说过张广泗讷亲和莎罗奔订约毁约、言而无信的,顿时也替他们害臊,无话可说。棠儿却道:“朵妹子,我处处容让你,你该知情的。白牙赤口‘猜’着我老爷使坏!这是甚么意思?”朵云道:“事关多少人的性命,我不多想一点不行,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中原人为了功名,甚么都在所不惜。如果我疑错了你的丈夫,将来给你陪罪!”棠儿也冷冷说道:“你出口伤人!”还要往下说,见乾隆摆手,便咽了回去。
  “朵云说的不无道理。”乾隆想起身踱几步,又坐下了,转过脸恰和朵云渎面相对,沉思有顷说道:“这里边的情由缘故,正是几千年来圣贤哲人千方百计绞干了心血,一直不停地思量考究的。太繁复了,一时说不清白……若真的都听朕的话,实心为朝廷百姓办事,天下哪来的‘事’?朕也不用一夜一夜地熬了……”
  朵云注视着乾隆,从他鬓边微苍的花发和他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倦意。蕴藏在眸子里晶莹的光闪移着,有威严傲岸,也有慈善和温柔……“天!”朵云不禁暗自惊讶,“他竟有这样一双眼睛!”
  乾隆没有留心她眼神的变化,稳沉地说道:“天下胁肩谄笑蝇苟奉迎言而无信行而不义恩将仇报欺上压下落井下石诸辈小人确实不少。但当天子的要是也那样,这天下早就乱得不成体统了。小人们不讲信义,君子不能这样,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绝大政治局面,说了话不算还成?你看过戏,戏里说‘君无戏言’,就是说别人可以说假话,说了不算数,朕不能——盼你能明白这一点,信得及朕。”朵云点头,肯定地说道:“我信大皇帝的话,回去劝说我的故扎。”
  乾隆无声吁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这是朝廷社稷的祥和之气,也是金川人的福,也是你,还有她,她,她——”他——指着说道,“的福,化干戈为玉帛,金川铸剑为犁,是你们子子孙孙的福。”他仰脸看看黑黝黝的屋顶,声音稍带着点嘶哑,缓缓说道:“莎罗奔能想到为朕维护通藏道路,很识大体,本着这个心去作事,不但不会再有征剿的事,朝廷还有照例的恩赏。你们夫妇为朕世守金川,为西南屏藩之臣,这是多好的事呀……至于族里,还有色勒奔一支和你为难,朕也都能为你们作主料理的。这就回去吧……你信不过傅恒不对,傅恒是个好人,和讷亲张广泗庆复不一样的。朕还要派一个你们的老朋友去金川,协助傅恒办好这个差使……”
  “谁?”
  “岳钟麒。”
  朵云低下了头。岳钟麒曾骂过她“一女事二夫”,她对这老头子并无好感。但丈夫和族里人都还是佩服这位老人的,这是私情公义不同道理,另是一番情怀,她也无声透了一口气。
  “晓岚通知兵部,给朵云通行勘合,由礼部派人送朵云回川。”乾隆站起身来,一条一条吩咐道:“拟旨给岳钟麒发往西安,即着岳钟麒火速返京见朕,面授机宜,赴金川办差——着勒敏署理甘陕总督,来京引见后赴任——着李侍尧补授湖广巡抚,毋庸到京,到傅恒军前帮办军务;金镬前议处分着降二级原任使用,仍为四川总督,料理撤军后善后事宜——原湖广将军济度着调西安将军,入京引见后再行赴任。”
  纪昀早已起身恭肃聆命,一一答应称“是”,重复一遍背诵了,又道:“旨意发出去,臣和阿桂联名给傅恒和各大员都写信说明情由。再不得有闪失错误的。”
  “知道了。”乾隆静静说道:“就这样办。”
  第二日朵云便离开了北京,一路由兵部和礼部的几个笔帖式和刑部调来的几个狱婆侍候起居,由石家庄向西过娘子关,入太行山,从凤陵渡过黄河,越洛阳、南阳、老河口,穿湖广回四川。尽管朵云结记战局,思念丈夫儿子一路晓行夜宿归心似箭,也用了一个月的时辰。因傅恒的大军行营不在成都,又辗转送至清水塘,到了金川边界,已是六月下旬。朵云行有轿马,止有驿站,倒也不觉其苦,几个狱婆坐的骡车,也甚安逸。只可怜了这群部院京师小吏,七月流火天气徒步千里迢迢跋涉,侍候一个莫名其妙的“番婆儿”,似要员非要员,似罪人又不是罪人的人,累得臭死,一分外快都没有还得处处小心见面陪笑脸儿,都是苦不堪言。待见了连绵数里压在沼泽水草塘拗边的傅恒中军大寨,就象沙漠瀚海里将走到尽头,看见了绿树河流人烟,高兴得脚步都轻飘了,直想闹一嗓子二黄。
  “前天滚单就到了,大帅已经知道你们要来。”守门的军士看了礼部司官关延宗递上的勘合、引凭,一一验了人员正身,十分认真查对了年貌,确认无误,变得客气了些,说道:“大营里正在会议军事。不能立时接见。大帅有令,叫你们先返回驿站听候传见。”
  关延宗走得一肚皮乌气,只想赶紧交割了差使返成都回北京,看看壁垒森严刀丛枪树的中军行营,无可奈何地从腰中掏出二两银角子,塞给那个小伍长,陪笑道:“好兄弟……我们实在走累了,离着驿站最近的还有二十几里呢!劳乏进去通禀一声儿。嘻嘻……这点小意思,兄弟买茶吃……”那军士轻轻推开他的手,说道:“接一两银子四十军棍,大帅的规矩从来不含糊!我自然要通禀,现在正会议,谁都不能进议事厅。你们回驿站等着最好,傅帅这几日性气不好,这时候不能进去回事儿。”
  “我哪里也不去。”朵云见关延宗一脸干笑尴尬不堪,突然在旁说道,“乾隆万岁老爷子是要我回金川部落,不是送到这里听傅恒发落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开会议总要吃饭,趁空签发命令通行,我就走了。”说着一蹲身坐在营前大纛旗石础上,那伍长忙道:“那里不能坐,营前半里都是戒严之地!起来起来!这么一群人乱哄哄的站在仪门口算怎么回事儿?起来——说你呢!一会巡营的过来,谁也没个好儿!”正说着,里边一个军校一边小跑一边喊着过来,“候富保!你怎么弄的?马老总都惊动了——这群人是干甚么的?赶开!”喊叫着,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
  那个叫候富保的伍长顿时一脸张惶,煞白着脸一摆手,喝道:“人来!把他们赶到那棵老杨树底下听命!”笑看迎上去给那军校禀说原由。门口一列士兵早已忽地围了过来,牵骡子拽马的,拖人的,夹着几个京官申辩声,狱婆哭啼声,士兵叫骂声嚷成一片,大营门口顿时热闹得一锅稀粥也似。正撕拽拉扯间,营中正中帅帐前突然三声沉闷的炮响,几十个亲兵墨线般疾趋而出,接着几十个帅营护卫徐徐列队在帐前等候的模样,顷刻间又有几个将军鱼贯而出,傅恒的亲随王七儿捧剑出帐。帐前已是黑鸦鸦站定一片,候富保脸色雪白,惊慌得腿肚子转筋,颤声道:“坏事了……惊动了傅帅爷!”
  “你们不要怕,我就是要扰他一下。”朵云徐徐说道:“我在这里一天也不能等,要回我的金川去!”一边说,一边打量渐渐走近的傅恒一群人。
  因为是军务会议中途打断,所有的将弁军佐都随傅恒出来了。朵云一个也认不得,只据往日探得军情揣度:左边一个苍白面孔长大汉子必定是兆惠,一脸的庄重严肃;右边那个短胖子,和兆惠一样,穿着锦鸡补服,领口的钮子敞着一个,一双似笑不笑的眼睛极不安份地四下乱转,想来就是海兰察了;再偏右一位是孔雀补服,年纪有五十多岁,身后的人捧着印信,令箭盒子,还有四个军校抬着一座神龛似的木架子,里头供着一面明黄镶边宝蓝旗,满汉合壁写着斗大的一个“令”字,朵云在南京总督衙门见过,知道这叫“王爷旗牌”是皇帝特授专阃方面大员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凭证,这位老者想必就是北路军兼中军总管带马光祖,就是“马老总”的了;那个一脸伤疤的一定是廖化清,现是北路军副总管带兼辎重粮运官……各人身后一群人卫护,正中簇拥的这个中年白净脸汉子,不用问就是傅恒。傅恒没有朵云心目中想象的那样英武,相貌清秀倒是不假,身材并不高大,背也微微有点驼了,仙鹤补服罩着九蟒五爪袍子,前襟稍嫌长点,一头浓发已经发苍,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垂在脑后。大热天儿还束着绛红腰带,翻着袖子露出雪白的里子。尽自极修边幅,看去眼睑松弛,浓眉下一双眼三角眯缝,仍带着掩不住的倦怠。
  傅恒也在凝目注视朵云,这个桀傲不驯的女人闯京师劫人质,南下脱逃邂逅乾隆,押回北京听棠儿解劝……受乾隆接见种种情由,一封封廷寄文书以及家信里早就知之甚详了,但见面还是第一次。此刻见在一群仪仗扈从环视之下,朵云昂然挺立神色泰然,心下不禁惦啜:“晓岚阿桂都说此番婆是女中英豪,果然名下无虚!”他绷紧嘴唇挺挺身子,问道:“你要见我,有甚么事?”
  “博格达汗已经有旨放我回金川。”朵云不紧不慢侃侃而言,“没有你的证件,我不能过前边的哨卡。”说着,仍旧目不转瞬盯着傅恒。傅恒嘴角掠过一丝笑容,说道:“我可以网开一面放你过去。但你自己思量,金川顷刻之间就要化为灰烬,回去何益于事?本部堂体上天好生之德,劝你一句,不必回去殉葬。”朵云听了看看众人忽然格格儿笑起来。
  “这有甚么可笑的?”
  朵云勉强抑住笑,说道:“全是一个模样——我是笑——乾隆老爷子手下人物怎么都象一个老师教出的学生,一个模子打出的坯!张广泗是这样,讷亲是这样——阿桂、范时捷、刘墉又加上这位‘本部堂’,全都摆大架子说大话,把胆小的人先吓死,然后想怎么样就怎样欺侮!前番张广泗的告示就这样说——‘天兵一到丑虏就擒,金川弹丸之地顷刻化为灰烬’——和你的话简直一样!金川那么容易打,真不知道为甚么要劳动你这位宰相大人来这里,你又何必摆这么大阵势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唠叨——”她话没说完,廖化清在队中戟手指着喝道:“你他妈好大架子!见我们傅帅就这么挺着腰子说风话?还不跪下,小心老子剁了你!”朵云立刻反唇相讥,笑着揶揄道:“除了我的父亲和乾隆皇帝,我谁也没有跪过——你是廖将军吧?攻打我们下寨时被一炮打翻在地——还是被火枪打中了的?那枪那炮都是我丈夫从庆复手里缴获的!我一个人在你们大营里,你逞甚么英雄呐?”
  廖化清被她当众揭了短,脸腾地涨得血红,斑斑伤疤油亮闪光,跨出一步抽刀,又送回刀鞘,恶狠狠说道:“你这女人,姓廖的不难为你。莎罗奔有种,出来和廖爷做一场。真打翻了我才服气!”“你早就是我丈夫的手下败将,败得一塌糊涂而且不止一次。”朵云毫不容让,指着队里说道:“你——马光祖,还有你,兆惠,你,海兰察——哪个不是从松岗逃出去的?”马光祖被她数落得一脸愠色,兆惠似乎充耳不闻,只有海兰察皮笑可掬,舌头鼓着腮帮子一挤眼儿:“我还得谢谢吃败仗,要不至今还打光棍儿呢!”
  “海兰察不要取笑。”傅恒一摆手制止了海兰察,近前一步说道:“我傅恒是不是张广泗,要不了多久就见分晓了,不和你口舌分辨。你肯向父亲和皇上下跪,心中有父有君,我敬你是守礼之人。但你丈夫两次抗拒天兵,杀戮军干顽据一隅,实是罪无可赦之理!现今云贵川陕青五省之内兵山将海团团围困,北路东路南路三支大军压境,兵力超过你举族人口一倍,连金川西逃青海的道路也都锁得严严实实,你还敢说我傅恒说大话吓你?你孟浪了!”
  朵云的脸色有点发白,一路过来都是兵山将海刀丛剑树,傅恒没有说假话。他要立功,能不能听乾隆的真是难以预料——想着,冷笑一声道:“你这是以众欺寡!你想杀尽我们,好向皇上邀功,你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我们可以死,死就是了,没有甚么怕你的。”
  “不错,以众凌寡。”傅恒冷冷说道,“但你只说对了一半,众寡之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初若不藏匿班滚,输诚缴俘,后来若不抗拒天兵征讨,屈膝投降,哪来今日覆灭之祸?”想到朵云一矢中的“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的话,他的心乍然一缩,脸色也泛起苍白,定了一下又道:“我和皇上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是皇上的股肱心臂——你在北京、南京、扬州所作所为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回去传语莎罗奔,黄绫锁项投大营向朝廷输诚投降,请罪待命,不但举族可免灭顶之灾,皇恩浩荡,连你夫妇也可矜全性命。以半月为期,届时不至,休怪我傅恒辣手无情!”
  “皇上也没有象你这样逼迫人。你算个什么英雄!”
  “那是两回事。我本人也敬莎罗奔是个豪杰。”傅恒脸上毫无表情,“十几万大军,五省军民合围之势,每日要用多少粮饷,役劳多少民夫,牵扯朝廷各部多少人力精力?多延一日,朝廷百姓多劳糜一日,我为国家首辅,不能不想这件事。下寨、松岗到刷经夺已经在我手中,莎罗奔现在小金川到刮耳崖一带,你回去和他商计,十五日期到,不管投诚与否,我都要下令进军了!”
  朵云植立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马光祖,派中军亲兵送她过卡。”傅恒哼了一声转身回大帐,口中吩咐,“带上牛肉干粮,蒙上眼睛过卡子!”
  ……军务会议开到天色断黑便结束了,照常例各位参将游击管带都要连夜赶回营盘,但这次傅恒却留下了海兰察兆惠和廖化清,吩咐:“其余军官回营按布署调整待命——李侍尧来了,已经到驿站去请,三位主官都要见见——叫伙房多弄几样青菜,我们吃过饭接着办事。”说话间仪门外一乘大轿落下,候富保前引带着两位官员大步向中帐趋来。王七子用手一指,说道:“主子大帅,前头是李侍尧,后头是岳东美老侯爷也来了!嘿,这老爷子真精神,腿脚比李侍尧还瞧着灵便呢!”
  “真的!”傅恒目中精光闪了一下,无可奈何一笑,“莎罗奔是有福之人呐……”说着,和三人一同迎了出去,一头走一头笑道:“东美公,滚单说你三天后才到,这热的天儿赶道儿也忒急的了。”一边执手寒喧,见李侍尧要行庭参礼,手抬了一下又道:“侍尧罢了吧!都请进来,军中无酒,只能以茶为代,我们边吃边谈……”李侍尧便忙着和兆惠等人揖让作礼。岳钟麒却是精神矍铄,晃着满头如银须发,步子跨得比傅恒还有力,洪钟般笑声爽亮,说道:“成都热,我一天也不想住。倒是金川这边我晓得凉爽——六月天还有下雪时候呢!”李侍尧是傅恒一手提携全力栽培的人,和傅恒军中极熟,和众人说笑落座,招手叫过小七子笑道:“岳老爷子爱吃红焖肉,叫人到外头店里买两个肘子来。我在驿站里一路吃青菜,嘴里也淡出鸟来了!”小七子笑道:“有,有!都预备着呢!”
  说话间四个军士抬着一个大方桌进来,桌上摆着四个二号盆子,都盛的菜。李侍尧张着眼看,果然有一盆红烧肘子,还有一盆豆腐粉条,一盆烧茄子,一盆凉拌青芹芥未粉皮,都堆得岗尖满溢。因没有酒,桌子安好,军士们便给他们盛米饭摆馒头。岳钟麒道:“出了成都就吃不上豆腐,我倒馋这豆腐菜呢!一路走,心里奇怪,兵部难道不供应大豆?”傅恒笑道:“豆子我拿来换鸡给兆惠他们吃了。前线一日三肉,后方三日一肉,连我不能例外——今儿是将领军务会议,还是要用青菜豆腐打开牙祭。”岳钟麒道:“我带兵,上头给甚么吃甚么。六爷爱兵爱得精心体贴!”说着同李侍尧一左一右陪傅恒入座,兆海廖在下叨陪,也是略无客气,一顿风卷残云,不到小半个时辰,各人已是“酒足”饭饱。
  “这次奉差,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饭毕奉茶,岳钟麒便说差使,“从西安到北京只用了八天,在北京三天,皇上叫我递三次牌子,还赐了两次筵,接着到你这里,也是急如星火,只用了半个月。方才饭间六爷说朵云已经过金川去了。这样也好,先容她给莎罗奔作个地步儿,若肯就范,这个差使就好办了。”大约菜略咸了点,老将军说着话,几口就喝干了杯子。傅恒亲自起身给岳钟麒续茶,笑道:“公事不急,我留下他们三位,你们来了,正好从容商议。我倒关心高恒王禀望的案子,你见刘统勋,他怎么说?”岳钟麒道:“要等刘墉回京,刑部才能拟票,王禀望是不必说了,高恒是一堆烂账没法查,户部把崇文门宣武门关税差使交割了和砷,里里外外赈灾的,修园子的忙成一团,延清身子又弱,就忙阿桂和纪昀两个人,也顾不上说闲话,就到和亲王府看了看,我就赶路来了。”
  他毕竟人老嘴碎,说话不能照前顾后,但也算明白,傅恒偏着头想了想;说道:“和砷?——哦,是阿桂那个小跟班儿吧?崇文门关税上是个肥缺,怎么补了他?是阿桂荐出去的吧?”
  “不——是!”岳钟麒摇头笑道,“是五爷的门路,也是和砷自己的福。荆门监狱里逃了两个犯人,刑部申奏上来,皇上正启驾去圆明园,在轿子旁看的奏折,说‘虎柪出于押!’在场的太监侍卫没一个听懂的,和砷就接了一句‘典守者不得辞其咎!’——这就投了皇上的缘。又要整顿关税,和亲王就荐了他去。——我急着赶来,一半儿是想看看你治军风范,一半是皇上也急,又怕我累坏了,又想早些叫我们谈谈。皇上越是体念,我越是休息不安,恨不得插翅儿就下来才好……”
  傅恒两手展舒了一下袍子直了直身子,说道:“皇上已经三次密谕,叫我从速了结莎罗奔这边,撤军回京。老将军是奉差特使,我实不相瞒——连这三位将军也不知道——我还是要进兵金川!不管莎罗奔面缚不面缚,要踏平这个地方。”兆惠三人一下子都坐端了身于,金川这地方崇山峻岭沼泽泥塘地形繁复,夏日且有蚊虫蚂蝗种种瘴疫,最不宜进军的。接二连三军务会议备细研究,都只说四个字“火速备战”,原来背后有这么一篇文章!但想到这是抗旨,三个人心里都是一沉,连李侍尧也不安地动了一下。傅恒不胜憔悴地一笑,把玩着一柄素纸扇子,喟然说道:“毕竟没有明发诏退兵,我只能按原来布署提前进军!气候不好是敌我两不利,大小金川到刮耳崖三角地带,中间只有几十里就能会师到刮耳崖下……莎罗奔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一多半老弱病残……是个一击即灭的局面,绝没有力量再打松岗那样的大战了……”一边说,一边就咳嗽,小七子便忙过来给他捶背。傅恒轻轻推开他,胀红着脸喘着道:“我已经给皇上再陈密奏。半个月后大军一定要合围……”
  “西部和卓乱了之后,皇上已经无心在金川用兵。”岳钟麒沉吟着说道:“不用权衡就知道孰轻孰重。准部和卓现时局面千载难逢——皇上说,以傅恒识见,断不会不明白这一层。所以叫我急速赶来,还是劝你放莎罗奔一马,从速撤兵。”傅恒笑道:“岳公,你平心想一想。这会子朵云带着丈夫进来给我们磕个头,我再请他们吃顿饭,然后明天海兰察从刮耳崖,兆惠从东路,廖化清从北路带兵撤回成都,是不是有点儿戏呢?别说皇上没有明发旨意,就是真正明发了,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还是要打一打的!主上圣明,我们作臣子的要真正领会,全局全盘着眼着手,才能跟上主子的庙貌筹运!”
  海兰察认真听着,已是明白傅恒不旨奉诏的深意,清清嗓子正要说话,兆惠已经开口:“十几万大军围困一个小小金川,耗了多少钱粮精神?枪不冒烟刀不染血,就这么退了!天下人怎么看我们?莎罗奔怎么看我们?皇上回头思量,又怎么看我们这起子奴才?”廖化清道:“我们吃了两次败仗了,鼓着气要报仇,尿泡上扎个眼儿,就这么瘪了?这么着退兵,弟兄们要气炸了肺!”海兰察笑道:“吃屎没关系,不是那个味道!说是练兵,就算演习,也得见个阵仗儿嘛!我只有一个字:‘打’!”
  “如果没有前面庆复讷亲张广泗之败,大军压境,莎罗奔来降,撤兵是顺理成章的事。”傅恒吁了一口气徐徐说道,“现在言和不打,偃旗息鼓退兵。无论如何心里已经败了,而且败得一点也不堂皇正大。慢道莎罗奔,就连天下人也要小看我们这支‘天兵’。这事事关主子声名,岂可掉以轻心?”
  岳钟麒叹手支着膝,凝神听众人议论。“傅恒或许不肯奉诏,要打一打,也是维护朕的脸面。”是乾隆在临别时说的话。平心而论,如果莎罗奔一劝就降,傅恒一见投降就撤兵。别说前番两役屈死在沼泽里的阵亡将士家眷,就是平常路人也要笑朝廷懦弱无能,“见好就收”“脸面情儿一床锦被遮着”是现成的风凉话。不但傅恒难作人,乾隆也脱不了“窝囊”二字。但岳钟麒的差使是体面罢战言和撤兵。和这里的人心满拧。万一开打,分寸地步儿极难把握,对金川“怀柔”方略就要泡汤,苦打成胶着相持,妨害西北大局,傅恒更是祸不可测……思量着,岳钟麒道:“我自己就是老行伍,有甚么个明白诸位的心的?刮耳崖一线之天一线之路,炮轰枪打进攻艰难的。西北用兵,西南有变,坏了大局,六爷,你担戴不起!”
  “我已经四夜无眠了。”傅恒皱眉说道:“想的就是‘分寸’二字。不打,莎罗奔根本不会服我天朝要留下祸胎。扫平金川,拖的时辰太长,朝廷拖不起,我傅恒罪可通天。必须大败莎罗奔,再用怀柔招抚,他才会畏威服德,西南才能一劳永逸。要明白,金川不单是金川,还连着苗瑶僮傣云贵许多族部寨子。我为宰相,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不能从小局面去计较,不能只想眼前利弊。我知道一开火,岳老军门的差使更难办。本来这就是个难办的事,难办的人,难办的地方啊……我们集思广益不要畏难,想个万全之策……来,请看木图。侍尧从南边过来,可以将川南、贵州的情势就地图解说我们听听。”
  李侍尧新升封疆大吏,正在立功建树兴头上,一门心思是听博恒调度打个大胜仗。听傅恒这席话,不但虑及西北,也想到西南长治久安,既要“不奉诏”打一仗,又要打得恰到好处,既想到目前,又顾虑到长远,个人声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计。无论哪一层想,自己万万没有这份心胸谋略,也没有这份德行,看着傅恒灰苍苍的头发和倦极强自振作的眼神,心里一酸一热,走到木图前取过竹鞭,指着说道:“请看,这里是刮耳崖……”
  傅恒大营日夜密议进击金川。金川的莎罗奔也在召集部属商计拒敌之策。他们聚在那座破败了的喇嘛庙里,因为金川的六月蚊虫太多,没有燃点篝火,只在地下阴燃几把艾蒿,就黑地里听朵云述说了谒见乾隆和返回金川的经过情形。几个人都在沉思默想。艾绳殷红的焦首时明时灭,映着他们石头一样的身影和冷峻的面孔。大家都在等莎罗奔拿出决策。
  “为了金川全族人的存亡,我可以到傅恒大营去接受屈辱。”暗地里看不清莎罗奔甚么神情,他的声音显得沉重浑苍,“前前后后打了七年了,总得有个结果。我要尊严,乾隆是大汗,他更要脸面。一味僵持下去,所有的金川人都要因为我的尊严而流血。埋骨……我在想,我原来就是博格达汗法统下的一个部落首领,并没有反叛朝廷的心。两次大战也为保卫我的家乡和父老,和乾隆是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的。西北出现乱局,乾隆不能两顾,这是我们能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利益的不再良机……”
  “故扎说的对……”朵云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柱子旁边,她的声音柔细清越,“我们的人都在挨饿。即使不打,这样封锁下去,我们也不能整年累月支撑下去。我不认为我的故扎到傅恒大营投诚是卑鄙的,反而我为有这样的丈夫自豪!”她自己觉得两行清泪已经淌在脸颊上,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傅恒的夫人告诉我,成全乾隆的意志和体面,就是成全遍天下的人,她还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和皇帝相处最要紧的是礼,而不是‘理’……”仿佛在抑制自己极为复杂的感情,她又停住了,调匀了呼吸又道:“但是我耽心傅恒没有这个诚意。他想激怒我们和他作战,然后象战俘一样押解我们到北京听受处分。他给我们半个月的期限,半个月我们甚至不能说服我们的部下!”
  叶丹卡一直阴沉着脸坐在石墩上听。他是莎罗奔哥哥色勒奔指定驻守大金川的大头人,和川南苗瑶头人交往过从最多,莎罗奔兄弟在青海其豆相煎弟夺兄嫂归来,费了老大的事才宠住他这头野马,一半是因为莎罗奔孔武有力人多势众,一半因为他一直暗恋朵云,加上大军压境强敌在外,才勉强协力作战。现在金川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一万二千,他的军士就占了七千,言和的事成,他永远只能是莎岁奔的一个部将;若是打起来,许多事情就说不定,即使败了,他还可以带人由川南逃往贵州,在苗区再扎营盘。听着朵云的“耽心”,他粗重地哼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说道:“投降就是投降,投降还不是耻辱?我门金川藏人妈妈生下孩子,从来不教这两个字!我不相信傅恒,更不相信乾隆——打!打出一条血路,我们到贵州暂时安居休整,然后到西藏去!”
  仁错活佛和老桑措并肩坐在叶丹卡身边,听他说得杀气腾腾,不安地动了一下。仁错低声说道:“我曾派人到川南查看过,博恒已经有准备了,这比西边突围去青海更困难凶险。”老桑措道:“我们还是听故扎安排。”
  “你们见过狗没有?”莎罗奔突然一笑,“守门的狗对着人张才舞爪,主人即使呵止它,它还是要吠叫撕咬一下的,因为它要对主人表示它对门户的责任心比主人要求的还要忠诚!皇帝说不打了,元帅将军立即照办,他们就要耽心皇帝怀疑他们的勇气。傅恒是一定要打一打的,他要向天下臣民和皇上有所交待。打赢了,他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也要打一打,因为我们也要向金川人民有个交待。只有打赢了这一仗我们才有真正的讲和的条件。”他站起身来踱步,湿重的牛皮靴在石板地上被踩得吱吱作响,悠然的话语中带着感慨:“所以,叶丹卡,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一定是要打一打的。不过我们不能向南突围。我们和苗家瑶家过去有来往有情义,但这次是逃离本土,不是去作客。是要在人家的寨子边抢占一块地盘!想想看吧,突围要死多少人,途中要死多少人?我们打败张广泗庆复,从西路逃青海入西藏是很容易的,我们没有那样做,就是为了金川是我们世代生息的热土!和傅恒作战,只是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然后设法言和,只要做到适可而止,我们抓住这千载良机,可以为金川争取永久的和平和安宁……叶丹卡,我想定了,我不能计较自己的声名和安全了。到时候我去傅恒大营,一旦他不守信义加害于我,金川的数万百姓就交给你,打也好走也好投降也好,由你言张……”
  叶丹卡嗓子里咕哝了句甚么,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愤怒,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故扎,傅恒和汉人一样凶狠狡诈……我也是为你耽心——我听从你的号令!”
  “三支大军,对我们威协最大的是海兰察。”莎罗奔咬着牙说道:“他占据了刮耳崖南麓,既能防止我们翻越夹金山抄近路入西藏,又能策应东路兆惠,防止我们向南突围,这是颗钉子,又是只恶狗。我们在东线作战,最要紧的是要防他掐断退到刮耳崖的道路,断了我们的补给。”他目光在暗中搜寻着甚么,说道:“精中选精,正面由我带须一千五百人,迎头打一仗,狙击傅恒的东路军两天一夜——这当中叶丹卡率领两千兄弟,多带旗帜号角爆竹,扰乱海兰察。我估计海兰察不会去增援,打一下我们就撤回来,再佯攻海兰察营。如果海兰察派兵增援,用起火号角报信,我东路全军撤回,吃掉他的增援部队,卡断横水桥,把刮耳崖的兵士全部调出来围困海兰察,就成了僵持胶着局面。以后的局势不可预料,我们相机行事……”
  暗中有人问道:“海兰察不去增援,东路在哪里打?打到甚么时候撤回刮耳崖?”
  “是嘎巴吗?问得好!”莎罗奔笑了一声,“达维是傅恒存粮食的地方。我们要装作饿疯了的样子,不顾一切去抢粮食烧仓库。傅恒的粮食我们当然抢不到,但他在清水塘一定会看到,这是截断我们退往刮耳崖的好机会。他会一面命令粮库死守,一面命令兆惠冲击我们左侧,一面从清水塘急行军占领喇嘛庙,把我们变成东西分割局面——但是,我们攻粮库是佯攻,开头要打得猛打得狠打得猝不及防,他把消息报出去,我们就撤往小金川,傅恒也就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这座喇嘛庙,才是我真正的战场。傅恒有鸟枪,但没有炮。我这里埋伏了四门大炮,几千斤火药,人也在小金川也休息吃饱了,在这里打他个心惊胆颤人仰马翻,然后撤回刮耳崖固守。”
  嘎巴想了想,又问:“是等傅恒动手,还是我们先动手?”
  “敌强我弱。”莎罗奔狞笑着,声音又冷又狠,“先下手为强!”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3

三十四 欲和不和争端乍起 辗转周旋冷湖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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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之后,三枝起火羽箭带着哨子,尖锐地呼啸着从芦丛中疾射出来,一枝中途坠落在沼塘里,两枝射到了傅恒中军行辕仪门口飘然落下。守门的侯富保端着个大碗吃午饭,红米萝卜肉丝辣椒拌起,往嘴里拨拉得正起劲,见箭在眼前落下,骂了一句:“奶奶个熊!莎罗奔吃饱了撑的,不逢年不过节放哪门子起火?”捡起来看,上头缚得有信,箭杆上写:
  抚远招讨大将军傅收再看另一枝,一般结束模样毫无二致。伸脖子瞪眼咽了口中的饭,顾不得揩掉唇上沾的米粒,高喊:“快报王总爷(小七子)有莎罗奔的要紧文书,立马得传给大帅!”两个兵一路小跑进去禀说。
  “嗯?拆开!”傅恒也正吃饭。和侯富保是一样的饭菜。他胃弱饭量不大,乾隆旨意里几次都抄有荣心养胃的药膳,他只选了胡萝卜青芹,比兵士们多出这么一味菜。当下见说来信,傅恒用开水冲兑到菜碗里,当菜汤喝了,凑过来看时,是两封一模一样的信,牛皮纸写了又用蜡浸,显见是防着落进水中。小七子双手拉展了看,上面写着:

  傅大将军中堂勋鉴:我皇上深仁厚泽体天悯人,已屡有旨意息兵罢战,俾益天下而置金川于荏席之上。将军乃欲欺君耶?我使节在京,深蒙皇上优渥礼遇,而将军以倨傲相待,金川地阔八百里,人民散处,而期期于半月至军输诚。非大将军昏愦,是居心不诚,欲以金川人之血染大将军之簪缨也!将军携此不忠之志,欲为不仁不智之举,莎罗奔窃为将军不直也。用是布达聊告微忱,以三日为期专候佳音。莎罗奔朵云共具敬书无任激切!

  傅恒看完,仰脸略一沉思,格格笑起来:“这个莎罗奔!我给他半个月他限我三天!”
  王七子在旁发呆,说道,“我的爷!他可真敢玩命!我瞧这小子是少调教,欠揍!”傅恒将书信揉成一团纂在手心里,悠然踱着步子,许久才说道:“莎罗奔不可小觑,我到金川实地踏看了,才知道张广泗讷亲败得不偶然。”小七子沏茶送到他手上,说道:“那是!他那套儿在我们爷跟前玩不转,他败到爷手里肯定‘偶然’!”
  “是么?”傅恒一怔,旋即大笑,杯中的茶水都洒落出来,笑得小七子直愣神儿,恰李侍尧进来,见这主仆二人形容儿,问道:“六爷这是闹甚么,笑得这样开怀?”“来,你来得正好看看莎罗奔的信。”傅恒说道,又将小七子混用“偶然”的话学说了。李侍尧卟哧也笑,一头看信,口中道:“上回世兄来信,小吉保也出息了,读完千家诗了呢!你跟六爷,眼下也是不小的官了,出去也是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一肚子青菜屎怎么成?好歹也用心学习,得空读点子书是正理。”小七子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地道,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我没有小兔崽子脑瓜子灵,真得读几本子书装幌子的!就是马革里尸,神主牌儿上的字儿总得认的是吧?”
  “甚么马革里尸?”李侍尧故意问道:“这话甚么意思?”
  小七子道:“马革就是马皮,打仗死了,尸首卷在马皮里头,所以就叫马革里尸——您别笑,那是体面!”
  二人又复大笑。李侍尧看完了信,手指点按在桌上,说道:“这是下战书啊!三天之后他要动手!”“其实他拖不起时间,这都是借口。”傅恒笑道:“信里‘我皇上’说得亲切,也是拉大架子嘛!投降,说到底是件难受事,不打一打,连投降也没有本钱。也没法向部族交待。也是向主子表明,他没有反叛的心,只是我们和他过不去——若论起心,莎罗奔真不是易与之辈。”李侍尧笑着点头:“是这个话,这信要给岳老爷子也看一看。”
  “这仗要打出‘分寸’二字,比全胜还要难。”傅恒敛去笑容说道:“哼!莎罗奔心里有如意算盘,他断然不会打持久僵持仗,他已经没了那个本钱!一定是突袭,强打一阵占点便宜就走!但无论东南北,他都冲不出去,只能打一下,抄刮耳崖北路山道向老巢龟缩。别以为只有‘面缚投诚’才是结局,生擒了他献俘阙下,由皇上处置,也是‘分寸’!你们看——”他走向屋角一个硕大无朋的沙盘木图前,用竹鞭指点,“严令海兰察据守,不得妄自出击增援,我就立于不败之地。莎罗奔回逃的路在这里,这个地方向东北有一座破喇嘛庙。打起来,我带中军占领了它,命令兆惠出一支敢死队从南边抄他的后路,廖化清带人去截断刮耳崖北路,这样,就把莎罗奔和他的大本营给隔断了。真正在我手中收放攻退自如,那才叫打赢了,才能计较下一步的事。”他放下竹棒,说道:“小七子,去请岳老军门过来。”
  第四天拂晓,仗打响了。先是旺堆飞鸽传书,十万火急羽信:莎罗奔率两千人马急攻粮库,备有火箭火枪,攻势激烈。接着海兰察也有急报:刮耳崖两千藏兵向营盘包抄,要截断与兆惠军来往通道,山上丛林里有旗帜鼓角呼应小部队侦察没有发见大股藏兵。已严命部署就地防御。没一袋烟功夫兆惠的飞鸽也到,说用千里眼了望,旺堆粮库西库已经失火,拟派一棚人马前往增援,自请率军进击金川。
  “传令兆惠,东路军全军开拔进击金川。宁可粮库失陷,全然不予理会。命令廖化清北路军南压,遇有小股敌人滋扰不可滞碍,收拢逃散藏兵押解下寨看管,东北两路军傍晚酉时在金川城外会合!”傅恒口中下令,已是行色匆匆,“各军如遭到意外强势攻击,用搅缠术,不必硬打,拖住莎罗奔就是功劳——我的中军大营立即开拔,申未酉初时牌驻扎金川城北喇嘛庙。中途有变立刻通知各军。此令!”说罢,大步出外,见岳钟麒李侍尧都已在大帐前守候也不及理会,大声命道:“贺老六,贺老六呢?”
  话声刚落,贺老六已从帐后大步跨出,跟着十几个大汉,和贺老六一样只穿一条黑裤子,上身打着赤缚,大片子刀提在手里寒芒四射,杀气腾腾答应一声,说道:“贺老六听大帅指令!”王小七在旁看得兴热,“哧”地也撕脱了袍子,刹紧裤带,大声道:“爷,您下令!”
  “很好!”傅恒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跟我的亲兵戈什哈,都打起赤膊来!大丈夫立功厮杀为朝廷卖命,正是时候!——照原来布署,我们三千中军坐竹排,从清水塘直袭金川后路!”
  “扎!”众人雷轰般答应道。
  须臾之间三千军士已经全部登上竹排——傅恒精心枢划,不知演练过多少次的:扎好的竹排齐整摞在大帐西侧,临水压在石阶场子上,东侧全用花篱编起密密遮掩了,一声令下踩平花篱,一只只竹排顺势下水,序列驶入清好的航道里。不知情的谁也看不出,这座中军营盘竟是个暗藏的水旱码头——三十个人一扎竹排,一百多扎竹排浩浩荡荡蜿蜿蜒蜒,象一条水蛇,悄没声息向金川北侧游去。
  整个上午都平安无事,各军士在竹排上吃牛肉干当午餐,怕水中不洁有毒,傅恒尽自干渴得嗓子冒烟儿,只传令军需处不管青菜瓜果开水,能解渴的只管火速运来供应,严命上下军士“忍着,渴极了可以嚼嫩芦箭吃野荷,不许喝水!”全力向西挺进。过了两个时辰,后边运上来许多生芹菜、黄瓜、西葫芦甚至生葱,才算救了急。此时已入金川腹地,傅恒的大竹排在中腹靠前位置,搭眼前望,夹河航道支离横流,密密匝匝都是芦荻青纱帐,一汪青碧幽深不到头,向前延伸,白日中天毫不留情地酷晒下来,人人热得汗流浃背,各营报来,已有二十几个人中暑。傅恒不由骂出一句粗话:“妈的昏蛋!心绷得紧了不会想事儿了么?谁热得受不了,用水冲洗!没有打仗,已经有二十三个减员!”军营中立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欢呼,大家都太紧张,又怕弄出声音来傅恒怪罪,木排上撩水冲凉解暑都想不起来了。又过半个时辰,前面遥遥已见竹遮树掩一带高埠,北面漫荡荡一片碧水荡漾,眼前霍地开朗,漫水过来一阵风,吹得人身上一爽。傅恒掏出怀表看看,脸上绽出些微笑容,说道:“好!照这个走法,申未不到我们就在喇嘛庙了!”接着又一阵风,竟是微微带着寒意,傅恒不禁抚了一下肩胛。
  “这地方真日怪!”王小七笑道:“东西南北风乱吹一气,河里的水也是乱流,没个定性。方才那水撩起来和身子一样热,这里的水浸骨凉!”傅恒笑道:“金川气候天下一绝,六月雪也是常有的。这水是雪山上刚流下的化雪水,风过雪山当然也就凉了,还有从青海昆仑过来的冰水冷风,南边过来的暖流,在山拗沼泽里乱碰乱撞,自然叫人难以捉摸。”王小七道:“堪堪的明白了,主子不说,奴才一辈子也揣不透这学问。”
  话音刚落,前面木排上一阵呼喝鼓噪,夹着乱嘈嘈的叫骂声传过来。傅恒擎起望远镜看,却是南边一带茂密的芦丛中有人向贺老六一干前锋射箭,一簇一簇的从青纱帐深处激射出来,象带尾巴的黄蜂掠天而过。傅恒看了一会,说道:“这是小股藏民遭遇袭扰,各木排可以还箭,不许追捕,全力前进!”旗手听了便摆令旗传示前后,那木排行得越发快了……待到傅恒大木排驶到,芦丛中不但箭射得疾了些,还有似锣非锣似鼓非鼓的敲击声锃锃锃锃响个不停,像是敌人逼近了的样子愈敲愈急,王小七道:“别是大队人马杀过来了吧?敲得这么蝎虎!”
  “这是铜鼓。他们这是给莎罗奔报信!”傅恒冷笑道,“支起十柄火枪,冲着射箭的地方齐开一枪!”
  “——一二!”
  随着王小七挥手,十支火枪“砰訇”一声巨响,霰弹打得芦叶水草唰唰作响,便听芦丛中叽哩咕噜一阵嚷声,似乎有人受了伤在叫骂,箭却也不再射了,但远近水塘土岸草丛茂林之中,这里响一串爆竹,那里吹几声牛角,此起彼伏彼呼此应,竟没有一刻安宁。
  “莎罗奔真乃人杰!”傅恒叹道:“我若不是十倍兵力,百倍军需,也不是他的对手!”说着,竹筏已经停下,此刻傅恒才留心,四周不知甚么时候漫起了大雾,凉凉的带着湿气的霾烟像柔软的棉絮袅袅四散弥漫,随着微风卷荡摇拽,连日色都昏暗起来。兵士们谁也没有见过下午还会起雾,顿时议论纷纷:
  “呀——起雾了!”
  “叫我嗅嗅有毒没有?”
  “不是毒雾,只怕是莎罗奔会妖法,放出的妖雾吧?”
  “他娘的!我们那里用马桶、月经片子布破妖法,这会子怎么弄?”
  “这会子冷上来了!这还算六月天吗?再冷,打哆嗦呢!”
  “兄弟们不要慌!”傅恒高声喊道:“这不是妖法,这是金川有名的寒湖,雪山上的水就是在这儿聚起来又淌到下头的!南边来的热气被凉水凉风一激就成了雾——好比滚茶壶冒出的热气,到了壶口就变成了白烟,是一个道理……这是寒湖水面最浅的地方,竹筏已经过不去了,所有的军士都到泥堤上,把竹筏子垫在湖面上,跑步过去,前面二里地就是喇嘛庙!刚才兆惠来报,莎罗奔袭击粮库的已经被打垮,活捉了二百多,莎罗奔已经退到金川。占了喇嘛庙,金川就在我们手里了,兄弟们干呐!”说着一挽裤腿卟嗵一声就下水,踏着没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浆潦水爬上堤岸,指挥兵丁拖着沉重的竹排,一张一张卷席一样地铺垫过去,兵士们没了惊惧之心,见主帅率先当头,哪个不要奋勇?生拉硬拽压湖面用竹排铺路。
  堪堪铺到离干岸半箭之遥,突然西南边枪声火箭齐鸣,不知多少藏兵隐在雾中,地动山摇呐喊震天渐渐近来。傅恒略一思忖,便知是围攻粮库的莎罗奔移兵来击。至此,莎罗奔用兵计筹已是一目了然。只要兆惠尊令不在粮库缠斗,从南压过来,顷刻便是全胜之局。但此刻中军三千人挤在寒湖和小黄河中间的泥堤上毫无遮掩,不但有力用不上,且是暴师在外,和一群活靶子差不多。一急之下傅恒按剑嗔目大喝一声:“哪个将军去挡一阵?!”
  “我!”傅恒话未落,贺老六一跃而出虎吼:“先人板板的川兵跟老子上!”眨眼功夫一百多个赤膊川汉应声而出,跳进寒湖,一个个满脸杀气擎着大刀等傅恒发令。傅恒精神抖擞,狞笑一声道:“好汉子!冲过湖去!莎罗奔的兵力是一千五百人左右,和我们是遭遇,他也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来袭。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只要你们顶半顿饭时辰。兵马过湖,他就得逃刮耳崖。”说着,突地又冒出一句粗话:“操娘的好好打,博老爷子给你们记头功!”贺老六大叫一声“得令!他姐姐血板板的,杀呀!”率着众人哗哗淌水而去。傅恒见王小七也目露凶光跃跃欲试,遂道:“你也去!带十枝鸟铳跟上去,贺老六顶得住就别开火,实在顶不住败退下来,就开枪声援!”王小七兴奋得鼻翼都在翕张,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道:“我爹说,战场上要敢离开主子一步,回去打折我的脊梁骨……”傅恒道:“你爹也得听我的——去,杀!”王小七一跳老高,喝道:“轮咱爷们卖命了,上!”
  这确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莎罗奔也没有想到傅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不惜疏通小黄河,乘竹排直抄金川通往刮耳崖的后路,攻打粮库原是打得十分顺手,不足小半个时辰便攻占了粮库的西库门,还纵火烧了临西一座库房,烟火爆竹起火鸟铳铜鼓号角都用上了,守库的兵只退不逃,佯攻声势也没有招来兆惠增援。莎罗奔命烧库的军士稍往后撤试探,守库的兵居然不远不近粘了上来!至此莎罗奔已知傅恒用意:拼着粮库失守,也要把自己缠在金川东侧,堵住刮耳崖通路分割围歼!他心中一动陡起惊觉,急命:“传令叶丹卡,向金川城西移动,敌人来攻,稍稍抵挡一阵就放弃金川,扼守通往刮耳崖要道。派人对海兰察营严加监视,有异常动向立刻来报!”他缓重地舒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傅恒用兵太周密严谨了……这里不能再打,撤!”
  但打仗最难的其实倒是全善退兵。藏军已经数月断粮,此刻身在粮库,如何肯听令“一粒粮食不带”?袍袖里帽子里甚至靴筒里——凡能装物什的只情塞填不管不顾,好容易收拢了,粮库的兵象黄蜂一样从库东涌出,呐喊呼叫虚作声势,你走,他也追着,你停他也停,你赶,他就退几步,像一条打不退的狗尾随不舍,厮搅厮缠直撵到喇嘛庙。此刻莎罗奔前有重兵堵截,后有恶大滋扰攻袭,比傅恒处境还要凶险,偏是叶丹卡的兵居然没有前来策应,计算兵力,是五千人对一千五百人,胜负之数不问可知,饶是莎罗奔身经百战智计过人,顿时急得冒出冷汗来。
  “嘎巴带五个弟兄上刮耳崖报告朵云,叫她和叶丹卡联络接应!”莎罗奔举着望远镜观察前路动静,口中吩咐道:“傅恒要攻喇嘛庙!我这里一千五百兵打上去,如果能把他挡在小黄河边就大有希望,傅恒是主帅,如果被我压制住,各路军就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
  嘎巴脆亮答应一声,一字不漏复述了莎罗奔的命令,带了五个人从庙南小路直奔刮耳崖,粮库的追兵想过来拦截,被庙中莎罗奔的卫队一阵排箭射退回去,便听南边军中几个人指指点点,有个尖嗓门叫:“嘿!那个蒙古小军爷——龟儿子原来还活着,是莎罗奔的人!”嘎巴便知是白顺,大声回道:“我的割你鸡巴!——预备金创药!莎罗奔的不流,你们的流!”喊叫着已一路去远。
  “这边留一百伤号只管摇旗呐喊,其余的跟我上!”莎罗奔想有一千多战士,因在粮库带有生粮食裹腹,倒是不饿,只是连续强行军奔袭恶战,都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有的假寐,有的咀嚼着甚么,有的老兵在低声安慰子侄。
  “大家打起精神来。”莎罗奔想到还要回刮耳崖,自己先打起了精神,登上一道高埠,任猎猎西风吹动自己的袍摆,一挥手说道:“官军势大,我们回崖中躲躲风去!等着乾隆老爷子来讲和。他在西域遇到大麻烦,这里的兵是不能久战的,傅恒六月来攻金川,也就是这个原因。”看着一张张抬起的面孔,莎罗奔的信心也似乎强起来,顿了一下爽朗一笑,说道:“傅恒的损失比我们大五倍不止,这座空城让出来给他养伤!夫人已经带兵接应我们,天黑上了山道,我们就能平安到达刮耳崖。弟兄们,挺起身子,象个金川人的样子啊!”说着便下高埠,看着支撑着起身的人们,边走边对仁错说道:“傅恒再精明干练,决计想不到我在喇嘛庙西入刮耳崖山口还有大炮在等他。我要给他点利害看看!”
  莎罗奔的大队人马向西撤,有些出乎傅恒的意料。他心里明白,官军只是掌握了大小金川的形势,莎罗奔和叶丹卡的兵员合起来还有将近五千五百。照莎罗奔的秉性,无论如何在大撤退前要再和自己打一阵,然后疾速退军。眼下见只有一千多人缓缓向西移动,倒是有些蹊跷了。兆惠和廖化清此刻都已到了他的大营,站在傅恒身边,见傅恒一双眼略带迷惘的眯缝着凝望夕阳,兆惠道:“大帅,他要逃了!他的兵力不支——您要怕有埋伏,我带一千人从南路抄过去拦腰冲他一下。有埋伏老廖策应,没有埋伏就全军齐上,在这里把他包了饺子!”“叶丹卡呢?叶丹卡现在哪里?”傅恒因为思虑过深,眼睛有点发绿,“南路军绕过旺堆,连走带打,在泥浆里淌了近百里……我军疲劳啊!我耽心叶丹卡的三千军马吃饱喝足身强力壮,在哪个山拗里等我们!黑夜作战客军不利啊……”正说着,兆惠帐下军官胡富贵小跑着过来,兆惠便问:“你到山口查看,海兰察营里有没有动静?有没有别的藏兵活动?”
  胡富贵已经晋升千总,跑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一阵才说出话来:“海……海军门派人过来联络……刮耳崖南麓山壁上没有正经军队,是些老头女人们吹号吓唬人。叶丹卡有两千军队守在刮耳崖山口和海军门营盘中间,不打也不动。看情形是策应喇嘛庙,或者找机会攻海军门,也许是收容散兵游勇……”傅恒道:“你只说军情,不要‘或者’‘也许’。”“这是海军门让标下传给兆军门的话。”胡富贵顶了傅恒一句,又道:“方才山上下来一队人,约有三百多的样子,正往刮耳崖口开。标下不敢再耽搁,就赶着跑回来了。”说罢退到一边。
  “老胡不容易!”兆惠见傅恒只是沉默,胡富贵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呆望前方,料是他有点发讪,难得地绽出一丝笑容,说道:“几往几来今天奔了二百多里,探这么多军情,我给你请功保奏!”说着用手拍拍胡富贵肩头,那胡富贵竟禁不起这一拍,应手委地倒下!王小七几个人忙上前架扶他。傅恒也收回神来,凑到他面前蹲下身,见他兀自挣扎要起,温语说道:“好兵!我自然要保奏你的——谁有干粮?还有牛肉,给老胡拿来!”
  他滞重地站起身来,又向西边看看,咬牙下了决心,说道:“天黑了就不好打了,兆惠的人出一千从南侧攻击莎罗奔,用两千人防着叶丹卡突袭,我从正面上,直攻刮耳崖道口。打到天黑,无论胜负一定收兵——以三枝红起火为号令,起火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移时杀声再起,南路军三千人马分两路,铁龙般向西向偏西南鼓噪而进。中路军由傅恒亲率直向西疾追,廖化清的北路军则向金川城开去。一时间苍暗的大草地上,星罗棋布的断墙残垣间到处都是清兵,到处都是刀丛剑树,惊得已经落巢的水鸟和乌鸦在残阳中漫天翩起翩落。
  “敌人追上来了!”莎罗奔一行人已经到了刮耳崖山口,进入秘密炮台,从了望口看着如蚁如蜂的清兵漫野扑来,活佛仁错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故扎,兆惠的兵行动很快,他要拦腰截断我们!”
  莎罗奔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块一块,看去有些狰狞。不用仁错说,他已看见,直冲而来的清兵已经袭入队伍,队尾二百多人已被旋涡样的人流包围,正在拼命厮杀夺路,眼见傅恒的中军从正面逼来,斗大的“傅”字帅旗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一横,大喝一声道:“毒蛇噬臂壮士断腕!命令前队不许回救,全力向刮耳崖撤!不听命令就地杀掉!”他看看支在垛子上的红衣大炮,又看火药,那火药已潮湿了,纂起来能象香灰样捏成松松的一团。但他知道,已经装膛的药还能用,嘘准了帅旗渐渐近来,断喝一声:“开炮!”
  四门大炮药捻儿嗤嗤冒着蓝烟火花燃着,但有三根也受了潮,不到炮帽子机关处便熄了火,只有一根几明几灭终于燃尽,便听“轰”然一声巨雷般爆炸,炮台掩体里人猛地一震,砂石土木纷纷坠落,硝烟顿时弥漫呛人,莎罗奔说声“走!”几个人便跃出泥石掩体炮台,向西逶迄而去。莎罗奔一边走,心里暗自懊丧:“几千斤炸药都潮湿了!要能在这里多打几炮,战局也许有转机呢!”
  但他不知道,仅仅这一炮也使傅恒差点丧命,傅恒原是紧盯着莎罗奔的卫队的,转过一道草皮泥堤,突然前面的人全部消失了,他心里奇怪:这一带没有树木,荒滩上的草不过半人深,而且不甚深邃茂密,怎么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见中军纛旗旗杆有点斜,一边命王小七“把旗杆下的楔子砸紧些儿”就取望远镜,王小七便用刀背砸楔子,一抬眼见三十几步开外乱树丛中四个黑乎乎的炮口正对这边,还有几点火星籁籁燃动,他丢了刀,大叫一声“不好!”回身猛地把傅恒推倒在泥堤坎下——几乎同时,那大炮轰然怒吼,烟火“唿”地猛卷过来,王小七眼中一花便人事不省了……
  傅恒一头栽倒在坎下,也跌了个发昏第十一章。他几次派人到这里侦察,回去都说异常潮湿,都是草皮泥坎,万万没想到还有炮,而且炮台就架在这里!几个军校架起他,他尚自懵懂着发呆。因见小七子斜躺在堤畔,头脸上上半身被熏得乌黑炭团一般,肚子上胸脯上几处汩汩淌血,还有几个兵士也一般模样撂倒在一边,或坐或躺或晕或醒倒着,惊定神回,两步过来蹲下,一边叫“军医——军医都死了么?快来,用担架送他们下去!”一边拉起小七子的手,轻轻晃了晃,小声叫道:“小七子,小七子!你……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奴才离得这么近,此刻咫尺之遥呼吸相通,才看清胸前脸上几处烧焦,十几处伤打得蜂窝一样,不停渗血,最要命的是腹部中弹,一堆白花花的肠子滚出来,小七子手捂在创口,看样子是在塞肠子时昏过去的。傅恒这才知道,大炮里装的也是铁丸子霰铅弹之类。
  “是爷啊……脏兮兮的,也忒难看了……爷不用看顾我……”小七子一个惊悸颤一下醒了过来,见傅恒拉自己手,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说道:“小七子……侍候不了爷啦……”“别胡说,”傅恒握紧他的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福建有个老将军叫兰理,康熙年间打台湾,肠子流出来拖在甲板上五尺多!活到九十八岁,去年上才去世的,你这伤不要紧!家里老小上下都不用操心,成都养伤好了,风风光光回北京!”小七子感激地看着傅恒,说道:“爷别顾我,多少人等着您发令呢!”
  傅恒点头起身,向前看时已是暮色苍茫,西边血红的晚霞早已不再那样灿烂,变成铁灰色,阴沉沉压在起伏不定的岗峦上,近前广袤的大草原水沼上,西北风无遮无挡掠空漫地而过,寒意袭得人身上发疹。炸得稀烂的大纛旗也在籁籁不安地抖动。他再三斟酌,无论如何不宜夜战,掏出怀表看看,说道:“放红色起火三枝,各营收军待命!”便见后队马光祖大跨步赶上来,因问:“甚么事?”
  “岳老军门赶上来了。”马光祖道:“圣上有旨给您。”
  “回喇嘛庙去——传令各军严加戒备。副将以下军官要轮班巡哨!”
  傅恒嗡声嗡气吩咐了,带着随从赶回了喇嘛庙。岳钟麒已守在灯下,见他进来,也不及寒喧,便将几封文卷双手递过来。傅恒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气力,没说甚么,勉强向岳钟麒躬身一拱,接过诏谕,打手势示意岳钟麒坐在石墩上,拆泥封火漆看时,一份是在自己奏折上的朱批谕旨,还有一份,是阿桂的信附旨发来。定神看那谕旨,口气甚是严厉:

  朕安。览奏不胜诧愕。朕已面许朵云莎罗奔输诚归降,卿反复渎奏整军进击,是诚何意?尔欲意以三军苦战夺取金川成尔之名,抑或以全胜之名置朕于无信之地?设使有此二者之一,即胜,朕亦视尔为二臣也!然朕深知卿意必不出此。所奏激切之情谅自真诚,即以此旨诫尔,一则以西北大局为重,一则以西南长治久安为重,速作计划维持原旨,即着岳钟麒协理办差,务期于十五日内班师。卿其勉之毋负朕望。

  把谕旨转给岳钟麒,再看阿桂的信,却一律说的家事,福康安已经回京,授乾清宫一等侍卫,福隆安福灵安也都补入侍卫,说刘统勋晋位太子太保,怎样力疾办事勤勉奉差,自己力薄能鲜,等着傅公回来主持一切云云。讲到金川战事,只说:“圣意仍着公及早撤军,莎罗奔穷蹙一隅,勿再激成大变,至使西方战事有碍。”傅恒皱眉仔细审量,一份语气带着斥责,一份是在说“皇恩”,往深里思忖,自己手握兵符在外,又屡屡奏议折难不肯奉诏……莫非已经在疑自己拥兵自重了?想着,心里一阵急跳,忙又收摄回来。捡看那通封书简时,阿桂的是直接插入,里边一层是上书房铃印,加盖乾清门火漆关防封口,并不是同时发出,”这才略觉放心,额前已是微微浸汗,呆呆把信递给岳钟麒。
  “阿桂还是力主你打一下的。”岳钟麒的思路和傅恒全然不同,看了信一笑说道:“他天天在主子跟前,甚么事不知道?主子要认真恼了,也用不着瞒你。好啊,两个军机大臣一样心思要打,主子又急着收兵,回去有的六爷好看的!”他这样一说,傅恒倒宽心了些,君臣意见不合,自来是常有的事,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怕的是乾隆这人素来心思细密间不容发,是个多疑人,又远在数千里之外,谗言一进入骨三分,也不可不防。思量着,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有两条,一是主子不在眼前,有些事主子不能临机决断的,当奴才的宁可担点干系,也要替主子想周到,料理好;二是把主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为一时一事一己利害去想,要尽力想得长远一点,顾及得周全些。主子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我们万万不能及一,只有尽心尽力而已……”岳钟麒听着这话也不禁悚然动容,叹道:“这是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成败利纯非所计议了。你既有这番忠志,岳钟麒不敢后人。你说吧,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傅恒垂下眼睑,抚摸着案上的砚——平日这时王小七早已取墨端水,一只手按着,另一手搅得橐橐有声替他磨起墨来,那副全心全意煞有介事的架势,傅恒不止一次笑他,但此刻他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不能“咬牙切齿磨墨”了。半晌,傅恒说道:“我给莎罗奔写信,用火箭送往刮耳崖。再次恳切言明圣意,说明利害。我……可以亲自独身上崖请他下山。”
  “写信可以,”岳钟麒拈须说道:“你亲自上崖不合体制,你是朝廷宰辅三军统帅,不能冒险——让海兰察退兵向南十里以示诚意,该用着我这把老骨头上场了……”
  傅恒咬着牙,看着悠悠跳动的烛光,良久才道:“老将军肯代行,比我去要好。恐怕还要带些东西,比如粮食药品,还有俘来的藏民藏兵,带一半回山上去。不然,莎罗奔难以相信。来,我们再仔细议议,也要防着有不虞之隙不测之变的……”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3

三十五 岳钟麒孤胆登险寨 忠傅恒奏凯还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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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钟麒上刮耳崖,顺利得异乎寻常。清晨傅恒的箭书射发上山,中午时分便接到莎罗奔的回信:“专候岳东美老爷子来山作客,其余人事免议。”
  “我这就上去。”岳钟麒已是行色匆匆,“山上冷,给我把皇上赐的豹皮氅带上,有三四个护卫带我的名刺跟着,就成了。”此刻兆惠、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庙里,实是人人都替这老头子吊着一颗心,看着他换袍换褂,都不言声。岳钟麒笑道:“莎罗奔是个义气人,你们谁有我知道他?别这么送丧似的苦着个脸,准备好酒,下山我们一道儿大醉一场!”
  傅恒不言声将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进行李里,转身对岳钟麒一揖,皱眉凝视着他半晌才道:“莎罗奔新败,藏人心高自尊难以辱就,难免有不利于岳公之举。我不怕莎罗奔迎客,只怕他留客啊!”“不会的,我毕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将仇报,在族里怎么做人?”岳钟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里想,越想越麻烦,越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结果其实压根没那么吓人。要恨,莎罗奔也只会恨你,藏人也讲冤有头债有主,断不至拿我当人质胁迫你的,昨晚计议了一夜,怎的临走了,你仍这么婆婆妈妈的?”兆惠素来面冷,见岳钟麒如此从容洒脱行若无事,心下佩服之极,忍不住说道:“老马老廖,我们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岳老军门这份心胸胆量么?来,以水代酒,我们敬老爷子一碗!”傅恒的心松弛了一点,也倒一碗水,跟着和岳钟麒一碰,“乒”地一声,五个人都举碗饮了。廖化清道:“莎罗奔敢对岳老爷子怎样,我踏平这刮耳崖,剁碎了他!”
  “不是这一说。”岳钟麒笑道,“我还是平安回来,把差使光光鲜鲜办下来,咱们大家才高兴!”说完便往外走,傅恒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着莎罗奔寨中的人接出来才回大营。
  来接岳钟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岳钟麒也是几十年的老相熟了,但素来讷言罕语,一路话不多,只初见时见岳钟麒随从只带了四个人,且是谈笑自若满脸豁达神气,略略有点诧异,摆臂平胸呵腰一礼说道:“故扎故扎夫人都在寨洞里恭候,岳老爷子——请!”
  这里的山势愈往西走愈见险峻,行了二十几里,路径已经矗在半山云中,往上看,两壁绝崖几乎合拢,微显一线之天,云雾缭绕间可以看见山顶白皑皑的万年积雪,连山缝间吹来时风都浸骨价冷,一侧山壁斜倒下来掩着山路,有些地方得偏着身子侧着头过,不时有悬藤凸崖擦脸摩臂。岳钟麒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虚造假设。往下看,淡淡的霭雾象稀薄的云岫,万木丛笼深在谷底,幽绿的竹树间河流湖塘纵横罗列,还模模糊糊能看见海兰察的兵营,象谁摆了几块积木在幽谷里的河边。岳钟麒不禁暗自嗟讶:这块绝地要想强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剁碎”云云,只是一句豪语而已。走在侧后的桑措也对这位老人钦佩莫名,这样陡峻险绝的路,就是小伙子连走几十里,也都要累得筋软骨酥的,岳钟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总督将军位份还要高,独身入不测之地与敌军谈判,不但毫无怯色,且是步履稳健,似乎越走越精神健旺的模样,一路有说有笑,指点形势,说往年旧情,到道路十分逼窄处,还用手挽跟从的年轻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恒,让这样一个人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和谈使臣。
  待到天将黑时,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这里地势又豁然开朗,往上看,摩云岭主峰淡云缭绕,独峦插天的山顶积雪银光耀目,被落日的余晖映得色彩斑斓。峰下大寨被山遮着,看去已经黝黑。寨门前山顶一片三十余亩大的空场,场周匝都围的巨石堞雉,象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场,周围堞雉旁全栽的马尾松树,黑森森乌鸦鸦一片寂静。只是山顶峰口,西北过来的风异样的冷冽,摇得松树都在婆娑晃动,景象看去瑰丽里透着诡异。穿过这片空场,天色已经完全苍暗下来。岳钟麒一行站住了脚,便见寨门里边星星点点的火把蚰蜒一样沿山道过来,因见松木寨门上悬着个甚么物件,象一根绳子下吊着个葫芦,岳钟麒问道:“老桑,那上头吊的甚么呀?是辟邪用的么?”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说道:“请稍候,我进去禀我们故扎!”
  岳钟麒点头一笑由他而去,觉得冷上来,套上傅恒送的皮袍犹觉不胜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顾右盼上下打量周围景致,和几个兵士说笑。那几个兵一者冷二者怕,恍忽神不守舍,白着脸嘘寨里动静,口里支吾虚应。一时便听寨中三声炮响,接着长号喑咽齐鸣,两排火把队沿阶疾趋而下,将里边夹成一道火胡同,几百名壮汉手持长刀,身着藏袍,腰中别着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个个目不斜视神情严重盯着前方。接着,嘎巴带着四个衣色相同的亲随兵出寨门,也不答话,分列而立。见几个兵士都吓得脸如死灰,晃悠着身子有点站不住的光景,岳钟麒断喝一声:“给我站规矩了!莎罗奔要杀,自然杀我,与你们甚么相干?这样子好教人恶心么!”
  “岳老爷子发光了!”朵云已经到了寨门,火把影里见岳钟麒威风凛凛精神抖擞,也是心下钦敬,一笑说道:“这是我们迎接贵宾的最高礼节,诸位不要惊疑!”说着迎了出来,向岳钟麒曲肱摊手一礼。岳钟麒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只点了点头,说道:“你看我镇定,摆这样的阵势,我也有点心惊呢!只是我已过古稀之年,甚么也都撂开手了。你的汉话毕竟不地道,应该说我‘光火’,没有发光这一说——莎罗奔呢?就按岁数辈份,他也该接我一接的。”朵云绷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讨厌我。这世界太大了,汉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错的,而且汉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妓女,是官员们常常光顾的地方,但有哪个女人嫁两个丈夫,就会象个巫婆一样小看她诅咒她!啊,我们不谈这件事,您不是为这个来的,我也不想谈——我的丈夫应该来接您,但他受了伤,被你们的枪打伤了,他在寨里等您。现在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请!”说罢将手一让。
  岳钟麒象猛地被人往口里塞了一团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连书带诠释,“学问”汗牛充栋,要回驳朵云这几句话,竟一时寻不出头绪,甚么“事夫如天”“从一而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类话头没有根据,也说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啊”了两声,笑道:“朵云小姑娘和老头子算旧账了!几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我都忘记了,亏你还记得!小罗罗子受伤了么?快带我去看看!”说着便走,看着前面火把夹道里闪着寒光的兵刃,若无其事地行了进去。藏兵们听嘎巴一声号令,“呼’’地将火把平举下去,都弯倒了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象煞了几个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爷子好胆量,我还记得鱼卡那一场血战。您真是威风八面啊!”出了火把火枪仪仗队,已到崖洞口,这里风大,刚从亮处出来,四周骤然暗得难辨道路,朵云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说道,“您在青海,接济了我们不少粮食盐巴酥油,还有药物衣服帐篷,帮我们渡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单记得您不好的事情吧?”
  岳钟麒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君子爱人以德报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云听着突然一笑,说道:“老爷子太多心了,你说我的坏话,我也说过你‘老不死的’——也是坏话,已经扯平了。连我在内,这里的人都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记人小过的那种人。——噢,我的故扎!您在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叫道,岳钟麒这才看见,莎罗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出来,魁梧的身影站在崖洞口板皮木料夹起的过道大庭口,连火把也没点,暗得影影绰绰只见身形,瞧不清脸色。
  “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莎罗奔的声音有些滞重,“洞里全都是伤兵,还有老弱病残的部民——点几枝火把来,给岳军门热一碗青棵酒!”
  火把点亮了,岳钟麒这才看清,虽然只是“过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口,顶上岩穴嶙峋巨石吊悬,两侧后方都用木板夹得方方正正的,有点像中原叫堂会的大庭。中间摆着粗糙的木桌,放着瓦罐饮具一应器皿,几张条凳木墩也都粗陋不堪,四周弥漫着肉类的焦糊味还有药味……他这才看见仁错活佛也在,穿着袈裟坐在西壁木墩上。
  “请坐。”莎罗奔脸色阴郁,大手让着,“您坐上首。”他顿了一下,看着人给岳钟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语气沉重地说道:“真不愿意这样和您见面,因为我们过去有过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当作长者和前辈看待的。但现在却是交手的敌人。”
  岳钟麒的神色凝重下来,扫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卫兵,朵云、桑措还有嘎巴,许久许久才透了一口气,问道:“听说你受了伤,无碍的吧?”
  “两阵交锋,这是平常事。”莎罗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声音象从坛子里发出来那样沉闷:“臂上被火枪打伤了十几处,这没有关系,我心里受的伤比这重得多!你过寨门看见了,那上边悬吊着叶丹卡兄弟的头颅。我在昨天按照我们部族的规矩杀掉了他,天葬了他,只留下头颅,让其余的部众知道挟私报怨不顾大局的人应该受甚么惩罚!”
  原来如此!岳钟麒略一回顾金川之役,已知叶丹卡死因,他点点头,说道:“这种事我也处置过不只一起,除了正法没有别的办理。”“你的来意我知道。”莎罗奔道:“叶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军救援喇嘛庙,他的三千军马拦腰袭击出去,我至少还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军到崖上来。我可以更尊严地和你坐在一处说话!他竟在千钧一发时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着我败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说出一个‘败’字,真不容易。”岳钟麒一气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说道,“我想听听你有甚么主张。”
  “败了就是败了,败军将无话可说。”莎罗奔看一眼岳钟麒身边的朵云,语气里略带一点自嘲,“现在说敌众我寡呀,叶丹卡不听命令呀,都是扯蛋。我只想告诉你,被人捆绑着下山路太难走,我不能让我的部族认为我是个懦夫,莎罗奔宁折不弯,你可以把这话向乾隆大皇帝奏报。”
  仁错活佛轻咳一声说道:“故扎,听听岳钟麒是甚么主张。我们是把他当朋友看待的。”
  “你们觉得还能打下去吗?”岳钟麒问道,他顿了一下,“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连北逃青海的路也已经卡死,傅恒用兵比我精细。即使能冲出重围,到青海到西藏千山万水,无粮无药弱兵疲民,举族都成饿殍,也是惨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罗奔截断了岳钟麒的话,语气象结了冰那样冷,“你一路上来看,你也是带兵的。这地方攻得上来吗?”
  “攻不上来。”
  “这是天险,我可以在这里守三年!”
  “这是险地,也是绝地——三年之后呢?”
  至此双方都已逼得紧紧的,目不瞬睫盯着对方唇枪舌剑。莎罗奔突然一笑,说道:“三年之后谁能说得定?也许天下有新的变局,也许朝廷有甚么新的章程,也许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烟消云散——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围困我们的军队至少要一万人,还要时时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么大,要专意分出心来关照我莎罗奔一个人!”
  “皇上英明天纵,拥天下雄资,尽可‘关照’你。”岳钟麒一哂说道:“这不过是一员副将,比如兆惠海兰察就办得下的差使。”
  莎罗奔也讥讽地一笑:“所以,你来劝我,用你们汉人的话‘丢人现眼’地下山投降?”
  岳钟麒“哦”了一声,仰天大笑道:“丢人现眼?这是招安!招安你懂吗?比如暗夜里向着有光明的地方走,带着你的一族人离开饥饿寒冷瘟疫和战争,能说是一种耻辱?宁折不弯?你太自大了。别说你,多少英雄豪杰,哪个见皇上不要摧眉折腰?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强,又没有公然造反。现在,还你的本来面目,有甚么下不了台阶的?杜甫有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冻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难,换来金川千里之地,父老康乐,难道不值?看来你莎罗奔没有这个志量心胸!”
  “岳老爷子,”莎罗奔也一笑即敛,阴沉沉说道,“听起来似乎满好的。怎样教我相信呢?洞里现放着两张罢兵契约,一份是庆复,一份是讷亲张广泗在上面签字画押!都不算数了!汉人讲话总归不能信守的。”岳钟麒不假思索应口答道:“他们与你签约,乃是背主欺君贪生怕死讳败邀宠的卑污行径,怎么把我岳某人和他相比?”朵云在旁哼了一声,说道:“岳老爷子为人我们也略知一二。当年有两位秀才到大将军帐下劝说老爷子反清复明,老爷子一边和他们八拜结兄弟之好,一边向雍正爷密报,翻脸无情就把他们扣押起来严刑拷打——我屈说您了没有?”
  这是十分刻毒的诛心之语,也是十分繁复难以说明的一件往事。岳钟麒嘿然良久,心一横说道:“比如叶丹卡,如果找你密谋杀害莎罗奔,你大约也要虚与委蛇探明他的底细吧!你若想听当是真情实况,待我们的事有了结果,我当众向你全族讲说。我岳钟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倒是你,还有莎罗奔,当着我的面杀掉了色勒奔,你们不是夫妻?他二人不是兄弟?你倒说说看!”
  莎罗奔霍地站起身来,目中凶光四射,死死盯着岳钟麒,右手下意识向腰间摸去。情势立即变得一触即发,守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将手握紧了刀柄。
  “有酒没有?”岳钟麒一脸冷笑,将面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来!”
  “待朋友有酒,待敌人有刀!”莎罗奔涨红着脸凶狠地说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伤口上撒盐巴!我可以‘面缚’到傅恒营中,但我也可以说‘不’!我可以留你当客人,我也可以杀掉你——在这里倚老卖老么?”
  “那是!哥哥尚且能杀,何况我一个姓岳的?我信!”
  莎罗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坛坛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来就不结实,受了惊似的弹了一下,四腿歪斜着软瘫下去……十几个藏兵“呼”地围了上去,站在岳钟麒旁边听令。
  “把他架出去,用火烧熟了他!”莎罗奔闷声吼道。
  几个藏兵一拥而上,架起岳钟麒便走,岳钟麒拼力一挣甩脱了,冷冷一笑,说道:“何必故作声势?大丈夫死则死耳,用得着你们架?我去了,你——好自为之!”说罢掉头就走,对藏兵怒喝道:“头前带路!”
  “慢!”莎罗奔突然改变了主意,“把他带到客房里,严加看押——傅恒来攻,这不是绝好一个人质?”
  ……岳钟麒被押出去了。众人被方才的场面弄得一惊一乍,兀自心有余悸,一言不发注视他们的首领,崖洞外一片声响的松涛不绝于耳传进来,山口的风鼓荡而入,吹得松明子火把明暗不定,显得有点阴森,人们都打心底里不住发噤。不知过了多久,活佛仁错讷讷说道:“故扎,这样一来就只有拼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云看着丈夫铁铸一样的身躯,轻声说道:“你的伤该换药了……唉……我其实很服这位老爷子胆量骨气的……他似乎是个好汉人……”
  莎罗奔袒开臂膀给朵云擦洗换药。他的脸色虽乃铁青,声音已变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岳钟麒和他的兵士们囚在一处,他们一定要评论我,诅咒我,互相交待一些话。派人听着,明早晨一字不漏给我回话!”
  待人们都去后,朵云安排莎罗奔回房歇下,偏身坐在床边出神。她看了看闭目不语的莎罗奔,叹息一声,柔声柔气说道:“故扎,你真的要扣押岳老爷子?”
  “晤,你怕?”
  “我怕。我不想瞒你,真的是有点怕……”朵云偎依在丈夫胸前,摩掌着他篷乱的头发喃喃说道,“我怕你走错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象上次一样去中原寻找乾隆皇帝了……我觉得乾隆没有骗我们……我的心里乱极了……”
  莎罗奔躺着动也不动,象睡熟了一样呼吸均匀。朵云又饿又累,伏在他身边畏怯地听着外间惊心动魄的松涛声,渐渐有了睡意时却听莎罗奔道:“不要怕。我已经想好了,跟岳钟麒下山。”
  “故扎!”
  “岳钟麒说的对。”莎罗奔静静说道,“我本来就是乾隆统治下的一个部曲首领,问心也从没有想过造反——连反到成都的心也没有,一个部曲向博格达汗屈膝,像我们在庙里向佛祖屈膝,恳求我们部落臣民的平安和兴旺一样,是谈不上耻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恒低头,也不向岳钟麒低头,我向他们证明,即使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不是一个比乾隆任何一个臣子懦弱的人!”
  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面容。但莎罗奔脸上没有表情,半张着眼睑,睫间晶滢闪烁着光,仿佛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朵云诉说:“仗……再打下去只有举族灭亡了……没有屈辱,也没有了生命和光明,只留下满是荒烟野草的金川,和我们无数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个屈辱,能挽回这些,不也很值得么?他送还我们的战俘,还有粮食和药,还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来……接上来吧!唉……”他发出一声叹息,象窒息郁结了不知多少岁月那样沉重和悠长。
  “故扎,我听你的,我也陪你去见傅恒……”朵云笑了,抽泣着伏身说道。
  第二天平明莎罗奔便醒来了,他没有理会熟睡在身边的妻子。小心起床来踱到山崖洞口,又进洞巡视了一下伤号,出来时,见嘎巴已经守在洞口,便问:“昨晚是你监护岳钟麒?还有他那几个卫兵,他们都说些甚么?”
  “回故扎的话,岳钟麒他们甚么也没说!”
  “没有说话?”
  “带进板房时他说了一个字。”
  “甚么?”
  “他说‘毯!”
  莎罗奔猛地一怔,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嘎的大笑,“这老头子有趣……哈哈哈哈……带我去见他……”嘎巴一边走一边抱怨:“故扎叫我们听壁脚,几个士兵吓得缩成一团不敢说话,老爷子那边一夜好睡,呼噜儿鼾声如雷,连身也不翻一个!”
  “是么?”莎罗奔边走边道,“啊——那是说他不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说着,已到板房外,却听不到鼾声,几个士兵探头探脑的不知说了句甚么,便听岳钟麒喝道:“别跟老子装熊包!”接着推门出来,一边披斗篷一边对莎罗奔道:“连个皮褥子都舍不得给我垫,一夜冻得睡不好!你这浑小子,给老子弄吃的来!”
  几个藏兵原都偎在皮袍里假寐,见莎罗奔过来早起了身,听岳钟麒这般发作,大家面面相觑,莎罗奔孩子气地一笑迎了上去,说道:“我让他们预备早饭了,吃过饭你给傅恒发信,就说我献一条白哈达给你,你送一条黄哈达给我!”
  “黄哈达!”岳钟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缚”用的黄绫缚带,不禁莞尔一笑,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也佩服你!”
  傅恒终于踏上了归途,一旦从山泽泥淖中跋涉出来,回到烟火人间花花世界的中原,听不到士兵操演声,更漏刁斗报时声,看不见两军相交白刃格斗性命相搏的惨烈场面,乍见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戏楼间筝弦萧管齐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转咏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卖,富者轩马过市,丐者沿街乞讨……种种世情俗态,入眼都觉陌生新奇。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东下,过武昌,旱路抵达开封,逶迄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脑门子的炮火硝烟刀枪剑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凯旋。莎罗奔黄绫面缚请罪受封。金川大局顷刻底定。算来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品大员失事诛戮,至此有了结果,朝廷面子给足,莎罗奔折箭为誓永为朝廷藩篱,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从此无虞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因严命沿途隆礼欢迎。傅恒向来谨小慎微忧谗畏讥,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花醴洒徂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馅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奉迎言语,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攒行。待到京师,又是阿桂纪昀刘统勋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傅恒不敢拿大,自潞河驿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西直门,闻得畅春园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旌,便知乾隆亲迎至此,忙望阙叩头,随太监卜礼亦步亦趋前来觐见。那黄锺、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十四名畅春园供俸长跪拱手,口中一张一翕合唱: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戌,翳良翰,靖献寸诚丹。载干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丹陛大乐中,王八耻率队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王辂大乘舆徐徐出了东直门。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色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精致挽成丹凤朝阳花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傅恒——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恒只远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嵩呼:
  “圣主我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小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起傅恒,笑道:“一别年余,朕着实惦念着你。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西南政治从此畅通无碍,此皆尔卿等不惮涝苦处心积虑忠堇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这是官面垂训言语格调,乾隆娓娓说来,却是一点枯涩僵板味道也没有。傅恒听皇帝讲到不单是战争军事,更要紧的是政治建树,竟比自己想的更为贴切中肯,无数夜中推枕彷徨精心布置曲划种种辛苦,说不尽的心思烦难、劳苦跋涉、辗转照前顾后左顾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热之气。已是泪如泉涌,也不敢拭,哽着声音奏道:“奴才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守隅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蒙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傅恒边流泪边述说,激切深情出自中怀,乾隆竟也听得泪毗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女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们郎舅君臣促膝谈心!”说着转身,王八耻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你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后,乾隆在养心殿单独接见傅恒,“这当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继善在西安,朕身边统留了刘统勋和纪昀两个人。刘统勋身体又那样。七事八事的总不得个宁静,高恒的案子未了,又出了个王禀望,还有个朵云搅了北京搅江南……”他仿佛在品咂一个苦果,顿着沉默移时,“皇后薨逝,本该召你回来的,总归没有个放心人在军里,怕招出意外的事,只好让你委屈办差了……”
  说到姐姐,傅恒心里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抚养训育恩情,如今向秀归来屋在人亡,不由一阵痛心难过,在杌子上屈身一躬,脸上已带了悲凄之容:“奴才在军中乍闻皇后长行,也是心如刀绞,万箭攒射般难过。母亲去得早,我们兄弟年在幼冲,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箦床前一别音容,为人弟者难遣终天之悲……”他啜泣着拭了泪,声调渐渐从容,“在军中伏读皇上御制《述悲赋》,又接读礼部拟制皇后娘娘丧仪葬礼,细思千古后妃,有几人蒙恩隆重到这地步的?生荣死哀为‘孝贤’表率,这又是我傅家一门之幸!临行相别时,皇后曾说:‘你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别总惦记我。你差使办得好,我就怎么样也是欢喜的,你丧师辱国丢盔撂甲败回来,就算我认你这弟弟,你自己有脸认我这姐姐么?’噩耗传到军中,惊痛之余想起皇后教训,奴才……只背人痛哭一场,定心忍性努力督师合围,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军务的……”他顿了一下稳住心神,又道:“据奴才看,军机处诸公或随驾料理政务,或在外办差,都极尽心力的,方才见刘统勋,黑干瘦弱行动艰难,竟看去比奴才走时老了十年,阿桂纪昀也是满面劳倦……大家四散分处,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现今皇上回銮居中调停指挥,诸臣奔走左右各尽其力,诸事办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几个刘统勋呢?”乾隆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虽然高恒出了事,但朕心里,满州人操守还是靠得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条子让和亲王进圆明园半夜接魏佳氏出宫,在军机处隔窗教训贵妃,换了汉人他敢吗?”
  傅恒坐直了身子,这些事他还是头一遭听见,他需要惦出话中份量,寻出话中的话来,良久,试探地说道:“纪昀才学品德也还好的。”
  “才学不须说,品行未必无亏啊!”乾隆端着茶杯起身踱了几步,有点自嘲地一笑:“官作大了,没有经过挫磨嘛——福康安和刘墉有个密本参奏他,回头批给你看。纵容家人包揽官司欺门霸产,这还成话吗?!”
  傅恒心里格登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一句话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军中效劳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纪昀是个书生,朕甚惜他的才学。家里人作事他担戴,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争气。朕身边一时也找不到替换的人,比较起来他还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涂了罢了!”傅恒想着,总算说明白了,纪昀发迹升官,自己甚有干系,不能不有个见识,因沉吟道:“皇上担戴谅解,是皇上的恩。纪昀应该知道恩情警戒自励。奴才以为应加处分使其知过而改,奴才可以先和他谈谈。”乾隆道:“可以和他谈谈,处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学鸿词科和恩科都要紧着筹办。要着实物色一批人才上来”因见卜礼在外殿探头儿,点着名叫进来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这是甚么所在,缩头伸脑的成何体统!”
  卜礼立着,吓得身子一缩两腿便软了下去,磕头说道:“是奴才混帐!万岁爷叫传窦光鼐,人已经到了,没见王八耻在哪里,这是他的差使,奴才寻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恒也是一笑,乾隆问道:“传见外臣差使不是卜义的么?卜义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话,”卜礼磕着头,语言流畅了许多,“卜义犯了不是,撵了下去,现在寿宁宫扫地呢!”
  乾隆这才想起来,笑道:“他传错了旨意,是无心之过,告诉慎刑司,打二十小板还回养心殿来,他办差使还是小心的。”
  “啊扎——”
  看着卜礼退出,傅恒便笑着要辞,乾隆亲送他到殿口,命人“将和砷新贡进的两柄金如意,还有那尊玉观音,八宝琉璃屏风赏傅恒。还有老理亲王手抄《金刚经》,和亲王献的廿四史手抄本赏给福康安——”他笑着对傅恒道:“朕知道你不信佛,但福康安是居士,你夫人更是虔诚,那是给他们的——回去好生休歇一下,朕已召尹继善来京,就和卓的事要议一下,五天之后到圆明园递牌子,这几天朕不叫进了。”
  这里傅恒辞出去,卜礼已带着窦光鼐进来。乾隆远远见他在照壁东侧给傅恒让道儿,一笑转身回来,坐在东暖阁窗下,隔玻璃看着窦光鼐在丹墀下向殿上一本正经行叩门礼,一脸庄敬之容垂手侍立。待卜礼进来禀说了,方徐徐说道:“叫进吧!”稍顷,卜礼便带着窦光鼐从正殿绕须弥座进来,窦光鼐一丝不肯苟且,在正座前又行了叩头礼,再起身进暖阁,伏地三跪九叩仍是行礼,乾隆肚里暗笑,但知道窦光鼐就这么一付作派,看去有点痰气,却绝然挑不出不是来,也只索由他。待他礼数繁琐已毕,乾隆才道:“见过纪昀了?你是从纪昀府里过来的吧?”
  “臣是从顺天府过来的。”窦光鼐道。他恭肃的神情让乾隆直想笑,他的眼睛仍是在仪征那样,盯着乾隆如对大宾,“臣先到军机处,阿桂中堂当值,说刘统勋约了纪昀去顺天府,命臣前去见纪昀。他们正说审询钱度的事。传旨着臣为江南学政。两位大人都有许多训诲,都是至理名言,然后又命臣前来养心殿,聆听皇上圣谕。”
  “哦,刘统勋在顺天府?”
  “是。还有刘墉也在,还有黄天霸也在,说归德府库银被盗六万两银子,着落在黄某人身上去破案。刘统勋因四川撤兵之后治安不靖,粮价不稳,商酌要遴选得力干员前去维持,他已经几天没有好睡,勉强半躺着办事,料理清楚了臣才上去说话,所以误了接见时辰。”
  憨直守礼,细致得近乎繁琐罗嗦,枯燥得象晒干了的劈柴……乾隆一条一条品评着面前这个人,此人如果雍容随和一点,真是个太子太傅的材料儿——心里念叨着,口中却转入了正题:“你晋升学政,是朕在仪征已经裁定了的。没有经过吏部考核。军机处原说派你到山左山右河南湖广这些省份。但朕想江南是人文荟萃之地,历来多出名臣硕儒栋梁之材,得有个方正多才办事扎实的人去主持才好,所以拖了时日。”
  “这是皇上的器重厚爱。”窦光鼐双手一拱说道:“窦光鼐蒙此重恩,敢不谒尽绵薄,为皇上布德化育,精心简拔人才!”
  乾隆点头一笑,想挪身下炕,下坐端了,说道:“人才关乎一代兴衰气数。这话不用朕反复说了。学政是从三品,也是朝廷的方面大员了。你这个人,操守上头朕信得及,世路上的事似乎太认真。关乎朝廷大局的认真一点原是该当的,有些屑细事太执着,容易招小人的忌。廿四史上多少忠臣没下场,也有气数上的缘由,也因他们从己之德苛求于人,得罪的人太多。朕虽尽力体察,天下这么大,人事如此繁扰,一件一件都处置得妥当也是个难——你能领会朕这片苦心么?”
  “皇上!”窦光鼐听着这话,直从乾隆肺腑而出,一片真情关怀,他的心中一撼,深深沉落下去,伏地连连顿首道:“皇上的圣谕臣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怀!”便用袖子拭泪。
  乾隆笑道:“窦光鼐是大丈夫,也有如此儿女子情态?学政的差使只有两条,一是作养扶植一方文气,教化一方礼义廉耻,化解一方刁悍民风陋俗;一是进选人才,奖掖调护和识淹博之士,你操守既好,才学也很可观,这个差使不难办。”
  窦光鼐垂首静听。
  “朕只耽心你嫌富爱贫。”乾隆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寒土里有好的,自然要格外用心提携,但能读得起书的,毕竟还是士绅殷实人家居多,偏袒一方,容易挂一漏万,士绅地主是朝廷基业根本,子弟们有出息能作官是件好事。你不可执定了都是纨绔子弟,一味栽培穷困潦倒之士,那就失了中庸。有一等学官,为自己身后留地步,越是贫寒的越提拨,学生作了官报恩也越心切。存这样的心,就入了买卖商贾之流,那也使朕大失所望了。要在‘公允平等一视同仁’八个字上,你要记清楚了。”窦光鼐道:“臣读《圣武记》圣祖爷在位屡屡有此圣训。皇上凯切教训,光鼐不敢稍萌此心。”“很好。”乾隆说道,“你去任上,仍有专折密奏之权,地方上的事你不干与,但可以直截奏朕,朕自有料理之法。好好作去,博学鸿词科,江南乡试,着实选几个好的出来,朕再到江南巡视,观赏你的文治风采。”
  本来话说至此,叩头谢恩辞出,可谓圆满妥贴周至无憾。不料窦光鼐一怔,愣愣地问道:“皇上,您还要南巡?”一语既出,暖阁里里外外几十个侍立着的太监立时吓得呆若木偶,仰脸瞠目痴痴茫茫,看看乾隆再瞟瞟窦光鼐,背若芒刺般没做手脚处,刚从外头进来谢恩的卜义站在殿门口恰听见这句话,也吓呆在当地。
  乾隆冷丁的也被他顶得一怔,正往口边送的杯子也停在半空,看着兀跪不动石头人样的窦光鼐,良久,突然一笑,摆摆手道:“不识时务的书生,这里没有老槐树给你碰!朕也不愿你赴任前受训斥。跪安吧……去吧……走前去见见傅恒,不要再递牌子了。”
  “是!”窦光鼐叩头行礼,徐徐正了衣冠,从容却步退出殿去。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4

三十六 心迷五色和坤情贪 力尽社稷延清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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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恒领筵归来,家里已是热闹得翻了个儿。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辅身份领兵在外钦差大臣、军机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又新晋封的一等公爵,满城的门生故旧,谁不要赶热灶窝儿紧奉迎忙巴结?按规矩,钦差归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赐筵召见,六部里侍郎以下大小官员,凡平素有过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里,棠儿待官眷忙里边,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弟兄敷衍来客,从内院二门内到正厅门房过厦,来客足有几百,东一团西一簇拉手见好儿说闲话磕牙等着“爵爷”回府贺喜。傅恒下轿,见外面长龙般车轿马骡排出去半里有余,轿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连街上卖小吃冰糖葫芦的也招来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已见三个儿子迎了出来,便站住脚,等他们过来行礼了,开口便说:“这是过庙会么?还是给我送殡?你们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晓事!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还有这墙上挂的花里狐哨的绸子绫罗,晚上都撤了——谁的主意这么大事张扬的?”
  福隆安福灵安都怕父亲,者者连声退到一边逼手侧立,不敢回话。福康安却甚大方,笑着回道:“彩坊彩帐是万岁爷特旨赐的,老爷您瞧,上头‘光大门楣’四个字也是御笔。儿子问过纪伯伯,纪伯伯也说当得。这些客人咱们并没有请,人家要来,不好硬打发出去。儿子也不愿张扬,人情世故儿,老爷进去见一见,然后一声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儿,请老爷裁度。”
  “万岁爷赐的张挂一下,今晚撤了收库。”傅恒便知事有因由,笑道:“这些人也真是的,这么多的拥来,也不想想,就算有甚么事要办,我能一一记得他们么?”说着挪步进府,那小八子迎着,尖着嗓子可嗓门儿喊了一句——“爵相老爷回府陇!”人们立时肃静下来。
  傅恒从人丛中穿过大院,一霎儿时辰他已改变了逐客主意,脸上换了笑容,不时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随口说几句体恤问候话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兴,来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当年同寅,还有昔年跟我办差的一道出兵放马的,都来了!”傅恒说着脸色泛红,眼睛也放出光来,“只是这么多人,这么点地方儿,站没个站处,坐也坐不下,实在简慢了。按说兄弟做这么大官,该是管大家一顿饭,出兵放马的人都晓得官兵一体,带兵的吃上司的饭叫‘吃大户’,我情愿让大家也来吃我的大户,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轮班儿吃要到半夜了,你们总得叫老傅歇歇儿对不对?”
  人们发出一阵愉快的哄笑声。
  傅恒陪着众人笑,接着说道:“说我出远门日久回来,大家来看我,这是人情,傅恒心里领谢了。说到贺功,傅恒不敢当。无论在京从驾,出外办差,我们都是皇上的犬马奴才,办好了是该当的,办不好就该抽鞭子。赖主上洪福,大家携力,这次金川事情办得顺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携调度指挥有方!如果要贺,我们该贺我们圣天子万年康健!”
  至此众人已听呆了。福康安原耽心父亲为了防小人说话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见傅恒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落俗套,不禁暗自宾服:这份相臣风度磊落胸怀,自己还真得从头学学。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恒摆了一下身子继续说,“有的有公务,有的有私务要和我说,或许有求于我。须得说明白,我有权,这权是皇上给的。我秉公按情理办事,皇上就许我,我怀了私情图谋私利弄权,皇上就要办我。从我这头说,公义私谊自然两全最好,就是私事,只要不害公义,不坏我品行名声,该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辞。总之请诸位老兄朋友谅达我的心而已。”他环顾了一下众人,笑道:“我儿子说,要请众位吃茶。也没有这许多杯子啊——这样,信阳知府给在京从征军士每人送二斤茶叶,我暂借来,每位带一包回去自己冲着吃,好么?”
  “好!”众人也不知是喝彩还是应承,答应得异样齐整。
  看着纷纷离去的这群官员,傅恒轻轻透了一口气,一转眼见高恒夫人站在烧茶伙房大门口,手里提着茶壶失神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沉走了过去,说道:‘大嫂,你怎么在这里?”
  “中堂爷回来,府里忙……”高恒夫人脸色苍白,张惶地回避着傅恒目光,呐呐说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过来帮一把手儿……”
  傅恒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高恒犯事儿是另一档子事。你是诰命夫人,不能作贼役。我和高恒素日私交很好,你们败落下来,应该有照应的。大嫂,高恒的案子是万岁爷钦定的,决断权在万岁爷那里,你不要求这个求那个的了。回头叫人送点银子,教孩子们好好读书,安生守时待命,孩子们出息,你也就有了依靠出头之日。有甚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或者棠儿也成,好么?”高氏流着泪还要答谢,傅恒见和砷和马二侉子从西花洞门出来,摆手说道:“就是这样,你且回去吧——”折转身笑着过去,边走边道:“听阿桂说老马在北京,我想你必来的,方才没见,谁知你们躲到书房去了——和砷,好啊,青金石顶子戴上了!说是管了崇文门关税?和亲王信里很夸你能会办事呢!”
  和砷只腼腆一笑,拘谨地向傅恒一躬答礼,马二侉子笑着向傅恒一揖到地,说道:“中堂爷,您这番出兵回来,我瞧着比先更爽明豁达了——几曾见您说过这么多话?有情有理有章法——老马真是五体投地佩服之极!”
  “你这官场混子,不化钱米汤只情灌我!”傅恒笑了笑,换了正容说道,“那个吴尚贤动身了没有?我在军中,万岁爷有旨问这件事,还问起‘马二侉子何许人’?我给主子密折,说就是秦淮河边和易瑛一道儿买古董的那个人!你看,做皇商做到惊动天听,你不含糊!”马二侉子嘻嘻直笑,说道:“是纪中堂不是易瑛。您把我和反贼扯一处去了!吴尚贤昨儿有信到了大理,估约现在在贵阳,离京早着呢。”傅恒点头,又问和砷:“几个税关都整顿了?现在有多少人?每日能有多少厘金收项,收项归哪里?”
  和砷初出道作官的人,十分严谨慎密,不敢和马二侉子似的那般放肆,忙一侧身陪笑道:“卑职已经整顿了,四个关,每天收项在一万到一万二千两上下,内务府七,户部三成分。中堂,我可真是开了眼,这几个关里头原来官、吏、税丁职份不分,竟是一锅混帐丸子杂脍汤!收来的税有的上账有的不上账,几个人一嘀咕就私分了!内里几起子人都抱成团儿,一头自己私分,又盯着别人。幸亏他们自己不和,都抱成一堆儿,算私分了一个国库呢!开国一百多年,这是个没人留心的黑角儿,不知流走了多少银子——这些人都发透了!”
  “一万二千银子!”傅恒不禁骇然,一年近四百万的收项,自己一向竟没有留心!想了想问道:“你怎么整顿的?”
  “前头的账没法查了,我禀请桂中堂请旨,几个关长和他们的亲戚五十多人一律离位给我走人,各王府荐的人也一律开革,赶走捞钱的,留下办事的。”和砷笑道,“留下的人盘帐建帐,重新调配差使,我和我的管家四关巡视,每日两次雷打不动——这么着,棋就走活了。”
  傅恒赞赏地看一眼和砷,说道:“还这么年轻,有胆量有识见!你没有细说,想必还有别的料理章程,回头写个夹片细细说了,送军机处看。且回吧,我明天歇半日,明天下午到军机处当值,有要紧事到那里再说。”说着便进二门,棠儿已和几个大丫头并嬷嬷婆子二十几号有头脸的仆妇守在照壁前等着了。
  “这一回子爵换了公爵了,”更深人静时分,傅恒曲肱躺在床上,抚摸着棠儿的头发说道:“那年封了爵,说我们府上匾额可以写成‘子宫’,都笑。现在成‘公宫’了……”棠儿偎在丈夫怀里,也用手捋理他的发辫。一别年余,偌大一个家务里外操持,加着儿子出走,日夜煎心,她也变得深沉了。听着丈夫说话,棠儿喟然叹息一声,说道:“你真的看去老了。一小半头发都白了……封公爵,我原也心热,如今到手里,想透了还不就那么回事?安生再给主子出几年力,求主子放你当个文华殿或者武英殿大学士,或者到毓庆宫当太子太傅。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多少是好!……方才听你口气又在问缅甸,缅甸在哪呀,有多远呀?你这人打仗打出瘾了么?好好儿把康儿兄弟调理出来,不一样是给皇上出力卖命?”傅恒道:“不是我逞强,五爷是万岁爷的亲兄弟,恼起来打得他魂不归窍!这里有个道理你一想就明白,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奴才们钻沙子偷懒歇着站干岸看河涨,就你着急就你忙,你恼不恼?我并不指着娘娘挣功名,可娘娘毕竟是我傅家护法神。娘娘不在,我更得努力。说到公字上,皇上一力提拔我,做到位极人臣,实在也只能老实拉磨拉到底了。”
  棠儿一眼不眨盯着暗夜,思量着傅恒的话,喃喃说道:“出兵放马忒凶险的了………小七子的事出来,我惊得几夜没睡,赏了老王头一处宅院十个家仆,还有一万两银子。小吉保不肯走,要跟康儿,你回头给他补个缺……你说娘娘,如今那拉贵主儿升正宫是准定的事了,睐主儿和钮贵主儿有那场子事,往后的事繁着呢!想来一个也不敢得罪。钮贵主儿上回传过来话,说上回进的伽楠香珠好,她妹子也想要一串,‘请’我代买。八月十二是她生辰,得赶紧买来送进去。这么着又怕那拉氏不受用,就是睐主儿,如今也大非昔比——一样儿三份礼,钮主儿稍厚些,恐怕才能周到了。这没有五万银子是决计办不来的,方才老马来我和他说过了,总归礼上头要和你身份相合……”
  ……其余如夫妻伦敦之事,久别胜于新婚,自不必细述。
  再说和砷和马二侉子离了傅恒府,两个人没有坐轿,到前门馆子里吃了一顿涮羊肉,出来时天已向黑,约好第二日下午到军机处给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砷自回了驴肉胡同家里。这里名字虽臭,但其实是前明时的屠宰场,早已平废了盖起房子,年积月累成了一条曲曲弯弯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价也就低。和砷此时不阔,化了三百多两银子便买到两进两出一座大院。青堂瓦舍一色都是卧砖到顶的七成新房,倒也堂皇气派。他年不足二十,左保右保已是四品京堂,算得是少年高位了,新朋旧友荐来当长随的也有二三十个,就中选了个机伶的叫马宝云的当了内管家,刘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吴氏怜怜母女两个安排在后院,里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实大伙上吃饭,和砷书房洒扫庭除浆洗针线活计也做。初合之家热热闹闹的倒也有点兴旺势头。和砷回到家里,已经掌灯时分,见吴氏端饭上来,一边坐了吃,笑问:“刘全下来了没有?我这里不用你侍候,有他们随便弄点吃吃就成——大伙吃甚么?还是馒头稀粥萝卜秧儿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闹在后头做甚么?别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热水好了,吃过饭这里洗洗澡,睡着解乏——”吴氏张忙着端了热水又抹桌子,手脚不停口中说话,“刘全下关,带了一包东西在那柜顶上放着,还给帐房上带回二百四十两银子,说是分的‘利市’。我跟他说,这不是伙居过日子,也不是庙里褂海单,得有个管帐先生,收支上头都有帐房上管,家里看门,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内外才象个大人家。”说着,放下抹布,从头上拔下银簪剔灯。和砷见她穿着蜜合色杏花滚边大褂,套着雨过天青裙子,弯眉吊梢下一双水杏三角眼盯着灯芯,纤纤五指映着灯红里透亮,象一枝红玉兰般玲珑剔透,不禁痴痴的。吴氏有些觉得,自己审量了一下身上问道:“你看甚么?”
  和砷咽了一口唾液,把碗推过一边,笑道:“方才和老马一道吃过了,这菜好,你带回去给怜怜吃。”吴氏道:”那你洗澡去,我等着把你脏衣服带回去洗。”和砷笑道:“你可小心点,别叫风把灯吹灭了!”吴氏啐道:“模样!刚吃饱几顿饭就学的油嘴滑舌,九宫娘娘庙里你晕着我给你洗擦,身上那个臭,到现在还恶心呢!”和砷笑着进里屋去了。
  一时和砷洗毕更衣出来,吴氏抱着衣服去了。和砷便打开刘全带回的包裹看,一解开便怔住了。只见里边放着黄灿灿亮晶晶三个金元宝,还有一堆散碎银两,从三十两的台州纹饼到几钱重的银角子,一两大小的银锞子,合下来足有四百多两银子!还有个首饰匣子,和砷颤着手打开了,里头是三枝翘凤软金翅儿宫花簪,每枝上头珍珠盘攒嵌着一粒祖母绿——这就贵重得很了,其余还有几个极精致的内画鼻烟壶,四五挂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灯下五颜六彩,宝色光气摇曳不定,粗算一下这包东西至少也值五万银子……和砷觉得有点头晕,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了,几曾有这么一堆宝贝放在自己近前!许久,他才从半醉中清醒过来,掩了包裹几步跨到门口喊道:“刘全,刘全——你来!”
  “唉——来了!”便听刘全的脚步从大伙房那边过来。他似乎喝过几杯,半眯着眼进门,看着和砷道:“老爷叫我?”“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和砷指着桌子问道。刘全毗牙儿一笑,说道:“还有二百四十两银子,是他们盘账,前头库银的余羡。这堆物件封在库房里,账面上也没有,大约是从前零碎过关,有的是赋赃截下来没有缴刑部,堆在破烂里头,您瞧这包袱破烂流丢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库的说得交到您这里送内务府结盘,就提溜回来了。”和砷问你给人家打条了没有?”刘全木了脸,说道:“老高在外头等我喝酒,没打条子。”
  和砷哼了一声,说道:“这值不少银子呢,明天我送内务府去。关里刚整顿有点头绪,你跟着我得有规矩。幸亏没打条子,不然多少斤两说不清,将来就是麻烦!”定了一下又道:“你歇着去吧。”
  但这一夜他自己睡不着了。起初想得简单:从里头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用吗?不用找老马,这几串孝敬了!”其余的一缴,然后放心吃饭睡觉办差!但想想不对:这是无头财宝,缴给谁便宜了谁也说不定,缴军机处肯定受表彰,但这算露了富——一次就缴五万,下次不能少了这个数。若说是前任余财,又要按规矩追究,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是不缴,分给关上兄弟,倒能落个好儿,只是若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来分去容易分不匀,人们再借机总捞这个外快,前头的“整顿”算泡汤儿了……循着“留下”思路想,五万银子足可把这个家业好好作兴起来,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样,花厅、花园、海子、假山、书楼、戏台……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他想换个题目,想女人,从吴氏身上想到嘉兴楼的“小鸽儿”从吴氏洗澡想到小鸽儿剥脱光了衣服,想来想去又转回来,那堆财宝仍在眼前晃,驱之不去挥之又来。他恼自己“没成色,没见过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坐起来,不睡了。但接下来就没再想“缴”这个字,一直想到鸡叫,和砷才迷迷糊糊睡沉了。
  直到已未午初时牌和砷才一乍醒来。吴氏已经把饭端来。他匆匆扒着饭,看着外边亮灿灿的秋阳,老树婆娑树影参差斑驳。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闯荡天下读过几本书的人了,遇了事就是洒脱料理不开,他忽然有了主意,“且留着。待对景儿好时候,直接缴给刘统勋,他是管刑部的,这钱来路不明,缴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就神色泰然,起身便走,边走边道:“我去军机处。叫刘全几个关都转转,有事晚上给我回。”吴氏答应着,和砷已经去了。
  待到西华门外,已是午正时牌,和砷下轿看时,却不见马二侉子的影儿。他和守门太监侍卫都极熟的,问了问才知道马二侉子来过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甚么东西再来。和砷也就不再等他,悠着步子进宫来,待到军机处门口,见王八耻一干太监垂手侍立在窗前,远远乾清门前还有十几个官员小声交头接耳。和砷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军机房。他这个位份无论如何不敢惊动,他吁了一口气,也不远处回避,老老实实站在圣谕铁牌子旁侍立。眼看着傅恒踱着步子从隆宗门进来,他没敢上去寒喧,只把头更低垂了一些。
  “你们看,朕说傅恒在家呆不住,果真就来了。”傅恒一进门便听乾隆说道:“你何必这么紧忙的,宽松休息几日,有的差使你办。”傅恒冷丁的一怔,才见乾隆坐在大炕上,阿桂纪昀,还有弘昼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说话,忙伏地给乾隆行礼,陪笑道:“虽是主子体恤,奴才怕歇得懒惰了。乍从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觉得平地上走道儿都不会了!奴才还是军机处的人,主子虽还没分差使,看他们忙,能帮帮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方才还在说这事。虽说都是军机大臣,朕给你首席位份。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强,阿桂要提调西北军务,要准备到西宁督军,纪昀修纂四库书不能多管政务,延清不能再拼命了,得把身体养好。所以给你加担子,多为朕分劳。”说着抬手叫起,傅恒只好谢恩道:“奴才敢不竭尽草茅努力襄赞,凡诸政务,奴才们必精心商酌,请旨施行。”说罢叩头起身,又一揖,谢座。
  乾隆含笑点头,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朕料刘统勋也要来的,你们接着说,中午陪朕一道儿进膳。”
  “阿睦尔撒纳要饷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着字句说道,“别说一百万石,就是砍掉一半五十万石,陕西藩库榆林厅的粮库就腾空了。再运过青海,就算是十石粮运一石的折耗,要一千一百万石!各路军没有聚集,现在又是秋高羊肥时候,他又是游牧部落,要这么多粮,奴才很疑他囤粮居奇,这个心难猜。皇上,他和三车凌不同,三车凌是定居在乌里雅苏台,家眷都在热河八大山庄安置。他是带兵带部族,有马有帐篷,青海南疆万里草原天高海阔。说句‘走’,找起来都格外艰难。所以万万不能给他粮食多了。”
  乾隆注视着阿桂,问道:“总要供应粮食吧。又要人家前锋打仗,又不供粮食,阵前哗变了怎么办?”阿桂咬咬嘴唇,说道:“可以供,头一次一万石,以后每月五千石,细水长流给他。”乾隆想着一笑,说道:“他临辞时,朕说了满话,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决计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现在不好转口昧言的吧?”
  傅恒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赏他点绸缎珠宝之类的东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去,就说已经有旨叫尹继善岳钟麒火速办理。尹继善在南京,岳钟麒在西安,三地书信调令往返磨蹭。主子又没说不给,他就有气,也只好和尹继善去打擂台——这么着可好?”乾隆听了心里叫好,但这么做又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声只算默认。傅恒略一思索便知自己说话太直露了,忙转了话题,说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积压的邸报。福建将军出缺,台湾知府也有奏报,林爽文潜回,又在各处暗地建教结堂蠢动。奴才想,海兰察原来在太湖水师当过营管带,要强固海防,防止台湾出事,不如调海兰察补缺。川军归营,兆惠率大营三万人到青海驻军,预备着策应西征大军。四川这次用兵,虽说是王者之师秋毫无犯,但菜价粮价都涨了不少,号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扰,有的营务纪律不整,与驻地官员百姓也小有口舌龃龉。一条是安民,可以给金辉一个宣抚大臣名义,这些琐细事务由他办了奏明;一条是官员,为征金川的事各方协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带考功司的人去一下,分别斟定,和金辉会衔,该保的保该升的升,有玩忽怠情的也有处分,这样,金川的善后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钱粮,乡试举人名额增加十二名,粮食由金辉拨给莎罗奔一万石,这才能算完全善后。”乾隆挪动了一下身子。傅恒这些安排他都觉得合宜。他心里是想让福康安带兵历练历练,但福康安年纪资历都还太浅,这话却抬不到桌面上说,一边思量着,心里有了主意,徐徐说道:“刘墉和福康安实在要算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一武,都要栽培重用。就着刘墉晋户部郎中,加侍郎衔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员,安民的事一揽子差使办了,福康安——嗯,到太湖水师去,加副将衔,兵部侍郎衔,带一带大营才能成将军材料儿。”
  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气不是和众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众人都没敢说话。傅恒也不愿儿子成众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觉得容易说话,身子倾了倾说道:“福康安比起刘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辞,朕心里公道毫无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当初攻黑查山时还要强些。”乾隆笑着起身,适意地在地下踱着步子,徐徐说道:“国家缺人才,不能拘于一格。看准了的,该提擢的不要犹豫,昔日圣祖时高士奇一日七迁,张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进上书房的。你们当宰辅的要有点胆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说道:“天色还早,傅恒跟朕出去走走。”说罢便出来。站在铁牌下的和砷见他们出来,本来弯着腰,就势儿打下千儿行礼,却没敢说话。
  军机房里的阿桂有点奇怪,见纪昀掏烟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儿象有点坐不住似的。”纪昀笑道:“坐了一个时辰了。方才议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牵证,说了《左传》说《史记》,又讲楚辞——那都是皇上近来读的书。阿桂你怎么就不晓得附和几句?我猜皇上心里不很欢喜呢!”阿桂吓了一跳,忙道:“我是个带兵的出身,虽读了几本子书,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着为这个不高兴。”纪昀笑道:“不是为这个。他猜刘统勋来,刘统勋没来!你没瞧见,傅恒来时他多高兴!”阿桂这才堪堪明白了,忙道:“我们也出去,问问刘统勋在哪里,能来就叫来他。不过,主子未必那么小心眼的。”“你想到哪里去了!”纪昀笑着起身,一边向外走,口中说道:“主子是耽心刘统勋身体不好——刘统勋但有一口气,必定挣扎上朝的……”这么一说,阿桂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纪昀厮跟着出来。交待守门太监了几句,便向隆宗门踅去。
  景运门这边傅恒默默跟着乾隆,他不知乾隆单独叫自己出来甚么事,乾隆不说,也不好问,只好亦步亦趋在后边,心里设计乾隆问话题目如何应答。
  “方才站在军机处门口的那人你认识不认识?”乾隆许久才道:“他叫和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傅恒顿时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砷。好象是阿桂荐上来的?”
  “不是,是和亲王荐的。”乾隆微微一笑,“说是十九岁,朕看还要小一点。”
  傅恒微微睨了乾隆一眼,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十九岁做到四品,很不容易的了,他是满洲老人儿,总归占了这个光儿。昨日他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到了奴才家,听说他管了京师关税,奴才才和他兜搭了几句。”乾隆点头,说道:“你在家对客人们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很得体。你晋位晋封,是朕第一宣力大臣,有些话给他们说到前头也好——这个和砷是个理财能手,他请阿桂写了个代奏条陈,请旨立一个议罪银制度,回头转给你看,大意是说有一等犯过官员,或墨误,或失事,或失察,或偶犯,总之是无心之过,允许纳输银两赎其罪愆,朝廷内廷多得些收项,对本人也是惩戒——朕想这个议案不宜发布明诏,但也似乎不无道理,先给你透个风儿。你细斟酌一下再和朕议。”说着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景运门外,晴朗的秋空上阳光一洒无余,向南望是箭亭、文渊阁,东边是九龙壁,北看是毓庆宫、奉先殿……以及宁寿门、皇极殿一带都有内务府的吏员带人站岗守哨,人来熙往的工匠有的修墙粉丹施垩,有的拉大锯制作门窗,有的爬在脚手架上给罘思换网,还有叮叮当当给宫门上钉铜页子换辅首衔环的,热闹噪杂不堪。傅恒真的摸不清头脑:怎么皇上会有兴致带自己来看这些?
  “宫里头侍候人手太少了。”乾隆漫无目的地向南走着说道,“如今朕用的太监宫女,不及前明的三分之一。太后有岁数的人了,不能让她老人家有丁点儿委屈。就是皇后,在扬州也是因为跟的人少才受了惊吓——这就事失国体。听弘晓说过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又不能从正项银子里调拨。圆明园那边他们尚且今儿一个条陈明儿一个谏章地聒噪,这里化银子又哪里出?”
  这一说傅恒便全然明白了,崇文门关税已经有人在议论,再加上一个“罪银银”,无论怎样冠冕,都逃不掉“聚敛”二字。但若硬加谏阻此刻立马便要犯了圣忌,单独和自己谈也是寄望于自己的意思,如何拂逆得?一边想着,陪笑道:“这不是大政,皇上以孝治天下,天子起居华衮龙毓,也是礼上当然。只是要严谨些,容奴才细细筹思办理,哪些是可‘议’之罪,哪些罪不在此例,要订出制度。防着宵小奸徒有隙可乘。”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高恒,高氏夫人那张无望可怜的面孔在眼前一闪,遂道:“主上回銮,诸事安妥,高恒的案子也该结束了。奴才在四川,有人把门路都走到大营里去了。早早定下来,就不在这上头分心了。”乾隆起先还笑,听着后头的话敛去了笑容,问道:“你听外臣有甚么议论?”“高恒家中已经抄没了七万银子。前头的帐目是历届盐政上头的事,似乎不能都算到他一人头上。”傅恒说道:“一千多万银子奴才敢保决非高恒一人所能侵吞。这么大的案子又不能不审谳明白再定。回京我问阿桂,阿桂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王禀望的案子确实不同的。”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说道。他对傅恒一直好感不减,但又疑心有人怂动傅恒宽解高恒,也怕傅恒晋位骤生骄佚之态。就高恒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愿随意更动;转思方才说到“议罪银”,傅恒立时现身说法,有点“请君入瓮”的味道。如此种种念头只是倏然转过,因冷了脸,说道:“恕了高恒钱度怎么办?他们死罪不可痯呐——有人在南京给朕说高恒是贵妃弟弟,礼有‘八议’之经。朕说,贵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么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对你信任不二,朕这只不过是譬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语调也尽量放宽和了,博恒却如何能不“悚惶”?早已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浃背的了,听乾隆抚慰,忙道:“傅恒不敢忘主子训诲!近年带兵没有读书,本来的粗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听圣训,谨慎言行,在慎独上头痛下功夫,以期不负主子厚望高恩!”乾隆从未见过傅恒如此惊慌,自知话说重了,进前一步正要加意抚慰几句,猛听得北边有人吆呼,转脸一看,是王八耻正从景运门撒腿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万岁——主子爷——可不得了!”乾隆见他跑近,断喝一声:“你这杀才,大呼小叫的成甚么样子!”
  “万岁……”王八耻一个踉跄,就势儿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气不接下气煞白着脸连喘带吁说道:“刘……刘统勋老……老中堂……不……不……不……”
  博恒情知刘统勋大事不好,见乾隆横眉立目还在瞪王八耻,忙道:“你歇歇气。刘统勋现在哪里?”
  “在……”王八耻一手撑地,一手偏指西北,说道:“在隆宗门外……轿上……己……已经去传……传太医……”
  乾隆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两腿一软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恒见他脸色青黯苍白,张忙之下喝叫几个管工的吏员:“过来掺着主子回宫!快着些,你们要死了么?”几个人忙奔过来架了乾隆肘弯,乾隆觉得两手十指都森凉了,喃喃说:“带朕去……带朕……”傅恒在旁虚扶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脚步渐渐稳健了些,小声道:“主子,您别着急。刘统勋病得有年头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宫歇着,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点头道:“朕是一时心障,没有干系的,你先去,朕随后就到……”博恒不放心地又看乾隆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刘统勋已经不行了。他的轿停在隆宗门外小空场上,敞着轿帘,他本人冠顶朝服,一臂架着轿窗,一手捻着朝珠端坐轿凳上,头微微左侧,有点像在轿中聆听外面的动静的样子,但浓眉下垂,双目紧闭,下巴微微垂吊下来,全身象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动不动——显见已经过去多时了。傅恒赶到时,阿桂和和砷正在赶人。军机处候见的几十个官员来看稀罕的官员有几十号,远远地围在一边,和砷是作揖打躬地劝“诸位大人请回避一下……”阿桂满头油汗,喝斥:“有甚么好看的,都退下!”纪昀则连连催人:“叫太医院的人骑马进来!”乱嘈嘈的一片,博恒一到便皱起眉头,叫过军机处一个小章京道:“你没有差使么?到这里干甚么?你,还有卜义,把这里的官员太监名字记下来给我!”话音未落,众人已纷纷抽身如鸟鲁散。
  忙乱中乾隆已经赶来,看见刘统勋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开架掺的人,想到近前轿边,又茫然退了一步,有点象梦游人,呆滞地看着几个臣子,许人才问道:“纪昀,你通医道,看,看过脉了没有?”
  “回万岁的话,”纪昀忙回身跪下。乾隆这样,他也看着难过,已是流出泪来,连连叩头,“万岁千万要保重节哀……”
  一语既出,乾隆已经完全明白,所谓叫太医传进看脉如此云云,都不过勉尽人事而已。正没做奈何处,两个太医和刘墉骑马过来滚鞍下骑,太医也不及见驾请安便向轿奔去,刘墉张惶着要过来,乾隆亟摆手道:“先看你父亲,先看你父亲!”刘墉忙回身趋到轿边跪在刘统勋身边,失神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纪昀也凑过去帮着太医捻针切脉,忙得一头大汗,移时,两个太医略一会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颤声奏道:“万岁爷,刘统勋老大人归……归天了……”乍然间便传来刘墉一声痛彻心脾的长恸一号。他头碰得临清砖地“砰砰”作响,身子扭曲着,两手死命地抠那块砖缝儿。阿桂傅恒纪昀等人顿时泪眼模糊。
  “国家从此少一正人,朝廷从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热泪长流,想起昔年元宵召进刘统勋赐他鱼头豆腐汤,嘱托他“预备着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这许多年刘统勋参赞政务,没明没夜死拼着办差,想起这位活包公奖掖清流威震奸宄的种种好处,竟尔如此撒手人震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凄不能自己。任眼中的泪在颊上淌着,待刘墉哭声稍减,他向前走了两步,竟向轿中的刘统勋鞠了一躬!
  阿桂和纪昀傅恒都随着跪了下去。
  “正直聪明谓之神,你是成了神了,还望在天之灵佑戎大清社稷……”乾隆哽咽着说道,“刘墉已经成立,家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后退一步,回头对傅恒道:“传朕的话,布告天下,辍朝三日,为刘延清公礼丧宠荣!”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4

第五卷 月昏五鼓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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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阴得很重。浓云低低地压在天空下,一块块一团团或青或灰或绛红或黯紫,像说不上名目的一群怪兽在轻霭霾雾间互相挤压重叠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打得水塘里的残荷一片沙沙作响,满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边渠塘海子几乎连成一片汪洋,朔风催送着愁波涟漪,远瞪霰雾凄迷,近处微波粼粼拍岸,残芦败苇菅草枯茅都在不胜凄凉地瑟索抖动。驿道边色泽斑斓的柿树白杨,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杨柳、枝叶躯干都湿漉漉的,一阵哨风掠过,五颜六色的叶片不甘寂寞地顺风一扬,又无可奈何地纷纷坠落、浸入驿道车辙的湿泥寒水之中。
  刚过申牌时分,一队辂车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驿道疾驰,直趋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门。车队共是十一辆,一辆轿车,十辆骡车。骡车全都是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封得严严实实用油布包裹着,不知里边装的甚么物事,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夹车队二十几个戈什哈一律披米黄油衣骑马随行、马蹄踏得泥花四溅,佩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乌银戗金丝饰辕、景泰蓝圆帽包头,黑羊皮条纳相眼绿呢车围,万字云头泥金线帷子下面镶一圈红呢――俗称所谓“红围子车”,三品以下官员不得使用这个式样儿――不消说得,这车里坐的必是贵人了。其实再细心一点,就能看见车辕前插遮阳撑伞的槽口旁还有一面明黄镶边宝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小字:
  钦命两广总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问便知是当今乾隆驾前一等一的能员干吏李侍尧。只是那旗打湿了,时舒时卷地耷在杆上,怒马如龙车行如风间一晃而过,道旁行人根本无法细辨。一片声响的马蹄踏水声,鞭响车驰夹着戈什哈的吆呼唱道声热闹得淆乱,给这肃杀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嚣、沿城根的民居都惊动了,躲雨消寒的人们都探头伸脖子往外瞧。那赶轿车的戈什哈越发来神儿,一手执鞭在空中绕着,一手扶着铜手闸,身子微斜前倾,满是雪珠汗水的头半昂着,“扑”地打个响鞭,兴奋地喊道:
  “嘿!崇文门!制台爷――崇文门到了!”
  他用鞭梢扫了一下拉梢的骡子斥骂道:“日你姥姥的,梢绳弯得弓一样儿了!吃料时候儿你妈的头拱着尽拣精料吃,做活儿时没你!妈的――使劲!”接着“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骡子一惊,四蹄猛蹬使劲往前窜,车轮子在一块小石头上颠了一下。车身微微一个仄颤,惊动了正在凝神看邸报的李侍尧。李侍尧放下邸报,摘下老花镜,一手撑着平金软棉垫套子,一手撩开“红围子”帷,果见沉黑苍暗的天穹下灰蒙蒙矗着的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亘东西,堞雉上墙面上斑驳陆离黯红的苔薛、被硝蚀风化了的墙面都看得清晰,东一片西一块癞痢头似的十分难看,他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要见万岁爷了……小吴子,咱们且不进城,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旨见驾,派几个人来把车洗刷一下,还要派人去禀军机处一声儿,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就这城外头打个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饭了,去吧!”
  “扎!”那叫小吴子的响亮答应一声,一手轻轻扳动铜闸,那车已缓缓停下,他腾身跳到车下,招呼跟上来的戈什哈:“老胡老马,你两个搀制台下车,先到那边茶铺子里歇着――老爷,您搓把脸再下车,外头风大,贼冷的,小心着凉了!”说着叭叽叭叽跑去了。
  李侍尧没有搓脸,也不等戈什哈搀扶已倏地跳下车来,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里,脚底下透心泛上凉来,从暖烘烘的轿车里乍出来,稀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迎面扑来的风把袍子撩起老高,浑身一个抖擞激灵,倒觉比气闷污浊的车厢里精神一振。觉得又有几点雨珠落在脸上脖子里,李侍尧才抹一把脸,冲崇文门一个微笑,点点头,大步向城脚下一排店铺走去,一头走一头大声吩咐:“轮班儿过来吃饭!狗息子们――累不累?”连赶卒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个,都己列队待命,听这一同,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说道:“标下们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儿滑溜得紧!”“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喝!”李侍尧正走,站住了脚,偏着头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没有交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着二十几坛子卧龙老烧头锅,今晚刨出来给弟兄们解馋!胡麻子――带这些囚攘的进茶馆,每人一份点心,不再吃饭了……我晚间有事,就进这边饭馆胡乱吃儿口,咱们进城!”
  “是罗!大人您先吃!”老胡远远兴高采烈答应着,带人进了茶馆。这边饭店老板早迎了出来,满脸堆下笑来,顺身儿一个呵腰打下千儿:“给制台爷请安!咱们蔡家老酒馆跟爷有缘分,爷出京时候儿咱店给爷饯行,如今八抬大轿奉旨还京,还是老蔡家给爷接风!您者回这天子脚下,这就进军机处,这就宣麻拜相,日后飞黄腾达,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
  李侍尧听得扑哧一笑,看了看店门上匾额说道:“我打潞河驿离京,这里是崇文门!你他娘的倒会瞎奉迎!你这店名字也怪,叫什么不好,叫个‘返谈老店,――这里头有什么说头?”说着进店,借着门窗透进来的光看时,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厅,外间瞧着不起眼,窗低门面小,里头装璜却别致风格,三间大厅客座,偏东一间打通了后院厨房,北四西二和大厅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纸婊糊洁净,四匝悬着十几幅名人字画,有写“屈醒陶醉随斟酌,春菲秋莼入品题”的,有写“韩愈送穷,刘伶醉酒”“江淹作赋,王粲登楼”“看曲槛萦红,檐开飞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纸色有新有旧,笔调风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联却是集唐诗联,极精神的一笔颜体,写着: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蔡老板见李侍尧凑近了眼看题跋,忙打火燃烛过来,笑着解说:“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国当年进京住的小店。当时我爷爷夜来作梦,祖爷爷说‘明儿有贵人来,小心侍候’,我爷爷见高相爷虽说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气儿里带着的贵重,管吃管喝不要钱住了三天,高爷一高兴,临走写了这幅字儿留下。不瞒爷说,后来我爷和人纷争闹出人命下大狱,家里人带这字当凭据去见高相爷,康熙老佛爷听高相一句话,免勾!可不是神佛有灵,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爷说离京是潞河驿不假,那边‘蔡记者店’也是我家的,当时我还在那边,现今我兄弟掌着那边门面,您老人家跟前说句打嘴的话,熊赐履老相,张廷玉老相国,庄士恭、王文韶这些有名的状元,前头李又玳、李巨来、勒六爷这些制台,还有您,谁没住过我们店呢?”
  “这么着说,”李侍尧尧尔笑道:“你这店真占了龙虎地儿了!”蔡老板一眼见李侍尧的两个跟班亲兵进来,掇凳子沏茶命伙计掌灯――这二位军爷这边桌子坐――赔笑给李侍尧布菜,口不停说道:“这是缘分,是咱们祖上有德占的坟头冒青气儿!爷先用一口笋片再吃酒,这几个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积德积福神佛自然佑护,那真是加减乘除一丝不爽!您瞧这崇文门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呐,应试举人老爷都不愿住这,家家客栈都空着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谈店,一夜一钱二人争着住,这块辟邪,出进士出状元!”说着招呼:“给二位军爷上菜,军爷们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
  “哎――来了,军爷们请!”一个伙计腰围水裙肩搭毛巾,在后院高声答应着托一个条盘大步出来,雪白的馒头两海碗鸡肉热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两个戈什哈都喜得眉开眼笑,听李侍尧说声“你们别拘束,随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夹肉送口。李侍尧只一笑,转脸又问蔡老板:“你既说人都争着住你的店,我怎么瞧着这么冷清的?”蔡老板看一眼风雨如晦的外间,笑道:“爷,您明鉴!今儿个西山辞枫叶日子――我这店东院都住满了的,都是公车举人,雅人想事儿就愣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儿。这个天儿,还要结伴儿游西山,说这场下过,枫树叶儿就掉铃儿了――爷别看这会子点灯,那是天阴得重!平日晴天,日头还不落山,鬼市还不到上市时分呢!”
  李侍尧寻思半晌,才晓得“掉铃儿”就是“凋零”,不禁一笑。一边吃,有一搭没一搭和蔡掌柜的闲话,听得外头泥水脚步声近来,知道是小吴子回来了,他放下箸转脸看,小吴子已经进门,身后还跟着个瘦小伶仃的年轻人,料是崇文门关上的,只看了他一眼,问小吴子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有人么?”
  “回制台话,”小吴子冻得吸溜鼻子,呵腰赔笑道,“今儿天下雨,又过重阳节,早早儿就封关了。标下跟留守的书办说了半日,他们才去叫了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您当面回我们爷的话!”李侍尧这才认真打量这位“三爷”,干茧绷瘦的个矮个子,橄榄脑袋两头尖,秃得发亮,鹰钩鼻子扫帚眉配着一脸麻子,两只椒豆眼不住眨已闪烁,穿一身酱色市布夹袍,腰束得细细的,呵腰立着脚下一拧一动,一望可知是个泼皮。这样的东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爷”,李侍尧一咧嘴几乎要笑出来。因问道:“你是关上总监刘三爷?”
  那叫“刘三爷”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他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也是个不足五尺高的精瘦汉子,年纪在五十四五之间,疙瘩眉毛黑豆眼,鬓边还有二寸来长一块刀疤。一般的鹰钩鼻子一般的满脸麻子,穿一身宝蓝宁绸夹袍套着酱色小羊皮凤毛坎肩翘足坐着,一条腿抖一只脚拧摆,仿佛浑身机簧消息儿一按就动的个角色,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六合一统帽儿压着拖到脑后,几乎搭到地面,不用问是假辫子。他嘴一咧几乎也要笑,心说“换换衣服咱俩半斤八两”,口中却笑道:“这是爷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说着极漂亮地打个千儿下去,“小的刘全给制台爷请安!刘全――京城里守号人都叫我刘三秃子!”
  “哦,刘全――是《刘全进瓜》戏上那个名字?”
  “回爷的话,是!戏里刘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尧笑道,“只是你这脑袋,再顶个大南爪,阎王老子近视眼儿,准问‘底下那是什么瓜?’――”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李侍尧又问:“虽说过节,也不是甚的要紧节气。京畿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有规矩,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高乐子,这成话么?”
  他起先笑着说,刘全折腰笑听,至此已带了质问口气,刘全忙敛容道:“这关上差使并没人敢怠慢。爷知道眼见要过冬至,这关上都是内务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里请安。历来定的规矩,逢元旦、端午、中秋、重阳、元宵五个节都要见主子口府侍候。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这位吴爷是到西直门和爷府叫我来的。小人也知道责任重大,断不敢玩忽的!嗯――呢呐!”说完有棱有角干净利落又给李侍尧打一躬。
  李侍尧想想,刘全的话也真无可挑剔,沉下了脸,不耐烦地一摆手道:“你既来了就成!立刻开关放行,我要赶快进城!”不料话音刚落刘全一仰身子回道:“大人要进城没说的,不过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留下他们看货,明儿卯时开关,小的亲自把货送到府上。”李侍尧冷笑一声;说道:“这不是私货,是广州海关上的厘金,还有孝敬太后老佛爷的几件东西,验什么,又收的哪门子税?开关!”
  “爷要进城只管走,放货进城小的不敢!无论厘金税金,只要带财物进城一律征税,这是奉旨的事!”
  “厘金本就是国税,你崇文门敢征国税的税?”
  “小的放肆!这是关上历年规矩,从来过往官员,就是王爷,也得验关缴税放行――嗯――呢呐!”
  李侍尧已铁青了脸,浓云布满了额头,翼边刀疤连着筋绷得老高,一抽一动的煞是可怖,疙瘩眉压下来,眯缝着的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声音变得低沉嘶嘎:“我――要是不让你验货呢?”
  “小的端碗吃饭,没法子的事。”在李侍尧的威压下,刘全身上颤了一下,怯懦地看了李侍尧一眼,旋即恢复了平静,语气中却加了小心,“今儿眼见天已经黑了,又下雨。大人宁耐在城外头歇一宿,容我口去禀明我们和老爷,明儿大人和他说清白,一句话的事!”
  话说至此,双方都毫无容让余地。此刻在茶馆吃茶的军汉们都已集在返谈店外候命,他们空着肚子喝茶,一个个早已饿得饥火中烧,见这秃子和他们“大帅”一递一句斗口,早已大不耐烦,围在门口盯着屋里乱口高叫:
  “大帅别理这王八蛋皮癞子!咱们自己弄开城门楼子自己走路!”
  “这个囚攘的真不识抬举,天上掉下个脸愣是不要!”
  “把他缚起,把他缚起!嘿!这兔崽子,就这么拴驴橛子似地站着和我们大人斗口!”
  “妈的,老子进去把他蛋蛋儿阉了,看他是验不验?”
  “小子……”
  “哼!”
  “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铜是铁!”
  ……一片嚷嚷嘈杂不堪,附近几家店铺的人都惊动了,只是天已黄昏色暗,风凉泥水大还下着小雪,出来看热闹的人不多。李侍尧一摆手止住了戈什哈们叫闹吵嚷,喝道:“这里是北京,不是广州!都退回去听我的令!”转身对刘全说道:“他们跟我出兵放马,打出来的丘八,说话口没遮拦,你别见怪。”刘全却仍是一脸嬉笑,晃头晃脑的满不在乎,回道:“他们是痞子,小的也是痞子!痞子碰痞子,弟兄比鸡巴一样儿!这个么,小的最没脾气了――”“你甭跟我嬉皮笑脸。”李侍尧一口打断了他的话,“就是户部尚书来,他也得给我放行!海关厘金就装着五车,这城外头怎么关防?出了丁点差错,和有几个人头?”
  “爷为这个担心?”刘全一听就笑了,”无碍的!税关的关丁就驻在对面那排营房里,就为怕有的银子验关,不及进城,我们和爷特地请丰台大营调来一哨人马,关上供应维持关防。就这返谈店,老蔡家支应这种差使不知多少次,从没有出过闪失的――老蔡!”他突然冲老板叫了一声。
  “哎,三爷,有什么吩咐?”蔡老板早已听得懵懂看得臆怔了,身子一哆嗦呵腰道:“侍候着您呐!”
  “把东院住客迁到后院,”刘全半个主子似的吩咐道:“给李爷腾出东院上房,货车都推院子里。里头由李爷的亲兵看管。外头我去安置关防,把这条街都护住了!”又呵腰对李侍尧赔笑道:“这么着可成?”
  李侍尧阴着脸没有言声,刘全如此处置其实没有什么差错。但今夜不能进城他无论如何都觉得是扫了自己的面子。今晚被挡在北京城外苦等一夜,就为明日让和验货抽税开关放人!这件事怎么想都别扭,让人受不得。他觑着眼轻蔑地看着刘全:这么个油头滑脑的瘪三,给我的马弁当跟班也觉得蹩脚,居然在自己跟前没上没下跳踉指挥!就是和他也略知一二,不过是军机大臣阿桂张家口练兵时候一个跟班儿的大头兵,自己每到军机处,每每见他提着个大茶壶,满口“者者是是”,满脸带笑容,逢人便请安,看座儿就倒茶……这么个角色,几年间抖起来,就有了如今这副嘴脸!他看着刘全那副不阴不阳干笑着的脸,蓦地生出一个念头,很想就这么劈面一掌掴将去打他个满脸花……
  李侍尧思量着,冷冷一笑说道:“我不认得你,和么,早先见过几面,现在升到四品官,就这么拿大的?既这么着也好――你回城去禀告你们和大爷,就说下官李侍尧在此奉命专候进城……”“不敢不敢……”刘全忙笑道:“大人取笑了――和爷就说来关上亲自迎候大人的,实在是和亲王五爷召见,分身不得,这头的事又不敢坏了规矩,只好请爷委屈一夜……这都是我做下人的难处,大人略体恤些儿,就是周全我的草料了……”李侍尧听听这话还算入耳,透了一口粗气站起身来,说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告诉和,明日皇上要接见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说差使。叫他看着办!”说罢又吩咐:“叫弟兄们过来,东院里把车安置好,店里弄大锅饭先垫垫饥。我们就在这泡着等姓和的。”说罢抽身去了。老板等一众人忙都随了去。
  店里只剩下刘全一个人发愣,他还在掂掇李侍尧方才那番话的分量。他心里十分清亮,李侍尧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当年人试贡院,因试卷里错把“翁仲”写作“仲翁”,恰逢乾隆巡视春闱,捡出考卷指正谬误,钦命“罚去山西作判通”,在山西又遇当朝“第一宣力大臣”国舅宰相傅恒带兵打白莲教飘高徒众,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奇兵奔袭黑查山大获全胜,一举廓清晋陕两省造反徒众。天子门生加上宰相全力扶掖,富贵逼上来挡都挡不住。直升道台又直升户部侍郎,治理云南铜矿又兼管了安徽铜矿,出任安徽布政使旋又擢升广西巡抚,到一处一处政声鹊起,升官升得遍官场目瞪口呆。乾隆屡次明诏表彰“各省督抚中最为出色”与雍正朝名臣李卫比较,“有其野不失其斯文,有其粗而无其俗,治安理财军政民政可用无疑”。一般的将军总督,唯独他赏穿黄马褂再加双眼孔雀翎子,谁也没比!――但今晚自己拼全力恃候,还是招惹了这主儿。一头和,一头李侍尧都是红得紫头萝卜似的,哪个抬抬脚都比自己头高,挤在了夹板缝儿里这可怎么好?左右思量难以两全,他“啪”地自扇一个耳光,一跺脚出店回城。
  蔡老板在东院安置好李侍尧上房里歇了,连后店做饭的厨子都叫过来,帮着把车拉进院,卸套苫油布喂牲口。怕冷,又给李侍尧屋里生火点了炭盆子,打了满满一澡盆热水,看着把肉包子粉汤送到各屋,呵腰赔笑进上房禀说道:“制台爷,这店池水之地,就这模样,委屈您老人家了。小的料着和大人今晚必定来见您的。您要没别的吩咐,小的前店里也得照应一下。这院里原来住着几个孝廉老爷,这辰光怕也快回来了,人家不在挪了房子,得赶着巴结赔不是……”
  “那也没什么打紧,大不了少收他们房钱就是了,我这头自然补着赏了你。”李侍尧脸色已经不那么难看,似乎有什么心事,坐在炕沿上双脚泡在热水盆里对搓着出神,一笑问道:“你怎么知道和必定来见我?”蔡老板笑道:“京里京外谁不知道,傅老相爷在外头出兵放马,尹元长相爷病重,军机处只剩了阿桂相爷和纪晓岚相爷是傅相上折子请旨让制台爷进军机处料理政务。您要升相国老爷和大人不能不知道。刘三秃――刘爷这么一折腾,他更得来弥缝一下了!和爷,那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如今又得了圣眷,将来同朝为官天天厮见,断断不肯开罪您老人家的。”李侍尧略一顿,点头笑道:“你信息灵动,好长耳朵!去吧――你私自给人挪房搬行李,自然也得去举人老爷那儿‘弥缝’一下了”。
  “爷圣明!”蔡老板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那也是万不能得罪的,今日是举人,明日不定就是进士、状元,后日许就是宰相!遍天下开店的不愿接他们这些主儿,就为他们身份位置儿不定不明,谁晓得人家日后做什么官呢?有些穷老爷吃了住了一抹嘴就走,要钱就瞪眼,孝廉老爷就像――我说句打嘴的行话――出了名儿的婊子,难侍候!”
  李侍尧听得哈哈大笑:“出了名的婊子,名妓――好!还有‘身份位置不定不明’,这是‘妾身未分明’,小老婆!哈哈哈哈……说得好!”摆手喘着笑道:“去吧……去侍候姨子们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隔窗只能看见外间影影幢幢的房屋高低错落,像在暗中窜伏跳跃不定的怪兽倏往倏来,郊外阴寒的风一阵紧一阵慢,发出微徽的吆呼声在檐际墙头回流鼓荡,房顶上的承尘和窗纸都像活物一样忽翕忽张,两枝蜡烛也随节舞蹈时明时暗,越显得屋里静寂温暖。李侍尧洗了澡,只散穿一件绛红绵里夹袍、散趿一双软拖鞋,适意地在屋里踱着步子,他要理一理思路,明日见乾隆皇帝,皇上会问什么事,又该怎么回奏。
  一件是收成,是必问的。珠江今年发洪水,冲了四个县,全省减产一成,有十万难民要赈济安置。离开广州前他早已处置停当,每户拨银一两半,各地建了粥棚,难民入冬前都住进椰树窝棚。广东地气温暖,再不至过冬冻死人的,但一是柴草不足,要用钱从邻省买,二是湿气太大,春暖要防瘟疫,药材须得预备足了,才不致临时手忙脚乱。二是天理会教匪韦春生在罗定聚众造反,盘踞大云雾山,自己亲自督师进剿救平,四千匪众溃散被俘,韦春生逃亡梧州,中途落入预设包围,生擒押赴广州……
  这是皇上最关心的,虽然早有奏折详明陈说,见西恐怕还得详说。这里头有个分寸把握的事,说得小了不见功劳,说得贼势浩大,又要追究地方失政责任,已经有人讦告他“误杀良民”,都察院御史王平,翰林院编修稽横已经联名弹了一本“贼匪人不过千,而剿杀四倍此数,是以良实百姓首级贪邀朝廷功赏,贼下而欺上,国而害民,该督丧心病狂至于此极!”皇上虽已驳了这弹劾折子,自己恐怕还要有所解说……还有广东天主教传教建教堂,地方百姓擅自入教的事,吸食鸦片的也越来越多,查禁东印度公司运烟趸船的事……纷纷如麻尽人心头,忽然心头一热,想起阿桂给自己的信“皇上有心令兄人值军机,以俾益政务”……任军机大臣参赞机枢,位极人臣,这固是殊恩殊荣,但若不是傅恒在缅甸身染沉疴,尹继善病在垂危,这大的好事一时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太高兴了,立刻就会招来皇上厌憎。“轻狂”二字足可断送如花似锦前程……思量着,他已有点意马心猿。听见房顶屋瓦上沙沙一片响,才回过神来,命站在堂房门口的小吴子道:“吴世雄,雨大了,再去看看车上苫的油布,有的物件不能着雨淋。”
  “扎!”
  吴世雄答应一声转身跨门出来,立刻惊喜地叫道:“大帅,是雪,是小雪珠子!我跟大帅去广东,六年没见过雪啦!哈哈……真是希罕巴物儿,落到嘴里还他妈甜丝丝的……”东厢里的戈什哈们有的久不见雪天,有的是广东人根本没见过雪,也都出院来,高兴得乱叫:
  “又见着雪天儿了!”
  “啧啧,到手里就化了,瞧不清模样……”
  “要在广州,这会子还热得冲凉呢!”
  “少见多怪!碎米似的,有什么好玩的!”
  “回屋回屋!失惊打怪的,小心大帅生气!”
  “孩子气!”
  李侍尧只一笑,没有制止众人。他对军士们满口粗话,其实他自己却是进士底子锦心绣口,也极喜爱雪的,也想出院里张开两臂嬉闹。但如今眼见拜相,要讲究城府闳深气度雍容,略一怔,返转身来回里间半躺在炕上,掏出怀表看才刚刚儿到戌初时牌,一手曲肘而枕,一手把着纪昀新赠他的《阅微草堂笔记》游目浏览……恍惚迷离间,忽然西院前店一阵人声嘈杂,有笑声有骂声,似乎还夹着蔡老板的解说声,李侍尧放下书坐起身来。吴世雄见惊动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举子游西山回来了。爷只管安卧,我去叫他们安静些儿!”李侍尧笑道:“你去也无非狐假虎威吓唬秀才。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们只管看牢我们的车就是。”说着便披大氅,因外头天冷气寒,又换一双乌拉草统履蹬上,漫步踅到西院前店来。
  回来的举人有二十几个,有的锦袍皮坎肩,有的寻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补丁连缀,一个个冻得青头萝卜似的,唏溜鼻涕的,统手抱肩跺脚的什么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闹着要热汤暖和身子,要“赶紧上饭”,还有要“烫热热的酒来”,有几个举人指着老板鼻子唾沫四溅问:“凭什么搬我的东西换我的房?哪有你这样开店的?!”那老板掬得一脸都是笑花,双手抱揖团团周拜一句话一弯腰:“列位老爷!别说你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闱一个个都要连登黄甲,天安门楼子底下御街官,就是寻常挑脚?咐醋〉辏捕际切〉囊率掣改福趺锤业÷亍彼馑底牛钍桃⑻岸际俏那恰辈唤恍Γ颓浇且桓鲎辣咦拢桓龌锛泼团跎喜枥矗钍桃⑽艘豢冢习逅档溃骸岸杭肝灰环孔右惨蛱逍簟9偌伊偈闭饔茫〉哪母椅マ帜兀刻斓亓夹模詹痰囊窍M家庸室舛魑唬形易铀锬械僚剑∏Р钔虼硪醪钛舸碜苤形灰笕舜罅恳恍α酥陌眨≌饷醋牛魑换胤啃牛人谏眨挂擦⒙砭统桑裢矸骨昵挪皇眨阈〉男⒕锤魑焕弦坏阈囊狻一瓜M甲鸥魑淮悍绲靡猓叻⒘嗽倮葱〉晟托〉囊幽兀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5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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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锡宝惠同济吴省钦方令诚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诗酒酬醉,此刻兴犹未尽,竟全然没有理会他们说的“李制台”就在眼前。听见说考官试题,乏也没了累也没了饿也忘了。方令诚见伙计端饭供餐,伸脖子看着说道:“不就是炸酱面么?先给别房的人送,我们吃最后一锅!”又对众人道:“我猜呀,准定是纪大烟锅子点主考!他管着礼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师,总裁《四库全书》,如今又正蒙圣眷,他不当主考谁当?”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纪晓岚不同阿桂,这是学究天人识穷天下的硕儒。就好比童子给老师作八比,你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行就不耐烦,刷了你的卷子,黑脸出场!理要醇正,味气要透着老辣,六经典籍引用精当,既不能小家子气,也不敢随意卖弄。这才能合着他老先生的意儿!”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个子吴省钦支着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着辫梢说道:“——别忘了他是个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险峻立论子曰诗云胡乱融通,如何讨得他欢喜?也要讲究文采风流,节律比较铿锵,大道存本儒雅相辅,阴阳水火相济,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顿了一下,“阿桂爷讲究大气,汉唐文章英雄气,他见了就高兴;若是点了刘墉,笔笔下去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蕉、如抽丝,讲究的是严谨细密;也或者就点了李制台——他是个粗秀才,一直在外头行伍上办差,从没主持过会试,唯其如此,也许万岁爷因他没有门户之见,秀才瞎蒙儿猜题难——果真点了他,可就难琢磨了。”
  李侍尧正听得入神,忽然轮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没自己,“没有门户之见”还是好话,心里稳住了些,坐着提壶给自己添了茶听话。却是那个叫惠同济的胖子插话,他身子靠椅背半仰着,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盖,一脸笃定的神气,说道:“现在兆惠将军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断断不能分身主持春闱。大理会白莲教几处闹事,刘石庵大人也点不出这差使。你们读过盛时彦给纪中堂的《阅微草堂笔记》写的序没有?”他有点自豪地睨视众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诵道:
  文以载道,儒者无不能言。夫道,岂深隐莫测秘密不传,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诀哉?万事当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道无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降而为列朝之史,而为诸子之书,而为百千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扬顿挫尚未背完,方令诚笑着打断了道:“依着惠贤弟说,要是纪大军机主考,我们先得把经史子集四库全书都背过来才能敷衍?你说的什么呀?明白些儿,赶紧说几句能懂的话吧!”
  “兄弟只一句话就明白了。纪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济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尧字)好糊弄!”
  李侍尧咕的一口茶咽了,心里笑骂:“你妈的胖猪佬,老子‘好糊弄’——等着瞧!”偏转脸看时是那个团圆脸举人叫马祥祖的在反唇相讥:“李侍尧好糊弄?你别瞧他待下头人一口一个‘妈的屁、操你娘’,似乎是个行伍粗人,赏起人来也豪爽,其实心性儿最是睚眦计较细如毫发的人。这都是带兵带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视学,搜捡进学秀才。那哪里是查夹带?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盗搜贼赃!说出来辱没斯文丢人现眼,连袍子补丁都拆开了,叫秀才弯腰掰屁股查看——”说至此众人已是笑了,李侍尧确有此事,傅恒还专门写信骂他是“市侩无赖之举。损人之身伤己之德,必为士林所嗤”。今日对景儿果真撞上了,心里一烘便觉脸热上来。马祥祖哪里理会得到角落坐的这干老头子心思,只顾自说:“这群秀才真是个个切齿,又无可奈何,当时有首诗就是说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调吟道:
  天教吾辈受飞灾,司寇今年视学来。
  岁考诸生佯告病,乡场多士怕遗才。
  老童怀挟都搜尽,新进手心俱打开。
  纵使明刑堪粥教,须知桃李要栽培!
  众人哄笑声中,李待尧木着脸端茶一吸,却是半点滋味也没,放下茶杯起身回了东院。
  “李爷李爷……”老板一直站在旁边提心吊胆,见他沉着脸拂袖而去,紧迫几步出来,傍着身子陪走,慢声细语笑道:“爷别计较他们后生们……小人这块开店多少年,这种事见得多了。嘿嘿……品评考官揣摩试题有口无心的话,这耳朵进去那耳朵出来就得!那年湖广李巨来抚台也是,几个举人评论说他是‘伪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话呐!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抚台也只一笑就撂开手了。嘿嘿……别看这会子他们信口胡嘎,真到出龙门看龙虎榜拜房师时候儿,照样儿狗颠尾巴似的绕着你转着撒欢儿……”李侍尧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度量不见得比李抚台小,不计较!把他们名字抄给我的跟班,或许我还照应些个呢!我回去歇着,和珅来了随时禀我。”蔡老板赐着看他脸色,果真不似发怒的光景,又夸说几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气派”,蹑脚儿返回前店,拱着手对几个孝廉赔笑道:“爷们出去邂了一天,虽说坐轿往返,山上转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儿又冷,吃碗炸酱面,再喝碗羊血汤,暖暖和和钻被窝儿.多美呀!”招呼着伙计上饭,口不停说道:“作文章写诗,大展才学的日子有着呢……”众人于是忙着吃饭,曹锡室端碗喝了一口汤,说“好”,夸老板道:“这也不亚于西安老东门的羊肉脍汤了——老板能说会办事,怪不得生意兴旺!”“借曹爷的吉言!”老板忙笑回:“爷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后稳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进斗金!”
  “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珑,顺手就灌一大碗米汤!”惠同济小口嚼着一片肉笑道:“锡宝有福携带一屋,你能辅政二十年而且是日进斗金,咱们是小秃跟着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谁说的定呢?”方令诚已吃完面条,用勺子在肉汤里搅着捞肉,笑道:“我朝相国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爷跟前的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也有二十年。朱光标、尹泰不是正牌子。张廷玉不消说,从二十几岁机枢参赞,七十悬车不许归隐,是异数。乾隆爷手里傅六爷是头号红军机,纪中堂虽说早进军机处,去年才拜大学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头儿不够……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还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张廷玉几番磋跌才得了死后荣名;庆复讷亲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恒尹继善虽然圣眷不替,年纪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终”一句话生生吞回肚里。
  众人见他突然打住,不言语低头在汤里捞肉,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吴省钦叹道:“宰相在位时日长短与国运相关,大凡治安稳定国祚绵长,宰相也就坐得稳。汉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婴三十年;唐郭子仪二十六年、文彦博五十年、赵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杨士奇是四十三年、杨荣二十年、谢正廷三十年。至于南宋未年宰相甚至数月一换,明崇祯十六年五十四相……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杰,奈何国家气数已尽,也就跟着倒霉的了。”方令诚笑着反驳道:“国运不昌宰相就换得勤?魏司马懿是二十二年,隋杨素是二十六年,五代冯道长乐者子历事四朝,改朝换代都无碍的!还有曹操,建安二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终,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说说看!”
  “令诚说的是。宰相在位长短与国运无关。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辅佐明主,自然锦衣玉食,大官做得长远。”马祥祖一直侧耳静听,忍不住插话道:“别的我不敢说,曹操就是大忠臣、司马懿也是,这样的臣子执掌朝纲,皇上哪有个不放心的?圣眷好,自然做得长远。”
  马祥祖平日为人并不迂腐,沉湎制艺,八服制艺为苏东之首,曾出过几部墨卷讲章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以为他调侃戏谑,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诚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细,见马祥祖一脸郑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试探着问道:“足下读过《三国演义》么?”马祥祖剔着牙缝吐了口什么,无所谓他说道:“哪还有大过四书的书?家父打我们懂事就教训,关汉卿的《红楼梦》、施耐庵的《搜神记》、罗贯中的《西游记》……这些书统可一火焚之!《三国演义》不是蒲留仙写的么?是才子书,我小时偷着看过一遍,那里头都是裨官野史齐东野语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说鬼说狐,讲神说佛的因缘故事,很没有趣味……后来大人见了,打一顿,书也烧了,从此我不读那些书。”他舐舐嘴唇,又旁若无人喝汤。众人早已听得痴痴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经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说统统糊涂,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诚因正色说道:“令尊庭训风范令人敬佩。如今还有几人懂得这个道理的?其实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屈原的《离骚》这些书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足够我辈读书人受用的了。”马祥祖道:“是,这正是家父教训的。”
  “不过呢,入场总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记得!”方令诚一脸肃然,冲着发愣的马祥祖道:“像马兄方才说的曹操、司马懿都是吾辈楷模。但马兄知不知道,史上头号忠臣可并不是曹操,那是有个‘凌烟阁排行榜’的!”
  “那……谁是头号呢?”
  “赵高,秦时的。”
  “哦……再接着呢?”
  “王莽。”
  “这这是第二了。”
  “再接着才是曹操、司马懿。”方令诚忍着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数家珍,“这只能拣着有名的说,隋朝杨广是圣明人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杨国忠、李林甫、卢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桧,明朝的严嵩严世蕃爷俩、王振、魏忠贤——这都是臣子榜样,要记得牢了,将来金殿昭对,万岁爷问“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为典型?’你就只管磕头,说‘臣要学曹操,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当一个丞相魏王辅佐吾主!’——那多得意!”马祥祖忙摆手逊谢道:“我哪里有那样福气!能做到魏忠贤就不错了。”
  话音刚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济捂着肚子在墙上直不起腰,吴省钦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一手指着方令诚,一手扶着椅背吭吭咳着道:“该剜舌割头,真真的口孽!”马祥祖兀自瞪着眼问:“这有什么好笑的?”曹锡宝拭泪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当了……你真该从《三字经》好好读起……叫他们这么着诓你!”方令诚此时才笑得开怀,又擤鼻涕又擦泪,对吴省钦道:“马仁宅要做魏忠贤,那先得割掉下头那活儿才玩得转呢!……不说了不说了,也该歇下了……我还要和锡宝弟说点事,请他捉刀做篇文章。老板把我俩安排一个屋——不和你们逗乐子了……”蔡老板喏喏连声答应着,又命伙计收拾碗筷。众人纷纷起身,惠同济犹自问询:“什么文章?要不要我们马老兄来作?”忽然听见店外有人问:“蔡家的,我们和大人来了——李大人歇着了么?”说着便见刘全进来,接着又是几个衙役跨门而入,一阵冷风随人鼓进来,吹得烛火摇动,举人们顿时都敛去了笑容,随着店伙计散入后店。蔡老板忙叫伙计“快到东院禀制台爷”一路小跑迎出店来,果见和珅已经下马,站在拴马桩前灯影里两手对搓着,似乎在出神。
  这是个生得十分俊气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二十出头。略带长弧的方脸上一双杏仁眼,像用墨笔描过似的眉又黑又细,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翘起,面自如五唇红齿白,溜肩细腰,穿一件雨过天青宁绸夹袍束着玄色绣金线卧龙带,上身套着件玫瑰紫巴图鲁小羊皮风毛背心,黑缎六合一统帽上还嵌着一片汉玉,一条粗细匀称的辫子极仔细地从脑后直垂腰间。蔡老板天天见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迎见这位贵人,心下不禁暗想:和爷这体态相貌扮得赛会观音了,口中却笑道:“给和爷请安——爷吉祥!大冷天儿,天又下着,爷快请里头安置!”和珅仰脸看看天,伸出掌试试,笑迫,“说不清是雨是雪,这只能叫老天爷打喷嚏——丢星儿,不能叫下雨。”说着便进店,一头走一头道:“皋陶大人住哪?带我去见。”
  “已经进去禀告了,大人就这里稍待。”蔡老板和一众四五个伙计磨锭儿般围着和珅一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掸椅子给和珅沏乌龙茶团团乱转,又叫“端包子来给爷们点心”。和坤笑着摆手止住了,说道:“你甭张忙,我还有事,见过大人就走。”也不落座,只在地下转悠。一时便见进去禀报的伙计带着小吴子从东院侧门进了前店。小吴子仰着脸环视一眼众人,冲着和珅客气地一点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淡:“您驾就是和珅大人?”
  和珅脸上凝着笑容,微一点头说道:“是。”
  “我们大人正在写折子,刚焚上香,请和大人在这里等候。大人说,这里不比广东衙门,简慢处请和大人谅解。”
  “务请回禀制台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儿出来拜见的,还有急务要办。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来请安,要候见时辰短,我等大人写完拆子见过再回去。”
  “请和大人稍候。”
  小吴子说罢,将手向椅上让让,蜇转身就去了。和珅也不理会,掏出表看看,在屋里悠着踱了几步,问道:“你这店名儿怪,透着雅致,谁起这名儿?”蔡老板从伙计手中接过热毛巾捧给和珅:“爷擦把脸——这店名有来历的,有个故事儿呢!早年我爹开店时候,北京有个活神仙叫贾士芳,常来店里吃酒。有一回显神通,当着众人把个酒坛子皮布袋似地翻了个个儿,陶面朝外釉面朝里——这事传扬出去,远近都叫我们‘翻坛店’。这名儿谐音儿不好听,不知道的人常问‘是不是老鳖翻潭的意思?’改成昙花的‘昙’,又有人说像庙名儿。后来一个孝廉老爷给起了这个名儿——说是雅俗共赏的。有这股儿神仙气,意思好名字又好,老爷们都爱住。”
  和珅听了连连点头。他的品级在北京城虽说只能算个芝麻官,但一头连着军机处,一头挂着内务府,本人是三等虾还兼着銮仪卫指挥差使,关税收上的银子六成缴大内使用三成回缴国库,官不大,六部和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没有哪个官衙真上管得了他,外省进京的官,京差外差回程过路都要在这里撞网,看和珅脸色,锱铢较量分毫必争,留买路钱,最是能扫官员体面的小衙门。偏是和珅毫无架子,此刻一点官派也没有,家长里短和蔡老板谈,从家务到生意,说天气又讲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对家人。蔡老板受宠若惊,小心周到应对,听和珅问起门外鬼市,忙笑道:“这种天儿不成,天太冷,又湿气大,逛市的少,练摊儿的自然没了兴头——爷想买点什么希罕物儿,自己不方便来,小的给您跑腿物色。”“也没什么忌讳的。”和珅留神听着东院动静,笑吟吟啜茶说道:“想买几件鸭子张的料器烟壶,几令宋纸,一直弄不到真货,人说鬼市上货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龙蛋凤凰蛋,没有鬼市上买不来的。”老板嘻嘻笑道:“东城根、御问桥、棋盘街和崇文门外四大鬼市,数这里货全。为甚的呢?一种贼赃,在城里头销怕官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没处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卖古董怕熟人撞见不好意思。这地府儿偏僻,鬼市就兴旺。这道半街巷子,打西头看起,胡家店玉器、翎子张的顶戴花翎、云林斋的京装绢扇、冰玉斋的首饰。再过来就是南纸、宋纸、古墨端砚、汉瓦、书画、旧书、碑帖、烟料,什么古剑旧书唱本膏药花木,各种细狗……爷要烟壶宋纸,有!小的跟怯刘说,准定给您弄来地道真货……”他又说又比方,谁化二两银子买了一张古琴,到云林斋估价,竟是东晋时的物件,能值一万,某某买一盒围棋子儿,打翻了碰破漆皮儿,原来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户子弟怎么着不成器,背着老爷子掏弄古董出来换钱,董香光字画、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鹰、吴道子的观音送子图,都值三不值俩的出手……
  和珅和他兜搭闲后,只为捱时辰等李侍尧的信儿。又看表时已过戌未到了亥初,里边仍是毫无动静。刘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尧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仆,咽着唾沫禀道:“和爷,诚亲王家二十二爷夫人买的几个女孩子今晚在府里演习,几个侧夫人都在看,颐珠爷也在。再回去迟了不说我们有事,倒像是故意儿简慢人家,还有您从五台山给二十二爷请的吕洞宾像,邯郸玉枕,您不亲自回去,怎么好叫家里人给人家?这么着,奴才在这等,李爷要问着,就说明白了,明早儿爷一大早就过来招呼。这么着可成?”和珅咬着下嘴唇略一沉吟,笑道:“我和皋陶公并没有过节儿。你进去再禀一声儿,就说我再三致意,确实有急事,请李大人拔冗接风。李大人实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赶过来请罪。”说着站起身来立等。脸上仍旧笑微微的,对老板道:“你晓事,明儿有空来看看你家那个坛子,再带我鬼市上头转悠转悠。”
  刘全到东院一遭转眼就回来了,已是气得红头胀脸,脖子筋鼓得老高,径对和珅道:“哪里是写他娘什么奏折?明摆的欺负人!上房一溜都黑灯瞎火的!敢情在挺尸叫我们等!那姓吴的说,李大人的禀性儿,黑着灯躺床上打什么‘腹稿’,叫我们老实等!——这不是纯拿我们爷们开涮么?”他呼呼直喘粗气,脸上浑不是颜色,放粗骂道:“王爷我见过,军机大臣我见过,他人毬不是人毬树根不是树恨——”他没说完和珅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为你还是三唐镇的拼命赌徒?你还是刘家当铺的少掌柜?讲话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还要草章,夜深不便再搅扰他老人家。相烦蔡老板代禀一下,横竖我一早就过来的。”温存文静一番吩咐,屋里忿忿不平的书吏衙役都回过颜色来,没有人再吵叫鼓噪。老板直送他们一行出巷子口才蜇回来,想望和珅度量器宇,犹自感慨不已。瞧瞧东院毫无动静,北院东厢窗上灯影煌煌,是方令诚曹锡宝在合计写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静待东院出来问话……方正朦胧间,小吴子进来,劈头就问:
  “人呢?和珅人呢?大人要召见!”
  “唔,啊!”老板一愣,醒过神来,才想到是问自己,忙起身赔笑答话,将和珅离去时情形委婉说了,又道:“和爷极敬重李制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请制台谅解,明儿一早就过来给制台老爷道乏……”他没说完,小吴子已经去了。蔡老板犹自站着发呆:这么着一比较,这位制台怎么也透着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儿生事模样,何必呢?
  ……小吴子进东院上房一长一短转述了老板的话。李侍尧一时没言声,一挽袖轻轻在砚中磨墨,望着幽幽烛光,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腮边肌肉抽搐了几下,嘴角吊起一丝狞笑,说道:“这个小白脸,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哼!”
  “大人,”小吴子惶惑不解地看着他的上司,“您要弹劾他?”
  “弹劾!——他配?”李侍尧咬着牙笑道:“这不是你问的事。叫弟兄们装束齐整,明天摆队进城。谁敢拦,听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吴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爷!这可是北京城啊!”
  他还要往下说,但李侍尧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连声退了下去。李侍尧这才铺纸濡墨,焚着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写道:
  

  奴才李侍尧跪奏:前奉旨垂询,尔之离任广州,谁可代之?着李侍尧秉诚据公举荐,以备核实任用。钦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思授副参领,旋擢参领,历任正蓝旗副都统,热河都统,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调户部,同年末署广州将军。其间虽屡膺京职,乃其实多赴外差。或理铜政,或办军务,或协办查案,未尝一日居机枢横览全局。奴才素性疏澹,与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诚勤谨办差耳。虽君子之交不废私谊,然奴才之私友实无堪当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笔,沉吟片刻接着写道:

  
督抚大员乃国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为最要之缺。广东广西邻接海域外藩,华洋杂处汉夷混居,且民风鹰鸷刁悍易于聚众滋事,是以历称难治。以奴才所知,云南巡抚孙士毅聪查干练,湖广巡抚勒敏敏于历事,或可当此任也。


  写至此,上下文连贯起看,立时便显出了毛病:表白卖弄。慢说两广总督任缺远不及两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难”,也不宜说得非自己莫属。他嘬吮着嘴唇仰身出一阵子神,又提笔疾书:

  
奴才质本愚鲁才具中平,历任封疆,皆蒙天语谆谆教诲,书简密折事无巨细直通九重,皇上宵旰余绪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无虞,然离任细检,遗误失漏之处在所皆有,近当赴阀面君,一则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恋主之情;一则以愧,恐奴才早日错失之处,致劳主上之忧。荒寒郊驿青灯孤影,临颖念主之思,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满意地放下了笔。听听屋外动静,仍是一阵一阵的风,呼呼的声音似乎大了些,时而有细砂撒在窗上一样的屑细沙沙声,窗纸都有点发潮,灯下看去颜色黯淡。唯其如此,更显得静谧安宁,祥和温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说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尧多年养成习惯闻鸡即起,早课也有一成不变的章程,起身先读半时辰书,打一套长拳,吹一曲洞萧然后办事,因此寅初就起来燃烛读书。一群随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规矩,都齐整站在厢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时牌李侍尧准时出院来,在清冽的寒风中伸开双臂深深呼吸几口,拉开架势正要冲拳,听到前店有人声,想是和珅来了,便吩咐:“和珅来了叫他外头等着。”话刚说完人已进院,却不是和坤,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师爷张永受联袂而入,来接自己的。李侍尧皱皱盾头道:“昨晚小吴子没说么?叫你们在家等着。万一大内有什么旨意,你们都出来了,难道叫女人们接旨传话?”

  张永受和李八十五赶着几步上来给李侍尧请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里传过来话,说傅相爷今天回京,已经到了潞河驿。万岁爷有话,李侍尧要到京,先见见阿桂,然后引见,纪中堂接傅相去了,军机处没人,桂中堂说偏劳李制台径直去军机处,万一主子要见就不费什么事了。和张师爷商量了一下,我们就来给您报信儿了。”李侍尧听乾隆有话,垂手一呵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吴子!”

  “在!”

  “套车,进城!”

  “扎!”

  一阵马嘶骡踢腾入忙乱,骡车已经停当。蔡老板一众伙计也都赶来开门送行,李侍尧也不再坐骡车,骑马从东昀车门出来看时,天色微曙而已,巷道里和珅派来的营兵提着灯笼星星点点,仍在来回巡戈,满街的车印泥迹都粘住了,几个起早背书的举人站在街边远远地看。李侍尧也不理会,鞭梢向后一扫,车队便望崇文门辚辚萧萧而来。返谈店和崇文门其实只是咫尺之遥,出门向东一箭之地再向北约许半里便是。李侍尧犹恐进城迟了误事,紧赶着催骑,顷刻便到崇文门,只见城门已经开了,拉水拉豆浆的车、柴炭煤车、烧土车、运萝卜车吆吆喝喝隆隆轧轧时断时续往城里运,几个当值税丁坐在门洞口,点着气死风灯收钱,除炭车每车三文其余都是一文过门,虽说这么丁点的生意,收税也是正儿八经一丝不苟。李侍尧见税关衙门还没有开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吴子:“你们去看看!”

  “是啰!”李八十五忙应一声,便和小吴子赶过来。那收账的是两个人,见他二人过来,嘘着眼看时,小吴子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两下,说道:“喂!叫这些车让让道儿,和你们和爷说过的,我们大人要过关!”收账的见他气势都吓了一跳,盯着看时,其中一个认出李八十五来,笑道:“是八十五爷嘛!这么大早李大人就进城?和爷昨晚交待有话,李爷跟别个不一样,叫我们小心侍候。他卯正时牌前一定赶到,亲自送李大人进城。”李侍尧在马上勒着缰绳,暗中看不清什么脸色,语气却甚平和,说道:“等到卯正就太迟了,我要赶着进军机处。你们和大人来,代我致谢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专候着我们爷呢。”说着,不言声给两个税丁各递一个小包,挤眼儿道:“格舒老弟,回头这里弟兄,我还有点意思。”

  那个叫格舒的似乎是个头头儿,手指掐破纸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饼子,嗫嚅了一下,冲守护栏的税丁喊道:“有官车过——前头的进去,从这辆车拦住!给李制台让道儿,哎!你干什么?退后一点,老子不收税你敢过这道门?喂,瞅什么?说你呢!把你那头老叫驴往后拖——快!”说着冲李侍尧龇牙一笑,说道:“和爷说过亲自来接您进城的。您这都是宫中银子,抽税也有限,请爷先带车进去,回头我们和老爷再去找您,按账本子结算得了——”他活没说完,城门里边一串四盏灯笼,都可有西瓜大小,灯笼上写着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来。格舒一笑,说道:“和爷来了。”李侍尧“嗯”了一声,看着灯影里和珅呵腰下轿,趋前参拜,说道:“生受你了。起这么大早来接我。”

  “这是卑职的差使,从来不敢怠慢的。”和坤面带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请大人行门里奉茶说话。”

  “我急着有事进城,万岁爷有旨着军机处叫我进去。”

  “大人要进城,没说的。”和珅将手一让,说道:“您驾请请了——不过,骡车要留下验关缴税。”

  李侍尧腾地红了脸,按捺着火说道:“车里是海关厘金,是皇纲——你懂么?”

  “大人,除了军饷,有兵部勘合皇封标印,其余都要验——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和珅目光游移看着别处,脸上仍旧带着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说道:“昨晚卑职请示了内务府堂官赵畏三,他兼着户部侍郎的职。老赵说,海关厘金可从免验,由内务府和户部折算输赢账,但其余财物还是要查。单说大人,原没说的,但这里差使直对万岁爷负责,每隔五天养心殿来提银子都要——查账。您这么大官,断没有不问的理,再者说,大人这次不查,下次再来总督巡抚也设法查。卑职只是皇上在崇文门的看门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请大人务必鉴谅。”说完,舐舐嘴唇垂手低头。

  李侍尧看这铁头猢狲一副刀枪不入架势,很想夹头一马鞭打将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阴沉沉问道:“这里头没有我李侍尧一文钱私货,我也不像有些个狗杂种,头削的竹签子似的四处钻刺。除了厘金,都是内务府交办下来的,给那拉主子娘娘,钮贵主儿采办的东西,难道也由着你搜捡抽税?”

  “大人请看,”和珅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话中讥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长龙的车队后边,“那几车猪,几车羊,还有那水车活鱼,进城就拉东华门进大内,御厨里当天用的,也都要缴税。这里内务府请旨定的规矩,卑职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职只好关门。请旨定夺!”

  “妈的个蛋!”小吴子在旁耐不住,破口骂道:“别说你个狗颠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隶总督、巡抚,能把我们大人拦在城外吗?吃草料长大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几个戈什哈早就烦躁得乱拧乱动,“唰”地卸下肩上火枪平端起来,一个戈什哈叫道:“给老子让路,不然就他妈牺牲了你!”跟车的亲兵们也都用手扣刀,稀里哗啦一阵阵怒目盯视着和珅。税丁们平素只会对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都傻了眼,有个提灯笼的忘神,一松手灯滚落地下,其余的税丁都缩到门洞边儿.一个个脸色煞白腿肚子抽筋。只有刘全十分野性,双手叉腰一个虎步挺身出来,冲众亲兵大喝道:“北京城还轮不到你们!——妈的,有种就开火!”

  和珅眼中闪过一丝怯懦,旋即冷静下来。他自己就曾跟着阿桂当过亲兵,不过阿桂为人平易,不似李侍尧在外久任封疆,自负文武全才,养得一身骄悍跋扈之气。思量着,喝退刘全,对李侍尧又一躬,说道:“我也是当兵出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过马贼。但请制台约束下人,不要无礼。这里是我的辖地,验关又是我的差使,卑职不敢难为大人,大人也不必让卑职过于难堪。这里多少人看着,失了官体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尧在马上回头张望,其时已近卯时,天色渐渐朦胧清亮,果见不远处人头攒拥,拉货?浮⒔城的乡民被税丁拦着,痴痴茫茫伸脖子瞪眼看着这边,他绷紧了嘴唇,从鼻子里透一口气,说道:“这个你看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明黄缎子小包递给张永受。张永受捧转给和珅,和珅展开看时,是李侍尧奏说广东任上百姓私自勾结西洋人,学说西洋话的折子。尾处敬空赫然写着御批。和珅忙跪下展读,上边写道:

  
览奏甚慰。丈夫一怒,血溅明堂五步,卿之诛刘亚匾一举何伟哉!今广州之屑小匪类,罔顾天朝体尊,蔑视理法政令,或图斗升小利,或存枭猿之志,乃效鹦鹉学舌子西夷,擅自教授外人华语。事虽琐细而体大,宜卿防微杜渐,卿之斩刘某,圈禁洪仁辉于澳门,处置甚善,非惟无须请罪,肤且发旨礼部、四夷馆着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来京再作详奏。钦此!又,圣母皇太后七旬华诞,为铸发塔所用黄金白金,卿可于海关厘金中可动用者,暂行兑换一二千两,以资急用。由户部盈余补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泄,切切。


  下面钤的是乾隆随身小玺:

  长春居士

  和珅心里轰然一响,大冷天儿.额前蓦地冒出一层细汗,原以为自己占足了理的,这一道密谕,粑自己的“理”剥得精光。这怎么处?!他毕竟天分极高机警过人的人,心知李侍尧有意给自己穿小鞋,但此时只要一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宁肯不说,绝不说错”八个字在脑海中一划而过,因什么话也不说,头轻轻在地下碰了三下,双手捧还折子。

  “走!”

  李侍尧冷笑一声,朝马屁股一鞭。骡车队滚滚而过,圆头包钉轮子在门洞石板地上隆隆辗过,发出像坛子里那样的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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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5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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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尧,你来得极是时候。”李侍尧递牌子进军机处,阿桂刚刚接见一批官员端茶送客,二人相交多年,见面没有寒暄,头一句话便道:“这里有几份奏折夹片,我已经叫他们捡出来,都是白莲教徒异动情形,你先看看。皇上今天上午未必能召见你,除了任上的事,这些事见了你也是要问的,你心里要有个数。”
  李侍尧接过一叠子厚厚的奏议夹片折页,轻轻放在炕桌上,他毕竟不肯失礼,就地打个千儿请安,说道:“中堂吉祥!”觑着看阿桂时,气色还是十分好,只是看去老相了许多,原来方正英毅的面孔比先拉长了,还不到五十岁的人,眼睑已经松弛,胡须也带了杂色,一双三角眼深这得黑不见底,只在顾盼时精光一射慑人心目,挂了霜一样浓眉也是灰色,压得低低的,布满了鱼鳞纹的眼圈也有点发黯——这是中年人劳倦过度百试不爽的证据。李侍尧慨然笑道:“几乎天天有书信公事,却是远隔万里云山——上次进京中堂去了青海,我们有七年没见面了,中堂的背都有点驼,看去也老了,只是精神去得,深沉得叫人心障。”
  “你还是盛壮,那么精悍外露。”阿桂莞尔一笑:“前头折子已经拜读了。圈禁洪仁辉,收监黎光华,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剥官袍顶戴,当营囚十脊杖流配三千里。一刀劈下刘亚匾血流满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股栗变色,有个衙役的水火棍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的?”李侍尧笑道:“桂中堂露出当年本色了。这番话活似茶馆里鼓儿词先儿说《刘统勋私访济宁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见的人们,提起笔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来得早,几处遭灾,四十多个府要赈济,冬粮、春小麦种粮,还有冬衣、口外军队被服更换——他们等我的批条去户部办理。忙过我们再谈。”说着便伏案疾书。
  李侍尧点头称是,偏身上炕,依在窗边看那些夹片。这些夹片都是外省督抚道府随奏事折子附寄到军机处的,有的和奏章直接关联,有的只是另外附加说明地方情势,以便军机大臣阅读时明了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几十件,长的上万字,短的只有几十字,没头没脑甚是杂乱。李侍尧却甚有条理,先把夹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却是川楚陕甘豫五省的占了约八成,其余直隶、山东、福建占一成多,其余都是零星事件。这么着,大体心中已经有数。接着又挑出省送文案,再从题目中挑出要紧的。夹片讲究要言不繁,因此写得长的必定紧要,或者是军机处批转命其详述的,再挑出来。约一袋烟功夫,夹片已经分出急旨、缓旨和约旨三类,他信子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抚徐绩的夹片文字:
  

  据查鹿邑县有混元邪教,混元与收元、无为、及白莲教等,均属同教异名。据荣柱审讯樊明德,供出入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连鹿邑之安徽毫县民人丁洪奇、张菊业经拿获,其余伙党仍彼此关会踩缉。并据裴宗锡报,访获丁洪奇、张菊二犯,搜出抄经一本,现附星阅。至抄经内有“换乾坤,换世界,(反乱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样,与山东王伦等编造惑众之语相同,非寻常邪教可比……


  他放过这一折,山东王伦邪教与甘肃苏四十三、王伏林聚众谋叛,和台湾的林爽文其中都有声气呼应勾扯丝连,统称“天理教”,其实仍旧不出白莲教范围。但自己从未涉及办理这类案子,逆教教义、怎样呼应联络、教中人从教规矩,一概满脑子浆糊儿,因翻山东的折页,却没有此类文卷,只有一张附在里边的九宫八卦图,一边写着“三十六将临凡世”,一边写着“二十八宿临凡世”,下突“末劫年,刀亦现”字样被水浸了,字迹已漶漫不清。再看,有一张户盛海等结拜盟誓单、写着“照抄《刘梅占红布》”字样,上边写着:

  
  自古忠义兼会,未有过于关圣帝君者也。溯其桃园结义以来,兄弟不啻同胞,息难相顾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弃。似等仰尊帝忠义,窃劳名聚会,夭地神明五谷地主韩朋!日月星光财帛星君韩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郑日,观音佛毋五雷神将李昌国四大将军,上天神丹二剑神将玄天上帝福德龙神关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张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后,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亵句,不敢以大压小,不敢谋骗兄弟财产、奸淫义嫂,不敢临身退缩……


  接着是天神共降富贵绵绵诸类话头,下边是几副对联:


身背宝剑游我门手执木棍打江山英雄豪杰定乾坤万里江山共一轮争天夺国一技洸泄露军机剑下忘飘飘摇摇影无踪万物静观日己红

  ……还有甚么“一拜盟心玉宝明,二拜誓愿招过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胆尽忠义,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后日称帝名封天”。

  他这边坐着看得专注,阿桂已分拨儿接见几批大员,又叫了兵部武库司堂官,说及河南山东淮北早霜天寒,穷民无衣难以度冬,张家口大营军队被服换下来,不必就地发卖,调运内地交户部赈灾使用。武库司叫苦,说当兵的换下的衣服只可造纸泡浆用,卖了给军队打牙祭,是历年规矩,调出来军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爱兵?”阿桂皱眉说道:“张家口都统说旧衣被服就地散给贫民了,喀布尔的兵衣说缴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将军出身,不知道这些小伎俩么?统统户部收了——由各地驻营管带将领直接和户部办理,不经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钉子,端茶呵腰喏喏连声退下,阿桂一转眼见李侍尧看夹片看得聚精会神,笑道:“歇歇儿吧.你才上手,许多事不知首尾,回头叫刑部谳狱司堂官给你譬说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尧含糊答应两声,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说话,放下夹片折页子,笑道:“接见完了?我看进去了,只听人声嗡嗡,话语谆谆。说些什么,究竟没有听见一句。听你的活,这次调我回京,有意让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么差使现在没定。圣意尚在犹豫不决……”阿桂仿佛不胜怠倦,缓缓晃动着身子,闭目养神,伸出手指掐着鼻梁侧睛明穴又揉又按,透着长气一边调息一边说:“刑部没有汉尚书,满尚书英阿其实是个泡衙门的。整日在印结局,跑光禄寺、大理寺,除了秋审决狱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锅里捞钱——偏他是三爷府里顒珅贝勒的奶哥子!贴身贴心的包衣家生子儿。弘时三爷人虽不地道,毕竟是皇上亲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儿寡母的,没有大错儿,皇上不忍叫寡嫂伤心,再不肯折损他的体面的。只可再配一个能干的汉员把衙务料理起来……这其实都是外间难以知晓的要紧话,李侍尧听得极专注,点头喟然叹道:。”弘时当年几次下手图谋皇上。皇上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旗人里头,真能做事的也实在是凤毛麟角。我几次建议整顿旗务,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没法整顿了么?”

  “没法整顿了……”阿桂悠长叹息一声,脸上似喜似悲,带着毋庸置疑的无可奈何,说道:“圣祖爷天纵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爷那是何等的刚决果毅!几次痛下决断整顿,结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过头来更加败坏!旗人一落草就注定有份皇粮,谁肯用力读书习武?当官容易升官容易,赏重罚轻已经成了规矩,谁肯真正为国家出实力做事?……像一块烂透了的肉,臭鱼烂虾,能整顿变成鲜肉?不但旗务,就是吏治,你做两广总督在外,比我清爽,还能不能整顿?唉……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惊心。只合住眼睡觉,醒来做事,能着些尽力尽心维持罢了……”说着,眼角竟浸出泪花来。

  他如此忧虑国是,李侍尧又惭愧又感动,忙劝慰道:“《红楼梦》里说‘烈火烹油鲜花着棉’,盛极难继,历代皆有的事。旗人败坏腐烂,充其量也就百余万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为。把住这一头,不致出大乱子的。”“你说的我也想过,吏治上确乎不敢松懈。”阿桂已恢复了平静。自失地一笑说道:“我说的是隐忧,根子上败坏了。《红楼梦》里还有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儿上瞧还在熏灼鼎盛之时,正因事尚可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亲宵旰不懈,你看,尹继善已经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认出我来。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儿都蹒跚晃荡,这次病在缅甸,看来也难……就是我,当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个硬弓,五十斤石锁玩得滴溜儿转,是如今这模样么?眼见又轮到你了……”

  “六爷的病到底怎样了?”李侍尧问道。他起始发迹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紫,其中,傅恒奥援也不无着力,他的身体李侍尧自然关切逾常,身子一倾问道:“一路听官场风言风语。有说只是疟疾的,也有说瘟瘴的,说路过湖广,勒敏专请叶天士看过,说无碍的、说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极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兴,就为怕见六爷病重……”他低垂下了头,叹了口气。

  阿桂眯着眼端坐不语,似乎在斟酌如何对答。许久,他叹息一声道:“无论德、才、资、望,事上待下公忠仁义,大节醇粹小节谨慎,本朝人物是没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贤,比起来也是难有其匹!人,大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这其实是把话说透了,傅恒病在不测!李侍尧心中一阵慌乱。他蓦地觉得一阵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来都在信托和依赖此人,一旦抽去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喃喃说道:“连叶天士也束手了?这……这……”阿桂其实和傅恒交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机枢养成的深沉城府,讲究“万事不激动”,见李侍尧一副失神模样,安慰道:“你、我、还有过去了的继善,就连纪昀在内,都是半生闯荡,一直仰仗着六爷,万岁爷更和他有骨肉之亲托着君臣之义,他实在是我们乾隆朝的柱国顶梁之臣。不但你心里不好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患的是瘴疫,叶天士开的药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万岁爷和傅恒家人都劝阻不许用……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体气原本壮实,回京慢慢调养,也许有些转机……”他那样老成干练的人,说着话已是泪光莹莹。李侍尧还待说话时,门上太监进来禀道:“养心殿卜公公来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尧忙都下炕来,已见卜义掀帘进来。

  “皇上有旨。”卜义十分习惯地进屋站定,对两个鹤立待命的大臣说道:“傅恒已经到京,皇上即刻发驾至傅府视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尧亦可前往探视傅恒。钦此!”

  “扎!”二人齐声答道:“奴才们遵旨!”

  见二人还要跪,卜义忙笑挽住阿桂,说道““主子吩咐过免礼的,请爷们这就过去。”又对李侍尧笑道:“这多年没见李爷,还该给您老请安的……”说着扎手窝脚便要打千儿。李侍尧却和他十分熟捻,一千拉起,笑道:“你这条者阉狗,还不知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的小东道!——瞧你这身行头,如今是养心殿的老大了吧?”卜义却似乎有点怕阿桂,不敢放肆说笑,怯怯地闪眼瞟阿桂一眼,说道:“如今仍是王八耻的头儿,不过他在圆明园那块,我在内城里侍候。大人虽是玩笑,小的可当不起呢!”阿桂已经更衣齐整,淡淡说了句:“你回去缴旨吧。”便和李侍尧联袂出来。到西华门口,阿桂才问道:“你骑马来的吧?”

  “是。”李侍尧突然觉得阿桂与几年前已在不相同,体态举止笑貌音容都变了,透着一股冷峻,令人难以亲近,因见问,忙道:“不过骑马去探视六爷大显摆,也不合体例,我还是叫他们备轿吧。”阿桂笑道:“家里人未必想着给你预备轿子。何必那么生分,就坐我的轿吧。省事省时辰。”说着上轿。李侍尧犹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边挤着在阿桂对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台都有坐八抬大轿的了,你这么大官还坐这个!什么事呀,一到北京就变了!”说着,觉得一动,像滑动似的轿身已经徐行,连轿外舆侠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李侍尧想说什么,看看阿桂脸色。没言语。

  傅恒府在城东老齐化门一带,离着鲜花深处胡同不远,其实从东华门出来要近许多路。但东华门是当年崇帧皇帝亡国出逃的门,不吉祥,满州人初入关,不在乎这一套,康熙年还尽有在东华门递牌子的,雍正以后相沿成习都从西华门出入。东华门大早开门,宫中采办的活猪活羊鲜菜柴炭从这里进宫——已经成了规矩。但这一来,轿子就绕了远,几乎多走半匝紫禁城。见阿桂一语不发,默默望着轿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纷纷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李侍尧耐了许久,问道:“佳木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桂眼睑微微一抖,从沉思中憬悟过来,“傅恒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这样,这个仗打不下去了,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皇上,皇上怎么想?我在广东接见过六爷军里去采办药品的人,仗打得太艰难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树林子,满林都是青蛇瘴疠,蚊子蠓虫儿蝎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毕竟和缅兵打仗倒是伤亡不多……但这事关乎国体,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罢手言和。”

  “噢,你说的对。但缅甸不同于蒙古,也不同于新疆,缅甸即使打下来,也还是和朝鲜、安南、日本、琉球一样,是外藩属国,难以法统归一。现在缅王已经修表,认罪请和,是讲和时机。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灭此朝食,再增兵派将。如果不能速战速胜,这锅夹生饭就难吃了……”

  “你和六爷通信,他的意思怎么样呢?”

  “六爷是统兵主将,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还在两可之间。有些小人不懂政治军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撺掇挑唆着添兵增将打下去……六爷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还要违心主战……”阿桂沉重地透一口气,仿佛心中有吐不尽的忧闷忧愁,徐徐说道:“所以……难呐!”

  这一来,李侍尧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历任封疆,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钱粮刑名,属官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么叫“国家大事”什么叫“军政要务”,刚刚到“天上宫阙”,已经觉得“高处不胜寒”了……心下思量着,试探他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据我所知,军机处没有小人。至于三院六部、屑小太监,能左右圣躬视听的也没有,佳木公不必这么忧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随轿身微起微落,皱着眉头悠悠说道:“国家有制度,大臣有体。和太监这类人来往,要有分寸,要循礼不悖。”

  李侍尧腾地一阵脸红。

  “你着在外任偶尔来京,我这话可以不说。”阿桂沉静他说道:“宦官是变了性儿的人妖。我说循礼不悖,就是要用‘礼’镇压他的性儿。亡汉亡唐亡明,就是赵匡胤‘烛声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太监帮忙,成么?——这是殷鉴!太监性阴,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觉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没上没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这在军机处是大忌……”

  他没说完,李侍尧已明白是自己错了,他十分聪颖机警的人,立刻举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诸侯,可以随意调侃左右,这里居九鼎之侧,视听言动只有一个尺子:礼,想到昨晚和和珅斗气,顿时也觉大为不妥,他立刻觉得不安了。搓着手沉吟良久,红着脸说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脚踪儿了,我在外随便惯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宠礼,生出了骄佚的心,佳木公这一提醒,深自愧恧,这些年不读书,连心都荒芜杂乱了……”因一长一短将进崇文门的事说了。

  “你小看了这个和珅。和他相处,其实和太监相处是一个道理。”阿桂喟然说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两年,只觉得勤谨媚巧,是小意儿,有时又落落大方,办事处人都好,而今越来越瞧不透了。参劾他,他没有错处,而且官也大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宫里就是王爷府,到处都有他的影儿,人人都在说他的好话,户部、内务府说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銮仪卫,又晋了侍卫,竟是个盐鳖户(即蜘蛛)哪里也管不到!我们见皇上,一是递牌子,二是传叫,他是一抬脚就能进养心殿、进澹宁居……我和纪昀议论过他,纪昀说他是皇上——”他突然觉得颇难措词,纪昀的原话是“皇上裤裆里的虱子”,但这话无法引用,话到口边变成“皇上身上的御虱,没法捉”。李侍尧听得一笑即钦,阿桂却道:“是和亲王叫我举荐选的侍卫,又晋升观察道,他那么好人缘儿,差使又没什么失漏,想拿掉他也难呢!你和他怄气,大约也是听了这些话,江苏巡抚陆公举是你的知交,他过崇文门税关纳不起税,只身进京,你借皇上这道密谕替公举出这口气,可是的?”

  李侍尧眼中波光闪烁,点头道:“公举,那是多清廉刚直的人呐!硬要一万两!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着我的手只是叹息,说‘当清官难,见皇上一面还要缴一万两税银,这世事变局,没法弄了’……”“一项议罪银子,一项官员入京关税,都是和珅建议。”阿桂自嘲地一笑,“贪官犯罪缴了银子免议,清官进京缴不起税——真有意思!我去问皇上是谁的建议条陈,皇上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还说这两条有弊病,要取缔,却又没有取缔的明旨,总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难防——”他还要往下说,轿一顿,已经轻轻落地,便住了口。李侍尧已听得心旌动摇,有点晕轿的模样,苍白着面孔道:“现在还不知道圣意如何。若还没有定,请佳木公美言,还放我出去当总督。”

  “这要看情势。”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轿,说道:“你留军机处是我的建议,皇上没有旨怠,说到京看情形再说,现在什么话也不能说。”说罢二人下轿。

  李侍尧下车看表,刚刚过了辰时正牌。三年来到此地,傅府与原来变化不大。只是原先三槛的倒厦门依着公府规模改为五楹过厅楼门。此刻时近隆冬,万木萧森间红瘦绿稀,一改李侍尧心目中万木葱笼形景儿,满女墙密不透风的长青藤叶子已变成墨绿色,间或盘结的蒿藤虬根蜿蜒仍旧苍劲有力,但叶片已经凋零,或隐或显藏在金银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蛟筋。墙内远近分层的石榴、槐杨榆柳树已经几乎完全落叶,密密的枝桠像一带做紫色的霭雾绵延到远处,不时有成群的麻雀、乌鸦、老鹳之类的鸟翩起翩落觅食。偌大一个公爵府,虽是笼在瞑暗秋空之下,丛树密林连绵夹着苍竹老桧雪松黑柏,仍显得蔚蔚蕴茵气象峥嵘。若在平日,傅恒府前此刻热闹还了得?墙对面沿海子一线长堤到处是车轿,舆夫轿侠长随伴当成群结伙在凉亭等候进府拜见的主人,大门前迎来送往的官员尽都衣紫腰玉翎顶辉煌揖让出入;东侧小门是来府拜见夫人的内眷,也是呖呖莺莺笑语寒暄之声不绝。但此刻因皇帝要驾幸此地,一切闲杂人早已摒退,扫得一根草节一片树叶皆无,显得格外空旷开阔,内务府前来净街待驾的太监有三十多人,还有傅府家人长随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门前石狮子旁待命,见他们二人远远在海子凉亭边下轿,早有一个家人飞也似跑来,两个人也不挪步儿,立定了等他传话。待近前来看时,都认得,是傅府的二管家胡敬阁。

  “桂中堂、李爷到了!”胡敬阁临近放慢了步子,又趋跑几步打下千儿道:“万岁爷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和亲王爷已经来了,还有兆惠军门、海兰察军门,都在东书房候着,请二位爷过去奉茶。”

  阿桂点点头,向李侍尧一会意,一前一后随胡敬阁进府,只见府门、甬道、角门、府内各个偏院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亲兵关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视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军法治府,家人们也都各按方位柬带冠顶站得笔直,一路竟是鸦没雀静,一声咳痰不闻,只听脚下靴声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静。二人沿正门甬道直北而进,过公府正厅时,阿桂留意了一下,这座正厅上悬着乾隆御笔匾额“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从不开启的,现在各个隔扇门都洞敞着,是十几个苏拉太监守门——从东侧过去再向北,再向东蜇过一带花篱,进月洞门,便听东书房人声,却是和亲三弘昼的声气:

  “我料着是阿桂来了,去瞧瞧!”

  接着门簾一响,一个人呵腰闪身出来,二人都是一怔,原来竟又是和珅!正应了阿桂方才说的“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尧也不禁一怔。和珅却似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只冲二人含笑一躬,一手挑簾,一手相让,说道:“李制台也来了——请,王爷在里头呢!”阿桂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便和李侍尧前后进房,李待尧看时,果然兆惠海兰察都在,兆惠比几年前胖了些,脸颊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长的刀疤,双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肃而坐,海兰察却不见老,仍是墩个子,黑胖圆脸,喝嘴吮唇的不安生,还冲二人背转一个鬼脸。中间炕上坐着五十多岁的弘昼,却是满脸烟容,两颊和眼眶都松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里,还穿着镶貂皮酱色巴图鲁背心,套着的蟒袍里边似乎揣着暖炉,瘦弱的身躯依在窗边大迎枕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点可笑——这就是乾隆唯一的亲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爷”弘昼了。阿桂见他只二揖一躬,李侍尧因久不见面,便要屈身行大礼。

  “罢了罢,你这秀才兵痞!”弘昼手里两个铁胡桃转得刷刷响,笑道,“大将军八面威风,和珅那么玩得转的人,都叫你给弄懵了——”他偏转脸笑看众人,“摆火枪队,扛王命旗进崇文门,你们听说过没有?你——”他又面向李侍尧,“这回进京,又有什么好物事孝敬我?我要的上带了没有?”

  李侍尧到底打了个千儿才起身,笑道:“五爷也照照镜儿,瘦得统成个骷髅了,还要烧泡儿抽!我给爷带了几斤上好的银耳,还有西洋参补补身子。爷要的法兰西香水,白兰地酒也有一箱子。烟土是东印度公司的,比云土要好得多,有心违五爷的王命不带来,想想五爷待我的情分——爷知道,这干碍禁令的——衙门里搜缴上来垛在马厩里,我还是给爷带了些来,还有叶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几大包,爷都用用。能着些戒了最好,可怜见的爷这么体弱的,奴才也心疼!”

  连鸦片带戒烟膏一块奉送,李侍尧觉得风趣,众人都笑了。弘昼打着呵欠笑道,“这么说真的是体贴你五爷了!掏钱难买老来瘦,人贵适意——你他娘的狗屁不通称霸,撤野惯了,原先读的书都当屎拉出去了!”海兰察笑道:“奴才原说过的,五爷是满腹经纶锦心绣口,我们这号子一肚子马绊筋,侍候不来爷的风花雪月。”和珅在旁插口道:“我算服了爷们这些出兵放马的大军门了,李爷的火枪队要走了火儿,这会子和珅的游魂儿不知在哪郎荡呢!”

  本来这是极好的和解节扣儿,李侍尧只消回敬一句玩笑话,一天大小事肚里嘀咕怨气也就消解,但李侍尧外面上爽明豁朗,内里倨傲自矜乃是与生俱来胎里带的毛病,只看了和珅一眼,却问兆惠:“老兆几时进京的?如今建牙开府,带兵还打头阵?这块刀疤还是不久才落痂的——你看人家海兰察,养得红光满面的,你这脸色怎么瞧都像酒色过度,淘虚了身子的模样儿。”兆惠本是个严肃冷峻人,在金川打仗和李侍尧混熟了,玩笑惯了的,只在椅上一欠身,微笑道:“你不用操心我,叫王爷照镜子,你也照镜子看!人都说广里女人高额头深眼窝儿黑脸蛋,不好看,怎么你就不嫌弃,弄得瘦猴儿似的,还耀武扬威回京见主子!”

  “我当太湖水师提督,鱼虾米饭一天三饱一倒,自然红光满面。你是个登徒子,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淘干了。”海兰察嘻笑道:“人说叶天士不通世务,是个医痴,也不是的。我听人说去给五爷看脉,说五爷是‘双斧劈柴,要戒酒戒色’,一抬眼见侧福晋愣着眼看他,忙又磕头说‘即使不能戒色,也要赶紧戒酒’——五爷,可是有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只是一来候驾,二来傅恒正病,大家来探视,都笑得不敢扬声儿。弘昼笑得颤着身子,指着海兰察道:“这猴崽儿敢拿我开心——你问和珅,他给我府里采办东西,三夭两头见福晋,侧福晋他也都识得,问他有这种事没有?”和珅便觉讪讪的,红一红脸笑道:“爷哪是那种人!没有那种事的。”

  “咱们说笑几句给六爷冲冲晦气,还要适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里下人们听见我们高乐,算是怎么回事呢?”阿桂听他们谈笑风生,早已心里不喜欢,只碍着弘昼面子敷衍迎合而已,此刻见机说道,“前头一路驿站送军机处的滚单,傅六爷过了高碑店病况见轻。我今儿其实有很多事要请示他。这里先给五爷禀说禀说,您虽不管军机处,还是总理王大臣——缅甸战事不宜再打,趁他们修表谢罪称臣,稍加申饬允许求和这是难得的机会。”弘昼烟瘾犯了,鼻涕涎水的连打呵欠,和珅三步两步上炕,侍候他烧了两个烟泡,这才回过精神,因道:“这事何必跟我说?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赔笑道:“我是担心傅六爷劝皇上接着打,也担心万一六爷不予,激恼了主子决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请五爷调停。万岁爷最听五爷的,您说话准成!”弘昼听得眼一亮,手指敲着炕桌说道:“成!五爷给你帮忙!”还要往下说时,听得外头脚步声快捷近来,张眼隔玻璃看看,对众人道:“圣驾来了,卜义叫我们呢,——咱们快换衣服。”

  说话间卜义已经进来,果然是乾隆御驾到了,为防惊动傅恒,一切乐队仪仗不用,已在府门口降舆,吩咐先到诸臣不必接驾,径到西花厅傅恒卧榻再行见礼。当下众人一阵匆忙更衣,都换了朝冠补服,弘昼打头,依次阿桂、李侍尧、兆惠、海兰察,和珅尾随在后,从月洞门鱼贯而出。蜇至正厅前,大太监玉八耻已带着三十六名太监分两行徐步而入,捧着中栉、嗽盂、银瓶、银炉、更替衣冠肃穆雍容款款在西厅站定,接着是十几个嬷嬷、谙达、宫里有头脸的侍从女官簇拥着乾隆皇帝近来,弘昼为首打袖提袍,率众人衣裳悉嗦跪了正厅门前阶下,伏身叩头,李侍尧偷眼看,只见乾隆穿一身驼色缎棉袍,外边套着石青缎面小毛羊皮褂,头上戴一顶青毡缎台冠,腰里束着条金带头线纽带,青缎凉里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作响,已是六十岁出头的人了,发辫看去仍油黑发亮,弯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生光,修饰得极精致的胡须似隶书“一”字两头微微下捺,因离得不近,看不清脸上的皱纹,只这体态步履容貌,乍一看怎么瞧也像个不惑之年的人,思量着“主子英姿清爽,怎么调养来的?”听见脚步声近来,李侍尧忙低依了头,觉得脚步已到头顶,停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窝着背尽力屏息着,用头轻轻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尧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脚,离着李侍尧头顶只可二尺远近,问道:“是几时到京的?”

  “奴才李侍尧——恭请主子圣安!”李侍尧一口大气透出来,身上才松泰一点,忙大声回道:“原来算计路程,腊月十五能到京,心里恋着想早点觐见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赶到的。”

  乾隆点点头,说道:“朕已经知道。白问问你。待看望过傅恒,下午你递牌子进来。”李侍尧方连连叩头称是,乾隆对众人道:“弘昼和阿桂起来陪朕先见傅恒。你们几个进房里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带朕去见你父亲。”

  阿桂二人站起身来,这才看清是傅恒的儿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驾引导。福隆安是乾隆和嘉公主和顾额驸,兵部尚书。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笃,现任金川定边将军,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诗能文且是极其好武。年将而立,看去仍硕身玉立,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他赶回京城,一来侍奉父亲的病,二来是阿桂要亲自带兵西征,点名要他跟从带兵参赞军务。此刻却都不便见礼说话,只点头会意,随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厅傅恒下处。军机大臣纪昀是专陪傅恒的,已是守在阶下。

  “药香太重了。”乾隆进院便皱眉说道。看着跪在廊下的几个太医,又道:“药香也是药,和主药混起来,就没有时辰火候了。而且还杂着檀香。”他顾盼着,一眼看见傅恒夫人棠儿跪在门内,料着檀香是她燃来敬佛礼拜用的,便不再说这件事,跨步进门,吁一口气说道:“棠儿,别跪着了。你看看你,熬得这样憔悴了……这里侍奉的事有儿子们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恒怎么安心疗治?去吧——书屋里歇着,朕看过傅恒接见你。”

  棠儿伏身听着,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已是热泪涌眶而出,身子颤抖着抽泣,已经花白了的头发丝丝抖动,只泣声说道:“奴婢遵……旨……”乾隆这才进了里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床上帐帷便长跪在地,傅恒已清醒得双眸炯炯,只是虚弱得没有一点气力,见乾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寻乾隆,紧紧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会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着,许久,大滴大滴的泪水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涌淌滚落出来,喃喃说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没用,连礼也不能给主子行,说话提不出气儿来……唉……没有想到我傅恒也有今日……”

  乾隆心里一阵酸热,一拱一动,已是眼中满含泪水。他用无限疼怜的目光凝望着奄奄一息的傅恒,这是个英雄一世的满洲汉子,因是富察皇后的亲弟弟,自幼就选了乾清门侍卫,朝夕跟从自己,弱冠之年选散秩大臣出外办差巡阅大湖水师治军整顿,剿灭江西山盗,进袭山西黑查山,一举生擒白莲教道飘高,以招抚大将军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罗奔自缚请罪俯首称臣,主持军机处二十三年,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哪里事繁任巨,都有这个傅恒一力料应,且是待人诚挚有礼,循礼有体,人人心目中无事不能的英杰,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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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6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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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强一笑,沉缓他说道,“别这样英雄气短嘛……你今年才五十岁,朕还指望着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从缅甸回来,朕原本替你担心的,要翻多少山过多少水,还要穿老树林子,怕你挺不住。现在到了北京,这就是你命大,这么多好医好药,你又不是什么绝症,何必像个女人样儿自艾自叹?”
  傅恒脸上绽出一丝微笑,苍白又略带黄色的面庞像将要沉山的月亮,带着似悲似喜的凄凉,一眼不眨地凝望着乾隆,嘴唇嗫动了一下。乾隆顺势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倾着聆听。
  “能再见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满意足……”傅恒声气微弱他说道,像远远随风飘送过来的一缕游丝,却是十分清晰,连鹄立在乾隆侧后的弘昼几个大臣都听得到,“皇上当年龙潜,在雍和宫读书,我就当过伴读……在皇上跟前读书,还跟皇上淘气……”他眼睑闪动着,仿佛在如烟的往事中追忆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着,竟带出孩子气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目间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场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训诲教导,提携着走过来的。人……一辈子能有这大的福,还有什么别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却没能再有……再有尺寸之进,用兵之初,军机处和大臣里主战的不多,是我……执意请缨……没有打胜仗,且是牵掣了西北兵力,虚耗多少钱粮……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处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说着,已是泪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义忙从小太监手里抽过手帕轻轻替他揩了,乾隆柔声细语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说错了,也是朕头一个承当。当初收复孟拱,朕赏你三眼孔雀翎,你写奏章说,待全胜而归再领赏。既然没有克服敌巢,翎子缴回就是了。你虽不是全胜,毕竟己逼得缅甸上表请罪请和,也还是胜了。不要这样自责,朕听了也不好过……”他眼中噙着泪,声调温和得像长兄对一个小弟弟说话,“别胡思乱想,一切在后放放,安心调治,病好了再说。”
  傅恒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离乾隆死死盯着,许久,脸上泛出一丝潮红,吞咽了一下,说道:“缅甸政局已经稳下来了,再战不利。如若拼倾国之力打下来,又不能设流官政府常驻统辖,很不值得。从云南到缅甸,水陆军三万一千,现在仅存一万三千。不但军需药品供不上,兵力调动也极难,我军……我军阵亡的其实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蛎病死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请主子下旨撤兵,将来再看情形施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胜。”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来,接着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当初出兵傅恒是主战的,现在退兵师劳无功而返,单就承认自己“错了”不但责任非轻,面子更是扫尽,一世英名举朝崇敬也全然不顾!这要多么大的定力,多么忠忱的志量!审视着傅恒平静的面庞,阿桂心里一阵烘热,含泪说道:“春和公,别想这些事,也别说了……主上圣明烛照洞鉴万里,自然有妥当安置的。”弘昼也垂泣。却仍是带笑说道:“傅老六,留着点气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还多着呢!我那里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想着了只管要——上向你说高士奇那幅字画,没舍得给你,今儿带来了,给了棠儿……”说笑着,已经带了哽咽。
  “五爷也有儿女情长了……”傅恒微微笑了笑,轻轻嗽了一下,说道:“这些话我不说,皇上和军机处碍我的面子也不说,于朝廷更无益……待到不得不说时再说,皇上的体面更要紧……我都写在折子里了,那……”他虚弱地抖着手,指着桌上叠得齐齐整整的文卷,“……都在那里……我的遗折……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两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随着鼻翼嗡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纪昀忙叫:“谁当值?当值太医进来!”
  乾隆已立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两个太医忙活救治,看着跪在床里的两个丫头服侍喂药,傅恒的脉息又渐渐平和下来,只是脸色蜡黄,像被抽干了血,又像晒干了的生姜那样泛看土色,已经不能再说话,兀自努力张着眼睑,用无神的瞳仁洞视着乾隆,乾隆见他这样依恋自己,心里一发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轻轻抚了抚他额头,温声说道:“宽心无为静养,守时而不违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来看你,需用什么东西让儿子们找内务府,已经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恒的目光一眼,他说了句:“纪昀留下看护……”便转身出了花厅,径往书房而来。阿桂李侍尧弘昼诸人只向傅恒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来。花厅书房原本是通连一排的上房,棠儿早已知道这边动静,自跪在书房门口迎候,见乾隆过来,叩头说道:
  “拙夫犬马之疾,劳动圣驾玉趾亲临,奴蜱阖府荣宠蒙恩。感泣主上悯怜臣下之德意,矜念万岁谆谆慰抚之纶音,虽糜身粉骨不足报也。棠儿一女子,惟当勤谨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怜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余奔走驱驰继之以死。皇上万几宸函宵旰劳动,不宜以万乘之躯久羁臣下之居,恭请回銮,棠儿昏晨焚香尸祝,遥祈皇上龙体康泰福德万年……”
  这篇陈词自是棠儿精心结撰的奏对,本来的陈词滥调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说得凄楚不能自胜,乾隆听得悚然动容。呆了一呆,乾隆将手一让,说道:“棠儿,我们至亲无尽的,进屋说话。”
  “是……”
  皇帝没有说话,跟从的人似乎有点无所适从,李侍尧试探着挪了半步,弘昼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没动,抬头一舐嘴唇退了回来,跟着弘昼他们远远在竹丛旁站定守候。
  屋里只剩下乾隆和棠儿两个人。这一众人等中,只有弘昼知道他们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过一段旖旎情韵的。但如今一个年逾耳顺,一个将知天命,虽然同在一城,分属君臣且男女有别,也已十余年没有赎面相对单独絮话了,坐在书案前的乾隆看着棠儿忙着给自己摆点心斟茶拧热毛巾,忽然觉得有点恍若隔世如对梦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话题从何说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憬悟过来,缓缓啜茶道:“不要忙着侍候了,朕用过早点来的,回去还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儿答应一声退立在一旁。
  “家里没有什么难处吧?”乾隆问道。
  “家里都好。只是康儿晋升太快,我们外人闲话。还有福灵安、福隆安、福长安……怕摆不平……”
  “这个无碍的。”乾隆将茶杯放在案上,“论功行赏,以能授职嘛!朕自问没有偏私,怕什么闲话,也没什么摆平摆不平的,刘墉的功劳没有康儿大,治理民政比康儿强,已经封了侍郎加尚书衔。比较起来,康儿还委屈了呢!”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还常进宫去么?”
  棠儿的头更低垂了一下,说道:“隔三错五的,还常进去的。进去给老佛爷请安,抹抹纸牌、陪着上上香。有时偶尔……隔远远的能瞧见皇上一眼……”
  “还该常进去走动走动。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乾隆叹息一声,说道:“先头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虽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里并不厌你,常说你好话的……论起来,按小家子百姓说头,她是你们续姐姐。她也闷,进宫常请安,说说家常什么的,于礼上也该当的。”
  “是。皇上说的奴婢都记下了……”
  至此,二人语塞。静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来,看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的是水墨图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纸色已经黯黄,上面写着一联:


霞乃云魄魂,蜂是花精神。

  极精神的颜体字,因问道:
  “高士奇的字画?”
  “嗯。”
  “弘昼送来的?”
  “嗯。”
  “这是圣祖爷时候,伍次友老先生给苏麻喇姑题赠的一联。”
  “嗯。”棠儿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声道:“奴婢知道——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恒求五爷赏的……”
  乾隆有点意外,但他很决就明白了。他听说过傅恒剿灭黑查山飘高聚众谋反时,和女侄娟娟的一段恋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经二十多年,早已玉殒香销了,傅恒大约这段情结还没有销蚀。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议!他站在画前仔细玩味了一会儿,像是突然触到什么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闪了一下,问道:“有个叫国泰的旗人——山东巡抚同泰,平日和傅恒过从多不多?嗯——记得是傅恒的门生?”棠儿再没想到乾隆会突然问到这里,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乾隆,摇头道:“他做到巡抚,肯定和傅恒有来往。我见过傅恒的门生题名录,不记得有这个人。哦——记得有一次老十六亲王府演戏请傅恒去看,傅恒刚下值,累得不想动,又却不过老亲王面子,发脾气说‘这都是国泰的过!一个外任封疆,动不动往宗室里跑,斗鸡走狗又演戏——攀着王爷和军机套近乎——我这里题本奏折叙片看不完,正经事办不完,还得和这些人兜搭!’还是我说着劝着才去了——皇上怎么忽拉巴儿想到这儿了?”乾隆没有回答她,却又看画儿,说道:“这画儿这联语虽好,只太阴惨太凄楚了,不是福祥兆头。前头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存过,不吉祥。缴到大内的好。”说着把画幅卷起。
  棠儿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是宰相军机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杀头,可这和画儿什么相干,又和国泰什么关联?她再寻思不出其中缘故来,只好说道:“那就请皇上赏收,皇上福大如天,什么晦气都冲解了……”乾隆把画握在手中,叹了口气了说道:“朕看傅恒的病,只能勉尽人事了,万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儿子们都大了,也都很争气,教他们好生做官办差,朕自然更要照应。你有什么难处事,叫儿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顾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檀柘寺大觉寺放放生,烧烧香什么的,一来给傅恒消灾解厄,二来你也调息作养了身子……”他又叮咛几句,才转身出屋,棠儿送了两步,突然脱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转身,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忸怩,脚尖毗着地偏着身子轻轻拧着地,轻声道:“……是康儿的婚事,老简亲王喇布家睿亲王多罗家先前来说,都是旗下顶尖的贵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个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过他……”
  乾隆早已回过身来,问道:“傅恒呢?傅恒怎么说?”棠儿道:“他是无可无不可的,说儿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的这些道理……康儿自己也是个争强好胜的,那年去扬州救下个女孩子叫莺儿,两个人处得好,我瞧这丫头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毕竟是个罪人家属,配康儿终是不宜,就把莺儿收到我房里隔开。谁知这种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儿不好意思地一笑,叹道,“我没法子,干脆给莺儿开了脸,指给康儿当了姨少奶奶。这都不是大事——前日诚亲王家弘畅——就是新袭了郡王的那个,他福晋来说,要进去请老佛爷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急了,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老爷现今病着,正在路上回京。这么大事体得他来作主。”棠儿说道。乾隆刚舒了一口气,棠儿又道:“诚王爷福晋是个风风火火脾气,最是简捷明爽的。一听我的话就说‘十五公主你没见过?那真是——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她莞尔一笑即逝,‘——你家一门贵盛,一对玉人天地般配,大爷福灵安是多罗额驸,二爷福隆安是和嘉额驸,死了的上爷不说,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驹,又是皇上最爱重的,我去说合,准保人人欢天喜地——正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这件喜事,什么灾星都冲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听棠儿接着说道:“这真叫我左右不是,还得装出满心高兴,说,‘现在没见着老爷,不知道病情,再者说人家一个金枝玉叶用来冲喜,老佛爷娘娘而上不说心里也未必情愿。等傅恒回来,我约你一道进去说:这才勉强打发她走了,临走还说‘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亲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州也没有不答应的理,本来的好一对儿,就冲冲喜也挞捎带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条是女,群子好求么!’说完扬长去了。”
  乾隆起初打得呆呆的,及到福晋咏词,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略一思量,诚郡王福晋是个好事的妇人,母亲也喜欢兜揽撮合这类事情,真的各路说通了,自己反而难以驳回了……一边想着,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个莺儿过来,朕接见一下。立时指给康儿作夫人,一天大事烟消云散。”棠儿一怔之下,顿时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带了笑容,转身出了书房,对守在门口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丫头飞也似的进内院传旨去了。竹丛旁站候的几个大臣不知出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觑交换目光时,只见两个丫头夹侍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款款进了东北角侧门,径由廊下进了书房。福隆安小声对福康安道:“是莺儿——她来做什么?”福康安摇头道:“不知道。”正说着,见棠儿在门口招手叫“康儿进来”。福康安答应一声便大步进屋,已见莺儿跪在书案东侧,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细打量莺儿,只见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黄小风毛坎肩,枣花袄滚边掐金线绣百合花儿,配着一线雪白的里子,一双小巧玲珑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鬓角,一头乌鸦鸦的浓发绾成一个髻儿垂在脑后,鹅蛋脸羞得绯红,弯月眉腻脂鼻端端正正,只颊上酒涡处微有几颗雀斑。通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只腰边月白汗巾子上的缨络荷包半露着,坠着一枚汉白玉护身符儿,乾隆一眼便看见是自己赐给福康安的。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儿,见棠儿点头,便问话:
  “今年多大了?”
  “回万岁爷……”莺儿的声产有点发颤,“奴婢今年二十四岁。”
  “你叫莺儿?”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顿了一下,又问,“听说会弹琴会书画?”
  “奴婢是跟少爷学的,书画只是粗通,琴也弹的不好。”
  “读书么?”
  “只识得几个字。太太说女人不要懂的太多,指着叫读《二十四孝》《女四书》这些书。”
  乾隆坐回了椅子里,说道:“傅恒夫人说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灵有秀要用在正经地方儿,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记住,德容言功头一条便是‘德’字。”莺儿忙叩头道:“奴婢记下了。”乾隆又转脸对福康安道:“你父亲的病势不好。方才接见你母亲,朕的意思要给他冲冲喜,莺儿出身虽然寒贱些,一向在你身上照应得好,朕看也是宜男贵相,就指着配给你。你觉得怎样?”福康安没有想到是这个题目,怔了一下,忙叩头道:“万岁爷龙目审定,自然千妥万当,奴才草芥之人驽钝之才,主子如此关爱,实是福康安一门之幸,父亲知道,也必定欢欣鼓舞的……”
  “就是这样吧。”乾隆笑着说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见过朕了,明天傅夫人带着莺儿进宫给老佛爷和娘娘请安,磕头谢恩。”他掏出怀表看看,起身出了书房。守在外边的一大群臣子太监家人像被风忽然吹伏的草一样“唿”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点头,大声道:“傅恒家有喜事,朕已经指了福康安的侧夫人莺儿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军机处礼部自然要来拜贺,傅恒现今卧病,告诉他们不许喧扰,一切从简,到合卺时候儿再说。”一边徐步下阶,款款说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从驾回宫了。兆惠海兰察他们就在这里守着,代替纪昀看护。有些军务上的事傅恒清醒时也可随时给他们交待,”众人谁也没料到乾隆在书房是和棠儿计议的这档子事,面面相觑间乾隆已徐步下阶,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送出大门才踅回身来。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着。我去看看兆惠海兰察就到西花厅——我瞧着您脸色有点瘀肿,敢情没睡好的模样儿。”福隆安淡淡说道:“大家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说着,徉徉地踱向西花厅。
  东书房里兆惠和海兰察仍在喁喁谈心,那和珅练就的一身“帮边子”本事,插不上正经话,只在旁续水添茶打磨旋儿,握一卷《资治通鉴》装幌子,遇到能跟溜儿的闲话顺势儿嘈几句,两个将军秉性不一,但却是几十年一道儿出兵放马,刀枪剑就丛里炮灰坑里厮混出来的好友,也不理会和珅,只顾自说自话。和珅在旁闲听,这才知道海兰察并不是在太湖水师任上,“鱼虾米饭一天三饱一倒,”竟也是跟着傅恒在缅甸打仗回来的,比傅恒到京只早了十天左右。亏他是在老官屯厮杀了七昼夜,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犹自天真诙谐嬉笑自若得像个顽童,和珅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缅甸兵其实不禁打,比起来蒙古人,回人,五对一也不是对手。”海兰察一脸憨相,笑嘻嘻的,嘴里鼓鼓囊囊嚼着摈榔。手里把着只内画鼻烟壶,像看西洋景儿镜似的闭一只眼觑着瞧,一边和兆惠说话。“——他们信佛,其实是群和尚兵,一见血就吓得脸色雪白合十祷告。不过那鬼地方儿天天是雨到处是水,老树林子里一钻,日里鬼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一万缅兵偷袭傅大帅的中军,大帅传今我从右侧,阿里衮从左侧攻。我带一千五百人,打赤膊冲出去,迎头一阵截了他的前队,杀了五百多人,尸首血水冲下去,听着下头叽哩哇啦一阵惊叫,他娘的就退兵了。其实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调上来,半个时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这个那个——老海可就没得玩的了!”他挑鼻烟往唇上一抹,“啊啾!”一个喷嚏,和珅已笑着递过毛巾。
  兆惠是个性子严重人,不动声色听着,说道:“我那里缺的是水,粮食菜蔬运不上来,从我到大头兵每人每天就是那么一葫芦水。有些战机,眼见打下去就能包了他们饺子,白瞧着人家逃走,不敢追,因为没有水。天黑了,兄弟们又是鸡视眼,都变成瞎子——多少次都这样儿。恨得我牙痒痒,可也没法子。”海兰察叹道:“妈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拨过去的军饷,有一半能到当兵的口里,就能少一半减员。送去的防瘴防毒药都是药铺子里扫仓底的陈年渣子,魃黑,一股子霉味——当兵的都骂‘陈年老酒留给猪喝了,陈年霉药给打仗的吃了,日他娘的,如今兵部户部的黑心厨子可真多!”和珅也叹息,说道:“我给兆军门算过一笔账,户部拨出去给兵部的银子,先打一层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发往西安一站是一钱二分,再到兰州又一钱四分。还没到军队,每两折耗三钱银子没了——层层的军官再克扣,当兵的能用多少天晓得!给兆军门送饷的那起子贼,一个个在北京起房盖宅修花园刨池子——肥丢丢的,油泡过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听了点头,说道:“和珅说的是”。
  “你是个顺沟子溜的角色。”海兰察笑着对和珅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这话我和兆惠最爱听!岂止是办军需的那些个龌龊杀才们发了,如今刑部的官儿、办河工的、赈灾的、关税上头的、吏部就更甭说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儿子的汤饼会、死了老爷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缝儿就钻刺弄钱。你管崇文门,大约也穷不了!”他本意是厌了和珅,像只苍蝇在这屋里嗡嗡嘤嘤挥之不去。操个没趣让他走了和兆惠清静说话。但和珅偏是绝无脾气、最能受气的个角儿,笑着听了笑容不减,说道:“海军门这话我也爱听,《诗经》所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就是这档子事儿!一等是读书‘学而优’当了官,十年寒窗下苦功,熬的自家心血,是本钱;一等是掏钱捐出来的官,一层层掏钱选出来,也是本钱;还有我这样儿的,有祖荫,当本钱,自个巴结差使仍旧是本钱。官场和市面儿齐根儿说没有两样,都是将本求利、像前头的史贻直、孙嘉淦、刘统勋、清廉耿直一辈子苦做,那是将本求名。像二位大军门,杀得尸横遍野,自己也血葫芦儿似的,封侯爵加禄荫,升官又发财有名义有利,也是本钱挣来的。”说完,他舐舐自己舌头。
  这是又一番理论,连兆惠也是一个莞尔,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洪洞县里没好人。照你这么说傅恒高恒(皇贵妃之弟,因贪贿被乾隆诛杀。)没分别,秦桧也是文天祥了!”和珅嬉笑道:“大将军没读过《庄子》?有做不龟手药的,楚国的兵用了这药,到北方打仗不得冻疮,仗打胜了,楚王赏他五乘车;楚王得了痔疮,屁眼儿不受用,另一个郎中用舌头给主子舐痔、舐的他舒服,赏他一百乘车!——这是多大的分别!如今国家鼎盛人民殷富圣明在上,好比河里的鱼多,现成的便宜,大家都来捞。大利在前,又容易又实惠,谁能记起来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将本求名的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太苦了,当清官熬苦差落的家贫如洗,子孙连饭都吃不饱。现成的银子白亮亮对黑眼珠子,谁肯苦巴巴的指腰从公?”
  “你听听你听听,他这都是一套套儿层出不穷呢!”海兰察笑道,“赖猫死老鼠脍鱼汤,鸡巴毛炒韭菜——这什么样儿、什么味儿呢?”和珅却换了一脸正容,说道:“我有自己一本本经。义,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义不能兼取,宁可舍利而取义,这是学《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军门打过仗,二位问问我是不是松包软蛋!侍候乾隆爷这样的圣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见有识,一句话,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学无术,自己就是个混虫,叫主子哪只眼瞧得上?实不相瞒二位,出了鲜花深处胡同口,那家‘永茂’当铺就是我的产业。指着我的那点子俸,一家子几十口子,喝西北风儿么?——再不然就当贪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还要往下说,见福康安进来,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边,海兰察和兆惠也都起身来。
  福康安传了乾隆口谕,待兆海二人行礼领旨了便坐了桌边,吁了一口气,说道:“老爷子刚刚见过驾,着实疲累了。那边有我二哥就好,这里一伙人都拥过去,又要见礼说话反而不好,我们这里歇歇,等太太她们回内院再过去不迟。”和珅似乎有点怵这位青年亲贵,捧上茶来低眉顺眼退到一旁,说道:“四爷,关上还有些琐碎事务要料理。家里人等着我呢——给傅中堂采办的药大约也就到货了,我先去了,回头再过来给中堂请安。”说着,偷觑福康安一眼,见他点头无话,小心辞了出来。从月洞门在外瞭瞭,乾隆还没有出仪门,一大群太监谙达嬷嬷簇拥着正往外走。和珅不敢过去搅,径到东下房厩房牵了自己的马,不言声从东角门出来,打马抄近道径从东华门入宫,晃荡着过了大街到永巷口,见太监们刚刚吃过午饭,三三两两正回宫去,跟趟子和几个太监说笑答讪着也就进去了。守门的声扑营兵士三天两头见他进宫,知道他是去养心殿报花账的,又是侍卫,问也没问就放行了。进了养心殿垂花门,穿堂风“呼”地扑面一吹,凉得脖子一缩,和珅才意识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了把脸便进院来,径入了管事太监房。管账太监王廉正在兑账,见他进来,推开算盘离椅一揖,笑得满脸堆起花来,说道:“我的活财神来了,正等着你呢!恭喜恭喜,请坐,和大人您呐!”
  “你等我做什么?”和珅刚进暖烘烘的账房,被他兜头一句说得发懵,嘘着寒气瘟头瘟脑问道:“有什么喜事?别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连推带让请和珅坐,“我的和爷……您听我说。等着您呢,是园子里王义来说,那边宫女今年脂粉钱又添十万,老公儿月例又加二两装裹银子。园子里添了,咱们这头是正经大内,大家伙儿预备过年,二十四两银子加加炭堆儿不是?说恭喜——”他突然放低了声儿,手卷喇叭凑进了和珅耳朵。和珅虽受不得他嘴里那股子味儿,皱眉笑听他说道:“阿桂大军机昨儿进来,万岁爷说‘二十四诚郡王爷说和珅这人能会干事,外头里头诸事照应得好’,想请旨给你调缺,到光禄寺当副卿。阿桂大军机说您曾跟过他,他不方便上这个折子,想请纪大军机出票。后来主子说不用这么转弯儿,先派您出外差,或者去阅兵劳军,或者选副学政主持春闱,再不然看有什么案子,历练历练再题本票拟。和大人,这不是您的官运发动了么?大阿哥、庄亲王、十贝勒夫人,有时运没时运的,宫里宫外都叫好儿,您这升官前程,那可真是——渺茫着呢!”
  听他把“远大”说成“渺茫”和珅本来专注神思,一个咳呛连鼻涕眼泪都呛出来,说道:“有他们的自然也有你们的分儿,你自己单另的一份规例银子比王八耻少一两,我叫刘全给添上,只别声张就是了——皇上呢?这会子还在里头批折子么?”“和爷敢情不知道?皇上去了六爷府了。”王廉笑着道谢了说道,“——就在我这屋里坐,呆会儿回来肯定打这亮窗前头过,您就出去请安。多自然呐!”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着浮沫又道:“山东国泰抚台给老赵来一封信,他一个表侄子在武库司当掌库吏目,想调个缺,到关税上头去。老赵说叫我撞撞您的木钟,要成呢,就叫他过去见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说着便看和珅,和珅笑道:‘武库武库又闲又富’,还嫌不足么?——既是国大人的亲戚,叫他到我那见见再说,要不是你,我也懒得理他。”王廉喜得还要道谢时,远远听得一声吆呼:“圣上回驾啰!”忙起身来挑帘向外照了照,回头对和珅道:“主子没带仗驾——和爷赶紧出去!”
  和珅三步两步跨出账房,才发觉雪已经下大了。仍旧是雪粒子,如椒盐似细粉,先是零星丢落,渐渐的,像绛红的天穹上有一张巨大的细箩在筛面,随着飘风疾速斜签着荡落。此刻,养心殿大院已铺严了薄薄的一层,殿上黄琉璃瓦上、迎门照壁上、院中铜鹤、铜麒麟、凤凰上也都盖上了晶莹得几乎透明的雪。从大铜鼎和赑屃口中袅袅散出的香烟一缕一缕的不肯散去,被风鼓得摇荡着游动,天上也开始落雪绒,连同轻盈的雪片盘旋着转动着,杂在霏霏的细雪中缓缓降落。混混茫茫一片清亮中,反衬得大殿殿门、大玻璃亮窗黯黑深逢,更增这百年老殿一种莫测神秘氛围。和珅这几年为敷衍场面很读过一些书,六经、诗、书、什史之类,不拘甚么只要有用一捞食之,看着这般景致,也自神往莫名,刚要下阶,便听南边一个公鸭嗓儿叫住了:“哎——别——别下去!这院里的雪不许踩!好好的雪平展展白亮亮的,你弄几个朝靴印子,叫主子瞧了败兴么?”和珅一偏脸回头,才见是王八耻说话,乾隆皇帝貂帽雪裘立在轩廊口——原来他不经院子回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和珅也不顾地下潮寒,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
  “奴才和珅给主子叩安!”
  “是和珅嘛!”乾隆的目光游移着仍在看雪,漫不经心问道:“是进来结账的?——站在这里作甚么呀?”说着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
  “奴才在看雪。”和珅小心翼翼起身,神色庄重他说道,“起初奴才想作诗,景色分寸尺码儿都觉的把捏不住,后来又想,这雪下大了,城里城外有一等穷人家没有烧炭,揭不开锅的,又冷又饿的,再有的房子原本秋雨泡过,土坯墙干打垒年久失修,大雪再一压,也就倒了,怎么办?想叫关税上挤点银子周济一下,又怕顺天府衙门听见不受用,像是奴才越俎代庖似的……只顾了出神,没瞧见主子……”
  作诗还有分寸尺码儿“把捏”,乾隆听着不禁一笑。听到后来,不禁认真打量起这个青年官员来。和珅是常进来走动的,乾隆公事累了出院中散步常常见他,偶尔也叫过来询问一下关税钱粮上的事,说提拔他,也不过内务府、宗人府几家近支宗室王亲都举荐夸奖他,以为不过是小意儿巴结,各处人缘功夫做得地道,现在看,此人不但勤学勤劳,还有一份关心民疾的志量,从小局顾大局,又兼虑着衙门与衙门的瓜葛干连——这就不是平常循吏志量所能局限了,想着,乾隆便款步向殿内走去,边走边道:
  “传旨,午膳后阿桂纪昀李侍尧递牌子,和珅进来,朕接见你。”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7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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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奴才领旨!”
  和忙叩头答应一声,待起身时,忽然觉得两腿有点发软,头也有点眩晕,这突如其来的幸运袭来,把个精明伶俐的人弄得有点恍惚,连周围的景致都霎时间迷离了……荡荡悠悠跟着引见太监王八耻进了养心殿,在正殿对着朝见时乾隆的须弥座行了礼,满殿富丽堂皇的摆设,什么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金玉如意、珐琅盆盂、攀着梯子才能开启使用的大金皮柜、两人合抱粗的特号大瓷瓶……这些物件平时也见过,此刻便觉布得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紫翠杂陈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东暖阁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双手前额据地碰头,他才清醒过来。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刻意识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语行动不但不能出错儿,还要铆足了劲儿邀好儿!两手拇指使劲掐着中指节,已是镇定下来,提足了精神等乾隆问话。
  乾隆却似乎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样盘膝坐了暖阁大炕靠玻璃窗一边,抽过奏折拔掉笔筒,把朱砂池摆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大雪,问道:
  “以前你在哪里当差?朕瞧着有点面熟的样儿。”
  和身上一动,怔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头一句话会问这个,思量着碰头说道:“奴才原在正红旗卜。家道虽说中落,因是勉勋臣之后,荫着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儿时进过咸安宫读书,父亲死后,又到阿桂军中补一份钱粮,夤缘进军机处当差,常常得遥觐圣颜。皇上瞧着奴才眼熟,是奴才的福分。”
  “哈,正红旗下的,是在德胜门内么?”乾隆正视着和又问道:“你的满洲老姓是什么?”
  “奴才的满洲老姓是英额支的钮祜禄氏。正红旗不在德胜门,德胜门是正黄旗领下属地。”
  乾隆点点头,又问:“既有世职,又是旗下老姓人,父亲又当官,自然有一份该当的钱粮,怎么又到阿桂营卫当兵去了?”
  “回主子!”和加了小心,头在地下碰得砰砰作响,回道:“父亲虽任福建都统多年,其实家中没有积蓄,弟弟和淋聪颖好学,为他聘师、游学开销,就有些入不敷出。趑趄艰难之中,奴才不忍母亲给人洗衣缝穷,胡乱寻个差使周济家用……因为这是背着母亲去当兵的,临走告知她老人家,她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身磕头谢罪,她老人家又把奴才搂在怀里号陶大哭,‘我的儿……这不怨你……这怨你爹无能,你娘也无能……’……”说到这里和往事如潮涌上,已是泪如泉涌,嗓音也嘶嘎了,唏嘘暗哑着叩头道:“因奴才除了汉语、国语(满语)蒙语、西番语都能熟通。阿桂军门也极赏识的,十五岁就提拔了武职把总……”
  他半真半假,连位带诉娓娓陈述,说得自己也满腔凄惶。其实当年出走的真正原由,是他每天在棋盘街大廊庙这些地方“撞食”,结交一帮狐朋狗友赌博,斗鸡走狗卖荷花(诱骗良家少女卖给大户人家,从中吃回扣。),挨了母亲的责罚,一怒之下顶名当兵的,倒是临别母子抱头痛哭说的话是实。当年阿桂听了曾感动得热泪长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闻所未闻,心里一阵酸热眼圈已经红了,暗自嗟讶:这竟是个忠孝两全德才兼备的良实之亘,难得旗下子弟还有这么有出息的……因叹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身世如此坎坷,闻之令人酸心动容!”改用满语又道:“不过你毕竟学术不精。办差虽然勤谨,还该多读些书,多向阿桂傅恒学习些。有些事单凭好心是不成的。”
  他突然用满语说话,和顿时竖起了耳朵,静静听完,思量着必是自己议罪银建议和崇文门关税差使上有人非议,也难保李侍尧已经背地叽哝了自己什么,略定一定,也用满语回道:“和自幼失佑,母弱弟幼,迫于生计不能专心学习,不但该向傅恒阿桂学习,就是刘墉、李侍尧也是奴才的学习模范。议罪银条陈,奴才是据《礼记》经注八议制度,议亲议贵议功勋,为偶然失足犯罪官员开一线自新之路,所以有这条建议。至于崇文门关税,确有弊端,奴才以为不在于逻察过严,而在于公私不分,凡属公差皇纲过关或外省官员缴纳规例银两的,过关应该免税,――因为这道关税规例从前明至今没有更动,奴才掌管整顿急于求成,唯恐轻易改弦更张给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机。这其中认真起来,一则是奴才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二则有的官员不知情,以为奴才中炮私囊,因此有些误会。蒙皇上如天之恩亲加训海,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订制度、待奏请皇上后按规矩严加施行。”因将李侍尧过税关情形捡着能说的淡淡述说一遍,回避了二人生分意气情节,又道:“奴才准备设计大称,崇文门关税,从此称私不称公!”
  “好!”乾隆听他奏对详略分明条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悦,至此不禁大为赞赏:“称私不称公,好!设议罪银的道理讲得也还透彻。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个明诏推行实施,因为容易给贪官留下侥幸之心,启动他的贪害之心,关税严一些没有错,开议罪银之例,朕也不是为了聚敛,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内地一些白莲教众也在蠢动,本来就是漏掉的税,拿来派上用场,是两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员议罪银,既不扰民伤民,不失宽大为政大体,又能补充国用,儆戒官员又给他们开启自新补过之路,究其根也是善政。”他挪身下炕来,悠着步子踱着,许久,点点头说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还要召军机处会议,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还有恩旨给你。”说着一摆手。和砷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却身细步退出了养心殿。行到账房门口时,王廉早几步迎了出来,双手展举着件油衣就往他身上披,结了钮子系带子,一边低声笑说:“看是不是和爷?金钟玉鼓如应如响!爷这有点像晕殿模样,脸都雪白!您看这大的雪,徉徜到西华门外,靴帽子袍摆子都得湿透了……”说着,一双木齿草履又给他套在脚上。和这才似一场大梦回醒过来,搓脸跺脚的一阵活动,道谢出了重花门,扬脸看时,已是乱羽纷纷,万花狂翔了。
  ……军机处里阿桂、纪昀、刘墉和李侍尧四个人此刻刚刚吃过午饭。这里大伙房供应当值军机大臣的饭菜例有定规是四菜一汤,一份黄豆胡萝卜猪肚烧三样,一份冬笋爆里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间一盆豆腐面筋粉汤,褶面包子馒头管够,都已吃得干干净净,连盘子都热水涮了,听得太监来说“万岁爷刚刚吩咐传膳”知道“叫进”还早,李侍尧便急着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纪昀拥炉军机,静观落雪,只有一番情趣呢――把皇上赐我的那件鸭绒裘给皋陶,”刘塘料是他二人还单独有话,笑着给李侍尧递上裘衣,自披了件油衣,让道:“李兄,你前头,我跟着。”――于是二人先后出来。
  所谓“天街”,其实就是从隆宗门到景运门那么短短的一段,从军机处一出门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刚过午时,又是这种天气,六部三司各衙门都在歇衙,没有万分火急的军情,再没人到这里来挺冻儿的,二人逶迤向东漫步,但见琼花纷纷淆乱,落羽摇荡着坠落到平坦广袤的广场上。北边玉带碧水汉玉桥栏,过桥就是高大的乾清门,南边遥遥相对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隐在保和殿后,霰雾迷蒙间,太和殿仍绰约可见,都是雪翅插天雕峥嵘,黑沉沉静幽幽压在雪地上,沿宫墙一溜雁序两排十六个大金缸下边都生着炭火,袅袅轻烟受了惊似的在风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门到隆宗门、崇楼、后左门、后右门……周匝都挺立着善扑营护卫值岗,一个个都成了雪人,兀立在铺天盖地的雪中纹丝不动。威压森严的龙楼凤阙经造化这样妆点,更给人一种冷峻壮丽的感觉,两个人徐步踏雪,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景运门前才站住脚,脸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这里,真令人夺气。”李侍尧喟然说道:“什么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都变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这里久了,是司空见惯,我真是有点到了天上宫阙的味道。”“我不敢这样想。因为‘天上宫阙,后头紧接就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刘墉的声音干巴巴的,(雪天雪地里说话,声调永远都带着这种沉闷。读者不妨一试)“家严在世说,他当县令,盛暑天下乡巡视,坐一驾二人抬小轿,又热又渴通身大汗。隔轿窗见路上妇女和小孩子吃西瓜,满嘴满脸瓜瓤瓜水儿,直想下轿讨一口吃。听那妇人教训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坐到凉轿里人抬着走,下轿走哪人见人敬――都是个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条路,好好念书做文章!’人呐,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尧默默点头,映衬着雪光打量刘墉,这是个长相十分像他父亲刘统勋的人,只是刘统勋精干利落,他却显得有点不修边幅。上次进京刘墉出差没能见面,算来已经七年没见,刘墉面相几乎毫无变化,只瘦了许多,古铜色的方脸腮颊陷凹了不少,原来的雪雁补服已换了锦鸡补子,宽大得有点像套在身上的一条大布袋子,半眯着眼睛凝望雪景,有点像冻河沿上雪地里觅食的一只老鹳,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李侍尧慨叹道:“你的背有点驼了。”
  “罗圈腿,再加驼背,后头已经有人叫‘刘罗锅子’了。”刘墉神情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瞒你说,除了见驾、办事见人,每天伏案至少五个时辰,走路都耷着个头想事情,还有个不驼的!父亲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轿子里,皇上亲临祭把,入贤良祠盖陀罗经被,御制祭文,我只能拼命报效,不敢爱身了……”他又是一个笑叹,“……也不敢爱名。有人说我是‘刘青天’,因为我手里没冤案,也有人说我是‘刘屠户’是酷吏,我也笑纳了。我带黄天霸的十二个徒弟到山东泗水县捕拿刘其德刘贤鲁父子,几千抗租佃户把我围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带兵解围,我一堂审下来,拉出衙门杀了七十四人,天下着大雨,满街都是红水……泅水县的刁民听见我的名字都打哆嗦――这还不是‘屠户’?其实他们不知道,那起子大户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铁板租一粒不肯减,逼得人没有活路,这些地主我也很想杀他几个。可他们没犯王法律条,只能杖责训诫了事――我是亲眼瞧见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儿,那真是一夫倡乱万人景从,村村起火树树狼烟,到处都是红了眼的佃户,榔头铡刀锄头镰刀……连擀面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样涌上来,一层打退又一层涌上来……至今思量心有余悸呀!这宫,前明时候就有了的,李自成还不照样打进来了?我读《甲申纪事》,三月十九李自成进北京,宫中万余人走投无路,劫财逃命的自杀的横尸满宫,就我们站的这些地方都垛满了人的尸体……”他吁了口气,打了个寒噤不再说下去。李侍尧曾几次带兵弹压过抗租造反的徒众,却从没有被暴动的农民包围过,听着想着,竟似亲历亲见那般真切,怔了许久笑道:“跟你一道赏雪,你想的是雪里埋尸,真扫兴――你画了一幅多阴惨可怖的画儿给我看呀!”刘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罗锅子,也就为了不让人真的看见这幅画儿,你倒起了心障。”将手一让,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军机处签押房门口,二人衣帽领袖上已满是厚厚一层白绒。
  一进门,两个人都愣住了。只见阿桂盘膝坐在靠窗,纪昀稳几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着一个官员,起花珊瑚顶子已经摘了红缨,一望可知是个丁忧居丧的二品大员,浑身湿漉漉的,地下汪着化了的雪水。因外间雪光刺眼,刚进屋一团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继善的儿子庆桂!李刘二人几乎同时目光一触:尹继善殁了!
  “世兄请起……”许久,才见阿桂无力地抬抬手。两个太监忙过去搀起了庆桂。阿桂又道:“这真是意外之变。这几日因傅恒中堂卧病回京,忙着照料这件事,没有过府探望。昨个小儿代我去看,回说元长公精神尚好。哪里想到骤然之间他就撒手仙去……”他不胜其力地咳嗽了两声,便取手帕拭泪。纪昀说道:“树斋节哀珍重,你现在不宜见驾。我们这就递牌子进去,奏明圣上,必定还有旨意的,礼部那边,也由我来咨告安排。”
  庆桂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是”,泣道:“几个太医诊脉,都说立冬前恐怕是个关日。将到冬至,见老爷子还能起床走动,叫孙子去背书,家里人都放了心,以为已经过了劫数。前七天那日格外欢喜,叫了全家都到他房里,一道吃过饭还叫小妹咏秋给他抚了一曲《鸣泉》,笑着说:‘毕生之快事莫过于此。我像咏秋这年纪随父亲热河迎驾,能琴能诗受知于圣祖,为官五十余年中虽不能说尽善尽美,自问心无遗憾,三代主于对我都是恩荣始终,以抚琴始以听琴终,上苍真厚爱我了……”又谆谆嘱告了许多话,说是临终遗言,家人觉得不吉祥,劝住了才歇下。谁知第二日就懒进饮食,时眠时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来节食,家人也不惊慌。昨晚阿必达世兄去,还有说有笑,世兄去后一个时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候着洗浴了,躺在炕上静息,全家人和大医都守在外间房里)天黎明时,听老人说了句‘天好冷啊!路好长啊……’我们拥进去,已经没了脉息……”说到这里,庆桂已经哽咽不能成语,气噎声嘶得直要放声儿。
  但这个地方是不能放声哭丧的,阿桂待他稍定住神,下炕来抚着庆桂肩头道:“世兄且请回府,家里多少大事等你操办,万万要节哀顺变。阿迪斯阿必达两位世侄要多替你担戴一点,我们这就进去。”又命太监,“搀了庆桂大人出西华门,送他回府回来报我。”
  这边庆桂出去,卜义一头一脸雪进来,传旨道:“万岁爷已经用过午膳,叫阿桂、纪昀、刘墉、李侍尧进去。”四个人忙躬身答应,急急忙忙结束停当,跟着卜义径赶往养心殿而来。王八耻早已候在殿外檐下,见他们进来,帮着脱油衣,换靴子,擦掉头脸上雪水,收拾干爽了才引导入东暖阁见乾隆。
  “方才内务府的人进来禀事,尹元长今晨寅卯之交已经去了。”乾隆没有像平日那样盘膝坐炕,他站在地上,只散穿一件酱色江绸薄棉袍子,手里把着一块汉玉,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在看北墙上的字画,脸色平静,语气之一如平日,看也不看众人说道:“免礼,都坐到杌子上。”这才转过脸来,踱至榻边椅子上坐了,端茶吹着杯面上浮沫不言语。
  四个大臣目不转瞬地望着乾隆。
  “李侍尧,”乾隆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看着未座的李侍尧问道:“广东今年收成如何?”李侍尧忙一欠身,回道:“回主子,粤西自经匪患,兵匪交战过后男丁稀少,去年今年其实是绝收,但粤东大熟,三季稻下来,连着两年市价斗米只买二钱三分。奴才恐谷贱伤农,按三钱官价收购余粮,用来赈济粤西,这样两头摆平,粮价也升到了三钱二。”乾隆沉思着又问:“这样,广东藩库堂不又出了亏空?”
  李侍尧道,“奴才不请旨不敢动用藩库银两。银子有两个出处,一是洋商,统都赶到口外岛上,想上岸来缴治安保护钱。我剿匪维护平安,他们缴这个钱天公地道。再一就是从缙绅身上募捐,道理也是一样。”这是他任上最得意的一件事,做得干净利落,原预备周详奏明的,料知此刻乾隆厌听絮语唠叨,因也剪断截说,明白无误而已。坐在旁边的阿桂二人暗自惦?烦圆枧宸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7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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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跪安吧。”乾隆抬手说道,“纪昀和李侍尧去翰林院给于敏中宣旨,阿桂回去再到傅恒府看望一下,把朕的旨意告知傅恒,也见见海兰察兆惠。山东国泰的案子由刘墉去一趟济南,就地查办——你预备一下,雪停就上路。”
  四人已经俯伏行礼,其余三人都已立起身来,只刘墉顿首道:“臣领旨!自古王命刻不延时。臣略加准备,明日卯时臣望阙行礼,即冒雪启程。皇上有机宜指示,臣何时再递牌子进来听训?”
  “这和阿桂已经商计过了。你是正钦差,和珅既已入军机行走,他是副钦差。”乾隆说道:“还有都察院御史钱沣,你们可以见见这个人,胆量、才识、器宇都好,难得的资员俱佳的一个儒生——首参国泰的就是他。不必忙于一时,三天,三天之后再上路。啊——索性你且在军机处候旨,朕去给太后老佛爷请过安,叫进说回话。”
  “是……”
  待四人躬身却步退出殿,乾隆踱至殿口,看外边的雪时,仍在纷纷扬扬旋飞旋落,一股寒冽的风鼓簾透入,顿时激得乾隆浑身一个抖擞,沉闷冗长一阵议事之后,浑身木钝昏沉一扫净尽。他从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此刻只有些太监在跟前,禁不住放肆地大大伸欠了一下,顿觉精神大振,隔簾问道:“雪有多厚了!有停的意思么?”王廉就守在门口,忙赔笑说道:“主子放心,这雪有的下呢!别瞧天亮,那是雪地映的,阴的重着啦。只是头场雪儿,一边儿下一边儿化,才盖严了不足二寸。主子要出去别穿鹿皮油靴,上头雪下头雪水贼滑的,就皂靴子套上乌拉草木齿履子,干簌簌的过慈宁宫最好!”王八耻在乾隆身后道:“主子问你什么答什么,不懂规矩?快去备轿!”
  “不必了。朕正想雪地里走走——他也是一片好心嘛!”乾隆笑骂道:“你有时比他还嚼老婆舌头。不用你跟朕了,就是王廉侍候朕过慈宁宫去。”王八耻便觉讪讪的,说道:“奴才也是听主子旨意办事儿的。”忙着张罗给乾隆披褂子穿坎肩加斗篷蹬草履,又命小太监报知太后,这里乾隆才和王廉出养心殿重花门,由永巷向南,逶迤前往慈宁宫。
  出殿乾隆才知道王廉的话不多余。养心殿的雪不许扫,但永巷的雪却是旋下旋扫,地下浮雪扫净了,冷风穿巷雪水凝成薄薄一层冰,穿着木齿履子走起来铮铮有声。在巷中扫雪的都是各宫派出的低等小苏拉太监,都还在孩提之间,一边做活计一边撒欢儿,不时有人咕咚摔个马爬坐墩子,惹出一阵哄笑。乾隆是便装简从风雪迷离间人们谁也没认出他来,只顾说笑着用木锨、推板、扫帚拢着雪堆雪人雪马雪狗之类。见王廉要吆喝众人,乾隆笑着止住了他,“你一叫,他们做神做鬼的,就没趣了——朕幼年随圣祖爷雪天狩猎,热河屯子里的小孩子们就这样儿!”王廉不解地问道:“那我们养心殿的雪怎么不扫?叫些小孩子在院里扫,爷隔窗户看,岂不有趣?”
  “你不懂。就要个自然,装出来的东西像戏,就没意思了。”
  “爷呀,戏也好看的呐!”王廉边随乾隆趋步走着,赔笑道:“奴才是个猪脑子,想不懂怎么叫个自然。去年我去和亲王府传旨,五爷正看戏,《高宠挑华车》,嘿!高宠四面靠旗一个大翻身,纪中堂刘中堂还有大群官儿满堂彩,老庄亲王跟醉了似的,胡子一大把,哼着词儿在台底下跟着比划。这么扭、这么扭,扭着扭着腰就转了筋一大家笑得高兴!”他连说带比划给乾隆凑趣儿,不防脚底下一个打滑,一屁股墩在冰地下,疼得瞅牙咧嘴,想笑又像哭,远处立时传来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忙咬牙忍疼爬起来,“啪”地照脸自扇一个耳光,“没成色没福气的,好容易跟主子一趟差使,就地一个现世样儿!”乾隆笑着往前走,一边说道:“你不懂什么是‘自然’,这就叫自然。你乔模乔样张智着跌跤逗朕乐子,就瞧着恶心了。”
  说着,不觉已到慈宁宫大门前空场。慈宁宫大约已知乾隆要来,总管太监秦媚媚带着十几个人迎候,一个个缩头耸肩统手跺脚儿等着。这座宫是独家庭院,门前一片空场,白茫茫一片开阔地,更见大雪凌空而落的雄浑气势,乾隆正举步上阶又停下来,看了看天色,对王廉道:“王廉,你不要进去了。去想办法弄两头驴。”
  “两条鱼?”王廉冻得直吸溜鼻涕,一下子没愣过神来,也没听清乾隆的话,只诧异地望着乾隆,说道:“啊一者!御厨房里有的是鱼,主子要鲤鱼还是鲢鱼——”“朕要两头驴!”乾隆笑骂道:“你不但是猪脑子,也是猪耳朵!朕给太后请过安要出宫走走,一头朕骑一头给刘墉,你跟着。就便儿传知刘墉换便装——去吧!”王廉这才明白过来,皮脸儿一笑说道:“主子这差使可难住奴才了,马要一百匹也有,宫里就是没驴——有了,东华门有往官里驮炭的驴。奴才这就去牵!”说罢浅打一个千儿回身就跑。
  “慢着!”乾隆叫住了他,“不许告诉待卫处和王八耻他们,仔细揭了你的皮!”宫里太监和外头的官这上头心性儿一样,都巴不得单独跟皇帝侍候差使,王廉得了这道玉旨纶音不啻喜从天降,踢腾着腿欢跳着跑了。门上秦媚媚们这才看清是乾隆来了,忙不迭跑过来,又是张伞又是拂落雪,撮弄簇拥着进了慈宁门——从这里进来中轴向北慈宁宫、大佛堂、两三所平日是锁铜的,由回廊向西折北进又一重院,是宫中之宫,再向北过寿康宫到后殿通是封窗游廊。暖烘烘的热气扑人,满都是妙鬓倩妆的女官侍女,连棉衣都不用穿,见乾隆进来都僵手退到两侧让路。乾隆徐步走着,已听里边莺呢燕啼几个女人说话夹着太后苍老的说笑声,他脸上已带了笑容,疾走几步进来,笑道:“母亲高兴!”却见是定安太妃,十贝勒福晋陪坐在炕上,炕下椅上坐着皇后那拉氏、旁边侧立着贵妃魏佳氏、钮祜禄氏、陈氏、汪氏、金佳氏和一群答应、常在、精奇嬷嬷,原来侍奉富察皇后的几个有头脸的丫头已进了赞善、才入女宫的彩云、墨菊等人,有的在炕卜抹纸牌开交绳儿赶围棋,有的簇拥在白发如银的太后旁边捶背捏腿,说笑逗乐子,一片融融熙熙笑语喧闹,见乾隆进来,除了太后,呼地就地跪倒一片。皇后也缓缓起身含笑迎接。
  “老佛爷高乐儿呢!”乾隆笑嘻嘻说道:“儿子怕外头大雪,老佛爷又要出去览幸,着了凉不是玩的,太妃和十婶也过来了,一堂和合喜乐的,我真该早点过来也享享这天伦之乐——这么着就好,又暖和又大家一处,隔窗能看雪,也不得寂寞……”说着便要打千儿,彩云彩卉几个大丫头忙过来扶起。太后见太妃和十贝勒夫人要偏身下炕给乾隆行礼,笑道:“这又不是正经宴筵朝贺,闹起虚礼来就没趣儿了——皇帝坐着吧!有外头好听的古记儿笑话说给我们听听,你还办你的正经事去——你们大家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这么着随和儿我瞧着受用。”
  她这么说,众人只好都答应着,做张做智仍归位去“玩儿”,但乾隆在场,怎么作派都透着假,鸦没雀静的一声咳嗽也没有,更无人敢放肆说笑。太妃和贝勒夫人也都木着脸端肃而坐寻不出话来闲扯,乾隆笑道:“看来太后就像《红楼梦》里的贾母,我就是个贾政。我一来都变成了避猫鼠儿了,母亲放心,我只稍坐坐就走,刘墉在军机处等着我。这雪天怕房子压坍了砸了人,我们要一道儿出去走走。”
  “敢情是的!”太后绽开满脸皱纹笑道:“他们跟我说《红楼梦》是禁书,皇帝原来也读的么?”“江南校书局原来开的禁书单子听说是有《红楼梦》。”乾隆笑道:“这书的名声太大了,连八阿哥都自说是‘红迷’。我叫内务府给寻来看,并没有什么违碍的去处,那写的是明珠的家事,是才子之书。开四库全书、查禁违碍字样,是为端正学术有益世道人心。有些个诋毁列祖列宗的,大逆不道的,妄作华夷之辩的,煽动民变的严办了几个,下头办事人不能体谅朝廷用心,宁可过些子不肯不足,招得一些人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上回一个知府,人家死了爹,墓碑上刻了‘皇考’两个字,也报上来要打要杀,我说你读过《离骚》没有?‘朕皇考曰伯庸’,那还自称是‘朕’,连屈原也是乱臣贼子了?——如今已经好多了。”众人听得都是一笑,乾隆被打起了兴头,接着凑趣儿道:“上回还有你好笑事。斋戒宫那个太监叫高云从的,有人告他里吃酒赌博,他说吃酒读书是有的,没有赌博。和慎刑司的人嚷着折辩。我从那过,心里诧异:太监还有这样雅的?叫了来问他读谁的诗,他说最喜欢王土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8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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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急。”和珅吃了一惊,飞速睨了乾隆二眼,皱起眉头道:“慢慢说——是我们的人招惹是非了么?我平日怎么告诉你们的?这是天子辇下皇城根儿混饭差使,北京城里衙门比树林子密。要和各衙门和气相处,怎么有事就忘了?!”
  他话说完,格舒已透过了气,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们也不晓得顺天府和人发的什么邪火!一味尽让着,他们一味紧逼,吃了枪药似的都红着眼。今儿上午雪起,我们来架粥棚。在土地庙南边那块空场上,还是这里里长指的地方,又背风又向阳,天晴了来趁饭的一边吃一边能晒暖儿,雪天能进土地庙避避。说话他们也来人,看看没言声走了,方才他们又来,说顺天府也要设棚施粥,这地方他们要占。爷——米都下锅了,已经快熟了。硬要我们立时迁走。我问他们迁哪?他们说‘迁玉皇庙北去!’我说‘玉皇庙北临着海子,大北风连棵遮风的树都没有,海子冰面儿上怎么支锅?’来的人姓胡,他先开荤的,说‘凭你什么鸡巴衙门,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设棚,也要问问顺天府!’我问他‘法源寺、大觉寺、圣安寺、妙应寺、大钟寺设粥棚跟你们禀没有?和尚们都行我们不成?’姓胡的人们叫他胡总爷,说我‘顶他’,铲起一铲子雪就撂进了锅里。那儿等着吃饭的有二百多,他们都激恼了,有个小伙子揪住姓胡的扇了一耳光。顺天府的人就起哄儿,说崇文门关税上的打人。这就动手要拿人,两下里就打起来了。”说罢又一个大喘气儿,和珅问道:“现在什么情景儿?打伤了人没有?”格舒道:“他们人少,吃粥的几百人都和咱们一气儿,一下子就都打翻了,倒是没有伤人——现在那里僵着,他们派人回衙门,说要来拿肇事造反的,我跑过来给您报信儿——这地步儿您瞧怎么办?”
  乾隆和刘墉听着,心里都已冒火:设粥济贫是你顺天府的本分职责,不但自己来晚,还刁难别人。这事从哪头说都是顺天府的人惹事生非,乾隆未及说话,和珅冷笑一声说道:“你们那一套当我不知道?没理还要强三分哩,占了理还得了?你这一面之词说得光鲜,料想当时说话做事也未必是你说的那般温存!”格舒急得两眼瞪得铜铃似的,赤脸暴筋指着后头喊道:“和爷您去看看!就他那几个人,二百人拥上去,他们都得死!是我们拦劝着,众人才没揍扁了狗日们的!”他还要说,和坤摆着手道:“去吧去吧,我晓得了,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谁轻举妄动,我准开销了他,叫他哭天无泪!”格舒楞了一下,横着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珅待他去远,转身对乾隆赔笑道:“我底下人也尽有撒野的,得我亲自去约束。”乾隆问道:“你打算怎么料理顺天府的人?”和珅道:“无论哪个衙门还不都是皇上的奴才?顺天府有顺天府的难处,京师大衙门多,都和他们闹起来,他们日子就没法过了,我自己要面子,也得给人留面子。同是一朝臣,不定日后主子叫我去顺天府,他老要来崇文门,得留看见面地步儿。怕的那群又冻又饿的人激怒了,做出事来就给主子惹麻烦。这是下头人的事,老郭也未必知道,奴才不和他们搁气儿。和和顺顺是吉祥。”
  乾隆原本要亲自去看的,听和珅这么说。竟觉得比自己想得还要周到大方,点头说道:“你去吧!叫顺天府的人另找地儿舍粥——他们自己不做事,还妒忌。混账!”
  “这个人太能替别人着想了。”刘墉望着和珅渐去渐远的背影,嘘了一口气说道:“我原来还疑他沽尊钓宠,看来不是的。行伍里能出这样儿的角色,真也难得。”又道:“主子说的极是,顺天府的人发邪乎,还是因为自己的差使让和珅抢了先。”乾隆看看天色,笑道:“顺天府也出动了,西下洼那边就不用去了吧!刘墉回军机处,给直隶总督巡抚发廷寄,召见一下顺天府尹,就是这场雪,看有多少遭灾的,如何赈济救济的,写成折子奏上来——晚上不用回去,皇后有话,她预备的野鸡崽子汤要赏你用呢!”刘墉边答应着又谢恩,帮着王廉侍候乾隆骑好了驴,又道:“我送主子到神武门——还有要问一问他们安置春耕种粮的事,也要报上来。有冻饿死的,衙门也要安葬。这些都不是小事,听说有些地方把种粮都吃了,官府也不管!”乾隆在驴上点头首肯。
  ……这里和珅赶回上地庙粥棚,双方仍在对峙僵立。粥棚前二亩地大一块空场上尽是雪水泥浆。还有满地丢着的破布烂絮,半截打狗棍儿、烂碗碎罐儿片儿,一看便知这里方才是热闹打斗过。姓胡的那个总爷带着十几个衙役站在粥棚西边,棍子、绳、镣、铐、枷诸各刑具一应俱全,一个个都是脸色铁青,盯着粥棚,粥棚旁边站的是崇文门关税上的税丁,也都浑身湿透,衣上点点污污满是泥浆,也都满脸狰狞斗鸡似的盯牢了“胡总爷”一帮人,似乎都不等自己的长官来“作主”。那群来趁食的男女老幼都有,只一个税丁照料,排着队等粥,有几个年轻人腰里别着宰羊刀。守在粥棚门口,横着眼看顺天府的人。三下里都是气色不善,看样子顺天府只要一动手,立时就要大打出手。和珅赶到,已颠得一身热汗,几个小伙子迎面逼上来,喝斥道:“你是顺天府的?不许过去!敢拆这灶火,立时教你三刀六洞!”税丁们喊着“那是我们和大人”,人们才给他让出路来。和珅见没出事,才透了口大气,问道:“刘全,刘全呢?他没有过来?”
  “刘全在左家庄,收的尸首都运那去了。”格舒说道,“化人场烧尸首要钱,烧一个人二钱,刘总爷原在西直门外粥场,把他叫去了!这年头真日怪了,送去冻殍烧化还要钱!”
  和珅没理会他牢骚,转身面对顺天府那群衙役道:“我是和珅,二等虾,銮仪卫指挥,兼崇文门关税总督,你们哪位是管领?请借一步说话。”
  那边没人应声,只那位胡总爷不屑地撇了撇嘴。
  “听我说。”和珅的脸上挂了霜,直了直腰朗声说道:“崇文门关税用厘金余额设粥场,事前是请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传下的规矩,凡逢饥荒灾荒,各衙通力施救,这是善举,不是崇文门关税滋拢地方。现在京里骤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舍寒衣、饭食的。别说是我,就是京里殷实人家富户大贾开场施粥,也断没有禁绝的道理。”他指着列队待食的人义道:“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灾,或因家道寒贫,无奈流落北京。你看看他们,是何等循规蹈矩!这大雪天儿,我们在京里有茶有饭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等一碗饭吃,不可怜么?就算我崇文门不设这粥棚,他们这天气这形容儿讨饭到你门上,施舍不施舍听你的便,可总不至于往他粥碗里掺雪吧?”
  这番话立时化解了人们阴森暴戾一腔怨气,顺天府衙役们不禁面面相觑。场上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称羡声:“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没想到这么恤贫怜穷的……”“谁说当官的没好人?衙门里头好修行!”“妈的,顺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长大的,不懂人事儿!”……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万代!”
  “公侯万代我不敢当。”和珅异常冷静,目光幽幽闪着:“只是尽我的力各处应付周到就是了——我刚刚从万岁爷那里过来,要见你们郭太尊。劳烦你们传禀一声,请他过来说话!”
  这一来,顺天府那群人顿时都乱了方寸,几个人交头接耳匆匆议论了几句,就有个衙役飞也似去了。那个姓胡的犹豫了片刻,像一头怕踩到机簧的野兽,迟迟疑疑踱过来,僵僵地扫了个千儿,嗫嚅道:“标下胡克安给和大人请安——方才是标下无礼,请大人包涵!大人方才的话都在理儿,可是话说三样,样样有别,贵衙门上下也忒不把我们当人——”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那和珅毫无架子,笑道:“下头人说话有什么分寸?都计较起来还得了?不打不相识,你们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边席棚子地下弄张杌子,叫弟兄们进去避雪,叫他们灶底下烧壶茶给沏上——去吧,都消消气儿,一个北京城里头衙门对衙门,抬头厮见的,一是要讲理,二是要和气,对不对?”见粥棚那边大冒热气,知道开锅了,便过去招呼:“叫开饭!今儿天冷,就这三几百人,管够管饱,不够再下米!”
  人们立刻一片欢声鼓噪。那格舒办事颇有章法,匆忙之中还约合了十几个乞丐,就饭场里打起莲花落子,齐叫:

  我皇恤苦又怜贫,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侪生来命数苦,
  八字不齐造化钝。
  或因家乡遭水旱,
  或为病疾落老贫。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离乡真可悯。
  真可悯,动龙心,
  饥施粥饭寒舍衣。
  犹如观音甘露水,
  恩施万方无漏遗……

  莲花落子唱声中夹着满场唏溜唏溜的吸粥声、孩子的叫闹声、母亲的呵斥声,缤纷的雪中人们端着大碗来来往往,棚里钻出钻进,景观也颇奇特。和珅自觉料理停当,掇了一个凳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湿透了,换了一双干的,统着手看雪,又回思今儿一天变幻不恻光怪陆离的事儿,想到已蒙皇上青睐,即将大用,兴奋得呼吸都有点气促,转念又想军机处几个人平素待自己不凉不热,怎么才能融洽无间起来?又怕年轻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里暗处就有人使绊子设圈套儿跟自己过不去,又该怎么处?……胡思乱想中,见远处一乘四人抬暖轿蹒跚着过来,只有五六个人跟着,料是顺大府尹来了。带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我事的模样,忙收摄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来了,叫人去玉皇庙不拘哪个小饭店定几个菜——不许过了五钱银子一一你替我迎一迎儿1”说着站起身来,脸上挂起了笑。
  天傍黑时分,和珅才回到家。这一天高兴真是从所未有,尽自浑身劳乏、裤脚袍摆子都湿透了,结了一层薄冰,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仍旧不想进院子,仍旧觉得还该做点什么,把所有的精力全部耗尽。大约那几杯玉壶春的作用,熏熏然眊目半饧望着玻璃世界冰雪乾坤,直想闹一嗓子二簧,其时天上雪己小了许多,刘全指挥着家人到后头马厩清扫积雪回来,见他兀自站在门洞里发呆,忙道:“老爷回府了——赶紧知会太太——爷,您怎么独个儿站风地里,也不怕着凉!”几个家人笑呵呵迎着跑上来,拍雪拂落泥一阵忙活,簇架着和珅直到二门,只见里院扫得干干净净,二太太长二姑、管家姨姨吴氏已带着一群老婆子丫头等在天井里,见他进来,长二姑打头蹲了个福,说道:“伙房里的饭已经送过来,现成的冬至团子,四糙发极黄米粥,还有南边庄子送来的起荡鱼,自己场里给你特特赶制的饴糖。咱们自己窖里新开的酒,爷暖暖和和吃几杯,祛祛寒气……”
  “太太呢?”和珅笑着听了,一边往上房走,一边说着:“太医看过了没有?这会子还睡着呢么?”说着便听上房里一个女人声气说道:“老爷回来了……扶我起来坐坐……”和珅快步走进去,回身道:“二太太和吴姐儿进屋,把饭桌子抬这屋来吃饭,留一个丫头侍候就是,人多了,出来进去的带冷风儿,防着太太再感冒……”说着进来到炕边,双手对搓着笑道:“外头冷得紧。我都冻成冰棍儿了,屋里真暖和……”手伸到炭炉子上烤着,一边觑着太太气色;又道:“你别下来了,炕上头摆桌子,你就歪着。喜欢的就吃一口;吃不动的就不吃,这么着随便些儿更好。”
  和珅的夫人冯氏,是大学士吴廉的孙女,她刚坐月子满月,月子里又受了风,落得有个头疼的病,因此看去很是慵懦。这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妇,一身酱色剪绒褂,极考究镶着金钱百合花滚边儿,头上绾着一蓬松松的喜鹊譬儿,乌鸦鸦偏垂在肩上,这样一身深色衣服,配着多少有点苍白的面孔,一双玲珑小巧得牙琢玉雕般的手,半支着身子歪在炕上,很像一幅古色古香的仕女图。见丈夫呆呆烤着火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打量一眼身上,颦眉微笑道:“院里说话都听见了。你外头忙大事的人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像个贾宝玉。”和珅一笑,想说“你倒真像薛宝钗的脾气,林妹妹的体态”。见吴氏和长二姑指挥两个老婆子抬进饭来,便咳嗽一声,问道:“哥儿呢?这会子还在睡?”
  “在奶妈子那屋里呢!”长二姑接过话,一边拾掇炕桌布菜,又扶着冯氏稳稳靠了大迎枕上。一边笑说:“今儿来了个算命瞎子。二十四爷家世子福晋也过来了,一处听他算,说哥儿生就的一世富贵,十八岁发迹,十九岁掌印。过了七十五岁有灾,过河骑马要当心——说的到了七十五岁,吃东西也要留心。我们听得笑得前仰后合。到那时候儿我们这群老妖精还不知在哪儿呢!”和珅听二十四福晋世子夫人也来过,眼睛一亮,问道:“她来有什么事?求二十四爷给哥儿起名儿的事办了没有?”
  冯氏原本有病,懒懒的,一家子都聚一处有说有笑,顿时精神好了起来。说道:“起了名儿了,叫丰绅殷德,字字都是好意思!我们笑,哥儿在一旁瞪着黑豆眼,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撺胳膊撺腿的也笑,笑着笑着就撒尿——真是个爱巴物儿!我封了三两尺头赏了那先生。不为他算得灵,难为逗得大家欢喜高兴。”吴氏虽不是和珅亲眷,但她也不是家中仆妇。当年和珅去凉州查案,病倒在三唐镇破庙,吴氏当时还是个丐妇,亏得她和女儿怜卿全力救护,和珅才捡了条命。和珅是知恩的人,这娘母女是他命中“贵人”,因此回京就带上了她们,算是一门恩亲,上下都称“吴姨姨”。此刻和家人一样围桌吃饭,笑问和珅道:“老爷,二十四爷福晋带了许多头面,还赏了两千两银子,说是给哥儿添喜,可也忒厚重的了,我们都心里纳罕呢!”
  “这个么——”和珅喝了一碗滚热的鱼汤,已是暖得遍身通泰,左手拿馒头右手伸箸夹着菜,笑道:“没有天上往下掉馅饼的事,回头你问长二姑。”吴氏便看长二站,长二姑含笑娇嗔道:“这种事也好直说的,只告诉爷,她说爷的法子真灵,再问就笑,又拉我背他说了许多话,——对了,今儿二爷带了于遂清的家人一就是那个叫高云从的老公儿的弟弟——来了,带了一包东西,说是什么案子亏得老爷和刑部关说了,才得了个公道。他们说打山东过来,是国泰抚台带的东西。原说等你回来的,左等右等不到就走了,和珅咀嚼着一团羊肉听她讲话,半晌才道:“他们保定去了,五七天就回来。要我不在家,一定留住他们。这些东西是不好收的。”又问:“还有什么人来过?”
  长二姑给冯氏盛了一小碗四糙米粥,笑道:“太太,这米新春下来的,您胃口不好,就着这盘高丽咸白菜,容易消化——还有个叫海宁的,原来是贵州粮道的观察老爷,说调任奉天知府,打北京路过。倒是没带东西,说是老爷的朋友。上午来的,说还要过来——这早晚不来,或许就不来了的。”她一边说,和珅一边“唔”,说道:“海宁是朋友,咸安宫上学时还是同学,他既来京,肯定要见见我的——”他突然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盯着灯烛不言语了。
  他常常这模样儿的,家下人也不觉为异,冯氏便笑问:“又琢磨到什么事儿了,这么着傻子似的?头一回见你这样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症候呢!”和珅便低头扒饭,说道:“没什么。我是想起关税上头一笔出入账,呆会儿吃过饭我和吴姐商量一下。海宁不过来,我就早点歇,他要来,二太太也别等我,说话到深夜了,还有几封信要写,今晚就在前头办事厅里睡了——叫他们把屋子弄暖和一点……”
  众人听了俱各无话。一时饭毕,丫头们过来收拾饭桌,和珅心满意足地伸欠着打个饱嗝儿,笑道:“告你们个喜讯儿,皇上今儿见了我两次,有许多恩礼的话,看来富贵到了挡也挡不住,肯定是要升官了。越是这时分里里外外丁点差错不能有。大家和合众人拾柴,这就旺发起来了——凡来人小心待承,不要轻易收礼,这个时候鬼神捉弄,容易出毛病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有的是呢。你们都敬佛,该敬到的要周到圆融。人使劲神帮忙,没个不好的——吴姐姐,你房里去!”又回身叮嘱冯氏:“好好歇着,饭后屋里走几步消消食儿,煎的药要按量吃完……”这才出来,到东隔院吴氏房里来。
  这是老北京城万变不离其宗的套环套四合院儿,中间冯氏居正堂是四合院,再进、三进仍是四合院向东西两翼列舍也是大同小异的小四合院,只是房子低一等,西厢是正院东厢,上房一明两暗是吴氏居住,东房住人工房和西房是她召集家人布置家务用的,因没有南北过庭,这院里反而格外避风,几株石榴树上的浆果都没摘,吊在挂了雪的树上累累垂垂,软软的枝条几乎垂到地下,夜色朦胧中都看不甚清晰。和珅因和冯氏说话后来一步,进屋时吴氏已经点着了灯,她的女儿怜卿也在东屋,她才十一二岁,已经很懂事,在炕上帮着母亲叠衣服,见和珅进来,忙下炕蹲福儿,说道:“和叔叔老爷吉祥!我给您沏茶!”说着,一个丫头已从东厢房提着一大壶开水过来,和珅笑道:“‘叔叔老爷,叫得有趣,一里一里的名儿都加上了。我要进了军机,又该叫‘叔叔老爷中堂大人’了,多拗口哟!来,你还气力小,我自己来,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说声‘冷卿茶来!’就给我斟上来,那才得趣儿——”说得连那丫头也笑,和珅拍拍小怜卿肩头道:“梅香,带怜卿过东厢去,我和吴姐说事儿。”
  “和爷,方才你说进军机是真的?”吴氏坐在炕桌对面纳鞋底子,手里忙活着问道:“那不是也和桂中堂一样官封宰相,出入八抬大轿?说句该打嘴的活,我如今也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了,多少人混个进士、举人,在乡里就张牙舞爪的横得螃蟹似的,你这么年轻,下头那一大群胡子老头子们能服你?”和珅盘膝坐在炕南,啜着茶道:“有点影儿,听圣旨到了才作得数儿。军机处就好比大家子里的管家,‘宰相’是外官的逢迎话——因为有权,日日能见皇上罢了——我这身份儿能进个侍郎就不错了,和阿桂他们比不得——你说老高家从国泰那带来物件,是什么东西?我瞧瞧。”吴氏笑道:“喏,就在你身子后头,那一包就是。我也没看它。”
  和珅回头,果见窗下炕上放着个包裹,掂起来觉得甚是体沉……就灯下打开看,是三个书匣子模样的小箱子,上头标着封签:
  coc1致斋大人先生亲启coc2
  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他小心拆了封签,第一匣打开便吃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一把青铜剑,斜宽从狭前锷后格圆茎有箍式样儿,通体漆黑发亮,霜刃在灯下熠熠闪光,地地道道的“古漆黑”,小心捧起来看,上有篆文“李斯珍用”四个字,旁刻回字不到头菱形花纹。他看老了古董的,一眼瞥去已是瞳仁闪光:这是地道的战国古剑,坐定是李斯遗物,此剑价值在十万两白银以上!吴氏见他发呆,笑道:“这是什么物件?哪个铁匠炉里淬黑了的,也拿来送礼!”和珅觉得心头扑扑直跳,又打开第二匣,却是一方端砚,本身并不十分出色,但砚座砚边都用厚厚一块整金嵌定,用的金子足有五六斤,黄黄的噌见儿亮,闪着耀目的光芒……连吴氏也停了活计,看呆了。和珅觉得手指头都冰凉的,微微抖索着又揭开第三匣封条,里边红绫包裹挽成个喜字儿,拿起来轻飘飘的,展开看时是几张银票,都是一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一崭儿新。还有一张纸,却是官契;题头写着:coc1通州东官屯庄园一座,计佃户一百二十四家,场院、牛棚、马厩、猪圈、羊圈一应列单于左。田土计三千二百亩,北至惠济河堤,南至通渠双闸,东至接宫亭南侧,西至大柳坡堤。庄头郝发贵率财计钱粮上人、针线上人、作坊上人并护园庄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讳坤金安金福……这又是赠了一座庄园,零碎的不算,单是通州三千亩地,合计银子就值小五十万两银子!……和珅看着后边密密麻麻的庄园财物清单,已经头晕,眼前字迹也花了,蝌蚪一样在纸上游走……他失神地放下那张折页,心里一片空白,似乎想收摄心神,清清亮亮的想事情,但一下子又乱得一塌糊涂。吴氏见他这个样儿,笑着问道:“你发什么愣呢?还有难住你的事儿么?”
  “唔——噢……”和珅这才惊醒过来,指着三个匣子道:“你知道这份礼值多少钱?八十万两银子!”
  吴氏手里正用锥子穿鞋底儿,一个失手扎了左手中指。激灵一哆嗦,见已经出血,忙放在唇上吮着,又丢了手失惊道:“天爷!国巡抚这门有钱,这门大方的呀?!你给他办了什么事,这么谢你的?”和珅用手指头搓着眉心,此刻心里才清明起来——在官场人场市面世面一直打滚儿,至此才算知道总督巡抚这等“诸侯”的手面。直是府道厅级官员们梦想不到的阔绰!但既肯出这么骇人的数儿,也必有骇人的事儿要托自己斡旋料理——说是“谢”,其实自己在刑部替国泰家人说的几个案子压根不值一谢,那么就是有大事求自己了。但自己现在能帮国泰办什么大事?又觉得毫无把握……良久,他喟然一叹,说道:“国泰的鼻子比狗还灵,耳朵比兔子还长啊……他是知道我在万岁爷眼前如今走动得、预先放个地步儿……”他也想明白了,便不肯在吴氏跟前露出小家子气,他的口气己变得无所谓:“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东西先放这,他们必定还要和我细说的,当办能办的就帮,不然就退还给他就是了。”吴氏道:“我就真服你这一条。多大的事拿得起撂得下——这事搁在器量小点人身上、骨头都要唬软了呢!”顿了顿又问道:“你接手崇文门关锐时候,前头清理账目,那笔遗财也有七八万两。原是不能动用的,这过了几年,咱们家添人进口,摊子也大了,俸钱月例都是寅吃卯年,已经挪用了五千多,那钱放着也是死钱,不如放出去收些息,家里也能得些添补。”
  “那几件东西当初还是一块心病。几万两银子的东西竟没主儿,没账可查!”和珅笑道:“现在看来和眼前这几个匣子大约是一回事。因为来不及办两造里都败了,又都不敢说!这就是老天爷关照我和珅了——你不要放债,传出去名声不好。用怜卿的名儿或你的名儿办一处当铺,常流水的进项,家里也就宽裕了。”说着收拾那个包裹。隔桌打量吴氏,只见她穿一身密合色对襟儿湖绸夹褂,梳得光可鉴人的一头乌发绾了个苏州橛儿微微偏右项后,露着白生生的脖项,这几年舒心日子,原来微黄的脸已变得粉白红润,已近四十的人了,眼角连鱼尾纹也没有,那双小巧的手挽着伙计,微微露出雪白的腕臂。微笑着,左颊上灯影里看得若隐若现,酒涡都粉滢滢的……和珅手一颤,顿时有点意马心猿的。
  吴氏觉不觉察这“和大爷”神情已经变了调儿,一边抽针,笑道:“用我的名儿敢情是好,就不怕我起了黑心昧了你的?”说着一抬头,见和珅形容儿,顿时心头一颤,便觉耳朵发烧,讪讪起来道:“你茶凉了,我给你续一杯。”和珅没言声,回身撩开窗帘子隔玻璃向外看看,还绰约能见绒绒细雪飘落,满院雪色微微泛白,静得一点声息也无。回身过来,恰吴氏端茶过来,微笑着接了放桌子上,不待她走,双手便紧紧握住了她的纤手,颤声叫道:“吴姐……”吴氏先是像触电了一样身上一颤,想抽手,但和珅握得太紧又挣不脱,她脸绯红,偏转了脸一声不言语。
  “吴姐,”和珅站起身来,缓缓扳过她肩头,已把吴氏拥在怀里,一手搂着腰,一手抚着她头发,轻声问道:“这么着好不好?”吴氏偎在他宽阔的肩头,像吃醉了酒,觉得浑身都稀软了,轻轻摇头道:“这么着不好……叫人知道了算怎么回事……”说着,情不自禁也抱住了和珅,觉得他腰间那活儿隔着顶到小腹上,更是软瘫得像一团泥,直要往下溜,睁眼看着和珅,忙又闭眼偏转脸去,和珅把她搂坐到炕沿靠在大迎枕上,只见这婆娘星眸垂睑满面娇羞,一抹酥胸微露出来,呼吸急促间胸上乳峰微起微伏,更具美艳不可方物,用嘴吻了一下她双唇,接着全身都压了上去,手搂足交两唇相接,将舌头板伸进她口中乱搅着狂吻……吴氏起初只是由他撮弄,情窦既开欲火如炽间再也顾不得羞耻,也把舌头伸过和珅口中又吸又吮又抽送又搅动,欢极呻吟着直要喊出来。和珅也不再说什么,一手扯开自己腰带,硬梆梆地挺着拉过吴氏的手把捏着,一手就解吴氏裤带,手伸进中衣,咂呜着舌头腾空儿说话:“姐姐,你的也湿了……”吴氏久寡怨女,被他淫戏得欲炎蒸腾,一边自用手解着上衣钮子,轻轻拉和珅的手抚摸自己乳房,一边颤声道:“……好……受用……好和爷,使劲压……压不坏的……”和珅回头“扑”地吹灭了灯,顺手推开炕桌,将吴氏带的兜肚儿一把扯开,就和吴氏浑身贴肉滚在炕上……一头纵送,一头喘着气道:“早就想报你的恩……大天一处,竟等了几年……”吴氏也不答话,只胶胶糖似的全身夹定和珅,恣意品嚼那滋味。
  ……一时鱼水之乐至极,两个人都揉搓得成了一团,仍相抱不起。和珅亲吻着他问道:
  “吴姐,怎么样?”
  “在三唐镇,你洗澡,我……偷看过……”
  “知道……”
  “当时只隔一层板壁……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那怎么不过去?你呀………
  “我过去你肯么?”
  “……我不知道……也许一耳巴子打了你出去……”
  “真的那么狠心?”
  “……不知道……我看你还是个毛头孩子……脸面性命要紧……我是个女人,就有万般的苦也只好自己咽了………
  “亲亲的,今晚怎么肯了?”
  “我……仍旧不知道……饱暖思淫欲吧……我也变坏了……你也坏……坏到一处了……你真坏……占了我便宜,还说是报恩……”
  说着二人才起身来,打人点着了灯。吴氏一边整衣梳头,飞红着脸不敢看和珅。和珅却满不在乎笑嘻嘻的,披袄半裸着趴在她肩上小声道:“别不好意思的吴姐。大家子都这样儿。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么,何必这么认真的?隔个十天半月,我来报一回‘恩’,这么着你也不得孤凄……”吴氏低头听着,忽然“嘘”地一笑,回身替他打整衣服,见那活儿撅撅地又要往起挺,轻轻弹了一指头,帮着系着汗巾子小声笑道:“吃了媚药么?这么不老成的!——你既这么待我,我只有忠心耿耿当你和家的保国臣——咱们人前人后可要正经些儿,下头有怜儿也大了,家里这起子人都贼眼骨碌的,别教看出什么了。奶奶太太平素待我厚道,就怕她们知道了不受用。”“怕什么?”和珅笑着捏一把她脸颊,跷起二郎腿坐稳了椅子上,“别忘了这是和珅府,老子提起裤子不认账!摁住屁股,翻身赏嘴巴不说,恼了一纸休书给她,看是谁吃亏?我在外头和陈惜惜魏宝宝好,冯氏、长二姑都知道,只敢给我吃补药,谁敢二话?不过你说的也是,这么着合家和睦、没事太平才是旺相。”正说着,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踏着雪咯咕咯咕到了上房檐下,和珅便看表,吴氏扬声问道:“是刘全家弟妹么?这早晚有个么事儿?”接着便听一个女人声气在外答道:
  “老爷在吴姨姨这里说事儿么?外头我男人进来说,有个叫海宁的大人来拜。”
  “知道了!”吴氏冲窗说道:“老爷这就过去。”和珅拦住了,接口道:“你带他到这里来。吴姨西房里见,这屋里暖和。谈晚了我们就歇西屋,——你就便儿知会议事厅那边的人一声,不用等我!”听刘家的答应着去了,和珅回身笑道:“今晚真是天缘凑美,该当的咱两个……”嘴凑到吴氏耳边细声说道:“你的那个比长二姑的还紧,就只不大会使,今晚我教你几套——”说着又要乱摸。吴氏打开他手笑啐小声道:“你肚里的弯弯儿可真多!太太二太太,还有外头的什么惜惜宝宝爱爱,上房里的兰妮,梅香还不够你出火的?怎么就馋得饿狼价似的……我给你打盆水洗洗,你手脏的,看叫客人嗅出什么味儿罢!”又扬声喊道:“蔡家的,小惠!老爷要在西屋见客,掌灯,往炕底下加炭1”
  一时便听东下房有人应声。和珅在水盆子跟前挽袖子,手伸到鼻子跟前,说道:“好香的味儿,是麝香!”接口便听院里有人笑道:“我不但给你带的有麝香,还有冰片呢!”和吴二人都是一怔,不禁失笑。和珅咳嗽一声掀帘,出了正房,见一个中年人已在门口,方白脸小髭须五短身材,穿着青缎马褂开气皮袍正在壁上挂油衣,和珅笑道:“润如兄,久不见面了,仍旧好精神!”
  “致斋大人!”海宁见他出来,笑吟吟趋前一步,口中说道:“今非昔比,我得给你请安呢!”和珅一把拉他起来,笑道:“别扯他妈淡了!忘了宗学里挨罚,一条板凳你跪一头我跪一头——咱们是患难之交,和我论什么臭规矩!”海宁一边随和珅西屋里去,一面笑道:“这么晚了,打搅你和夫人好梦,真过意不去。可我明日上午去礼部,还要去吏部,再引见,下午要赶着赴任,今儿不见就没时辰了……”和珅道:“我如今是骑虎难下,忙得昏天黑地的,起居都不分时辰。方才还在写折子,累得头晕眼花的,你来正好聊聊,我也换换精神,再接着写——不误事儿。来,给海大人看茶!”那屋里吴氏听见要笑,忙控住了口。
  和珅和海宁在屋里分宾主坐定,细看时才见海宁脸色有些苍白,一边啜茶,笑道:“赶路累了吧?怎么瞧着打不起精神?上回来信收到了,因为知道你要调缺,左右是要来京引见的,就没有回信。贵州粮道虽说是肥缺,到底离家太远,家里人去,你回来,来来回回都化用到道儿上了。奉天府清淡点,却是要缺,那里勋贵旧臣多,皇上也时时去祭扫祖陵,升官是极容易的事,粮道观察是兵部专差,俗称‘粮耗子’,窝在里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几时指望着吏部能想到你?我费了好大精神才把你弄出来,信里头意思还像不如意?你有什么想头,说说我听。”
  “我不是为调缺的事儿别扭。”海宁苦笑着摇摇头:“说贵州储粮道是肥缺那不假。就是不贪,单是新旧粮食换仓,往来运输折耗,每年也有五六万的进项。我四十出头的人了,钱也挣够了,再有几年提拔不上去,就沤死在那里了,所以到奉天我还是乐意的。我是生孙士毅的气,原说过我走之后,储粮道的缺指给我内弟的,他为这事打点巡抚衙门师爷上上下下,也化了几万,头天说好第二日挂牌子的,第二天兴冲冲去藩台衙门,挂出来的是李淳英!”
  和珅听着点点头,说道:“这在官场是寻常事,不稀奇。”
  “我内弟自然不依,回过头又到抚台衙门去问。”海宁接着说道,“几个书办师爷也都莫名其妙,也帮着打听,原来李淳英把贵阳三春楼的头号婊子桃春娘赎出来给了孙士毅当五姨太太,连头面银子一并奉上,化了十万!再一问,李淳英是广州总督李侍尧的远房叔伯弟弟!”
  至此,和珅已经心如明镜,拍拍他肩头道:“要这么说,我已经明白,你银子没人家多,根子也没人家硬。你原来是讷相的包衣,讷相坏事了,朝里没人当靠山,这才受人欺侮。忍一忍吧.孙士毅和李待尧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朋友。他还想补广州总督的缺。李淳英就一个子儿不化,也得把缺让给他!”海宁道:“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带着我内弟到巡抚签押房去见他。平日见他还说说笑笑的,突然和我打起官腔,说粮道是军需重中之重,没有军功保举不能补缺,李淳英吏部考功、兵部考核过的,两部部文特荐,所以难以推辞。说要派我内弟到黔西运粮道上去,两年保出来,调个更好的缺也不是难事。我恼了,说‘大人正在运动到广州,两年后我们到广州去给您当戈什哈?’他端茶我也端茶,不欢而散。”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昨天到京,先去吏部,又到兵部打听。才知道吏兵两部压根没有李淳英的字号——查不出来,没他这个角色!先来寻你不见,我又去了怡亲王府,给五爷诉说了。王爷说我‘你他妈是个窝囊废!孙士毅我一看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看人戴帽儿溜勾子舔屁股的红顶子官儿,上回进京各王府跑遍了,在乾清门见我避过去。这样的王八蛋,你给我整他!写折子来,我直接给你呈皇上跟前!’——和大哥,虽说我挨了王爷臭骂,心里真的痛快,当着王爷我哭了呢!”说着,深深透了一口气。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8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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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却抽了一口气,已经明白海宁急切见自己要讨主意,这里边纷繁复杂,事里有人人搅着事,关连着两个封疆大吏,纠扯着上书房,牵缠着王爷们之间的瓜葛,一个主意出错了,顷刻祸起不测。眼见就要到手的锦绣前程就更不必说了。他盯着窗户上档,眼中幽幽放出绿光,显见是思虑极深,许久才问道:“你如今什么打算?”
  “孙士毅不是好官。”海宁恶狠狠说道,“就凭他私娶娼妇有伤官体败坏风气这一条,就能参他一本!还有,傅大帅在缅甸发文调粮,他把粗粮都运去,江南运的白米都囤起来,到春荒卖高价,追究起来是喝兵血。这一条皇上知道了不能饶他。贵阳知府姚青汉原来不过是孙某人的跟班,且是个和尚还俗的,选了首县又选首府,因打官司两造里吃贿叫窦兰卿给参掉了。李侍尧从贵阳到广州上任,他沿路派工派差修路,盖驿馆修接官厅。李侍尧一次生日,他就送了二百两黄金,听说还送给李侍尧一个戏班子。还有……”他说得口干舌燥,端杯喝茶时和珅笑了:
  “听我说老兄。”和珅已想定了,说话便十分从容,凝视着海宁道:“你说了那么多,那都不是‘罪’,而是‘错’。封疆大吏为一方诸侯,建牙开府玉食一方,这点子错误谁没有?他担戴得起!你来我这里说,是瞧得起我和某人,说到朋友分上,我可以帮你拿个主意你自己裁度着办,如果说公事,我就不敢说话了。”说着一笑,仰身靠向椅背,凝视不语。海宁原也不是笨人,知道和珅怕沾包,因道:“我还当你是宗学里的和大哥就是了,你素知道我的,我也是条汉子!当年不知谁在张师傅的扇子上画了一条狼,铁尺子打遍了,是我抻头儿出来认了——其实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替谁顶缺认过!”这事和珅当然知道,因为画画儿的就是他,提起这事儿他也不禁莞尔,因道:“我知道。既如此,我来告诉你,李侍尧好比是皮,孙士毅就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私娶青楼女子只不过是点风凉罪过,以次粮充军用也可说是为贵州人着想,姚青汉的案子,那是于下属失察,比起他在贵州恳荒造田、安抚苗夷的大功,只能算是小疵。你来吹毛求疵?好,他轻轻一个谢罪折子,李皋陶在里头居中稍加调停,立时就化解了,回头来看你,这么挑剔上司,你是个什么人呀?就是给你侍尧送礼,我看可以作文章。他是行贿,李侍尧是受贿。如今黄金昂贵,二十四兑一、二百两就是四千八百两银子。李侍尧做一次寿总不至于只收这一家礼,核一核,就送了他的终了。李侍尧这人事上灵巧,事下跋扈,得罪的人多了,军机处把你折子往邸报上一刊,贵州原任上的、广州任上的人就会风起景从,一窝蜂儿弹劾他!没了这张皮,孙士毅算什么?”
  他说着,海宁连连点头,说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不过李制台素来和我没有过节,无冤无仇弹他一本,心里不过意儿的。再说他的圣眷比孙士毅要好得多,没的打不到黄鼠狼惹一屁股骚,不合算。”
  “只为无冤无仇,你才是尽公尽忠秉笔直书。扳不倒他,也不至于倒算你诬陷罪名。”和坤笑着往海宁杯中续水,“皇上因为吏治不清日夕焦虑,正要激励风节,表彰孤节忠直之士,断不至因为你弹劾李某人怪罪你的。窦光鼐当面冲撞,在仪征碰树血流被面,谏阻南巡,皇上没有取他的建议,照样升他的官。告诉你,要不是为窦光鼐脾性不好,早就进东宫当太子师傅了!傅恒六爷那是多大的权势,何等的面子?他从金川班师回朝,高恒贪贿的案子谳定死罪。傅六爷请万岁爷循‘八议’规例从轻发落。万岁爷问‘贵妃的弟弟犯罪可以不杀,皇后的弟弟犯罪怎么办?’一句话问得六爷脸色雪白!高恒是皇上的小舅子尚且不饶,李侍尧算什么!”
  海宁听着已是精神大振,拳掌一击眼中放光:“好!实在你瞧得透!要说李侍尧,广州公行聚起来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捞了多少银子,真正是个里通外国欺君罔上的贼!致斋公,你知道公行是什么?就是英国人在广州的买办,英国人不通华语,招募广州十二家商行代做生意,李侍尧上任时候向皇上表白政绩,下令解散了,说是为防宵小匪类与洋人里外勾结狼狈为好,设华夷之大防,以免天主教乘势收录华人入教。其实他在广州任上一直都是禁而不止。也为怕后任去了发觉这事,公行摸透了他这阴微心思,不知送了他多少银子,这次离任时候又宣布恢复公行。又说是为了感化外夷,布达天朝之隆誉……”
  “你一定要秉公奏陈,不要存私意。”和珅对公行的事也早有所闻,觉得这条罪名成立比二百两金子的寿礼要厉害十倍,但恢复公行是奏请乾隆批准实施的。远隔万里的事,自己在北京无从置喙,听了海宁解说,更是吃定了李侍尧手脚不干净,却不肯明白直说,字斟句酌说道:“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据。如果是风闻,就老老实实写‘风闻’,皇上圣睿天聪,来不得半点虚伪。”
  “那我此刻就写折子,就请和公代转!”
  和珅格格一笑,手指点着海宁:“你笨了不是?放着怡亲王不用,我一个小校 鼻仪卫说话有多大分量?别忘了怡上爷是皇上的同祖父弟弟!我要进军机,管取你的折子刊行邸报,皇上召见问话,要是我转送的折子我回话无私也是有私,至公也是无公!你要信得我不是胆小怕事,光明正大的事儿,要做得磊落堂皇才漂亮。”海宁听着想着,和珅虑事竟是处处高自己一码,不由翘起拇指嘿嘿笑道:“我是真正的五体投地!咸安宫学里那么多满洲老人儿子弟,你是头一号!将来功名准能盖过阿桂!”说着,回身取过一个油布包裹,就灯下打开了,和珅看时,里边齐整码放着匣子标着红签,果然有冰片、鹰香,还有银耳、虫草、西洋参、藏红花、鸦片烟土之类。另有几封桑皮纸封包儿,一眼便认出是银子,约可三百两上下。和珅哪里看得上这点钱?”笑道:“我们知己同学,还弄这一套!银子你带着路上使,算我送你的盘缠,别的物件留下就是。”又问:“那瓶子里是什么?”海宁鬼祟地夹眼儿笑道,“这是送给尊夫人的,只要一点点弹到酒里就见功效,你一试就知道灵验无比!”
  和珅便知是女人用的春药,就不再问。穿戴停当,亲自送海宁到府门口,待他升轿去了,看看满府里都熄灯了,经又踅回吴氏房中,吹熄了西屋里灯又到东屋。吴氏一见他就笑,说道:“你呀——西屋里说话我都听见了——见人是人、见鬼是鬼(还不赶紧回议事厅去睡,你还不足?”和珅笑着一口吹熄了灯,黑地里脱得一丝不挂,饿狼般扑上炕去帮着吴氏剥净了衣服,说着。”这种事儿越吃越饿,越喝越渴!哪有个足?好姐姐,瞧着我的龙马精神……”吴氏娇喘着不吱声,一双手抚抚他发辫摸摸他脸,又羞缩着捏弄他下身,忽地一翻身把和珅压在了身下,恣意尽情淫戏,口中道:“你有一回说,吹了灯都是鬼,我还不信……我也变成鬼了……寡妇一失身,一回一百回还不都一样?使劲来吧……”听外头雪幕迷蒙中梆声沉闷“托托——梆梆梆!”正是子夜三更时分了……
  乾隆当晚回去,在皇后那拉氏的坤宁宫里用餐。贵妃钮祜禄氏、魏佳氏、金佳氏、陈氏、汪氏陪着进膳。他轻易不在这里吃饭的,那拉氏叫厨子头儿郑家的着意侍候,小伙房里现炒现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馒头,中间炭窝子挂炉野意火锅、烧鹿肉,还有清蒸鸭子、宫爆鸡丁、糊猪肉、竹节卷小馒首、葱椒羊肝、炒鸡丝、海带丝诸如此类堆了满满一小桌,比之平素大筵不足、校 臂有余,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乾隆居中而坐随意吃着,左右看看。那拉氏、钮祜禄氏都已年近五十,虽说加意修饰,徐娘风韵已见凋零,陈氏、汪氏举止蹇滞,有帝后在上更显着拘泥僵板,魏佳氏是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面容仍旧姣好,不过她生过两胎之后,形容发胖,腮边的肉都鼓了起来,有点像新贴在墙上的灶王奶奶画像,也不见好处去,想起和珅有一次说,“越是年轻时候标致的女人,老了越打扮越似个妖精。”一个要笑,几乎被鹿尾骨给卡了嗓于,忙掩饰着咳嗽。几个宫女忙上来替他捶背,乾隆摆手止住了。皇后关切地道:“皇上敢怕是有点着了凉了,这么冷的天还出宫到外头去。您也有年纪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儿了,这王廉也忒粗心大胆的,连禀也不禀进来一声儿。”
  “你不要怪着王廉,这不干他的事。我要出宫,连你也不能拦着。”乾隆似笑不笑说道:“我是想起来不知不觉就老了,你们老了我也老了,有点感慨——这个野鸡崽子汤不要上来,用棉兜子包了送军机处赏刘墉。这是皇后赏他的——再过十几年,我们一群没牙儿老头老太太一处进膳,才有意思呢!”
  几个后妃左右相顾,也都笑。那拉氏笑道:“几十年跟一场梦似的,醒过来头发都白了。皇上还是气血两旺的,我们都不中用了。”汪氏道:“我瞧着皇上精神气儿一点也不见老1”陈氏也笑:“到皇上一百岁,咱们五世六世同堂,一同在圆明园给爷做寿,一群白头发老婆子说笑,也蛮有意思的。”魏佳氏却道:“想那么远做什么?我倒觉得这场雪好,明儿请旨咱们园子里去,堆的那须弥雪山、雪象,坐小轿曲里拐弯游着走着,现得趣,陪主子进膳,说到老境,没的也丧气——还有,这雪天顺天府必定要出去赈恤穷人的,我打算捐点头面银子出去,也是积福功德不是?”
  “好好:有这心肠就是菩萨!”乾隆听得高兴起来,“咱们是皇家,天下事无非家事,能虑到这里就见大了,这功德比进庙里烧香贴金要实在得多。”魏佳氏笑道:“我在娘家苦过来的,这天气不许我们进院子,躲在门洞里头娘带着我跺脚儿取暖,心里就想‘老天爷,别下了……也别刮风,能叫我们拾根干柴烘烘身子多好!’哪里像如今,只盼着雪越大越好,全暖阁子里抱手炉子看着好玩儿。敢情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乾隆道:“这就是格物致知,以己之心详推物理。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其中就有个‘道’在里头。颙琰质朴简约不事奢华,我看你这做娘的还算教子有方。”
  五个儿子只夸一个,魏佳氏脸上放光,钮祜禄氏、金佳氏和皇后便觉心里酸酸的。陈氏心里雪亮,便忙着调和,说道:“阿哥爷们都是好样的!琰儿自然没说的,琪哥儿上回和皇上说话,先用国语,又用蒙胧、吐蕃语,一大嘟噜儿一大嘟噜儿的皇上不夸他是‘千里驹’么?颙(王+星)开得硬弓,火炮打得准,皇上赏他黄马褂进来给娘娘请安,走路噔噔的响,谁不羡慕!璘哥儿生就的禀赋,琴棋书画拿起来哪样哪样成,上回在老佛爷那儿弹琵琶,一套子《昭君出塞》,皇上都流泪了呢……璇哥儿那是才子,文章好,诗词更是了不得——上回尹继善家夫人进来,说他家小女儿怎么着读璇哥儿的诗,怎么着着迷,我见过那妮子,可惜他老爷子竟去了,不然我还真想在主子主子娘娘跟前提提,配起来是好一对儿!”
  “这倒也是一门好亲。”乾隆听她一套一套夸赞几个阿哥,自然晓得她的用意,也悔着不该只夸颙琰一人,听她说到这里,便看金佳氏,“尹继善世代簪缨之家,必定调教的好女子,叫人合合八字,只要不冲克,请皇后懿旨钦定就是。”皇后笑道:“我看使得。尹老爷子去世,可可儿的皇上就派颙璇去吊祭,可不是天缘巧合?方才说园子里去,现在只怕太冷。如今钱上头虽说宽裕,宫里头动土修地龙子火墙,到春日又使不上了。太后也想去游幸的,不如把澹宁居西边那片屋子收拾暖和了,一大家子都去赏雪,也乐了玩了,也不得太费工费银子。”乾隆笑着点头,说道:“还是和珅有办法,单是太后慈宁宫修整就使了二十多万,指望内务府,年年都来哭穷——这费不了大钱,交给卜义他们去办就是了。”那拉氏却道:“卜义土木上头本事有限,叫王八耻过去照料几天,园子里现成的料,从王廉那里拨些银子,要紧的是太后的居处,其余的人只要暖和就成。”乾隆听了无话。
  恰卜义端了绿头牌子盒儿来,乾隆左右看看,竟没一个中得意的,想翻陈氏的牌子,上头蒙着红布,知道她正在月事里,眼见几个女人都用目光睨那盒子,胡乱掇起魏佳氏的牌子翻了,笑道:“一个个都如花似玉的,朕竟不知道翻谁的好了。”女人们都知道他反语调侃,不禁相视一笑,乾隆便站起身来,除了魏佳氏和皇后,宫嫔们意兴阑珊,跪送他出去各自散去。这里王八耻便张忙着替那拉氏收拾床铺,展着被子,对外头太监吩咐道:“今晚我当值侍候娘娘,你们弄点细炭,后半夜冷,偏就你们也挺尸,熏笼里不加炭,地龙子里头也不加!”听外头答应着,见那拉氏坐着啜茶,赔笑小声又道:“主子娘娘又照应奴才个肥差,今晚奴才准教您舒坦到云眼儿里头,报答您呐!奴才给您弄来那匹沐浴用的玉马,您试着好不好?马脖子上那个玉把手儿,叫玉工们做粗一点,就他娘的不肯,说再粗了像棒槌,不好看也不趁手,只好这么将就了。”
  “本来就是将就事儿,哪能那么如意呢!”那拉氏正在出神,听得“哧”地一笑,看左近无人,红着脸啐一口笑道:“说起玉马还有笑话儿呢!上回钮祜禄氏问我‘做什么使’,我说浴池子里头骑着洗浴,打了胰子又太滑的,做个把手握着不至于跌着,她听了说设计得满巧的,也要照样做一个……”她欲言又止,半响才又道:“你要不叫人阉了,还不知骚成什么样儿呢!我可告诉你,人前人后还得像个奴才样儿,不然我不敢招惹你这坏小子,远远打发你打牲乌拉去!”王耻扮鬼脸儿齐浪一笑,咕哝着道:“这叫主子有事,奴才代其役,瞧着万岁爷光景,那事儿渐渐不济了……”说着伏侍那拉氏脱衣上炕,安稳躺了,坐在她身边接着撩情做兴,两只手伸在被窝里摸了乳又摸脸皮,滑着向下……那拉氏被他摸得浑身燥热脸色红光,隔被伸出一弯雪臂摸他裆下,喘着叹道:“又吃那药了?硬了的,可惜太小,像只蚕儿似的。唉……好好一个人,刀子硬割得残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缩回了手,问道:“你这残的,吃了药还能这样儿,颙琪阿哥身子那么弱,能不能给他也配点药?我现是皇后,子以母贵、要封太子还得是他!”
  王八耻也缩回了手,那拉氏做贵妃时就和他有这一脚了,她的心思从来没有这次说得直白,瞧她巴巴望着自己,也觉虽是贵为天下之母,其实怪可怜的,怔了片刻叹道:“娘娘,您晓得十二爷身子怎么作残了的?就是吃这个药吃的了,听老赵说,和亲王爷给了阿哥爷个戏班子,里头很有几个狐媚子,小爷向和大爷要了些助战的药,就吃伤了身子……这只可慢慢儿调理,寻个好郎中打补肾上头着手,也就缓过来了。爷还年轻,好好儿用药不碍的,只千万不敢乱用虎狼药的。不过奴才还得劝娘娘别太痴了,听万岁爷说的,咱们大清气数里头皇后的儿子当太子不利——不管哪个阿哥当皇上,您都是排排场场的皇太后,都是您的儿子,何必指定自己亲生?”说着,试探着手又伸进被子去摸。。
  “唉……话虽这么说,不是自己的肉,终归贴不到自己身上啊……”那拉氏眨着眼看着黑处,“皇帝待我面情儿上和气,其实和前头皇后比,十成里没有一成好……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问也不能问。”王八耻笑道:“娘娘不用问,继位诏书早就写好了,就在正大光明匾额后头金皮匣子里!宫里人传言,是颙璘阿哥!”皇后身上一颤,按住了王八耻的手,偏转脸问道:“真的!这么大事你怎么知道的?”
  王八耻把嘴凑到那拉氏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那个高云从娘娘知道吧?不哼不哈的心眼子灵极了!去年元旦他侍候上书房笔墨,皇上那天焚香斋戒写的诏书,折着页子放在奉先殿香案前头。旁边就搁着金皮盒子,就眼见皇上放进去,加锁加封,叫阿桂和巴特尔送进乾清宫去的!”
  “那你怎么指定是十七阿哥(颙璘)?”
  “娘娘伸手……”
  那拉氏伸开手,王八耻在她手心里慢慢写了一个“璘”字,到最后一笔用了点力,说道:“那纸虽然折着,这一笔画得长了一点,露出一竖来一你想想看,除了早死了的颙璋阿哥,哪个阿哥名字最后一笔是竖着写的?”那拉氏没有言声,颙琰、颙琪、颙璇、颙(王+星)、颙璂,直到颙璘……果真只有颙璘名字最后是一竖画!这就是说,即使颙琪立即康复,能横枪跃马,能弯弓射雕,也只能跟在魏佳氏的儿子身子后头一口一个“皇上圣明,臣弟无能了”!暖融融的热炕被窝里,她突然觉得从脚底下泛上一阵寒意,竟不自禁打了个噤儿,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娘娘!”王八耻忙问道:“您不受用么?哪里不舒服?”
  “没有。”那拉氏双目炯炯望着殿顶的藻井,幽幽他说道,“你说得是,颙璘也是我的儿子。”
  “那您……”
  那拉氏半裸着撑起身子,看看灯,突然一笑,说道:“得过且过,得乐子且乐吧……吹灯上来,听我跟你说……”
  外面的积雪已经半尺厚了,北京的头场雪很少有下得这么大的,广袤黯黑的天穹上浓重的阴云在夜里根本看不清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它是厚重还是稀薄,它就那么浮动着,低低地压在这座死寂的、阒无人声的古城上。落雪其实已经不是那样“崩腾”而下,却仍在时疾时徐坠落着,落在城垣上、茅屋顶、雕雍兽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胡同里,这个时候登上景山顶,可以说真的是“眼空无物”,一片迷茫混暗,但假使你手中有一技魔杖,一挥之间揭掉所有的屋顶,就能看见各个屋顶底下或悲愁或喜乐,或慷慨激昂或蝇蝇狗苟,勃谿口角嬉笑怒骂文章词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什么样儿的应有尽有。
  乾隆在魏佳氏的屋顶下。这里又是一番光景。王廉送乾隆一进屋,照规矩便要退出,一边打千儿请辞,口中道:“那幅画儿要是主子还要,奴才明儿一早过去给您买过来,和大人已经把价钱砍下来了,防着店主急着脱手,去迟了怕弄不到手。”乾隆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和珅这么一闹,令晚他是要苦恼一夜的了——把画儿买到手,真真实实把底细说给他,给他加五百两银子,这么着朕也安心。”见王廉要走,又叫住问道:“娘娘怎么知道朕出宫去了?是你禀的?”
  “奴才哪敢!”王廉唬得腿一软,看看乾隆不像要发怒,才定住了神,说道:“主子爷呀,您前头有话,奴才就死了,怎么敢乱说一句?再说的了,能在您跟前侍候,这里头的人谁不是小心上加小心!就为往后还能多巴结,奴才又何苦掰屁股招风自己坏自个的事儿?再说——”
  “别说了。”乾隆摆手止住了王廉,笑道:“朕谅你也不敢。再说皇后是朕的正配,她也该当知道的。朕是诧异,出宫时候儿没人见着我们呀!”魏佳氏一边斟茶捧给乾隆,笑道:“这起子贼王八太监眼亮着呢!就是出神武门,也有守门的苏拉太监和善扑营的人。主子爷大白天大摇大摆出去,还不给人瞧见?”乾隆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命王廉退出,叹道:“宫禁严些原是好的,连朕也不得自在出入!圣祖爷当年常出宫访查的,还在白天观那边读过书。放在今日那还了得?军机处的、内务府的,还有你们,都炸窝了!”一边说,笑着打量魏佳氏。
  大约因屋里热,魏佳氏早已脱掉了外边褂子,头上挽着个喜鹊髻,松松的已经半??下来,里边的紧身小袄箍在身上,裹得伶伶俐俐,正忙着往银瓶里倒水,见乾隆这么看自己,忙也上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太胖了,招主子笑……”乾隆笑道:“肥环瘦燕,各有各的好处。看你这双腕子,雪白生嫩的,像一断玉藕,皇后倒是每日节食,说是‘惜福’,其实是怕胖,摸起来骨头都一节节儿分明。”魏佳氏挽首半嗔一笑,伸着被子道:“主子玩笑了,我怎么和娘娘比呢?连摸……娘娘的话都说出来了!告诉主子一句话,娘娘是个细心的,不像我没心思,胡吃海喝过日子,三个饱一个倒,怎么不胖?”
  “你不懂佛法,”乾隆由着魏佳氏退掉外间的金龙褂,顺手拧了一下她颊边,笑道:“天造地设的,就是这等没心思不算计的才得个大福!你的两个儿子也调教得好,老四朴拙无华,诚实庄重,老十六才华横溢英气勃勃,又方正不轻浮。这都沾了你出身艰难,知道人间疾苦的光儿。”魏佳氏听他夸儿子,不禁脸上放光,眼中也熠熠有神抿嘴儿一笑,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六个阿哥都是好的。我也不希图非分福,讨吃化子似的一步儿一步到这儿,还不算大福?还不知足?再有什么想头、老天爷也烦了我贪心了!”乾隆点头道:“都似你这么想就好了。”
  说着二人上炕,少不得有一番夫妇敦伦之举,轻车熟路的顷刻了事了,听自呜钟响了一声,才正丑时时牌。魏佳氏意犹未足,偎在乾隆身边,一边用手摩弄,轻声叫道:“皇上……”
  “唔。”
  “还能不能……”
  “唉……老了……只能务务虚了……”
  魏佳氏搂紧了乾隆,小声道:“不是万岁爷老了,是我老了,不好看了……您瞧,您这不又……”乾隆也笑,说道:“你这么锲而不舍地揉摩,还有个不硬的?”魏佳氏吃吃笑着道:“不是我贪,好容易到我这一次……我听说兆惠他们在西边打仗,捉了个回回女人叫和卓,美得天仙似的,自小用野花瓣儿泡水沐浴,喝花蜜吃花儿长大,浑身自来的花香,说要献给您。她要进宫,那可真是三千佳丽成粪土、六宫粉黛无颜色了,我就想再见皇上一面儿也难!何况……这么着呢!”
  她喁喁而言,乾隆只笑着听,被她抚摸得渐次情热,回身抱了笑道:“回部和卓族里标致女人多是真的,可朕又不是山大王,怎么能‘捉了个’就当押寨夫人?三千佳丽六宫粉黛在哪儿?不就你们十几个人嘛!说得朕似唐明皇似的……你说的这姑娘不叫和卓,和卓就好比我们这里的王爷、亲王贝勒这些名目一样。霍集占兄弟造反,他们全部落迁到伊犁,现在前线跟着兆惠的大营围困反贼,她父兄想把她送进宫来,也有点昭君和亲的意味。朕这把子年纪了,原也不想再往身边收女人,也有个联姻抗敌的心思,人还没来,你们就‘无颜色’、‘成粪土’了!来,亲亲的……现放着你这朵花儿,朕再采一次……”
  不知是魏佳氏这次绸缪有方还是因提起回部姑娘调起乾隆兴头,这次翻云覆雨足足折腾了一顿饭时辰,各自尽兴安生,但两个人都走了睏头。魏佳氏怕惊他睡不稳,一动不动忽闪着眼,想着-琰、-璘两个儿子和别的阿哥比,揣摩乾隆说的“大福”,是无心流露还是随口之言,转思金佳氏,是个能得一按机簧浑身都动的角色,钮祜禄氏更是城府深严,就是皇后,自也有儿子,谁不在乾隆跟前用功夫?回思陈氏的话,“这宫里就像龙潭虎穴,能够料得自己平安就是天幸,人人都盯着那一个人一个位子,想吃人又怕人吃……”反觉可畏可怖,前头皇后富察氏连生两胎,百般防着,还是有人进染了天花疾的百衲衣、都没有保住。又想起乾隆头次南巡,自己留在北京。刚生下来的-琰被强行抱离,钮祜禄氏又要给自己迁宫居住,和亲王不避嫌疑,闯宫将自己安置进十贝勒府,孩子染痘症几乎丧命,贵为妃嫔太平日子居然在外间避难,又令人怕得起傈。她着乾隆掖掖被角,自己也掩了掩思量着宫外禁城里阴沉浮邃狼蹲虎伏鬼影幢幢……更靠紧乾隆,靠着这个有力的男人她才觉得安全,像暗夜里走路的行客,不至于被哪里窜出的鬼魅猛兽攫了去……乾隆也没有睡着,回想白日遇到和砷,总觉得太巧合了,由和坤想到顺天府横霸欺人,又思量召见来训斥,转念“衙门碰衙门”互相不服气,又是寻常事……由身边的魏佳氏推想皇后一千嫔妃,都觉得乏了爱恋情欲,是看折子见人从事太累的过,还是真的老了?和卓姑娘真的那么美那么香么?听说换下的衣裳洗过都嗅着是香的!别真教魏佳氏说中了三千如粪土、六宫无颜色罢?一时又想外头的雪连绵几万里直抵西域,几万大军围困和卓,主将兆惠海兰察远在北京,“敌人要是乘雪踹营呢?随赫德这奴才独当一面,能虑得到么?不行,明天就召见兆惠海兰察,还有阿桂。他们得立即返回大营!”又思及傅恒的病,春闱要开,山东国泰的案于要查……,纪昀居官还算谨慎,家里人胡作非为逼死人命,他居然不引咎请罪!他是这样,保得住阿桂的家人就那么循规蹈矩?还有李侍尧呢?比来比去还是傅恒好,但傅恒眼见怕是不中用了……新选上来的于敏中又如何……这么迷迷糊糊的,见傅恒进来,乾隆不觉已经起身,笑道:“正说要你递牌子进来的,不叫自到了!”又道:“看去气色还好。”
  “奴才已经大好了!”傅恒行了礼,打千儿起身道:“这就要上路,来给主子请安辞行。”
  “上路?”
  “主子忘了,您派我去天山南路。再去和霍集占打一架!”
  乾隆恍忽间已经忘情,笑道:“你有打仗的瘾啊!还是阿桂去吧!有功劳也分别人些儿是吧?”傅恒笑道:“阿桂去得,阿桂去得,奴才让贤!奴才听旨意,于敏中、李侍尧、和砷、刘墉他们都要大用的了。奴才思量着再给主子出把力,打仗回来退致上书房去。该是福康安他们这一代办事的时候儿了。”乾隆忖度他的意思,是想请旨让福康安也进军机处,因道:“朕比你盼福康安出息的心一点也不差。他是至亲,什么时候选上来一句话的事儿。太年轻了下头不服,性气也得磨一磨,将来用上来才得个长远平稳。”
  傅恒听着脸上似喜似悲,渐渐的竟变得苍白起来,良久,勉强笑道:“奴才要去了,国是日非,纷乱繁复,主子宜多留心保重,《三国》里诗,‘试玉要烧三日整,辨才还须十年期。’军机处诸人新进,良莠请多考察,这关乎社稷气数的……”说着,便见形容有些异样,身影渐渐淡漶,犹如一团暗烟。在黝黑的殿中散荡着湮灭无迹。乾隆惊异得睁大了眼,一手扶着须弥座椅把手,倾着身子叫:“傅恒!傅恒……傅老六!”
  ……蓦然间他醒转来,但见殿宇如故窗纸清亮,定神移时,才知是南柯一梦,犹自心头突突乱跳。魏氏正在妆奁台前梳头,听见声息,转脸见乾隆已经起来,穿着小衣坐着发征。忙丢了梳子三步两步过来,紧着替他穿衣,跪在炕边给乾隆系着腰带,说道:“我的爷!也不怕凉着了?还早着呢,您瞧外头亮,那是雪下白了……您有点忡怔的模样,是……夜里没睡沉实么?”
  “妖梦入怀啊……”乾隆含糊不清他说道。自趿了软履起身洗涮,青盐擦牙漱口毕,坐在圆漆桌边,由着魏佳氏梳头总辫子,问道:“雪住了没有?”魏氏小心梳理着,赔笑道:“没住呢,只是小得多了,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房檐上的雪还是半尺来厚,夜来睡是没有怎么大下。天仍旧阴得重,主子放心,还有的下呢!有道是‘春盖三重被,头枕馍馍睡’。就这个雪,最滋润小麦的了,缕姑什么的虫儿都冻死了,地土墒情儿也好……这里两根白头发。拔了吧?”
  乾隆漫不经心听着,摆手道:“不要,白头天子最好!你如今也嘴碎了,朕就问了一句,就絮叨了这么多——看看养心殿人过来没?”魏氏笑道:“人老嘴碎,所以我说皇上不老是我老了——过来了,窗户外头站着呢!叫他东厢里候着,他不敢,说主子在这,不是奴才的歇地儿。”乾隆说道:“叫进来吧。”便听王廉在窗外不高不低地公鸭嗓子应道:“奴才王廉待候着主子了!”接着趋着步儿进房来,又打千儿赔贺:“给主子请早安!”乾隆道:“王耻有差使到圆明园,朕身边由你侍候。”
  “啊者!”王廉这一喜真非同小可,踮着脚尖一呵腰,身子几乎要飘起来,”这是主子的抬举,是奴才的福气!”
  “朕的规矩你知道?”
  “知道——奴才晓的!养心殿那边撒有一把规矩草,千年万年永不变:一不许过问朝廷的事儿,有干预者杀无赦;二不许结交大臣,有泄露机密者杀无赦;三不许出京城,没有皇帝特旨出京一步者杀无赦;四不许议论是非,有私议国政者杀无赦——”
  “好,不要背了。”乾隆板着脸摆手道:“祸福是非只在你心头,没有那么多道理给你讲,一个忠心谨守规矩就成,你没办过外差,所以再提醒儿一下——瞧你那样儿,浑身骨头没四两重——不许轻狂!有指着朕在外头作威作福的,拿住也是杀无赦!”王廉唬得忙跪下叩头,说道:“奴才不敢为非作歹,不敢轻狂!奴才是欢喜的忘了形儿了。”
  乾隆不再听他啰嗦,站起身往外走着,说道;“今儿你们几个还过慈宁宫多陪陪老佛爷。朕下午办完事再去请安——王廉去内务府工匠上头问问金发塔的事,看几时能铸好,催着他们快些儿。到傅恒府看看他的病,顺便传旨兆惠海兰察立即递牌子进养心殿。传于敏中、纪昀、阿桂、刘墉、和坤、钱沣也到养心殿会议——去吧!”
  “是!”乾隆说一句,王廉躬身应一声,又重述一遍,打个千儿倒退一步转身出房,蹑脚儿走几步放开了跑出去,乾隆听着脚步去远,又听“嗤——腾”两声,仿佛什么重物捶在地上,便看魏佳氏。魏佳氏笑道:“薄冰上头盖了层薄雪,贼滑的,准是这奴才跌倒了。”乾隆一想不错,也笑了,出了屋门,对守门苏拉太监道:“备轿,去养心殿。”
  ……王廉一出垂花门便摔了个狗爬,一个骨碌翻起身来,试了试只是膝盖碰疼了,别处没事,倒欢喜起来:太监们最是迷信的,人交了好运,常常招促狭鬼忌妒,摔跤于给鬼解了气也就不再有晦气——昨儿一跤“自然”,今儿又自然一跤,足证时运不赖。笑着颠出永巷,到侍卫房里传旨会议,自到上驷院领了马,骑了赶往簿恒府,“看望”簿恒,并带给兆惠海兰察传旨。
  照别的大臣府传旨规矩,只要一声“有旨意”,阖府大小人等都得开中门放炮出迎,跪接聆听,但这里是真正的相国公府,一般的闳深森严,自有的威势夺人心魄。旨意是传给兆惠二人的,傅恒那边只是“看看”,这份“钦差”身份不好抖落,不待到仪门,王廉便下了马。里头福康安的贴身亲卫王吉保出来问道:“是王廉啊!有什么事?”
  “咱是奉旨来的。”王廉看了看王吉保,还不到二十岁年纪吧,已经是八蟒五爪袍子雪雁补服,留着小胡子一身铮劲,一睨一睥都带着小瞧人的神气,咽了一口唾液笑道:“主子要见兆军门海军门,叫立即就去养心殿见驾,我还要见见傅中堂,看看病势儿,好回去禀主子爷。”
  王吉保审贼似的上下打量王廉移时,一笑说道:“你照镜子看看,脸上一块青一块红,额角还鼓起个包,真的不像好人!兆军门海军门跟我们四爷去了尹继善府,我们老爷除非皇上有旨要当面宣,现在不能见人。来,我带你见我们主母。”说罢,带了王廉透迤进了西花厅隔壁的书房来,王吉保先进去禀了,便听棠儿在里边道:“既是万岁爷派来的,快请进来,我身上不适,不能迎了。”王廉这才进屋,低声述说了乾隆看望问候的旨意。
  棠儿扶着椅背艰难起身听了,说道:“叫账房封二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我也发热,身上无力,不能给主子叩安了……烦王公公回去上复皇上,傅恒昨个儿起一直昏睡,脉息也弱。昨晚半夜醒了,还说梦见了主子说话。太医说这场雪只怕于他身子有碍,要能到立春,阳气复盛,就能添三分指望。请皇上自己多保重,不要为傅恒的病多分心……”说着心里酸楚眼圈已经红了。王廉见银子送过来,忙打千儿谢了赏,说道:“太太放心,皇上福气大,傅爵相也是大福人,佑护着些不妨的。要需用什么,早就有旨意的,交待给我,我就能给您效劳……”正说着,隔壁的家人胡克敬过了这屋,这也是福康安的贴身小厮,也已是六品服色了,垂手向棠儿道:“太太,老爷醒了,听这边皇上派人来看,叫请过去说话。”棠儿点头,由两个丫头搀着,将手一让,请王廉到花厅去——花厅书房是打通了的,两边夹着两道屏风,王廉由人导引着,小心翼翼绕屏过门进了花厅。
  傅恒双眸半开半闭,仰面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天色将亮的窗纸,面色十分平静,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又像在回忆自己壮阔波澜的一生,听见王廉进来,嘴角翁动了一下,竟带出一丝微笑,极低地极清晰地说道:“是王廉啊……坐吧。有几句话,就几句话,趁我心里清楚,你转奏皇上,我……没有气力再写折子了……”
  “我是王廉。”王廉答着身子半坐到榻前瓷花墩上,像是怕惊了傅恒,又像怕惊了自己,小心翼翼说道:“谢六爷赏座儿。主子委我来瞧瞧,六爷有什么事儿,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准能一字不拉回奏给万岁爷。”
  傅恒干咽了一下,喉结动着说道:“我梦见主子了,主子身体好,我真欢喜。代我给主子再请个安……”王廉欠身说道:“是……六爷放心,这回我替六爷请安,赶明个六爷康复了,请安见面的日子有着呢!”傅恒不答这个话茬儿,自顾接着说道:“一件事是,西北驻军事权要统一,一个天山大营,一个蒙占察哈尔驻军,一个西安大营驻军,还有准葛尔驻军、哈密驻军……过去各有统帅,兆惠海兰察虽是有名战将,只是在内地和云贵川声望高,没有掌握过这大局面。阿桂在军机掌总,原是阿桂去前线最好,可主子身边万万不能没有阿桂——这个话要紧——阿桂不能久在前线,无论兆惠还是海兰察,主子要给他权,各路人马、粮秣供应都调得动,升降黜杀有权,权出于一才成——要知道……和卓的事和准葛尔的事是连着的,西北通着外国,又信的伊斯兰,这个仗不是容易打的……”
  说着,他便喘息,王廉乘他休息,便在椅上复述他的话,也亏他好记性,一句一顿,竟说得一字不拉一字不多。傅恒满意地透一口气,接着说道:“和卓人崇信伊斯兰教,人民善良、团结,比汉人干净,一人有事八方援助。一味军事痛剿不是上策,要剿抚并用。内地回民更要安抚防着内外串连,不妨由五爷出面,修一下牛街礼拜寺……要知道,天下回民是一家……就是和卓部,霍集占兄弟也并不全然一心。不服我天朝法统,自外于朝廷的,想立什么伊斯兰汗国的要剿,其余平民要抚、要宣布朝廷的德音——这是军事上的事,求主子体察留意。”
  待王廉复述了,傅恒徐徐又道:“吏治上的事遗物里头已经写了,有两条补遗的。一是刑狱,要守住秋决这一关,万不敢杀错了人、二是钱粮,要守好春秋两季,防着急征暴敛,防着八月十五主佃算账时民事究端,三是乡试、会试科取人才,主考官遴选极要紧。这话刘统勋在世时候我们反复谈过,什么时候人命官司也婪取贿赂、秋季粮仓上场胥吏挤榨得人过不得;什么时候公开贿卖试卷、人才竞进路子堵了,人才就会流向盗贼,就到出大事的时候了……”
  王廉听着听着,立刻觉得不安了。棠儿在一边也皱眉头,这些话都由太监转奏乾隆,无论如何也是不妥当的。王廉嚅动一下嘴唇,刚说了句“中堂太劳乏,这么要紧的活,待精神好些,当面——”没说完,见棠儿摆手,便止住了。棠儿对傅恒道:“王公公是奉旨来看看你,这些军国大事代奏着不合规例。我在你遗折里再添补个夹片,细细的你再斟酌,奏上去更好。王公公只要回去代你请圣安,就说还有遗物夹片奏上来就成,这么着可好!”
  “是我糊涂了……糊涂了……”傅恒蓦然憬悟了一下,竟张开眼看了看王廉,略带失望地又闭上,“我是梦见主子,想说这些话……王廉去奏只会给他招麻烦……给赏王廉银子,且请去回旨吧……”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9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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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廉出了傅府,心头才轻松下来,他明白,傅恒已是到了弥留关头,心里若明若暗,把自己当成了哪个王公大臣,才娓娓陈说自己的政见。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恒是三天
  ①丧家摆放施食焰口用的饽饽之器具。两天就去的人,倒霉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儿只叫请安回旨,顿时解脱了他,想着还要去尹继善府给兆惠、海兰察传旨,便不再留茶,忙忙地打马径奔鲜花处胡同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热闹得多。王廉久不来传旨,已经几乎认不出这地方儿了。一则是大雪,把尹家的门楼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则南侧一带大约哪家王公贵人兴盖府邪,海子都填平了,横着白茫茫一片大空场,原来逼仄的一条弄巷一下子变得异常开阔,整条街都变了模样。只见沿府门南墙一溜都搭起了灵棚,一道墙全用白幔帐围了起来,旁边大轿小轿、八人抬的绿呢暖轿、二人抬的竹丝软轿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半里之遥,满街都被人踩成了稀泥雪浆,家人们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号子从侧门往里抬“太平杠”,有的在墙外设“执事”,放引魂轿、摆椅轿,往执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团团转,叽哩哇啦的响器中响着沉浮的倒头鼓锣闷响,官员出出进进里夹着引丧执事人高声报唱官名的声音……甚是热闹淆乱。只有八字墙外那杆四丈余高旗也似的“嘟噜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风猎猎抖动,幡上荷叶宝盖、彩球、彩绸、流苏、飘带也在风中凄凉地飘舞,似在诉说丧主不凡的生平,也似在哀惋他红尘一瞬风华不再。见到那块竖立在府门顶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满汉合壁蓝底金字的匾额,王廉一下子变得踌躇了:我是给兆海二人传旨约,给灵牌叩头不叩头?见了尹家人怎么说话抚慰?一头闯进去传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欢喜,对景儿时候就是事儿!钱,他倒是带的有,还有傅家的赏银,一则他舍不得送赙仪,二则太监给大臣送丧礼也没这规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领,见尹府门政上老肖头头上缠着白布吭吭咳着出来,吩咐门上家人“还缺二十个斛食楼子。叫他们赶紧去买!”这是熟极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过一边,如此这般说明来意。
  “你进去瞧瞧吧。”老肖头忙得有点不耐烦,指着门洞过庭东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儿是我儿子肖本山管着,他那里名册上有就是来了。这会子没有坐客,来了又走了也没准儿。”说着又忙着指挥家人“往灵棚里送茶水!”
  王廉只好自己进府,但见满府里都是官员,有的进灵堂有的打灵堂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的,张着眼寻同年找故旧的,递赙仪单子的,京里六部的和外任官都有,偶尔也有面熟的,叫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只缩在人堆里乱钻。乍然间听得两声梆响,瑜伽焰口唱起压倒了满府嗡嗡嘤嘤之声。笙、管、笛、九音锣、法鼓、忏钟按节起乐,铛、锅、手鼓、引馨、木鱼打着板点,齐奏《菩萨托》,梵音法鼓足压尘嚣,满府立刻陷入极度的庄严、悲悯、沉浑的气氛中,领唱的和尚头戴昆卢帽、身披木棉袈裟,手举佛天半咏半唱:
  “莲花海会,弥陀如来,观音势至坐莲台,接引上金阶。大誓弘开,普愿离尘埃……”
  坐在仪门外灵棚里的和尚们个个精神抖擞齐诵佛号,礼赞地藏王菩萨,歌声响入云霄:
  “杨技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仞天。饿鬼免钟咽,天罪除愆,火焰化红莲,南无清凉地菩萨摩词萨!
  “万德圆融相好光,紫露碧雾镇坛场,雨花动地空中坠,参礼毗卢大法王……”
  便见那上师按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圆明一点本非空,了证无为向上宗。咦!三世诸佛那一步,权留宝座吾即登!”
  ……正傻着眼看,王廉觉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吓了上跳,回过头却见是海兰察。海兰察就是板着脸也带三分喜相,嘘了嘘左近没人留心,悄声道:“瞧这群贼和尚,唱着焰口,乌溜骨碌碌一双眼只看女人!你他娘的下头没蛋,看女人不是望洋兴叹!”王廉忙道:“这会子可不敢跟爷说笑——万岁爷在养心殿,叫我传旨,您和兆军门立即去进见!”
  海兰察一怔,左顾右盼了一下,说道:“方才见他和福康安、和砷说话来着,这会子钻哪了?”王廉道:“和砷在哪儿?他也叫进呢!”海兰察用手向东一指,说道:“那不是?正在和阴阳先儿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叫兆惠。”说罢转身去了。这边王廉忙过来,果见和坤和个道士扯谈,正说得唾沫四溅: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时故者,丑日丑时出殃,你排的不错。可你这殃榜写的太粗了。一个天十一个地支各为殃的一个尺数。殃高几丈几尺?没有写出来。‘甲已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丁王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数’——要推详明白。鼠马鸡兔这四个属相的回避写对了,没说‘亲丁不忌’,难道要孝子也回避灵棚儿?再说……”他一边说,尹家管家的捧着一叠子纸单子,王廉看时,有的点神主要请的点主官,襄立官、左执事右执事名单,点主用的各项仪仗物事单子,冥府封车祭库,番、尼、道、禅四棚经文箱……诸如此类花花绿绿的纸头等着他过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熟悉北京红白喜事排场,请了和坤来当“里外通”,总揽丧事参赞的。但这时候儿再“不便打搅”也要打搅,因插口进来,将乾隆召见的话说了。
  “这样。”和砷将手头一堆纸头递给管家,“你们不要慌张,骑马到崇文门把刘全找来,叫他带着长二奶奶来你府,统由长二奶奶主持,里头你女人,外头刘全帮着你照料。我进宫去办公事,请阿桂中堂点主。纪昀中堂为副。管取是又风光又体面。待我下朝再过来帮着料理。”和砷这才挤出人堆,对王廉道:“走——”又高声对管家道:“他们给我备马——这里和尚们——念《骷髅真言》——起念!”
  一声“送和大人!”,各灵棚斩哀期哀孝子男丁一齐出送叩头。和坤忙得一头热汗,要热毛巾揩一把脸笑着道:“元长公地下有灵准得谢我。照家里人那么弄,都是江南风俗儿,都要七颠八倒了。”说话间马已备好,和砷坦然受了众人的礼,出门上骑打马而去,府里和尚们诵焰口声音已从背后传来:昨已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德骷髅。
  荆棘丛中草设立,冷飕飕,
  风吹荷叶倒愁!
  骷髅!骷髅!
  你在涸水河边卧洒清风,
  翠草为毡月作灯。冷清清,
  又无一个来往弟兄。
  骷髅!骷髅!
  你在路旁,这君子
  你是谁家一个先亡?
  雨打风吹似雪霜。
  痛肝肠,泪汪汪。
  骷髅!骷髅!
  看你苦落得一对眼眶。
  堪叹人生能几何?
  金鸟玉兔往如梭……
  ……凄婉的歌吟声中,和坤了不为意,骑在马上嬉笑自若直趋禁城。王廉直导引他进了养心殿宫院才退出去,自到北玉皇庙市去买画去了。
  养心殿里会议早已开了。和坤进来时李侍尧正在奏说修葺贡院的事,乾隆一手执笔坐在炕上,一边批折子一边听他说话,抬头见和坤进来要行礼,皱眉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哪里去了,四处寻不见你?”和砷到底还是打了个千儿,笑着把去尹府帮丧的事回了:“他们家没有治丧里手,外头的事虽有礼部操办,府里头太乱,奴才送赙仪去的、瞧着不对,就留着帮忙了。”
  “帮忙也是对的。”乾隆想到和坤在尹府窜上忙下的情形儿,嘴角绽过一缕微笑,手虚按着示意和坤坐靠隔扇前的杌子上,说道:“以后身份不同,是大臣了,一要讲体态尊荣,二是无论到哪里,要跟军机处打招呼。要有大事寻你不到,渎职了是要黜罚的。”
  和坤已经坐下,忙又半起身呵腰道:“奴才记下了。万岁爷随叫随到!”
  “方才说的几项,明伦楼、至公堂,还有棘城城垣,只有木料石料现成,其余工料银子核计七万四千零十六两,工部请旨要皇上御批,户部才能提银子。”李侍尧接着说道,他起身双手将一个折页捧给乾隆,“请皇上御览,没有讹漏就请恩准。”
  乾隆接过来,没言语,一边想着什么一边随手翻览。和砷这才留神,一屋子共是七个大臣。兆惠坐在紧挨乾隆炕北边,南边是海兰察,都是雄赳赳按膝端坐,活似两尊门神,挨着兆惠依次环转,坐着阿桂、纪昀、于敏中、刘墉和李侍尧,南边靠窗墙角大自呜钟旁还侍立着两个宫女,炕上一个宫女双手垂膝跪在墙边,随时预备着侍候乾隆笔砚茶水中布。肃穆安静中乾隆看完了折页,用朱笔批了“依奏,按军机处所议处置”。写罢说道:“以后这类事由军机处统筹之后奏上来,不要单独列奏。送到朕这里的文卷不看完怕有要紧遗漏,所以小事不单列——你方才说军事上还有建议,接着说吧。”
  “是!”李侍尧欠身说道:“奴才听了兆惠、海兰察的奏陈,准葛尔的阿睦尔撒讷败于我天山大军,和卓族的霍集占兄弟昔年败于准葛尔——这就是说霍集占是我败军之将的败军之将。好比弈棋,我能赢准葛尔,姓霍的输给准葛尔,所以霍集占根本不是我军对手,奴才以为这个思路不对,轻敌了。就是下棋,三角儿转瓦有输赢的事也常有的,不能依照此“理推论我军必胜。”他咬了一下嘴唇顿住了。
  乾隆脸上毫无表情,用笔在朱砂砚中空蘸着,说道:“嗯,说下去。”
  “西北地势高寡、广袤万里,回旋余地大,逼急了,敌人可以逃往帕米尔,也可以逃到罗刹国去。”李侍尧接着说道:“步兵我强敌弱,骑兵势均力敌,但这一战我是客军,天时地利人和,满打满算只能说略占上风。”
  乾隆撂下了笔。正要说话,于敏中插口道:“依着你说,霍集占撮尔小丑盘踞一隅抗我军会剿竟是不能必操胜券?”他开口说话,言词里就不善,仿佛指摘李侍尧长敌志气。李侍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礼貌地一点头说道:“于师傅,兵凶战危,既是动干戈的事,应该事前多绸缪、多思量,打仗就少吃亏些。必操胜券的事也要小心去办。”这么不软不硬顶上一句,于敏中便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初入军机,要学宰相度量,宽容地微笑了一下,身子向后仰了仰,不再言语了。乾隆也觉李侍尧解释得有理,又提起了笔听。
  “我二十万大军散布很广,都在青海西部、天山南北麓集结过冬。”李侍尧似乎忧虑根深,枯着眉头凝视前方缓缓说道,“眼下大雪封山,道路遥远,运粮极为艰难。每天军需三千石,实际运上去一石要耗去二十石,那就是六万石粮食。前敌兵马要有两个月的储备,一万人吧……是九千万。就是内地每天总共要准备六十一万石粮集运上去,阿桂计划秋天全线进军,粗算一下总计要四千五百万石!主子,四千五百万石粮——那是一座粮山!陕、甘、宁夏、青海、山西、河南,现有存粮可供军用的有二千万石,明年夏粮征上来才能源源补给。”他掰手指头算计着,像口中含着一枚味道极重的橄榄,皱眉品味着说道:“所以,我建议大军合围向后推一推日期。青海和天山两处大营以犄角之形遥遥控制局面。不要秋季进军,而是——”他艰难地蹦出一句话:“后年春季全线进军!”说罢,坦然向后坐稳了,又加一句“这才是万全必胜之一策”。
  他前面的话说得细致入微,众人都是侧耳聆听,末了结论却否定了乾隆和阿桂既定“八月进军”的决策,又听得大家心头一震,都不禁悚然动容。
  “你方才说开支浩大,”纪昀是个瘾君子,特旨允许御前会议上吸烟的,但今天屋小人多,他不敢,手里把握着大乌木烟斗会意而已,一边听着,沉吟道:“日期再推两季,岂不是更加役昀投艰?”
  “大军收缩回营,只用常例供应,牦牛、帐篷、车马、辎重、被服——一大笔运输消耗也就省下了。”李侍尧似乎有点渴,干咽一口看一眼乾隆的茶杯,又移到了别处。阿桂笑道:“我还是主张秋季进军,秋季草高马肥,利于骑兵长途奔袭。”李侍尧含笑说道:“我想敌人集中在南疆,若论草高马肥这一条,无论如何我们也比不上霍集占。”于敏中道:“春季进军冰雪融化,道路翻浆,不利于行军,这是我听随赫德说的——你这个建议奇!”
  李侍尧瞟一眼这个新贵,看见于敏中这副故作雍容的模样他就生厌。但这是在乾隆面前,又是头一次议计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无论心里怎样想,人人都是温文尔雅器重沉稳姿态,他吭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春季出兵,敌人万万料不到,正应了一个‘奇’字,随赫德在天山,有些道路确实春季翻浆,但青海向西一路沙漠瀚海,最缺的就是水。没有翻浆的事,我倒担心士兵用水供应不上呐!”
  兆惠和海兰察对视一眼,都又避开了去。兆惠是从前方赶回来的,海兰察也曾去过乌鲁木齐,他们都是带久了兵的老行伍,李侍尧这些话可说是都是一矢中的之言,但乾隆方才说过:“将军怕打仗、文官都爱钱,如今的事还了得?平息阿睦尔撒讷叛乱,兆惠没有用本部人马,带了额敏和玉素什两部五千人直捣敌穴,不旬日间就荡平了准葛尔,将军意气何其雄也!若不是雅尔哈善玩敌误国,库车城早已拿下来了。海兰察也在乾隆跟前立了军令状,“灭此朝食时不我待!”又训斥六部“畏难怯战,一味招抚,连天朝大体都不顾!”……急于取胜心切溢于言表……他们自己觉得已经被乾隆的话“挤”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尽管李侍尧的话都对,不敢也不愿附和,那样,乾隆就太失望了。
  “春季进军,李侍尧想得是。”乾隆突兀说道,众人都发怔间,乾隆哎牙狞笑道:“但不是后年春。会议之后,阿桂、兆惠、海兰察要即刻离京,明年开春由兆惠前敌,速平和卓之乱。”
  现在已是十一月——明年开春进军!即便此刻立即散会,还要和六部紧急磋商筹备,调度各路粮秣供应,商计进军计划,还有六千里冰天雪地遥途才能赶到哈密大营——所有的人都被他这突然冒出的决策震惊了,一时竟人人僵坐如偶!乾隆刹那间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帝皇至高无上的威权和自尊阻止了他改口,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暗自嘘了一口气,格格一笑,问兆惠、海兰察:“二位将军,你们看如何?有什么难处,只管说!”
  “皇上睿圣天纵,英断明决,奴才遵旨!”兆惠情知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扫了乾隆的兴,一边心里急速转着念头算计“难处”,应声答道:“霍集占兄弟忘恩负义人心丧尽,回部叛众穷蹙一隅势单力薄。再者,他万万想不到我军明春进军,以有道灭无道,以有备攻无备,可操胜算!”说着,心里已有了章程,一俯身又道:“皇上,这样打,不能全军齐推,只可大军遥相呼应逼近和卓。奴才愿带五千人直插和卓,请万岁下旨六部,一是马匹、二是粮食、三是草料,三月之前必须运到乌鲁木齐。运不到,也请以军法从事!奴才请旨,由海兰察掠军策应,这样,我们老搭档合力作战,我在前头打得放心。”海兰察心思灵动精密还在兆惠之上,接口就道:“万岁爷养活我们厮杀汉作么?你只管在前头扫荡,把我营里马铳鸟铳药枪都给你,咱们给主子作脸看,就是马革里尸,我这头出不了疏漏!”
  本来一派紧张严肃的气氛,海兰察一句“马革里尸”顿时逗得众人一乐,阿桂此时也已想明白,乾隆要急战,臣子万万要比他还急才能快怀圣意,算了算也有一多半胜机,紧凑着一劳永逸了也罢,这样想,心头略宽了些,笑道:“这么着,明日我亲自主持兵部户部会议,主事以上堂官一律出席,由你们二人按需项提出来,是哪个司的差使就当堂布置了。然后我三人就辞驾出京。差使办不好,咱们三个都‘马革里尸’回来见主子!”纪昀笑道:“军机会议上都闹出‘马革里尸’了,海兰察读的好书!”和砷笑道:“那叫马革裹尸——海兰察认真看清了么?——他在下头也是八面威风,就说错了也没人敢正他的误。”海兰察红着脸一摸头笑道:“主子,怪不得上回在兵部说马革里尸他们都笑,高凤梧还说‘都不告诉他,叫他糊涂到死!’如今才恍然大悟过来!”
  “这才是个振作的样子!”乾隆大笑道:“兆惠前锋,海兰察殿后,直插叶尔羌,给朕痛痛地剿!班师凯旋日子,朕十里郊迎得胜将军!”
  “扎!”海兰察兆惠挺身起来昂然答道。海兰察皮脸儿一笑又道:“奴才们准能揍得霍集占兄弟恍然大悟过来!”
  众人立时又哄堂大笑,乾隆笑着摆手,说道:“阿桂、侍尧和两位将军,你们跪安吧。阿桂传旨给礼部、内务府,兆惠、海兰察的儿子授三等车骑校尉,补进乾清门三等待卫!去吧!”
  “扎!”
  四个人齐伏叩地大声答道,起身呵腰却步退出殿去。
  炕下八个人去了四个,顿时空落了许多。乾隆坐得久了,想挪身下来,又坐回了身子,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呆呆地盯视着暖阁隔扁瓶架,良久,叹息一声道:“军务上的事,由着将军们去筹划吧。叫了你们进来听听,也好知道朕为政之难。眼下一是赈灾,发放冬粮,春耕种粮,二是春闱科考,不能再闹出舞弊卖官的拆烂污事儿——这都是大局。阿桂去了,自然是纪昀、于敏中同李侍尧办理,务必不能荒怠了。朕在京,可以随时进来请旨的。国泰的案子一直拖下去不好。他是诸侯一方的封疆大吏,也受国恩的满洲答缨子弟,朕一直等着他有个谢罪折子,能不惊动朝局缓办了最好。看来,他还真的是天各一方皇帝远,仍旧在那里为所欲为!”说着抬起脸来问窗外:“卜义,钱沣进来没有?”
  “回主子!”卜义在窗外应声答道:“来了有半个时辰了,奉旨在王廉房里等候召见!”
  “叫进来吧。”乾隆吩咐一声,端茶啜着,已见钱沣步履从容,橐橐有声踩着临清砖地进殿来,乾隆微笑着看他行礼,温声说道:“起来吧,捱着和砷坐——朕来绍介:这是纪昀、这是于敏中、这是刘墉、这是和砷……都是你闻名不曾谋面的……”
  他一边说,纪昀已在审视钱沣,只见他穿着獬豸补服,头上戴着的蓝宝石顶子端正放在杌前的茶几上,靛青色的薄棉裤洗得泛白,套在九蟒五爪袍子里。脚下官靴里套的布袜,还有马蹄袖里的衬衣都是浆洗得干干净的老棉粗布,瓜子脸上一双细眉又平又直,眉梢微微下垂,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几乎不见眼白,下颊略略翘起,绷着嘴唇,似乎随时都在凝神聆听别人说话,纪昀不禁暗赞,怪不的乾隆垂爱,这份凝重端庄练达器宇,一见就令人忘俗!何况这么年轻的!于敏中也惦掇:此人少年老成,刘墉也觉此人大方从容,只和砷想,这要算个美男子了。颧骨似乎高了点?鼻梁又低了点……钱沣没有理会众人注目自己,听乾隆介绍着一一颔首欠身操一口昆明腔说道:“谢皇上!不敢当皇上亲自绍介——学生钱沣久在奉天,多赴外任,疏于向各位大人聆听清教,日后奔走左右,盼能时加训海!”
  “朕还是要绍介清白。”乾隆微微笑着又道:“他与窦光鼐是同年迸士,十六岁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十九岁进教馆检讨,二十岁选江南道监察御史、改授奉天御史。高恒一案他第一个明章弹劾,勒尔谨、王??望一案已经写好奏章,刘统勋告知了朕,是朕特旨改为密奏——朕是深恐他得罪权贵太多啊!所以特简调入奉天……这次国泰之案,他又是首发。”他顿了一下,又道:“他与窦光鼐有所不同,窦光鼐指奸摘佞,只是勇猛无前,不计利弊,此人发微见著毫不容情,但却执于中庸、衡以大道,这就比窦光鼐更为难能了。”
  他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价人物,更遑论钱沣还只能算个部院小吏,几个大臣都听得不自在,目视钱沣时,虽然也有点局促,却不显得慌乱无措,双手抚膝端坐,红着脸道:“这是皇上勉励!臣草茅后进识陋见浅,出于蓬蒿进于青紫,皇上特简不比超迁,受恩如此深重,焉敢不尽忠尽职继之以死!今蒙皇上盛赞金奖,仰视高深扪心腑愧,请皇上暂收考语,留作臣进步余地。”说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嗯。你这个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乾隆也觉得自己前头的话没有留出余地,笑道:“要是直受不辞,也就不是钱沣了。当日勒尔谨、王直望事发,一案诛连府县官吏死了七十余人,钱沣同陕西巡抚毕沉曾两次署理陕甘总督,也有奏疏弹劾。嗯——他奏折里怎么写来?”他突然问纪昀道。
  纪昀被问得一怔,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事过境迁,每天不知看多少奏折文卷,冷丁的抽间出来,如何能够记忆?但乾隆披阅的奏章他读得多了,时有勒过红杠下笔痛斥的,有用指甲掐出痕迹的是他在心留意之处,有的连连勾圈,皆是他心悦嘉赏的字句……循这个道儿理清思路,一时就有了。纪昀仰着脸呆想一阵,笑道:“日子久了,臣不能全忆,只记得几句精警之言,‘冒赈折捐,固由??望蟆法。但直望为布政使时,沅两署总督。近在同城,岂无闻见?使沅早发其好,则播恶不至如此之甚;即陷于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臣不敢谓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饵,惟是瞻徇回护,不肯举发,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别的臣不能背诵了。”
  “这就是春秋责备,仁者诛心之论,”乾隆说道,“所以国泰的案子不能再拖下去,因缘瞻徇,不知还会有多少官员陷溺进去,跟着国泰倒霉。今日就下旨,刘墉为钦差正役、和坤为副,与钱沣三人赶赴山东,撤查此案。”
  “是!”三人一齐离座叩头:“臣等领旨!”。
  乾隆没有叫他们起来,目中余光暸了于敏中和纪昀一下,注视着三人说道:“国泰不同于高恒、王??望,真正是树大根深。他父子两个连任封疆,父亲文缓门生故吏周遍天下,中朝内外身居要津的很多,一案牵动全局,办理不善,不单是山东一省局面的事,波及大局就不好了。所以一要快,二要谨慎,蔓生枝节的事可以存疑,留待日后逐一去办。如果此案中人事与你们几人谁有爪葛,就在这里说明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信用大臣,也毋需回避的。”他像是要留给众人思索余地,挪动着发酸的腿下炕来,出去“更衣”了。
  和坤心里一阵慌乱,他现在吴氏房里放着几十万的宝物房产就是国泰送来的供献!要不要当“爪葛”认承出去?——毋须回避——话是这么说,一口就供出这么多,国泰凭什么送你这么厚的礼?总得说明白吗?说得清楚吗?当日鄂尔善受收两万银子,乾隆也曾说过“信任”鄂尔善,招出来没事,认了供,不但兵部尚书撤了,接着大臣们一个会议谳审,定了斩立决,“从宽恩减”了仍旧是赐自尽!再说,迟不说早不说,特特地乾隆问出来才缴,你和砷算怎么回事儿?崇文门税关是天下有名的肥缺,你在任外能收这么多钱,任内呢?今年你收了这么多,去年呢?前年呢?……联想下去干脆是不能想!和砷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总之是万万不能说,没根没梢的事就像男女合奸,按不住屁股不认账,蹬上裤子也不认账!这么着思量,他的胆气立刻豪壮起来,竟认真审量起壁上的字画来。一时乾隆回来,洗了手仍重升炕,于敏中在旁躬身说道:“万岁,钱沣在奏疏里劾奏的还有于易简。于易简是臣的堂弟,乾隆三十年放山东布政使。前次皇上召见,臣已经向皇上明白直奏。现在既查他的案子,臣还是该引嫌回避。”
  “朕说过毋需回避,于师傅只管安心,不要过问这案子就是了。”乾隆颜色霁和,轻松地微笑道:“当日世宗诛杀张廷璐,首辅张廷玉也说有株连。”他看了看三个跪着的臣子,笑道:“既然没有瓜葛嫌疑,你们放手去办。时下正是隆冬季节,今日递来山东晴雨表,山东也在下大雪。去了要督催地方官紧着些赈灾,明春度荒粮、种粮牛具都要未雨绸缨,兖州府秋天夺佃,有几处佃农聚众闹事的,刘墉办过那些案子。闹过事的地方人心不稳,要加意抚恤。有些个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业主,也不能放纵偏袒。凡事都有个理在里头,不偏不倚是谓中庸——你们是驿传去山东,还是一路查访走路?”
  这么一问,钱沣和砷便都看刘墉。刘墉道:“皇上委臣等钦差,煌煌明诏昭示天下,还是驿传走路为好。我们三人同行同止,有事可以随时商量,也不必拘定大摇大摆到济南。路途有事,臣等随时缮折奏明,请旨施行再办。”和砷道:“奴才以刘墉马首是瞻。”钱沣却叩头道:“国泰于易简多年经营,盘根错节,京师省垣有说不清的人事瓜葛为防着他有所预备,或串通供词隐匿物证,转移财物,臣请封锁山东巡抚衙门驻京看折子师爷书房,①所有驿站与山东交通书信,山东发往北京的一概不问,北京发往山东的,一律拆检。因驿站是兵部管辖,所以要请旨办理。”乾隆点头,说道:“奏的是,纪昀回去,由军机处发文兵部照准。”
  “是!”纪昀忙离座躬身答道。和砷眼见众人都要辞出,忙道:“主子,奴才这就要出差,崇文门关税上的事已经不能兼顾。请辞去关税总监一职,请皇上另委妥当吏员主持。办了交割奴才才好上路。”乾隆道:“一时怕来不及吧?交割得太匆忙,反而容易疏漏的。”和砷笑道:“关税账目献项收支虽然烦琐,都有章程规矩管着,日清月结明白。现在交割,一文钱不清楚奴才也能说出下落,这一去或三月或半年,怕回来又出糊涂账。崇文门税关衙门税收杂乱,容易混淆,账目一乱,容易给小人混水摸鱼了去。奴才恳请主子早点派员接管——这是肥缺,钻营的人多,旷的日子多了极容易出事的。”
  乾隆笑道:“好啊!你要一身清白上路,免去后顾之忧?朕成全你这段好心思——福康安上次荐了一个人叫舒格的,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就由他替署崇文门关税衙门。”说罢便叫:“你们去吧!”
  ……五人辞出养心殴,踏着冻得铮铮作响的永巷出来,到永巷口分手,纪昀和于敏中回军机处,刘墉三人却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其时已近午时时分,天仍阴得很重,却已经住雪了,西华门外拆掉了张廷玉当年的办事府邪,也拆掉了北边的太医院,大雪白皑皑野茫茫一片,空寂寥廓的空场上西北风狂烈地肆虐,卷起的雪尘像一阵阵白雾,又像屑细的白①当时各省总督巡抚在京都没有此类办事机构,专门测探朝廷重大事件动向。发在军机处的奏折都由这些看折子师爷先行过目,如有不妥即留扣下发,避免错误。烟串地流移……三个人心思不一,眯着眼站在石狮子旁边仁立移时,和砷问道:“崇如大人,我们几时动身?封锁看折子师爷书房的事怎么办?”
  “我们动身由礼部奉旨后安排,仪仗、护卫关防按定制章程办。”刘墉静静地望着前方。”封锁书房有两个办法,一是由顺天府出票把他们全部拿下,案结以后再放人;二是密切监视,明松暗紧看牢了他们,不得传递消息到山东就成。东注,你看怎么办好?”钱沣沉思着道:“密切监视似乎好些,顺天府拿人声势太大,北京这么多人,总有去山东的,我们不能禁绝,容易走漏风声的。”和砷却笑道:“圣旨一颁钦差出京,已经招摇的地动山摇了。密切监视其实也‘密’不了。不如这样——顺天府只管拿人贴封条,不说奉旨,只说这几个师爷聚赌嫖娼行为不端,拿到顺天府取保候审,这样就拘得他们动不得。即便将来案子情节罪名不重,我们也留有退步余地。二位大人,这么着成不成?”
  钱沣和刘墉都听得一怔,和坤的办法无论如何都叫出邪,带着阴损,但这办法确是左右逢源进退裕如,没有一点后患,就大体而言,其实也“封锁”了这个书房,无辱于大局。和坤见他们沉吟,笑道:“我知道你们心性儿清高,这法子不够君子,崇如大人心里明白,如今刑狱上的事比这黑十倍的都多的是!举大事不拘小节,我觉得不宜胶柱鼓瑟!这么变通一下好处是明摆着的。崇如大人要觉得不妥,我说过以你的马首是瞻。”
  “就这样办,我负这个责任。”刘墉终于下了决心,“和坤这就去顺天府传我的指令,我和钱东注在刑部签押房等你,有些细务还要商量,”和坤笑得满脸开花,说道:“我还要到税关上交代一下差使,上午过不来了,下午申时我赶到刑部。”说着便匆匆升轿而去。刘墉呵了呵手,见钱沣站着不动,问道:“东注,你在想什么?”
  钱沣看着和砷的轿飘飘摇摇远去,良久,嘘了一口寒气,说道:“没什么:我想得远了……我们走吧。”
  ……西华门到崇文门并不远,一刻功夫和坤已经到了衙门,风风火火下轿来看,崇文门外大雪封道,几乎没有人进出关门,只刘全带着衙门的人在清扫照壁前后的积雪,见和坤下来,所有的人都住了活计,原地垂手站着让路,刘全迎上来笑道:“爷这早晚才下来?衙门里家里人都知道了,爷进了军机大章京。除了军机大臣,这是天下头等红差!弟兄们备了份子,家里也预备了酒,说连衙门的人都请去高乐儿一天!吴姨姨长二奶奶……”
  “先不说这些无用的。”和坤笑道:“这里的差使我已经辞了,福康安哥儿的门人舒格来管。账房上头听了,把账簿子预备好,库存的银子,余羡都盘结齐整,新总监来了要交割得爪清水白——我放了钦差要去山东,回来还要过问这里的事,仔细着我扒了你们的皮!办得好我自然还要赏你们!”众人忙不迭答应着,和砷又道:“我走得急,这次既不能吃你们酒,也不得请你们了,从我月例里拨二十两银子,就由这里的老夫子代理,到六合居办十桌上好席面儿,从伙夫杂役到各房吏目一个不拉都请,等我出差回来咱们一处再乐子——这么着可好?”
  “好!”
  人们欢呼雀跃,一蹦老高答道。有的叫“祝和老总公侯万代!”有的喊“全仗和大军机提携!”“和钦差顺风万里一路平安”……乱糟糟一片声嚷。吵叫闹声中和坤拉了刘全上轿,对轿夫们说道:“先回府去,略一停再到顺天府——辛苦些儿,每人给你们加二两赏银!”轿夫们兴奋地“噢”地一叫,轿子已经飘飘离了地。
  “和爷这么忽张的!”和坤的轿子不大,两个人挤进去,中间的横板就得去掉,刘全斜签着坐在轿口,嘘着和砷脸色笑道:“是万岁爷的旨意下得急么?”
  轿子在街衢上穿行得很快,黑白相间的光线不断变幻着透过轿帘映进来,和砷的脸色一时阴一时阳,显得有点阴森,他稳稳坐着,透纱幕看着模糊不清的街井,绷着嘴唇似笑不笑的,良久才道:“我要去查办国泰的案子——那包东西怎么办?”
  “啥?”刘全眼皮急速跳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这是老爷的财福——没有人证也没物证,没字据没收条,国泰要是不倒,这是顺水人情,算老爷你保的他,往后更得照应;国泰倒了,树倒猢狲散,各人顾各人,他一个家奴敢来找事儿?一个挟嫌报复攀诬大臣就送他打牲乌拉去给披甲人为奴!”和珅摇头,冷笑道:“你那一套给街痞子赌徒们玩玩还行。几十万的东西丢进水里还听个响儿呢!朝局里头的事好比浪里行船,顺风时候要想顶头风来怎么办。一到对景儿时候,墙倒众人推,别说这大的事,马蹄坑里雨水还淹死人呢!国泰,你以为他是吃素的?平白送我银子,然后由着我整治他?”这一说刘全也没了主意,想了半晌,说道:“爷就是钦差,想保他也容易的,只要山东早点预备,查不出人家毛病,国泰是清官,也就万事大吉!”
  和珅嘿然不语移时,突然一笑,说道:“我是副钦差,还有正钦差呢!那个钱沣不哼不哈,也不是好招惹的主儿。国泰要是清官,哪来这么多银子孝敬我?事情要掩得住,也不必白白贡献我这么多——我来告诉你,知道了我放钦差,这人正急得狗不能过河似的要见我呢!”
  “那您见他不见?”
  “不见。”
  “他找您容易呀!”
  “找我容易见我难。去过顺天府我就到刑部衙门,钦差挂牌免见客人,他见不到我。”
  “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和珅傲然仰了仰身子,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半点长进没有!他要闹反而好办,乱棍一顿就黑了他——他不敢,他是替国泰在我这儿关说人事的,指着我保国泰,先和我翻脸?……不过……国泰如果立刻拿下,他也许就要张扬了。”至此,刘全已经明白了和珅拉自己上轿的用意,咬牙狞笑一声说道:“黑了他,他就不能张扬了!”
  一股寒冽的罡风卷着雪粒子扑了轿帘一下,吹进的冷风凉得和珅一缩,许久才道:“那是万不得已的事。你可以承许他一万银子,叫他远走高飞。他要是不肯,再想别的法子。”
  “成!我亲自去见这杂种!”
  “不成!”和珅道:“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我这就要保举你当税关副总监,放出去顶得一个知府了。这名分出去杀人,闹出来,天下虽大,没有你我立足之地!”
  “那您说……?”
  “你是要我掰着手教你啊?”和珅微微笑着,手里把玩着汉玉佩,声音阴沉又带着暗哑,“忘了上回司尚贵告税关前任余额下落不明的事了?听我说,你带三万银票去见你把兄姚天龙,他是这里青帮老大。他一万五,送东西的一万五,事成之后再给姚天龙两万。那人要知趣,带银子走路,不识抬举,叫姚天龙看着办。这么着,事情稳稳当当也就办下来了。“出这么大价钱,姚天龙肯定办!”刘全高兴得脸上放光,“没来由的我也不乐意杀人,你说一万,怎么又给一万五?”和珅笑道:“留出五千给姚天龙克扣嘛——记住,只和姚天龙一个人打交道,只说话递银票,半点字据不能留,明白?”
  刘全满面都是笑容,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不过那人我只见过一面,连名字也没留下……”
  “你放心。”和珅裹了裹衣襟,“他肯定找上门来。也许此刻就在府里等着我呢!”他招手命刘全附耳过来,细细又叮嘱吩咐了许多……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19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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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推详物理人情可谓料事如神,轿子在和府大门口下马石旁一停,门洞里一窝蜂般涌出一群京官,有内务府的朋友,也有銮仪卫里的同事,还有上书房军机处的笔帖式、书、办、师爷甚至杂役,甚至杂役,这些人都在巴巴地等他下朝,拜贺他荣升军机外放钦差。刘全一眼便见那夜替国泰送礼的人秃着个头也挤在里头。见和珅下轿,这群人有的媚笑有的谄笑有的憨笑有的傻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各自身份不同笑容也就有异,都是满面堆笑迎上来,作拱打揖的请安礼拜的,拍肩握手的,有的故作豪爽放声打趣,有的有意矜持诚挚寒暄,有的见缝插针套牢交情的,牛鬼蛇神各行其道。嚷着“这是天大的喜事——和大爷一步青云,要请客!”“少壮得意平步青紫前程不可限量!”“好爷的乖乖了不的!这一钦差出去,起居八座威名传遍天下……我跟了您去吧?”“和爷这么年轻就宣麻拜相,大清开国没有先例……”“圣眷优渥,独占先枝了!”“天寒路遥,一路留心身子骨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和珅从容大方站在当地,听众人说着一囤一车的颂圣言语,谦逊地微笑着一一点头,待人声稍歇,双手一拱说道:“兄弟不敢。侥幸得蒙天恩,所以能有今日。一是圣恩不可负,只有勤勉努力,兢兢业业仰报高厚;二是贫贱之交不敢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诸位不嫌弃我,仍旧和平日一样常来走动,该照应当照应的和珅不敢推辞。在家靠床睡出门靠墙,也还盼朋友们多多帮衬。今儿个来的都不要走,家常便饭留客——不过兄弟不能相陪了。我回来带上行李就得到钦差行辕报到,有什么事等我出差回来见面说话!”说罢,笑嘻嘻地一个长揖,抬脚便进府去了。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刘全眼见众人又要向府里追和珅,伸开欢臂虚拦住了,大声道:“钦差大臣奉旨之日不见外客,这是规矩。和大人有话请客,我刘全代办——府里议事厅又宽敞又暖和,摆起桌子来,咱们吃他个一醉方休!”哄着撮弄着,和几个家人把这群狐朋狗友们都让请进了府里。因见那个送礼的站在石榴树下巡逡,笑吟吟过来,双拳一抱说道:“这位尊兄贵姓、台甫?既然来了,请一同入席。”
  那人左右看看没人,也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道:“尊驾‘滚刀肉”刘全,真个名不虚传,这么好忘性么?我叫毛祖辉,是山东巡抚衙门的钱粮师爷——”
  “噢——噢噢——想起来了!”刘全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子笑道:“您瞧我这记性!毛老夫子,久仰久仰!”他倏地压低了嗓门,阴笑着道:“现在人多眼杂,不是说话时候。和老爷此刻也不能见您。您送来的东西没启封,还在后屋礼品架子上堆着。主人很感国大人厚意,这次山东去见着面了要好好请国大人喝几杯呢!”
  毛祖辉听得品不出滋味,见说“没启封”,脸上变了颜色,嘿嘿冷笑,抚着酒坛子似的光脑门子道:“和我儿戏!老子吞刀吃火,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只要我胳膊这么一扬,喊一声‘和珅接了国泰一百万两银子!’钦差也就不钦差,大人也就变成小人了!”“要喊你就喊,喊出来你就是疯子。”刘全笑道,“喊出来准要了国泰的命,我们和大人一根汗毛你也扳不倒!”
  “走吧,先吃酒,”刘全见毛祖辉发愣,推了推他膀子,“一切包在兄弟我身上。等吃完酒,我和你细谈——告诉你,此刻和大人已经离府出去了。奉旨知会顺天府,要封锁你们衙门看折子师爷所!”
  毛祖辉像是突如其来后脑勺上挨了一闷棍,脸上惨白得没半点血色,站在当地晃了一下才站稳了,喃喃说道:“封书房了?还没到山东查案,这边就动手了?这……这……”
  “别你娘的这副熊样儿,还‘吞刀吃人’呢!”刘全拍了一下他肩头,吓得毛祖辉浑身一哆嗦,”这是奉旨的事儿,谁也挡不住!你就住在看折子书房吧?我给你另安置——我们和大人有的是办法,别他娘的这么丧魂失魄的。人瞧了算怎么回事?”说着,拉了形同白痴的毛租辉进屋,向大家介绍道:“带个新朋友大家相识,这是驻藏大臣阿穆哈大人跟前的师爷白修文先生!来来来,请入席说话……”
  和珅回府确实是打了一个磨旋儿就走了,先到后堂夫人屋里,说明了奉旨就要上路的话,长二姑也在,又叮嘱了“家里家外都忙你一个,一是太太的病,再寻个好郎中瞧瞧,和吴姨姨好生相处。要有什么要紧事,和吴姨商量好了再办……我那头起居饮食,凡百事情都有人照料……”又说“甭记挂我在外头串胡同找女人,钦差大臣动一步,几十个人跟着做规矩。怎么弄?何况我也不是那样人……”说得一本正经,长二姑和上房丫头们都偏脸儿阵笑。躺在床上的冯氏也不禁莞尔,说道:“别这么婆婆妈妈了,我们都省得……”
  和珅笑着出来,又到吴氏房中,见一屋子媳妇老婆子站着回事儿,摆摆手道:“你们出去。”吴氏已笑着迎起身来,只神情里带着几分忸怩,张忙着还要倒茶,和珅道:“我立地就要走,你不用忙,有一大笔银子出项,你交给刘全办,我特地回来就为这个。”因将刘全支用五万银子的事说了,又道:“这一项你支十六万,给刘全六万,那十万是你的体已银子。我走了,你和长二姑处好,万万不要闹生分。家政上的事她说怎样就怎样。我在外头给皇上出力,你们别弄得后院失火。”吴氏道:“前头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庄子,我要那么多银子作么?银子都放出去了,账上能动的只有十万多个零头,还要翻盖宅子,打得太紧了府里人受委屈……”和珅见她容光焕发,目中奕奕有神,凑近了小声儿笑道:“真真的体贴心疼可人意儿的……你就瞧着办吧!等我回来再酬劳你……”说着手伸过去,隔衣裳在她胸前捻了一下,吴氏嗔着打落他手,和珅笑着出门,一回头见正房卷案上一封一封的桑皮纸包儿,站住了脚问道:“这都是哪来的?”
  “还不是前院那起子龌龊官儿!”吴氏抿嘴儿笑道:“见你得意儿升官,都赶了来送礼的!”
  “嗯……这样不成。”和珅皱眉道:“叫刘全原封都退还给本人。就说‘君子之交谈如水’,该给大家办事还办,每人送他们一包好茶,算我没有慢客之意。往后这样银子一律不接——我去了。”
  ……这里出门打轿急行,走了约少半个时辰,隔轿窗遥遥便见顺天府高大灰暗的三间倒厦门。顺天府因是附廓皇城的首都政府,管着大兴和宛平两个附廓县,下辖固安、霸州、昌平、通州、三河、香河、玉回、良乡、房山、蓟州、怀柔、顺义、平谷、遵氏……二十八个县治东西六百九十一里南北五百一十里,号称“天下第一府”,其衙门规制,主官品秩都不同于外省,知府衙门府尹是正三品官位,和奉天府尹官级一样,衙门与各省通政司平行齐观。轿子渐渐走近,和珅见一大群衙役列队站在府仪门外照壁前大空场上,几个吏目正在清点人数,诧异着下轿来,便见顺天府尹郭英年穿着孔雀补服,双手捧着手本一路小跑迎了上来,和珅情知府里已经得了消息专候他来,站着等他行了礼.也不接手本,双手虚抬一下笑道:“郭瑶草,你这是弄什么玄虚?”
  “今日上午于中堂、纪中堂接见了我。”郭英年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让我在府里等着大驾,有吩咐奉旨要办的大案——今儿午饭我都是让大伙房里开伙,刑名上的人一个不拉都得给我等着……哎呀呀!上午内务府赵堂官来说,约我一同到府上拜贺,后来又见着福四爷,说不用过专了,和钦差今儿一天忙得未必落屋呢……啧啧……还记得上午马二傍子请客,席上吴铁嘴神相,说您,五岳齐光山根明亮印堂生彩,二十五岁交大运,如来洪水猛兽不可阻挡,事事承意,行来百无禁忌。看看,应了不是?有旨今请先吩咐,完了事我请客!”
  和珅一边听一边笑,说道:“一大堆废话,只有最后一句有用——你知道山东省巡抚衙门看折子书房不知道?”“知道!”郭英年道,“挨着屎壳螂胡同北头,西折那座四合院就是——怎么,要抄宅么?”“要抄。”和珅沉重地点点头,“不过,要掉一点花狐哨儿,不能明冲硬来……”说着,扯他过一边墙角嘀嘀咕咕又交代了一气。
  郭英年边听边点头“嗯”着,末了笑道:“这是外府里如今弄钱的法子。把堂子里的野鸡都捉起来,审问哪些当官的去嫖过,然后抓人,连吓带镇手,取保走人,送了钱没事儿——只是这是犯规矩,不是犯王法,您要查捡书房里的奏折书信,我不能往里头搅和。文卷取走了,山东巡抚衙门追问,我不好交待。可这又是奉旨的事,您要查看,只管查就是,就当我没看见,这么着可成?”和珅笑道:“怪不的人都叫你‘琉璃蛋儿’,滑溜得像条泥鳅——好,就这么着两便当!”郭英年还要解说北玉皇庙粥棚纷争的事,和珅一拍他肩头道:“放——心!瑶草你我谁跟谁呀!下头人磨牙咬屁股的事往后还有着呢!——走,办差去,等我山东回来,你给我弄桌好席面,吃了一抹油嘴儿,咱们好朋友!”说得郭英年咧嘴儿直笑。
  ……封了山东巡抚衙门看折子书房,天色已经向黑,冬日昼短夜长,和珅看表时尚在西正刚过不久。上半天会议,下半天城南城东又绕城西,家事公事搅着办,足足奔波了五六十里地,饶是他顽筋泼皮,腿脚心思连轴动,也觉有点乏上来。抄捡书房时,别的衙役们都趁火打劫,旮旯缝隙地搜细软扑金银;他有心的人,只情捡着国泰的私人信函,一网包儿收取,也来不及翻看,两只袖子里塞得满都是信。郭英年还要请他吃饭,再三笑辞了,升轿直返绳匠胡同刑部衙门来。其时已经散衙,除了门上守值衙役,前院后院静悄悄的苍麻儿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他觉得内逼上来,到东厕里倒了吕梁缸似哗哗一阵子,这才轻松了,挽着裆系着裤带出来,遥见签押房也黑着灯,自言自语道:“说是在签押房等我的么……怎么不见人?”正自诧异,见几个衙役提着灯,列队缓步过来,走近了才看清,领队的是刑捕厅的堂官邢建业。和珅和他极相熟的,叫住了,笑道:“老邢,吃过饭了?刘司寇和钱都不是在衙门么?这会子签押房黑洞洞的,都到哪去了?”
  “啊——是和大人呐!”邢建业已年过耳顺,身子还健得像头壮牛,见是和珅,呵呵笑着声音洪钟似的,拱拱手说道:“都在后堂呢!于中堂、纪中堂还有李军门,奉旨来给三位钦差送行——瞧我这眼神儿,还以为您是谳狱司的师爷下值了呢!老了……不中用了……我带老爷过去……”说着便前头走。和珅知道此人也有侍卫身份,也就不敢拿人,一边走一边笑道:“论说你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歇歇儿的了,还要来这里查夜值岗——回头我跟崇如大人说说,这些差使叫年轻人做就是了。”邢建业道:“万岁爷亲自点我跟你们出差,这么体面的事有什么累?再者我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一歇就有病,犯贱!我三个儿都叫他们跟着,我得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办差!他们太嫩也太娇了……上回叫他们跟刘大人山东去,叫人围了,一封告急情愣送不出去,回来还傲得大腊头似的跟我说嘴,叫我照脸啐他们一口:几百个泥脚杆子就吓得你们躲庙里乌龟不出洞儿,还敢在老子跟前显摆!什么十三太保,邢家三雄——熊包儿!”
  和珅听他唠唠叨叨说“当年跟乾隆爷下江南”——这是连黄人霸的十三太保都捎带进去了,笑着心里一动,问道:“这次都谁跟钦差,除了您一家父子,黄天霸的徒弟们去不去?”邢建业道:“毬太保!十三个人儿打架累死一个,剩下十二个,只有黄富光、黄富宗毛黄富扬、黄富名五六个人还囫囵,剩下的不是断胳膊就是瘸腿,还‘太保’呢!这回万岁爷还点有梁冒云跟腿儿,也在里头呢!唉……话说回来了,也不能说这些太保无能,如今太平久了,他娘的人都变了性儿!都像躁气得了痰症,动不动就发邪火,操家伙就想打架!一招就一群,打东家抗官府,灭门抄家都不带寒碜的——山东泗水刘贤鲁,就为缴租时候过秤的说了句‘里头稗子糠壳儿也忒多的了。你家风车子要坏了好好修修’。这不是闲话一句么?就打起来!——几千人一个招呼就起来砸东家粮仓!为这一句话,福四爷杀了七十多个人——你说说如今这事儿还成世道?”说话间已到后堂天井,果见上房灯火通明,因为里头亮,隔着竹簾看得清爽,八仙桌上摆着菜看,刘墉、钱沣、于敏中、纪昀、李侍尧都在,居然还有福康安和户部郎中郭志强!心里诧异着跨步进去,除了刘墉,众人都从座中起身见礼。和珅估量座次,正中是刘墉,挨次于敏中左陪,右边下首第一位是钱沣,主位右边椅子空着,料是给自己留着的。还待逊座,刘墉拍拍椅背说道:
  “当仁不让么——你该坐这里,不要让了。我估着你还要一刻才得来,他们还有事要回去商办,就作主先坐下说话了。”
  “没干系没干系。”和珅笑着一揖入席,接过衙役献上的茶,说道:“要不然还能早一刻回来呢!有两个师爷带家眷住京,几个婆娘拖着不让拿人,又吵又闹,杀猪价哭啼撒泼儿叫撞天屈,说她们男人‘是正经人,花酒都不许他吃,哪有逛窑子的事?’又说要撞景阳钟告顺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纪昀笑道:“你怎么哄人的?”和珅道:“我说你们真是一嘴吃个砂锅——只知道脆不晓得牙碜!你们告过御状没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绝命亡万般无计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儿!先在刑部门口拦轿,扒掉裤子光屁股揍三十棍,再滚钉板背状纸,没准儿还不接你的状子,官司打赢了你还落个‘以民告官’发配出三千里去苦役——你们男人也就是个风流罪过,犯事儿极小,过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样吃饭过年——你们这么折腾,本身罪过比你男人更大!来,她们抗拒官府,咆哮阻扼公务,统都给我拿下!——这么一哄,都不闹了。”
  说着众人都笑,和珅看那席面,虽然热香流溢琳琅满目、满桌都是碟子,什么青芹拌莲菜片儿、苹果片、桃酥、清蒸酥肉,还有五香鱼、干贝烧菜心、水晶虾、白斩鸡、炖火腿、烧二冬、烩三鲜诸类各色,没有什么贵重菜,通算也就值二两六七钱的光景,只正中摆着一个盘龙汝瓷扣盌,莹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儿上面嵌满了小红玛瑙珠子似的樱桃,名字叫得好听“雪山红玉”,其实也应不贵,只盌提耳处贴着明贵标签,上边写着“XX厨子敬制”,“座”在紫檀木台座儿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御赐的膳菜,和珅顿时明白了,不是纪昀、于敏中小气,既然皇帝赏菜,别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贵重。见刘墉起身小心夹了一粒“红玉”,忙也照样办理,其余众人也都依样葫芦,这才大家随意。
  座中诸人都是位极人臣的中朝贵介,人人要讲规矩摆气度,于敏中、和珅、郭志强三人还是头一次与纪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个“礼送荣行”的昀题目在里头——这样的筵席永远都是摆摆样子而已——宁可“吃过”了回去再吃也断不肯在这里饕餮饱餐的。因此,刘墉动箸、纪昀劝菜,大家也便动箸、寒暄让菜,都像提线木偶般僵板呆滞,三巡敬酒“一路风尘保重”草草具食,刘墉说声“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众人也就纷纷离座,都“饱”了。
  “于易简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于黄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时文章人品也都还好。”一时撤席散坐,于敏中拈须叹道,“谁知世间物情鬼域为幻,说变就变了。三位大人去,万万不必和他客气,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着我狠狠地揍他!他这样不争气,真叫我扫尽颜面,辱没祖宗败坏门庭,想起来就气恨悲苦。可他毕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结束,我还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凉浆水饮我还是要送他的……”说着,泪水已经涌眶而出。众人无可安慰,都只黯然不语。刘墉不能沉默,叹道:“中堂不必过于神伤,这话我听着也觉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国泰婪索属案贪贿不法,于易简有多少染指还不甚了级。他是布政使,国泰卖富鬻缺,没有他作怅什么事也办不成。倘若只是媚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处分的事,如果陷得根深,兄弟只好待谳明之后去向皇上求憎,公义要明白,私谊权衡。于大人见得是。”钱沣忖度着,原以为于敏中必定要痛斥于易简,一味“严办”口风,撇清自己塞住众人的口,听他说得有理有致有情,且是沉痛诚挚,也不禁心里一阵空落,徐徐说道:“刘大人这话也是我心里要讲的言语,就是亲兄弟,也有柳下惠、柘之分。他早已独立门户,又远在千里外做官,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于大人方才说的,学生听了十分感动,足见大人风节,也知大人情怀。”
  和珅原是最能帮闹凑趣儿说话的,俗语说的“混子”,能把场面搅得热闹欢悦起来,但此刻几次欲言三缄其口。一是觉得了自己“不上台盘”,这么得体有分量的话措词不来,自惭形秽“太俗”;二是“副钦差”身份局定了不能乱说,更要紧的是他袖子里鼓鼓囊羹还塞着些“不好意思”的东西,无论如何带着鬼祟,“人话”不能说得气壮,憋了半日,绷出一句话来:“请中堂放宽怀些。”于敏中却转了话题,偏转脸问郭志强:“方才你和福康安赶来,说有事要禀,是什么事?”
  福康安腾地苍白了脸。他的大名从来还没人敢这样直呼过,在座的纪昀一向叫他“世兄”,刘墉以下从来都是称字而避名,“福四爷”、“福爷”、“四爷”,连乾隆本人,私地时常也叫他“康儿”。他立有军功封着侯爵,身在一等待卫之首,素来心志高傲,一心出将入相,图绘紫光阁名垂竹帛。于敏中这样粗疏,直是视他一个相府衙内,他的自尊心被于敏中轻轻一刺,立刻滴出血来,嘴角吊起一丝冷笑,偏脸对郭志强道:“你给他禀。”众人立刻鸦雀无声。
  “有两件事要禀纪中堂、于中堂。”郭志强在压得透不过气的沉默中说道,“一是随赫德从天山大营给户部发来谘文,秋天发了泥石流,从天山到乌鲁木齐有一千多里道路冲坏了,得赶紧维修,这笔银子已经拨过去一半,就再拨完了也不够使,请示从军费外再调拨二十万两,总计是六十五万。这个时候正是冬天,部里想着春天雪化后好走路,随赫德又给傅中堂写了信,说没有现银招募民工极难。傅中堂现病着,就由四爷带我过来了——这是一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芜湖粮道发来的,福四爷去年九月带兵弹压泗水县张鲁贤父子倡乱不变,从粮道上借了饷银五万两,现在亏空银子得赶紧补上,芜湖粮道去年上缴库银四十八万,有旨意明年春天备荒,备荒的银子稍有短缺,道里能自己设法,但旨意里说泗水等地民风刁悍易于生变,大兵刚刚征剿过,‘盗户’要加意抚恤防范,不要等春天时措手不及,这样算下来,户部应得拨给芜湖道十万银子才能弥补差使。请中堂裁度。”说着,双手捧上一叠文书请纪、于二人过目。
  纪昀接过来只看看封面便交给了于中敏,笑道:“到处都在伸手要银子,银子真是好物件啊!往常都是簿中堂料理这些事,后来又是阿桂,我这大学士只讲琴棋书画,不问摸爬滚打,要多听听众位的意见,福世兄你有什么章程?还有侍尧,今晚怎么这么寡言罕语?”话音刚落,于敏中问道:“什么叫‘盗户,?”
  “盗户就是匪属。”郭志强道:“还有从匪造乱的人家统称‘盗户’。这些人都是赤贫,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联络救护,一家有事百家呼应。所以极易受人煽动铤而走险——我在山东当过县丞,听见‘盗户’两个字,衙门里无大无小一齐头皮发麻!”纪昀笑道:“老于没读过《聊斋》么?里头写一个狐狸精,已经让道士收进葫,芦里,还在里头大叫‘我盗户也!’”几句调侃,本来已经常了戾气的屋里氛围顿时一缓。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脸漠然,双手按膝端坐不语。
  李侍尧今天一直都在发闷,今晚送别刘墉,几乎没有说话。上午在军机处听得小军机乌拉苏递了个悄俏话,叫他谨防有人“砸黑砖”,说内廷过来消息“口风不好”。什么“黑砖”又是什么“口风”却一点也摸不到头脑,他带兵打过仗,又干过铜政司“银台”,出任巡抚又当总督,管钱管物又管人,一向雷雳风行杀伐决断刚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谁,有多大来头,又是什么事由,一时心里乱麻一样,理了多半天也毫无头绪。直到纪昀点名问话,才觉得自己心思太重,连眼前的场面都顾不上了。趁着几句笑语他稳住了心思,说道:“我有几句萏荛之见。请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运银子万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道路更难走。随赫德要六十五万,是打着虚头的。因为户部不比兵部,给银子从来掯勒,‘漫天要价铺地还钱’,预备着你拦腰一刀。这一层不必向随某人挑明,只说各处用银子多,请将军体恤户部难处,戴顶高帽子给他,银子四十五万即刻拨去,实在不敷用再补。在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议随将军把这银子补入军费,赏给军健补进伙食,那些兵就是强劳力,一个顶得三个民夫,又有赏银又打牙祭,当兵的没个不欢喜的。这么着,天山大营准没话说。”
  一顿话说得纪昀连连点头,连福康安也暗道:“父亲说李侍尧浑身是计,果真不假。”刚绽出一丝笑容,于敏中说道:“皋陶说得切实中的,既如此,先拨四十万去用,不够了再补。就是盗户的赈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毛病是宠出来惯出来的。每次都打得富富余余的,宽了又宽,骄纵出来不得了。”这话原也不错,但谁都知道福康安赏赐士兵最“大方”,动辄千两万两挥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将军”,此刻说来,竟似专门指责他的,连带着前头的话余波未息,于敏中不知不觉已连连伤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虽不动声色,眼中己闪着阴寒的光波。纪昀现在名位还在于中敏上列,听他言词不逊,连个商量也没有,也是一阵不快,转脸问道:“世兄,你看怎样?”
  “我还想听听于中堂补给芜湖道的事怎么安排。”福康安端坐不动,一脸假笑说道:“当时刘司寇被围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礼,告急信传到我那里,江南大营驻兖州的营兵调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县衙的衙役,还有我的亲从马弃,共是五百人。饷银是我借的,责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关心。”
  于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么?五百人,五万饷银?!”福康安脸上笑容不改,笑道:“是!怎么,多了么?”“多了。”于敏中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气不对,满脸的傲慢简直毫无掩饰。他当然知道福康安“圣眷优渥”,但他自己生性本就是个刚愎人,“守正不阿难为强曲”是乾隆给他的考语,福康安这样恃宠骄纵,不能向他委屈下气,因不紧不慢说道:“一百两银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户家产,阵亡有功人员也只是这个数。你这样赏银,天山的随赫德,还有兆惠海兰察都照此办理,把圆明园卖掉也不够用。”
  “就是要给征剿士兵一个小康,就是要按阵亡人员赏责!”福康安扬着脸垂着眼睑,满都是“‘就是’要顶你一下”的神韵,口气硬得像钉子,措词却不肯失礼:“于中堂,大军征剿与小队奔袭是不一样的。泗水县暴动鲁南鲁西震动,不但饥民,也有教匪四处煽风点火。我接报是‘四千暴众’,一夜奔袭到达,已有两万人围攻一那是人海!桑叉、菜刀、斧头、镰、铡、锄、镐举得树林一样!敌我众寡如此悬殊,不甩银子激励士兵用什么?我发银子时就大喊‘按阵亡的例发给赏银,冲到那个高台上去杀人!’老实说,我至今还有后怕,后怕许的银子少了呢!于中堂,万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莲教香堂聚合起来,朝廷不知要耗几百万库银才能平息下去!”
  众人此刻都听得目眩神摇一阵阵心悸,李侍尧想起刘墉在天街的活,和福康安说的印证,不禁叹道:“山东人真难惹。”“不错,‘坑灰未冷山东乱’千古名唱,岂可掉以轻心?”福康安道:“要人家卖命,就不能吝惜买命钱——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珅紧接着凑上一句,“福四爷处置得是,这事一是干得快,二是铲得净。不单是个军事,弥乱于初萌,剪暴于俄顷,化小银子省了大银子,有政治、有经济之道。”说罢,看一眼纪昀、于敏中,身子向后靠了靠,“国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后院失火,这次去山东,除了泗水,其余的州府主要着意留心赈恤,看似费了,长远说是省了。”
  “听来倒是惊心动魄的。”于敏中自嘲地一笑,“不过芜湖的银子还是照数给吧。不是我勒掯吝啬,用钱地方太多了,到捉襟见肘肘候儿着急就迟了,山东的事也不要弄得风声鹤唳,左不过是些么么小丑跳踉作乱,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不但山东,还有江西、贵州、山西、河南、淮北,哪年不瞩免几百兆粮食?皇上仁德年年免赋,库入自然减少,用项又年年加增没有底没有头。上次见皇上,旨意再三谆谆告诫,不能寅年吃了卯年粮,我也是不得已儿。”
  朝廷开支浩大,这谁都知道。但福康安听着却左右不受用。谁“风声鹤唳”?又是什么“乌合之众”?惊心动魄还来个“倒是”!在在处处都似在说自己张大其辞哗众取宠,因冷笑道:“有些事坐在翰林院永远想不懂,坐在军机处也照样懵懂。寅吃卯粮我也晓得不好,那和大头兵们有什么干系?国库空了,老百姓穷极了,银子是谁吃了?该问问那些黑了心的墨吏!整顿不了吏治,民不聊生国将不国,恐怕相公们难辞其咎。财库匮乏,扫一扫外省督抚们的库缝儿只怕也就够了。随赫德跟随家父练兵多年,不才也和他十分相熟,他不是个说假话的人,请二位中堂留意。”说着看表起身端茶一饮,“家父卧病沉疴,侍奉汤药不敢久废,少陪了。”向众人团抱一揖,拿起脚便走。和珅见众人尴尬坐着,一笑起身道:“我代崇如大人送送。”便随出来,已见福康安站在东院门首,挺立着喊:“胡克敬,给我备马!”一回身又对和珅道:“不敢劳动相送,两个相爷在上头,你还回去陪他们!”说着,胡克敬已牵着马出来,便往外走。
  “四爷别生气。我在旁边听着,是话赶话的误会了。”福康安的步子跨得很大,和珅几乎是碎步小跑着紧随,口中紧忙赔笑说话,“要是傅中堂、桂中堂在,断不至有生分的。纪中堂向来管的礼部,于中堂又是生手,文治上头是好的,军务上头真的是懵懂。他刚来军机,不但理事儿不能有疏漏,也还要有所建树才能立起威信。四爷您得成全他……”
  “呸!”
  “着看,看看,还是生气了不是?”
  “他就是小瞧人,以为我不过就是傅恒的儿子,皇上的内侄!要叫这种人带兵,敌人没上来,先吃自己戈什哈一刀!”
  “人情势利我不敢说没有,皇后薨了公爷病着!虽不这么想,恭敬心减了的事也是有的。纪中堂我看无可无不可的,于中堂心里不好过,为于易简的事犯着嘀咕,言语说话不养人,这都听得出来,也不过压一压您的盛气,别的心思我敢保没有。四爷今儿说话也有不检点处,那还不是因为家中老父病重,这边公务又不顺心——所以我说是不痛快人遇见了不痛快人,心里都窝着别的火,话不投机是自然的事。”
  “笑话,我有什么‘不检点’的?”
  “……您讲……相公们难辞其咎。于某人是刚进军机的,军机首辅大臣还是令尊大人呐!”
  这还真的给挑出“不检点”了,而且挑得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福康安站住了脚,望着刑部仪门口在风中晃荡的两盏米黄大西瓜灯,嘘了一口气,说道:“他们这般存心,可见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是好料——老和,你到山东,给我狠整!不要怕,不要手软,只要秉公,管他难受不难受!什么国泰、于易简,只管拾掇——要我说话,我就到皇上跟前给你说!”
  “四爷,我有直奏皇上之权,一定尽心办理。”和珅说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什么脸色神气。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20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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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侍尧同着于敏中、纪昀、郭志强等人辞出刑部大院,在仪门口栲栳大的灯下各自揖别。他站着迟疑了一下,想约众人一道去自己府里聊聊,但于敏中神气落寞,边和纪昀说。“明日见驾要报奏旌表各地节妇烈妇的享,纪公拟的名单似乎太滥了些。一座牌坊按二百五十两计,加上红花鼓吹总计又要十五万两银子,请纪公回去再酌减一点。”又要郭志强随他到军机处,还有军需上的事要问。纪昀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敷衍着说“请于公裁定”又说还要再去傅恒府……眼见此刻约谈不合时宜,嚅动了一下嘴唇收住了口,只举手一揖道:“明儿再见……”想再说几句场面话,也都懒得饶舌了。李府就在绳匠胡同东口北街,须臾间轿子已到了家。小吴子早已守在门口,忙迎上来呵腰挑帘扶他下轿,笑道:“军门这早晚就下来了么?我知道您准吃不好,咱府里小伙房弄了点清淡的。禄庆院有大戏,新编的《恶虎村》,吃过饭弟兄陪您看戏去……”
  “八十五和永受他们呢?”李侍尧没有理会小吴子的话,一边进门,问道:“还没回来么?”话没说完便住了口,他已看见张永受和李八十五从天井西厢里掀帘迎了出来,却都没有说话,一边一个站在门口吊着的纱灯底下垂手迎候。
  有时候一个人的面孔就是一部书,一个眼神一个琐细动作,一颦抑或一笑就是一篇文章,李侍尧只瞟了他们一眼,便知没有带回什么好讯儿,蓦地一个不祥的预感袭来,身上直要起栗儿。他顿了一下,大声吩咐道:“泡?枥矗Φ模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20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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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侍尧算计着乾隆要召见自己和于敏中安排春闱的事,一连几天在军机处守着,却都没有单独叫进,军机处纪昀和于敏中两个大臣轮班倒,都是和着六部官员一同接见议事。他心里还在为有人暗算自己忐忑嘀咕,想窥探乾隆的心思意向,但与兵部的人进去,说的都是兆惠海兰察进军和阿桂的驻节关访,某处该架桥,某处道路要修整,火药要防潮,营具应更换,淡水怎样供应诸事,有时和户部进去,说的又是灾堇赈济,河防漕运春耕种粮牛具一类。乾隆显得很累,满脸倦容听了,或允或不允一句话就了事跪安,几次想会议之后单独留下,苦于自己没有要紧公务奏对,看看乾隆脸色,只好随众退出。
  这日召见工部官员,由纪昀带着引见,王八耻到军机处传旨:“着李侍尧一同进来。”李侍尧正在大伙房吃早饭,听见旨意丢下碗便起身出来。纪昀已经等在门外,上下打量一眼李侍尧,笑道:“才进京几天日子,怎么瞧你没了机灵气儿?像是有点忡怔,再不然就是没睡好觉?赶紧把李大人的朝珠取来!”李侍尧这才觉得了,忙从太监手里接过朝珠挂在项上,一边随纪昀走,口里笑道:“在外头没上司,在这里没下司,凡事都得自己操心料理……上回递牌子忘了带牌子,亏得了高云从撞见,才算进了乾清门。”
  “这就是京官和外官的分别。”纪昀点头道:“这里一个小章京就是四品,放出去到地方就不得了,在军机处想吃茶得自己提水,衣服脏了得自己洗!所以有‘进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一说。你忘了戴朝珠,那年白云观道篆长张真人也是的,走道儿上一提醒他慌了神,怕见了皇上失仪。我说你不是能驱鬼传狐调遣神将么?打一道令牌,着六丁六甲神将速速把朝珠取来就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一脸诙谐又说又比,李侍尧和两个太监听了都笑。因见工部侍郎陈索文和宝源局、河道沟渠处、火药局、管理街道衙门的几个司官都站在养心殿垂花门外等候,便站住了,问道:“这不是索文嘛——你们王司空没来?”
  “王司空出缺丁忧了。”陈索文因这里是内苑禁地,不便行庭参礼,带着几个司官一躬为礼,笑道:“如今是黄克己署理工部衙门。他去奉天查看大庙修缮工程去了。内廷请旨由我带着来见皇上。”纪昀一笑即敛,肃然说道:“进见罢。”便带着众人鱼贯而入。由王八耻引着进东暖阁跪了。
  但此刻乾隆却不在殿中,王八耻只说了句:“各位大人跪候,主子少时就来”,便挑簾出去了。几个人跪在八宝琉璃屏前也不敢交谈说话,四个司官大约还是头一次到这个所在,惊息屏声伏在地下大气儿不敢出,陈索文垂头长跪目不斜视,李侍尧皱眉想着乾隆不知问什么话,自己又该怎样回奏,只有纪昀放松些,隔簾望着院中融融的阳光,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满殿太监宫女几十个人,各按职事方位立定,静得连檐前雀鸟啾啾叫声都清晰入耳。一时听见王廉在回廊转角处说道:“主子回来了,茶水毛巾侍候!”接着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进来,杂沓响动,似乎不止乾隆一人。几个宫女也动起来,蹑着脚步打热水涮毛巾,端参汤。连纪昀在内几个臣子忙都低伏了头。听着太监挑簾声,乾隆青缎凉里皂靴踩在金砖上铿锵的橐橐声,纪昀、以头轻轻触地,说道:“臣等恭候万岁圣驾!”
  “纪昀已经来了?”乾隆说道:“你是工部的人吧?——免礼,都进暖阁来吧。”因为离得近,乾隆的声音几乎就在头顶,纪昀、陈索文忙叩头答“是”。抬起头时,乾隆已经揩过脸,示意不要参汤,把毛巾放在银盘子里,进了东暖阁里。几个人望着他背影又磕头谢恩,方才起身趋步入内,见乾隆摆手示意,小心翼翼斜签着身子坐了木杭子上。陈索文嘘着眼偷看,乾隆已经盘膝坐了炕上,正好目光也扫过来,忙又低了头。乾隆一笑,说道:“今儿外头风和日丽,连着几夜没有睡好,到御花园走了走,看几个阿哥练布库,朕也跟着疏散了疏散,这会子倒觉畅快了不少——颙琰、颙琪、颙璇、颙瑆、颙璘——你们几个进来。”只听窗外颙琰的声气答应一声,接着几个阿哥衣裳悉悉走进来,向炕上打了个千,一齐退后跪在隔栅子下面。暖阁里顿时便显得有点人满为患。
  人们望着乾隆,等着他说话,但乾隆一时却没有言语,脸色也变得有点不快,良久才道:“做什么脚步这样轻?一头是你们的皇阿玛,一头是外头办事的臣子,蹑手蹑脚的全然没有皇家阿哥的雍客气度!再说了,纪昀也是你们毓庆宫的书房师傅,怎么大样得连个礼也不行,一句问安的话也没有?嗯?”
  他声音虽然并不严厉,但挑礼挑到这个分上,连纪昀也是头一遭遇上。李侍尧和工部官员们更是闻所未闻,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身子,心头突突乱跳,手心里都捏出冷汗来。几个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脸,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纪昀脑门子上也沁出一层细汗,他素知乾隆家法与康熙一脉相承,内臣严于外臣,宿卫近侍严于朝臣,子侄严于外戚——愈是贴己亲近,揆情撰礼愈是苛酷。要阿哥气度雍容,给师傅行礼原本无错,但这样挑剔到当众,无论受礼的和行礼的情何以堪?眼见阿哥们试着起身要谢罪行礼,纪昀一急,忙离座跪了赔笑说道:“爷们偶有失慎,是因为见了君父?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21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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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昀毕竟天分极高机敏过人,心里一阵紧思量己回过神来,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说道:“记得皇上御极之初,即下旨令天下收缴《大义觉迷录》,同时诏告天下‘从此以宽为政’。臣以为不是这本书有违碍失实之处,恰恰是为它大真太实了,与皇上以宽为政仁施天下大旨有所不合。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合大道,亦不可对下愚言之,何况此类天家勃谿内廷争角?臣愿皇上从此不言此事,臣亦从此缄口。我皇上诚孝通天,仁义遍施寰字,内外法度肃然,天下境内隆治。宗室藩篱敦睦,不宜以无谓之思致劳圣躬之神,则是天下之福,臣工之福,皇子阿哥之福!”
  “你起来,这又成了奏对格局了。”乾隆笑道:“你是朕的心膂股肱么,朕随意说说的,就这么郑重其事起来。”纪昀没有起身,叩头又道:“皇上,君无戏言。”乾隆“嗯”了一声,又道:“起来吧。”
  纪昀小心爬起身来,正要转换题目岔开了说话,乾隆又道:“风起于青萍之末。也不是朕在这里无病呻吟。圣祖何等天纵英明,晚年只作了一件事,就是《洪范》五福里的‘终考命’!就是阿哥,八叔、九叔、十叔从根上说难道是坏人?大利当前形格势禁,不得已就进了钢网铁阵。朕跟前这些阿哥,没有早早给他们差使,一来朕身体康强,用不到他们,二来‘差使’就是‘权’,给他们权太早,就容易结党生事。但总归不让他们办差,到头来就会变成一群一无所能的废物、饭桶,或者像李后主那样的,只会吟风弄月的亡国之主——你说这事何其难也!”
  纪昀至此才大悟了,乾隆特特留下自己,是要咨询这么一件特大政务。这固然是人臣难遇的信任遭际,但也事关天家骨肉亲情,一言之失即是万劫不复之祸!秦二世胡亥之变,蒙恬受难;汉七国之乱,晁错遭诛;说到根上,岳飞惨死风波亭,秦桧只是参赞,真正的原由是宋高宗惧怕这位将军迎回徽钦二宋……自古往这种事里搅和的,十有八九不得善果,其中也不乏才智卓越的贤勇之士!他皱眉思量良久,从容说道:“皇上,此种大事唯是圣躬XX,外臣岂敢妄作迷言,既蒙皇上垂爱器重,臣有点驽钝想头直奏不隐。皇上虑得太深了——康熙朝与乾隆朝是大不相同的,不宜等量齐观。”
  “哦?朕事事法天敬祖,以圣祖之法为法,怎么‘大不相同’?”乾隆问道。
  纪昀一顿首,说道:“历朝各代兴替,称祖皇帝的只有一位,但我朝却有三位。太祖是肇基之祖,世祖是开创之祖,圣祖名为守成,实同开创,所以也称为‘祖’。皇上万年之后,只能称‘宗’,这就是不同。”他抬头看看,见乾隆笑容呆滞,一个微笑接着说道:“皇上不必为‘宗’字懊丧,其实史上最为出类拔萃的倒是唐太宗——大凡祖皇帝所遇,都是烽烟四起、天下放荡之时。扑灭各路诸侯,收伏天下英雄,粗定太平。因为收拾金瓯破碎,接的是民不聊生的烂摊子,所以容易见功。我皇上继圣祖世宗谟烈,发太祖世祖余绪,接的是如花似锦的大好江山。入知创业难,孰不知守成发扬更难!皇上文治汉唐之下无与伦比,武功直追世祖圣祖,英明天纵千古一帝已成定论。这就与圣祖大不相同。这是一。”
  “嚯,还有二?”乾隆仍在笑,但都已不再“呆滞”。
  “不但有二,还有三。”纪昀定住了心,更说得畅若流水:“圣祖早立太子,请阿哥协理办差,各拥重权,当时三藩之乱,继有准葛尔之变,且有台湾作战。虽为的是安邦定国,有形势不得已之处。但阿哥久处藩邸,又有两立两废太子之变异,就酿成夺嫡惨变。圣祖是仁德之主,阿哥,皆非不孝之子,都为形势所迫,演成遗憾,今皇上立极已四十年,有金册注名、宫藏立储制度。阿哥出则专办一差,入则退居东宫读书,并不知大位传之于谁。且皇上春秋鼎盛乾纲在握,阿哥们毓华茂德,父子敦睦内宫熙和。臣以身家性命担保,断不至有狼子野心觊觎大位的,这又是与圣祖大不相同的。
  “其三,前明灭亡,原由甚多,皇子分藩而居,户居素餐百无一能也是其一。圣祖反其道而行,各阿哥建牙开府手握重权,与太子分庭抗礼,彼有好竽我有好瑟争胜斗奇难分轩轾。太子失位群龙无首。圣祖晚年倦政,又有太子丧德失行之乱。阿哥们各自雄据,才有后来尺布之忧。今皇上独揽圣裁,并无分权之举,这又是不同之处……臣愿皇上勿以在位日久自疑,也不疑各位阿哥,这就是天下社稷之福了。”
  乾隆听得极为专注。这番议论滔滔不绝,有些事他应不是没想到过,由纪昀口似悬河分理详喻,顿时心目为之一开,不禁抚膝慨叹一声,说道:“精当!倘若心怀一毫私念,必定以机密心腹言语揣度朕的心。左一个条陈右一个建议要朕预作防范了!”纪昀说道:“记得初入军机处皇上即有训海,谋国不谋私,举大不务细,臣岂敢忘怀呢!”乾隆若有所思颔首不语。移时,说道:“朕不是无端起疑,宫里眼下有流言蜚语,说是某某阿哥格外蒙受宠赐,某某阿哥已经金册立名为储君,藏在‘正大光明’匾额之后。言之凿凿,某口朕进谒奉先殿,某日已告太庙,某日和亲王弘只和侍卫巴特尔奉金册安置……有鼻子有眼绘形绘色的传言这些无稽之谈。这些话传出外臣那里,心定私议纷纷惊骇视听,不及早杜绝,就演出党争之祸,朕也是不得不关心啊!!经你这么一说,朕是求之过深了……”
  “怪道的臣见皇上圣容稍见憔悴。莫说宫掖之间,就是寻常草野大户殷实之家,老爷子听见这类话也会不安的。”纪昀笑道:“这类纯属小人造作谣言,乃是鼠窃狗盗行径!历来是太监们的拿手好戏。皇上不必疑阿哥、疑宫嫔,更不必大加张扬追索。只索对太监严加约束,申明家法整束宫禁,消弭反侧乱言自息。据实迫究,本来没有的事反而更加张扬了。”乾隆轻快地站起身来,伸展双臂甩晃了几下,笑道:“这个朕倒是想到了的,所以接连几天见这几个阿哥,一是历练差事,二是给他们一份安心。就这样,你去办你的差上。今日既有这些话,朕也让你安心。于敏中是个真道学,人是个正派的,只是处世历事稍欠干练。傅恒那个样子,阿桂又远离在外,尹继善又殁了,你们要相帮着,里里外外把差使办好。”说着便踱步出园。
  纪昀今日见乾隆奏对和谐功德圆满,原本十分“安心”的,听乾隆这几句话,似乎于敏中说过自己什么话,又似乎交待自己不要对于有什么芥蒂,模棱两可看虚似实的,反倒有点不安起来。但此时情景实不宜再饶舌套问解释,更不能说于敏中处事长短,只好陪着乾隆出园,行礼告辞。至永巷外天街口,看看太阳又看看怀表,还差半刻不到午时,一头惦记着要再去看望傅恒,一头又想是在伙房吃过饭再去!又怕午后滋扰了傅恒。还惦记着文华殿《四库全书》编纂房有几份挑出的违碍书籍,怕吏员们不知道取走编校,重新修订缮写要费不少事……心里转着念头犹豫不决着,听军机处轰然一声称“是!”似乎会议刚散的模样,一个一个官员鹄步呵腰鱼贯而出,有的搓手顿脚活散身子,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的打哈哈说笑离去。见纪昀摆着方步过来,打头的几个都站住了脚,“请中堂安”、“纪中堂好?”“刚见过皇上么?”‘上回求您的字儿……”一片声嘈杂问询寒暄。纪昀看看,一大半不认识,只笑着点头敷衍,因见自己的门生刘保棋也在里头,叫住了问道:“你不是调到九门提督衙门了么?今儿开的什么会?”
  “回老师的话,没什么大事,年年都有这个例会的。”刘保祺也是个佻脱诙谐的,见问,映着眼笑道:“于中堂叫了顺天府、还有我们衙门的司官以上狗头官儿,年关要到,元宵也要到了,一是防火一是防贼一是防白莲教。安置布防的事嘻嘻……学生调出礼部,”老师把我忘了。葛麻子说今晚给师母做寿,我那里没有老师的请帖!这可真是奇哉怪也……”‘你调出去原说去了外任,哪里送帖子去?”纪昀一笑说道,又问:“李皋陶在里头么?”
  “李帅——李帅今儿没来。”刘保祺无所谓他说道,“军机处这头知会来开会,他说要到通州有事,带两个亲兵和他家的人就走了。我猜他老人家心里不欢喜。”见纪昀看自己,刘保祺又道:“您想啊!李帅虽不是军机大臣,也日日都在军机上行走见驾的。于中堂召集会议,又事关京师年节关防,事先连个商量没有,连个招呼也不打!所以李帅一听他叫,脸色都变了,一句话不说,带上人就走了。”
  纪昀想想其中情事确有是理。李侍尧秉性高傲跋扈,于敏中又刚愎得刀枪不入,一人不听一人不信,活似庙里关帝尊神。想着调停也无从措词。因笑道:“侍尧也不至于那么小气的。我知道他奉旨有要紧差使的——上司中有什么,你作属员的不要掺和,这里头人事牵连,不好相处的。”说罢,便不再进军机处,径往隆宗门走去。刘保祺也随步出宫,笑道:“我这几年先在都察院,又到翰林院,到礼部又到步军统领衙门,混得还是不坏。同年里升到从四品的,我是头一份呢!老师,我是颇有心得呀!”纪昀一边走,偏转脸笑道:“噢,混得有心得?说说看!”
  “一是无论上司同行,见面只管说笑;二是无论上司合气不合,谁吩咐什么事,只管朗声爽快答应着;三是点卯应差别迟到,点过卯该会朋友,该串房聊天儿、想游玩,甚或想回家睡大觉侍候老婆,不言声走人,连招呼都不用打!”刘保祺扳着指头如数家珍,满脸嘻笑:“衙门里的差使是橡皮筋,你就两眼一睁做到吹灯也办不完。你任事不作,每日到的早,笑着见上司,他也觉得你‘勤勉晓事’。在部属衙门和道府县这些外官绝不相同,那是‘要政绩’,这里是“不出错”。上司觉得你好,你就是好官。做事愈多嘛……就愈是容易‘出错’,你黑着个脸一心操劳国事忙得马不停蹄,上司非但不领你这情,反而觉得你‘总是出错’,谁抬举你?各衙门长官都是一满一汉,他们合气,反而要费力些,因为你不但要混人,也要混事,混得都觉得你干练随和能办事才成。他们搁气,此说‘你向东’,彼说‘你向西’,这倒好,你们只管说,我想哪去哪——只敷衍得他们觉得‘不是和我过不去’就成。”
  纪昀自己每天忙得七荤八素,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办差使,听这番高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又情知刘保祺外圆内方秉性并不狎邪,说的也是实话,一笑说道:“你要碰到老刘统勋那样的上司、或调到刘墉跟前,看你这泥鳅往哪里滑?——我调你四库书修纂上去,大约你也溜不出去。”“那是那是!”刘保祺仍一脸皮笑,说道:“不过我走了这多衙门,各衙门同年朋友也常闲话,并没碰到刘统勋、刘墉那样儿的,秦桧赵高也不见。倒是苏模棱、马糊涂、王混混儿居多——像老师这样儿操劳国事堇忧民生的,如今更没处寻去……”眼见已到西华门,外头车轿林林总总、门口候见官员甚众,顺手灌纪昀一碗米汤,刘保祺已收了嬉笑,恭恭敬敬跟在纪昀身后,老实肃穆又带着微笑,像个刚入学的童蒙跟老师去文庙参拜孔子。直到出门,纪昀笑道:“明日才是你师母生日,是葛承先哄你,要你白跑一趟的——帖子不给你了,到时候来吧——记住,带文章不带礼,你送礼来,我就轰出你去!”
  “者者!是是……学生记住了……”刘保祺唯唯连声肃然退立。待纪昀升轿,方才去了。
  李侍尧其实并没有去通州,和衙门里交待一句,他去了红果园。这个地方处在西直门北侧城外,前明时是西厂所在,归内廷秉笔太监管辖,专门替皇帝作耳目的内廷衙门,名儿叫得好听,叫‘司礼监文书处’,其实进去走一遭就知道,这里和“文书”八不相干,倒是“阳世森罗殿”来得更贴切些,什么剥皮亭、植草桩、烹人油锅、钉板刀山、犁人铧……只要十八地狱里寻得出的名目,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无论民间官府,只要这里的“公爷”儿们探出你有什么“不应”之罪,也不经官动府法司过堂,大到庙堂之事紫衣朱贵人物,小到牧童贩大鸡子尿湿柴的小事,一个不对抓进来,饶你是活神仙也要脱三层皮!常常有夜行院外的,听得里头惨叫号笑、啾啾如闻鬼声,令人毛发森树……太监们一头杀人,又偏偏信神怕报应,就在里头得了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庙魇镇邪祟。明亡之后这里成了一片榛莽蒿野之地,瓦砾废园荒寒之地、野狐獐兔出没其间,亦时时昼日见鬼见魅的,等闲人宁可绕道儿,不敢随意独身穿行这块忌讳地儿。
  六年前李侍尧进京,这里还是一片长草荆棘,密不透风的黄蒿灰菜苕帚野茅长得,人来高,甚至齐房檐峥嵘杂生,几间破房残垣都掩得“风吹草低”才得半露萧瑟之境,但今天来重游故地,李侍尧几乎已经认不出它了:这就是那片长草接天野坟连陌的红果园?——沿草堤一片西厂残垣已经全部拆平,厚厚的腐草层铲除得干干净净,煤碴掺五色土夯得平实,正中一条石南道都用临清砖镶边,善男信女们有的双手捧香,有的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有的两腮钉上纺锥合十趋步,有的独身、有的合家祈福。许愿的、还愿的、唱道情说姻缘的、看相算命的,并各色卖汤饼小吃的贩子们人来人往。腰挎香袋,口诵神号,似吟似诵,俱都是一脸虔敬之容,来往如蚁趋之若骛,甬道直北是玄女正殿,轨制倒也并不高大,三楹殿门碧瓦金粉,连墙面丹垩一新。庙西侧垛的砖像小山一样,石灰坑料浆热气腾腾,山门和庙墙都没有修整齐整,看样子是香客等金要大兴土木修整扩建。座殿中门南是一座人来高的大铁鼎,鼎前的香灰足有囤子来高。焦火紫焰蒸腾缭绕。进香的犹自争先恐后把成捆成封的香往上垛,离得丈许远就觉得炙面灼身不敢靠近。李侍尧隔门向殿中窥望,也是香烟袅袅缠散,因为暗,都看不清爽,但觉帐幔旗幡层层遮盖。供着一尊女神像,宝相庄严绰约可见。倒是楹上联语是新挂上的,黑漆木地馏金大字在阳光下耀目不可逼视:
  神光流移万载叮护苍生福田何遗漏。
  灵风追抚四方恤祐黎庶善念如应响
  一笔钟王隶书十分潇洒精神,却无横额,无题头亦无落款。转脸向东看,庙祝住的小屋门前摆着一张四脚撑素面桌子,小屋小得像个土地庙,窗上还贴着张黄婊纸告示,桌上摆着纸笔,桌前还有个功德箱,显见是为建庙敛钱的,人来人往甚是嘈杂。李侍尧回头看看,李八十五几个人挤在算命摊子上伸着脖子听讲卦,自踅身到小屋前,看那告示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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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海众生,三毒孽深十恶障重,死后打入地狱受尽苦难,永无出期;在世现报、灾疾重重,人不能堪。玄女娘娘本悲天悯人之慈怀,秉敬法自然之至理,于兹光大山门人天欢喜佳日良辰,广开方便之门,托梦千人指示,许以善行消当世业弥来世业。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斯灵如神。南无阿弥陀世尊!南无观世音慈航真人!南无吕纯阳真人!南无济颠大罗汉真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道场之上,亿万斯灵神佑护善人信民,切告李侍尧看得“扑味”一声几乎笑出来: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章法,各路神仙都请来给这位娘娘弄钱!却见来捐供奉的人们都是傈傈战兢,有的遍身罗绩珠光宝气,十两八两的出手阔绰,有的衣裳褴楼老病贫弱,三两个制钱也塞进功德箱。两个庙祝也是一僧一道,都是十六八岁周沣同秀的少年,一个合掌一个执拂站在桌边,凡供钱者无论贫富多寡,一律稽首敬礼。李侍尧见来礼拜供献的多是妇女,有的携家带口一大家子来的,都不便问活。在旁等了一会儿,见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持着个黄谈纸包儿,拜了又跪,塞了钱又叩头,这才起身。李侍尧跟了几步叫住了:“这位大哥,来捐香火钱的么?”
  那汉子眯着眼看看李侍尧,见他穿一身八成新灰市布棉袍、千层底布靴是黑冲呢面儿,上身套着件酱色江绸面大褂也是缝工精细——这身行头说贵不贵说贱不贱,倒似个应试举人,却又年纪偏老,因道:“我是还愿来的——这位爷台是求功名的么?可着您的力供娘娘吧,准给你个效验!”李侍尧笑指着神殿问道:“灵吗?”
  “灵!真真实实的灵!爷台千万甭轻慢了神抵啊!”那汉子道:“我是西直门外卖烧土的。我妈病眼,媳妇儿生孩子血漏不止,德生堂的胡大医都说我女人不中用了。头十天我来许愿,好了我女人就好了我一家,愿把我妈压箱底嫁妆贡给娘娘。嘿!这就见效,这就好了!就是这儿的香灰儿圣药,服下去半个时辰,就说肚里受用,一天三遍儿连服三天,血漏没了,颜色回过来饭也能吃,能下地走道儿了!昨个第九天,断了半年的奶水也下来了。更奇的是我妈的眼——女人一吃圣药那日她就眼疼,疼了五天又流泪,紧着吃斋诵念神号,一天好一天,昨儿天不明,在炕上直嚷嚷娘娘托梦给她,说罪孽已经消完,说她的眼也好了。我还以为她说梦话,谁知一点灯她就叫‘看见了,看见了,真的看见了!甫元慈悲无边大灵大圣九天玄女娘娘!’今儿我先过来还愿,她赶到门头沟姥姥家,要舅舅一家赶紧过来供俸娘娘。这可不是灵异!神圣就在这里头,我有半句假话,叫我一门死绝!”他说得恳切至诚,眼中满是感激神色望着神殿哺噙说道:“媳妇病好,三个孩子就有人照料了,我娘眼好使了,能看个门,媳妇能帮我刨刨烧土拉拉什么的,我们这一家不是又能过活了么?这恩德呀……永世都不能忘了玄女娘娘的……”
  他一头说,早已围上一群来看热闹的闲汉。旁边的香客也七嘴八舌讲颂神道灵异,这个说“我老爹的喘气包儿好了”,那个说“我哥的痹病都说过不了年,夜个已经起身进花房侍弄花儿了”、“我娘……\“我姑父……”乱纷纷说得李侍尧直愣神儿,也有不少说娘娘托梦的,都是煞有介事。更有人忙着去捐钱,进殿喃喃祈祷、出来趴跪在香火堆旁揽拢那“圣药”……此刻早已换了别人宣讲神仙灵迹,李侍尧回头看跟自己的从人,里三层外三层挤拥不动都是人,也找不见李八十五,厌着身子挤出来,却见李八十五和小吴子几个都在人圈外等着,和和亲王府的管家王保儿正说闲话磕牙儿。王保儿一眼见他挤出来,笑着迎上正要行礼,李侍尧摆摆手,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五爷身子热得邪乎,”王保儿道:“五奶奶急得没法儿,听二十四爷家姨奶奶说这庙神灵签儿应,着我过来求签儿求药。这几日我天天往这跑腿儿。方才见马二傍子也来了,求了个签忙忙的就去了,也不知签上写的什么。”李八十五道:“这儿的签灵应,请爷也去抽一支吧!”李侍尧因见王保儿手里拿着签票儿,取过了说道:“这是五爷的?我看看!”展开看时是一首诗:
  五十年来一梦清,黄粱未熟几番惊。
  衣裳冕旒与生俱,问君何须卜前程?
  保儿道:“我问里头老庙祝,说是上上大吉签。可爷病得颠倒不省人事。这是怎么说?求爷譬讲譬讲指点迷津。”李侍尧细详词意,无论如何都是凶兆,但事关乾隆亲弟弟生死卜问,他如何敢信口开河?因沉吟道:“五爷是给自己作过几次冥事生祭的,所以有‘几番惊’这一说。详这词意,是让五爷顺天知命,五爷自己就是吉人天相,不必再问前程。”
  他说得顺理成章,王保儿心里想知道的仍旧语焉不详。死呀活呀的直言相问他又不敢,接回签子只是发呆。李八十五几个在旁极力怂恿:“请爷也抽一根”,小吴子已颠到功德箱那边代李侍尧捐了香火资。王保儿几个人簇拥着他进殿上香抽签,哐哐摇了几下,跳落出一根,也是一根上上签,换了签票出来看时,上头写道:“
  朱衣紫贵少年头,从容步履侍龙楼。
  欲待凭栏眺烟江,碧水寒枫雨正骤。
  下注:
  讼事宁 官运平 婚宜迟 慎远行
  李侍尧原本是个“姑妄”为之随意消遣的意思,见这签条竟触了心事,凭几个从人解说奉迎着,站着只是发呆。许久才一笑说道:“小吴子说的是,我是最爱上高楼看江色的,不过这回是秋天,景致也有凄寒了些。”说着便往外走。见王保儿要辞,叫住了道:“回去代我给五爷请安,我还打广州给五爷带的有冰片银耳,你回头到我府先给五爷取过去,看等着用。小吴子李八十五他们回头还要找你有事商量——你回去侍候五爷吧!”王保儿连连答应着去了。李八十五凑到李侍尧耳边小声道:“老爷,那个肖三癞子也在这儿——在庙后头指挥匠人们摆料桶码木材,像是个管账的,又像庙里的擅越居士。”李恃尧道:“今日走马观花。回去再说吧——你们把它庙里那张招贴告示记牢了,看外头如果还贴的有,悄悄揭一张带回衙门。”轻轻一顿足,去了。
  李侍尧回到衙门风不到已未时牌。偌大的衙门空空荡荡雀啾鸟鸣连个人影儿不见,问守门的亲兵,说衙里司官笔帖式都开会去了,不知哪里召集会议,也不知谁叫走的。李侍尧不禁诧异,几步到书办房问管文案的马书办,才知道都去了军机处,听于敏中布置防务。李侍尧本就心思不畅,窝着一肚皮无名火,闻言不禁大怒。“砰”地举拳一击桌子,笔筒儿、砚儿、镇纸、茶杯、手炉儿齐跳起老高:“你——你是叫……?”
  “标标……标下迟本清……”那书办冷不防这位提督突然光火雷霆大作,吓得几乎软倒了。一个顺势溜到桌下跪了:“军军门……这不干标下的事……”他突然疑心李侍尧“是不是犯了痰症”,偷眼看时,只见李恃尧面赤筋暴,脸上麻子都涨得血红,目光却晶滢有神,气势凛凛盯着自己,忙低下头去。
  “好,迟本清,你办三件事!”
  “是……”
  “嗯?!”
  “扎!”
  “通知大伙房,按人头做饭,这是一。”李侍尧暗哑着嗓子道,“把护卫处、文案处和衙里办杂役的统统编队集合。由你传话,现在出去找人。到军机处开会的,在西华门外等着,回家的分头到家去找。现在是……”他看着怀表,“差半刻不到午初。午末时牌我要升衙。这是二——第三,派人去顺天府,传令给他们府尹。我有奉旨要差,调他们刑名房三个师爷过来听用!”
  迟本清听他厉声训令,已是心旌摇动目眩神惊,腿肚子都直要转筋,强宁住了神,回道:“大人,集合叫人传饭都好办。里头还有几位堂官……我只是个未入流,怎么好给人训话呢?请大人亲自……”
  “这好办。”李侍尧狞声一笑,拽过案卷撕了一张纸,提笔濡墨写道:

  --------
  即着迟本清一员,委为步军统领衙恩门大堂理事协办,武秩从六品、提调衙门事务。此令——李侍尧。
  交给迟本清,“训话前先叫人宣读这个——你去吧!”说罢踅身去了签押房。
  一时便听院中有动静,先是一阵瞿瞿的哨声,饭堂那边破锅似的钟声也响起来,接着听人呛喝呼应,脚步声急促杂沓向南赶去,遥遥从仪门传来列队口令声,衙东的伙房烟囱也滚滚冒出黑烟来。李侍尧站在签押房窗前瞭了瞭,似乎气平了些,嘘了一口气,见小吴子和胡学庸、马玉堂几个戈什哈都站在檐下,叫道:“你们几个进来。李八十五呢?还没回来?”吴世雄和几个人一边答应着进屋,一边说道:“方才见他和张师爷说话,敢情解手去了,一会儿准来。”说着便见李八十五在前,张永受在后脚步匆匆赶进来。张永受将一张抄好的玄女娘娘庙告示放在案上,和众人却步靠墙后立。
  “张老夫子坐。”李侍尧左手两个铁胡桃转得刷刷响,右手抬了一下。说道,“大家都瞧见了,北京风水和广州不一样。有道是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你们少说也是跟我六七年的了。我想了想,在这里没个官衙儿,他娘的未必有伙房的狗吃得开!八十五即授中军总监,吴世雄你三个授千总实职,带来这三十个弟兄都有武职,都补到巡捕营去做把总!张师爷我给你补个参议道,不过这个职分得叙保请旨。你先来个‘署理’,我告诉一声吏部,具本时候我再见皇上说。”
  “谢军门提携!”
  李侍尧手指点了点那张告示,接着说道:“既然皇上委我来作这个九门提督,提督衙门就得是我说了算。衙门下辖的两万六千官兵要调动运用得像我这手指头一样,要它怎样动就怎样动!眼下年关将至,各地白莲教天理会活动猖撅。北京京畿天子辇下,不许出一丝一毫差池。现下要弄清这座庙,到底敬的哪路神仙?香客有没有结香堂拜堂主的事?有没有密地演法布道传教的事?没有,那好,我还要给它装金修庙。若有,一是要弄出主传人,二是要防着有人趁年关在京师捣蛋——”手指蒋纸一推又道:“这布告我一看就气味不正!顾天府的人来了,张老夫子和你们四个专门合议这件事,人手不够再到刑部去,看黄天霸的徒弟能不能来帮一手——总之是要把这个年过平安!”
  “是!遵军门令!”
  “京师不比外省,无令不许妄动!你们要事事请示,听令而行,有事我才能替你兜起来,听见了?”
  “是!尊令!”
  “你们先到下伙房吃饭。”李侍尧颜色和缓了些,“饭后到大堂摆队,按期归衙的登记。名册,升衙放炮后才到的一律挡在仪门外听我发落!”
  “扎!”
  众人行礼纷纷离去了。李侍尧至桌前坐了,先给广州家里写了一封平安信,又给孙士毅写信述说来京情形,让他‘勤于差使、谨于行事、慎于小人’,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难以形诸笔墨,想了想,又加了几句:“原十三行归复旧制,乃请旨而后施行。该行刘东洋感激皇恩,筹金十万以为修葺旧衙所用。弟时将赴京,且思此金入衙即为群小瓜分,于地方实无所益,徒得逞宵小辈之欲壑。是以不讳瓜李之嫌暂令家人收存。今公既已到任,合应缴公。弟以为此款项可用修文庙为宜,切请留意勿勿不云”,但这一加,反复看去倒觉更加不妥:这不等于白送一个把柄给孙士毅?——他自问一生为官刚直清廉。就为这十万银子动了心,好比斋公偷吃了狗肉那么腻味。入京处情不能理直气壮,遇事不能通达,就为有这块“心病”。情知外省多少督抚富可敌国,吞这点银子玩儿似的,偏自己就没这本事胆量!终归自己一向有个“好名远利”的名声通国皆知的缘故——算了,专门派人回广州,缴公干净!……这么一想,顿时轻松了下来,将信揉成一团扔了纸篓里。偏转脸看,墙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白纸,上头写着“敬惜字纸”,李侍尧叹了口气,又把那团纸捡出来,晃着火摺子焚化了,这才安心。一时便见迟本清满头冒汗,喘吁吁跑来,禀道:“军门!午末时牌就到,升衙不升?”
  “升!”李侍尧恍然间看表,果然短针已指到一,长针也逼近“十二”,霍地站起身来,一边去摘墙上悬着的剑,冷冷命道:“叫门政上头放炮!所有护卫衙役一律执事上岗!”他却甚是仔细,抚冠束带,从从容容衣袍都拽舒展了,将腰间宝剑丝绦流苏都打理得纹丝不乱,这才出门,摇着方步迤逦到大堂后侧。迟本清早已先来一步站在侧门呵腰躬候。
  大堂上早已是森严肃杀济济一堂。沿公案桌下四十八名衙役四十八名亲兵戈什哈分两列直延到二堂门口,衙役一律黑红水火棍双手拄地;戈什哈身着补服腰悬大刀目不瞬睫兀然挺立。三十多个书办、笔帖式袍靴楚楚鹄立堂柱西侧,东侧是二十多个武职官员,都是游击、参将职衙,翎领辉煌衣色鲜明植立候命,靠公案左侧是衙内四司堂官僚属,右侧三把交椅,是步军统领衙门三名副都统,是两万余名禁城营兵的带兵管带。因都有副将职衔,位分贵重,所以特设座椅。这些人今日上午有的去军机处会议,散后直接回了家,衙里没了主官营官,下属僚役如乌兽散,有的会局子,有的约同年搓雀儿牌叫堂会。甚或有泡花酒约会被迟本清的人叫回来的。刘保祺是文案司堂官,也站在左侧,左右思量衙里没有什么要紧公务,却也没有大中午会衙议事的例,不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这个李猢狲新官烧火大弄玄虚?想起上午和纪昀西华门说话,肚里想笑,忽然觉得周匝静得出奇,便知李侍尧要出来了,接着便听“咯——咯——咯!”三声炮响,迟本清可嗓门儿高唱:
  “大军门升堂啰!”
  衙役们都练出来的功夫,“噢——”地齐声呼叫堂威,提线木偶般一齐提足后退一步,接着文官武将们“啪啪”打得马蹄袖一片山响。便听李侍尧脚步声橐橐从东后侧门出来,径升座据案而立。
  “请提督大人安!”
  庭里庭外上百的人一齐打下千儿去,声音震得大堂嗡嗡作响,院里老梧桐树上一群乌鸦受了惊,“唿”地扑楞起翅膀,飞得满天盘旋。
  “诸位起立。”李侍尧脸上毫无表情,干巴巴说道:“三位将军请坐!”
  人们似乎松了一口气,北营管带穆阿玛、西营管带阿成、朝阳门管带图门朝上一拱,双手据膝落座。其余文武弁佐归位垂手肃立,不时用目光偷睨公座,李侍尧也坐下了,偏脸吩咐:“迟本清,点名!”
  “是!”迟本清轻轻取过案上花名册,不知怎的,他的脸色发白,手也有点哆嗦,犹豫了一下,乍着胆子点:“图门军……门!”李侍尧一挥手止住了他:“点名不带尊称!”
  “是……图……门!”
  “到!!!”
  “穆阿玛……”
  “到!”
  “阿成!”
  “到啰!”
  三个人三个答法,一个气如虎吼,一个恬谈自若,一个吊儿郎当,人群中立刻传出“嗤嗤”的偷笑声。李侍尧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满洲亲贵子弟,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不理会,心里打着主意,听迟本清接着点:
  “李国强!”
  “到!”
  “冯云罢!”
  “到!”
  “关效英”
  “到!”
  一时统计下来,共有十五人缺席未到。李侍尧接回花名册,手指点着问道:“这十五个是怎么回事?”
  “回军门。”迟本清自觉办差尽力,显得心安理得,回道:“本衙门各司除了三名请长假的,都知会到了,还有一名借调到四库书房去的,不便通知。大营将官是通知各管带、军门书房师爷按名分级知会的。既然没有来,想必是营务分不开身也是有的。”李侍尧哼了一声,翻着花名册,问道:“穆阿玛,这个游击叫柴大纪,怎么没来?”
  穆阿玛听问,忙转身道:“柴大纪是四营管带,负责西直门防务,那里居民外地入京落居的多,四营会同顺大府端了个教匪窝点,抄出许多违碍书籍。礼部奉旨‘就地销毁’,他带人烧书去了。”李侍尧点头,又问阿成:“纪大发、吴诚、苏得贵、冯克俭——这四个是你营里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出差了……出差了……!”阿成一脸的不在乎,笑眯眯看着李侍尧,“您知道,快过年了。标下大营万数来人,总得弄点吃的给弟兄们打牙祭,一向的规矩不许在北京城里头采购,我派他们到房山、良乡、密云一带乡里买点猪羊山货、打几头野牲口。还没回来呢!”他是阿桂的本家侄儿,却和乃叔大不一样,矮个子小骨胎儿,一身结结实实的肉肥袍褂都绷得满满的,溜尖的橄榄脑袋稀毛小辫子,抹了一层油似的泛着光,眨着眼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望着李侍尧。李侍尧暗自吞了一口唾液,刚要问图门,图门扯着大嗓门说道:“一样一样——我派他们西山采购去了,还派了一棚兵去大兴打猎,咱们也得过年不是?”
  李侍尧伸手用劲按了一下公案,说道:“派人采购,成——把你的一棚兵给我调回来!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权把一棚营兵调出去打猎!这件事都察院知道了,御史们是要弹劾的!”
  “御史?”图门不屑地一扬脸,“御史们现在也忙着到印结局领银子,去户部哭穷撞木钟,借着弹劾敲诈外官是他们的看家本事。我们除了饷还有什么进项?怕他个屁!”阿成也道:“大冷天的,调回来也是闲着!”
  他们的话其实都是众人心里想说的,立时引来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声。有的说“管钱的衙门有钱不求人,管人的衙门有人送钱,我们除了大头兵,有什么?”……“这话是,有门生的靠门生送,没有门生的靠外头送冰敬,谁给我们送?”“闷子监、翰林院是清水衙门,你到人家后院看看,送的那些年货垛成山!”……纷纷纭纭都是揭不开锅的穷话。李侍尧不动声色端坐着,心里掂掇着如何教训这群鱼鳖虾将,忽然见门政上头匆匆进来禀道:“有四位游击刚到,要不要放进来?”
  “唔?都是谁?”李侍尧问道。
  “一个叫蔡畅明、一个叫罗佑德、一个叫苏得贵、一个叫柴大纪。”
  李侍尧便看三位副将,直勾勾盯着一言不发。阿成心里一阵慌乱,强笑着说道:“苏得贵回来了?这家伙——准是带的钱不够,叫进来我训他!”图门也道:“叫进来!”门政口里笑着答应,看李侍尧神色,却不敢出去传叫。
  “你去——”
  “是!”
  “你忙什么?”李侍尧冷笑一声说道,“先问明他们做什么去了,奉谁的差,或向谁请的假,报明了再说!”
  “是!”
  本来满庭乱嘈的议论突然停滞了,一股凉意袭进来浸得众人心都是一缩。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21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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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门政便回庭来报:“罗佑德和苏得贵是去兵部领打靶用的鸟铳火药;蔡畅明是和亲王的包衣奴才,散了营去王爷府请安;柴大纪是去烧什么书,回营才知道衙门开会,就赶着来了。”
  “嗯哼?”李侍尧目光霍地一跳,已经黑沉了脸,脸上的麻子都涨得紫红,咬牙狞笑着道:“只有柴大纪烧书情真,放他进来会议――图门、阿成,你两位为什么谎言欺瞒本统领?”阿成在他冷电似的目光逼视下,似乎不安地缩了一下身子,接着便变得嬉皮笑脸,拍拍光脑门子说道:“军门别生气。值当的么?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记性!苏得贵是去领火药了。”图门是个满脸横肉的暴戮武夫,梗着脖子道:“就是领火药也是堂堂正正的差使!我说提督大人,既然会议,有差使你说就是了――难道就就为点名开这个会?”
  李侍尧“啪”地拍案而起:满堂人都唬得一个?ぃ骸熬臀忝乙灿腥ㄕ偌嵋椋 奔翊蠹徒葱欣瘢换邮置俺俚桨嗬铩保幼哦窈莺菟档溃骸拔矣蟹钪家斓牟钍梗泄Ψ蚝湍愣罚孔蛱焱砑湟丫峤袢丈靡槭拢忝鞘呛蔚鹊那崧腋业碧萌龌哑勖杀径剑 闭馊硕际歉苯等保易鸥倍纪诚危分冉霰壤钍桃⒌桶爰叮蚶丛谘妹乓彩撬狄徊欢娜宋铮焕钍桃⒌敝谥缸疟亲友党猓扯颊堑醚欤美铣ぁM济虐缘拦吡说模目鲜苷飧銎克⒌亓⑵鹕砝吹溃骸澳惴钪祭吹忝⑼厶谌嗣矗课乙彩欠钪祭创模诿糁幸彩欠钪颊偌颐强岬模“⒊伞⒛掳⒙辍撸勖遣皇毯蛘庖 卑⒊梢不⑵鹆痴酒鹆松怼D掳⒙晗攵肿嘶厝ァ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22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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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雅氏一手提壶半身屈着,站不是坐不是跪也不是,轻轻抽手,却被乾隆握得紧紧的,夺手不出。头垂偏在一边通颈都羞红了,半晌才低声道:“皇上……别……看人瞧见了……”乾隆嘻笑道,“瞧见了又什么相干?她们谁敢胡言乱语?把壶放下――怎么这么忸怩?”乌雅氏不由的轻轻放下了壶。乾隆一把便把她揽在怀里。见她满面娇羞闭着眼,已是欲焰升腾,轻轻在她腮边吻了一下,小声笑道:“什么婶子?说是小姨儿差不多……真真是人间尤物,二十四叔大约就是禁不起你这容色,才得的痨疾吧……”那乌雅氏原就不是安分女人,丈夫久病形同居寡,乾隆虽说年岁大些,养护得好,比允看去还要小了十几岁,硕身玉立渊亭岳峙的伟男子,这么着揉搓,早已情浓如饴,已是软得一团柔绵也似,羞得头埋在乾隆怀中,喃喃说道:“皇上,这么着不好……就论娘…娘家辈分……您还叫我……小姨呢……”
  “朕就说过你是小姨儿嘛……”
  “皇上……您这个也不老成的……这么硬邦邦顶人家腰眼……这是啥子东西?……”
  “这个么?这是龙根!”乾隆淫兮兮偎着她在腮边笑道,“你不是说‘渴了’?它要喝水呢……”说着,如掬婴儿般抱起乌雅氏到北墙大春凳上,一手紧紧抱着她肩,一手撕掳着胡乱解缚,“朕这阵子忙得这上头没半点兴头,和谁也没这么着亲切过。你能叫朕解乏,功不可没……”说着,全身压了上去……
  一时事毕,断云零雨未绝,二人犹自相抱不起。乾隆见她腮边有泪,用舌尖轻轻舐着,问道:“怎么,你不高兴?是怕?”
  乌雅氏摇头,说道:“都不是……一个女人,能得皇上这么亲爱,死了也值了……”
  “那为什么?”
  “唉……您不知道,没法说,怕您听了说我轻佻……”
  “怎么会呢?你说罢……”
  乌雅氏在乾隆颊上轻印一吻,说道:“起来说话,没的白叫人瞧见。我倒没什么要紧,皇上体面名声儿上不好……”说着二人起身整衣,乾隆见她敞着怀,发髻散落下来半遮着一对白生生的乳房,轻轻替她掩着手指儿拨弄着笑道:“‘软温新剥鸡头乳’,你还真和处女似的……”乌雅氏打落他手,笑着一啐,扣了襟上钮子,十分利麻地绾好头发,又搓了搓脸,俨然又复是个端庄俏丽的贵妇人,颦眉嫣然一笑,向乾隆蹲下身去,“谢谢皇上雨露之恩……”
  “雨露之恩!”乾隆哈哈大笑,“这倒也不是应酬套语。”手让着,二人又回窗前坐下。乌雅氏替乾隆换了茶,端端正正坐了侧面,已变得低眉顺目。乾隆道:“方才说了一半,你接着说。”乌雅氏低垂了头,半晌才道:“您知道,二十四爷前头福晋是我堂姐,四十岁不到殁了,我才进的王府。我当时才十八岁,王爷大我三十多岁,起初待我真是‘放在手里怕破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亲得没个白天黑夜的……”她顿了一下,“男人都这样儿,日子久了,他又买了个妾侍叫燕儿,一里一里的就淡了我,任是怎么也不能教他回心转意……”乾隆笑着颔首,说道:“朕明白了。你是怕朕也厌弃了你,是么?”
  乌雅氏摇头,说道:“今儿跟做梦似的,到现在好像还没醒。没有想也来不及想皇上将来怎么待我――后来不知怎的,又厌了燕儿。或许是想起我昔日什么好处,又待我好了些。”她咂了咂口儿,不言语了。乾隆原想她不知怎生难为,见她冰冷无味住了口,不禁诧异道:“这有什么难过的?他待你好了,不是很好么?”乌雅氏通脸一红,低声道:“待我好了,他的那……也不中用了――我起初以为是燕儿这蹄子狐媚的,后来才知道他有了男宠,是戏班子里几个杀才误了他。得了――唉,其实是色痨,任是吃什么药,都泼到沙滩上一样儿……皇上您这么着……我又欢喜又难过,难过是觉得对不住他……就这么一次,好么?多了,有了身孕,也是不得了的……”乾隆笑道:“还道怎么难为的事呢,原来为这个!自然是贝子贝勒,有出息就封王,就制度也亏负不了他。”“皇上别忘了大世子弘畅,现今就是贝勒。”乌雅氏帕子在手里绞着,说道:“他晓得他父亲的病儿,我再产……闹起来就甭过日子了。”
  弘畅是允的长子,乾隆怔了一下,笑道:“你虑得太远了,哪里一度露水风流就招出许多麻烦呢?这种事出来,家里也只有掩住,再没有张扬的道理。爹娘的事儿子管那么细么,子不言父母之过,他敢胡来,朕就能惩治他!”乌雅氏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腹部,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来经癸了,很疑是肚里已经有了,听乾隆这般说,自然心里暗喜,口里缓缓说道:“皇上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我盼有个儿子比谁的心都切呢――只您这么忙,宫里又这么大规矩,也不知哪年哪月才得再见皇上一面……”说着,垂下泪来。
  “看看,又来了不是?”乾隆笑道:“你进宫尽容易的,来了告诉秦媚媚一声知会了,朕就能安排见面的事儿。朕惦记着你,没听人说‘侄儿想婶子,想起一阵子’,哪阵子想起来,也有旨意给你的。”乌雅氏流着泪“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皇上可真逗――那叫‘外甥想婶子,想起来一阵子’!说的也不是这种羞人事……”她凝眸望着乾隆,轻声轻语说道:“我听人家说随赫德在西边带兵,逮了个标致大美人儿献给皇上,是回回人,人叫‘香姑娘’,就要送进京了。说是比一比,宫里这些女人都成了烧火棍,皇上可别……忘了我这炉子外头的煤核儿罢?”
  这件事是有的,只乾隆想不到外头是这般传言说话,思量着慢慢说道:“说朕多情是有的,说朕好色朕断然不受。你与朕来往不能犯妒忌,这些话定必是宫里那些妾妃们添油加醋说出去的。这个女子确是西域人,论起来和霍集占兄弟还沾亲。她父兄都是深明大义的人,随赫德打到叶尔羌。她的叔叔和哥哥举兵协同官军平叛,立了不小的战功,朕封了台吉的。她进宫不同于其余嫔妃,是他父兄表明心向中央不肯割裂中华疆土的赤忠心迹。朕还没见这个女子,但无论妍艳,进宫就要封贵妃,表彰她族部这份忠敬,朕也用的是怀柔仁爱之心,这和其他女人不同。后妃们谁敢妒忌,说三道四,朕不但不受,也是不容的――要有人再和你说起这话,你就把朕这话传出去。”“皇上一说我就明白了。”乌雅氏道:“是和亲的意思,有点像昭君出塞?不过这是昭君入塞。蛮好的一件事!”乾隆一笑,说道:“说的好!昭君入塞――那和出塞大义一样,意味有点不同,断不至于孤雁黄沙飘萍凄凉,那么悲悲切切的。”
  这几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乌雅氏听得似懂不懂,合掌笑道:“阿弥陀佛,堪堪的我才明白了。这个娘娘进来,是朝廷的大喜事嘿!我还听人说要立太子了,这可不是双喜临门!”
  “立太子?”乾隆本来已经要走,在椅上一跌又坐了回去,问道:“你听谁说要立太子,立谁当太子?”说着,恰见王廉在外佛堂门口一探头,摆手道:“有事再等一会奏!”
  他言语虽不是厉声厉色,这么着郑重其事,乌雅氏已经吃了一吓,脸上带着笑容,已是加了警觉,说道:“主子,是不是我说错了话?就错了我也是无心的……我是听家里下人说的,问他们哪里听来,他们说是老公(太监)们往府里送药闲聊带出来的言语,有时也派人进宫领赐接赏,风言风语说哪个阿哥爷要升太子……我都不大留心――”“哪个阿哥?”乾隆截住了她话问道。大约因心里震惊,说话得突兀,乾隆自己也觉得了,一笑道:“啊――你别惊慌。你并没有错。这种话本不该传到你那里,你听见了奏朕,朕还要赏你呢!”说罢面带微笑凝视着她。
  “我真的就知道这些。”乌雅氏咬着下唇,认真地回想着说道,“只说是闲话,这耳朵进来那耳朵出去的,并没有认真――当时我也问家人,是哪个爷要升了?他们也都稀里糊涂的,只说有这个风儿。我傻里叭叽的也不晓得干系大,方才信口就说出来了。万岁爷要查,我回去一个一个拷问他们!”乾隆摇头道:“朕在宫里也听到了这个‘风’。不要查――一查就叨登得满城风雨,皇阿哥就谁也不用想安生了。要是偶然听到是谁造作谣言,密奏朕就是了。不言声见怪不怪的,慢慢和息了也就罢了。”说着起身来,转到乌雅氏身边,拧了一下她脸蛋,笑道:“不要想这件事了,‘傻里叭叽’的人就最有福。勤着点进宫给老佛爷请安说话,啊?”乌雅氏一笑,缓缓下跪,看着乾隆出去了,恍惚之间,犹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乾隆在小佛堂与乌雅氏春风一度,出来但觉浑身松泰脚步轻快。见王廉兀自守在钟粹宫外门口,便问:“是外头有什么事要奏么?”王廉哈着腰道:“方才军机上头纪昀送进来几份折子节略①。皇后娘娘也有懿旨,问皇上在养心殿不在,说有事要奏皇上裁夺。”乾隆问道:“你怎么回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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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节略:指巨工奏事,为皇帝阅读方便,将文件摘要录出备览。
  “奴才说万岁爷在小佛堂给二十四爷、王爷和傅恒拈香求平安。”玉廉赔了小心回道:“未初烧好了高香就出来。”乾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嗯”了一声,一头往翊坤宫走,一头说道:“朕去见皇后,叫王八耻他们过来侍候。你去军机处叫高云从把节略送过来。”说着,已到体和殿前诩坤宫门口,已见那拉皇后的贴身侍女菁儿迎了出来。乾隆不待她行礼,一笑入内,经过琉璃照壁,又穿一带花草暖房,便听皇后说话的声气,都像是正在给皇子们告戒什么:“……指的这几个丫头,都是上三旗里选出来的。你们不是寻常王子公孙,金尊玉贵天下第一。皇上常说人惟自重,夫然后人重之,人惟自侮,然后人得侮之。福晋就是福晋,侧福晋就是侧福晋,和一般人家一样,讲究的是各安其分各就其位。你们除了福晋、侧福晋,下头姬妾少的也有五六个,还没有个辰足,除了丫头老婆子,还有叫戏子,弄那些事我都说不出口!一则是坏了自己名声儿,叫人瞧不起,一则也伤了身子骨儿,几下里不落好儿,何苦来!”乾隆听着后头几句,像煞是数落自己,一怔之下,才想起那拉氏昨天奏过,要从入宫秀女里选几个稳重些的指给阿哥们作侧福晋。这是阿哥们进来谢旨的说话了。只一笑,跨步进了殿中,果见除了琰,琪、璇、、几个都在,一个个微笑拱立在正殿偏柱下,恭敬听皇后训话,见乾隆进来,几个阿哥收起笑容提袍跪下了,皇后从座中款款立起,笑道:“皇上来了。”就请乾隆坐了自己座儿,自坐了侧边雕花磁墩上,说道:“昨个儿告诉过您的,指那几个丫头给阿哥。这都不是寻常人家姑娘,都是上三旗老人家的,怕他们委屈了人家,叫进来叮嘱几句。”
  乾隆接了宫女捧过的参汤呷了一口,把碗放在桌上,隔门见王八耻一干人已赶到,叫进高云从要过奏章节略放在案上,这才说道:“皇后的话朕在外头听了,都是一片婆心,谆谆至理名言。里边说的‘自重’二字,更要着意体味。有句俗话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你们生在皇家,与生俱来的福,只要自家慎独守礼,再没有什么无妄之灾招惹得来。”他觉得顺这个话题,很可以说说谣传太子的事,想了想只能点到为止,因放慢了话说道:“既然各自都分了差使,就要把心思都用在读书和办差上,少和外官有那些不三不四的来往,少听些不三不四的风言风语,外头和宫里有些个希图富贵党援攀结的小人也就收了非分之想。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纵观古今宫闱中父子间离群小倡乱,你不要怪小人拨弄是非,仔细体察那父子相疑兄弟阅墙的缘由,都打不能持正而来。你篱笆扎得不紧,野狗进来狂吠咬人,就上下不得安生。”
  几个阿哥听着,这已经和皇后的训戒题目岔出十万八千里,璇、料必还要拿他们“游玩荒唐”发作一顿,各存着一份躺倒挨捶的心思,却听乾隆道:“阿哥们从大节上说朕看还好。在病中还抄《古文观止》,给太后抄《金刚经》这就是持正。琪、、琰不但办事谨慎,文章也很可观。璇、的诗词朕也赏识,在部里理事认真又不张狂,很好,很有分寸嘛!”璇、都觉得意外,伏着身子想偷看乾隆神气,动了一下,没敢。乾隆这才意识到要和皇后的话接印对榫,口风一转说道:“皇后给你们选侧福晋,也是宜尔室家裨益身心的意思。你们都是家国一体的天璜贵胄,‘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是孔子的话,可不好好思量?――去吧!”阿哥们齐叩了头,心里如蒙大赦,脚底下规矩蹈步出去,那拉氏道:“还是皇上说得堂皇明白,我满心的话,说出来口不应心,言寡尤呀什么的,干脆就听不懂。”
  “那是圣人特为士大夫说的,贵族说话言语不过分,行动无错误,就能安享禄命。”乾隆笑道:“原本过来进晚膳的,说你有事见我,从这路过,就进来了。”要了笔砚,就盘坐在皇后榻上便看纪昀送进来的奏章节略。却见都是纪昀一手抄写的小楷:
  一、榆林厅粮道奏,通往银川道路为风沙掩埋约九十里,请调骆驼驮运军粮,应支民?附帕Ψ阎撩鞔盒瓒蛄剑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1:22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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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傅恒病重弥留,乾隆下旨辍朝一日。不到辰时,乾隆便吩咐“预备乘舆”到傅府“视疾”。遍宫嫔妃中,贵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源渊最深的,思量若论恩义,无论如何这时候该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儿。但昨晚在皇后处请旨,乾隆却没有恩允,只说“这里有个规制限着。朕去已经是殊恩,你们一窝蜂都去,傅家怎么接驾?这会子他们都是心乱如麻,驻跸关防都应付不来。十五阿哥又要出远门,你们娘母子也该说说话,安顿他上路。你就惦记傅家恩情,也不在这些虚礼上头斤斤计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斋素,到佛堂给傅恒上了三至平安香,回储秀宫默默打坐,想着傅府现在不知什么光景,又思量起当年落魄、连天大雪被逐出门,多少悲酸?⒒淌拢咽抢嵫勰:U谒夹魅绯庇慷欢ǎ√嘟促鞯溃骸爸髯樱逡戳耍 苯幼疟闾硬磺岵恢氐慕挪缴ソソ矗ρ┨槭美峄涣宋⑿Γ愿郎肀咭桓鲅就罚骸肮鹣悖闶逡戳耍颜棺永锓抛拍翘沉萆喜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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