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29 13:14

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
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
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
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
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
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
着铁窗的小屋,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
    “那个箱子没用。”徐一鸣不屑地说。“这里头没有耗子药。炊事班长总没坏到把每筒
罐头都钻个眼,往里头下毒。”他拣起一筒罐头,抛到半空,又准确地将它接住。罐头发出
人闹肚子时的气过水声:“要查的是有没有腐败毒素。可惜总后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会过日子
的炊事班长。”
    “那怎么办呢?”朱端阳着急。这么多罐头全报废,不是个小数目。
    “试试看吧。尽量凑合着吃。不过,要是咱们做出结论能吃,最后吃死了人,上军事法
庭的,就该是我了。”徐一鸣将罐头扔回原处。
    责任重大,生命攸关。“怎么试呢?”
    “只有做动物试验。”徐一鸣严肃起来。
    动物试验?昆仑山上没有猴子没有兔子没有白鼠,连蚯蚓、蜘蛛、蟑螂、蚂蚁都没有,
用什么做试验?
    “人,也是动物。”徐一鸣平静地说。
    是的,人也是动物,只不过稍微高级一点。朱端阳刚才忘了。现在,她师傅教给她。
    只是徐一鸣不让她当动物。“你给我做个记录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后有反应,也不
知是哪个批号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鸿毛还轻了。”徐一鸣自从心里绝了同朱端阳好的望,反
倒坦荡起来,不再时时做严肃之态。
    徐一鸣不会真吃死了吧?
    虽说徐一鸣不再处处以师傅自居,朱端阳从心里还是怵他。一想到他现在承担的风险,
着实为他担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断地观察他的眼神气色,有时连她自己也觉得像是在
观察一只动物。徐一鸣不满地连连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坚持细细地打量他。万一出现什么
异常,她才能救他。
    他并不老。少白头看惯了,倒觉得是一种特殊风度的美。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年青而
充满个性的脸,你反倒认为这样的男人,更有胆识和经验,更值得信赖和依靠。
    地上的罐头堆,缓慢然而均衡地缩小下去。原本就单薄的徐一鸣,消瘦得象衣架。高原
缺氧,人的肠胃原来柔弱。连续进食这些濒临报废边缘的罐头,给予人体的伤害,是很痛苦
的。朱端阳每逢看到罐头,都想把它们偷着扔出去几筒。简直象些定时炸弹,谁知其中的哪
一颗,会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鸣的命。
    “让我也试试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鸣断然拒绝。
    朱端阳只有为他暗中祈祷。
    “肉毒杆菌主要滋生于罐头食品之中,毒性极强。百万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
亡……”
    朱端阳看到书上这段话,立刻感到徐一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扔下书就往化验室跑。
    那是一筒非常丑陋的罐头。外表糊满红锈,从中段折成近乎断裂的直角,却并没有断
裂,象一支畸形的断臂,非常不舒服地弯曲着。徐一鸣吃的时候,眉头皱得格外紧。也许那
里正生长着这种比原子弹还要厉害的毒素!
    化验室亮着灯,门却推不开。朱端阳拼命敲,没有人给她开门。
    徐一鸣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呻吟不止。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救他,
他就要昏过去了……
    慌乱中朱端阳记起自己也有一把钥匙。因为白天上班时徐一鸣都在,晚上他从不准朱端
阳来,所以一时竟想不起。
    门打开了。屋内空寂而冷清,徐一鸣不在。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朱端阳极度恐惧中的
幻觉。她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不放心地打量着。被褥很凌乱,徐一鸣大概支撑不住,躺下
休息过。地面倒很洁净,没有呕吐过的痕迹。
    她该退出去了。趁徐一鸣还没发现她来过,可她不想走。宁可挨一顿严厉的训斥,她也
要亲眼见徐一鸣本人,证明他确实好好活着。不然,她夜里会不安宁。
    徐一鸣回来了,惊异地扬起眉毛:“出了什么事?”
    “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朱端阳嗫嚅。
    “我会出什么事?真是乱弹琴!”徐一鸣真的要光火,朱端阳突然抬起头,勇敢地说:
“你再也别吃这种要命的罐头了!”
    徐一鸣的怒火柔弱下去,他感到被人关切的温暖,叹了一口气:“难道真让它们报废?
像我今天吃的那筒,也许是汽车失事后,又从雪地里拣出罐头箱,继续运上来的。说不定人
已经死了,我们还在吃他的罐头……不试一试,于心不安。”
    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又极真实的推理。朱端阳沉默,她亲历过车祸。现在,再没有什么可
呆下去的理由,她却不想走。同样的一间屋子,白天是工作间。严整方正,容不得人想别
的。灯光下,变得陌生,象它的主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真是鬼使神差。朱端阳在这之前,并没有想到要把安门栓
的事,告诉徐一鸣。现在竟觉得非告诉他不可,希望他给自己出个主意。
    好你个安门栓!真看不出还有这许多花花肠子!胆子也太大了。徐一鸣第一个反应,几
乎是愤怒已极。紧接着,便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情感:妒意、震惊,隐隐还有一点佩服炊事班
长的勇气。待听到朱端阳拒绝了安门栓跑出库房,又生出失而复得的快意并重新燃起某种希
望。不过,这一切都象疾凤一样迅速逝去了。他记起了自己的诺言。小姑娘既然是正儿八经
地向自己讨主意,就该向兄长一样设身处地为她想办法。
    “这件事你跟谁说过?”略一思忖,他问。
    “谁也没说。我打算告诉袁科长。”
    “不要告诉他。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恨炊事班长。一个人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是很困
难的。他为说出那句话,一定想过很久,这是需要勇气的。还有,不论多少年后,直到你有
了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爱人也不要告诉他。没有到过昆仑山的人,不了解这个环境,也许
会以为是你的过错。记住我的话。忘记这件事,就象它从未发生过。”
    朱端阳满怀信赖地点点头。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29 13:15

第十二节

    军马疫病。
    马,对于骑兵部队,简直是装甲兵的坦克、水兵的军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们的地位
有所下降,但在这偏远的高山雪原,仍有不可比拟的战斗作用。支队建有庞大的军马兽医
科。同是看病,军马科属司令部,卫生科属后勤部,于是兽医颇看不上人医。这次不行了,
他们的军马化验员因故不在,疫情诊断不明,只有向人医求援。
    军马所派来接人的栗色军马,象一堵高墙似地停在化验室外。徐一鸣因服变质罐头腹泻
不止,身体十分虚弱,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困难地收拾着所需物品,一步三晃地往外走。
    “我们是人医,不是兽医!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朱端阳心疼地说。
    “人和马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除了马病了不会说话。这就更需要详细全面的检
查。”徐一鸣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一定要去,我去。”朱端阳抢过出诊箱。:
    徐一鸣迟疑了一下,也就交给了她。真正的军人,需要锻炼。
    这是一匹极为出色的军马。它激奋地昂着头,瞪着极黑极大的黑眼球,用一种藐视的神
情,睥睨着她的女骑手。
    朱端阳虽会骑马,但骑术并不高明。女兵们平日多只骑步履平稳,专供首长坐乘的走马
兜风。象这种高头烈马,令人打怵。
    军马不耐烦起来。栗子皮一样油滑的皮毛下,一条条肌腱不安分地鼓动着。细韧的蹄腕
甩动海碗大的前蹄,将地面击出点点火星。
    朱端阳提了口气,准备破釜沉舟。刚上前半步,军马一侧脑袋,鼻口喷出两道白烟。她
吓得退后了一步。
    “这不行。光比划不练,你看不出这马性子急?人一踩蹬它就会猛跑。小心脱蹬!”徐
一鸣焦躁起来。
    脱蹬?!端阳吓得一闭眼。真脱了蹬,因为军马通人性,蹬上又有机关,倒不至于象电
影《农奴》中那样被活活拖死,但摔个鼻青脸肿算是最轻的了若是脊椎骨被摔断了,闹个一
等甲级残废,可就几乎算革命到底了。
    她央告徐一鸣:“能让马跪下吗?要不,我去搬个凳踩着。”
    徐一鸣的脸色变得严峻而冷酷起来。搬个凳?你以为军马是骆驼吗?他看都不看朱端阳
低声喝道:“闪开!”将皮大衣的前襟往腰两侧专为骑兵定制的挂钩上一别,翻身就要上
马。一个军人,即使是女兵,也绝不应该在关键时刻怯懦。
    朱端阳从蔑视中受到刺激,勇气象暴风一样骤然而至。她抢先跨出一步。粗鲁地推开徐
一鸣。因病而衰弱不堪的徐一鸣几乎扑倒。顾不上心疼,朱端阳挽缰纫蹬,飞身上马。粟色
马象听到起跑的枪响,朱端阳尚未落鞍,战马的嘶鸣还在耳际回荡,栗色的闪电已消失在人
们的视野之外。
    老马识途,军马更识途。不消几时,便到了军马所。
    病马很可怜。它们温顺地,用姑娘一样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无限依恋地看着每一个
走近它们的军人。
    需要抽血化验。朱端阳犯难了。给人取血是在耳朵上,给马呢?总不能先用理发推子推
掉鬃毛,然后再用刺血针放血吧?其实这是她过虑了。兽医们将马赶入特制的围笼,用长长
的铁制注射器,直接从马脖子血管抽血,看着悸人。
    够用的了!别抽了!朱端阳急得叫。马血不是水。年青的兽医们倒不在乎,好象唯有如
此,才能显出对女化验员的敬重。
    剩下的操作步骤,马和人是完全一样的。结果一出来,朱端阳不禁黯然神伤:马的红血
球里都出现了奇怪的核。幸亏是马,还能坚持到现在,若是人,早已无挽救之望了。
    不想兽医们脸上倒出现了笑容。当然不是那种无忧无虑的笑,而是困境中看见一条生路
的宽慰之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忽略了这样危险的征兆?女化验员不得不严肃地提醒
他们。
    “哈哈……”兽医们这一次是友好而戏谑地一齐笑了:“人和马到底不一样,马的红血
球,天生就有核!”
    朱端阳也快乐地笑了。军马还有救!她终于用自己的手,在昆仑骑兵支队的历史上,留
下了独立的一笔。
    回程的路,安逸缓慢多了。
    昆仑山,也有它美得令人心醉的一面。
    天,象被靛草汁浆染过,蓝得不可思仪。白亮耀眼的云朵,水平地分布在距地面很近的
一条等高线上,象被一名无形牧人驱赶的羊群。穿行在湛蓝的空气中,你会感到空气的波纹
在你眼前分开,无声地在你身后汇合。你象一把锋利的小剪子,悄悄地将一块柔软的巨绸划
开,待你走过,它们又天衣无缝地连缀在一起,平滑得不留一丝痕迹。行得久了,意识便恍
惚起来。天真低呀。轻轻地落在你的脚下,云象白蘑菇一样绊住你的脚,使你走动时有一丝
羁绊。就像夏日早晨,草丛中有若有若无的蛛丝,挂满了露珠拦住你。看得久了,云朵泛出
冰蓝色,好象被天幕所染,变得不那么雪白了。天也仿佛不那么均匀了,深一蛇浅一块地,
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昆仑山无边的积雪,虽不曾消融,尖硕的冰峰被轻纱般的岚气包
裹着,也显得柔美多了。
    朱端阳流连忘返。这美,徒自无声无息存在了多少年!随便一座峰,随便一块石头,搬
到北京杭州,不知要修出多少名园,写下多少诗章。
    她沉浸在遐想中。竟没有发现,尤天雷是何时和她并辔而行。
    “遛遛马。没想到碰上你。”尤天雷骑的是一匹骁勇的红砂马。两匹马亲热地磁碰头。
朱端阳一紧缀绳,将马拉开距离。
    “又是谎话。”她已经能看出机要参谋耍的小花招了,淡淡地说。
    “对。是谎话。我是特意在这儿等你的。有话对你说。”尤天雷索性挑明来意。
    朱端阳有点慌乱。忙向四周睃视了一番,静谧安宁,没有一个人影。这不会有什么不良
影响吧?心稍微安了些。
    “这么多山。如果每人能随便挑一座山,你要哪一座?”尤天雷并不急着说自己的话,
反而赞美起景色来。
    朱端阳奇怪起来,这正是她片刻前看山时的想法。刚才的戒备之心顿时忘却,她快活地
说:“那我要这座。”
    一座秀美袅娜的山。山尖却很高峭,陡峻地插向云天。
    “我要这一座。”尤天雷随手一指。
    朱端阳脸红了。尤天雷指的却不是什么山,而是象征她的那座山之下广阔的土地。
    “重来。这座山我不要了。我要那一座。”朱端阳这一次指向天尽头。
    那里的确有一座美丽的山。不知是含有什么矿物或金属,它竟是粉红色的。在赭青色群
山环抱之中,像一位盛装的公主。
    “这么多山,为什么偏要这一座?”不知为什么,尤天雷脸上布起了阴云。
    “这么多山,为什么偏不能要这一座?”朱端阳又耍起小脾气。
    久违了,这娇嗅的神态!尤天雷不禁飘然起来。然而,他还是要说:“换一座吧。好
吗?”
    “不好。”朱端阳没有商量的余地。对尤天雷,她更随便而放任。
    “那不是我们的山。”尤天雷不得不告诉她。
    倾刻,一个战士的职责与使命,回到了漫步中的青年男女身上。朱端阳为自己刚才的轻
妄感到惭愧。她用马靴狠狠击打了一下马腹,栗色马激奋地甩掉尤天雷雍容华贵的红砂马,
风驰电掣般地远去了。
    机要参谋一个示意,红砂马象一道火光,追了上去。
    “就要到营地了。叫别人看见,影响不好。”朱端阳冷冷地说。她怕尤天雷再缠,脸上
也挂出冷漠的神色。没想到,尤天雷在距离她相当远的地方停下马:“我今天,是来向你告
别的。”
    “你要到哪里去?”真的要分别,她又留恋起来,朱端阳驱马靠近些。
    尤天雷说了一个环境险恶的一线哨卡。他要到那里去任站长。
    “你天天抄抄写写,要去也该是当指导员。你会打仗吗?”朱端阳为年青的机要参谋担
起心来。
    “真正的军人,就应该去打仗。当参谋,太不过瘾了!”
    尤天雷说的是实话。他是主动要求到前卡去的,那里边情很紧张。热血男儿,没有不渴
望打胜仗的。内心深处,他愿意获得更大的光荣。只有英雄才能赢得更多的幸福。
    “祝你一路平安!”朱端阳伸出手。
    尤天雷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银亮的小夹子,递过来:“我从军马所搞来的。这是给军马测
体温时夹体温计用的,送你夹帽子用。”
    朱端阳犹豫了片刻。按规矩,她不该接受男子汉们的礼物。但她实在喜欢这些银闪闪的
小夹子。要是有人问起来,她就说是今天到军马所帮忙,人家给的酬谢吧!
    她捏起小夹子,灵巧地避开了尤天雷那只想握住她的手。
    “我要告诉你的话是:当战士的不许谈恋爱,你可一定得记住!”尤天雷曾一千次一万
次地沮咒过这条军规。如今,它是强有力的保险索,尤天雷感到珍贵和亲切,郑重嘱托。
    朱端阳没有回答。
    远处有个披着大衣的人影出现了。那是徐一鸣。徒弟久去不归,他放心不下,出来接
她。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29 13:17

第十三节

    安门栓想找人借套干部军装——四个兜的穿起威风,回去探家。跟谁借呢?这多少是个
犯纪律的事。他想到了徐一鸣。他不恨他了,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了罐头的事,他
以为徐一鸣会狠狠地报复他,不想徐一鸣极力为他开脱,袁镇只批评了他一顿,就过去了。
    军装借到,他又借了些钱,说是回去结婚。大家便问他未婚妻的情况,他吞吞吐吐说不
出来。人们以为他是老实人害羞。其实,安门栓真不知道自己将和谁结婚。不过,他挺有信
心。凭那套干部服(他穿着实在小点),还有兜里的几百块钱,娶个婆姨该是不成问题的。
    朱端阳很高兴。她觉着自己欠炊事班长一段情,现在安门栓先成家立业,她也了却了一
桩心事。
    青年军人的人生道路,往往是以探家为分水岭的。探一次亲,也许就结了婚;再探一次
亲,也许就成了父亲。也有探亲回去,父母亲哪一方已经亡故了,从此留下终生的遗憾。昆
仑将士的探家,就更是盛典。单调乏味呆板的日常生活,使他们久久地憧憬这个日子,一次
次回忆这个日子,直到把每一个细节都嚼得再品不出新滋味。
    没想到,徐一鸣也要探家了。从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朱端阳就惴惴然起来。徐一鸣前不
久才由母亲在家乡给他找了个对象,这朱端阳知道,但关系绝说不上密切。她注意过,每逢
军邮车上来,徐一鸣的信件不见增多。不像其它热恋中的情人,会收到一沓沓的信件。
    现在,徐一鸣要走了。朱端阳对自己的失魂落魄很有点想不通。也许是因为老师不在,
要独立支撑工作有些怯场吧!她竭力使自己相信是这个原因。然而,不成。随着徐一鸣行期
的迫近,一种将要失去某种可贵东西的恐惧感日益加重。一想到几天之后,眼前的视野中,
再没了这颗背对着她的少白头,她的心就象被射穿了一个洞,空空荡荡地贯通冷风,她懊悔
以前那么大意,为什么不珍惜同徐一鸣相处的每一分钟呢?
    徐一鸣神色如常。他利用仅剩的这点时间,加紧向女弟子灌输知识。
    “你拆过这台显微镜吗?”他回过头问。
    “没有……真没有……”朱端阳急忙为自己辩解。
    “为什么不拆开看看?”
    “你不是说过,不让我动吗?”朱端阳纳闷儿地问。
    “我怎么能告诉你,可以私自把它拆开呢?但是你可以背着我干呀!你要是不了解显微
镜的所有构造,就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化验员。记住,只有靠自己努力,你才能学到更多的
知识!”说罢,他起身出去了。
    留下的这段时间,大概就是让朱端阳拆显微镜。
    徐一鸣明天就要走了。朱端阳被一种无以名状的焦灼所搅扰。在她短短十八年经历中,
这是唯一的一次。象一个讳疾忌医的病人,直到这病人膏盲的一刻,她才承认自己是爱上徐
一鸣了。
    她有些害怕。原以为爱情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或者说,由于一次次的风波,她以为自
己已经很知道其中的奥妙了。其实,一次次的呼喊“狼来了”,到真正的狼来时,她不过是
个骗人的孩子。
    怎么办呢?
    好办极了。只要煎熬过这最后的十几个小时,徐一鸣一走,事情就永远地结束了。徐一
鸣将回去结婚,他已从组织上开好了结婚证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心事,包括鼻子象警犬
一样灵敏的科长。
    朱端阳那颗年青的心,却不驯服地抗争着。她觉得种种清规戒律,象紧身衣一样,束缚
得她喘不过气来。什么战士不准谈恋爱!我不会永远是战士,我却会永远爱一个人!我会成
为老百姓,或是军官,但我不知道那时候还能否找到值得我爱的人。现在,这样的人就在身
边,却不能去爱,军规竟是那样残酷。难道一个战士,除了爱祖国之外,便不能爱某一个人
吗?成为战士是一种悲哀,你怎么知道那个值得你爱的人,是在你十八岁还是八十岁的时候
遇到!
    钟表不客气地前行着。
    朱端阳决定不理睬那军规。惊讶。自责以至悔恨,以后都有时间补做,唯有同徐一鸣当
面谈一谈,才是最重要的。
    一想到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朱端阳又胆怯起来。他不会把她当成小孩子训斥一顿吧?要
不,还是不要当面谈,写一封信,夹在他每晚入睡前必看的书里?初想之下,这主意似极
好,真正实施起来,第一个字便写不下去。称呼什么好呢……
    “我这次回内地,你需要带点什么东西吗?”徐一鸣问。山上物资匾乏,每个下山的
人,照例留下这种起码的关照,如果没有其它意外,朱端阳知道,这也许是徐一鸣对她说的
最后一句话了。
    事情就这么完结了。
    朱端阳几乎绝望了。她张不开嘴。徐一鸣素日形成的威严,象重石压抑着她。不行!我
得说话,我得让他知道我的心!一定要说!马上就说!张嘴,说——
    这是她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入她自己耳中。很轻,有一点颤抖,但却极清晰,甚至
有一种她没想到的冷静。
    “你是回去,结婚的吗?”
    朱端阳觉得自己胜利了。万事开头难,她已经跨过了这道门槛。
    轮到徐一鸣惊窘。几天来,他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解脱。他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现在,苦役就要告一段落。想不到,朱端阳竟会这样问他。他不应该迟疑,否则,前功尽
弃,徒增烦恼。他微微点点头,装作很自然地从提包里抽出张纸,平放在桌子上。
    朱端阳拿起来。这是部队政治机关出具的结婚证明。上面很清楚地写着即将成为新郎新
娘的两个名字。那女人的名字很俗气,朱端阳只觉得眼前发花,记也记不住。薄薄的纸片,
象是四面有刃的钢刀。
    “能让我看看她的相片吗?”朱端阳困难地说。她希望那名字俗气的女人出奇地漂亮,
这样,她在痛苦之中,也许多一点自我安慰。
    徐一鸣把相片递了过来。他还从未把未婚妻的相片给人看过。
    可惜,连这点愿望,命运都不肯满足朱端阳。那姑娘庸俗平常,毫无动人之处。朱端阳
萌生出希望。
    “你……爱她吗?”这“爱”字吐得真艰难。但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朱端阳一定要问
明白。
    徐一鸣不想回答,但他不忍欺骗朱端阳。什么都不存在了,还应该留下真诚。“无所谓
爱,也无所谓不爱。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家里同意,我也没意见。就这么回事。”
    朱端阳惊异了。时时处处都那么有主张有见解的师傅,怎么在终生大事上这样糊涂!事
情出现了转机。她要修造起他们的幸福。想到这里,她重新拈起那张证明,很仔细地将它对
折几下,象要珍重地收藏起来、却突然猛地撕得粉碎、抛洒在地上。这是唯一能阻止这件事
的办法。
    徐一鸣并不惊异,镇静地注视着女徒弟,好象那碎屑于自己无干。
    朱端阳热切地期待着。徐一鸣该有所反应。她的思绪飞快地飘忽着:服役期满后,她就
可以在太阳底下公布自己的爱情……、、
    徐一鸣缓缓地从贴身的衬衣袋里,又摸出一张纸。那是又一张一模一样的政治机关出具
的结婚证明。关山阻隘,路遥途远,为防路上丢失,准备结婚的军人们多有备份。
    朱端阳抖抖嗦嗦地将备用证明又抢在手里。
    “如果你撕了,我还可以去开。”徐一鸣冷淡的话语,最后打碎了她的希望。
    “事情还来得及……”她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怨艾。
    “不……来不及……”徐一鸣痛苦地咬住嘴唇。他那道理智的闸门就要崩溃。
    “为什么,你这样无情?”朱端阳愤懑起来。“有什么能阻碍我们相爱?是那道冷酷的
军规吗?”
    不!不单单是军规,军规是人制定的,人也可以摧毁它。徐一鸣面临着挣不脱的枷锁,
是他自己设下的。朱端阳还年青,理智的缰绳必须由徐一鸣把持,否则,就害了朱端阳。想
到这里,他决绝地制止住朱端阳:“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吧!”
    房门,重重地关上了。朱端阳,原谅我,军纪不可违。婚约不可违。纵然我不怕现代陈
世美这种恶名,你能否承受得了舆论的压力、组织的制裁?昆仑山上将留下你我的劣迹,你
身上会染上洗不去的污痕。找一个乡下姑娘,我无怨无憾。我只祝愿你幸福。天下如此之
大,你会有一个远大的前途,你会碰上比我好一千借一万倍的男人。你象是天上的月亮,你
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皎洁的光,温暖过多少昆仑将士的心。如果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昆仑
山会发怒的。为了我,你不值得!为了这些,忘掉我吧!朱端阳,你今年才十八岁,你不会
理解我。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从你的眼睛里,我知道你恨我。到了你二十岁的时候,我想你
会多少理解我了。到了你三十岁,也许更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不会再痛苦,可能会当成一个
故事,同你未来的丈夫讲起我。
    徐一鸣走了。
    化验室变得空洞而凄凉。朱端阳徒劳地翻着每一本书,想找到徐一鸣给她留下的字纸,
哪怕是片言只句。没有。屋内的每一件物品都使她睹物思情,好像是一间死人住过的房屋。
她发狠心打乱格局,将所有的器具重新安排。以至于走进来的病人,以为这里已不是化验
室。
    徐一鸣已越来越远地奔驰在他回乡结婚的路上。在经历了初恋的失败之后,朱端阳觉得
自己长大了。她细细回忆了那天的情景,又担心起谈话不要被外人听到吧?倘有人向袁科长
汇报,她将如何为自己辩解?她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徐一鸣,还要再失去自己吗?
    她惊恐地等待着。
    日子平安地过去了。那一夜,窗外只有月光。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29 13:18

第十四节

    尤天雷不时托极诡秘的心腹之人,给朱端阳带下信来。信自然都很严肃正经。朱端阳看
过便烧毁了。若让别人看到,精干的边防站长,只怕要当一辈子站长得不到提拔。她也不回
信。她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话。
    现在,朱端阳看到尤天雷了。
    他侧卧着,一身戎装,沾着泥土,象低姿匍匐前进。
    不知全军哪一个师级单位的卫生科,还修得有如此考究的太平间。外观整齐洁净地象一
幢别墅。
    今天,这别墅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军人。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的是你所熟悉的人,心里便别有一番异
样。
    国境外叛匪回窜,抢掠边民。叛匪不是外国人,外交部照会提抗议都没有用,只有干净
彻底消灭之。但叛匪依仗地形熟,很难对付。为了救回老乡的羊只,尤天雷率领队伍英勇追
击,不想进了叛匪的伏击圈,牺牲了。
    简直不可思议。应该是敌人吃败仗,应该是敌人进我们的包围圈……不管朱端阳怎么想
不通,尤天雷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他的尸身为证。
    和平的人们,更多地是从宣传报道上是从捷报上了解战争的。真实的战争,要黯然失色
得多。
    牺牲了的,需卫生科清洗尸体。活着受伤的,需卫生科救治伤员。战场上的战斗结束
了,这里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袁科长,让我给尤天雷……”朱端阳含泪请求。她的心情很矛盾:她怕见死人,尤其
是自己亲近的人。但不亲眼见一见,她不能相信尤天雷真的死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属于儿
童的幻想:也许尤天雷会突然醒来……
    死者被翻转过来,仰面朝向天花板。尤天雷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他的面孔依
然干净而白皙,只是机敏睿智的双眼紧闭,仿佛在睡梦中思索着什么。唯一变化的,是下颏
有一层细密的短胡。这是朱端阳感到生疏,恍然觉得僵卧着的是另一个人。
    政治部派来人员,摊开厚厚的簿子,写下尤天雷的名字,开始清点并记录烈士遗物。
    几块军用水果糖。草绿色的糖纸已同糖块板结一团,看来揣了多日。昆仑山惯例,凡外
出,带几块糖,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多少提供点热量。两贴伤湿止痛膏。准确说,是一贴
半。那半张已贴在尤天雷的左腕关节上。
    就这么多。机要参谋或者说边防站长尤天雷烈士身上的遗物,全部在此。没有一分钱。
那地处雪线以上位置的哨卡,周围没有任何消耗货币的地方。
    政治干事格外认真地翻检了棉衣里的暗袋,依照经验,这里通常保存着死难者最心爱的
秘密。例如恋人的相片或是写好的情书之类。
    朱端阳突然感到紧张,她害怕而又期望地等待着什么。
    没有。尤天雷的口袋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
    朱端阳默默地目送政治干事走出太平间。这样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寻查翻看,她简直不
可容忍,像是趁一个人睡着之际,在偷盗他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军人的死。那么淬不及
防,那么无遮无拦。牺牲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将军人最后的断面,剖给人间。如果她死了,
也要这样吗?
    她的心凝固着。觉得眼前不是尤天雷。遗物中也没有任何东西引起她的联想。她开始给
死者更衣。
    伤口暴露出来了。子弹从腰骶部射进,自小腹前击出。叛匪用的是国际上禁用的达姆
弹,出口处创口爆炸成小盆大小。血浆、断肠、焦黑的棉裤绞结在一起,象一块紫黑色石膏
板箍在腰间。
    子弹是从背后射进去的。这曾使众多的人,怀疑过边防站长的勇敢。直到负伤的战士醒
来,讲清经过。叛匪利用山势,构成口袋阵。他们知已知彼,知道解放军为了救回边民的
羊,一定会追击他们。尤天雷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为了救羊——边防军如果不能戎边卫
民,还算得什么子弟兵!仍旧率领部队英勇地追击下去。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叛匪们以
逸待劳,射人先射马,一枪击中了他的马头。剧痛的战马倏然腾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叛
匪第二枪已到,自后向前贯穿了尤天雷的下腹。就这样,身负重伤的边防站长,仍然指挥战
士们夺回了老乡的羊。
    一条年青有为的生命,换来一群羊。战场上,军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但这种牺牲,朱
端阳没想到。
    尤天雷结成血板的棉裤,实在铰不动。朱端阳找来骨科锯,象锯三合板一样把血痴锯
开。内层的血浆还很潮湿,象尚未干涸的红漆。
    尤天雷青春的肌体,完全展露在冰冷的水泥停尸台上。强健的胸肌,颀长的四肢,象标
准的运动员塑像。唯有腹部破烂不堪,遗下一个血腥洞穴。朱端阳撕扯大团脱脂棉,象絮褥
子一样,絮进尤天雷的肚子。用一贴新的伤湿止痛膏,换下手腕处那已灰脏的一块,最后,
给他穿上缀有鲜红领章帽徽的军装。
    好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
    朱端阳呆呆地看着这个经自己手复活了的军人。现在,他有点象尤天雷了,但还有什么
地方不象,同记忆中活泼的影子,不相吻合。她困难地思索着。晤!是了。朱端阳从未见过
闭着眼睛的尤天雷。机要参谋总是用他聪敏而略带狡黠的目光,看着这世界。
    朱端阳轻轻扶起烈士的头。这也许很不应该,但她终于这样做了。不如此,她便总存有
最后的疑惑,最后的侥幸。她用手轻轻抚开死难者的眼睛。
    啊!
    他是尤天雷!他的眼珠依然清亮而有神,瞳孔被死亡放得极大,朱端阳从中清楚地看到
了自己的影子。眼睛一旦睁开,闭着眼时给人的那种安详神态便一扫而光。机要参谋的双目
炯炯,嘴角却因为死前的剧痛而抿得很紧。神圣与痛苦,奇妙地配合在这张年青的脸上,显
出一种超凡人圣的庄严。
    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尤天雷犹如白蜡一样光洁的额头上。朱端阳俯下身去,吻在尤天
雷的眼睛上。
    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29 13:19

第十五节

    安门栓探亲结婚,很快回来了。超期服役的老战士探家只有个把月,不象干部,来来去
去大半年。
    人们起哄:“安班长,你瘦多了!脸上的肉,都叫老婆给吃了吧?”
    安门栓阴郁地看着开玩笑的人,一声不吭。
    朱端阳已经很少同人说话,每天闷在化验室里看书。徐一鸣的出走,尤天雷的死,使她
成熟起来。书很深奥。这才好,使人绞尽脑汁。精神上精疲力尽了,才少胡思乱想。”
    每到傍晚,当夕阳把女蜗血补成的天,燃烧得一片火红之时,便有一个身材苗条面容秀
丽的女兵,在营区附近宽阔的河岸上倘徉。青年军人们远远注视着这身影,好像在看一尊女
神。
    这条河真是一个奇迹。多么雄伟的山体,却被它辟出宽广的河道。叫人觉得难以置信。
柔弱的水,怎能将山石切割得如此妥贴,好象是山峰原本就有这个缝隙,最初的源头,清柔
得象一条银色小溪,只因有了不尽的雪山,它才发酵般地膨胀起来,用冰冷如刀的力量,走
出险峻的山谷。到了这相对平缓的高原上,小河发育成大江,气势宏大地奔向海洋。
    “把这些个水都屯起来,哪天黑夜起来哗地一放,淹死那些外国少爷兵!”安门栓在河
边说过这样的话。
    “你能打几个水漂?我最多能打十个。”
    “吹牛。”朱端阳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信,你数!”尤天雷抓起一块蛋圆形扁石,逆着水波斜蹭过去。扁石精灵般沾水即
起,蜻蜓似地飞往对岸。他到底打出了几个水漂?可惜,记不得
    “可以建个水电站。节约汽油、焦炭、能为国家省不少钱呢!”这是徐一鸣说的话。那
时候正是昆仑山最暖和的日子。大量消融的雪水野马般汇入河床,河水咆哮,像山洪暴发。
    远去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声音!朱端阳孤独地注视着滚滚西去的大江。
    是西去。同长江黄河不同,它发源于世界屋脊的另一侧,以同样磅礴的气势冲入浩瀚的
印度洋。
    陌生而遥远的印度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朱端阳真有点羡慕这河水,无拘无束,无遮
无拦。
    安门栓家来了电报,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长探亲结婚加上来
回路程和归队后的日子,一共还不足半年。
    袁镇要求吊儿浪当的军医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枪支弹药。若安门栓窃走武器,回家惹
出事端,谁丢了枪,谁负责。这种事,以前有过。
    深谋远虑的卫生科长,这一次失误了。安门栓很镇定。做饭炒莱,身不动膀不摇,掌勺
的手丝毫不颤。
    朱端阳不知该对安门栓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避。不巧还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里杯盘狼藉,弥漫着苦辣的烟雾。
    安门栓两眼通红。他那从小看惯黄土、老牛、破窑而移动很慢的眼球,显出异样的灵
活。
    身为炊事班长,安门栓平日极检点,从不单独开灶。况且军营内严禁饮酒,今天这是怎
么了?
    朱端阳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为我儿子……”
    朱端阳站住了。她不能走。
    “嘻嘻……不该庆祝吗…儿子……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安门栓涎笑着。
    朱端阳悚然。人,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她痛惜地看着炊事班长。
    “我知道……早知道…可是,便宜呀!省出钱来,给我兄弟也娶个婆姨……我有福气,
连婆姨带儿子,全有了……哈哈……”
    绝望而又沉重的笑声,震得屋宇轰响。
    朱端阳感到深深地哀痛。难道我们付出鲜血生命保卫的生活,竟是这样贫困而悲惨吗?
她想劝说炊事班长,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无力。
    “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就把这碗酒干了。”安门栓舌头很硬,神智却很清醒,挑衅地望
着朱端阳。
    桌上,有一瓶开启的医用酒精,安门栓直着胳膊,咕咚咚斟满一碗,纯酒精比重低,轻
快地喷溅而起。若此时划着一根火柴,桌面衣袖都会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
    朱端阳双手端起了碗。拼得一醉,拼得一死,这酒她得喝下去。就在她仰脖往嘴里倒的
时候,安门栓伸手拦住了她,将整碗的酒精祭洒在地上。屋内刹时弥漫起冲天的酒气。
    碗底还剩下个根。安门栓兑进些冷开水,重又递给朱端阳。
    酒和水混合在一起,虽都无色透明,却可分出明显的两层。略一摇晃,丝丝缕缕的头绪
交汇盘绕着,像是不同的血液,彼此不相融合。
    “干!”
    “干!”
    朱端阳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一饮而尽。尽管兑了大量的水,仍是又辣又苦,
好象一条着火的蛇,窜人肺腑。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29 13:19

第十六节

    “小朱,交给你个很特殊的任务。它太艰巨了,超过了你现在的承受能力……可你要不
试一试,病人就完全没有希望……”
    袁镇听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想把话说得坚定果敢些。要知道下级的勇气往往来自上
级的魄力。可是,不成。你不能逼着只能挑八十斤的人去挑八百。朱端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
新手,任务如此艰巨,要是徐一鸣在就好了,尽管连他也没干过,毕竟有经验。可惜这小子
正在万里之外鸳鸯帐暖呢!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朱端阳安静地听着。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不会轻易吃惊了。
    朝圣老人病了。摸到了圣山上的圣石,他已经功德圆满,却没有得到神的保佑。极度劳
顿加营养缺乏,他染了重病,自身完全不能造血,生命危在旦夕。要挽救他,只有靠输血。
    输血,谈何容易!高原输血,昆仑支队从无先例。每人那一腔子血,对自己是宝贝,对
他人则可能是剧毒。能不能输,全在化验员的一双眼睛。血型一致,病人就从健康人那里借
得了生命的活力。输错了,当场毙命,连抢救都来不及!
    朝圣老人的命,就这样交到朱端阳手里。
    真想拒绝这件事啊!但愿每个人活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种棘手的选择。不具备这种能
力,却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朱端阳的腿脚一阵发软。从未做过的试验,你可以一试,但
这是人命啊!万一出差池,你的手上将沾染病人的鲜血!不伸手去接吧,明摆着病人死路一
条。也许没有人当面指责你,但良心上的谴责,终生难以逃脱!
    到处都是死亡的荆棘。唯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若明若暗的前方。这就是,在无
数次操作之中,不出一丝一毫差错,老人的生命或可延续。
    你有这个把握吗?你从未操作过一次!
    朱端阳无法回答。“让我想一想。”她对袁镇说。信步走到河边。她已经有些昆仑山人
的脾气了: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只能成功。
    河的变化之大使她猛吃一惊:又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大河在一夜之间凝固了。唯有昆仑山才会出现这种奇观,腾起的波浪尚来不及落下,便
在半空中冻结,却依然保持着前赴后继的身姿。远看,它一如平日汹涌澎湃,甚至更为壮
观。因为水接近冰点时的冷膨胀,河水居然漾出了宽阔的河床,显得比夏日还要狂放不羁。
每一朵浪花,宛如雪莲般昂首怒放着,唯有洪荒一般的死寂,才证明大河业已死去。
    不!大河没有死!高山上的雪水,还会给它以活力。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朱端阳折身赶回病房,老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她没有权力浪费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朝圣老人颜面极为苍白,朱端阳几乎不认识他了。唯有那双洞穴一般的眼睛,冒着嗖嗖
阴冷的死亡气息。
    老人的神智已不清醒。
    你能救我吗?
    不能……不不……我……能。
    你为什么如此迟疑?是不愿意救我吗?
    不!我愿意。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延长你的生命。
    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们能找到一条生命的路。
    不用到别处找。路就在我脚下。
    那你还迟疑什么?是它太苦吗?
    我不怕苦。是它艰难而陌生。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不会可以学。每个人的路都是这样走出来。
    我没有老师。
    老师?你的老师哪里去了?
    你不是结婚去了吗?还来问我!
    不要提结婚的事。它和我们现在要商量的问题毫无关系。你必须救活他。你应该学会。
    我跟谁学?谁来教我?除了你,军马所还有化验员。可你见过把一匹马的血抽出来,输
给另外一匹马吗?
    向书上学。书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书太难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不行!小小的黄毛丫头!你想同我较量?神山圣水救不了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无
边的法力,统治着永恒的世界。黑夜是我的翅膀,我想什么时间到来,谁也无法阻止!让你
和你的病人见鬼去吧!不,我说错了!不是见鬼,而是见我!我就是鬼,我就是死亡……
    “一天之内,请不要打扰我。”朱端阳面无表情地对科长说。袁镇想再鼓励她两句,见
她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大勇若怯,已经足够了。
    朱端阳将自己反馈在化验室内,身边放着压缩饼干。
    雪白纱布做成的窗帘,挽帐似地低垂着。太阳金色的羽毛透过纱孔,散落成点点光斑,
象一堆金树叶,洒落地面,又被黑夜的扫帚缓缓收去。朱端阳白衣白帽,端坐在桌前。房间
缟素静谧,象一个远离人世的蛋壳。
    艰难的孵化。除了验血型,还要搞交叉配合。
    头重而硬,象是个铅球。铅字化成铅色的云,被她吸进去,又吐出来,留下一团灰色的
迷惆。她在云中摸索,每当依稀摸到坚固的山石时,云烟又裹起她飘忽前行。前面更加扑朔
迷离。象征生命的彩虹,永远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闪烁……
    一天后。清晨。等待献血的一个连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队,集结在化验室门前。朱端阳
木然地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军衣和皮肤之下,是携带各种因子的血球血浆
在涌动。而他们本人,不过是盛满鲜血待检的试管。
    一切已了然于胸,或者说莫名其妙。朱端阳已无退路,人命关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的
思想反倒停止了转动。
    “现在,请化验员给大家讲讲注意事项。”连长宣布道。
    朱端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队列前头,说了一声“同志们……”底下便
不知再说点什么。
    “咔——”面前的绿色方阵陡然升高了。士兵们双腿并拢立正,以标准的姿势,向这场
特殊战斗的指挥官——一位女兵,行注目礼。
    朱端阳惊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曾几何时,她也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等候
首长的指示。从黄土地的操场开始,她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无论怎样阴差阳措,无论怎样鬼
使神差,她义无反顾地成为祖国的保卫者。现在,重大的责任落在她的双肩,已别无选择,
做为一个士兵,她曾千百次站在队列之中,履行过这种礼仪,她知道这不过是惯例。但此
刻,她以自己的工作和责任,以一个女兵的身份,在这昆仑之巅,接受一个方阵男性军人的
致意时,她感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他们信任地将自己的鲜血交给她,由她去挽救另一条素
不相识的生命,这是何等宝贵的托付。
    也许是过于激动,朱端阳忘记随后应发出“请稍息”的口令。于是,整个方阵在越来越
清朗的曙色当中,始终保持着立正姿势。象一只乍起羽翼的苍隼,随时准备飞赴蓝天。
    袁镇一次次进化验室观看,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可惜谁也帮不了朱端阳。她缄闭着口
目空一切。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需要。周围是一个鲜红的世界。
    “袁科长,朱端阳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安门栓跑去告诉袁镇。
    “吃饭!”袁镇佯装发怒。
    “放那吧。”朱端阳头也不抬,简慢地说。
    “我看着你吃!如果你累病了,两条命就一块玩完!”袁镇不客气地说。只有对最亲近
的部下,他才如此随便。
    “我吃。不过请您离开。有人盯着我,我吃不下。”朱端阳搪塞地说。
    “女孩子就是事多!哪怕有一个团端着枪瞄着我,我也照吃不误。”袁镇走出去。
    当他再次走进时,饭已冻成冰坨。为防止焦炭扬起的灰屑挡住显微镜视野,朱端阳把炉
子熄灭了。
    “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这一次,袁镇没有发火,心疼地说。
    “想吃糖。奶油糖。”这是真话。一连多少小时连续工作,她感到头晕目眩。不能停下
来吃饭。极精细的操作,中断了再续上去,易出差错。
    这一次,袁镇回来的很慢。昆仑骑兵支队不是幼儿园,没有奶油糖。
    “吃吃这个怎么样?跟奶油糖差不多。”袁镇递过一筒打开盖的甜炼乳,带着哄孩子的
讨好神情。
    “不吃。哪有功夫往嘴里填这玩艺!”朱端阳一摆头。
    当袁镇终于从首长处找到招待内地慰问团剩下的奶油糖时,朱端阳忍不住为自己的任性
和馋嘴懊悔了。她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懊悔也需要时间。时间于她,实在是太可
贵了。
    总算完成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万无一失,朱端阳才象被抽了筋一样,疲软
地跌倒在椅子上。
    已是深夜。万籁静寂。一盏孤灯。满地糖纸,这都是我吃的吗?朱端阳一时有点想不
起。她蹲下身,将糖纸一张张扯起、抚平。
    糖纸很漂亮。大红底色上印着金黄的双喜字。许许多多双喜字重叠在一起,喜庆得令人
触目惊心。莫非今天是徐一鸣结婚的正日子,上天在向她报警?
    她惊讶地停下手。糖纸一片片飘落,孤独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
    现在是什么时候,容得想这些事情?她把剩下的糖纸揉成一个巨大的彩球,抛进没有火
的炉子里。
    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世间一切感情中,唯有责任,最能给人以力量。
    老人得救了。他安稳地躺在床上,虽然还很虚弱,脸色却红润多了。
    “谢谢你!女解放大军!你一定是菩萨派来的兵。前世修下过无边的善果。看在神的面
上,原谅我的冒犯。我以为KP的女兵,也同他们那边一样,愚蠢地想教喻你们……”
    “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您身上既然流着中国军人的血,我们就是一家人
了。”朱端阳沉着地应答着,严然是个老兵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29 13:20

第十七节

    袁镇又一次约朱端阳谈话。
    今非昔比了。朱端阳镇静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无可指摘。就是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她
完全有能力应付。
    “上级给了我们上军医大学的名额……”分明是一件好事,袁镇却很困窘。于是朱端阳
迅速判断出名额不属于她。最初的失望之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军人无权安排自己的命
运。
    果然,袁镇接着说:“很多人倾向让你去,但也有人坚决不同意。”
    谁?这个人是谁?朱端阳几乎脱口问出,终于还是忍住了。领导自有领导的意图,不该
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那个不同意你去的人,就是——我。”袁镇不动声色地说。
    朱端阳差点叫出声来。答案出人意料,科长的坦率更出人意料。
    “做为昆仑骑兵支队的最高医务长官,我要为整个边防线军人的健康负责。你是个出色
的军人。但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保证你多少年后仍能在这里工作。为此,我反对把名额分
给你。作为个人,你可以怨恨我。”
    朱端阳将脸扭向窗外。科长的话无懈可击,昆仑山冷酷地沉默着。它只有儿子没有女
儿。很久之后,直到朱端阳确信自己把所有的眼泪都逼进鼻子,眼球又象平日一样干燥时,
她才转过头来。
    “科长,我不怨恨你。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袁镇有些吃惊。朱端阳比他设想的,还要成熟。
    “鉴于各种条件,我推荐了徐一鸣。”
    “这很好。科长。徐一鸣是个优秀的军人,他会成为一个好学生。”朱端阳站起身。她
不会闹情绪,也不会从此放松努力。至于徐一鸣,她衷心地祝他成功与幸福。
    “但是徐一鸣拒绝了这个机会。这是他发来的电报。他建议让你去。考虑再三,我决定
修改我最初的意见。你准备下山去报到吧!”
    事情竟这样急转而下,实在是朱端阳始料未及的。她拿起电报,好象触到徐一鸣坚实的
手掌,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她将电报放下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非常高
兴……”她竭力适应这急速的变化,仔细挑选着字眼:“但是,我不去。”决定一旦做出,
她的语句流畅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谦让。昆仑山更需要男医生,还是让徐一鸣去吧。”
    袁镇沉默了许久。这一番话,的的确确出乎他意料。按理说,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气魄
与胸怀。
    “小朱,如果你一定要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正式向你道歉。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医生,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应该让你去学习。但是……徐一鸣帮助我纠正了这个错误。现
在,我正式通知你,这个机会,不是徐一鸣让给你也不是我个人送给你,而是你自己争取到
的。”
    一个士兵的行装,尽管是女兵,也是很容易收拾停当的。
    朱端阳把化验室的陈设又恢复了原样。所有她查阅过的书籍,都换包了新皮。徐一鸣的
被褥,她抱到院里晒后,又照原样捆上了。久未打开过,被子散发出阴湿的霉气,虽说晒
了,仍不清爽。朱端阳很想给他拆洗一下,想到徐一鸣森严的戒令,还是不要在这最后的时
间违背他吧。那几枚电镀的小夹子,朱端阳犹豫半天,最后珍臧起一个,这毕竟是尤天雷留
下的唯一纪念。剩下的,放在徐一鸣的枕巾上。但愿他今后记得常洗枕巾。
    袁镇送她:“徐一鸣为接替你的工作,提前结束休假上山。也许你们能在路上碰到。”
    再见了!科长!
    再见了!我的战友们。我们曾朝夕相处,但对姑娘们最敏感的那些事,却又讳莫加深。
唯有默默不语的昆仑山,知道这一切,可为我们的青春作证。
    再见了!炊事班长。为什么要躲在人背后为我送行?让我们大大方方对视一次,算作永
远的怀念。
    再见了!那长眠在地下的英武的边防站长……每年清明,不论我在何处,都会为你献上
一束鲜花。
    下山了。昆仑山的险峻,唯其下山,才格外清晰。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充裕,人的头脑
像镜面一样清净灵敏。对平原对城市对绿色对温暖的企慕,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煎熬人。
此刻朱端阳又多一层渴望:她想见到徐一鸣。也许还是不见的好。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两车相会,她比司机还要紧张。幸好山路极狭窄,都是下山的车在稍宽的路口等候,使
朱端阳得以从从容容地打量每一个上山的乘客。
    没有。还是没有。随着失望的增加,希望也在增加。朱端阳专注得眼睛眨都不眨。
    终于,看到了。双方司机把车停下。他们彼此对望着。象两座永远不会相遇的山峰。
    徐一鸣穿一身很新很干净的军装,领章没下过水,平整而鲜红。比平日所佩戴的,好象
要大一些。也许是平原和家庭的润泽,也许是戴着军帽遮住了白发,他显得年轻而潇洒。
    朱端阳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阳光、奇寒和永不停歇的山风,在她身上留下
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的眼睛很明亮,很深沉,她的两腮染着高原特有的酡红色,显得妩媚
而健康。换发过的军装很合体。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女骠骑兵了。
    徐一鸣略有点吃惊。穿军装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集男人与女人的魅力于一
身。男人见其婀娜,女人见其英武。她们是军队的骄傲。
    朱端阳一直在盼着这一刻,真的来到了,又紧张失措起来。她盯着徐一鸣插在衣兜里的
手,不知怎样说这第一句话。
    “没有糖。”徐一鸣抽出手,随随便便地开了头。一句话,缩短了分别的距离感,仿佛
他们昨天还在一起相处。
    朱端阳轻轻吁了一口气。说真的,她怕徐一鸣塞给她一把糖。那样,她也许会掉下泪
来。她的心,还不曾磨砺到那般坚韧。其实,徐一鸣哪能不带糖呢?沿途碰到每一个熟识的
战友,他都要塞上一把。结婚,是军人们共同的节日。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妻子。她放你这样早就赶回昆仑山。”朱端阳真挚地说。
    “谢谢这座山吧!没有它,我们不会相识。”
    汽车司机用喇叭催促他们上路。
    “到了大学,我给你写信。”朱端阳说。
    “有这个必要吗?”徐一鸣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一瞬,朱端阳又看到了那个孤傲冷漠的
化验员。是的,她走了,徐一鸣还在山上。昆仑山是不会变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朱端阳几乎是对群山宣布。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军人是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的。”徐一鸣给他的徒弟最后一次
告诫。
    “我永远忘不了这里。”朱端阳强作镇定,话尾已带出呜咽。徐一鸣重又看到那个不吃
羊肉的小姑娘。不要这样分手!他指指周围:“你知道这叫什么石头吗?”
    石头?朱端阳这才注意到,他们站在一些硕大的石块中间。同昆仑山四处可见的青赭色
岩石不同,它们是一种羊肝样的砂红,参差排列,漫山皆是。
    “石头的名字?这里的山,除了主峰,其它的都没有名字。”分别在即,彼此却说着不
着边际的话。
    徐一鸣随手捡起一块:“拿着做个纪念吧。只有昆仑山上有这种石头,它叫补天石。”
    朱端阳骤然想起那个悲壮的神话。
    “这是女娲补天剩下的?”朱端阳抚摸着石头。石面粗糙不平,石中夹着葡萄酒样猩红
的颗粒。
    “你以为女娲是个没有算计的乡下婆娘,会剩这么多吗?这是女娲专门留给后人补天用
的。”徐一鸣说完,率先离开,钻入了上山的车。
    车开出很远,朱端阳还频频回头。天湛蓝,徐一鸣的车,正婉蜒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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