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1
我急需伊喜的援助。我焦急地等待他探家归来。他家中来电报说母亲病重,我和田参谋攀爬古塔的时候他正守候在病榻前。
给你。他说。
什么?我问。黑糊糊沾着许多沙砾的条形物。
红薯干。
长途风干加之气候严寒,红薯于尖锐的棱角几乎戳破我的舌上膛。许久才柔韧湿甜起来。
像花生牛轧。我说。
花生牛轧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却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别以为只有人争着抢着找你,给我说亲的人也不少。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像他这样的技术兵种在农村人眼中就是准军官的。但他应该对我说这个吗?我沉默。
你究竟答应没答应那个小田呢?终于还是伊喜忍不住煎熬。
那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自己面对着三座大山似的压迫,但他们毕竟不是封建地主,只要我们奋起反抗,老田、小田加上父亲、母亲都得让步。
这当然要看你的了!他暗哑但是毫不通融地说。
看我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茫然地问。
我们是两个列兵,每月只拿六块钱津贴费。因为是高原,因为随着军龄每年增加一元,除了这些,我们一无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种田,你到俺们村去当赤脚医生,你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河南?我记得你自家离焦裕禄那儿不远,多穷的地方呀!
因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别处去。
为什么要当赤脚医生?我想当穿皮鞋的正正经经的医生。
赤脚医生你还不定当上当不上哩!俺那儿已经有好几个卫生员了,轮不轮上你赤脚,回去还得走后门!
我望着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复辟了,侉得厉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妈俺叔叔大爷吗?你会烧锅纳鞋割布做衣裳吗?你会看碾推磨喂猪带孩子吗?
伊喜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个残酷的问题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脚下。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烟云,时聚时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浆,小屋沉到沼泽之中。
这不可能!伊喜,怎么会是这样?你在吓唬我。你快说,这一切都是你瞎编出来的,是逗我玩的!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这一次全无美妙的感触,只有同等频率的颤栗像接力棒似地传了过来。
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乡。
我没有去问他老乡。河南人老乡观念最强,假的都会说是真的。更何况我相信伊喜说的是真的。
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吗?
我说这不可能。
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军人也没有籍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2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3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4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个庸俗的女子。
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5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
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相对,中间安放一张玻璃茶几。细窄的空间令人想起长江三峡。
街市不远,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似乎有一些话要背着妈妈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话。它们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游荡,明亮而飘渺,划出钢轨一样幽蓝的轨迹。但你捉不住它们,当它们歇息下来的时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坐在双人沙发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伊喜问我。
不成。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你就是说悄悄话,我也听得见。没有这个必要。我说。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不希望这件事出现,但又渴望证实它确实存在。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站起来,几乎是跳过茶几,坐在我的身边。
我靠近他的半边肢体烘地燃烧起来,仿佛他是一个远红外线发射器。我们四目注视着对面的白墙,那里有一个卡通玩偶,正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彼此听得见心跳却看不见脸,我发现他的喉结像鸽子一样抖动。
我要吻你。伊喜很急促地对我说。
我站起身,准备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除了田参谋,我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的这种举动。我要挣扎出这种危险的氛围,但他像恒星,炽热而具有强大的引力。
我小心地经过他的侧面绕行,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把我搂到他的怀里,俯下头来。我看到那颗喉结在我眼前剧烈晃动,由于距离太近,我的双眼无法聚光,我看到那喉结幻化成一排……
我以为他的动作一定会很粗暴,没想到这个吻却很轻很轻,仿佛用橡皮刷在我的唇上涂了一下。
二十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这样亲你……他喃喃地说,我感觉到他的口唇像蛋羹一样柔软,我像一张充满错误的稿纸,一遍又一遍任他涂擦……
我想,我欠伊喜的。按照我们当年的友谊,我们是该有这一幕的。不管怎样,那是我纯真的初恋。我要补上这一课。人生有许多逝去的不可挽回,人生可以挽回的不该逝去……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6
伊喜的吻突然绵密而凶猛起来。他端住我的头,使亲吻时的角度更为相宜。他铁青的刮得很干净的下巴像悬崖一样矗在我面前,我已经完全呼吸不到外界的空气,都是他吐出的充满男人味道的气息……
我竭力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那个执拗认真的小放映员已经隐去,如今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于在表达他的情欲了……我挣脱开他。
咿哑一声,妈妈回来了。
我买了菜花、蘑菇、西兰花、荷兰豆还有生菜,对了,最好的是蒜苔,南方新打下的,新鲜极了……妈妈是很好客的,无论她嘴上怎样褒贬来客,总要把饭菜准备得十分丰盛,因为她觉得这关乎自家脸面,同来者是谁,倒没有多大关系。
伊喜已经平静地坐回小沙发,腰背重又挺得像钢板一样直。
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胳膊撑在茶几上,拄着头问。我很疲惫,好像刚从海里爬上岸。
因为爱。一个男人对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定会这样,否则就不是真爱,否则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是良家妇女。现在像你这样的女人,已经像熊猫一样稀少。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真的,永远不会了。他沉思着说。
我又感到有隐隐的失落。
真的不会再犯?我将他。
真的。我一定控制住自己。
你写个决心书吧!在有了这种很亲密的举动之后,我们突然无法进行无动于衷的谈话。我抓起一支签字笔扔给他。我们只能开玩笑了。
写什么呢?就写我永不吻你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他好像很认真地面对茶几上的白纸思索着。
随你的便吧。只要你自己明白就行。假如你管不住自己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朝你晃一晃。假如我不想见你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撕掉。
伊喜歪着头,用小鱼般的眼睛看着我。男女欢悦会使苍老的人们变得稚拙。
他刷刷提笔就写,签字笔尖把玻璃茶几板点得咯咚响。
我有些犯愁:假如他写得过于明白无误,在当年的田参谋如今的老田面前,我将如何保管这张暧昧的纸条?
伊喜把纸条递给我,上面只写着两个大字:伊喜。
厨房里砧板有节奏地响着。
我把纸仔细叠好,好像一张符咒。放进兜。
你坐着。我去帮助妈妈做菜。我很想向你显示一下我的烹调手艺。
是吗?我这几年可是吃过不少南北大菜,我很愿意实地考察一下你是否吹牛?
我必须走了。一种潜在的欲望,像午后沼泽的气息一般蒸腾起来,直冲天灵。那些吻像侵人体内的细菌开始发作。不知道别的女人是怎样,我对于爱抚的回应总要经过漫长的潜伏期。
我什么也不会让他看出来。我没有去问他的妻子,我不关心他的家庭。我只喜欢那段像冰雪一样晶莹而凄冷的回忆。也许我实际上只是怜惜自己的青年,女人的青春与恋情,像每一块沙拉上粘附的蛋黄酱,无以分开。
回忆已经宣告结束。我们都将回归各自的轨道运行。不要交叉,路口总是最容易翻车的地方。
我推开厨房的门。妈妈说,既是战友,你们聊天去,这里有我,不就是家常菜吗!
妈妈,您还记得我当年同您说过的那个河南兵吗?
怎么?是他吗?
我点点头。
倒真是一个很精干的男子汉,比小田也不差。如今官做得也差不多大,只是不在北京,毕竟见的世面少。不过,当年你的眼光不错。
妈,看您说到哪里去了?真是一台联想式电脑。
门又响,是今日的老田回来了。我迎住他,今天家里有客,原来一起在昆仑山呆过的……
他说,知道了,是伊喜。
我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他说,关于自己老婆结婚前与恋人的故事,每一个男人都会记得很清楚。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幸好那里已很干燥。我们是战友,我说。
你紧张什么?他奇怪了,我还不放心你吗?他说。
我放心地去做菜。
等我把各式菜肴摆好,老田和伊喜的酒已经喝过了最初的拘谨阶段,进入畅所欲言的状态。
我很感谢老田,他给了我面子。
你们那里现在怎样?老田问,舌头略有些板正。我忙对伊喜说,大家都自便吧。伊喜点头。
商朝。大家都回到商朝了,人人言商。
无商不富吗!老田很开明地说。他是搞政工的,已显出穷途末路的窘迫,一天总想跳槽,又不知哪个槽有肥美水草。关键是他本人一无所长,并非骏马。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7
老田的思路这样活跃,为什么自己不下海呢?伊喜的眼睛水汪晶亮,两条小鱼开始游动。
并不是人人都能下海,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宜游泳。就像安眠药,绝大多数人吃了都睡觉,但也有人吃了就蹦高,比兴奋剂还厉害。再说海也并非都是北戴河海滨浴场,可以舒舒服服地泡着。太平洋、北冰洋,厄尔尼诺海潮、百慕大三角都是海。身未下海心先寒,我看我们这一家子注定要在岸上旱死。我把盘子调正一番,把里脊蒜苔摆到伊喜面前。趁热吃吧。我说。
我今天倒是第一次听一个人说自己不宜下海,人们都以为自己是商人,遍地是黄金。但你不下,又何尝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呢?伊喜伸出筷子去夹远处的菜。像你们这样只凭工资过活,只相当于领取失业救济保险。没想到你们就要沦落到赤贫以下,想象中,你们的日子应该好得多……伊喜颇感慨。
你不要以为素菜就便宜,西兰花要十元钱一斤,比肉贵多了……妈妈嫌伊喜小觑了我们,忙着分辩,却又接着说,要说最苦的要属我们离退休的人,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所有的老人都不失时机地叫苦连天,不管听这话的人有没有能力和兴趣。她的话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在表白自家依然排场,一方面在申诉贫穷。
我非常想有钱给模苏买一台电脑,她经常伏案,累得背痛,要我给她拔罐子。她是医生,趴在那里遥控,但我手忙脚乱,有一次还把她的头发烧着了。因为她说颈椎疼得最厉害,要我往那里拔,那离头发太近了……老田喝多了,很动感情地说。
我不知说什么好。
但要下海,首先不能淹死。所以我在犹豫。我当过海军,到不明深浅的海域,要有救生设备,最好连一口水也别呛……老田兀自说着。
伊喜沉思着,夹了一缕海蜇皮。蜇皮里拌着白菜丝。这样菜会显得多,而且还爽口,是妈妈教我的诀窍。只是为图菜盘丰满,白菜丝搀得过多,伊喜这一夹几乎无蜇丝。
作为女主人,我很尴尬。
我会写点小稿,也算第二职业了。我想把话题扯开。
模苏写稿有些像马克思了。老田说。
哪里像?伊喜、妈妈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马克思曾说,他写资本论所得稿酬连写这书时抽的雪前烟钱都不抵。模苏的稿费不够电钱、纸钱、墨水钱加寄稿的快件邮费。老田亮出谜底。
真是鬼打墙,转了一圈,又回到钱的坟茔。
写作不是为了挣钱,是我的爱好。衣可御寒,食可果腹即可,别无它求。古时讲富贵不能淫,我心里平衡,经商也不能淫。我面对着丈夫和以前的恋人,很决绝地说。
吃菜。模苏的手艺不错。妈妈为缓和气氛,用公筷把蒜苔夹到伊喜碗中。
既然模苏不肯做,我们做点什么吧。不下海也可以做。只要一次做成功,摸苏就可以买一台电脑了。伊喜面对老田说,好像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
具体怎么做呢?老田前倾身躯,仿佛冬天里趋向火堆。
如今兴“做”这个词。“做”像个竹编的大筐,什么都可以塞进去“做”。做钢做铁做股票做军人,爱也是做出来的。甚至“作”也可以做——做作。
我从河南运一批货物来,你们在北京做。伊喜的双眉聚成堤坝,思考着说。
河南?有什么?红薯干吗?那玩艺现在也很贵,好几块钱一斤,叫红薯脯。妈妈很内行地说。
不。不是红薯干。伊喜边答边很小心地将碗内的蒜苔剔到桌面上。
为什么?我问。这是妈妈给他的,这不是太让老人家难堪?
伊喜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不吃蒜苔的。
怎么了?我很吃惊,以前没听你说过呀!
以前是吃的,但现在不吃了。吃伤了,就像人有了伤心往事,再不愿重温。伊喜说。
这可是个细菜。合家团聚,喜庆宴席,都少不了蒜苔。这是个摆得上席面的菜。妈妈撇撇嘴。
我们那里是国家定点出大蒜的地方,一个蒜头有这么大。他指指盛饭的青花瓷碗。
你骗人。我说,那碗足能盛三两饭。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模苏,我骗过你吗?
那没有。我垂下眼帘。我不愿让老田觉出异样。
我们那儿的蒜头比红富士苹果还大。再过几天,蒜苔抽得像一片青箭。人人吃得啐口唾沫都是碧绿的,闻着便要反胃。这东西在北京现在卖多少钱一斤?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7
两块五。妈妈说。再过几天,也不会便宜多少。妈妈是个菜场通。
我们那里旺季只几角钱一斤。老田,我送你一个机会。我们都是当过兵的人,借用一个军业术语,我们进行一次商业演习。这不是海,连游泳池都不是,只是一个脸盆。下水之前在脸盆里先练练憋气。只有利润,没有风险。
我们那里盛产蒜苔。我可以收购到最好的蒜苔,所需费用由我来付。我找军车,从河南直运北京。一路上有高速路,风驰电掣,只用一天即可到。这些环节都由我负责,汽车费、汽油费、司机人头费、路上关卡费,都由我负责,这在我,小事一桩,不过举手之劳。但蒜苔运到之后,就是你们的事了,销往何方,什么价格,都由你们自去联络,我就鞭长莫及了。司机到了北京,卸下菜就走,剩下的戏,就由你们自己去唱了。怎么样?做不做蒜苔呢?
空气中充斥着蒜苔的气息,好像淡绿色无所不在的纱幔。
俗话说,好马跑不过青菜行……妈妈最先打破平寂……
老田咕嘟一声喝了一口酒,像喝茶。妈,这事我们是没有风险的。伊喜给了我们一个非常优惠的条件。假若赚了钱,那些成本费我都付给你,假如……
假如万一亏了,自然都算成我的。伊喜很豪爽地说,和老田碰杯。
妈妈像一棵老树,萌发新叶比灌木要慢,一旦明白过来,立时郁郁葱葱。我明天就到农贸批发市场去联系一下,听说外地来了莱,只要货色好,不用卸。小商小贩们就围上去了……
篷车一定要苫好,蒜苔怕捂又怕雨……多准备几手,万一车到那天北京市场饱和,立时开往远郊……最好先同几家大户打好招呼……他们热切地讨论。将我游离在一边。
伊喜要走了,同妈妈热烈地道别。
我们送伊喜下楼。
楼道里很黑。隔一层才亮一个瓦数很低的灯泡,因为楼梯里的电费由大家均摊,就有了这种俭省的约定俗成。
我把伊喜给找到了。可他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一个。不知是谁的过错?或许我们都没有错,生活就是这样古怪。
夜风很凉,伊喜的车还没有到,远处建筑物上的瀑布灯,把街市布置的璀璨与黑暗愈加分明。
老田对我说,你为什么一直不作声?
我说因为你们讲的话我觉得陌生。
老田说,别害怕,伊喜不会坑我们。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对于他们衷心爱过的女人,一辈子他们都愿意帮助她。女人有的时候却会复仇。
老田与伊喜并肩站着。
我觉得冷,把手插进衣兜。手指碰到一块坚硬的手绢,仔细去摸,才分辨出那是一张纸片。我夹住它尖锐的折角,想起那上面有两个潇洒的字。
一种很美好的东西在我心中震裂,犹如蜡染布上无数的冰纹。但愿我们不再相逢。
我用手指纹动纸,它在我的掌中濡软,最后一用劲,它破碎了。
再见。
伊喜说。我们也说。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7-6 18:48
完...............................................
有时候觉得有些人生,其实就是自己重复着别人的故事.....或者别人正活着自己的故事.
feifeitimo
发表于 2006-7-6 22:10
一口气读完了,谢谢LZ转的好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