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祸》--作者:高和
序 厄运何天亮是国营工厂的一名普通工人,既无权又无钱。但是,他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妻子,漂亮温柔的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因而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他对生活无所企求,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使他非常的满足。所以,他给女儿起名宁宁,祈求生活安宁。然而,这种惬意踏实的生活却如一座美丽的纸房子,一旦遇上风雨刹那间就被彻底摧毁了。
那一天夜里,宁宁发烧哭闹一宿。早上起来他准备带宁宁去医院,妻子冯美荣说孩子只是着凉了,吃点感冒药就行,劝他不要耽误上班,实在不行就让宁宁的姥姥带她去医院。那几天厂里正在搞会战,抢修三号机组,他是钳工班班长,请假势必影响工期。于是他听了冯美荣的话照常去上班。到了班上,他却心神不宁,手锤砸到了手指,主任让他到医务室包扎一下。包扎完伤口,他趁机溜回家去看看宁宁。打开门进屋,床上两具全裸的躯体毒蛇交尾一般地扭动着,伴随动作回荡在房间里的动物叫春般的哼叫、喘息让他如同脑袋遭到棒击,大脑紊乱成一团泥浆,身体虚脱成无骨的软肉,他变傻发蒙,不知所措。
妻子冯美荣慌乱中抓过一条内衣捂到脸上,躯体的白肉和腿间的阴黑袒露着对他的羞辱。奸夫狼狈不堪地套上背心,背心正中印着一个大红的“奖”字,已经羞缩成干辣椒样的丑陋物件悬吊在胯间晃来晃去。他看清了,男人是他们厂的党委副书记白国光,一个经常坐在台上给他们作报告的人。何天亮每次跟他碰面时都要尊敬地称呼他一声“白书记”,而他也总会很谦和地冲何天亮点点头。
看见女儿宁宁被放置在床头边的地板上熟睡着,如同一个被扔到地板上的烂包袱,他被掏空了的胸腔猛然间燃起了要烧毁一切的怒火。他扑将上去伸出钳工粗硬有力的大手,将细皮嫩肉的白国光揪到床下挤在床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处痛殴起来。白国光的哭号和告饶有如汽油浇在烈火上,更让何天亮疯狂,他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在白书记的头上、身上,被人羞辱、欺凌、劫掠而造成的痛彻肺腑的伤害在这一拳连着一拳、一脚接着一脚的猛击中得到了补偿。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触觉和闷响让何天亮沉醉于半疯狂的快感当中。白国光的哀号与求饶渐渐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喘息和时断时续的呻吟。
冯美荣从极端的恐惧与羞惭中惊醒过来,跪在床上向何天亮哀告:“天亮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冯美荣胸前抖动的肉团,白玉般的腰身、大腿,过去曾让他如痴如醉,此时却有如龌龊的烂抹布并且印满着对他的侮辱,让他感到有如面对茅厕里的蛆虫一样肮脏恶心。他狠狠地抽了她两记耳光,然后揪着她的头发,把半裸的她拖到门外,锁严大门,任她在门外哭泣、告饶、砸门。
这个家完了。他颓唐地坐在床边,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事情爆发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要不是他今天中途回来看宁宁,可能他会永远被绿头巾蒙住眼睛,像磨道里的驴围着这个家没完没了地转。白书记的呻吟让他又想起了刚才这对狗男女交欢时的叫春声,极度的屈辱、厌恶和仇恨令他再度失去了理性,他举起椅子狠狠砸在白国光的脑壳上,木头与骨肉撞击的粗浊闷响有如一个休止符,白国光的喘息呻吟戛然而止,瞬间,四周悄然无声,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门外的冯美荣也无声无息。突然的寂静让他回到了现实当中,这时候他想起了女儿宁宁。他跨过大床,从床头前面的地板上抱起了宁宁。奇怪的是,家里闹翻了天,宁宁却依然沉睡不醒。他用唇试试女儿的额,宁宁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孩子已经退烧了。他把宁宁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臂上,轻轻呼唤着她,宁宁却依然沉睡着。宁宁是个觉轻的孩子,晚上他和冯美荣做点夫妻间的功课,动静稍大就会惊醒她,今天怎么会睡得这么死?他感到有些不妙,开始焦急地拍打呼唤,宁宁却毫无反应。他急了,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家和奄奄一息血流成河的白国光书记,抱着宁宁冲出家门朝医院跑,连房门都没有关。此时此刻,对他来说,除了怀里的宁宁,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告诉何天亮,经过化验检查,孩子服用安眠药有些过量,睡一段时间会自己醒来,没有其他的危险,医生责备他怎么能给这么小的孩子服用安眠药。他恍然大悟,那一对狗男女怕宁宁影响他们偷欢,给宁宁灌了安眠药。熊熊怒火烧得他脑袋几乎要炸裂,如果白国光或者冯美荣在这里,他肯定会要了他俩的命。
他背着宁宁走出医院大门时,正好碰上呜呜鸣叫的救护车停在了门口,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抬下了昏迷不醒的白国光。他来到担架前面,朝满脸血污的白国光书记狠狠唾了一口,黏稠的痰液挂在白国光的眉心,然后扔下目瞪口呆惊愕不已的白大褂们昂然离去。
何天亮是在出事的第三天从家里被逮捕的。出事后他没有去上班,也一直没有走出家门半步。作为男人,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他无颜面对同事朋友,没有勇气面对无聊的劝慰、好奇的目光和廉价的同情。那三天,他躲在家里守着宁宁,谁来敲门他都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为宁宁和他自己做饭。狂躁与暴怒消退之后,代之而来的是极度的消沉与感伤,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他没有去想,在那种情况下他已经丧失了谋划未来的能力和心情。
警察是在厂保卫科长的带领下来的。他被套上手铐之后,宁宁开始大哭。保卫科长抱着宁宁问他孩子怎么办。何天亮想了想,说:“交给她姥姥吧。”透过警车装着铁栅的窗口,他看见保卫科长抱着宁宁哄着,宁宁咧开嘴哭得泪流满面,稚嫩的小脸让泪水涂得像风雨中的苹果,这是宁宁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他的泪也流了下来,这是出事后他第一次哭。
法庭上,检察机关根据受害人白国光的证词,指控他因不满领导报复伤人,导致受害者白国光书记严重受伤。面对指控他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承认自己的所谓罪行。当时正碰上“从重、从快”的“严打”,法庭根据检察机关的指控和白国光受伤的事实,以严重伤害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十二年。他没有上诉。
整个审判期间,冯美荣一直没有露面。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服刑一年后,冯美荣通过律师提出离婚,他二话没说就签字同意了。狱里的老囚们骂他傻。他说:“我就当倒了一桶垃圾吐了一口痰。”
第一章
身后沉重的铁门吱吱嘎嘎呻吟着,嘭然一声巨响,金属碰撞出的尖锐余音像无形的尖锥刺入他的中枢神经,他浑身也随之一震。他知道,那扇无情的大门关闭了。庆幸的是,这一回他被关在门外。“一门之隔,人鬼两路。进了这扇门,人就不是人了。”
他想起了道士的话。道士与他同住在一个号子里,深谙周易八卦吐纳练气卜课算命那一套邪术。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靠这一套发了大财出了大名成了大师,道士却把自己玩到了大牢里,罪名是诈骗。
道士早他几个月释放。临分手时,道士一再向他说明,从监狱出去时不能回头,也不能跟任何人和任何物说“再见”。道士说这些带有提前打招呼的意思,以免自己出狱时,何天亮送他,他不回头不说再见何天亮对他产生误会。如今,轮到自己出狱,何天亮却管不住自己,回头朝关押他八年多的监狱望去,青砖筑起的高墙板着冷峻的面孔,正午的阳光射到墙头的电网泛出刺目的寒光,岗楼的枪孔像被剜掉眼珠的黑洞森然地瞠视着他。他的头有些晕眩,心里却凝起一层冰霜。
“永别了!”终究在里面生活了八年,二十五岁进去,三十三岁出来,离开这儿的时候啥也不说掉屁股一走了之,就像吃过人家的饭连声谢谢也不说,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于是他像面对熟人的遗体,说了声:“永别了。”
身边的帆布旅行包里装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还有一个跟了他整整八年一直被他用来当茶杯的大罐头瓶子。瓶子是三立来看他的时候送给他的红烧肉罐头,肉他吃了,瓶子便成了茶杯。
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五百八十块钱,旅行包加这五百八十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能够提前四年释放,还有五百多块钱的积蓄,他知足了。
初夏的阳光很毒,是那种从里到外焙人的阴热。他额上渗出了汗水,着恼又无奈地朝天空瞪了一眼,惨白刺目的天光像管教的眼神令他不敢直视,他赶紧垂首合眸,眼睑外依然有些橙黄色的光斑不依不饶地闪耀。此刻,他有些后悔,不该被道士那几句依依惜别的好话蒙骗,一时感情冲动把那副陪伴他多年的墨镜给了道士。
路上的行人被汽车、拖拉机、摩托车扬起的尘土沾染得灰头土脸,像一尊尊复活了的兵马俑,路旁的白杨树徒劳地用稀疏零落的枝叶为行人遮挡着阳光。他躲到斑驳如豹皮的阴影下面走,汗仍然顺着帽檐往下流。他欲摘帽,想起自己被剃成葫芦一样的秃头,就没有摘帽子。汗液濡进眼里,火辣辣的。要是事先知道提前释放的消息,他就不会剃头,省得大热天还要戴顶帽子遮丑。
从这里到进城的汽车站大约要走两个小时,这是送他出来的王管教告诉他的。他看看高悬在头顶的日头,犹豫不决是进了城再吃饭还是吃了饭再进城。
公路两旁并肩排满了一家家杂货店、小饭馆,想到吃饭,他的肚子就像是提醒他似的咕咕叫了起来。前面不远处一家店的挑子上写着“清汤牛肉面”的醒目大字,在狱里他常常惦记的就是这一口。他不再为先进城再吃饭还是先吃饭再进城的问题伤脑筋,走到这家饭馆门前便一头扎了进去。
坐定之后他内行地吩咐油腻腻的店小二:“来一碗面,二细,多放辣子,加肉。”店小二欢欣鼓舞地高声叫喊着报进灶间,随即从灶间传出了厨子的摔面声,噼噼啪啪如同放枪。
他静静地坐着,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盘旋飞舞的青烟升上棚顶渐渐散去。这家饭馆很小,很破,周遭的墙壁烟熏火燎灰黑油腻,已经看不出本色。
何天亮的面送了上来,红油油的汤上漂浮着绿茵茵的香菜、蒜苗,浓郁香辣的牛肉老汤热气喷鼻。店小二端面时半截油黑的拇指浸在汤里。何天亮瞠目瞪他,指点着他的手说:“你的手怎么泡到汤里……”
店小二憨厚地笑笑:“没关系,不烫。”
何天亮哭笑不得,只好开吃。牛肉面的浓香驱走了店小二手指带来的不快,他大口吞咽着,呼噜噜吸食面条的声音引来了其他食客的目光,何天亮旁若无人吃得痛快淋漓。一碗面转眼间已经下肚,他又喝净汤水,头上、身上热汗奔流,就像刚刚洗完热水澡。他从这碗面里不仅吃到了阔别已久的滋味,还吃回了过去的岁月。他还在厂里上班时,晚饭跟早餐基本上都是牛肉面,那会儿倒不是贪这一口,主要还是图省钱省时。
吃饱喝足了,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吸着。饱餐过后,可口饭食的满足和惬意让他觉得这支烟格外香醇。烟很快变成一支烟蒂,他用手指轻轻弹出,烟蒂有如一颗微型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另一位食客的脚边。那人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他冲那人抱歉地笑笑。那人瞪了他一眼,用手朝监狱的方向指了指:“刚从里面毕业的?”口吻很不客气。他点点头,那人又盯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吞吸面条。
付账时他却大吃一惊,牛肉面一碗两块钱,加肉的六块。他记得入狱前一碗牛肉面才五毛钱,加肉的也不过一块五毛钱。
“怎么这么贵?”他脱口而出。
店伙计解释:“如今都是这个价,这还算便宜的,城里一碗加肉面十块呢。”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数了几张零票,凑够六块钱给了店小二。
正要出门,有人喊道:“哥们儿,就这样走哇?”
他惊异地回头,却见刚才问他是不是从里面毕业的那个人已经站起朝他走了过来。那人个头不高,十足横向发展,身体比例高和宽几乎相等,宽厚强健的肩膀上像是直接装了一个方形的大头,几乎看不出脖子,两只眼睛像两粒豌豆,脸上红光油亮,走路时一个肩膀歪着,一摇一晃地摆着架势。
他冷冷地盯着那人,不说话,心里暗暗担忧,刚刚从里面“毕业”,离监狱大门还不到五百米,他实在怕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惹是生非。 “你也太横了吧?用烟头把人烧了,拍屁股就走,看来你还没有改造好啊。”
何天亮诚恳地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烟头也没有碰着你,你要还是觉着不痛快,我再对你说一句对不起行不行?”
“谁说烟头没有碰到我?”那人抬起脚,拿下嘴里叼着的烟头朝脚面上按了下去,哧啦一声,空气里有了皮肉的焦臭味。
“这就是你刚刚给我烫的,你说该怎么办?”那人用烟头烫了自己的脚面,竟然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何天亮明白了,他碰上了专门用苦肉计敲诈勒索别人的“肉杠”。
在监狱里他就曾听老油条讲过江湖上的一些事。老油条是走街串巷给人配钥匙换锁的。据老油条说,他干的这个行当是江湖上最讲究行规的。按理说,他们如果要入室行窃最有条件,因为没有他们开不了的锁,可是他们绝对不干那种事。如果犯了行规,利用自己的手艺入室行窃,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半夜三更潜入别人家里,企图奸淫一个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妇女,没想到恰好那天人家的丈夫回来探亲,他没搞清状况,结果让人家夫妻联手扭送到派出所,按强奸未遂判了三年徒刑。何天亮问他,你钻进人家里偷人家的老婆,算不算是犯了行规?老油条说是呀,不偷别人的老婆哪能到这儿来?这就是违犯行规的报应。
老油条曾经给他讲过社会上有一种混混称作肉杠,专门用自残皮肉的办法对他看中的“膘子”进行讹诈,“膘子”是江湖上对偷蒙拐骗目标的称呼。自残的程度越重,敲诈的数额越大;自残的程度越轻,敲诈的数额也就越少。至于到底自残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是事先摸清“膘子”的底数,才决定用什么手法,自残哪个部位,伤到什么程度。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把自己伤得无法恢复,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当时何天亮问过老油条,如果肉杠敲诈时你不理会他,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敢反过来伤人吗?老油条说,肉杠是江湖上最难缠的一种混混,要是他已经把自己伤了,而又诈不来钱,那膘子就万万别想脱身,红的黑的白的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整得你不得不乖乖把钱掏出来为止。除非你能和肉杠一样,不怕自己伤害自己,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他在自己身上捅一刀,你也在自己身上捅一刀,这样才能治住他。
何天亮暗叫倒霉,看来今天自己被这根肉杠缠上不破财是脱不了身了。他实在不愿惹麻烦,想到破财免灾那句话,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不太过分,大不了给他几个钱,好在他只是在自己脚面上烫了一个疤,轻轻伤了一下,估计也不会要多少钱。想到这儿,何天亮问他:“朋友,都是在道上挖光阴的受苦人,你说怎么办?”
那人看看他,迟疑了一刻说:“这样吧,你也是刚从里面出来的,我就让个份,算我交个朋友,治伤一个数,精神损失赔偿一个数。”
何天亮见他的要求不高,二话不说,摸出二十块钱递给了他。那人却不接,冷笑道:“我这一身皮肉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卖那么便宜。”
何天亮问:“你不是说两个数吗?”
“你也真会开玩笑,一个数是多少?是一张老人头。”
何天亮有些吃惊,刚才付账时何天亮就盘算了一下,他八年积攒下来的五百八十块钱按现实的价钱能吃将近二百碗不加肉的牛肉面,每天吃三碗,能撑两个来月,他一张口就是二百块,一家伙六七十碗牛肉面就没了。
“不行,我没那么多钱。就这二十块,你愿意要就拿着,不愿意要我就走人了。”
那人一步抢到他的前面拦住他的去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子,在何天亮面前晃动着:“你用烟烫了我,不但不讲理,现在还要拿刀杀我,大家伙说个公道话,看看是我和他拼了呢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呢?”
一直在一旁当看客的食客们见动了刀子都有些发慌,哄的一声四散开来。何天亮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身上的钱是自己劳改八年来积攒下来的血汗,如果刚才肉杠接了那二十块他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点小亏算了。既然这小子胃口那么大,他绝对一分钱也不给这个江湖混混。
他对心惊胆战却还竭力想拦住肉杠的店小二说:“你别拦他,让他砍,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肉杠的手段。”他说这话,是因为他突然想清了一个问题,这个肉杠必然是在他刚才付账时见到了他身上的钱,他的钱财露了白,引起了这个肉杠的觊觎。他身上的钱不过就那么几百块,想来肉杠也不会为那几百块钱真的用刀在身上砍几个大口子。
肉杠听到他把自己叫肉杠,不由愣住了。只有长期在江湖上混的人才会知道他们这个行当的称谓,何天亮既然明白,显然也不是寻常的膘子。就在肉杠发愣的工夫,何天亮点燃一支烟,在自己手背上也烫了一下,把手伸到肉杠眼皮子底下对他说:“怎么着,要跟哥哥我耍光棍是不是?你马上在头上砍三刀,哥哥我照样奉陪。”
肉杠知道自己碰上正点子了,两眼贼溜溜地一个劲上下打量着何天亮。何天亮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示弱,瞪着他说:“明明知道老子刚从里面出来,还要打老子的主意,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何天亮听说过江湖上这一类混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三种人不能当做膘子:和尚道士出家之人,出殡守丧的孝子贤孙,还有就是劳改释放刚出来的人。果然,他一说出这句话,肉杠朝他点点头,说了声:“东风西风南北风,姓何的你今天风头硬,谅你也飞不到天上去,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掉头就跑。
见他走了,何天亮松了一口气,猛然间想到那人知道他姓何,不由心头大震,他怎么也想不出来那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姓何。想到这一节,他提起包赶紧冲出饭馆追了过去,肉杠却已经不知去向。他心中忐忑不安,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透那人的路数,更琢磨不透这件事情是吉是凶。转身回到店里,向伙计和吃饭的客人打听刚才那个肉杠的来路,谁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急急忙忙朝车站赶,心想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刚刚获得自由就受到肉杠的敲诈,让何天亮对即将面对的未来产生了惶惑,刚出狱时的新鲜和兴奋消失殆尽,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里面好呢?他问着自己。
第二章
阔别八年,省城用眼花缭乱的繁华和嘈杂迎接他。林立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广告招牌,穿梭往来拼命嘶鸣的汽车,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灰土尘埃一起弥漫空中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置身于光怪陆离纷纷扰扰的街上,何天亮觉得自己像初次进城的老农不知所措,又像已在铁笼里驯化了的猴子突然被放回野生猴群之中,四周的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陈旧却又新鲜。车站距他家——如果那间跟他一样被冯美荣遗弃的小平房也能算是家的话,要乘坐5路车走六站。他不知道公共汽车是不是已经改线,也不想挤公共汽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就迈开两腿步行,一边走一边观赏街上的行人景致来消磨踽踽独行的孤单寂寞。看惯了监狱里灰头土脸的犯人和表情木然的管教,街上的行人似乎是经过优化了的人种,一个个看上去格外美妙充满活力,尤其是女人们变化最大。
刚刚入夏,女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装,或袒肩露臂,或短裙裹臀,如今的女人就连走路的姿势跟过去的女人似乎也不是一个品种,一个个挺胸翘臀摇曳多姿,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击出一连串节奏鲜明清脆悦耳的鼓点。他一边走着,一边观赏着街景人物,五六站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何天亮的房子从理论上说是他父亲的。这幢破旧的小平房躲藏在众多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更显得猥琐渺小。过去,这里是工人新村,方圆数里铺排着数百幢砖柱土墙的干打垒小平房。
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空隙,住户们搭盖起无数间土屋、木舍、草棚以扩展生存空间。为了争夺领地,居民间不时为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吵闹甚至武斗。各家势力范围外的空地上,堆积着散发出恶臭的垃圾。
每到冬季,家家门前倾倒的便溺在曲折狭窄的通道上凝结成黄褐色的冰河。春暖花开,冰河消融,空气中便到处散发出刺鼻的粪臭尿臊。何天亮就伴随着这臭气臊味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直到走进监狱。
如今这里也和城市的许多地段一样被开发出来,一座座高层的、多层的水泥建筑取代了过去的干打垒小平房,原住民们也大都乔迁新居,并且很快适应了关门闭户,电视音响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新生活。为了保住这间干打垒的小平房,父亲曾以流氓无产者的大无畏精神,视死如归地同香港房地产开发商跟人民政府结成的联合战线顽强拼搏三年之久,勇士般地踞守着这间丑陋的小土屋。
最终,香港开发商已经赚足了钱,无心再跟这个大陆刁民纠缠,政府官员也不愿为与自己利益无干的事而上下班提心吊胆被一个退休老工人折腾,于是这幢小平房在高楼大厦的脚边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三立来探监时告诉他的,父亲临终时留下来的房子钥匙和住房证也是三立转交给他的。
父亲希望他从狱里出来后能有个栖身之地,有个能落户口的门牌号。父亲搬迁时分得的一套两居室已经被何天亮的继母跟她自己的儿女盘踞,父亲反而成了那套房子的寄宿者。父亲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儿子何天亮,于是便有了他视死如归的平房保卫战。
何天亮面对小区内的高楼大厦目瞪口呆,根据记忆中的大概位置和三立探监时的描述,在小区里东弯西转了好一阵,又朝几个居民模样的路人打听了几次,才找到了属于他的那幢小屋。房子的院墙已经剥蚀得露出了筋骨,骨缝里钻出蓬蓬勃勃的蒿草。
这个小院墙是他和父亲用一块块土坯垒起来的,那时他正准备和冯美荣在这座小屋里结婚。跟其他人家一样,他也想利用院墙多占一块地皮搭个偏厦当厨房。院门是用铁皮焊成的,很结实,他还用赭红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如今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成了麻风病人的丑脸。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他用三立给他的钥匙轮番捅了一遍也没能打开,不知是锁锈死了还是钥匙不对铆。
他犹豫片刻,拾起石头砸了几下,锁连着钌铞儿一起掉在地上。他推开门走进院子,铺了水泥的地面已经龟裂,裂缝像一道道衰老的皱纹。屋门装的是暗锁,他试着用钥匙去捅,这一回很顺,头一把钥匙头一次扭动锁头就开了。
进到屋里,何天亮不由大吃一惊。他跟冯美荣都是工人,收入不高,结婚不久又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家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三屉桌、一个五斗橱和四把折叠椅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
可是眼前的屋子里,原来的铁架钢丝双人床变成了双人席梦思,床上被褥齐全。三屉桌变成了一个光可鉴人的写字台,靠墙的位置还摆了一条三人沙发,沙发的前面是一个玻璃茶几,茶几对面是一个时下比较流行的矮柜,柜上面还有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何天亮以为走错了人家,仔细想想又不可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带除了父亲拼老命留下的这幢平房外,其他人家都已经拆迁到了新盖的楼房里,可是眼前这屋子又明明不是他记忆中的家。难道有人占了这套房子?或者在他入狱后冯美荣又对房子重新装饰过了?
他仔细打量了一阵,墙壁显然重新粉刷过了,顶棚却仍然是原来的旧顶棚。他记得原来墙上挂着他和冯美荣的照片,还有一幅从地摊上买来的下山虎。买那幅下山虎的时候冯美荣还跟他发生了争执,冯美荣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幅画的立意不好。他却喜欢画中老虎那栩栩如生的神态和威猛雄健的架势,坚持买了这幅画。如今墙上什么都没有了,连挂照片和画的印迹也没有留下。
思索再三,他排除了各种可能性,唯一的可能就是三立住到了这里,因为只有三立有这套房子的钥匙。随即他又否定了这最后一个可能,如果三立住了这套房子,事先不会不给他说一声,房子里也不会不留下三立的痕迹。他发现屋子虽然打扫得挺干净,但是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住过人了,家具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疲惫地坐到床沿上,终于回到家了,虽然这个家跟他记忆中的家完全不同,可终究是他的家。苦熬八年,终于回家了,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痛哭一场。 坐了一阵,困倦上来,他仰面躺倒,床软绵绵的非常舒服,收拾了一下屋子,就试着打开电视,还真能用,虽然图像不清晰,哪个频道都有重影,可是终究有了个响动。在监狱里也有电视可看,节目跟这台电视也没有区别,除了广告就是总也演不完的港台武打言情,何天亮觉得实在乏味,索性关了电视睡觉。
从沉睡中醒来,房间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反正也无事可做,便赖在床上盯着顶棚发呆。漏下的雨水在天棚上画出深浅不一形状怪异的图案。两只苍蝇趴在顶棚上,头对头地窃窃私语了一阵,一只苍蝇便趴到了另一只的背上。何天亮想计算一下,看它们能弄多久,便在心里给它们数数。才数到十几,就听到外面有人吆喝:“谁在里面?”
何天亮听出是三立的声音,果然院子里传来了铁器和水泥地面碰击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套上衣服迎了出去。
“天亮?你啥时候回来的?”三立拄着拐杖,黑红粗糙的方脸上满是惊诧的问号。
“昨天。”
“我听说你要提前,可没想到说出来就出来了。”
“减刑了,提前释放。”
“操,你出来也不给我招呼一声,就算我不去接你,起码心里也有个准备。好一阵没过来了,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见门锁被砸开了,我以为进来贼了或者有人抢房子,还真紧张了一阵。”三立抱怨着,进到屋里却愣住了,“你才回来就把屋子收拾过了?连家具也都换了,真有能耐。”
“我啥也没有收拾,回来就这个样,我还以为是你弄的,到底是咋回事?”
“操,这就见鬼了。”三立在屋里团团转着看着,“哎,怎么桌子椅子床全都变了?原来的家具哪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回事?”
三立惊诧的表情告诉他,他多此一问,三立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会不会是冯……”三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何天亮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禁微微震动,难道真是冯美荣想要占这套房子?
“冯美荣现在干吗呢?你再见过她没有?”
三立摇摇头:“我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刚出事不久,就听说她自动离职出去跑买卖,现在到底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那你多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何天亮又问。
“我一个月前还来过,屋里的东西也没有变化啊,要变也是最近几天的事。”
何天亮没有再继续问,他想,既然不是三立,除了冯美荣,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如果她真的要占这套房子,他如果还蹲在监狱里自然没有办法,眼下既然自己出来了,她要想占这套房子就是痴心妄想,房证上是他父亲的名字,而且他们已经离婚七八年了……
三立坐在床边下巴抵在拐杖上,见何天亮板着脸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管他那么多干吗,如今你已经回来了,不论是谁,我就不相信敢朝你要房子。”又问他,“吃饭了没?我给你接风。”
“现在几点了?”
“六点。”
何天亮愕然,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一觉睡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儿回想起来其间他好像也醒过来几次,可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就这样睡接力觉一直睡到现在。
“我早饭跟午饭一起吃的,刚好晚饭还没吃。”
“那就走。”说着三立便起身拄拐朝外面走。
“别急,我洗把脸。”何天亮抓过毛巾和刷牙缸子朝小厨房跑。
“操,懒驴上磨屎尿多。”三立不耐烦地站在院里等他。
第三章
来到街上,两个人并肩顺着马路溜达。“想吃啥?”
“啥都成。”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怒气冲冲鸣着喇叭从他们面前掠过,尾气卷起尘土扑到他们身上。
“王八蛋,我操你祖宗,急着投胎啊!”
三立拄着拐杖单腿着地站在马路中间朝扬长而去的轿车愤愤詈骂。看着三立那副硬撅撅的样子,何天亮暗想,谁要是把这个人当成残疾人而轻视,那他就大错特错了。那根底部镶嵌着铜套的拐杖平时是三立的一条腿,打起架来就成了他最称手的兵器。斗殴时,他靠一条腿便可如澳洲袋鼠般有力灵巧地跳跃腾挪,一条拐杖挥舞得虎虎生风,敌手只要挨上他的一击必然皮开肉绽叫苦不迭。
三立骂够了,回头冲何天亮笑笑,龇出一口白牙:“操,这帮王八蛋坐个破车就耀武扬威天老大他老二了。刚才那小子要是停了车我不好好管教管教他我是他孙子。”
何天亮心想,我这才从里面熬出来,可不能为这些屁事招惹是非,当下也不多说,拽了他就走。
连着进了几家饭馆,不是三立嫌不够规格,就是何天亮嫌档次太高怕挨宰,两人意见无法统一,只好一家一家地考察。
街灯陆续睁开眼睛,街道就像发了洪水的河床,摆摊的、卖艺的、闲逛的,人群把整个街道塞得满满的。何天亮两人前后相跟着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东张西望,忽见街角宽绰之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什么。何天亮刚从监狱出来,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拉了三立挤进去看个究竟。
人群中间的场子上,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用筷子在地上纵横交错地搭了座三层楼阁,然后向四周抱拳作了个罗锅揖:“各位大哥大姐老少爷们儿,本人姓燕名洪,洪水的洪不是红色的红,祖籍山东泰安,往上数第十八代爷爷就是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中的浪子燕青。”围观的人听他如此吹嘘,发出“哄”的一声嘲笑。那人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说:“祖上传下两套绝艺,一是踏雪无痕的轻功,练成了可以踩在浮萍上脚不沾水;二是开碑硬功,练得好可以一掌击碎石碑。”
三立拉何天亮:“这有啥好看的,还不是卖狗皮膏药骗钱的。走,吃饭去。”
“表演一个……”
“玩一把让哥们儿开开眼……”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后生小子鬼声怪气地起哄。
何天亮就着街灯的亮光细细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此人正是道士。虽然他黑了瘦了,说话时又故意吊了满嘴的山东棒子味,何天亮认准了他嘴里那颗金灿灿的门牙,确信是他无疑。想想不由好笑,这家伙放出来两三个月,就故伎重演又开始装神弄鬼地骗人钱财了。何天亮也不吭声,扯了三立一把,示意他等等,便缩在人群中看道士如何骗人。
道士朝几个起哄的后生小子咧嘴笑笑:“这几个兄弟想看在下表演,抱歉,鄙人功力不纯,轻功尚不能达到踏雪无痕脚踩浮萍鞋不湿的境界。不过,我站到这个用木筷搭成的楼阁上,要是踩断一根筷子,我给在场的诸位每人赔偿时间损失费十元钱。”
说罢,道士绕着地上的楼阁作张作势地转了几个圈子,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看他脚踏楼阁,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抱拳冲四周的人讲:“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怎样才能交朋友?全靠一个缘分。今天各位能来观看在下表演,就是与我有缘。为了答谢各位捧场,我先送各位一件小小的礼物。”
众人都好奇地等着他送礼物,他却扒去身上的衬衫,袒露出黑黄精瘦的上半身:“我把我的家传点穴神功传授给各位兄弟算作我的见面礼。如今社会治安不好,学成了我的点穴神功,既可以健身又可以防身,路遇歹徒,一指可以让他全身瘫痪,一掌可以令他命丧黄泉,不怕劫道,不怕绑票,不怕强奸,不怕偷盗。请哪位朋友帮忙捡几块砖石过来。”当即便有一个秃头小子从路边捡了两块砖一块石头递给了他。
他拿着石头砖块在人群前面绕了一周,让人们确认不假,然后把砖块石头放到地面上:“我先给各位表演钻石成粉,我的功力不够,只好钻砖头,让各位见笑了。”说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甩胳膊蹬腿地把气朝四肢上运,运好气便从地上拿起一块砖,用右手食指猛力朝砖头上钻,果然有砖头粉末纷纷扬扬飘散下来。片刻,他把一直憋在肚子里的气长长呼了出来,猛地将手指从砖上抽出,然后把砖块拿到人们面前展示,果见砖上有个一手指粗的洞。人群发出了惊叹喝彩之声。何天亮也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么一手功夫。 道士流露出满足得意的神态,又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下面,我给各位表演真正的家传开碑硬功。”说着又装模作样运了一阵气,然后拿起地上的石块垫在另一块石头上,随着“嘿”的一声大喊挥手斩下,石头应声断开,他又连连几掌,石头断裂成四五块。
这一回不等他再将石头拿到众人面前展示,众人已经一连声地喝彩不止。紧接着,道士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沓纸片给众人散发。
三立伸手要了一张,展开一看,纸上印着一个裸体男人,男人身上画满了经络穴位,每个穴位旁边用蝇头小字标明名称,什么“神俞”、“天枢”、“三阴交”、“足三里”等等等等,跟一般的针灸书上的图大致一样。
道士又说:“要练硬功,我一会儿发给大家印好的气功口诀,照口诀去练三个月就可大见成效,应付一般歹徒就像抓鸡逮鸭一般轻松,而且可以强身健体,令人神足精壮,结过婚的跟老婆办事可以整夜不疲……”说到这儿,人群中又是嘻嘻哈哈一阵怪笑。
道士继续一本正经地往下说:“练硬气功是苦差事,讲究时辰方位,而且要天天进行不可中断。各位朋友大都拖家带口,又要谋衣食又要寻欢作乐,哪有那份耐心天天辰时子时去练功呢?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不练功照样可以防身自卫。”
道士说到这儿又朝人群作了个罗锅揖:“哪位有勇气与我配合一下,我给大家表演一套点穴神招。这种点穴神招只要掌握几处人身上的紧要穴道,用特殊手法点去,被点之人要他昏迷他就昏迷,让他去死他就去死,令他醒来他就醒来。哪一位下来跟我合作一下,保证不伤身体,过后还有礼品奉送。”
话一落音便有两个小伙子跳到场中,道士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拉过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一番,又捏了捏他的肩胛和胳膊,点点头表示认可。
当下也不多说,以手握拳,中指骨突出,猛地朝小伙子的胸椎处捅了一杵,小伙子立刻双眼翻白朝后便倒,道士伸手将他接过轻轻放在地上,小伙子的嘴角此时已经吐出了白沫。
四周人群见此情形,不由发出了惊呼,何天亮也暗暗吃惊,不知道士把人弄成这副模样如何交代。
只见道士坦然自若,又拽过另一个呆愣愣立在场中的小伙子说:“来,你把手伸出来,手背朝下,手里就像握了个鸡蛋。”小伙子依言将手半握,他审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拿着小伙子的另一只手在被弄得昏迷过去的小伙顶门上抚摩一阵,说:“摸准了,就是这里。好,你用手背关节朝这儿叩下去,用力大些不要紧。”
小伙子依他所言,用手背关节朝晕倒的小伙子顶门用力叩将下去。那昏倒的小伙子顿时睁眼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懵懵懂懂地朝四周的人睃着。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士得意地朝四周惊叹不已的人们说:“这位小伙子刚才被我用独家手法点了晕迷穴,又在百会穴上催醒,这就是我家祖传的点穴神招中的一招,叫做一指安魂。”说到这里,他又从地上的人造革黑提包里掏出两张纸送给下场子配合他表演的两个小伙子每人一张,“这是点穴神功的手法要旨,白送给你们做个见面礼,回去好好练练就可以实际运用了。”
两个小伙子欢天喜地地回到人群里。四周的人纷纷要看看纸上写了些什么。那两个小伙子却谁也不让看,万般珍惜地将纸片折好塞进怀里。
道士又说:“刚才那两个小兄弟也是有缘之人,这么多人唯有他两个有勇气下来捧场,所以我奉送他们练功秘诀。大家想要秘诀不难,我这里还有。”边说边从提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纸片在人们面前晃了晃,“请大家谅解,如今到公共厕所撒泡尿都要两毛钱,我为传功印这些秘诀多少也得花点工本费是吧?各位都是有缘之人,我也不靠这挣钱,可也不能亏本,我收个本钱,每份秘诀两块钱,完全自愿,要的付钱,不要的尽管走人。”
那个去找砖石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买了两份,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购买。买到的便迫不及待地在路灯下读了起来。
三立伸了手也欲买,何天亮阻止他,悄悄告诉他:“别买,假的。”三立便没要。
道士卖完手里的秘诀,又吆喝道:“哪位朋友愿意和本人当面切磋,本人将在近期公开传功,面对面传授。”说着又掏出一沓小纸片:“这是本人身份证的复印件。有愿意当面听本人讲课的朋友,明天下午两点整在红星旅社会议室集合。这身份证复印件就是门票,上面有我本人的签名,每张入场券四元,有愿意来的请购买明天的入场券。”当即又有人开始掏钱买他的入场券。
何天亮悄声对三立说:“这小子一开始不是说要踩着小楼表演轻功吗,咋不表演了?”
三立回过神来。围观的人注意力被他引到了买秘诀、入场券上,早就忘了让他表演轻功这档子事了。三立张嘴欲喊,让他到筷子搭的小楼阁上表演他的轻功。何天亮又一次拦住了他:“别吭声,砸了人家的摊子惹上麻烦就不好办了。你看,那几个小子就是他的托儿。”
三立便闭住嘴不吭气。道士卖过入场券,便开始收拾场子,围观的人也开始陆续散去,何天亮拉住三立仍然没有动。
道士看看何天亮,朝他笑笑,金牙闪了两闪,却没有和他打招呼,反而点了一支烟坐在包上吸了起来。
一直到人群散尽了,道士才趋身过来,伸手跟何天亮握了握:“我刚才看着像你,正在忙没敢和你打招呼。啥时候出来的?” 何天亮说:“你刚才就看见我了?”
道士说:“干我们这行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然还怎么混。”
何天亮说:“我今天上午才出来,和朋友出来逛逛,没想到碰见你在这儿骗人,怕你露底就没有跟你打招呼。”
接着又给三立和道士两人作了介绍。
道士说:“选时不如撞时,你出来头一天就碰到我,说明咱们哥儿俩有缘分。今天一块儿喝几杯,算我给你接风。”
何天亮也不推辞,拉了三立跟着道士就走。走了几步,后面跟上来三个小伙子,一个是刚才主动去捡砖块石头的秃头小子,另两个正是自告奋勇下场子配合道士的。看到这几个小子真是道士的托儿,三立“操”了一声笑了。
秃头说:“哥,今晚还练不练?”
道士指指秃头:“这是我弟弟二秃子。”又对二秃子说,“这是你何大哥,在里面可是对我有恩的,今后见了面就跟见了我一样。”
二秃子朝何天亮咧嘴笑笑,称呼了一声:“何大哥。”
道士从包里掏出钱,每人给了二十元,说:“今晚收了,这是我朋友,你们早点回家,别在外面惹事。”
三个人接了钱,朝何天亮客气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道士说:“二秃子是我弟弟,那两个是他的哥们儿。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们厂子效益不好,开不出工资,跟我出来混几个零花钱。”
三个人一路聊着到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整洁的酒馆。道士说就在这儿吧,我来过,酒菜都还过得去。何天亮和三立已经饿了,二话不说跟在道士后面走了进去。
道士选了个比较僻静的座儿,三人坐定之后道士问:“喝白的还是喝红的?”
三立看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先喝白的再用红的解酒。”
道士就先要了一瓶三皇玉液,又点了红油肚丝、五香牛肉、油爆花生、凉拌海蜇头、糖拌西红柿几样下酒小菜,热炒要了腐乳红肉、干煎黄花鱼、水煮牛肉、爆炒虾仁,还要了醋熘三丝和清炒空心菜两个素的。
点好菜道士对何天亮说:“咱们先喝着,最后再上饭。”
何天亮爱吃腐乳红肉,道士知道。何天亮见他专门点了这道菜,心里微微发热挺感动。
每人干了一杯之后,何天亮问:“咱们一个铺上睡了好几年,还真没有想到你有那么一套功夫,砖头能用手指头钻出洞来,石头能用掌劈开,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道士嘻嘻一笑:“我要真有那两下子还用得着满大街撂地摊卖嘴吗?对你我不瞒,那些都是假的,用的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道具,不然为啥非得我弟弟去捡石头砖块呢?这都是吃叫口把式这碗饭的保命手艺,你们可别跟着上当。”
吃了一口肚丝,道士问,“你如今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天亮了,准备干一番啥事业?发了可别忘了哥们儿。”
何天亮说:“能把肚子混饱就不错了,哪能提到事业两个字。”停了停又说,“你装神弄鬼可得小心,别再让人家弄进去啃窝窝头。”
道士放下手里的酒杯,挤出一脸的委屈和无辜:“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杂技团里的魔术师耍把戏是假的就能卖票挣钱,我这一套也是表演给人家看的,为什么就是骗人。其实我们跟魔术师说到底还不是一回事,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在舞台上我在马路上,骗术和艺术说到底是一回事儿。说我们是装神弄鬼骗人,我就不服气。”说到这儿,道士征求三立的意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三立这会儿肚子正饿,忙着往肚子里填食,对道士的话似听非听的,见他问自己,就应付着点点头:“对,对。是那么回事。”
道士得意地笑道:“还是这个哥们儿通情达理,我一见他就觉得投缘。”
喝了一阵子,三个人都有了兴致,道士摇头晃脑地说:“天亮,咱俩可是患难之交,说说,像咱们这种人出来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啥?” 何天亮想了想,觉着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也都很重要,比如说落户口、办身份证、找工作、看亲人等等等等,可是要是说哪一件事最重要一下子他还真说不上来,就反问他:“你说啥事最重要?”
“只有两个字:赚钱!”
“废话!”何天亮跟三立异口同声说,三立抢过话头接着说,“这谁都知道,人人都要赚钱,赚钱对全国人民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不光从里面出来的人才需要赚钱。”
道士不理会三立,仍然对何天亮唠叨:“邓爷爷他老人家别的不说,我最赞成他老爷子的就是对老百姓的活路放得宽。如今这世道,只要你有脑子,肯吃苦,保证饿不着,保不齐还能发大财。”
何天亮目前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就是生计还没有着落,见道士满怀信心的样子似乎很有道道,就向他请教:“我刚出来对外面的情况不了解,你给我说说,如今干点啥好?”
道士说:“算你问到点子上了,眼前我手头就有一桩好买卖,利大着呢。”
何天亮故意憋他:“利大着呢你为啥不干,还到街上跑江湖当混混,赶快干啊!”
道士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嚼着说:“说实话不是我不想干,是我干不了。”
何天亮说:“连你都干不了,我就更干不了了。”
道士说:“你不但干得了,而且你干最合适。”
何天亮来了兴趣,问道:“干啥?坑蒙拐骗我可没有那个本事。”
道士说:“倒车。我有个哥们儿,过去是吃铁路的,如今改行倒腾汽车,生意做得挺大,打算到我们这边发展发展,开个汽车装配厂。我们要是干,他负责供货。”
何天亮问:“我们干啥?”
道士说:“你有一手好钳工技术,修汽车该是手拿把掐的事。这生意说来也简单,找个地场,把他们送过来的汽车修巴修巴,喷喷漆,换换件,翻翻新,再倒出去。就这样一进一出价钱就能翻个跟头。”
三立动了心,说:“这倒是个好生意,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要是干,我就把我那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收了,改修汽车。”
何天亮问道士:“你那个哥们儿给我们的货是哪里来的?”
“管他哪来的,保证是最低价,一台桑塔纳也就是三五万,一台北京吉普车才一万五六。整修一下,怎么着也得半对半的利。”
何天亮说:“我敢肯定你那个哥们儿的货不是好来的。我昨天才出来,你别又把我朝里面送。”
道士说:“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吃口饭吗?别人当大官咱没法比,那是老天爷给人家祖坟上撒尿了,可是别人能发财咱们为什么就不能?马不吃夜草不肥,人没横财不富。现时那些发了大财的有几个屁股底下没有一堆屎?奉公守法的老百姓永远富不起来。咱们要是合伙干这档买卖,不出两年准闹个百万富翁当当。你不干我又干不了,真可惜这百万富翁眼瞅着就要落到别人手里了。”
何天亮说:“咱们是患难之交的酒肉朋友。来,干杯,祝你早日当上百万富翁,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肉喝酒就行。”
道士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不愿意跟自己合伙干这桩买卖,面上讪讪得有些不自在。三立赶紧打圆场:“天亮刚出来,在里面没有少吃苦,休息几天再说。来日方长,今后有合适的生意大家伙着干,还怕没钱赚?来来来,喝酒。”
三个人于是举杯喝酒,气氛却不像刚开始那么热烈了。
又喝了一阵,道士和天亮聊起了在监狱里一起服刑时的往事,管教如何罚他们,哪个管教好哪个管教坏,犯人之间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哪件事是谁打的小报告,谁每天晚上早早躲在被窝里打手枪等等。
他们说的都是监狱里的事,三立插不上嘴,只有在一旁听的份儿,时间一长便有些乏味,不时看手表暗示何天亮散伙。
何天亮看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店里的伙计已经开始收拾桌椅板凳,摆出送客的架势,就和道士告别。道士问他住在哪里,何天亮给他说了半会儿他也没弄清楚具体地点。
道士说:“你刚出来,两手空空,要有啥事需要我出力,尽管说。”怕何天亮有事找不着他,又给何天亮留下他的手机号,让何天亮有事找他。
临别时,道士坏坏地笑着说:“今天请你下饭馆,改天请你上厕所。”
何天亮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含含糊糊答应着没往心里去。
第四章
跟道士分手后,何天亮与三立一路往回走。三立说:“刚才那个哥们儿我看是真心实意想和你一起干点事。你不干就不干,话说得太别扭,让人家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我看他有点不高兴。”其实何天亮也知道道士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他。在里面他出了那件事要不是何天亮帮了他,他肯定要被加刑,他还算记着何天亮的那点好处。
何天亮跟道士都在机装车间干活。车间里老鼠多,乱跑乱咬无法无天。道士想出灭鼠高招,在铁板上通了电,又把从厨房要来的油渣撒在铁板上。于是,老鼠们上了大当,来一只死一只,来两只死一双,肉体和皮毛烧焦的恶臭弥漫在车间里,招得囚犯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来看道士给老鼠上电刑。
道士见吸引了大伙来看热闹,正在得意,突然“啪”的一声巨响,配电盘里火花四溅,整个车间停了电,所有机器设备就像遭到电击的老鼠,抽搐一阵便无声无息了。
当时车间正在组装一批外来加工的柴油小水泵,交货时间压得很急,二十四小时轮班不停机器。这下倒好,彻底停工了。管教闻讯赶来急得直跳脚。
电工重装了配电盘,可是一送电就爆,死活送不上电。道士被又急又气的牛管教抽了两个大耳光,躲到一边不敢露面。何天亮告诉电工,肯定是哪儿短路了。电工说我也知道肯定有地方短路或者接地了,问题是到底啥地方短路接地了。
何天亮当即要了摇表,到每台机器的电源端子前面摇,终于发现是一台进口车床的稳压电源短路。他从电工手里要来了工具,拆开稳压器的外壳,里面的漆包线烧成了一团焦炭。原来,道士给老鼠上电刑拉的电源是通过这台稳压器供的,电流过大,烧毁了稳压器。
故障查清,管教和囚犯都傻眼了。机器烧了不说,不能按时交货,要赔偿客户损失,管教和囚犯的奖金都得归零,而且从今往后人家也不会再委托他们加工活儿,等于断了监狱的一条财路。
问题如此严重,脾气暴躁的牛管教跺着脚骂道士,从他妈一直骂到他姥姥的姥姥,声称一定要以破坏生产的罪名给“狗日的”加几年刑。脾气温和的王管教也急了,当场宣布谁能修好这个洋玩意儿奖励一百元,还要记功一次。
一百块钱奖金的诱惑力远远不如记一次功,因为犯人减刑最有效的筹码就是记功。然而,囚犯们谁也不敢贸然出头,没有金刚钻,谁敢揽这个瓷器活?弄砸了,别说奖金记功,说不准还会扩大事故给道士当了垫背的。
何天亮蹲下去仔细研究了一番洋机器的稳压电源,发现其内部结构跟国产货没多大区别,只不过外壳子做得精致些,内脏烧得一塌糊涂,也看不出比国产的好在哪里。
他对王管教说:“我来修,修好了我也不要奖金、记功,道士的刑就不要加了,他也是好心,想消灭车间的老鼠。”他知道道士的刑期再有一年就满了。躲在一旁的道士听了他的话当时就蹲到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要是我修不好,该咋处置就咋处置。”见两个管教犹豫不决,他就又加了一句。
王管教说:“你放开手脚干,别分心,就按你说的办。”
牛管教也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弄不成也怪不到你身上。赶快弄,还等啥哩。”
他们发了话,何天亮心里有了底。他熟练地把稳压电源的机芯拆了下来,要来卡尺测了线圈的直径,又测了线的粗细,算出线圈的匝数。又用万用表测量了漆包线的电阻值。然后计算了线的长度和规格,写在纸上吩咐管教去按规格找漆包线。牛管教接了纸条心急火燎地跑了。
何天亮把绕线圈的线架从机器上拆了下来,又用铁丝制作了一个简易的绕线柱。做好了这一切,牛管教也跑得气喘吁吁地将漆包线找来了。
何天亮一圈一圈仔细把线圈绕好,又用万用表和摇表测试了一遍,就把新线圈装了上去。按说还应该进行耐压试验,但监狱里没有那个技术和设备条件,到底能不能承受电压,何天亮心里也没数,在这种时候只好撞大运了。
“你合上闸试试。”他吩咐电工。
电工迟疑不决地看看王管教,又看看牛管教,怕万一又跳闸烧了设备自己跟着背黑锅。
王管教挥挥手:“合上试试!”
电工战战兢兢地合上了电闸,灯亮了,又按了几台机器的开关,机器轰轰隆隆运转起来。何天亮亲手按下了他刚刚修好的这台机器的开关,机床大梦初醒似的哼了一声开始转动。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敢欢呼,却也一个个欣喜万分。管教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过后,道士被关了一周小号了事,没有给他加刑。王管教说话算数,给何天亮报了功,还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
何天亮一边走,一边给三立讲他帮道士消灾解难的往事。
三立说:“那你算他的救命恩人啊,他绝对不会坏你。你怎么还不相信他,放着那么好的事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