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红楼梦---(清)曹雪芹 原著 后四十回 高鄂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
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
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
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
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 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
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 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
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
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 ,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
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 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
一块儿吃, 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
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 说道:"你
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
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
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
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 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
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
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 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 "是
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
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
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
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 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
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
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
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
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 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
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
瞧, 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
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
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
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 你也不用
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 我看看去就来."说
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
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 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
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
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
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
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
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
的看着他. 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 !"袭人听了,又
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
宝玉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 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 转
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
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上来不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
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 "是了,姐姐你别动,只
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 宝玉忍不住,拾了一
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
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 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
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
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
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
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
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
你们顽,这会子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
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活迸的. 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
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
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
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
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 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
哥钓罢."宝玉道: "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
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 还是
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
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 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
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
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 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
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
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 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
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 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正说着,
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
麝月道:" 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
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
探春道:
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 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 贾母
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 那
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
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
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 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
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 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
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 贾母
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
主, 倒象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
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还记得么?"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
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 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
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
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 "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
说."王夫人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 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
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
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
这老东西, 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
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
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 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
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 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
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 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
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 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
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 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
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 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
钉子的, 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
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 那老妖精向
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 我当初还猜
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
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 "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
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 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
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
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 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
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
饭再过去罢. "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
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正说着,只
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
一找呢. "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
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和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
怎么样? "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
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
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 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
道:"我笑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 "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
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
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 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
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
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小孩, 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
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
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
孩子们, 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 "王夫人
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
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题.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
衣服,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
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 如今可大好了,
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 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
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
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
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 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
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
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欲叫拦阻. 贾母
得信,便命人叫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 有我呢."
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
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 拿
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
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 "宝
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 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
嘱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
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
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 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
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 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
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 "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
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
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
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 "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
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 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
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
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
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
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 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
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
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
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
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 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
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 本帖最后由 nunu 于 2006-8-25 23:54 编辑 ]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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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下学回来, 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
回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
没有? "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 点点头儿,因道:"
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顽.晚上早些睡,天天上
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
了个照面儿.
赶着出来, 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 "
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 这
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象没有和
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 真真古人说`一
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
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
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
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 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
来."黛玉微微的一笑, 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
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
学话. 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
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
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
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
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 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
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 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
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 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
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 "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
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
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
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
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 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
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
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 都要照着晴雯司棋
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 "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
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 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
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
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 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
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
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 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
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
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复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
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 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
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
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
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 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
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
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
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 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
息.第二天你就懒惰, 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
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
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
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教他及时努力, 不要弄
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
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
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
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
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象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
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象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
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 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
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
的人, 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
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
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
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
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
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 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
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 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
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 直要象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
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
老爷也不曾告诉我, 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
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
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 自古道:`成人
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 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
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
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 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
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
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 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
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 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
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 房
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 "妹妹坐
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 "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
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
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
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 "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
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 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
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
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 雪雁出
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
林姑娘送东西的. "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
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 因问道:"宝姑娘
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 "回头又瞧见
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 "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
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 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
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 "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
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
造次,连忙岔道: "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
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
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 "给你们姑娘道
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 什么人擎受的起."黛
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
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 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
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
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
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
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 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
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
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
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
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 娶了一
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 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
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 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
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
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
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
去.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
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
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 "但见老太太呆着脸
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
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
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 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
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 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
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
是你的外孙女儿, 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
在怀里痛哭, 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
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
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
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 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
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
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 "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
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
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 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
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
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
魂飞魄散, 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
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
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 咕咚就倒了.黛玉拼
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
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 父亲死
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 那可
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
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 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象
风声,又象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
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 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
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 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
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
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 歇歇儿罢,养养
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
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
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 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
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
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 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
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
失言,连忙改说道: "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
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
甜腥, 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
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 竟
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
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
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
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 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
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 "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
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 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
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
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
门? 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
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 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
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
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
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
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
图儿, 叫我们来请姑娘来, 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
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
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 "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
天天要查功课, 那里还能象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
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
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
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 咳嗽了一夜.我们
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
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 "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
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
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
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
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
再过去."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
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 心里虽是
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
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
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 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
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
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
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 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
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
静静的养养神罢, 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两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
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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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 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
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
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
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
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
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 把一
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
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
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
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
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 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
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
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
么避讳."黛玉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 ."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
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
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
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
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 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
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 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
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 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
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 又是
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
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 一阵一阵的聒
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
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
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
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 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
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
及方才之事. 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 说你们姑娘病了,
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 见袭人,
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
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
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 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
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
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
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
床前. 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
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 "袭人
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
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 "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
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 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
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 "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
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
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 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
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
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 "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
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
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 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
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
不提.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 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
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
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
了, 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
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 听我
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 搁
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
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 "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
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 "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
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 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
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 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
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
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
肝邪偏旺. 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
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
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
揣固陋, 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
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
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
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
这就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 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
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 "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
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 只
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 我还有事呢."
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
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
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 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
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 '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
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
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
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
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 "周
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
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帐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
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
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
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 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
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 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
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
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
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
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 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 宁国府,
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
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 因咽住了.凤姐
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 "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
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 后来丢了几天,亏
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
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 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
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
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
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
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
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 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
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
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 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
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
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
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 "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
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 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
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 "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
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
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
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
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
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
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 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
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 你们爷儿们
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
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 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
老太太,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 贾母道:"我知道,
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
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 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
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 贾赦邢
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
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
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贾府省亲的
太太奶奶们, 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 贾府中
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
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
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
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 "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
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 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
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 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
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
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
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
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 "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
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 "娘娘不用悲伤,
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
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 "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
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 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
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
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
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 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
蟾一人同住. 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 自己也后
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 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
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
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
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
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
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
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
正经的, 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
炕来, 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
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
劝他."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 "薛姨妈道:"
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 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
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
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 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
乱起来,这还象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
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 也没有妻,没有妾,是
个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 "宝钗道:"
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 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
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薛姨妈
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
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 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
欺负我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
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 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
气, 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
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
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 他是来久了的,
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 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
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 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
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
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 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
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
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 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
上可安? "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
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
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
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
了一回就去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
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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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 也等不
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
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 悲的是宝钗有涵养,
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
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
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 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
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 一齐
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
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
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和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
贾政陪笑道:
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象老太太的话呢."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
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 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
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
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
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
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
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
里用我去张心. 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
也是有的. 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
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
样."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 既说他好有造化的,
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了一点, 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
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 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
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
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 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
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 "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
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侯下了."
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
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侯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
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
这样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 也不至糟踏
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
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 "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
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 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呢,
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
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 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 也
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 你到底
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 因
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
<<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做了抄出
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
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 "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
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一回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
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
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 字
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 三十,
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
景. 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
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
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
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 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又看第二艺,题目
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
那抹去的底本,说道: "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
'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
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 是非由
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 这改的也罢了,
不过清楚,还说得去."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
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 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
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
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
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
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
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 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
政道: "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
枯肠. 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
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
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
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 "天下
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 总要把界限分清,把
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
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 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
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得见.
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
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
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薛姨妈笑
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呢."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
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 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忙笑说道:"宝玉
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
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 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
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
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着酒. 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
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一口气道:"老太
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
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
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
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
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 "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檫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
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 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
们家里正闹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
好了, 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
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
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象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 真是百里挑一的.不
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做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宝玉头
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 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
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 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
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 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
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
笑道:"依你这样说, 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
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
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
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贾母因说
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
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
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 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
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
待, 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
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 "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
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 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
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
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
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 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
思."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议. "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
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
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 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
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 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
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
来尚未深悉. "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和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
知. "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
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 便要同王
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
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
道:"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
呢."贾政听了,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 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
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
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
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 常在房中不出来的.
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 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
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 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
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 "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
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
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
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
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 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
样. 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
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 脸皮趣青,眉
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正说间, 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
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
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 "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
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
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 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
是说宝兄弟的亲事? "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
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
在那里?
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
方儿. 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
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 "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
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
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
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 "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
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是
向与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 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
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 只听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
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 太太说了,
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
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称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 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
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
娘想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的说有牛黄,不
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 "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
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 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
贾环见不是事, 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
苦来还来使促狭! 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
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
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 "二奶奶
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
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 "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
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 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
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
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
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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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 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
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 等
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с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
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Ы,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 "娘儿两个吵了一
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
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 "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
例办了, 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
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
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 不多时,里面出来
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
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
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 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
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
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
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 "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儿好?"宝玉躬着身
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
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 然后贾赦等都
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
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
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
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
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 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
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
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
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 "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
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 派人陪着吃了饭,
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
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
给宝玉. 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
来了.贾赦便各自回院里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 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玉又回了贾政
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 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 "
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
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
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
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
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 "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
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 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
块玉来. 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
罢? 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 比起来,两块
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
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
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 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
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 "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
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 "正是.你们去看薛姨妈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的, 因
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日才去的.这事我们都告诉了,姨妈倒也十分愿意, 只说
蟠儿这时侯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 "这也是情理的话.既
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
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 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
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
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
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
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
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 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
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 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
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
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
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 "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
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 袭人陪着笑道:"姑娘
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
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
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
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
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
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
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
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 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
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 无非亲近之意,又不
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
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 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 "他
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К子上头拿了来.
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 "
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 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
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
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
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
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 "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
什么时候又要看人, 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
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 袭人见他看那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
景竟大不耐烦起来. 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
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 "可笑芸儿这孩子
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宝玉道:"问他作
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
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 便搁下
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
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 惹的这么傻了
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
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 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
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
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
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
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 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
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 告诉他
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
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 "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
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
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 说:"这是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
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 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
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
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
忙要走时, 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
脸, 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 我看你老
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
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
回园子里顽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 "宝玉答应着回来.
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 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
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
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 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
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 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
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 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
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 迎春三人.宝玉
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
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 好了么?"宝玉道:"
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 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
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 "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处的,倒
象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
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 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
道自己出言冒失, 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
了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
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 "大家都
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 "宝玉得便说道:"我外
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
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 凤姐道:"说是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
的小戏儿给老太太, 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说着这话,
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 "贾母想了
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
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 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
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
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热闹,自不必说.饭后,那贾政谢恩
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
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穰穰,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
起行台. 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 又见贾母高
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
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 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
都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 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
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 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
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
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 "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
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
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
是他怕人多热闹, 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姊妹
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乃至第三出, 只
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 众
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 前因堕落人
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
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 '"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
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 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并里头回明太
太也请速回去, 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
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
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
答应了个"是".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 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
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 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
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
去了.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
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因为
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
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 且商量怎么办才
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
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
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
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
宝钗在帘内说道: "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
哭道:"我也不要命了, 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
子里叫人" 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
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
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
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
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 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
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 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
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 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
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 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
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 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
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宝
钗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
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
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
取银五百两来使用. 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
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
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 "你把大爷的事细说
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
话来,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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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
了呢? "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
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
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
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
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
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
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
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
爷说,小的不敢妄言. "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
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
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 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
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
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
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 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
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
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
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
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
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
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
本籍南京, 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
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
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
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
手,酒碗误碰卤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
死. 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
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
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
上呈.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
供在案. 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
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
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
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
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
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
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
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
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
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
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 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
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 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
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
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
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
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 打伤了.'小的跑进
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 他们到底怎样打的,
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
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 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
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
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
眼见的."知县道: "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
不对? 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
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
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 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
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
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 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
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
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
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卤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卤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
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 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
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 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
尸叔张二便问道: "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
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
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 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
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
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 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
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
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 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
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
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
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
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 "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
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 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
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
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 '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
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
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
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
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
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
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
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
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
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 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
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个好木料,
愈经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
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 定是
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 这就是比
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
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说完,薛蝌急道:"且不要
管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 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与
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
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
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 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
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
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 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
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
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
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
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
以为实, 不便再问.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
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
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 宝
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
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 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
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 "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 "袭人道:"
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 有这样白操心,
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 "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
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 "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
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 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
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
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 "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
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
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
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 中间又添个"五"字,也
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
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
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
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 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
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 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
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
会呢. 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
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 只是不弄了,就
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 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
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
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
慢慢的低下头去.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
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
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 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
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
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
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
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
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 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
`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 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
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 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
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 然后プ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
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 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
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 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裥Φ*: "
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
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 因此显着就疏远
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
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 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
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
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 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
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
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
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 "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
小丫头捧着一盆兰花来说: "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 叫给
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
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
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 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
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 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
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
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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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
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
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
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
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
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
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
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
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
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
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
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 "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
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 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
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
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 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黛玉
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
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 你可
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
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 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
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 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
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
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 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
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 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
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 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
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 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
看着了风."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
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 南边的
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
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 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
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
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 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
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
碗火肉白菜汤, 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 "黛玉道:"也罢了."紫
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 不用他们厨
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和
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
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
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
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 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
儿,因又问道: "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
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
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
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肮赃."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
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 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
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
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 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
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 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プ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
了没有?"紫鹃道: "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
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
都在那里唏ウ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
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 可曾晾过没
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
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
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
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
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 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紫鹃刚从
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
和那铰折了的穗子, 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
西作什么, 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
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 不料这几句话更提
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 "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
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
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
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
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
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
出,调上弦, 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
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
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 "二爷不信,那不
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
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
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 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
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
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 "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
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
罢."正说着,端了饭来. 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
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
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
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
人声. 宝玉打谅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
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 那里你不应
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 "怕什么,你
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又
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
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 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
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 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
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
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
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
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
么说, 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 看着你
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
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 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
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
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
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
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
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
什么难答的, 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
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 妙玉笑道:"久已不
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
道:"不敢,二爷前请."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 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
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 "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
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
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 "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
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
渺茫,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
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
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
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
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
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
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
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
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
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 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ょょ一片瓦
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 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
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
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 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
得禅床便恍荡起来, 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
上车, 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
道婆等众, 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 两颧鲜红,
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 都说道:"我们在
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 "道婆道:"这里就
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 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
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
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
妙玉回头道:"你是谁? "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
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
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 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
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
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
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 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
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
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
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 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
彩屏道:
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
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
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 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 把孔
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 一
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
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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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 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彩屏出去,
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 "什么事?"鸳鸯
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
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 >就象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
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
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
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
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
写经,易钚判牡*. 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锺茶
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
拿了拿笔儿么. "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
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 我将他衬在里
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 你就是龙女了."鸳鸯
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 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
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
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
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 手
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
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
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今
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
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
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
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象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
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
什么东西呢. "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
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 "我不信,不然就也是
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
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
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
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
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 "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
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
得了老祖宗的话, 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
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
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
别逼ォ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
踏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 贾
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
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
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 李纨尚等着伺候
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
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 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
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述.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
母道: "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
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
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
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
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帐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帐抄下
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 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周
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帐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
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
帐,你照帐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
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帐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 有什么
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
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 "贾珍道:"谁叫你说
话."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作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
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 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
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 "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
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厢房里歇着, 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
儿子打架. "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
在家里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与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
鲍二和那个什么何几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 "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
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 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
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
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
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
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 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
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
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 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 便
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门子.凤姐正在房中听见丫头
们说: "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 只见贾琏
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
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
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 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
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 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
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 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
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
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 "小红红了
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
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 赶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
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
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 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
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 "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
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 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
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
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
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不过
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肯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
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日
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 "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
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
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
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
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
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
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
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
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橇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
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 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
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
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
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顽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
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
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
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
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 凤姐道:"你把东西
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 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
哥儿,你不要这么样,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 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
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
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贾芸送出来.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
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
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
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 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
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
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 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
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 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
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 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今日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
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
诉你罢. "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长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
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 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 回来
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 叫丫头们伺
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
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
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
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
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
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
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
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
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
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才刚二爷差人来,
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 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
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叫
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 只听得
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
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 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
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帐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
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
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
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 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
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
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
得. "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二人方都穿着
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 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
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
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 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
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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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
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 "凤
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
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
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
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
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
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 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
服, 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 又包
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
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 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
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 焙茗走进
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
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 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
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
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
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
坐着. 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
纪的人, 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
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
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
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
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 "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
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
那么着,你就收拾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
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
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 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
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
上灯来. 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
了. "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
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
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 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
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 "你没有什
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 "宝玉道:"我昨儿已
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 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
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
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 "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
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
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 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
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
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
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
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
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 "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
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
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
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
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
吃只怕又吃不下去, 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
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
解闷儿还使得, 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 袭人麝月两
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 默默如有所思,
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 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了门.
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
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
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
怀梦草, 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
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
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
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 "宝玉同着紫鹃走进
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 看见新写的一付紫
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
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
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
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 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
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
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
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 还要问
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
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
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
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 "
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
之品, 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 再者弹琴也
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
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 "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
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 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
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 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
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 "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オ,素心如
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 有的没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
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
是平韵, 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
里, 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 "古来知音
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
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一发
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
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 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
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
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
茶罢?"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
么心事了么? "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
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
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 "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
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
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
好."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 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
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 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
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 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
爷的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 只会顽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
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
不用打听, 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 "
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 侍书告诉
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
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 "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
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
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 "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
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
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
不很明白, 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
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
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
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
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
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
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
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 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
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
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
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
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
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
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
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 紫鹃道:"姑娘今
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
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 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
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
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
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
又恐黛玉生嗔, 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
母王夫人等怜恤, 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
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
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
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
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
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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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 他
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
无因而起, 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 又怕越闹
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
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
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 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
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 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谅如此便
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
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
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 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
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
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
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
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
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
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 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
太愿意, 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
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 又听见二奶奶
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
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 "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
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 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
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 "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
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
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
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 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
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
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 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
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
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
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
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
书么?"紫鹃答应道:"是. "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
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 "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原
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
不知, 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
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
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
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
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 "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
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 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
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 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
懒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 解铃还是系铃人.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 雪
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 就只好的奇怪.
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
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
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 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
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 "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
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 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不但
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
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
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
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
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 你们怎么说?"
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
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 不是倒露了
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
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
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 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
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
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
亲, 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
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
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с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
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 不但这个,就象前年那
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 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
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 方各自散了.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
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 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
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
花果,我也没有差错, 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
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 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
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
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 我们都是奶
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
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他
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
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
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 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
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
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 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
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
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
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
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
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 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
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
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 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
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
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
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
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 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
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 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
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
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
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
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 "
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
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 "婆子道:"
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
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 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
滴下泪来. 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 咱们
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
是些什么人, 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
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 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
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 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
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 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
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 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
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
有日子过了. 若邢丫头也象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
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
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
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
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
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
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 自己
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
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
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正在那里想时, 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
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
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
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 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
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
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
自悄悄儿的送来. "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
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
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
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 挤住了偶
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
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 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
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 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
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
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
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 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 及见
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
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 也未可
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
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
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
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
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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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薛蝌正在狐疑, 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
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
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
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
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
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 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
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
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宝蟾又
似是金桂的语音, 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刚到天
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
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 正
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
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
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 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
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
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
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
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 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
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
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 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
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
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 正欲寻个头路,因
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 先弄薛蝌到手,
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 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
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 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
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着, 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
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薛蝌的
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 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
及至见了薛蝌, 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
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二
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 只得回思
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 我又不能自
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
的人?"宝蟾道:"倒象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 "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
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 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
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
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 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
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
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
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
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 他是个小
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
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 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
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 他害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
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
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
道:"罢哟, 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
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
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
来, 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 连眼皮儿也不抬,
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 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
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
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
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 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
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
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 "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
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 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
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
话来.薛姨妈道: "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
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
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
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 我今日还
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 只要有钱,我就买
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
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 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
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
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
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
道里却把知县申饬. 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
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
兄弟快来, 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
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
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
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 莺儿去
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 薛姨妈慌了手脚,便
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
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 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
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 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
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 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
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 并述了
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 必须打点
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 也该早些娶了过
来才是,别叫他糟踏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
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
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
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 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
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
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
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
因问:
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
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 "姑
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
宝玉道:
鹃道:"不定."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
缩身退步进来.
黛玉进来, 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
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 "不但没有说起
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
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
道了,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
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
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
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
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 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
你象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
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
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 把脚一跺
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 "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
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
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 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
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
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
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
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
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
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
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 "非瓢漂水,水自流,
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
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
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
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
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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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
叫我请二爷, 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
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 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
说起薛姨妈宝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
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 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
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
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 "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
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 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
念书,偶然到一处, 好象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
意思还象小孩子时候的样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
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 "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
一月初一日么, 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
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
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 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
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
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
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
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
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 "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
是一天, 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
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 "麝月道:"
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
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
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
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 明日不上学是过了
明路的了."袭人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 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
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 "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
话.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
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 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
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
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
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 "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
巧姐儿道:
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
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
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
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
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
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
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 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
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
布裙, 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
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
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
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 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
红拂是女中的......"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巧
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 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
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巧姐儿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
儿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 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
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 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
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
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 只是女工
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我虽弄不好,
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 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
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 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
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
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
呆呆的想他.
贾母等着那些人, 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
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姨妈带
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
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 心中纳闷,因黛玉
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
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 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
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贾母榻前一
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 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
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
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
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
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 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了司棋,
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 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
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 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
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 `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
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
辈子不来了, 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
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
愿意的. '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
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
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 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
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 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
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
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 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
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
见诧异,说: `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
甥又不哭, 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
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 要报官.
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
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 他行睦锩皇氯怂频*,敢只是这么
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 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
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
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
打劫.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
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
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紫英
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光道: "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
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
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 "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
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
对下么?"贾政笑道: "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
他悔他就急了. "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
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
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
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К子,
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
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 刻得又
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还有一个钟表,有三尺
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 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
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
个锦匣子,见几重白锦裹着,揭开了锦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
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 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
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 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
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
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
珠上.詹光道:"这也奇怪."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冯紫英又回头
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
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
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
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折,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
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
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 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
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买得起."冯紫英道:"
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
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
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 共总要卖二万
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
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象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 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
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 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
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
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
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贾政,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
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
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
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
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
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
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
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 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
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 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
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
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贾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
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
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 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
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 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
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
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 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
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 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
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
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
道:"几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
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象
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 一样的起居,
我们也是时常往来.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
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 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贾赦
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 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
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 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
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 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
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 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
告辞了.贾赦贾政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
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
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
便命贾琏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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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
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 都说是个名班.
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
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
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 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
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 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
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
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
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 硬
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
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
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
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 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
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 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
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
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
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
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
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 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
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
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
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
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 "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
鲜润如出水芙蕖, 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
也没有到自己那里. 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菡把手在自己
身子上一指, 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 蒋
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 年纪
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
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 "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
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
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
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 听
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 于是贾赦又
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 做得极情尽
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
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
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 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
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
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 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
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
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 再行禀过
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 "贾政道:"既
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
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
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
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
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 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 走
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
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
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
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カ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 待罪
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
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
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
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 "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
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 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
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
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四
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
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
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 人人
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还要说时,
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
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
味的诚实. 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
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
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
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 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
了,便哭喊起来. 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
他竟改了脾气了, 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 他
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 "你去歇歇去
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象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
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
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
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 "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
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贾政道:"拿给我瞧. "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
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 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
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
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
贾琏道:
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
贾琏一看,道:
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
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
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贾芹也
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 不能上手,
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
长得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
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
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
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
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
混嚷混喝的不象. 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
管."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 便叫贾芹
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
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 "贾芹连
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
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
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
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
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 "赖大是饭后出去的,
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
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 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
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 只
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
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
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
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
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 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
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
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
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
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象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
那个. 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 我吩咐这些
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
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 凤姐欲待问他,见
贾琏一脸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饭没吃完,旺儿来说: "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
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 "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
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象宫里要人.想
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 说道:"不知
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 便同着
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 "贾芹摸不着头脑儿,
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
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 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便叹口气道:"
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
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
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 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
边,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贾琏想道:"老爷最恼
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
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若混过去, 就可以没事了.现在
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 若要完
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叫人去唤赖大.不多时,赖大来
了.贾琏便与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象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
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
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
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
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
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 到了没人
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象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
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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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
了不得, 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
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
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 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
便叫人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
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
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 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
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
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 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人听了,诧异道:"
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
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 "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
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 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
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 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
来, 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
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 外头并没提
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 都是
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那些人带去, 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
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
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 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
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
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
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
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是太太主意,叫你这么办去.办完了,
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
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
发了罢.那个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
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 晚上贾政回家,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
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 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出来,
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
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
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
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
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献宝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怎
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能,说话儿又简绝, 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
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
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
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便不厌烦. 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
家儿来求亲, 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把
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呢?"
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
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
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五
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若添了一个什么傅姑娘, 更了不
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听着鸳鸯的说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
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 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泪来.
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若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
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
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
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
一人坐在炕上, 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我今
儿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敢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黛玉一想这话,
怎么顺嘴说了出来,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
紫鹃也心里暗笑, 出来倒茶.只听见园里的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
打听. 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
上好象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海棠花, 众人诧异,都争着
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
传唤."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 "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
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 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
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
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有
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
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
古怪. 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
天气, 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
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 "李纨笑道:"老太太与太太
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内想:"此
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
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
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 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
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 "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正
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
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
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
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儿各人做一
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 "你们都陪我喝
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
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一时摆上
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欢喜,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
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ヌ,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 冬月开花独我家.贾兰恭楷誊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よ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
儿做得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
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象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
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
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 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
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
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 "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
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
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 凤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得到,送得也
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
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 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 叹
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 便去换了一件
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
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才刚忙乱换衣,摘下来
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
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顽,便向麝
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顽呢到底有个顽法. 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
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
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象
是顽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到底你摆在那里去了?"宝玉道:"我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
的,你们到底找啊."袭人,麝月,秋纹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
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 袭人说
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呢.你们好歹先别声张, 快到各处问
去.若有姐妹们捡着吓我们顽呢,你们给他磕头要了回来,若是小丫头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
头,不论把什么送给他换了出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 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的还
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先别问去,找不成
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 "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麝月等回来,俱
目瞪口呆,面面相窥. 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
的人吓得个个象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 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
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银.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
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谁知那块玉竟象绣花针儿一般, 找了一天,
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顽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呢?"李纨
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
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大
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一来,你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
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 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
怀,李纨一气儿混搜. 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
偷了去, 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
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
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 背地里哄着
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不要声张.这就完了."大家点头称是.
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了环
儿来了. 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碗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
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环儿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 贾环便急得紫涨了脸,瞪
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 "平儿见这样子,
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 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
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不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着他的人多着咧!得了
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 "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
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
可不是闹事了么. "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若是上头知道了,我们
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伤感,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 "你
们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
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便说我前日出门丢
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得过去,但是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 宝玉道:"怎么没
有,大前儿还到南安王府里听戏去了呢,便说那日丢的. "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
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得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
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
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环儿也哭喊
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
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
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得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
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宝玉生恐袭人真告
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南安王府那里听戏, 在路上丢了."王
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 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
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
包短了,还要问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便不问的么!"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
了,忙接过口道:"外头丢了东西, 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
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
得泪如雨下,索性要回明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跟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正值王夫人
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 "你也听见
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丫头起至
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
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得住谁是好的.
但是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来, 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
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 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
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 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
也可得,罪名也好定. 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
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环儿过来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
乱嚷. 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
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
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
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
题.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 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
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 要出时一概
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
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 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
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依旧一找便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
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邢岫烟道:"若
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
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得出来. "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
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 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
子总不忘你的恩. "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
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 将来
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 探春便问:"测的
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 赏'字.那
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 "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字
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 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
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
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
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 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
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
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烦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去告诉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
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 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 叫
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
奶姑娘们天大喜事. "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
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什么,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来
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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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
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
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 我好叫人取去."
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 我没等他说完,便
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 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
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 今儿又有
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
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 "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
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
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
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
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 知他脾气是这么着
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
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 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
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
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
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
重, 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
出来, 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
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 众姊妹及
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 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
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
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 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
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 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
问有无, 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
啊. "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 "李纨探春道:"今儿从
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 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
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 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
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 也未可知."想了
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
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
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
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 还
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 没心没
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
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
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
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 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
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
天专望兄弟来京.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
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
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
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
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 这回情愿再错了
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
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 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
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
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
贾氏椒房进见.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 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
却少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 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
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 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
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
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
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
贾母含悲起身, 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
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题.
次日早起, 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
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 但元
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
不得.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 凤姐胞
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 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
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 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
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 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
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
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
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
不要.袭人看这光景不象是有气,竟象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 二爷
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
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
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
宝玉
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
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 "妈
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 再不然问
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
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 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
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 竟象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
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 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
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 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也把贾家的事撂开了.只苦了袭人,虽
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
疼痛,只是吃不象吃,睡不象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
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 煎药吃
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
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
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 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看了,便
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 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
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
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 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
病,如今细细一瞧, 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难
瞒, 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南安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
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
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
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
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 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
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失魂丧魄的. 还了得!况是这玉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
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
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
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
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 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
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
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
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
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
安置, 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园里人少,怡红院里的花树忽萎忽开, 有些
奇怪.头里仗着一块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丢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 这
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 "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
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
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那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
,宝玉也就说
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
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 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
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
样颜色, 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
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
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
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
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
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 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
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 拿来,
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是你府上的帖子么, 写明送玉来
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 别这么待理不理
的."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 "那人初倒不肯,后来
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
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 抢头报似的.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
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细问真不真. 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
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得合掌念佛.
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玉取来一看,即便送银."贾琏依
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 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那人
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 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
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
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 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
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
些. 一面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
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象倒象,只是颜色不大
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 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
敢说出不象来.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 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
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朦胧, 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
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
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 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
怪东西, 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贾琏在外间
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敢来鬼混."贾母喝住
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 他便
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 依着我不要难
为他,把这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若
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
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走出来了.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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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 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
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帐东西!这里是什么
地方儿,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 贾琏道:"取
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问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
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
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
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 "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
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东西!"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
道:"二爷别生气了. 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
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
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
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到
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
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
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
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 "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
凤姐答应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
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 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
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 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
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 "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
还扎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来告诉我们.好
叫你媳妇儿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
失玉以后神志я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
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 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
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
叫"请老爷."
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
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 "老太
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 你又要做
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 偏偏的又病得糊
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
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教你来商量.
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
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
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
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
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 便叫袭
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脸面很瘦, 目光无神,
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 不知道几年
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 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
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 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
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
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
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 "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
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 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
起身日期已经奏明, 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
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想定主意,
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
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 若说服里娶亲,当
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 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
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
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 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
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
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
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
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
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7,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你也
看见了他们小两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
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
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
那里有我呢.你去吧."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
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 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
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
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
的睡去. 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 头里虽也
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
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 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
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
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
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 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
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
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
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袭人想定主意,待等
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
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 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
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 "
王夫人道:"你慢慢说."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
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
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 "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
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 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
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
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
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没听见. "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
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 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
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 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
说了. 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 这可叫人作了难
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
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 "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
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 "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
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
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
办法呢?"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 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
也罢了."贾母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
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 "这么着
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 "这个话原只说给
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
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回儿
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话说了一
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
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 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
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 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王夫人听毕,其悲痛
自不必言. 凤姐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
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 刚走到沁芳
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
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
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 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
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
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 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那丫头见黛玉来了,
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
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
我呀." 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
姐."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
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 就是为我们
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 略定了定神,便叫了这
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 那里背静.黛玉因问
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
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 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
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 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
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 "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
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 `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
奶,这可怎么叫呢! '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
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
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
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
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 早已软了.只得
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 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
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
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 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
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
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
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 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
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
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他心里迷惑, 便
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 那一个已经是
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 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
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
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
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
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
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
进房来. 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
玉笑. 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
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
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
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 "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
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 "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
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来, 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 "黛
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
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
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
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
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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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 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还同
着秋纹,两个人挽扶着黛玉到屋里来.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 问紫
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
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一句话没
完,又喘成一处.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
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这
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 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这里紫鹃雪雁
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象上次招得凤姐儿说他们失惊打怪的.
那知秋纹回去, 神情慌遽.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秋纹吓的连
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 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连忙着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
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到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贾母道:"且
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过来看视. 见黛玉颜色如雪,
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 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
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
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
了.外面丫头进来回凤姐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着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
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王大
夫说完,同着贾琏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 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
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
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凤姐儿答应了.贾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 贾母
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 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
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
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
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
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 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
着花多少钱都使得. 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
不必张心,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
不差什么就妥当了, 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妈家
里有宝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贾母
王夫人都道:"你说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说着,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同
王夫人各自归房.不提.
且说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 便要试试宝玉,走进里间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
日要给你娶亲了. 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瞅着凤姐笑,微微的点点头儿. 凤姐笑道:"
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大笑起来.凤姐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 因又问
道:"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
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
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 不肯见你的."宝玉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
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袭人的话不差. 提了林妹妹,虽说仍旧说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
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林妹妹, 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
的便见你,若是疯疯颠颠的, 他就不见你了."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了.
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凤姐听着竟是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贾母听
了, 又是笑,又是疼,便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咱们走
罢."
说着王夫人也来. 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薛姨妈感激不尽,
说些薛蟠的话.喝了茶,薛姨妈才要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
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姑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姑妈到那边商议.
薛姨妈听了,点点头儿说:
当晚薛姨妈果然过来,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大家落了一回泪.
薛姨妈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 怎么你们说
得很利害?"凤姐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老太太悬心.目今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 不知几
年才来.老太太的意思,头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 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
大妹妹的金琐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薛姨妈心里也愿意, 只虑着宝钗委屈,便道:"也使得,
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王夫人便按着凤姐的话和薛姨妈说,只说:"姨太太这会子
家里没人,不如把装奁一概Ь免. 明日就打发蝌儿去告诉蟠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
儿撕掳官事."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
心."正说着, 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候信.薛姨妈虽恐宝钗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
得满口应承. 鸳鸯回去回了贾母.贾母也甚喜欢,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和宝钗说明原故, 不
叫他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了.便议定凤姐夫妇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叙了半夜
话儿.
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
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 薛姨妈才
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来回复薛姨妈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
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 叫妈妈不用
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 心里安放
了好些.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 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
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 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还
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本来咱们不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都是混帐人',亲戚
呢,就是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家, 王家无人在京里.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请咱们,咱
们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张德辉请了来,托他照料些,他上几岁年纪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领命,
叫人送帖过去.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就
是明日过礼罢.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书来.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
允.贾琏赶着回去回明贾政.贾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
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进内将话回明贾母.
这里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并叫袭人告诉宝玉.那宝玉又嘻
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苦来呢."贾母王
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他今日怎么这么明白呢."鸳鸯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
一件的点明给贾母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四十匹.这是各色
绸缎一百二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
贾母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凤姐说道":你去告诉姨太太, 说:不是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
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 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咱们这里代办了罢."凤姐答应了,
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
我也就过去.这门离潇湘馆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潇湘馆里提起."众人答应
着送礼而去. 宝玉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礼的回来
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
了. 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
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
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 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
趟去告诉贾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 所以不常去回.况贾母这几日的心
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
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 "妹妹,你
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
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
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 "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
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
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黛玉那里坐得住, 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
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
了,吐在盒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
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
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 "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
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
到手里,也不瞧诗,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 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
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 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点点头儿,掖在袖
里,便叫雪雁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黛玉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谅他冷.因说道:"姑娘躺
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 黛玉
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
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
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
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只作不闻, 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
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 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
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
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那黛
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突突
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 又怕一时有
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觉黛玉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后, 忽然又嗽又吐,又
紧起来.紫鹃看着不祥了,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 那知到了贾母上房,
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 紫鹃因问道:"老太太
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
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
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 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
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 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
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
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
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姐
姐在这里做什么?"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
几儿."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 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
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 "说着又问:"姐姐有
什么事么?"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罢."墨雨仍旧飞跑去了. 紫鹃自己也发了一回呆,忽然想
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 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
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
自回去了.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那一个便嚷
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去看时,只见黛玉
肝火上炎, 两ゴ红赤.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这紫鹃
因王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忽
然想起一个人来,便命小丫头急忙去请.你道是谁,原来紫鹃想起李宫裁是个孀居,今日宝玉结
亲,他自然回避.况且园中诸事向系李纨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好不了,
那里都哭呢."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着,一头
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
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 自己也不
好过潇湘馆来,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着,已走到潇湘馆的门口.里面却
又寂然无声,李纨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未知装裹妥当了没有?连忙三
步两步走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忙往外走,和李纨走了个对脸.
李纨忙问:"怎么样?"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
珠一般, 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
来.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
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
便问雪雁.雪雁道:"他在外头屋里呢."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
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唤他,那紫
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
不拿出来给他换上, 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
紫鹃听了这句话, 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紫鹃的
肩膀说: "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正闹
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唬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
磕磕的发怔.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说着,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道:"
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大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 "李纨点点头儿.平
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里李纨因和林之孝家的
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 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
那边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还站着.李纨道:"还有什么话呢?"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
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 "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
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 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
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 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李纨在旁解说道:"
当真这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 惟有紫鹃,
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番一说,却
也没的说,又见紫鹃哭得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因又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
要紧,只是他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 "正说着,平儿擦
着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平儿低了一回头,
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李纨道:"他使得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
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 "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
平儿道:"使得,都是一样. "林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
和二奶奶去, 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纨道:"是了.你这
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
的, 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 原来雪雁
因这几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
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
又嘱咐平儿打那么催着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办了来.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子,看见林
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呢,赶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罢.
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平儿带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
办事.
却说雪雁看见这般光景, 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不敢露出. 因
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 这时候总不见
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叫我们姑娘寒了
心.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儿还装傻么!"一面想着,
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的瞧.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
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 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____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
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即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
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宝玉的心事,便各
自走开.
这里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 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
时, 只管问袭人道:"林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袭人忍着笑道:"等好时辰."
回来又听见凤姐与王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 冷清清使不
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 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
新人出轿.宝玉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雪雁.宝
玉看见雪雁,犹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
鹃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因此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傧相赞礼拜了天地.
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
例.贾政原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那知今日宝玉居然象个好人一般,贾政见了,
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故请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
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 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
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
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盖头,雪雁走开,莺儿等上来
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象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
他盛妆艳服,丰肩ガ体,鬟低鬓,眼キ息微,真是荷粉露垂, 杏花烟润了.宝玉发了一回怔,又
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众
人接过灯去,扶了宝玉仍旧坐下, 两眼直视,半语全无.贾母恐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凤姐尤
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床上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
在那边,便轻轻的叫袭人道:"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
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儿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这一位美人儿是谁?" 袭
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歇了半日才说道:"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都回过头去,
忍不住的笑.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 "宝玉道:"林姑娘
呢?"袭人道:"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娘了
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顽呢?"凤姐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宝姑娘在
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宝玉听了,这会子糊涂更利害了.本来原
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
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 又有宝钗在内,又不好明说.知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
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宝玉便昏沉睡
去.贾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
暂歇. 贾政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宽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
吉日,略歇了一歇,众人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着,也回房去暂歇.
次早, 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禀称:"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
所, 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 "贾母恐贾政
在路不放心,并不将宝玉复病的话说起,只说:"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
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着了风.故
此问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带了他来, 你见见,叫他给你磕头就
算了."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呢."贾母听了,又放了
一条心,便叫贾政坐着,叫鸳鸯去如此如此, 带了宝玉,叫袭人跟着来.鸳鸯去了不多一会,果
然宝玉来了,仍是叫他行礼.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贾政吩咐了
几句,宝玉答应了.贾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子,
断不可如前娇纵. 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王夫人一一的听了,也没提起别的.即忙命人扶了
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余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
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不言贾政起程赴任.且说宝玉回来,
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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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见了贾政, 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 仍旧
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象个好人.一连闹了几
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 贾母明知是
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若不
回九,姨妈嗔怪.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
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 咱们一心一意的调治宝玉,
可不两全?"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 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
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
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 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忙了手脚,
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
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
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
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 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 "
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他为什么
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
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说着,要起来.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
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 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
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
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 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
情分."袭人听了这些话, 便哭的哽嗓气噎.宝钗恰好同了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
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
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
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
怎么样呢.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 所以你是
不得死的.只管安稳着,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 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
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
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 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
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 "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
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 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
你."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象有人走来,r宝玉茫然*实*:"借
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r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 遂
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r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
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 生前聚之,死则散焉.
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
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 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
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 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
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 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已归太
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
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
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
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见案上红灯,窗前
皓月,依然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 觉得心内清爽.仔细
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宝钗早知黛玉已死, 因贾母等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
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
魂归一,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
心.立即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 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
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
宝钗道:
针砭.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
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 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
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
又不能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宝钗
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 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
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劝解,以"养
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
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
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 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
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去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
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 黛玉闭
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 明知是回光反照的光景,却
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
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 ....."说
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
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 "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
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
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 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
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
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 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
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
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
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 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
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 一时大家痛哭
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
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
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я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
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到了潇湘馆内, 也不免哭
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便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
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凤姐道:"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
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
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
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
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 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
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
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 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
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 我怎么见他父亲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
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
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 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贾母听
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
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 "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
故? "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
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
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 只别委屈
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 因问:"你做什么找
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 还得老太太给
我留一留他."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这一天见
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
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
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
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 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
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
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
要亲去哭他一场. 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
夫看出心病, 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
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潇湘馆内, 一见黛玉
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
歇着,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 今
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
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
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 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
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 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
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多亏凤姐能
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 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
惦着宝玉,却也挣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 派了彩云帮着
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宝钗是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 也不相劝,只
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
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 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是
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
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姑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
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 心里却还
是极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
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
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 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
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 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妈听说,自然也是喜
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
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
人,不比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
笑道: "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凤姐
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
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
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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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
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
妇啊. "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 一个这么扭过去,
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 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
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
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
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 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
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 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
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
上了.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
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 '"薛姨妈
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
你."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
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
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
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
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
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 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с防他拉着你
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顽话
儿, 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
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这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 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
忆, 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袭
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
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 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
诸事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
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
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
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
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 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
贾母那边住下, 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
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
着邢夫人过去, 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
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
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
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
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
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 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
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 必定详参揭报.初
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
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 做衣裳装体面,心里
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 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
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
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
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
能捞本儿的了. 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
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
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
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
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
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
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
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正说着,
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
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 "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
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
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
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 "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
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
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 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象那
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
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
拉着书办的手说: "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
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
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
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 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
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 在墀下
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
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
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
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
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 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
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李十
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 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
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
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
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 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胡说,我这官
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
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 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
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
道:"我正要问你, 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
奴才没良心, 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
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 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
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 "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
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
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 所以
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
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
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
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 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
了."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
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
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
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
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 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
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
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
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 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
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 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
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
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 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
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
最长, 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
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
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
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
缘.今幸サ戟遥临,快
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
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
蒙践诺,即遣冰
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
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
至.
世弟周琼顿首.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
的人, 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 后
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 与探春
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
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
陵籍行商薛蟠----" 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 薛蟠殴伤张三
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
相认,于某年月日薛
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
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
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
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
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
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
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
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
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 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
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
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
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
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
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
监侯, 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贾政因薛姨妈
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 偏又不是.只好
翻来复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
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 没有听见.李十儿又
请了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
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店
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 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
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
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老爷不用想,等奴
才再打听罢. 不要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
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
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零零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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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 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
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便迎上来跟着, 等不得回去,在
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
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李十儿听得,
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贾政许这亲事.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
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 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
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
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
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
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
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象样, 便是香菱那件事
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
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
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 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
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 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
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 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
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
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
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 我看见妈妈这
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
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 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
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 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
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
有."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 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
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
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
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
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
哭起来.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 单可恨这
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 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
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 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若是
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 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
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
叫他们去.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 只好跟着妈妈过去.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
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 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
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 薛姨
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
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
没告诉他."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
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 "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
撞,撞的披头散发.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得宝钗嫂子长,嫂子短,
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
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 "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
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
收拾起来, 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
见薛蝌,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他自己也不
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
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
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 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
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
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 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宝蟾笑道: "
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
里去, 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
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
问他作什么!"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 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金桂
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宝蟾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
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
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 那里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
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
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
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宝蟾
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 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
之意, 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
呢. "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象你哥哥喝出乱子来, 明儿娶了你们
奶奶儿,象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
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
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
话."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
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
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
死拽.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
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
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
很好.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 "
贾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 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
了吗."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 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
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 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
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只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
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
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只
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就
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
使了他家的银钱. 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 迎丫头藏
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 他一包眼
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
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
大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我想
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 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
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么着, 老爷也不肯将就."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
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应着"是".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
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
天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见袭人独
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 我何从
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况且上水护着别人.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 如今老
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他象迎丫头似的, 我也称称愿."一面想
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
想来你也是愿意的.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 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
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
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宝
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
的有音乐之声. 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
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
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
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鹃过来, 立即回了贾母去叫他.无奈紫鹃
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
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
嗔怪他.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 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
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伏
侍了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
忽又想起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
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
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
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
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
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 单留我做什么!"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着手说:"你
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
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
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象你,就连我也不
能陪你了. 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
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
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才这两天身
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宝玉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
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 但只是心里闹的慌."宝钗也不理他,
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
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 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
不象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
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了一会
子去了.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
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凤姐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第一零一回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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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凤姐回至房中, 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装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
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
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 听见里面
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
是非, 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
着去了.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 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
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 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
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 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
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那丰儿也把头一缩说:"
好冷!"凤姐也撑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丰儿
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 只觉身后ЮЮ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 由不
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 凤姐吓
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 一气跑
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凤姐儿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已将来
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
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
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
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
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 "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
怎样疼我了, 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
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
跤, 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
了.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
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凤姐道: "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咱们回去罢."
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
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 只得睡了.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
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
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
口称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
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
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 因此急急的穿了衣
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平儿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
什么觉, 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半日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
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
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
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 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
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 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
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
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平儿笑道:"奶奶别生
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 只怕是不с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
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 倒说三更半夜打人."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
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平儿笑道:"
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
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
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
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
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说这话,越发哭的
泪人似的.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
平儿听说,连忙止住哭, 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凤姐又朦胧
睡去.
平儿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
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帘
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
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
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 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
碗片子呢. 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 贾琏嚷道:"你
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象今儿回来的快,
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
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
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 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
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 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
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
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
既应了, 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
闹! "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
哥."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 "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
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 "贾琏道:"
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
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
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谅你哥哥行事象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叫他什
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
你打谅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
遭塌人."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
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 "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
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 二叔为人
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
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 省
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他一
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
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 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子就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
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
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 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
员已故, 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
那么个样儿, 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 或者前
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
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 到
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太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
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 眼泪早流下来,掀开
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 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
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
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 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
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 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
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 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
贾琏道:"是了, 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
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
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
一点子事, 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
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 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
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
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 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
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 "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
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 "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那时天已大亮,日
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
这里凤姐自己起来, 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
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二奶奶同着宝二奶奶一路去呢."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
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
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
罢."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
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
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
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钗因说麝月道" 你们瞧着二奶奶进来也不
言语声儿."麝月笑着道:"二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
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
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宝玉虽也有些不
好意思,还不理会, 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
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凤姐儿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
服罢. "宝玉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凤姐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
儿走的理呢. "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
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玉道:"穿着太早些."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
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却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
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凤姐儿道:"这是什么原故?"袭人道:"告诉二奶奶,真真是我们这位爷
的行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生日, 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
了.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 听见说病着整给他补了一夜,第二天老太
太才没瞧出来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
想起晴雯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凤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
儿的, 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 活活
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
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似的.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
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 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象
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
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宝玉
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已呆了.袭人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了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
结实罢了."凤姐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他进来. 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才
走到贾母那边去了.这里宝钗穿衣服.凤姐儿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
景,好不伤心, 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同
来见贾母.
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
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 宝钗笑道:"
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着去了.这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
爷打发焙茗转来,说请二奶奶."宝钗说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
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 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
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众老婆子丫头都笑了. 宝钗飞红了脸,把秋纹
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样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
去骂焙茗.那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的.我若不说,
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 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
去罢,省得他这么记挂."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他顽笑,没好意思,才走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贾母因问他:"这一向怎
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
今日特来回老祖宗,明儿还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贾
母便问:"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
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 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
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却说凤姐素日最厌
恶这些事的,自从昨夜见鬼,心中总是疑疑惑惑的, 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
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 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问,
便知他有些信意,便说道:"奶奶今日问我,让我告诉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来历根基不浅,道
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三尺,两手
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之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 看见
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
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散漫缤纷.至一千年后飞升了. 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
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凤姐道:"这有什
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呢? 就是撒谎,也不过哄一两个
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 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
底是祝国祝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我明儿去试试.你庙
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 我心里的事签上批的出?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
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 "贾母道:"既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
说着,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里凤姐勉强扎挣着, 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平儿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
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凤姐儿也无心瞻仰圣像, 一秉虔
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
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 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签
薄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吃一大惊,惊问大了道:"古人也
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 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一段事也不
晓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的, 我们还告诉他重着奶奶的名字不要
叫呢."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着,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 奶
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还家, 奶奶可不
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凤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摆了斋来,凤姐
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 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
母王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老爷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凤姐儿
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宝玉问道:"那里去了?
半日不见."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一回签."宝玉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宝钗把签帖念了一
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好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原故, 后来再瞧罢了."宝
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 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
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 "宝钗正要解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
过来请二奶奶.宝钗立刻过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零二回 宁国府骨肉病灾襟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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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 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
只得你们作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姊妹之情.况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 我看你们两
个也很合的来.只是我听见说宝玉听见他三妹妹出门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该劝劝他.如今我的
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你还心地明白些, 诸事也别说只管吞着不
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宝钗答应着. 王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二
嫂子昨儿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在你们屋里."宝钗道:"今日平儿才带过来,说是太太和
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呦,你二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只是一件,
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 起先为宝玉房里的丫头狐狸似的,我撵了几个,那
时候你也知道, 不然你怎么搬回家去了呢.如今有你,自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
儿就是了. 你们屋里就是袭人那孩子还可以使得."宝钗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饭
后到了探春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 探春将要起身,又来辞宝玉.宝玉自然难割难分.探春便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
始而低头不语, 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车
陆而去.
先前众姊妹们都住在大观园中,后来贾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宝玉娶亲,林黛玉一死, 史
湘云回去,宝琴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李纨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 到了
花朝月夕,依旧相约顽耍.如今探春一去,宝玉病后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
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那日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 便从前年在园里
开通宁府的那个便门里走过去了.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
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扎挣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的发烧犹可,夜里身热异
常,便谵语绵绵.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视.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
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身安.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
贾珍着急,便叫贾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贾蓉回道:"前儿这位太医是最
兴时的了.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得好的."贾珍道:"胡说,不吃药难道由他去罢."贾蓉道:"
不是说不治.为的是前日母亲从西府去,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来家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
是撞客着了罢?外头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灵,不如请他来占卦占卦.看有信儿呢,就
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贾珍听了,即刻叫人请来.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
说:"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贾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毛半仙道:"既如此,取净水洗
手,设下香案.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一时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怀里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
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 手内摇着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极两仪,交感.图书出而变化
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
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象三爻."说着,将筒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
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一摇,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检起钱来,嘴里说是: "内
爻已示,更请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铜钱, 便坐下问
道:"请坐,请坐.让我来细细的看看.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世爻是第三爻, 午火兄弟劫财,
晦气是一定该有的.如今尊驾为母问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动出官鬼来. 五爻上又有一
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还好,还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上
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
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 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
好."说完了,便撅着胡子坐着.贾蓉起先听他捣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讲的卦理明白,又说
生怕父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毛半仙道:"据这卦上
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若要断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断得准."
贾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道:"知道些."贾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毛先生便画了
盘子, 将神将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做`魄化课'.大凡白虎乃是凶将, 乘旺象气受制,
便不能为害.如今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饿虎,定是伤人.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魄
化'.这课象说是人身丧鬼,忧患相仍,病多丧死,讼有忧惊.按象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
的.象内说,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合着虎在阳忧
男,在阴忧女.此课十分凶险呢."贾蓉没有听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说得很是.但与那卦又
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么?" 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着头又咕哝了一会子,
便说"好了,有救星了! 算出巳上有贵神救解,谓之`魄化魂归'.先忧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
心些就是了."
贾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贾珍,说是:"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晚得的,为撞着什么伏尸
白虎."贾珍道:"你说你母亲前日从园里走回来的,可不是那里撞着的.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到园
里去, 回来就病了.他虽没有见什么,后来那些丫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
眼睛有灯笼大,还会说话,把他二奶奶赶了回来,唬出一场病来."贾蓉道:"怎么不记得.我还听
见宝叔家的茗烟说,晴雯是做了园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
什么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了得! 头里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如今冷落的时
候,母亲打那里走,还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着那一个.那卦也还算是准的."贾珍
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 "贾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两天好,或除两天才
好."贾珍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贾蓉道:"那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正说
着,里头喊说" 奶奶要坐起到那边园里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贾珍等进去安慰定了.只闻尤
氏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
到园里烧化, 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戌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由是一人传十,十人
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 起先晚上不敢行
走,以致鸟兽逼人,甚至日里也是约伴持械而行.过了些时,果然贾珍患病. 竟不请医调治,轻
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得两府俱怕.从
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Ь,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
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
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却说晴雯的表兄吴贵正住在园门口, 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后,听见说作了花神,每日晚间便
不敢出门.这一日吴贵出门买东西,回来晚了.那媳妇子本有些感冒着了,日间吃错了药,晚上
吴贵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妇子不妥当,便都说妖怪爬过墙吸了精去死的. 于是
老太太着急的了不得,替另派了好些人将宝玉的住房围住,巡逻打更. 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
的看见红脸的,有的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得宝玉天天害怕.亏得宝钗有把持的,听
得丫头们混说,便唬吓着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 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
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独有贾赦不大很信,说:"好好园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
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 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
中,果然阴气逼人. 贾赦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
只听呼的一声, 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得嗳哟一声,腿子发软,便躺
倒了.贾赦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一个妖怪走到树
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么? "有几个推顺水船
儿的回说:"怎么没瞧见,因老爷在头里,不敢惊动罢了.奴才们还撑得住."说得贾赦害怕,也不
敢再走,急急的回来,吩咐小子们:"不要提及,只说看遍了, 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实也相信,要
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贾赦怕了,不但不瞒着,反添些穿凿,
说得人人吐舌.
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事驱邪逐妖.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 上供三
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
法器排两边,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的坛.三位法官行香取
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
表请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以后便出榜召将. 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
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 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
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 伺候
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 立在
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
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 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牌令,将七星旗祭
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 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
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禁,
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
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 贾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着妖
怪给我们瞧瞧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里知道是这样收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贾珍听见骂
道:"糊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在这里,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
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众人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 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
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提起了.贾珍等病愈复原, 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
子笑说道:"头里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
了,拴儿吓离了眼,说得活象.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 大老爷就认真起来.倒瞧了个很热闹的坛
场."众人虽然听见,那里肯信,究无人住.
一日, 贾赦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房屋,惟恐夜晚藏匿奸人.方欲传出
话去, 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到他大舅家去听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
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的事."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前儿你二叔
带书子来说,探春于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 路上风恬浪静,合家
不必挂念.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那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
打听明白就来回我."
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
恩典, 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 不
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 这信是准的.正在
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见知县,说起我们二叔,是很感激的, 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
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 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
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样这回又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
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未可知."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先去告诉你婶
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太太就是了."贾琏去回王夫人.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第一零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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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 一一的说了.次日到了部里打点停妥,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
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么?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 那外任
是何尝做得的!若不是那样的参回来,只怕叫那些混帐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 "贾琏
道:"太太那里知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 把家里的倒掏
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
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便由着他们闹去,若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
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 "贾琏道:"婶子说得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
不得,直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
就是老太太知道了, 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得宽缓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
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 才要出来,只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夫人里间屋内,也
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王
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
要紧事你到底说啊!"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
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爷们去干什么事?"
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便啐道: "这种女人死,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
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着就要走.王夫人又
生气,又好笑,说:"这婆子好混帐.琏哥儿,倒不如你过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那婆子没听
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这里薛姨妈正在着急,再等不来,好容易见
那婆子来了, 便问:"姨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说道:"人最不要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
也不中用. 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
你姑奶奶怎么说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
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
去."
正说着, 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
再说不明,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
去."薛姨妈本来气得干哭,听见贾琏的话,便笑着说:"倒要二爷费心. 我说姨太太是待我们最
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 "便说:"不为别的事,
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 "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
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蓬头赤脚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脂抹
粉的起来.我若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怎么样来要香菱去作伴,我
说:`你放着宝蟾,还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招气生.'他必不依.我没法儿,
便叫香菱到他屋里去. 可怜这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
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 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着,他倒亲手去做
汤给他吃, 那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
上, 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
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同香菱一块儿喝.隔了一回,听见他屋里两只脚蹬响,宝蟾急的乱嚷,以
后香菱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 在地下乱滚,
两手在心口乱抓,两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只管直嚷,闹了一回就死了.我瞧
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宝蟾便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把药药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
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
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
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薛姨妈
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得下来.我们自然疑在宝
蟾身上,别人便说宝蟾为什么药死他奶奶,也是没答对的.若说在香菱身上,竟还装得上."正说
着,只见荣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 也不回避.
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屋里同宝琴坐下.薛姨妈也将前事告诉一遍.宝钗便
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
蟾来问他呀.一面便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的是."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
二妹子说得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有照应得.只是要捆宝蟾
放香菱倒怕难些."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着急,一时寻死,又添
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一个主意."贾琏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
放都放,要捆都捆, 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
宝钗就派了带来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 只见香菱已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
要捆他, 便乱嚷起来.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这里报夏家
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 因近年消索,又记挂女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
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
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一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
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
家的人来,心里就想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乱嚷乱叫.金桂的
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 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
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里就
走,他跟了一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辆破车,便跑到薛家.
进门也不打话, 便儿一声肉一声的要讨人命.那时贾琏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 宝
钗,宝琴,何曾见过个阵仗,都吓得不敢则声.便要与他讲理,他们也不听,只说: "我女孩儿在
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朝打暮骂的.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
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 叫人药死了他,倒说是服
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着薛姨妈来.薛姨妈只得后退, 说:"亲家太太且请瞧瞧你女儿,
问问宝蟾,再说歪话不迟."那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恰
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 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
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 "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
干,也不犯这么遭塌呀."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
这就是我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说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
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样弄杀了?
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
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里头跟宝
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 齐打伙的上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
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
说着,仍奔薛姨妈拼命.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 贾琏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
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 "金
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
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儿
尸首先闹了一个稀烂再去喊官去,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薛姨妈已吓糊涂了.还是
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
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回子不用和他讲理,
等一会子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所在,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
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
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宝蟾药
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
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 故此两个
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看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 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
在炕上, 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 叫他在一块儿
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 "胡说,昨日奶奶喝了
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
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听未说完,就奔香菱. 众人拦住.薛姨妈便道:"这样子是砒
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
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
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
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
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 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
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依着宝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
没有了? "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
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亲
家太太别这么说呢.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 "这宝蟾见问得紧,又不
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 "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
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了,回来相验便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
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里面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
宝蟾道:
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金桂的母亲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
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若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的."宝蟾急的乱嚷
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
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
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 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
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 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
的."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 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
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 "我们奶奶天天
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 要
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与香菱
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益发胡说了,
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道:"头
几天我病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 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
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
呢,偏又头晕起来.只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
便勉强也喝了."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
同喝. 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
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到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
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
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了过来. 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
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
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 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
昭彰,自害其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
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
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
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 终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
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
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
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 "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
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 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
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
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 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
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 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
熟,想着倒象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 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
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
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
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
名山,或欲结缘, 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
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
雨村原是个颖悟人, 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玉钗"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
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 "那道人从容笑
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 益发无疑,便从新施礼
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 飘举仙境.学生虽溯
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未由再觐仙颜.今何幸于此处相遇, 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
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 "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
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
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
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
弟子于心何忍! "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无主意,那道人
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
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零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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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才进的那庙火起了! "
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雨村心想,"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 这火从
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
道:"你方才见这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 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
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 并没有见有人出来."雨村虽则心
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
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
雨村过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
着, 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
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
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 知道本府经过,
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 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
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
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金刚,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倪二负痛,
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笑道: "原来是这么个金刚么.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慢慢的问你."
众衙役答应,拴了倪二,拉着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着
有些力气, 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
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急得哭了. 众人都
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 你同你母亲
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听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
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即和母亲说了.
娘儿两个去找贾芸.那日贾芸恰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倒茶. 倪
家母女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情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 说:"这算
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
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 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
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 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门上原看
着主子的行事, 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 不论本家亲
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贾芸到府上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
等回来我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生恐门上厌烦, 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
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是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里的一家,又不为什么
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 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
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 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岂知贾芸近
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
年倪二借银与我, 买了香料送给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有钱去打点,就把我拒绝.他也不是
什么好的, 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本家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
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知外头的声名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
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都等着.贾芸无言可支,便说道:"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
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瑞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
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如
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
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
罪.
倪二回家, 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气要找贾芸,说:"
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
事他不管.好罢咧,若是我倪二闹出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 "嗳,你又喝了黄
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 你又闹了."倪二道:"
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我在监里的时候,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
们说起来,不独是城内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 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
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辈子并奴才们虽不好, 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我打听打听,说
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
负义,我便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小民,怎样强娶有男妇女,叫他们吵嚷出
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
酒睡去罢!他又强占谁家的女人来了,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
外头的事. 前年我在赌场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 我倒劝他才了
事的.但不知这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个主意叫贾老二死,给
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你倒不理我了! "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嘟嘟的
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题.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 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
埋怨他: "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
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火烧
庙去的回来了回话."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打千请了安,回说: "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不等
火灭,便冒火进去瞧那个道士,岂知他坐的地方多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烧死了.那烧的墙
屋往后塌去,道士的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寻他的尸首,
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老爷不信, 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岂
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 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没提
起士隐火化之言,恐他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
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
见了各大人,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
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没有?"
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 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
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
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
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 "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
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直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
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傍边,
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
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头奏道:'
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 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
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了出来.可不是诧事!"众人道:"本来
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
久了,各族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着一个"贾"字就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
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
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 "贾政道:"京官虽然没事,我
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 就是令兄大
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 舍侄的事情
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
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是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
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
众人说毕,举手而散,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请贾母的安,然后众
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
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贾政将许配探春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
阳,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爷太太的安.还说今冬
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因贾政
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伤感;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
喜,便笑着叫贾政出去. 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果然比起身之时
脸面丰满,倒觉安静,独不知他心里糊涂,所以心甚喜欢,不以降调为念, 心想幸亏老太太办理
的好.又见宝钗沉厚更胜老时,兰儿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环儿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歇
息了半天,忽然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 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又刚到
家,正是喜欢,不必直告,只说是病着.岂知宝玉的心里已如刀搅,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
候.王夫人设筵接风,子孙敬酒.风姐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敬酒.贾政便叫递了一
巡酒,"都歇息去吧." 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
人说些别后的话, 余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起王子腾的事来,王夫人也不敢悲戚.
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惊,
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傍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 重又说
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 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
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 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
起你家里更不比从前,诸事要谨慎才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
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着.不是才回家就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
珍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
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日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伤心, 直待贾政命他回去,一
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
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功课,所以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走去向宝钗说:"你今晚
先睡,我要定定神. 这时更不如从前了三言倒忘两语,老爷瞧着不好.你先睡,叫袭人陪我略坐
坐."宝钗不便强他,点头应允.
宝玉出来便轻轻和袭人说,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紫鹃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
组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 怎么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
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了.好姐姐,你快
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所以你得去说明了才好."袭人道:"
叫我说什么?" 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
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的人了!"说着这话,他瞧瞧里间屋子,用手指着说:"他是我本不
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姑娘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明
白, 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嘎.你到底听见三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我.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
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 他死了,我实
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祭他呢.这是林姑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么?
我连祭都不能祭一祭,况且林姑娘死了还有灵圣的,他想起来不是更抱怨我么?"袭人道:"你要
祭就祭去,谁拦着你呢." 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么一点
灵机都没有了.要祭别人呢,胡乱还使得,祭他是断断粗糙不得一点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
的心,他打那里看出来的. 我没病的头里还想得出来,病后都记不得了.你倒说林姑娘已经好
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 他怎么说来着?我病的时候,他不来,他又怎么说来着?
所有他的东西,我诓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动,不知什么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
了,还有什么呢."宝玉道:"我不信.林姑娘既是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做个纪
念? 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
里有他没有."袭人道:"你这话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没死就搁在棺材里当死了的呢!" 宝玉
道:"不是嘎!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 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鹃来."袭人
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明了你的心,他要肯来还好,要不肯来, 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
也不肯细说.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是倒可仔细.遇着闲空儿,我
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着急."
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 袭人姐姐必是说高了
兴了,忘了时候."袭人听了,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进去,又向
袭人耳语道:"明儿好歹别忘了."袭人笑道:"知道了." 麝月抹着脸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儿
了.为什么不和二奶奶说明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 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宝玉摆手
道:"不用言语." 袭人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的嘴!"回头对宝玉道:"这
不是你闹的?说了四更天的话."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次日,还想这事.只听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
送戏接风.老爷再三推辞,说不必唱戏,竟在家里备了水酒, 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
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诉."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第一零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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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 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
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 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
来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赵老爷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
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正说着,只
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
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 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
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
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
的.贾政正要带笑叙话, 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
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
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 有奉旨
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 独
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
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
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
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 满身发颤.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
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
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 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
贾赦等听见, 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
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
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闹,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
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 分头按房抄查登帐."这
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 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
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 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
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 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
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 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
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
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
站起来要走, 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
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就回说:
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 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
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
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
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意:`着锦衣
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好不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着赵
堂官提取贾赦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 大家没
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
说:"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
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 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
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 "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西
平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北静
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
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
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
将赦老家产呈出, 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
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
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凤姐带
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
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 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
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
说: "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
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
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 `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
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
收拾."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
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
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
说: "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
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
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
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 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
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 珍珠十三
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 三镶金象牙
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
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 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
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
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 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
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
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 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
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
三十二卷, 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 棉夹单
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 朝珠九挂,各
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
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
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贾琏在旁边窃听,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
王爷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 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
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 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
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 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
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
俱散收宅内. 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
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 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
事. "贾政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 一直到贾母
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
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 请老太太安心
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 "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
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 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
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
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 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 邢夫
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
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谅凤姐死了, 又哭
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象是死的了, 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
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
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
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 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
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 见是
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
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
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
材料的狗男女却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
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 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
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
拚了罢!"说着撞头. 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
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便道:"完了,
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
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 "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
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就有好亲,在火头
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
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
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 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
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
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
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
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 虐害百姓,
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 "说是平安州就有我
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 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
谁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 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
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
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
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
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零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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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 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
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 招了
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有什么不自*, 儿子
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
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
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 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
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 "我们王爷同西
平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的惧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
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 惟将贾赦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
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 其在定例生息的同
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
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 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
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
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
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 一时悲痛.
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 你父亲所为固
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 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
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 "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
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 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
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 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帐,连侄儿
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 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
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 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
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贾政叹气连连的想道:"
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
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
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
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
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 "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
反累他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
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
老爷行事不妥, 那边珍哥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
带累了二老爷. "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 "
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
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 "有的说:"大
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
-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с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
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 "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
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听见实据,只闻外面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
了,便说道:"我是对得天的, 从不敢起这要钱的念头.只是奴才在外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
吃不住了."众人道: "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
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
事不能来, 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 只
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 不但不来瞧看
帮补照应,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 那头亲事原是家兄
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
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 "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是
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
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所为,心里很不受用. 凤姐现在病重,
知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次早贾政进
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两位应许.贾政又在同
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
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走近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
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 "贾琏啐道:"我
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 那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
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
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儿听了,放声大哭.
凤姐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 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
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
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
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我要即时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
你到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 恐凤姐自
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 宝玉宝钗在旁天天
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
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 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宁国府第
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等过来.可怜赫
赫宁府只剩得他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
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 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
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帐房内开销, 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
用,帐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况又多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
托人, 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余者亲戚虽有,
俱是不能照应,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
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 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
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 一日傍晚,叫宝
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
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 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
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
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 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
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 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
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
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
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
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
条, 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
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 众姐妹风流云散,
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 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
来,未便时常悲切.见他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
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 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
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那贾政正在书
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谅老太太不好,急得魂
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
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
几句. 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
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 便说:"我们家老爷,
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
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
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
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们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
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
里宝二爷差不多, 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贾母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
住久了, 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
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
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
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 那里
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家姑娘,不要
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 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
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
了九,少不得同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
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
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着配人了,他
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
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
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 贾政
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
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帐上有在外浮
借的也不少.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不看则已,
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琏儿管事, 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
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
俭起来,已是迟了. "想到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
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
装着门面,过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
官, 老爷就不用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
任意开销, 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 那知
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
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与珍大爷的事, 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
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 "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
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 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
太们爷们往陵上去,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数年不管家事,那里知道这
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奴才还有奴才
呢. "贾政道:"这还了得!"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
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 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
只得进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第一零七回 散余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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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政进内, 见了枢密院各位大人,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
遵旨问你的事."贾政即忙跪下.众大人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
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
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往江西监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 日夜不敢怠惰.一
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 亦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
王据说转奏,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 "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
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 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
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 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
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
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
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
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
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 念伊究属功臣后裔,
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
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
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 "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
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 "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
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 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
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 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
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 贾母虽则放心,
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 邢夫人尤氏听见那
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
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
些宽慰的话.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
已.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
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 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
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妇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
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
妹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想到这
里,痛哭起来.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
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 叫我们大老爷同侄
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
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
官不消说的.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了. 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
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
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 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
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
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 只怕他
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
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 过日的
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
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
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
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
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了. 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
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 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
贾赦, 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 "
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
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
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
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
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
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也抛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
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
肠过去.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
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
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
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
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 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得神昏
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
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
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
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 你也是我的儿子,
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
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贾政见母亲如此明
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 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
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 若不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
有二老爷是当差的,留几个人就够了. 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他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
就罢了.譬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
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
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 该叫人
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
的人, 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 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
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
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我伏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
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
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 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谅我是
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
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
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谅
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
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 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
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
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 "
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
这会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
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
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 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
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 平儿哭得眼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疾忙出来迎接. 贾
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
瞧."他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 先前原打算贾母
等恼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
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
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
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 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
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
说着,悲咽.贾母道: "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
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瞧.凤姐本是贪得无
厌的人, 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儿贾母仍旧疼他, 王
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 说道:"请老
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
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 心下只
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
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
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
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 贾母实在不忍闻见,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
哥,送一送就回来. "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不言
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 看
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
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政等
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 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
职着贾政承袭. "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
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 想要这个再
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 怎么不给喜钱."
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是哥哥犯事所致, 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
母.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贾政进来,贾母拉了说些勤
黾报恩的话.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 只不好露出来.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
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
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 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
奏请入官. 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
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贾政忠厚, 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
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 虽
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 奈他是个新
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
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
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样不好,贾琏此时
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忽一日,包勇奈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
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 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
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 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
公侯伯, 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
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
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
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
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
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 "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
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 "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
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的道: "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
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
意洋洋回到府中, 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
踢弄咱们家里, 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
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此时正怕风波,
听得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
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
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零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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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
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理家,又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
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为贾母疼惜,王夫人等虽则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
尚能出力,所以将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
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的,如今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风姐也不敢
推迟,扶病承欢贾母.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
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过日平安
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泪落.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 越觉悲伤起
来.史湘云劝解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 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
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 "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
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
夏奶奶才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你说说,真真是六亲
同运!薛家是这样了,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 为这孩子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未结局,不肯
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 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尚未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
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也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
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家么?"贾母道:"自从
嫁了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日夜惦记,为着我们家连连
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
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侯更苦些.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安逸日
子.你二哥哥还是这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处呢!"湘云道: "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
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
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象先前一样的热闹, 不知道怎么,说说就
伤心起来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这样日子在我也罢了,你们年轻
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 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
道:"我想起来了, 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过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
太太怎么样? "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我明日拿出
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侯倒做过好几次,如今他过了门,倒没有做. 宝玉这孩子
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为着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
好,他有的时侯是这么着,没的时侯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 倒难为他."湘
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导他们,看
他们怎么样.但是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那里,却把脸飞红了.
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原来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 说说笑笑,再别要留这些心.大凡
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 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
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 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
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你林姐姐那
是个最小性儿又多心的, 所以到底不长命.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
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银子来, 热热闹闹给他做个
生日,也叫他欢喜这一天."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来了, 大家
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道:"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
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
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没有知道,听
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 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
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
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 所以来问侯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
几句话, 便与李家姐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 "
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
该的, 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 听见宝钗
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
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 "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
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
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 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
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 "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
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
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
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
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 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
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
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 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
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 "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
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气得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
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 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
声了.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
的呕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
几时没有聚在一处, 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 贾母为
着"齐全"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 不敢不来,心内
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采
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
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 他代宝
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 若如今行起来了,大
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
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
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 "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
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
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凤姐道:"他们
小的时侯儿都高兴,如今都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
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
个主意, 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
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
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得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
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不是要行
令吗."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
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
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盘骰子来, 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
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
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 "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 众
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鸳鸯
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
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 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
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 "贾母道:"不说到底寂
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 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便
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 "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
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 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
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
了两个二两个三. 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
杯."凤姐道: "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
`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宝玉巴不得要说, 只是令
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
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 鸳鸯道:"
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明白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
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
掷了一下儿.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 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
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
二钗说是金陵的, 怎么家里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
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 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躁的很,脱脱衣服
去,挂了筹出席去了.这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被别人掷了去,心里
不喜欢,便去了,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 不
如罚我一杯."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Ь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
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中只管转,鸳鸯
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 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
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 "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
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
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
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服去了."贾母道:"谁
跟了去的? "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
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来.小丫头子到了新房,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
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在老太太那里, 太太叫我来找
的.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理."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 "小丫头没法,只
得回来,遇见秋纹,便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 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
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
请老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 珍珠依言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
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 有他媳妇在这里."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
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便吃毕饭,大
家散坐说话.不题.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 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
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
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现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
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
说话儿. 宝玉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 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
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便走了进
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 常没有人去,不要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
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 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
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著,有这些人怕什么."宝
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 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
丛修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 瞬息荒
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
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 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
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
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 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恐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
要伤心, 所以用言混过.岂知宝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宝玉问他, 只说已走过了,
欲宝玉不去.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
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
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
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 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
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
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
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
起来. 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
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 唬得老太
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 袭人也不顾他哭,
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 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 我素
常知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
便怎么处?"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
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 今儿趁着酒兴走走.
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倒竖, 说:"宝兄弟胆子忒大
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
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
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 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
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
里住下. 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题.独有宝玉回到房
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
宝玉到园怎么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第一零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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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
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活人虽
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 那里还肯混在世上.
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来缠扰了."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 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
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 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
次."宝玉在外闻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 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
没梦过.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 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
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 他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
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 竟无一梦,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
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园
里去了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知道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 "
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知他必进来的,假意说
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宝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宝钗睡了, 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
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 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知是宝
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 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
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一回,各自假
寐,宝玉若有动静,再为出来.宝玉见袭人等进来,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
起来,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岂知一
夜安眠,直到天亮.宝玉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
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宝钗却一夜反没有睡着,听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句
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往里间走
来,说:"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
袭人等本没有睡,眼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倒上茶来.已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 问:"宝
二爷昨睡得安顿么?若安顿时,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便说:"你去回老太太,说
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宝钗起来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
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
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
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 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
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样一
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 这便怎么好!"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
因为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 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
道:"你回去也罢了.但是不要悲伤, 碰着了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
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说着,眼泪
直流.众人都劝道: "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
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只为是宝钗的生日,即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 那
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呢."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众人送
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
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
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
婚, 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为着大哥哥娶了亲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犹豫起
来.据我说很该就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我家穷,究竟比他
傍人门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告诉老太太, 说我家没人,就要拣日子
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
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 "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
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 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姊妹
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
也是有的, 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 "我昨夜偶然
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些.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
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是为着黛玉的事了. 想来他那个呆性
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 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
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 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
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 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
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
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 "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
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
着也罢了. 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
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象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
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 "该睡了,怎
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 "袭人道:"因
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何事体. "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
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
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
个人伏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 想到
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
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象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
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 却不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唤人,
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
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
シ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 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
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 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
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
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顽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 倒无一
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 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
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
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
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
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
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 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
才放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
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
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
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他!"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
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了?"宝玉道:"我
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也象晴雯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
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 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
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
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
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
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
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 "你在那里躺着,
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顽,我怕冻着他,
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
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
倒没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
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 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
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呶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
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 早
已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
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
后,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
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 便只是
讪笑,也不答言.不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 却也纳闷:"怎么外边两夜睡
得倒这般安稳?"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 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
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 这话却也不
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
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爷昨夜可真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
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
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
搭讪着走开了. 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
',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
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来.况兼
他的旧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
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
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
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 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
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个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 要治他
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
没趣,便道:"里间外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不好意思.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
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稳!"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什么,只
是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说梦
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不来,那
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里间来.一则宝玉负愧,欲安慰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
成疾,不如假以词色,使得稍觉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宝玉因心
中愧悔, 宝钗欲拢络宝玉之心,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
凝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 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
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ぉ,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
挂在身上却也稀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的, 老太太这些年
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怎
么想着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 老太爷疼我,
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 `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象见
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 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
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
此想着拿出来给他, 也象是祖上给我的意思."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
你一件东西瞧瞧. "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
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
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
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觉得头晕目眩, 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
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 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
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
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 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
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 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
贾琏想了一想, 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
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愈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
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
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题.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
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
地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 只见妙玉
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
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げ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
是"在园内住的日子,可以常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 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
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 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
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掂记
你,并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的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
道:"你还是那种脾气."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
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
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人只要宽心些. "贾母
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样,只是胸隔闷饱,刚才大夫说是气
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
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仍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 请他在这里便
饭.妙玉道:"我已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 "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
话儿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 今儿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
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
园里的显亮, 所以没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进来的那个门
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
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 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
门告假, 日夜同王夫人亲视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
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 "你来做什么?"婆子
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
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
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 "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
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 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
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
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
子去了.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
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
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
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
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
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 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
看.知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
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好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
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 "老太太
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 大夫都瞧了,说这
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
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问起来, 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
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就也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
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只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的
说"瞧着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语了. 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
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的一干家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
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 便叫
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去讲定.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 这些事不
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打算?"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打算了, 老太
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
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 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
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 老太
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
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
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
进来了,贾琏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 "贾琏会
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
自去料理.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
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
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
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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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
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
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
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
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
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
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 "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
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
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
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 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
一瞧宝钗, 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
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
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 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
岁.众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
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 一色净白纸糊
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
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 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
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
环,贾兰是亲孙, 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
些男女外亲来照应, 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
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 惜春年
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
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
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 心想:"这里的
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
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 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
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
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 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
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
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
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
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
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
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 如今临
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 我不懂,
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
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 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
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 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
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
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
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
上, 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
够, 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
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
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 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
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 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
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 "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
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
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
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
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
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
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 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
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 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
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 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
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 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
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
道都花了罢?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
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
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
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 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
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
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
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
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 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
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
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
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 要
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
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 "不用银的金的,只要
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 "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
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 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
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
贾政的话, 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
主, 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
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 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
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
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
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
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
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 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
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
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 又不得说,凤姐原想
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
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
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
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
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
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
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
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 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
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
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 "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
得回一件, 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
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 咱们一点摸不着,净
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
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 只是上头一人一
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
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
气, 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 更加作践起
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 不许糜费,
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
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 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
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 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
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 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
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 `牡丹虽
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
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
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
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
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琏二奶奶来. 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
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 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
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
怪琏二奶奶的似的. "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
不用心, 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
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象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
过什么威福, 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 我先前替他
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
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
李纨道:
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
就想到书上!不象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
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 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
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 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
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蜜. 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粮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
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
愁的了. "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
么样? "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个眼睛倒象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 虽在那
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
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
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 "众人道:"琏二奶
奶这几天闹的象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
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 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
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
来还得雇呢."李纨道: "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
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 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
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
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
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
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 于是更加悲痛,直
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
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 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
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
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 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
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
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 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
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
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 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
破敷衍过了半日. 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 只见一
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
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
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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