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39

伊能静。。。《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第一部分

自序:一时一日累积生生世世

      很多时候,自己会突然渴望安静。那一种安静像夏日午后跌入深深冰凉的海里,缓缓而凝重地下沉,然后终于“咚”的一声,深眠于软沙之上。

  每当自己在这喧腾浮华的工作里,忽然变得轻浮急躁时,我便会要回到自己小小的工作室里,打开窗户纳风入屋,找回安静切切自省。那时一股渴望安静的力量,便会由丹田上升,然后下降。

  当呼吸调匀,我总是想起佛语《心经》中的起首“观自在……照见五蕴皆空,则心无罣碍,故无有恐怖。”先知早已告诉我们越是繁华的生活后,我们便将越发空虚,但无奈的是我却舍不得放下这片虚荣。可是我心底也有朴实单纯的渴望,我的内在如此矛盾却因而让我明白,我的灵魂一直是因贪恋而努力向上,却也因自省而羞惭。

  于是我总是要提醒自己,春夏后必有秋冬,新蕊后必定枯萎。人的一生既长且短,若不是借着记忆与书写,我将会变成一个如何世俗的俗人?

  我不介意这个世界如何看待我,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伟人,这些娱乐性的评价终会过去。但我更明白我的心底有一种深沉的力量,其实是这个浅层世界不会想要知道的。我紧紧地守着这一道防线,不让任何人进来。我为自己书写。并且一直相信着我深爱的文人曾说过的话,一个文字书写者的信仰便是“我写故我在”。

  “我写故我在”……

  一日一日生命积累,一时一刻我们欢喜悲哀。因为一分一秒时间在过去,所以我们渴求永恒。爱情、亲情、友情、青春、容貌、身体、荣耀……正因为在生命的底层里我们知道这一切终会过去,所以我们才会卑微地牵起一个爱人的手,并且深深相信这一份平庸,正是抵抗老去、死亡及消失的力量。我们以爱做信仰,相信有了爱与自省,人才能真正生生世世地久天长。

  有一天当这个世界不再是这个世界时,我会庆幸上天曾给我书写的能力,并以文字来记下人类这份生的卑微与爱的庞大。

  新序2005/7/11台北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40

生命如此美丽(1)

  故事

  1986年的东京,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拉着一个早就藏好的行李箱,穿着深蓝白底的水手制服,悄悄地搭上了开往机场的巴士,当时她身上只带着几万块日币,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很富裕了,还有几天就是毕业典礼,但她却不愿再等待。她跳上巴士,望着城市的景像从车窗消失,心底迷迷糊糊得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她就要飞到另一个城市,迎向遥远的未知。


在那里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但她却没有感到恐惧,在那个城市里,她仅知道的一个男人,叫做她的亲生父亲,他们没有交集,异常陌生,现在她也不打算去找他。当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她回头遥遥望去越来越看不见的高楼市景,想到她母亲看到她留下的信后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心里第一次感到一阵松动,班上的同学原来约好了要去为毕业公演找道具,她也不得不失约了,她想现在大家应该会在学校等得很不耐烦吧。她将头斜倚在车窗,想着生活里那些琐琐碎碎的人事,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阵睡意,于是她闭上眼睛,在她的前方有一个未知的梦在等她前去,而她却想也没有想过,这个梦会做得如此漫长,而且一直没有梦醒。

  而生命如此美丽。

  1.

  你还记得吗?你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刚刚谈恋爱吗?叛逆吗?神采飞扬吗?愤世嫉俗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在那个学校还有发禁、男女依然分班、跳舞会被少年队抓去请父母带回管训,玛丹娜刚刚唱醒了沉睡中的坏女孩的年代,我却悄悄地离开家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执着的人,我也从来不明白自己的强韧,但每当生命河流一次次地冲激,我才终于明白我身上流着的是倔强好强的血液,我很坚持,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我还是勇敢无畏地走向前去,并且不让自己有半点迟疑。

  离开这里时我还是个小孩,如今再回来却一切都变得很陌生,小时候常常转学,所以也没有所谓的小学或中学同学,更何况每间学校念的很短,所以竟连同学的模样也都不太记得。为了逼我回去,母亲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她希望我能因为生活困苦而回心转意,但我没有让自己回头,而是咬着牙撑着,真的穷疯了的时候,我总是去求在港台来来回回的姐姐,让她塞钱给我。唱片公司已经开始在准备着专辑唱片,但不是我一个人,他们还选择了两个个性外在都很不同的女孩,当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签约,然后开始工作赚钱,当我缩在那个临时租来的小房子,每一晚让我能睡着的理由,都是那张唱片合约,我想象着当唱片发行后,我就能慢慢地存钱,最终买一个房子,到时母亲就不会再怪我,她会明白我的努力。当公司终于通知我签约及进录音室时,唱片公司忽然发现我未成年,他们要求请家长代签,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害怕,公司的人并不知道我离家,他一直都以为我取得了父母的同意,才欢欢喜喜地回到台湾,我在小房子里哭了又哭,怕因此被送回去。我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去找我的亲生父亲,当时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络,他很爽快地答应帮我签约。在一个晚上,我约好了他与刘大哥在公司,父亲很正式地当了一回父亲,在我的卖身契上签好名字并且盖章,也就是那天晚上他离去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他永恒地闭上了眼睛,而我当时正准备着我的第一张个人专辑,专辑名称叫做《爸爸不要说》。

  恋爱.

  十九岁……这个时候一般的女孩子应该才刚刚开始恋爱吧,也许是单恋着某人,也许会崇拜明星,如果这时候有人到你身边预言你的未来,告诉你你现在认识的大男孩,将来会是你的丈夫,并且你们还会拥有自己的小孩,你会相信吗?

  不……我不相信。

  可是后来你才发现,这世界上真的有命运和缘分在你的小指上绑着红线,牵引着另一端,只是这条线太长太纠结,所以让你们花了好多时间,才终于找到彼此确定彼此,而光阴一转竟已是月月年年。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42

生命如此美丽(2)

  2.

  我恋爱了,迷迷糊糊,身边有很多人追求,自己也没有细细地理清,他也一样,混混沌沌,身旁有繁花似景,我们必须拨开那么多的迷惘怀疑,才能走到对方的面前,把对方的模样看个仔细。也是在此时,我听见身后有那么多的声音,谩骂伤害攻击,我总是哭了又哭,退了又退,彼此也无数次地想过放弃,那些不能说出的话,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公主,为了爱人失去了声音寸步难行,我只能写在歌里,在歌声里唱着“落入凡间……help me……”。

  有好多次我想放弃,不仅仅是放弃这段感情,还包括放弃自己。白天我唱歌跳舞,夜晚我缩在黑暗里,人生以一种荒缪的面貌在持续进行,我常常觉得人生充满希望,也常常会感觉一切都灰黑死寂,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能让他依然坚持地守住了荒诞怪异的我,在那些日子里,我好爱唱一首歌:“你真是一个美丽的怪胎,我真希望有更多人像你,你是如此与众不同,所以我才会如此喜欢你……”。我每次唱着这首迷幻的歌,他就会用疼惜的眼睛看着 我,伸出手拥抱我,他总是诚实地说我们不适合,可是每一次我要溜走时,他却又不舍放手地握住我。我们都不认识天长地久,我们也没有贞洁地要自己专一,但那一条感情的红线是如此得牢不可破,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地被牵引,因为这一份爱的不能言说,因为这一切都必须埋在地底,所以我只好写了一首又一首关于爱情美丽的童话,那些不能在现实里做到的事,在歌声里都画成了美丽的梦,我多么渴望被爱,而任何人给我的爱我都不嫌多,因为渴求所以卑微,我知道我从来不是公主,我只是灰姑娘,而且永远没有舞会。

  如今回望那段失去父亲、背后箭刺、爱情无望的灰蒙日子时,却让我有一种更大的力气,明白且相信真爱不死。

  自己.
  1994年你步出社会了,发现这个世界和学校教的、父母告诉你的都不一样,你眼前的这个社会,比你知道得更功利、更现实、人际更复杂,而你也开始成长,有时会使使坏、有时会很后悔,你尽量地不去伤害到别人,但你的成功对旁人来说也许就是一种伤害,而旁人的光芒也会让你没有安全感。你想比以前更努力地跑,更不带感情地跑,但你心底却有一种声音,一直不停地在对你呼唤,要你停下来、停下来,你在现实与梦想中挣扎矛盾,在真实的自己和虚假的自己中争执,然后终于,你说:“我不玩了”。

  没有翅膀的你,灵魂却学会了自由飞翔的快乐。

  3.

  忽然拍了第一部电影,然后看见自己在戏里用力得几乎真假不清,以至于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再看《好男好女》,唱片的销量起起跌跌,歌手不再唱歌而是不停地被消遣,进录音室的时候,大家不再说歌好不好听,而总在问会不会卖。每一天清晨醒来化妆弄头发时,我总是遥望窗外,思绪飞到希腊、巴黎或伦敦,旅行的书一本本地买,却从来没有勇气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43

生命如此美丽(3)

  在飞行的途中,我傻傻地问自己,自己是好人应该会有好报,但好报到底是什么?一次次的流浪、一次次的放逐,如今我终于知道,好报就是爱你的人们总是会等待你,绝对不会轻易地放弃你离你而去。

  幸福

  有一天你醒来,忽然发现你深爱的这个男人多了一点皱纹。你走到镜子前,又骤然望见自己深深沉沉,眼睛里闪亮着温柔的湖水蓝。打开电视,最红的小甜甜布兰妮匀称的身材已经变成一个胖子,手机不再叫行动电话,而且还小得不能再小。

  你现在在社会上小有成就,最希望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四处旅行依然是你的梦想,朋友越来越少但越来越好;身边开始有人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了称谓喊你哥哥姐姐。你歪头想想,曾经年龄最小的自己,在何时已经彻底地成熟长大,成为别人的长辈?而幸福的青鸟,有没有因为你走过了这么漫长的路而被找到?

  4.

  当他开口说“嫁给我”时,我忍不住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等待太久,而失去了相信幸福存在的可能。我一度以为我会孤独地终老一辈子,一辈子和这个人及这个世界保持一种暧昧的关系,既远且近。我想起许多我们曾经相拥的画面,想起那一年世界发生的事,地震来过、水淹没过,我已经从安妮小公主变成了安妮姐,而你也因为努力和认真而变成了大哥,我们匆匆结婚然后怀孕,新生命在我的身体里与我共享心跳,这是我一生中因快乐而落泪最多的日子,然后我依然努力工作、书写、顾家,我才发现有些时光也许永远地消失了,但美好的感觉却还依然在我们的心里,那烟花绽开的美丽瞬间,也都因双眼的记忆而化成了永恒。

  最后.

  而你呢?1986年的那一年夏天到2004年的现在及永恒的未来,你还记得自己要做的梦是什么吗?你的青鸟呢?在哪里?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45

夜冥天明(At dawn)(1)

  我准备要关灯了,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动作很轻,否则就有可能惊扰梦中酣睡的你,我转过身去、旋转,关上了灯,房间于是陷落一片黑暗。

  三扇大窗玻璃前的卷帘透来灰灰的光,我才知道原来天已经亮起,望向录像机的液晶时刻,森幽的绿色跳动如一个心脏,七时二十分,接着又迅速地跳了一分,七时二十一分,绿色的刻度移动得毫无感情,彷佛时间本身对于计算时间这件事情毫不在意,这一分钟已经过去,下一分钟也没有准备逃离,它们径自走着,直到走到机械毁坏、看光的人不再。

  我曾经多么害怕你离去,不是变心不是转意,不是远渡不是旅行,当你坐上一辆前行的车消失于我的眼前时,我的恐惧便油然升起,父亲消逝的影像迅速与记忆重叠,我想起曾经在某个夜里、几分钟前,生猛如野兽、眼神炯炯的父亲,骑着比他身体小许多的小绵羊机车准备离去,在离去时他突然回望这个甚少与他相处,他不太理解到底会做出什么的女儿,说出这此生唯一一次、唯一一句,作为父亲的预言:“你就是太聪明。”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相连的血脉里,他知道这个从小看起来就阴阳怪气、言不及义的女儿,终将受狂热复杂思考的漩涡而苦,又或如他般随兴而活,掠夺了别人一生后恣意离去,终将会付出代价,然而他没有接着说,(还是他准备说却没有说?又或他根本是随口说,那句预言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是又再一次兴之所至?)都已经不复记忆,当我凝望他转身旋转卜卜车的黑色手柄,华丽地扬长离去,没有人知道几分钟后他的肉身会彻底毁坏,真真正正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而在另一处,那个几乎与他大女儿同岁数的妻子,正抱着尚幼小应该算我手足的弟弟在为他等门。

  当你将他的眼皮撑开,渴望他的眼神再言语,那双眼珠却只剩下无尽的灰蒙,就像不明不白的清晨,他的外观姣好、碎在内里,没有任何毁坏的痕迹。

  我没有见到肇事的对方,警方希望能由大人们来处理,我在深夜里一通通电话打给我母亲,听见她无言的沉默,再一次我父亲天真如一个孤臣孽子地来去,但为什么受惩罚的却是我保守如闭城的母亲与深爱他的人们?

  我始终不知道那个夺走我父亲的人的姓名、相貌、年龄,但我知道如果我曾经见过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便会从此与我父亲交叠,当我思念我父亲,那人的脸便会像电视里保险广告中的死神般,隐隐地躲在他如熊如灵如虎的背后,那个与我素昧平生、毫无认识的一张脸,将紧贴在那个与我甚少相处、不太相识的父亲脸上。追忆的爱念将与夺取的仇恨交织,我会如电动玩具里的春丽,一次又一次穿脱外衣,在暗冥的记忆里,以自己的身体遍历不同男人的爱情,来作为对生命虚空的复仇及恐惧的逃避,然后终于筋疲力尽,过关后熄灭自己得以离去。

  这是谁书里的故事?我们这些失去亲情的孩子像是被下了西希佛斯的咒语,踩着别人书中的预言,却一次次地用真身赴命。

  是我惊险地遇上了你,你锲而不舍不停投币地一次过关,将爱投向我绝不言停,于是我终于可以不再实验自己的燃烧毁坏,你的爱就像包围万物的水,源源不绝地包围了我滚烫的生命。

  当我懵懂地认识你,却发现去你家会宿命地经过那一夜,他们找到尸体的那条桥,我选择好好直视,让自己凝望汽车驶近那个弯角后又再无声地滑去,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诉你,庆幸着自己终于没有见到那张失误的脸,于是当我无可避免地回忆起父亲,出现的画面便永远是他转身旋转卜卜车的黑色手柄,华丽地扬长离去时的身影,他在依然喧哗的子夜里与那辆小货车致命相遇,而那辆小货车上却从来都没有人驾驶。

  在写小说如书写预言的男作家书里,曾写过一个男人夜晚回山上的家,发现大门的门锁坏了无法开启,他找锁匠来修,锁匠说要一把尺,男人遂开车下山去买,回程时与一辆瞌睡的大车相吻相拥化为一体,开锁的锁匠却依然在努力地开,想着门开启后他就能回到家里,与妻儿在夜深里好好继续睡意,但男人一去不回来,开锁的锁匠只好找尽方法尝试继续将门打开,然后随着时间过去不停狐疑地问自己:“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46

夜冥天明(At dawn)(2)

  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又有谁能来对我解释,父亲到底是去了哪里?

  那个与我从来没有谋面,从来没有探听过消息的父亲妻儿心里,在当时无尽等待的夜晚,是不是也问过一样的问题?然后她又该对那个算是我弟弟的孩子如何解释,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在我好不容易忘记的无常里,某一日工作的空档,听见人们不停地讨论我并不熟识的友人,在高雄工作完后往小港机场的路上,因为司机的贪快横跨对方线道,与另一辆快的车飞快相拥,当时她正坐在前座里,闭着眼睛听着耳机半睡半醒,他们相互猜测低语,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走了,魂魄到了另一个次元,她是不是会慌乱地问自己:“我到底是到了哪里?”

  你的朋友在夜晚下车准备取物,背面快速驶来一辆车撞上他,他整个人身体跃弹起后摔落在地,那原是一具喝醉酒后几个大男人抬都抬不动的身体,却在瞬间轻盈地飞上半天之中然后“咚——”的一声闷闷落下。

  新闻传来飞机空中解体,在凄风苦雨中媒体不停地嗜血播报,穿着黄雨衣的播报员的雨帽被风吹起看不见脸,一排排姓名不停地被字幕打出来,夜太黑火太猛雨势惊人,整个夜晚想转台却转来转去都无法逃离,我惊骇得不敢睡,睁大的眼睛里尽是那群想回家却回不了家,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己碎成片片的游魂亡体。

  在我们书写死亡藉以远离死亡的痛苦时,是不是会以为书写完后,就能给自己下一个美好咒语,死亡的都将是路人事不关己,而自己与自己所爱的肉身却能永不腐坏?

  我曾歇斯底里地阻止你离开我的视线,我是如此爱你,我真希望永恒能在我们前面,我不怕老但可不可以与你一起长生不死?

  当你与我说再见时,你总是不明白我为何泪如雨下,你总是不明白我对生命的没有安全感来自何方,你的父亲走时你们早有预感,他长期卧病在床形渐枯瘦,而我对骤逝的理解却如此现实而无法退避,作为一个女儿与父亲,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对话,说一些子女与父亲之间会有的言语,我不想说父亲我爱你或什么“风欲静而树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类的蠢话,但我想问问父亲,对于他这个最小的女儿他可有喜欢过,当我不在他身边,那一段日子他可有念起,他是不是疼爱姐姐多过疼爱我,当我出生时他是否喜悦?还是对这个原本排行第七的女儿多余的生命已感麻痹,我甚至只想问他你给我最后的一句话“你就是太聪明”有什么意义?

  是否他早已知道我纤细敏感的强大能量若不好好地过,就会枉度一生爱欲殇错?

  我们什么都还没有说,他就在我还不能理解死亡时忽然离去,而我还来不及问的说的提起的,就像那个夜里被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47

夜冥天明(At dawn)(3)

  青春最好的就是残酷无敌地对爱索取再配上凄凉的身世,我本身就是故事,哪一个艺术家能如此创作?

  而我又怎么会说我怕得到只因为我怕失去?

  当我终于不再耗费自己而能与你安稳生活,循环的恶梦却又再度开始,我总是不让你走、不让你远离,即使距离再近我也要看着你,否则我就只能不停地哭不停地挽留你,而你也只能沉默地在每一次离去的路上皱紧眉头,到目的地后立即打电话给我,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出我的恐惧,我怕说出口就要面对生命的事实,当我真真实实地拥抱你深爱你,我都能感觉到幸福那么近却又有可能瞬间消失,在我生命里爱与失去彷如同义字,我握紧了你却不一定能握紧无常的命运。

  我只能不停地哭,让泪水与恐惧抗衡。

  是你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中还能打把伞说:“下雨了靠近一点吧。”

  我感谢上天让我拥有你这个干净的灵魂,当我挨近你远离你,你都能好好地撑着我,让雨淋在你的肩膀却没有滴湿我。

  你恬淡家常的灵魂让我习惯了安稳,从你出门我就会胃抽搐,而到你醒来吻我说再见后我才能安睡,我终于明白不停地预习死亡只会让自己的心窒息,而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安稳前行,才能让我对生命无可避免的失去不再恐惧,我庆幸我没有记得那张肇事者的脸,因为我终于明白只有遗忘恶的才能得到善的救赎。

  是你救赎了我,我生命中的一切过往凶险,也都因为爱你与书写而变得有价值意义,你从来没有放弃我,虽然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用语言或行动伤害你或伤害我们彼此,但你依然用世人嘲笑的愚笨方式守护,守护我这个对爱骚动不安聪明算计的魂灵。

  我再也不需要以真身测试,终于能放下一切从青春走到华年不再有情绪,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大在读高中的弟弟是不是会想来见见我,或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我总是会在想念父亲时想到他,我总是想知道他们的面容相不相似,也想知道当他疑惧时是谁握住他的手,而他的母亲提起父亲时是不是也如我的母亲,没有恶言永远都是怀念。

  这成了我在父亲离去后,现在唯一的牵绊及悬念。

  而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已经不再强求。

  我带你去祭拜父亲,我想问他是否喜欢你,你在一旁愣愣地帮我洗水果上香,恍若生命没有终结。

  虽然我明白无可避免的前方在那里,但我已经不再怀疑,我知道此刻我所拥有的一切没

  有遗憾不被践踏。

  生的人将无可避免地离去,因此我们不可妄执,而离去的人则会因为生者的爱与思念而习得永生。

  当我还会忍不住问:“有一天我会去哪里?你会去哪里?又或者我们会去哪里?”时,是你暖暖地握住我的手,用最家常的言语说:“吃饭去、看电影去、又或者哪里也不去,只是拥抱在一起。”

  在这一片接近天明的黑暗里,我只想转过身去贴近你,感觉你的心跳,与你拥抱在一起。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48

十九岁(Nineteen Years Old)

  我蹲在地上,感到目眩,我听见身边有人走过,然后他们在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办法理会,酒精的满溢让我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我知道明天这些人会怎幺说我,但我并不在意也没有能力在意,我低着头感觉在自己的眼睛里,泪湿湿地滴滴答答地在流,我已经这幺努力地麻醉自己了,但为什幺寂寞的神经还是这幺清楚?我想要你在我身边扶我,带我回去给我温暖,但我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你在家里应该已经睡了,而我不会去吵醒你,我会像往常一样自己承受,然后等酒醒一些以后,自己带自己回去。

  我厌倦了那些人嘲笑我的自哀自怜,我对我自己根本一点爱也没有,我不喜欢我自己,我分辨不清人心的真伪,我希望你能爱我给我一点力气,让我变得单纯,但是你如此模糊不清,虽然对我好却对别人也真心,我没有办法要求独占你,但至少此刻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可是你没有你总是没有,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是离我离得好遥远,那是我独自一个人根本到不了的距离,我只能抱着自己要自己沉默,不要陷入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中。

  每一次我觉得孤单寂寞的时候,我都希望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一个人对我伸出双手,带我走到正确的地方让我没有害怕恐惧,不需要迟疑或做任何选择,我渴望被保护,被身边的人欢喜,我希望他们都能知道当我被指引时,我的心里有多快乐多感激,但是我十九岁了,快要长大成人,却忽然恍然明白眼前的现实,如果我得不到众人的爱,那么是不是至少可以请你多爱我一些?

  我想我将来一定要很有出息,我要尽量地让自己有能力,虽然眼前这一切让我对未来很朦胧,但我常常告诉自己,要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我如果成功了,你爱不爱我也无所谓了,我会活得很好给你看,我要让你嫉妒我的快乐,我要你知道我没有你也可以很好,你就会慌了阵脚回头来找我,我蹲在路边一边吐一边想,这样的时刻,还能用这么滑稽的方式来自我勉励算不算很傻?我想着对你的报复却并不快乐,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爱我,我真的好想你,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弯起身,感觉自己步履不稳,我想起上一段感情是如何地灼裂我,我到了最后才知道他一直在骗我,但我还是原谅他,因为我以为他最后最爱的一定还会是我,我天真地以为,我为他这幺痛他一定会心疼我,但是他没有,他还是处处左右逢源,我愿意等可是他却不让我等,他说要分手,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我,但却空洞得其实眼里没有我。我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然后又遇到你,你犹豫不决害怕我们的关系,我真的不懂是我自己有问题还是你们有问题?为什么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感觉到痛?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自己的感官能钝一些,活得乐天知命一些,但这就是上天给我的身体,命运给我的环境,那些大人都说我无病呻吟,但他们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生病?

  我觉得好累、好累呵,谁来抱抱我?给我一点温暖?

  找来一部车,坐上去后说了地址,司机先生没理会我,电台里放着久远的歌,车声轰轰地让人听不清楚在唱些什么,我知道我才十九岁,说未来实在太遥远,因为有时我连下一分钟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我只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个拥抱,这个拥抱真诚不自私,我只想要一个拥抱,而且我希望拥抱我的人会是你,可是……

  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0

生生世世第二部分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1)

  1.

  搭上新干线后,取出原本准备好要读的书出来读,清晨的新干线上,坐满了远距离通勤的上班族,一式一样地都拿着便利店买来的报纸、周刊志和饭团,无声地低着头读,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手上捧着在月台小店买来的甘栗子及热的宇治绿茶,我将书摊在双膝上拿绿茶罐贴着胃腹,新干线上的空气里充满着特殊的气息,嗅闻起来像是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地弥漫着整齐清洁的走道,灰色的椅子一列列并排,在这样的交通工具里坐着,彷佛自己也被这个民族的压抑与节制包围,被感染得好沉默。

  买了前往京都的车票,搭乘时间约莫两个多小时,买票的时候买的是指定席的一等列车,搭上车后发现椅子果然宽敞舒适,人也比一般的车厢少了许多,尤其是刚才寻找座位时经过吃烟席,一排一排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们,人手一烟地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们抽烟吐气面向窗口,看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填挤了生活里的琐碎事物,这些不能解决的事物隐藏在端正的西装里,无言地溢出身体与心底,静默地弥漫在每个人的肩部与头顶,从他们的身后看不见这群人熊熊的生命之火,只有一种凝重感漂浮在四周让人无力承载。

  时序刚刚入秋,我穿着运动外衣配软软的棉裤子,和车厢里的男人比起来,我的简便彷佛成了一种轻浮,也许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我走过他们的身边时,都尽量地保持安静,彷佛这样才有资格和他们一起坐在这一节列车里,我想到动画大师宫崎骏的《神隐少女》,她带着无脸男搭上没有轨道的电车,看着那些透明的灵魂一站一站地离去,但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不存在,他们在海面上下车,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原本只是一个卡通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竟然如此写实,当我拉开一等席的车门后再回首时,只感觉那些疲惫地在阅报的男人们,彷佛也渐渐地化成透明慢慢消失。

  “神隐少女”是要去寻找她的恋人,替他找回失去的名字,然后一起回到远离的家人身边,在看这个电影动画时我好几次被打动,想到的还是我和你的故事。

  找到座位后我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安顿好自己以后,我打开红色的小纸袋,剥着一颗颗的栗子塞到嘴里,让绿茶滚入喉咙,我猜应该也是因为怕麻烦,所以这些长程通勤的人们才不愿意买栗子来吃,毕竟吃栗子也是挺花费精神的事,心中若没有闲暇,吃着吃着可能就会毛躁起来。

  列车尚未启程,灰色的月台上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母亲说如果我会去奈良,就请帮她带一些柿干和柿子,我从小就爱吃柿,吃完后母亲都会紧张地要我们别再去吃海鲜,因为农民历的封底总说吃完柿再配螃蟹会中毒,但我在这个既爱吃长脚蟹又爱吃柿的国度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想起来那张农民历的食物搭配图就彷佛像一个神话一般,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中毒?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但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昨晚睡前打电话给你说起柿子的事,你说这些流传的风俗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而且万一我在远方中毒,只怕昏倒在房间里也不会被发现,你说完这话后才惊醒似地想起来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我要你不要担心,但你却忽然忧虑了起来,还喃喃地念着:“如果发生什幺事,也许我找都找不到你。”我听着你语气中的担忧,像一个父亲在叨念着自己要去远足的女儿,我的语气顿时温柔,我说我会小心,还会替你去各个庙宇请求护身符,你说护身符有什幺用?自己小心最重要,我说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崇敬大自然的力量吗?你听了耍赖地说:“护身符是要用来保佑你,可不会告诉你吃了什幺东西会中毒。”我听完你的胡言乱语,只能讪笑个不停。

  离开你好长一段日子,从琉球一路往北海道走,每一个地方停留三天到一周,只是不停地工作,我向来没有夜生活,工作完了便回到旅馆的房间,既不看电视也不想外出,所以即使将这个国度走了又走,却没有看到它的全貌,在这些工作的旅途中,我对你的想念几乎让我回头,放弃接下来该走的路,如今这个漫长的工作终于完成,原本我已经订好回程要直接飞回你身边,但却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在再见到你以前,搭上新干线去四处走走,我的心里彷佛有一种预言,这一次长程的工作后,我将不会愿意再离开你这幺久,原本我所向往在这个城市里得到的功成名就和与你的分离相比,竟然变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一直以为我虚荣,但到最后我才知道没有你,我即使打扮得再美,回到房子后却也只剩下空壳,在这段旅程前我告诉公司我回家的决心,那一刻我很诧异我会用到“回家”这两个字,因为在你的城市里,我并没有一个像家的地方,更何况我一直是在这里长大,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朋友和房子,但少了和你手牵手的日子,我的心便感觉自己无论在哪里都像个异乡客。我的公司很懊恼,但我很坚决地要回去,我像忽然懂得与其当一颗寂寞而华丽的星星,也许我内心更渴望的却是一个安稳的家庭,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这个决定,但你对我忙完后没有选择立即回到你身边有一些不开心,你问我一个人四处走走要多久,我则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你那幺久见不到我。”你没有听出任何的讯息,在电话里语气依然充满失意。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2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2)

  一个人的旅行,京都已落满了红枫,在纪伊国屋书店看到那一本本介绍京都的刊物封面上,沉静的庙宇落满美丽的枫叶时,就彷佛身体里立即生出一种静稳而坚实的能量,那股能量隐隐地在召唤我,要我去亲身且单独地去走一趟,虽然之前工作时也曾到过京都,但却都没有时间和闲情去看望身旁的人事物,除了落叶红枫,我也想握一握常寂光寺里的石头,尤其是躺在水中被流水潺潺滑过的黑石,捡起来握在手中都还能感觉到水的余温,暖暖的残留在滑润的石头表面,返照出一片寂寂的山色天空,当我握着那一颗小石头,感觉像握住了一个小小的宇宙般,庄严得不敢任意割舍。

  一早到了东京车站买好车票,剩余的时间便在一旁的药妆店里闲逛,这类的药妆店常让女孩子们失去抵抗,我买了护手霜、护唇油、随身用的熏衣草纸巾,拿了三包各一天份的维他命,上面写着补充精力、养颜美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吃完栗子后我就咽着水往肚子里吞。忽然想到你说我有时很不会照顾自己、很爱乱来,不知道为什幺我竟然就觉得有些惭愧了起来,指定席里的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寥寥数人,月台的广播传来列车将要发动,列车员推来茶水及食物,茶水免费供应,列车员说一会儿还有便当的贩卖,前面也有餐饮车厢,不一会儿就听见车身安稳地开动,我才忽然忆起自己竟忘了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已出发启程。

  2.

  两个多小时后新干线抵达京都车站,下车后立刻发现车站里的气氛比东京活络许多,京都车站刚建成不久,一切都新颖得与古都原来的风貌浑然不同,我穿过层层铸铁的天顶与楼面,恍惚地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国度,要不是身旁传来的语言和汉字的看板,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往前走。

  等踏出车站后,我走向出租车等候站排队,人虽多但车辆的流动很利落,没等多久出租车便依序地停在眼前,搭上车后,司机整齐地穿着黑制服戴白手套问我目的地,口音听起来与东京大有不同,我拿出预约好的旅社地址,他看一眼后就发动车子,我靠在后座,想着以往来时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古都,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京都是国中的毕业旅行,当时穿蓝制服打红领带,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全心不在焉地游走,对老树古寺感到毫无兴致,那些沉静千年的古物让青春的骚动更加显眼,不安静的灵魂到了京都彷佛更加仓皇失措,年轻的我们看不到自然光影的变化,也没有被满山的花叶感动,那时没有留下太多照片,有一次整理,看见自己站在灰扑扑的古剎寺庙前,眼神毫无焦点嘴角用力抿着,感觉倔强又叛逆,你看见那张照片时忍不住地问我:“是谁让你这幺不高兴?”我从你手上将照片抢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幺对你叙说。

  你和我是这幺截然不同,每次你给我看你童年时期的照片,不是家人围绕着,就是眼角微微地下垂笑得很开心,在我的照片上我很少穿美丽的衣服,但在你的照片上却可以看到你全身穿着西部牛仔装,还配着两把玩具枪,而你的母亲与父亲也总是衣冠楚楚,在我的收藏里除了一张结婚照片外,我几乎就没有看过父母亲的其它合照,我与父亲在一起的照片更是一张也无存,虽然说不清楚我的不快乐是什幺?但我却能从你那一大迭的照片中,感觉到自己薄弱的回忆与生命里,彷佛缺席了好多重要的时刻。

  风在吹拂,树梢缓缓摇动,我从车内望向窗外的植物,阳光暖暖地散在路中,已经是穿长袖的秋季,但我没有多带衣服,行李简单稀少,唯有几本书装在背袋里有些沉重,我计划着午饭后要到附近的庙宇去走走,司机看我一直凝望窗外,便操着浓浓的大阪口音说:“快到了。”我向他点点头,他随手扭开电台,一个听起来已有中年的男人,正高亢地以传统的花腔唱着演歌,我想起许多关于这个国度的电影画面,女人们穿着严谨的和服,日子闲闲,浮云悠悠,以前熟识的导演好友常拿来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虽不见得看得懂,但却喜欢上女主角原节子那一张没有阴影的脸,和她在电影中与父亲的绵绵感情,因为对她的喜爱,我还存了一本日本旧时的女明星画刊,画刊中她的脸有点像混血儿,眼睛大大的配着鹅蛋脸,长相浓艳但表情天真。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3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3)

  没多久后车子转入小街停下,传统的日式矮房与旅行画刊上的一模一样,一个男人刚巧经过看见我忽然对我喊欢迎光临,想伸手接过我的行李又发现我的轻便,便急忙转身引我入旅社,我踏进木格子门的玄关,小小的廊道空气清幽,下榻的旅社叫做“柊家”,旅馆的住宿不算便宜,我订房时还有些犹豫,但我喜爱的文坛大师都曾住在这里,切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含瓦斯管死去的川端康成,他们曾分别住在33号与16号房,但我没有准备要拜访,我仅仅是想到二、三十年前,他们曾在这里行走呼吸,并且写下了有关这个城市的动人风貌,便已经感觉胸口紧缩不已,我嗅闻着江户时代旧有的建筑,彷佛能听见文人们的脚步,他们以书写作为一生的灿烂盛开,而我呢?我的一生不管绚烂与否?到底能不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来?

  进房后不久,穿着清简和服的女将取来烫烫的煎茶配和果子,淡淡的茶色泡在黑色的清水烧陶碗里,我双手捧着它久久不舍得喝下,和果子是一串小仓包着的白色汤团子,我一个人跪坐在和式的矮桌前喝茶吃点心,阳台门外的庭院能看见绿荫点点,第一次感觉日子长长,你不在这里我好遗憾。

  中午午饭后我又回房休息片刻,才换上长袖外套离开房门。

  3.

  先往洛东走,想去探望着名的哲学之道,很自然地就望见银阁寺,银阁寺前堆着一片白沙,寺身黝黑如一个入定的武官,心虽详和但面目的细处却有深沉,我慢慢走过灰扑的寺院,然后按着书走向法然院,这些寺庙不像我们的金光华丽,但却更有一种力度,弯进法然院时,一片熏染的枫叶随风沙沙沙地飘动,我感觉自己的心眼手耳的感官如此敏锐,连肌肤都能打开感受四周所有微小的细物,等走到哲学之道后,游客渐渐稀少,我静静选择了一角坐着,这里除了红枫外还种了三百株关雪樱,在秋天里樱花的树叶与枫叶一并泛红,我仔细地分辨叶片后,选了一两片压在书里,好带回去记忆这凝结在心底的美丽时光。

  我喜欢洛中、洛西、洛东这样的名字,很能够感受到一个民族的古老灵魂,京都用这样的方式来分别它的区域,美丽的地名散置其中,京都车站前的乌丸通,流经曼殊院的音羽川,还有我们常听到的三十三间堂,走在这些散策道上与路人擦肩而过,听店家软软的大阪语京都腔,一切都彷佛走在一场梦里,温柔热暖得让人心神荡起而后落下。

  傍晚后回到住所,发现房里的院门已被拉起,壶里装着热烫的水,我选择在房里用怀石料理,女将在我进房后不久即捎来电话,问我用餐的时间,等我坐下后才觉得一双脚又酸又累,早晨还在东京,现在却已走完了许多风景,我的身体总是在快速地移动,并且在这样的移动中渴望找寻自己。不久后女将送来食物,一碟一盘都小巧细致,女将跪坐在桌旁双手将这些食物端上方桌,我望着她细细的颈后,泛白的肌肤缠着发丝与鬓角,和服的衣领微微后倾,我能嗅闻到一种清幽的女体芳香,她穿着和式袜套双脚交迭,素色的和服上唯一的花式是腰带上的金色小叉,那小叉躲在这一片庄重里,竟显得缠绵妖娆。望着眼前的女色,我好象进入了川端康成的世界,听见他书中的男人在旅店里,以言语调戏这些或年长或青春的女将,川端的书总是有许多这样的场景,男人与女人话语中虚实着男女的有情与无情,我想着那些书中画面,闻见温热的清酒散出一股酒气晕晕,我拿起透明的小酒杯一口就喝下,我一向爱喝清酒,常常一个人在家中也会在深夜里去买来独饮,热热的清酒烫烫的滚入胃底,一瞬间我真希望能化成男儿身体,而不是现在纤细多情的自己,我常以为我的身体里除了有少女还有少年,在我童年时我喜欢和男孩们赶野狗、打架或爬树,不知道是什幺时候开始,我身体里的阴性被唤醒,成了别人眼中好女性化的女人,但我知道我有好强悍的一面,而我是男人时我希望我会是你,拥有你有力度的腿部线条,还有略显瘦削的肩膀,我也喜欢你的浓眉与长睫,当你赤身闭着眼睛时彷佛罗马的战士,善战且爱恨分明,如果让我选择变成男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夺取你的灵魂,然后彻底地变成你。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4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4)

  在各式蓝色的小碟里,蟹肉玉子配着橘红透明晶莹的鱼卵,豆腐则洒上柚子飘着冷香,我一向爱吃和式料理,就这样一个人在房里一盘盘一碟碟地吃,最后再等待小火锅里冒热气的鱼头豆腐汤,等不及吹凉后就唏哩呼噜地吞了几碗,待用餐完毕,才发现一大瓶大吟酿被自己独自饮去了大半,酒量真是奇好无比,没等待酒意清醒,我又穿上了外套,准备去看高台寺前的点灯,然后顺着祇园的热闹夜景买一点点心才回来就寝。

  4.

  午后才起来,猜想是因为自己喝了酒所以才能睡得这幺熟,昨晚一回来就看见房间铺好了床被,我泡了澡钻进软软的鹅绒被里很快地就睡着,而且整夜都没有因为在异地不习惯而醒来,川端康成曾说来“柊家”是“归来的旅行”,住在这里就像是回到了心里的家,真是一种奇妙而贴切的形容。在前一段忙碌工作的日子里,我曾连续一周每天都住在不同的旅馆里,有时是商务套房,有时是豪华型饭店,但我总是胆子小睡不好,即使房间的灯全都打开,也驱不走这股不安全感的害怕,不知道从什幺时候开始,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在黑暗的房间里入眠,但我们还未嫁娶,能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想想这真是一个坏习惯,昨夜我依然是开着小灯,和你通电话时你问我怕不怕有《七夜怪谈》,我也许真的是醉了,不但听了不怕还一下子就熟睡,醒来后我又泡了一个澡,洗好头发后吹干,一直到整理房间的服务员来询问,我才舍得离开房间,昨晚去祇园人潮拥挤,我只随意地逛了逛,我在书上读到祇园的茶道很出名,便幻想日本绿茶广告中常有檐前风铃被风吹动,发出叮呤呤的响声,而木板地上放了一杯温茶,也随着风晃起了波纹,我不喝咖啡却爱品茶,想到祇园茶道的传统习俗,便感觉那杯被风吹动的茶已经被自己捧起待饮,我走出旅馆问好路,便决定徒步走去,我一直是一个喜欢走路的人,在走动的时刻听街道人声,然后沉思或空白,日子长长,人心安然。

  祇园最出名的除了茶道还有艺妓,她们擦着白粉脸蛋涂抹小嘴,我顺着地图找到了四条通花见小路内的花彩茶店,看着石板路湿润的返光,能猜到今晨应该是下过雨,但雨势应该只是绵绵霏霏,因为屋檐前并没有水滴,而房屋的木格窗也没有太多水气,但一场雨后的气味却飘散在每一处,路人明显地减少,我拖着缓缓的步子,舍不得走完这条路,挂在门前的红灯笼此刻未亮起,随着风微微地晃动着,艺妓的名牌挂在门板上,大都是花的名字,远远看见一个穿和服拿油纸伞的艺妓背影,踏着小小的步子急急忙忙地走,手上还举着一个布包,路人经过她身边都止步回头望,我忍不住遥想如果我身在这里,我的一生会是什幺模样?有时我会告诉自己不要迷信命运,但当我们离开母亲的身体的那一刻起,其实早就决定了许多事,我将自己迭入那个艺妓的背影,想象自己穿着她的衣服,踏着她的步子,然后随她一起转进挂有艺妓招牌的门庭,她进门时一滴雨落在她洁白的和服肩头上迅速地晕染开来,她微微地皱眉用手拨去,另一手挑起的粗布帘隐去她的表情。一个艺妓或舞妓从早来的思春期起,就要不停地学艺,茶道、舞蹈、花道、乐器、礼仪,虽然努力地学着这些超然的艺术,最后却是要贡献给饮酒作乐心不在焉的客人观赏,即使成了伟大的艺妓,有着过人的才艺,却也还是埋在这条小街里,每天在同一个时间花许多心思妆扮,然后走过好奇的游人身边,等待客人呼叫又匆匆地外出献艺,直到声音先老身体年衰,才恍然地将赚来的钱清点,然后嫁人或在邻近开店,也或许留下来当老师教新进的艺妓,就这样地过完一生,但在我们看来却充满传奇。我坐在花彩茶店里心神不宁,这是唯一可以看见艺妓的茶店,面对这些艺妓我竟然想到自己与母亲,母亲一生以歌声养活我们,包括继父都是因为她美丽的声音而决定娶她,我小时就常看见她穿着亮片礼服,温柔婉约地唱着台语的《南都夜曲》,当时她身边围绕着想追求她的人,但她却有着说不出的为难,原因就是身边的四个孩子,她早早就身不由己,不能接受有我们存在的男人等于是逼我的母亲离去,她早就遗失了恋爱的权力,即使她的男人不贞,但她还是传统地守着女人油麻菜籽的命,我也想到我十七岁离家,然后每年进录音室录专辑,接着就化妆拍照,也是因为这个工作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当自己离梦越来越近,参加了国际的影展,也终于来这里发展,却发现越是功成名就,离你就会越来越远,当我在你身边时我会遗憾自己没有去尽力飞翔,而现在我离开你走了一圈,却发现再绚烂的凤凰也要栖息。当日本的公司拿来新的合约,一签就是五年而且要全心全意,我才第一次明白,爱是牵绊着我们最大的无奈,我牵绊过我的母亲你也牵绊着我,我当时不明白而你现在也不以为意,你没有要我选择,但我却还是选择了你。听说艺妓引退时会放下米饭,如果全是白米就表示不会再回来,但如果有红米在中央,则表示还有可能回头,这几个月我带着合约睡在它身边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前功尽弃,离走完专辑宣传还有一段日子,但我心中却知道成绩再好也留不住我,有时望着身旁的经理人,和他一起走在赶路的途中,我总是会感到歉疚和难过,生命里为什幺有这幺多东西必须取舍?又为什幺我们想要的不能全部拥有?虽然这幺难以割舍自己曾向往及付出过的,但我却没有挣扎,当我下定了这个决心,我就不会再改变,这是我的倔强,也是我一个人努力活到现在的信念,在我的心里除了爱你更有对那个城市的不舍,我不知道未来我会不会后悔曾经放弃过这样的机会,但我选择了不再签约,在自己的米饭中洒下洁净的全白。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6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5)

  雨又纷纷地落下,一客浓绿抹茶配着和果子我一口都没吃,女主人善解人意地替我更换了新茶,她说她也是退下的艺妓,说时云淡风轻语气中没有悔意。

  离开花见小路后我转向圆山公园和清水寺,公园里的水声潺潺洗净了我的意志,穿过红叶望向天空,天色却像被洗净般的温存。小雨已停,我想赶在黄昏前到清水寺看落霞,天光已微微泛紫,落叶在地上嫣红一片,经过热闹的二年土反、三年土反,便买了几个日式绣花小包想带回去给友人当土产,等到了清水寺,天色已完全暗下,但寺院里的点灯却灯火通明,将藏没在黑暗里的寺庙枫树衬得金光闪耀,身旁游人渐多,且一群群地跪坐在铺好塑料纸的地下,有人高歌有人唱和,这世界一片繁花锦叶歌舞升平,彷佛没有烦恼可寻。

  明天我要去金阁寺,那是我在此的最后一站,回东京的夜车车票已经买好,而后天此时,我应该已经在你的怀抱。

  5.

  小和尚的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他想:“金阁寺太美,我一定要把它烧掉。”

  早晨早起走向食堂用早餐,小木漆碗里热腾腾的白米粒,一旁有烤秋刀鱼、红色的梅子干、小鹌鹑蛋,味噌汤里配着小蛤蛎,我觉得很饿,白饭一口气吃了两碗,回到房中我换上新衣服,取出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来读,我总是习惯在旅途中带着这本书,有时也许只读数行或几个字就很满足。我斜躺在睡醒后交迭凌乱的被褥上,窗外前庭的树影遥遥,我给自己倒水喝,拿毛巾轻擦面容,彷佛自己是长久地住在这里般熟悉。

  曾有一段时间我对死亡充满了幻想,我想象自己不在人世后,你对我的爱就会一辈子地被完成,因为未来无论你与谁在一起,我相信你对我都将无法遗忘,我曾对你说起这个念头,你听完后大吃一惊,你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值得为另外一个人付出生命,能在一起相爱是因为快乐,但如果快乐的尽头是伤害又何必开始?你说这话的时候表相庄严,让我常有一种对你妖孽诱僧的感觉。

  在你父亲卧病多年的日子里,你早就几次看见死神的影子,与病床上插管的他擦身而过,曾经那幺健朗的身体,因为病而明显地缩小孱弱,虽然你心中隐隐不安,却没有真正悲痛,一直到了你父亲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你才瞬间真正地面对死亡的残酷,你看见你原本开朗的母亲日渐沉默,从此将自己的爱情关闭,少年的你终于明白,死亡一点也不浪漫,而是真真实实地彻底消失离开。

  你说你希望磨练自己,做一个压力越大越能努力生存的人,你相信不敢面对生的磨练而选择死的逃避,反而是一种懦弱的行为。死亡的勇敢只是一瞬间,而生存的勇气却是一辈子。你说这些话时总是正气凛然,最后你还搞笑地说:“如果我对不起你,你才不要为我死去哩。”我问你那该怎幺办?你故意露出凶凶的眼神说:“想办法过得比我幸福,就是最好的报复。”我说如果你不爱我,就算我过得幸福你也不会在意,搞不好还会祝福我。你想一想说:“对喔。”却又像想起什幺地说:“如果你真的得到幸福时,你也不会在意我了。”当我们沉默良久以后,你才忽然嚷嚷着,我们为什幺要聊到这幺可怕的话题,当我告诉你这些作家的结局时,你瞥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书读太多了,把你脑子都读坏了。”

  这世界上有些人读书添长了知识,有些人却更增加了烦恼痴嗔,有时想想我真是如你所说,绝对属于后者,我感受着你踏踏实实活着的生命力,忽然明白寻找幸福的过程,其实有时比得到幸福更有意义,虽然这过程也许会历经千辛万苦。

  在阳光暖暖的午前“柊家”房内,想着生与死心里却很安静,我望一望时钟,发现已超过了退房的时间,便急忙地收拾行李赶往金阁寺。

  到达金阁寺时,中午的阳光炙烈耀眼,感觉像雨后的秋老虎气温正在回升,我在总门买好门票随着游人走,耳际都是游人们谈论声夹缠在一片秋日的纷杂中,昨天的清闲像偷来的时光般不可思议,但我不觉得忧烦,早晨扎实的早饭让我充满气力,身心在阳光下与人群中正舒适地开展,我没有看过金阁寺,那令人嫉妒的美让人好奇,金阁寺原名鹿苑寺,因为寺身贴满金箔所以又名金阁,我仔细地读了一遍书上的解说,远远望见金阁寺上展翅的凤凰,在寺庙顶端,迷惑人心般地灿灿发亮。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7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6)

  金阁寺立在池水的前方,在水的倒影中,金阁显得如此不可接近,影里的金阁与天连成一体,彷佛是躺在蓝天与云里,被阳光照射的凤凰一生只能展翅却无法真正飞翔,那直立的双脚与紧闭的嘴部,不知道为什幺在午后的金光里却显得有些可爱与孤独,我被金阁的美感动,虽然四周吵杂,却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平息静气地感觉自己正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坐在金阁寺前的石头上,游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我只感觉时间悠悠生命远长,世间万物的一切,彷佛都在金阁的金箔照映之下静止不动。

  6.

  入夜后赶往京都车站,再一次被车站现代化的建筑弄得有些迷惑,买了车站便当,踏上一个人的归程,在月台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你,听得出你语气中的兴奋,我们许久未见,心中有一种鹊桥相遇的喜气,我说明天就见面了,你语气爱娇地说:“我在等你喔。”虽然你是男人,但有时我真觉得你比我还爱撒娇,挂上电话后我上车找座位,车厢依然无人,在座位上安置好自己,我便微微地躺下披上外衣,车窗外天色已完全黑暗,新干线的白灯下人群稀稀落落,我吸一吸鼻子,感觉鼻头冰冷,有一点将感冒的气息,回到东京应该已近深夜,我想今晚我一定会喜悦得失眠。

  我不想烧了金阁寺,这世间美好的事物不属于任何人,金阁的美本身是自然而无意识地存在着,浮动的本来就只是难测的人心,我希望金阁寺能与天地长存,这样我就能想念它时它便在那里。我祈愿不仅仅是我,还有更多人能看见它的美丽,因而感受到生命庄严不能随便毁坏,在生命面前,我们只能谦卑地发心随喜亲爱相惜。

  还有好多的地方没去,岚山、峨野,传说红叶落枫景致最美的神护寺,还有诗仙堂、曼殊院、护佑恋人的地主神社,以及沉定谧静的三千院,但我没有一点遗憾,这些美好的景物,应该用长长的一生慢慢地走完,若有一天我们真的结成良缘,有了自己的下一代,我只愿下一次来时你们都会陪在我的身畔。

  电车再度启程,我闭上双眼尝试入眠,眼底金阁寺的光影与浮水晃晃,终于随着列车安稳的车声渐渐隐没。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8

忏情的城(A Regrettable City)

  拿起钟文音的新书《情人的城市》,一页一页地翻读,感情彷如紫色暗夜的海潮般袭来退去,坐在列车上此刻的自己,安安静静地斜靠在褐色的木窗边,身体里的情感却像宇宙黑洞爆裂般波涛汹涌。

  记得诗人朋友说过,他曾经伫立在法国巴黎的奥赛美术馆,看见卡蜜儿亲自雕塑的雕像“哀求者”,那座庞大与人齐等身的雕像里,卡蜜儿跪地仰望苦苦祈求,而罗丹则被另一个化身为恶婆娘的女人,如将要撕裂般地狠狠拉扯,友人说当时他围绕着雕像旋转,无论他是站在任何一个角度,他都能看见卡蜜儿对爱的苦求,疯狂压抑、困顿无助,即使是光洁纯白的塑像,却依然能从无生命的身形面貌里,望见跪地的卡蜜儿,白色空洞的双眼中,那痴痴的缠绵与哀愁。

  钟文音在书里写三个女人,卡蜜儿、莒哈丝与西蒙波娃,她写她们的才情、追溯她们生命的样貌,感受她们爱的刚烈痴执,然后反问作为女性创作者的自己,渴慕的真实本质是甚么,发问时的字句,让此刻阅读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水城就在眼前,列车即将到站,从机场出发到中央大车站然后转车前行,长长的旅程里,就只有一本书,还有我对你的思念陪伴着我。

  奇特的是这本书买来许久,在我们身处的台北时我却无法阅读,就像当我在你身边最近距离时,却最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而来到远方以后才发现对你的依赖,台北的喧喧嚷嚷让我浮躁,我有时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又更何况去阅读他人的生命?我常对你说“台北让人窒息”。电视里的新闻夸大血腥得比真实还精彩,政客的嘴脸让人反胃,夜里走在街头,我总是加快速度,在那一片违反生命的生存方式里,我常想着让我依然留恋不走的原因是什么?就像能让钟文音一直不舍地书写浊水溪的理由又是什么?

  记得某一日我从工作的场所离开,在飞驰的车上,我忽然望见儿时成长的地方彻底地改变了模样,原本简朴的平房全建起了大楼,还有一部分则盖了体育场,车身快速飞逝,而那一片回忆中的屋楼,也全成了过往云烟。我父亲曾走过的小巷淹没在新大楼的玻璃窗里,他开的牛肉面小摊也成了往事,我的父亲离世许久,过往一切都已消失,剩下的只有记忆,但记忆却如此不真实。回家后我翻箱倒柜,尝试找出一点自己与父亲曾经在一起的痕迹,却发现在我的生命里,童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我不认识我父亲族谱里的任何一个亲人,我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谁?我不知道我曾经住过的眷村,其实是不是我的幻想,那一片安稳美好的过去,也许根本只是我对现实丑恶的一种催眠与抗议。

  而我又怎么会在美丽的水城里,思念过去与思念才道别的你,和那个烦躁城市?

  我深深地明白那个叫台北的城市再好再坏,都与我们不可分离,且紧密地连结在一起,当我感觉到越来越糟的欲望,让城里的人们沉沦,却也看到越来越渴望安稳的灵魂,在要求自己上升,我想到诗人口中的卡蜜儿,双膝跪地伸摊双手等待爱的回报,一如我对你对台北,就算没有回报就算你曾经不承认,但我都知道我自己曾经付出过,我离不开也不愿离开,水城再好花都再美,我也终究要回到你们的身边,在熟悉斑驳的台北城里,继续寻找一片净土,并且等待你的温柔降临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度过难捱的时日。

  列车渐渐停稳,远望就是一片河水,城市陷于河水之中,如此温柔如此朦胧,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属于我,我在这里只是过客,就彷如钟文音透过远望,书写情人的城市,而我也只能经由每一次的离去,更看清楚自己正苦苦爱恋着你,永远无法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59

遗忘(A Slip of the Memory)(1)

  你的父亲不在的夜里,我总是一个人反复地睡不好,每当我失眠时,我习惯用阅读来打发自己,这一夜读的依然是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我已经读过这本书好多次,在它的封页上印着一段文字“引你进入现实的我与潜意识的我不断纠葛对照的世界中”,每一次当我读到这段话时,我都会感觉自己彷佛掉进了过去及未来的时间里。

  现实的自己已经成熟,但过往的自己,却会在照顾你时偶尔闪现,当我拥抱你,我会想着谁曾经拥抱过我?夜晚你害怕得大哭时,我与你父亲总毫不迟疑地走到你房间去安慰你,而在我童年面对恐惧时,又是谁来告诉我他会保护我?虽然这一切淡淡的哀愁都已经逝去,现在就算会记起,却已经不会再让我伤感,可是潜意识里,成年的我却与童年的我相互对照,当我已经学会了冷酷地去面对生命里的好坏,又怎么能忽视当时那个不断想要与世界一起生灭的少年时期?

  有了你这个宝贝之后,日子忽然变成了不同的单位,曾经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都觉得漫长的少女,忽然开始用一年一年的单位来计算未来,我与你父亲近来谈论的总是你将来的教育,想像你少年时会喜欢的音乐,猜测当你成人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当你初恋也许正值叛逆,你或许会开始有秘密不愿与我们分享,你的一切都让我们想起自己也曾青春叛逆的过去,我们也将会像我们的父母一般,事事都为你忧心操烦,虽然我们现在如此努力,希望能够一直活在这个时代的轨道上,但却也无法担保十多年后,你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是否能够接轨。

  因为你,时间的计算单位瞬间缩短,八十年的寿命忽然只成了八十元而不是八千万,我们一下从多余富有的青春,变成不得不为你慎用的智者,你占据了我们的话题,你的父亲常在我的话语后沉默,一如往常的不愿多想未来,因为相信你会有你的福气。

  但生命里有好多时候,是一分一秒或一时一刻都太过于漫长的。

  我还记得与你父亲相识,那时我们尚未许诺,更没有想到嫁娶婚姻,每当我们有了争吵,我总是会用最伤人的话语来刺伤你父亲,努力建构多年的感情,常在我使用的残暴语言间,一秒就被倾毁推翻。当我伤到你父亲的要害,你父亲会转身离去坐在门外,不发一语地等待我怒气平息,而我强硬地折磨自己坐在床边流泪忿忿难息。在那样的气氛里,一秒钟的时间都嫌太长,有一阵子这样的争吵一直不断进行,最后你的父亲终于也失去耐性,他夺门而出,留下后悔却依然嘴硬的我,心里担忧着却拉不下面子阻止他。我坐在屋子里等,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小小的自尊而互相伤害,虽然后悔却又总是重蹈覆辙,当听见他开门回来的声音,我才发现只是过了几分钟,但却让我感觉自己瞬间苍老,你父亲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低声地说:“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就不要再彼此伤害好不好?而如果我们要分手,你更加不要说这些可怕的话好不好?否则我们走到这里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我听完他的话,感觉自己好软弱并不坚强,我一直流泪一直点头,在爱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白费自己的真心,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更何况当我们在伤害对方的时候,其实最痛的却是我们自己。

  我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因为我不懂你而与我发生争执吗?你会伤我的心像我伤你父亲的心吗?而当我伤心时是不是会重叠出你父亲对我的沉默忍让?当我看见你小小的身影第一次与我抗争时,我脑海里竟然浮现起过往的这一切画面。

  在那些已经消逝无解的夜里,我曾在街上疾走,在同一个社区里绕个不停,深夜的街道上,我奋力地走着头也不回,你的父亲则忧伤地跟在我身后,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好让盛怒的我不再被刺激,我感觉双脚逐渐失去知觉,却没有办法停止,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哪里才是我安定的所在?偶尔有夜行的人走过也毫不关心,当我终于投降地停在街角,你的父亲也跟着停止,直到确定我不会再逃离,他才缓缓靠近我拥抱我。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6:01

遗忘(A Slip of the Memory)(2)

  而那一个夜晚在我的记忆里早已化成了一个恒久的印记。

  有时我会想,假如我们的爱情不够坚定,我相信就算你纯善的父亲,最后也一定会无法忍受,但他始终还是忍了下来,等待我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爱从来都有增无减,无论我给予的是甜蜜的拥抱或者是语言的伤害,他都没有更改。

  现在我才知道,亲爱的孩子;这世界真的有这样无私的爱,因为我也是这样地对待你,无论你青春叛逆或乖巧听话,我们的爱都会守护着你,一如你父亲给我的包容。

  当我在拥有你后,开始回忆起这一切时,总是会忍不住想,时间的长短在人生的岁月里到底该用什么单位来计算?前些日子我揽镜凝望,悄然地发现一根半黑半银的白发,柔软地躺在自己的黑色发髻,我没有急急拔去,却傻傻地痴憨起来,我赫然发现镜中人不再是少女,我不但随着岁月增长,并且也成了母亲,我不怕岁月消长,却怕你会拒绝我们的爱,因为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不同的时间单位里,而彼时在你身后沉默不语,苦苦追逐的是不是就变成了我?

  我想到我的叛逆,对我母亲若即若离,继父的存在像一个符号,那符号里写着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们在这个家庭的组织里,与任何人都没有不同,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几个孩子,我们在静好的岁月里相敬如宾,可是除去这个符号,我们每个人却从来没有共同的话语,我说的没有人听,别人说的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在每天一起吃饭的餐桌里,我们埋藏了各自的心情,尽力地维持好一个幸福的表面,那时我唯一的退路就是不停地写、不停地读,把一切盛余的力气写在一本本笔记里,试图藉书写消耗青春过剩的精力。

  我真的好想知道,到底你会继承你乖巧的父亲?还是你乖逆的母亲?

  人们见到你的可爱温驯,总是会一边抚摸你一边劝慰我,该再多拥有一个孩子,但我的心里总有迟疑,害怕若出世的女儿刁钻敏感一如我自己,彼时已因年老而渐敦厚的我,是不是也会如同我的母亲,为我受尽辛苦?

  因为你而缩短的时间,不仅仅是迅速地奔向未来,也猛烈地燃烧着过去,我有时看到你便会叠影自己,那个没有拥抱没有常规的童年,那个因为自由而快乐,也因为缺少而老成的小孩,这一切已经消失的及未来尚未发生的时间单位里,全因你的出现而瞬间地连结起来。此刻我紧握著书,那书中的言语也让我明白,是你对照了我旺盛又缺乏的童年,带着我看见活在现在安好的自己,也替我唤醒在我潜意识里仅存的一丝恐惧,这么多年来我渐渐安稳,但心里还是有着片片断断的纠葛,一直沉淀在灰暗不见光影的角落里,当你憨稚地睡在我怀里时,这些来不及拥有的及将会过去的,会悄悄泛起细小的涟漪,但却也因为我的日渐成熟而又静退下去。

  在生命长长短短的记忆里,每一次我拥抱你,就彷佛也拥抱了在我心中曾经停止成长的孩子,而当我爱你时,我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有能力给予,时间因你的存在而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个停止成长的女孩终于要真正的成熟,并且学会遗忘过去原谅自己。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6:02

听风的少年

  因为要寻找资料,于是拿起了一大叠的旧CD片,其中包含了我们一直都很喜欢的日本吉他神手高中正义。

  当一片片翻开之后,你忍不住得像一个深山野人般大呼小叫,内容不外乎是:“哇!1977年版出的耶!哇!听到没有!听到没有!编曲好屌!哇哇!这一首叫什么海浪的歌!怎么还这么好听哇!那时候我都用这个歌练吉他哩!吼吼、吼!”你一直亢奋地吵吵闹闹,让我也笑得合不拢嘴。

  在我们听高中正义的那一年,我们都不认识,甚至连擦身而过的机会也没有。当时我住在东京,白天穿制服上学,傍晚去居酒屋打工,因为未成年不能工作的规定,我还必须在打工时化个大浓妆假扮成熟;而你当时家中父慈子孝,你除了定期地发烧生病,过份酷爱流行音乐让你父母头疼以外,一直没有什么大叛逆。当时的我们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生命里的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不要说相遇就是见面了,小你多年的我,大概只会让自以为摇滚青年的你不屑一顾。

  但生命是那么得神奇,当我累了一天,坐在回家的绿色山手线上,用第一次打工赚来的钱所买的随身听,听着高中正义魔术一般的吉他声时;也许你也正在赶路的机车上,一边狂驶一边用耳机听着他那揪动人心的高超技艺。那时你父母亲对你玩音乐近乎耽溺的方式感到忧心,更何况你又把一个五年该毕业的学校读成了八年,于是他们只好总是盯着你,怕你将来只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是这也阻止不了你,那时你常会编造一些滑稽可笑的借口,只为了要去唱一个很烂的场子,还是为没人看的开场暖场,有时则是为了要和团员练唱,你说你曾对家人说你要出去买甘蔗,悠哉地出门后就拔足狂奔跳上机车,几个小时后,你紧张不已地飙着回家,当你回家时,你的头发全被那奔驰的风速,给刮得全体肃立,而且你还气喘不已,但你那长相如意大利西西里岛黑手党的父亲,却只是望了你一眼,彷佛看不到你立起头发似地问你:“甘蔗在哪里?”

  而那个时刻在我的心里,正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当夏天的假期结束回到东京,我便开始奋力地打工,也开始整理自己的私密日记、喜爱的音乐、几件美丽而叛逆的衣服。母亲很为我的乖巧欣慰,但我只是在装猫,表面上非常地安静温驯,内心里却汹涌泛滥如波涛,每一个夜里,我对自己说:“快了快了,就快要接近了,快了快了,请你一定不要害怕不要退缩。”然后半年过去,在接近高中毕业典礼的那一个夜晚,我洗完澡说要去倒垃圾,然后悄悄地搬了一个整理好许久的箱子,将它藏在停放脚踏车的斜梯下。那一个晚上我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天亮我一如往常起身梳洗,换上制服,像要去学校似地踏出家门,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

  我直接搭巴士到了成田机场,然后搭上清晨的第一班飞机,三个小时后会飞到你在的城市,那一刻我紧张得手心发冷、心底恐惧,只想找一个依靠,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会遇见你。

  就这样高中正义也和我一起搭上了飞机,并且躺在我心爱的背包里,当我忧虑时我就反复聆听,想像蓝天白云世界一切安好。

  那一大叠的CD被我们七手八脚地全拆开来,你的惊呼渐渐变成了一种满足,你坐在地上伸直双脚,手上拿着那些蓝天碧海的CD壳,随着音响传送到我们的心里时,我忽然好像又看见,我们这两个天差地别的青春少年,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心情、却听着同一首歌时的场景。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6:04

一段路.两个人

  穿上刚买来的米色外衣,衬着格子内里领口搭着帽子,跳跃地走在方砖路,胸口涨得满心欢喜,你走在我身旁微笑地凝视我,步伐有时比我慢有时与我并肩,好像一个守护者,眼光里的凝视虽然沉默,却有着能让我灵魂得到安稳的力气。

  我们好久好久没有一起旅行,虽然这个旅程很短暂,但能和你这样穿着简单地手牵手,对我来说依然有一种单纯的快乐。你还记得吗?当我们都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工作的场所就在我租来的小屋对面,当时你在电台做广播,常常会借故地念我的名字,说某某小朋友或某某同学要点歌,有时还会土土地加一句那最后我也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在对街的小屋子里,一边煮饭洗衣服一边听你胡诌,常常笑得要蹲下来喘喘气才能再继续一天的工作,在我心里的你常有一种近乎憨傻的天真,也是因为你的这份单纯执着,才能把我用来抵挡现世的敏感世故早熟消融。我喜欢等到你做完节目后打开窗户,从高高的顶楼看你横过街停停走走,我有时会想像如果我们有一天能住在一起生活,是不是就会像现在这般的你走来我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在炎热或风寒的午后时光里你看我我看你,欢喜亲爱地忘了时间忘了四季,舍不得时间原来是会逝去。

  昨夜我们才刚到这个城市,便迫不及待地搭车到几哩路外的大型购物市场买杂物,小蜜柑红红橙橙的正是产季,你买了荔枝酒、桃子酒、蜂蜜梅子酒,我挑了乳白的能登山温泉粉想好好地泡自己,在冷气团骤临的寂寒冬夜里,我们抱着一堆堆的食物没有多余的手去牵牢彼此,你只好不放心地一直叮咛我,小心夜晚马路上过快的车子,当我们坐上车后,你拿肩膀碰碰我,车窗外的霓虹灯反射在你微笑的表情里,彷佛你也散发着光,就要带我飞到皎洁的月光里去。

  我后来搬离了那个在林荫街道旁的公寓小屋,你也离开了广播的工作,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忙碌得无法见面,两个人在电话里都焦急得语气愠怒,当我有假期时我常希望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但你总是与我的时间不合,每一次到最后我还是决定要独自地走,在一个人天涯海角的路途上,我拿着地图、背包里存放着最低限度的随身物,心里装的却是你。

  当我走在诗人的故乡,望着河水静躺,又或在下榻旅店的夜晚因思念无眠,而起身亮灯望着已无人迹的街道发傻,无论白天黑夜热闹寂静,即使是在一间一间昂贵或廉价的服饰店里,我的心依然感觉到一会儿涨满一会儿空虚。

  我不知道原来在一个人行走的街道,风景时间竟然都会失去了意义,我越想忘了你越容易忆及你,我们的身体距离遥远但我却感觉想念让你靠我好近,只是我无法真实触摸你,因此思念变化成了焦虑,我望着身边的一切好风好景,真心祈求你也能在这里,与我说说话也好,但我见不到你听不见你,只有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更诚实地看见自己、无所遁形。

  而现在我们终于一起在这里,一起度过我期盼了许久、不太长的旅行。

  虽然如此,但我已经好满足,当飞机降落的那一刻,我望见还在熟睡的你发出浅浅的呼吸,我真想紧紧地环抱住你,再也不要放手。

  就这样一段路,两个人手牵手,无风无雨漫天漫野地走。

  今天醒来时你说要去吃早餐,我们便一起下楼,你吃西式的面包配牛奶,我选了日式的烤鱼白饭配酱油海苔,然后你说要带我去买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直想拥有的米色学生型外衣,我们回房间又赖一赖,胡乱地转了转我们看不懂的电视,才走去离饭店好近的百货公司找那件梦想的衣服。在买好的路上,你说不如换上吧,我们于是七手八脚地在街上脱衣穿衣调换纸袋,等我穿上后你忍不住问我开不开心,我傻傻地笑了,阳光洒在路上返照出我们的影子,影子相互依偎着,我说我想拍下我们的影子,你于是将一只手插入口袋而另一只手则拉近我,而我知道即使看不见面孔,但我一定依然也能从我们相依的影子里,看见我幸福的表情。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6:05

一米星光(A Sparkling Diamond)(1)

  将它转述给正要面对爱的孩子,告诉他无论大小,这一米星光都是你的父母曾经相爱的见证。

  翻出好久没开的保险箱整理,才发现那一颗存放已久、小小的蒂芬妮六爪戒指。也许是真的太小了,因此在那一堆宝石珍珠里显得毫不起眼,我几次取用时都没有看见。

  只有几分的大小,已经迷你得谈不上切割或色泽,但它静静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样我拥有的钻石都更沉静安稳,即使现在我已经拥有两克拉的全美钻石,但这一小米的星星却依然会让我的心里泛起一丝感情。我想到那一年我们走在纽约街头,下过雪的街道堆满了雪迹,我将自己的双手塞在你的外套里,奇形怪状地走着,咖啡色的麂皮靴子靴头被前一晚的雨雪打湿。你一直问我冷不冷要我去买一双新鞋子,但我们走着走着却来到了最昂贵的第五街,而那时我们两个人不但不富有,还各自有着生活里的负担。

  这一小米的星光,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是你买给我的第一个钻石戒指 。

  我还记得那一天,你的朋友带我们去七十二街吃早餐,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越过中央公园,一边饿得要命一边期待他口中好吃的窝芙饼,那间小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造作华丽。我们坐下来后打开餐单,各式各样的窝芙饼搭配,让嗜甜食的你忍不住嘀嘀咕咕,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为了御寒,我快速地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待送来时却真的傻眼,大大的巧克力杯彷佛一个古典的小洗手盆,中央堆放了一大滩的鲜奶油,幸福而轻盈地在漂浮旋转,我低头喝几口后,口中便吐出了白白的暖气,高热量的奶油伴着巧克力滑进胃里,时差与饥饿顿时融化成一股暖意,包围了胃、包围了心、也包围了在异地相依的我和你。

  你点来的香蕉草莓蓝莓酱窝芙饼,送上来后又惹得我们阵阵惊呼,层层叠叠的鸡蛋饼和上蓝莓酱,再加上巨无霸般的草莓和香蕉片,香蕉片上洒着白糖细细如窗外的白雪绵绵,草莓上的枫浆糖蜜晶莹流淌,手打的鲜奶油纯稚地混置其中。我们一边吃一边赞叹满足,你的朋友好得意地说,所以我才说三个人可以分一客嘛,何必多点!吃完后我们饱足得无法言语,向来不爱吃甜食的我,此刻只有一种一辈子别让我看到窝芙饼的痛苦甜蜜,如今回想起来那何尝不是我和你当时的爱情处境。那一次短短的假期,是多少眼泪才堆积出我们同行的勇气,也是这一次远行,才让你和我更确定无论多难,我们都要坚定地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过于饱足,饭后你朋友说要开车送我们,我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要走走,那也许就是一种命定。当我们顺着中央公园走,胡乱地转了几个弯后,才发现身边的路人,穿着得越来越悍练,日本人的观光游客开始变多。当我们驻足在五星级的大型旅馆前,看见连领门的服务员双脚套着的皮鞋都比我们高级。我们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假毛的短大衣,配印地安花纹的裙子,脚上的靴子还湿漉漉的变色;另一个人则穿着前一天,在二手衣店买来的黄色滑雪用外套,还略略沾着污渍,软软的浅蓝裤子搭着分不出干净或肮脏的黑色球鞋,唯一一个看起来崭新可爱的,是我手上的紫色安娜苏小钱包,那也是前一两天我们刚到纽约时在苏活区买的;那一天我在那家黑色及深紫的华裔设计师安娜苏的店里,仔仔细细地逛了三小时,只有数坪大的店,却让我爱不释手地跨不出大门,而你好有耐性地坐在一旁陪我,最后终于呼呼大睡,憨呆的样子连店员在我付钱时,都忍不住说你真是遇到一个好男人。

  正当我打开地图时,你抬头忽然看见水蓝色门面的“蒂芬妮”——纽约的总店,无数小女人梦想的朝圣地,更是永远圣洁的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第凡内早餐》中永恒的场景。你开心地大叫一声说要去看看,但我却却步,那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奢侈的消费。眼望着那些为进出的贵妇们开门的俊男,心中顿时缩得小小的,当时并不知道蒂芬妮里有卖银饰,消费其实也可以很便宜。我一直拉着你不愿前行,你却不顾一切地拉着我的手,走向那栋在第五街有百年历史的建筑前。高耸的玻璃大门,被严寒般表情的店员打开,他没有瞥眼看我的鞋子,也没有看他沾污的黄色外衣,只是不动声色地开门后又关上,我当时恍如在一场爱丽丝的梦里,感觉自己变得好微小,被你紧紧地牵着,目眩神迷地就要撞上摆满钻石的玻璃墙壁。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6:06

一米星光(A Sparkling Diamond)(2)

  一个白发的男店员低沉着嗓音说,我能帮助你们吗?然后我听见你说,我们要买一个戒指,男店员便接着问,是银饰或白金类吗?我便又听见你很镇定地说,不,是有钻石的。

  我多希望那一天我们会记得拍照,或拿起录像机把这一天记录下来。但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伸出手指,让那位长得冷漠却其实热情的白发男店员,为我套上几颗大大小小不同模样的钻石戒指,经典的六爪戒指镶在一圈白金上,虽然是微小的星光却还是发出了七彩的灿亮,让我对这一切睁不开眼睛。

  最后在你要付钱时,我却忽然清醒,我很小声地坚持对你说不要,你也很小声却肯定地对我说要,我们僵持了好一会儿,你手上的签帐卡一直付不出去,终于白发男店员说:“不论大小,蒂芬妮都是爱的见证喔。”我才忽然心酸酸地让你把那小小的一米星光,带在我太粗又不漂亮的手上。

  晚上回到旅店后,你翻转着电视,我们一起坐在深红的破沙发上,两个人还不时地看一看那枚戒指,然后我忍不住对你说,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一辈子喔,你马上笑了说我要宠你我要你做牛做马干什么,最后还搞笑地说我又不开农场。

  现在回首望去,当时的好男人和迷惑的爱丽丝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在婚礼时,你买了一条蒂芬妮的钻石珍珠项链送给我,价值惊人。当我拥有新生命时,你又买了一枚两克拉多、全美无瑕的蒂芬妮方形钻露西达给我。而我也渐渐学会了在每一个艰苦的工作后,替自己存一个宝石给自己一个奖励,还会对你笑说这些将来都要留给我们的孩子,让他能回忆我们。而如果有一天当我把拥有的一切都交给我们的孩子时,孩子也许会问,为什么有一颗这么小的钻石呢?我相信无论那时我们有多老多迟钝,我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忆起那一天,在那个爱丽丝的仙境里,那个白发男人说过的话,而我也会将它转述给正要面对爱的孩子,告诉他无论大小,这一米星光都是你的父母曾经相爱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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