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ZT...曾宪国...人市
人市作者:曾宪国
一
“李秀芳快死啦!”
在望江楼茶馆喝茶的刘全德,一听到这可怕的消息,含在嘴里的那口酽沱茶水
扑哧就喷了出来,溅了同桌茶友一身。他连歉也忘了道,0!下茶碗就同来人匆匆出
了望江楼。
李秀芳是青年路焦云国小百货摊子的“丘二”(帮工)。她今天二十二岁,长得
红头花色,眉眼身段楚楚动人,没半点农村妹儿的味儿,是青年路上公认的一枝花,
人们都说:“龟儿子焦云国的生意,全靠这女‘丘二’招的! ”她在焦云国摊子上
一年多了,一向不生病吃药,突然就要过去了,这叫刘全德硬是想不通。他问来者,
那也是个糊涂人,咕哝了半天,实际啥子也不晓得。
李秀芳租宿在板板桥后街的胡妈妈家。那是全市最破旧、最肮脏的一条街。街
两边是紧挨密靠、互相支撑的摇摇欲坠的吊脚楼或者捆绑竹篾的泥墙房子。整条街
像条滚沙的蛐蟮,灰 、歪歪扭扭地挣扎在阴暗潮湿和散发出臭烘烘气味的泥巴
地上。那里的街民多是老人,几乎难见个矫健的年轻身影在街上闪动。老人们迟缓
的行动,深深的皱纹很与这条街吻合。只是近几年,不少农村人拥进城头来找钱,
就一个月花几块钱在这里租宿,才给这条街带来些嘈杂和活气。不过,刘全德不爱
来这里,尽管刚进城的一段时间,他也曾在这里住过。可荷包头塞进了大把大把的
票子后,就搬到另一条宽敞得多也干净得多的街去住了。他偶尔来这里,那是因为
李秀芳住这里。后来他感觉她有些冷淡,就干脆断了这条路。
此刻刘全德又踏上了这条路,其心情自不然又是一番滋味。
他这人长得脚长手长,圆溜溜的脑壳垛在粗壮的马脖子一样的颈子上,走起路
来步子大,双臂钟摆似的不歇地均匀甩动。那颗圆溜溜的脑壳随步子一下一下朝前
点,脚步叭答、叭答响,硬像一匹荷重跋涉的马。
报信人一直在后面翻起脚板撵,还累mKmK的跟不上。
走进板板桥后街,迎面碰见两个面熟的街民,都带着某种神秘的意味招呼刘全
德:“你来啦!”然后互相耳语着走开。
胡妈正在屋门口,用花花绿绿的碎布糊布壳。布壳卖给制鞋厂,这是她过日子
的主要手段。她迎住刘全德泪花花地说:“好遭孽哟,血都遭流尽了。”混浊的老
泪流在填满灰垢的皱巴巴的脸上。她小心翼翼地用手背去抹,手上的浆糊,还是糊
在了她那紫红的勾鼻子尖上,像吊的一沱浓鼻涕,让刘全德不忍看。
胡妈又盯了刘全德一眼,怨声道:“你耳朵也不发烧,几天几夜都在念你……
快去看!”她抬手往屋里一指,浆糊甩在了刘全德灰色高尔夫西服的前胸上。
这是一座背靠崖壁的楠竹捆绑房子,一楼一底。楼下住胡妈,她是寡妇。楼上
佃给了几个女“丘二”。楼板隙牙漏缝,上面的人一走动,仿佛整座房子也随之晃
动,从隙缝还掉下灰尘。睡下面的胡妈没感觉一样,一点不嫌上面脚步重,依然吃
饭很香,打鼾很响。
每次手扶那窄窄的木梯子吱吱嗄嗄地爬上楼,刘全德总担心房子会在脚下垮塌。
他踮着脚走,楼板还是禁不住呻唤。
见刘全德来了,守在李秀芳铺边的一个女“丘二”眼睛红红的,款款坐回自己
的铺。十大平米的楼板上铺了六个地铺。其余的人都上工去了,大概剩下的是专留
下来照顾李秀芳。
楼上除了胡妈的煤球炉送来呛人的煤烟味,还有一股血的腥味。一只瓷盆里堆
着浸满鲜血的草纸,几只苍蝇围着它跳舞。那女“丘二”眼尖,过去用一张报纸盖
住了。刘全德向她微微点头招呼,虽认识却叫不出名字。他坐在李秀芳铺边。
李秀芳直挺挺地躺着,艰难地转过头向他惨然一笑,又缓缓闭上双目。刘全德
难以相信这就是十分熟悉的李秀芳。红润的脸盘如此苍白,眼眶深陷,下巴也变尖
了,紧闭的双唇乌紫。不知多少天未梳头,原先黑黑的秀发已像秋风中蓬乱衰败的
梭草,发丝里夹杂着脏物。
刘全德轻言细语地问那女“丘二”:“她病了多久?是啥子病?”
女“丘二”无语,只滚落下了几滴泪水。
刘全德顿然火起,大声武气吼:“我问你!”
女“丘二”全身掠过颤栗。呜呜地哭起来。
“你,你哭个屁!”刘全德咆哮着,无法排遣心头的莫名怨气。
李秀芳像梦语一般发出一串咕哝。 刘全德低头附耳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那女
“丘二”止住哭,畏缩缩地说:“叫你下去,她要换纸。”说毕,她从枕头下取一
叠草纸,移过身来。
刘全德闷声闷气地吐了一泡口水,怒冲冲地下楼去了。
胡妈正将糊完一块木板的布壳轻轻地揭起来,往一堵光滑的岩壁上贴。她头也
不回地问:“就走啦?该多在她身边坐一阵。”
“胡妈?她病了多久?是啥子病?”
胡妈转过身,怅怅地望着刘全德。缺门牙的瘪嘴,蠕动了好一阵才答:“啥子
病?是她那个不叫人的老板搞的。唉!”
刘全德追问:“是焦云国么?”
胡妈点点头,又转过身去,把未贴牢的布壳重重地按了按。
刘全德有些不明白:“为啥子是焦云国搞的?”
胡妈面壁,声调悠悠地说:“你哟,枉吃了恁多年的白干饭! 李妹儿跟他睡了
觉,有啦,都露怀了。那不识好歹的,硬要她去打胎。打出来的。鼻眼手脚都长全
了,还是个有雀儿的,硬是可惜了。回来就血流不止,十多天啦!”
刘全德发出一声骇人的惊叫,惊得胡妈猛地转过身,见他脸上惨白,二目圆睁,
腮帮子一鼓一鼓。他身后是一满盆稠稠的浆糊,胡妈身手异常敏捷地绕他身后端开
了。那放盆的矮凳,终没逃脱刘全德的脚尖,飞进了街对面的阴沟。接着又返身冲
进屋蹬蹬地爬上楼。胡妈在外面疾呼:“背时的轻点,我的楼要垮!”
二
青年路是令人眼花缭乱而又喧闹的世界。
经营小百货的个体户老板,一户守着一个棚摊。在挂着花花绿绿、式样繁多的
衣物和装饰品后面,一些老板狡黠的目光隐去了。
像招牌一样挂在摊子前的,都是带着媚笑的女“丘二”粉都都的脸。无论是女
“丘二”或是女老板,她们摩登的打扮,娇媚的吆喝,以及男“丘二”或是男老板
似笑非笑的刻板表情,都叫过往的买主不敢恋道,仿佛脑壳随时会挨一闷捧,叫丢
下过路钱。于是乎,个个买主都像多喝了两杯,瞪大双眼警视四周,脚下也飘然欲
仙。难怪人们说青年路的路面,是用“大团结”铺的。
刘全德走在青年路上却踏实得很。咚咚的脚步,好似要把水泥路面踩个大洞。
这个来自川东潼南山区的高考落榜者,三年前来到这里何尝不是畏缩缩的夹尾巴狗?
如今的他,却是腰缠万贯,才大气粗的汉子了。莫说别的,仅他手下掌握着百十个
男女“丘二”的势力,他足以跟青年路的任何个体老板称兄道弟,插科打诨。他当
街一站,哪还有丁点儿农二哥味,活生生个吃得开的城头人。
送李秀芳去医院,轻轻巧巧就住进了病房,院长家的保姆是刘全德手下的人。
钱,进城两三年的人,哪个的枕头心里、贴身衣裤特制的荷包头,没几捆紧紧扎扎
的票子!
刘全德安排好了,就来寻焦云国。
焦云国的小百货摊子摆在路口,占据了市场最显眼的地方。摊子架是由工商所
定做的,与别的老板的无异样。不同的是,焦云国在摊子架上安装了一闪一闪的彩
灯,远远就能招徕顾客的眼睛。他摊子上的品种最齐全,穿的、用的、玩的,都是
从深圳那边进的。除了明摆在摊子上的,还有见不得市场管理人员的成包的旧西装,
那是在私下里交易,是他生意的大头。尽管他成了青年路屈指可数的“肥头”,但
有的同行却嗤之以鼻:“龟孙子是靠死洋人的皮发财!”
摊子后面新坐着个女“丘二”,时髦的打扮仍然掩盖不住顽强冒出的土气。不
知她是哪个手下的人? 来自哪个县的村头?她的笑,她的口么喝,就
连她勾引买主的目光,一切都还显得生疏。不过她那未经污染的纯真,依然吸引了
几个买主。刘全德真为她担忧和惋惜。
他向她打听焦云国此刻在何处。她一听是找老板,更显热情,说老板几天前就
到广州进货去了。刘全德又在市场上逛了一转,问了几个熟悉的人,都说这几天未
见焦云国的面,怕是去了广州。于是他跟自己的人留下话,若打听到焦云国的下落
即时通报。
本来有几个做吃食生意的老板,与刘全德相约雇勤快能干的“丘二”,此刻他
哪有半点儿心思,只想独个人躲在什么地方,清理纷乱的思绪。去望江楼茶馆? 不
行,那里茶友多,叫他的嘴不歇空。去家冷酒馆? 也不行,那“马尿水”灌下肚,
脑壳就晕糊起来,啥子也想不动。
刘全德走出繁华嘈杂的青年路,拐进一条小街去老城墙。
砌于宋代的老城墙已被历史的巨手所拆去,从指间漏下了独零零的一截还在经
受风雨的剥蚀。高大的城门洞被人们用条石封死了,挨靠着建起了房屋。昔日城楼
的雄姿,只在地方志里还可寻其踪影。城管部门为安全计,用铁条在这里焊起了栏
杆,未料着倒成了一处观景的好地方。
刘全德爱来这里。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头生活,在这里仿佛突然凝固、放大、明
晰地凸显出来,多少次曾跟他那颗山区青年农民的心发生冲撞。其间,他经历过惶
恐、迷惑、苦恼,也有发疯般的狂喜。但更多的还是湍流中摸着石头过河时,怕遭
淹没的胆寒。
他祖祖辈辈都是潼南山区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他爷爷代的印象中,县城就是人
间天国。他用自己有限而略带神怪味的想象,来向往城头人的生活。一年又一年,
一代又一代,而这种向往只像山脚升腾起的雾障,缥缈虚无。于是,他们带着满脑
壳的神奇怪想离开了人世,去寻找另一个天国。到了他父辈,他爸爸是家庭中的骄
傲,从县城召开的劳模会上,带回一朵大红纸花和一张嵌在镜框里的奖状。自那时
起,爸爸再没心思侍弄庄稼了,感到管理人对他比侍弄庄稼更对心思。开始他当互
助组长,继而是合作社社长,然后是公社书记、区委书记。爷爷辈只会笨拙地想象,
刘全德的爸爸却把上辈人的想象,用简捷的办法变为现实。他被爸爸送进了区完小,
随后又送进了县中。大前年高考名落孙山,他爸爸并未责怪他。退位的爸爸忧郁成
疾,整天躺在凉椅上唉声叹气,讲到他,爸爸蜡黄的脸仍然漾起春意:“娃娃,老
汉的能耐只恁个大,余下的该你各人去闯啦! ”不久,他爸爸死在凉椅上,一脸的
呆然,看不出痛苦也没有欣慰。
刘全德把老母和分的几块薄土一齐交割给哥嫂照顾。只身闯进了这西南大都市。
他在建筑工地当过零工, 抬过水泥预制大件上跳板; 在火车站、水码头下过野力
(当挑夫);茶楼酒肆里跑过堂;火锅馆里当过“丘二”。他精灵聪慧,手脚勤快,
膂力过人,且又善于察颜观色,见风使舵,和谁打交道都会赢得好感。一次,一位
炒菜馆的“丘二”找他诉苦,说老板玩女人又赌钱把钱搞光了,将“丘二”一年的
积蓄借去捞本,结果又赔了进去。一拖半年多未有还的意思,急得“丘二”无处伸
冤。听说了,刘全德即去炒菜馆找到那老板。老板先软磨,后耍横,气得刘全德一
声吼,一巴掌把桌子打裂,惊得旁观者瞠目结舌。第二天,那“丘二”来向刘全德
道谢,说老板还了钱。他一身豪气,好打抱不平,在进城的农村人中间树起了威信。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离乡背井的乡里人何尝不想有个撑腰的人? 潼南家乡来
的自不然拥他当头,大事小事都得经他拿主意。到后来,哪里有老板请“丘二”,
去不去,工钱多少,大伙干脆拥戴他出面接洽。哪个去哪里由他安排,他从每人工
钱里提介绍费,省了大家找活路的淘神费力和上当的忧心。大家信实他,他就答应
了。
到这里找钱的乡民多来自川东北。川东北的“丘二”都投到他的名下,他成了
“丘二”头。
李秀芳是她哥带来拜托给刘全德的,她哥是他的同学。开初她对刘全德听说听
教,渐渐地眼睛就扭向了旁边。她在姊妹伙中放出话:“我么,是要找个城头的男
人!”刘全德从此找她少了,心想:你要找城头的男人,怕我找不到城头的妹儿么!
现在拜托给他关照的李秀芳出事了,他心头不安。为啥子? 他道不清,只想对
着鳞次栉比的房屋,车水马龙的市街,奔流不息的嘉陵江嗥叫,把胸头郁结的闷气
宣泄出来。
这时,来了几个嬉笑打闹的“操哥操妹”(玩世不恭的男女),无视旁人存在,
把这里变成了调情的场所。浪笑声刺得刘全德毛焦火辣。他把硬梆梆的厌恶目光,
像石头一样砸过去。痛得一个操妹哟哟啧嘴,翻着白眼说:“碍你啥子啦? 看不惯
各人把‘二同’(双目)闭上。”言语又引起另几个对刘全德的讪笑。
刘全德双臂抱在胸前,悠悠荡荡迎面走去,重实的步子仿佛踩得地皮子打闪闪。
几个操哥巴望在操妹面前充英雄,默契地一点头,慢慢将刘全德围住。刘全德冷笑
着,立在中间。正面的一个操哥扬手出拳,刘全德侧身让过,抓住他的手,飞起一
脚踢着他的连二杆,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另几个见状便出手出脚齐向刘全德扑来。
结果那几个却哎哟连天退散,逗得操妹们倒给刘全德喝彩。
脸上遭挨了一拳的刘全德,感到火Z`火辣的痛。他出了一通汗,烦躁的心境也
逐渐平静。自己在干些啥子?出气该这么出?禁不住嘲笑自己的无能,也感到难为了
那几个白挨打的操哥。
他无心闲逛,拖着软软的步伐回到住地。专门为他跑腿的何二0"早等在那里了。
何二0"对他说焦云国没去广州,是住在新找的情妇家里,地址不详。刘全德要他再
打听。
何二0"还说:“这一向有不少兄弟被老板退了,问为啥子,老板又说不出原因,
害得人市上等活路的成堆堆了。铜梁来的马二你认得么?他跟我讲是你介绍的老板。
昨天遭老板一瓢翻翻涨的火锅卤水烫了,半边脸起了果子泡。他哭起跟我说,是为
跟老板顶了句嘴,老板要他深夜一点多钟了还守生意。”
刘全德问:“他现在?”
“还不是在做活路。”何二0"作答,“不做,钱从哪里来!”
这是私人开的旅馆,老板是个打扮得妖娆的妇人。这时她推开门,娇声媚气地
问:“刘哥,水瓶要掺开水么?”
刘全德嗔怪地叫道:“滚,不要!”
三
刘全德一大清早就上了人市场。
这条街叫七星坎街,紧临嘉陵江边。人市场在七星坎街的末端,往左右两边倒
拐是一些背街陋巷。一般说来汽车轮子少于碾压这儿的水泥路面。
时候还早,人市场冷冷清清,只有稀稀几个等找活路的男子,懒心无肠地坐在
街沿石栏杆上发木。刘全德不认识他们,想必是才进城的,要不他们会来恁早? 真
不可思议, 这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房屋靠房屋的喧嚣都市,竟有恁大的聚合力?
难呵! 这里生存的搏斗,每时每刻都不会停息,他们冒冒失失就闯了进来。他们又
会遇到些什么呢?
嘉陵江这条神秘的河流,每日早晚都要发出热气似的腾腾雾气。被江风一吹,
雾气满城乱窜,像被撕碎的棉花,丝丝缕缕挂在高高低低的屋檐下,如柳絮似的飘
荡,落在行色匆忙的人们肩上又牵衣拉袖。电、汽车碾过去又轧过来,更搅得那些
破絮花一般的雾气乱飞,把个活生生而实在的城市搞得虚无缥渺,扑朔迷离。每每
看着这番幻境一样的景象,刘全德觉得脚下这块坚实的大地也晃动飞升起来。
上午十点多钟,天公开了眼,明晃晃的太阳从灰 的云层里拚命钻出来。这
时,七星坎街人市场开张了。从乡下来的青年男女们三五成群,或站、或蹲、或坐
地搅在一起,像麻雀子闹林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休。他们个个像演员似的把自己
扮成既老实又不木、既精灵又不奸滑、既强健又不贪婪的人,让任何一个雇主看了
都坚信无疑雇到他是最放心不过的了。并非个个都具有表演的天才,有的做得适得
其反,使自己也失去了招徕雇主的信心,便毛躁躁在市场上乱窜,忘了来此的目的。
他们普遍都具备认雇主的本领,互相谈得再痛快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也随时不忘
挂着那些张脸,分清哪些是来市场转悠并不急于请“丘二”的,哪些是真正的雇主。
一旦某个雇主与某个找活路的人搭上腔,于是附近的人都围上去,但他们显得并不
急迫,也不互相抢生意,只是七嘴八舌询问雇主请“丘二”去做啥子事。还不待雇
主问价,又都诉说起现在哪样哪样又涨价了。而真正跟雇主讨价还价的,却是由各
路头目出面的事。
刘全德是各路头目的头。
市上今天人格外多,在找活路的人中出现了一些让刘全德感到陌生的人,听说
是从一些县份又来了新人。
刘全德坐在石梯坎上,叫何二0"把各路头目请来。何二0"答应着去了。不到一
根烟的时间,在市上转悠的各路头目陆续到来,散坐石梯坎上。他们很少这样正二
八经聚会,有什么事碰见就交流了,但对这样召集的聚会也不反对,更不会因耽误
了时间而惋惜和报怨。他们也需要互通信息,随时掌握本城各种生意的行情,以利
与雇主打交道时不至于吃亏。还有一层不便与外人言说的原因,人地生疏使他们这
些离乡背井的人产生无依靠的惶恐感,还有城里人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对乡下人的鄙
视和傲慢,激烈的生存竞争逼着他们抱成团,渴望着和城里人一样平等的生活权利。
各路头目一坐在一起,那种高于一般找活路的人的优越感马上就表现出来。互
相无情地揭隐私,大声说着粗野的话,开玩笑,以及不堪入耳地咒骂雇“丘二”的
老板。比之那些在市上等待雇主的人来更显得悠然自在,仿佛滞重的生活对他们来
说像抒情的流行曲一样轻松。
刘全德沉默着,一根接一根抽烟,团团淡蓝的烟子笼罩着他。没有谁跟他说话,
那张铁青脸,明白地叫人别惹他。
最后坐拢石梯坎的, 是跑得汗津津的何二0", 该喊的人他都喊来了。刘全德
“呃”了几声,要大家安静。何二0"也帮着招呼。好一会儿,这些不惯于开会的人
才逐渐闭上口。
刘全德伸开巴掌,抹了几下鼻尖上冒出的细密汗珠。要他正南齐北跟大家讲话,
心头跳得慌。他喉咙管先一阵咕咕响,费了多大的劲才说:“把大家请来商量件事。
是这样的:潼南来的李秀芳是焦云国摊子上的‘丘二’。焦云国这杂种不是人,糟
蹋了李秀芳,有了几个月的娃儿了,弄去医院打胎,打出了问题,龟儿子甩手不管
了。还有一个兄弟遭老板用火锅卤水烫起了果子泡。像这样不把我们当人看,以为
拿钱雇的,就可以随意打骂欺侮? 大家说,该怎样办好。兄弟们就靠我们拿主意,
收了他们的介绍费,就要管他们的事。”
这时,何二0"站在梯坎上向人群里喊:“马二,快过来!”
马二是个憨粗粗的年轻汉子,头发蓬乱,发丝里来夹杂着谷草屑。他听喊声过
来,见梯坎上坐着的全是头面人物,脚步就有些迟疑。何二0"嚷道:“0#,硬是妈
条缩缩狗!喊你过来是让大家看你那半边脸,也好跟你说话。”
马二泪花花过来了,转过一边脸向着头目们。红肿的脸上钉着一些亮晶晶的水
泡。他糊了麦酱,使整个脸成了阴阳脸,其丑无比,狰狞骇人。
早有性急的人嚎叫起来:“还商量个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温和的人说:“这也不是个根本办法,图一时解气,问题喃,还是没解决。不
行,不行。”
性急的人又说:“现在哪还有慢慢讲道理的哟,发了财的人用票子去讲道理,
我们当‘丘二’的就用手捶去讲道理!”
温和的人乜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似乎这样同他讲道理本身就存在着危险。
“昨夜我没闭一会眼睛,痛得要命。”马二没走,尽着声音说着。他边说边倒
吸凉气,烫伤痛得他扯歪了嘴,要仔细才能听真切他的话,“老板今天还要喊做活
路,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想退,又觉得便宜了他,心里头硬不是个味道。我来找
刘大哥作主。”
何二0"接过话:“退不得,你一走,事就了结了! 你要立在那里,活路不做,
饭是要吃的,遭他烫的伤要他赔医药费。”
梯坎上响起一阵吼声:
“要得!跟他立在那里!”
“你决不能软,要跟他硬,看他拿你怎么办!”
“像李妹儿、马老弟这样的情况还不少,我晓得的就有好几起。有些只不过没
闹,老板拿三两百块钱作损失费就打发了。我们的人也有些贱相。”
“老刘,事情是明摆起的,还有啥子好商量? 就等你一句话,说怎样办就怎样
办!”
大家都望着刘全德,静等他开口。
市场上闹哄哄的声浪时起时伏,一阵阵潮水似的向这边涌来。许多找活路的人,
略有惊奇地朝这边打量。头目们难得有一回这样坐在一起,那升起的庄重气氛使兄
弟们猜到会有什么事发生。
刘全德又摸出烟盒,空了,伸手从别人嘴里夺过烟。狠吸两口,说:“若大家
同意,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罢雇!”
梯坎上突然静下来,头目们面面相觑。
片刻后,那性子温和的人试着问:“一般家庭雇保姆,去不去?”
刘全德斩钉截铁回答:“不去!”
头目们七嘴八舌表示了同意。
刘全德还想说几句什么,一些人已经起身,于是大声喊:“还有件事,大家跟
新来的兄弟要联络,不要把他们凉在一边,许多事他们摸不清,谨防上当吃亏。”
未等他说完,一些头目离开了。他们将像水点子一样溅进沸腾的油锅里,不待
多久,就会引起巨烈的反响。
该怎样说呢? 说是罢市也好,或是罢雇也好,反正当天下午,人市场上出现了
前所未有过的怪现象:老板拿着票子居然雇不到“丘二”!
四
何二0"带马二去医院看了伤,天已经擦黑了。两人在街上随便吃过夜饭,就来
到刘全德住的那家私人旅馆。
旅馆门关着,何二忙敲了一阵,妖冶的女老板才应声慢吞吞开了门。
何二0"经常在此进出,与女老板混得烂熟,便笑道:“个人睡恁早,也不嫌在
床上想得慌!”
女老板的男人搞投机倒把,去年进了牢房。她秋波一闪,还口说:“光嘴硬,
是狠的就来跟我焐脚。”
何二0"不还腔,趁她又去关门的空子,张开五爪在她腰间狠狠抓了一把。女老
板哟的一叫,正要还手,何二0"敏捷地上楼去了。女老板只好冲他屁股骂:“遭砍
脑壳的何二0",这就过了瘾啦!”
何二0"嘻嘻笑了,翘着屁股扭了两下,朝下面厌恶地吐了泡口水,对马二说:
“烂婆娘还想缠刘哥,也不屙泡稀屎照照自己是啥子人!”
刘全德衔着烟,手臂枕着头斜躺在床上。他又去医院里看了李秀芳。她的病情
未见好转,不断地流血叫医生也惊怕。他找了医生,要求给她输血。医生说目前分
给医院的血很少,光每天手术室用都不够。刘全德说:“就多用钱买议价血。”先
还带微笑的医生蓦地垮下脸,冷淡地说:“以为你有钱么? 年轻人,钱并不是万能
的东西。”刘全德在病房外的阴暗过道里愣了好半天,硬是揣摸不透医生为啥子会
说这句话。后来,还是通过院长的保姆,李秀芳血管里才多了一些血。
从医院回来,激烈运转的脑筋逐渐平静了。一根烟才点燃,又牵挂起了罢雇的
的事。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自己的脑壳发热? 罢多久?如何收场?要是那些老板从此
就不雇“丘二”了呢? 前面的问题使他像雾天在嘉陵江上行船,使劲也看不透会碰
上啥子,于是就努力告诫自己,握稳舵,慢慢行船。至于后一个问题,他一点儿也
不忧虑,要是老板不雇“丘二”了,哪还来老板喃! 对老板们的脾性他摸得很准,
他们钱是要赚的,活路是不会沾手的,当老板是当翘脚老板。
“关在屋里发啥子闷,也不出去散心! ”何二0"端过桌上的茶盅,咕嘟咕嘟喝
了几口,“做着活路的兄弟听说罢雇,都表示支持,一些人想退了活路来参加。”
刘全德猛地翻身坐起,说:“没必要叫他们参加,找活路做也不是容易的事。
老板们有些啥子响动?”
何二0"回答:“下午你离开市场后,又有十几个老板来雇人,都被兄弟们拒绝
了。老板们很想不通是为啥子。”
刘全德说:“我叫人把罢雇的消息放出去了,不晓得他们有啥子反应。”
何二0"似乎也明白了许多,再没作声了。
屋子没有窗户,又添了根“烟囱”,里面更是烟雾障障,遮得灯光也阴暗昏沉。
马二是个不抽烟的人,被熏得眼泪花花,不住的干咳。仿佛谁也没心思开口,两个
在比赛抽烟,一个在旁边用咳声助威呐喊。又过了一会儿,被兄弟们称为闲不住的
“三脚猫”的何二0",实在忍受不住这种使人压抑的沉闷,便一脚踩灭刚点燃的烟,
哗地拉开房门,翁声翁气道:“妈×,这鬼屋子,安心要把人捂死! 刘哥,想喝酒
么?”他见刘全德未置可否,就铺排马二:“喂,看你咳起遭孽,你……”
这时楼下传来女老板甜得腻人的喊声:“刘哥,有客来!”
刘全德蓦然长了精神,吩咐何二0":“去,请上来!”
何二0"一阵迟疑,刘全德横了他一眼,何二0"赶忙出了房门。刘全德从枕头边
取出一副扑克牌丢在桌上,对马二说:“坐过来,‘逗码股’(一种赌博形式)。”
马二有些为难,喃喃道:“刘哥,我……”
刘全德正色道:“假的! ”说罢,从荷包摸出一把票子,随便分了一半丢在马
二面前。
楼下又响起女老板的嗔怪声,接着一个男人打着满足的哈哈上楼来了。
来人五十出头,笑眉笑眼,一副无忧无虑神态,圆脸盘红润光泽,叫人一眼便
知是个会过日子又善于保养身体的人。他止步门前,好一阵不进屋。
刘全德玩着牌,问:“顾春福,里面是有老虎么,为何不跨进来?”
顾春福反问:“不吸烟的比吸烟的遭受尼古丁的毒害更惨重,你懂么? 你屋里
的烟雾能把人抬起来,我敢进来么?”
刘全德这手牌比马二大,把马二下的注赢了。他又一面发牌一面说:“二0",
端凳子,顾主任的命金贵,他在外面坐。”
顾春福也不争辩, 在门外过道上落座。 他背靠着过道木栏杆,面向屋里说:
“全德,我晚饭也没吃清静,来了好几批朋友,说是下午在市上请不到人,你们在
罢市。我不客气的说了他们一歇……”
刘全德截住顾春福的话:“他们说的是实情。”
顾春福顿了片刻,哈哈笑道:“全德,你莫开玩笑。你不是傻子,会采取这种
冒失行动,我不信,我无论如何不会信的!”
刘全德冷笑两声,说:“人遭逼了,啥子事都干得出的。”
“刘老弟说这种话就隔外啦! ”顾春福说,“帮工和老板其实都是一根藤上的
瓜。”
刘全德嘲讽地哼了一声。
顾春福原是一家机器加工厂的翻砂工,前几年厂子经营不善垮了,工人们只好
自谋生路。顾春福便在自己屋里办起了铁匠铺。三五年的光景,打造火钩、火钳之
类的铁匠铺发了财,顾春福在郊区买了一块地皮,盖了厂房,雇了四五十个工人,
开起了铸造厂。去年他大儿大学机械系毕业,放弃了分配,回家当上了技术总管。
他老婆原是一家厂的外勤,善于社交,朋友甚多,也退职回家专跑业务。一个铸造
厂在一家人苦心经营下竟办得红火。顾春福是个众所周知的和事佬,从不为什么事
沾惹人,都说:“是老顾他么,一泡口水吐他脸上他揩了就是。”这种性子近乎于
蔫,也有人说他是个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胆小鬼。于是乎,他在社会上落得个好名
声。尽管他当到财税人员的面叫苦连天,但他是不会逃税的。虽然他叫苦连天,可
每到六一节、教师节、敬老日他总要向某个学校,或者地段上某个孤寡老人有所表
示。无论他叫苦也好,或是表现也罢,生意人中哪个不知晓他是个“乌龟有肉在肚
里”。这句话概括了他整个人。于是乎,生意人对他极力效仿,学他那在人不经意
中便能得到一切的本领。因此个体劳协一成立,生意人就公推他为主任。其意耐人
寻味。
刘全德只顾玩牌,冷落了顾春福。一阵静场后,顾春福叹息着说:“我这人是
与人为善过日子的,也巴望别人跟我一样。但话又说回来,人心隔肚皮,社会上的
事哪个也不敢保样样好。个体户里头一样有不规矩之人。我今晚才听说那两桩对兄
弟伙不友好的事……”
刘全德又打断他,硬梆梆丢过去一句:“岂止两桩? 要叫他们开个诉苦会,肯
定三天三夜收不了场。以前还控诉地主、资本家残忍,现在哪去找? 硬是活生生,
实在得很喃!”
何二0"圆瞪双目,虎视眈眈对着顾春福,仿佛狠心要把对方活吞。他冲进屋,
一把抢过马二的牌,丢在桌上,气呼呼地说:“还打个0#! ”抓起马二,推推搡搡
来到顾春福跟前,唰地撕掉马二脸上贴的药纱布,说:“看嘛,这就是你们的不友
好。多轻巧的一句话!”
马二痛得哇哇喊。在何二0"的大手下,他的颈子几乎被转了个。顾春福的眼皮
子抖动了两下,连声啧啧,说:“我不晓得会这样严重,这种人的手太狠毒啦! 不
像话,太不像话!”
刘全德把牌一摔,说:“这还是看得见的伤痛,还有看不见的比这种严重得多!”
何二0"把马二推开,忿然道:“你个憨包,要了你的命也忍得住,就不晓得将
滚烫的卤水照样跟他泼去?”
马二畏缩缩立在一旁,摸索着将撕下的药纱布又贴上。
对何二0"狂怒的举动,顾春福仿佛没看见一般。他只向马二投去怜悯地一瞥,
就对刘全德说:“事情已出,光发怒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冷静下来,全德,你说该
怎样办,听你一句话。”
何二0"咆哮起来,插身在刘全德前面,指着顾春福的鼻子尖嚷道:“少在这里
充大慈大悲的肚量,打了人家一耳光还不准人家叫,又要喊转过那半边来。晓得么,
这是新社会,是侵犯人权? ”他说着,转过身,警告刘全德:“这事情不能马虎,
若解决得不服兄弟们的意,不管是哪个,天王老子我也认不得,嘉陵江边见高低,
沙坝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何二0"仿佛点燃了一把火,在场的人都感气温顿然升高,大有把人烤糊烧焦的
可能。女老板立在楼梯口不安地朝这边张望,几个人的阵仗使她望而怯步,提着开
水瓶不知是退下或是上前好,忐忑地站在那里发呆。顾春福似乎此刻才掂出了何二
0"的重量,他在进城的乡下人中是有一定的地位。于是一改开初不以为然的神态,
友善地说:“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亲可佩!当然我们是要找个公道的解决办法。”
刘全德一巴掌拍在何二0"肉墩墩的肩上,手掌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顺势
把何二0"推开,对顾春福厉声道:“要我一句话,我能耐多大? 这已不是提个条件
就能解决的事了。你是个体劳协的主任,倒想听听你个人的解决办法。”
顾春福像突然遭骨头卡了喉咙,口中发出一串低沉而含混不清的声音,半晌说
不出话。
刘、何二人紧盯住顾春福,火星乱溅的目光的确有些叫他发毛。顾春福来这里
交涉是否有思想准备,从他进门与女老板调笑,以及上楼时表现出的那种自信,足
以说明他过高估计自己闯社会的本事和经验,而低估了站在面前这两个乡下人的倔
犟和狡黠。他并未露声色,甚至还略带点自如的笑意,说:“是不是让受害者各人
说,该如何解决好?”
马二一听,像遭突袭的蜗牛,倏地缩回先还不住梭巡的目光,勾着头,双手夹
在腿间,连续耸动肩头,用眼角看刘全德和何二0"的脸色。可怜的样子倒像他成了
受审的被告。
刘全德手一舞,仿佛要把顾春福直勾勾逼视马二的目光砍断,说:“光他个人
么?他能代表别的受害者?你既然也认为这事严重,怎么能用这种简单的解决办法!”
顾春福赶忙解释:“是的,我晓得,只是想先听听他的意见,你们不要误会。”
何二0"向马二吼道:“你傻坐在这里,我帮你难受,各人进屋去!”
“这样好不好,明天上午在望江楼茶馆,我把当事者请来,再一起谈?”
刘全德想想,说:“那好,就麻烦顾主任把那姓焦的和火锅馆的肖老板请到。
明日上午十点。”
“就这样吧。”顾春福说罢,还有些不放心地望着怒火未熄的何二0",又说: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个作双方的调停人,希望明天见面谈时都心
平气和,找到满意的解决办法,不要再出别的漏子。”
何二0"干脆转过身,把块门板似的背朝着顾春福。
顾春福莫可奈何地一笑,又对刘全德说:“明天的市场是不是恢复? 大家都要
过日子嘛。我绝不是为个体户说话,找点儿钱也很难。有的就等雇到人才做生意,
晚开一天门少找一天的钱呀!”
刘全德口吻强硬地回答:“一天没得到解决,一天不恢复。”
顾春福站起身,拍拍刘全德的手杆,关切地说:“老弟,听我一句劝,顾全大
局,为我们的利益着想。好啦,今晚耽误了你打牌。诸位,我告退啦!”
五
嘉陵江边边的望江楼茶馆少于有过这样的满堂生意。
这天一开门,一些茶客就拥进堂来,仿佛他们早就等在了门外。茶馆梅老板赶
忙把献媚的笑容,堆在打皱的寡骨脸上,手忙脚乱地安顿茶客。梅老板见茶客多是
生人,更叫他纳闷的是茶客一土一洋,泾渭分明地两边坐开。一边是衣着俗气,说
话带浓重土音的乡下人;一边是服饰时髦、新奇,语气傲慢,目光乱闪的城头人。
在城头人中,梅老板认识三两个,他们是做吃食或百货生意的老板。
一下子拥来恁多茶客,梅老板欢喜之余又恨自己少长了两双手,感到有些忙不
转了。梅老板是孤人,性子有些怪僻,跟谁长处都要扯皮,他就从不雇“丘二”,
由个人慢条斯理经佑这个茶馆。
乡下人中有人大声吩咐:“二0",老板搞不赢,去帮个忙。”
何二0"应声离座,来到放茶具的桌前,把衣袖高高绾起,张天蒲扇一般大的手
掌,左手卡住摞茶碗、碗盖、碗船,右手从灶台上抓过喷着白色蒸气的长嘴水壶,
手腕子一转,轻松挽住了半圆形的壶巴子。又见他一扭腰身,双臂轻轻一舒展,长
声吆吆地一喝:“茶水来啦! ”像在戏台子上走台步似的,敏捷地穿梭在紧挨密靠
的茶桌之间。
刘全德止住正要跟兄弟们泡茶的何二0",说:“不懂礼性,先照顾客人!”
何二0"想争辩,见刘全德一脸厉色,到嘴边的话又吞下去,只得转身去城里人
桌前。他靠拢桌边,左手一抖,卡在幺指与无名指间的碗船“当、当、当”一字儿
在桌上排开。手又一阵翻飞,那茶碗稳稳当当落进碗船。在人们的惊讶未消之际,
他右手挽着的长嘴水壶像白鹤点水,一股带着热气的弧线连着了茶碗,冲得碗里的
沱茶叶子滴溜溜旋转。待见碗里的水快满,他手腕一颤,发出热气的弧线犹似被锋
快的剪刀咔嚓剪断,那水壶的长嘴点水不滴,碗里满荡荡茶水也未溢出。他如似这
样几次,将一桌的茶水掺好。那熟练高超的身手,镇定自若的神态,惊呆了梅老板,
他当了恁多年的茶馆老板,掺过恁多的茶水,还没练就那一手叫人心羡的绝技。就
在那一瞬间,梅老板多想有这样的一个“丘二”来跑堂哟。而当桌的城头人也纷纷
发出啧叹之声,由衷者竟忘了互相的身份,献烟给何二0"。何二0"不卑不亢将递在
面前的烟挡开了。忘形叫嚷的还是那一边的乡下人,他们欢快地拍着巴掌,像祝捷
似的呼喊:
“二0",够提劲!”
“再露一手,叫外人哓得我们不是白吃干饭的!”
来自潼南山区的何二0",曾跟在乡场上开茶馆的舅舅生活了多年。他舅舅解放
前在成都一家大茶馆跑过堂,那一手绝技曾倾倒多少挑剔的茶客,为老板兴隆的生
意立过汗马功劳。何二0"从舅舅那里学来这手绝艺,进城后还未得到施展的机会。
现在一显露,莫说旁人叫绝,就是自己也有些欣然,于是就越发得意起来。
这里无形已摆开了阵势。两军对垒岂能助他人威风? 城头人忽地站起一人,高
声向梅老板说:“今上午的茶馆我个人包啦,在座的茶钱一律算我的,别的莫要收,
记住!”
梅老板鸡啄米一般点头称是。
“焦云国,你的大方暂时收拣起! ”刘全德喝住他,接着当众宣布:“这茶钱
有多少?操大方不是在这里!今天是你们顾主任有约来这里断公道。茶钱谁给,又怎
么给,正事有个结果再说。”
刘全德一边的人又一阵喊叫:
“有几个卵子钱,各人收到!”
“莫欺穷,要讲操大方,老子就是当裤子也不要你请喝茶!”
“呃,你们顾主任为啥还不来哟,莫非心虚了么?”
个体户中也有脾气大的,扯起喉咙还回去:
“要比人多声音大么?”
“狗坐箢篼,不服抬举!”
两边你一句我一句顶撞起来,喧嚣声几乎把望江楼的房顶抬开。这阵仗叫梅老
板有些不安起来,坐在柜台里犯疑,这些人到底要干啥子?
刘全德制止了自己的人:“要吵架何必来这里? ”他的兄弟伙倒也听招呼,都
缄口了。
个体户中也有人出来干涉,又见对方息气,便也不争了。
茶馆里又响起那种蜂子朝王的嗡嗡声。梅老板这才使悬吊吊的心子落膛,又抬
起戥子秤称沱茶叶了。
挂在店堂后壁上的旧式打簧钟刚开始打十下,个体协会主任顾春福急冲冲赶来。
他办事讲求准时,这是搞经营的的头等重要的信条,更何况他还有别的事要干,叫
他拿时间白坐茶馆比挖他的肉还痛。他一跨进望江楼,拱手对着乡下人,目光却落
在刘全德个人身上,道歉似的说:“有笔业务联系,一时脱不开身,让诸位久等啦!”
说毕,转身对个体户们,脸上歉意的笑顿时烟消云散,留下的却是冷霜。他异常清
楚,对他们不必客套,他是他们公认的头。果然,他的到来使个体户们像有了主心
骨似的强硬起来,说话的声调都蓦然提高一倍。
顾春福在焦云国旁边落座,趁端茶碗喝茶的空子,质问道:“跟你讲了不准多
喊人来,怎么不听?事若不成不怪我耷眼皮!”
焦云国申辩:“他们来的人多,我怕出事,临时才去喊的人。又不是外人,都
是同行,你抬眼就认得。”
顾春福嘱咐:“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听招呼哟,不得乱来!”
焦云国惶惶地点头应承。
顾春福这才低下头,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艰难的冷场。顾春福明白开场白是该他的了,但如何提起话
头,既要维护个体户的地位,又不能怠慢那一群个个像吃了火药的乡下人,当然更
不能刺激事件,把已够短的导火线往火里丢。他委实作难,冷眼恨了焦云国几次,
恨跟他摆祸事,把他牵扯进了麻烦中。
刘全德一边的人期待地望着顾春福,其中不无玩味的意思。刘全德倒很冷静,
悠闲地抽着烟,一副专程来喝耍茶的神态。
顾春福双手捧着脑壳,不轻不重地呻唤了两声,对身边的一个人说:“鬼事硬
多,磨得人脑壳都胀痛了。麻烦你去药铺子跟我买几包头痛粉。”
静场一阵,众人就等顾春福开口,却等出他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弄得众
人哭笑不得。不过,堂上那种弓上弦的紧张气氛为之松动了。顾春福很有分寸感,
像个手艺高超的厨师很会掌握炒菜的火候,他知道过火会遭对方察觉,还把这等事
当打水漂漂,更加激怒;若火候不够,一开腔就有可能遭对方逼到死角,只好束手
就擒。刚才一句话大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功效,于是他话锋又一转,正戏开始:“今
天请农村来的朋友们喝碗茶,承蒙大家赏脸! 平时都要为生活忙生意,难得有这样
的机会,我也舍了今天不做事,陪朋友们一边喝茶一边摆摆龙门阵。坐在一个屋顶
下就要当做一家人。一家人嘛,该心平气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有啥子困难,
说出来,大家出力解决……”
“你说的轻巧哟, 想把事化了! ” 何二0"吼起来,“丑话说在前,哪个想揉
‘包包散’(合稀泥) ,哪个休想走出望江楼!”他一拳砸在桌上,震翻了面前的茶
碗,别的茶碗也跳多高,茶水满桌流。
梅老板又一惊骇,怔了一下,放下秤,抓起抹帕来擦桌子。
顾春福毫无反应,揭开茶碗盖搅动着茶叶子,不慌不忙地说:“老弟你有些性
急喃,性急吃不到透熟的肉哟!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嘛。俗话讲:老婆婆纺棉花,
一手一手的来……”
绕弯子的话听得乡下人个个鼓眼睛,恨不得扑上来把顾春福的肚腹抓开,看看
他里面到底装的啥子药。
顾春福倒是个慢性子,才不去理会那些喷火星星的鼓眼睛,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既然把大伙请来,当然是要让事情圆满解决哟。是不是这样,先让火锅馆
的肖老板说,是怎样把马二烫伤的,啊? ”说末一句,他故意把“怎样”二字说得
很重,同时跟肖老板递去不使外人经意的眼色。肖老板心领神会,知道这“怎样”
与“为啥子”的差异。
肖老板是做生意赚钱的好手,但要他当众说正经话比剥身上的皮还难。他憋不
住心慌意乱,面色铁青。想喝口茶水镇慌乱,手直抖,递到嘴边的水溅出来洒了一
身。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小心,烫了他……”
“屁,骗人! ”何二0"一声猛喝,又说,“马二,你各人说,他用卤水烫你到
底是为啥子原因。”
马二做贼似的躲在角落里,半响还不敢吭声。他原本就带苦相脸,又一半贴上
了药纱布,越发显得痛苦不堪。又这样畏缩,叫看的人也为他难受。
刘全德催促道:“马二,这是在跟你断公道,各人大胆说。”
坐在马二身旁的兄弟也督他。他惊恐地扫视了在场的人,低声地说:“是肖老
板不小心烫的。”
蓦地,在场的人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种是诧异、置疑,另一种是轻
松、自得。
一向说话像吵架,声音惊咤咤的何二0"此刻也突然口吃了:“……你怎么变卦
了哟……”
顾春福咳嗽一声,大声盖过何二0"的话:“何老弟,就不要再逼老实人了嘛,
不烫已经遭烫了,再在这个问题上扯,我看意义不大吧! 肖老板今后要仔细,做活
路不能毛手毛脚。你刚才也跟我说了,马二看伤的钱,你认。我还跟你加一条,要
得,你就办,不行,就当在沙坝上写字,抹了就是。加条啥子喃? 就是马二伤好之
前,馆子的活路就少拿他做,除非他自己要做。你看喃?还有你马二?”
肖老板赶忙点头答应了。
马二勾着头默认了。
顾春福问:“全德,这件事是不是这样搁平?”
事前肯定有人要挟了马二,使马二妥协,这是刘全德没料到的。他恨铁不成钢
地盯了马二一眼,说:“马二是我同乡,乡头的人丢开家进城找钱,是件艰难事,
还要一心挂两间。屋那头且不说,就说进了城,人地生疏,城头人的眼睛是长在脑
壳顶的,乡里人处处遭蔑视。要活下去么? 既要卖命做活路又得处处放精灵,免得
受欺侮。马二跟我打堆多年,他这人就是软弱,啥事要靠兄弟们跟他壮胆。我这人
没大能耐,但兄弟们抬举了我,我就得跟大伙说话办事。马二遭烫伤,原本该有个
是非曲直,既然当事人都不讲清,第三者还有啥子办法! 肖老板愿赔医药,马二自
己愿认,事情只好这样了结。顾主任给肖老板加了一条,我这个当同乡的也跟马二
加一条。马二的烫伤痊愈前,轻重活路不沾手,工钱分厘也不能少。这一条,我想
马二是赞同的。肖老板呢?”
众人望着肖老板,等他答话。
肖老板不知该怎样办,直拿眼瞅顾春福。
顾春福说:“肯不肯,肖老板回句话嘛! 我清楚,开个馆子是忙,少个人手就
玩不转。你把别个烫伤了,别个该养伤,这也是合情理的呀! 听我劝,自己受几天
累,让马二好生休息,实在累不过来,临时再雇个人帮几天忙。你说呢? ”说完,
在桌下踢了肖老板的脚。
肖老板像遭人抽了筋似的,痛苦得鼻子眼睛缩成一堆,嘴皮子蠕动了好一阵才
极不情愿地说:“好嘛!”
店堂上的气氛出现了松动。一些人开始互相散烟,打火机咔嚓响,空中淡化了
的蓝色烟雾又成团成朵地连在一起,好像江风把雾罩子送进了店堂。有人起身上厕
所。有人高叫:“老板,来掺开水! ”梅老板这时也格外勤快,提着长嘴水壶陀螺
似的在茶桌子之间旋转。
约莫过了一杆烟的时间,走动的人又坐回位上。刘全德待堂上稍为安静一点儿,
就说:“李秀芳现在住进了医院,人已经不成样子了。该怎么办,焦云国老板是不
是当着大家说清楚?”
店堂上的气氛又一下绷紧了。众人都晓得这天进茶馆谈判,马二烫伤的事仅是
前奏曲,焦云国跟李秀芳的这桩纠葛才是主题。一边的人横眉冷对,另一边的一些
人开始为焦云国担忧。众人的目光在店堂上睃巡,组成一个无形的巨大问号在回旋:
他好回答么?
焦云国中等身材,又黑又瘦,四十来岁满脸就布了细密的皱纹,头发花白。让
人看去他是个饱尝生活忧患的人。他不像绝大多数发了财的个体户那样时时事事讲
排场,衣着简朴,时常坐摊子被人当作“丘二”。就连他那一遇急就冒汗珠的鼻子
尖,叫人见了也会对他产生同情和怜悯。他性子温顺,少于跟人发生口角。有挑剔
的顾客,买了衣服又后悔,来找他退换,一般他不情愿。若得顾客大声争吵,他并
不还嘴,只是一脸尴尬,鼻子尖冒汗珠,末了,他还是退换了。同行们笑话他害了
阳痿症,应多吃“老四川”的牛鞭汤。
此刻,他双肩高耸,巴不得把脑壳藏住,鼻子尖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对刘全
德的提问,他喉咙管里唔了半天,似乎说出了一句什么。
早不耐烦的何二0"嚷道:“说的啥子,大声一些!”
焦云国仍缩着头,提高嗓音:“随便你们怎么办。我们说好是耍朋友,她答应
嫁给我。”
刘全德一声猛喝:“放屁,你个衣冠禽兽的家伙!以为哪个不晓得你底细么?你
也是有婆娘的人了,还这样刻毒哄人!”
焦云国说:“我要跟老婆打脱离。”
“姓焦的,说话不要本钱么? ”何二0"一脚踏上条凳质问,“还在我们面前扯
谎! 打听得清清楚楚,你的野婆娘就有三个,前天还看见你跟老婆娃儿笑呵呵逛好
吃街,哪点像打脱离的架势?”
焦云国鼻子尖上的汗珠更亮更大了,喃喃地说:“信不信由你。”
顾春福出来打圆场:“焦云国,你打不打脱离是另回事,现在你搞出问题了,
人住进了医院,该如何解决这才是重要的。”
焦云国又是那句话:“随便你们。”
有人忿然了:“你乱搞女人何见找我们拿主意?”
顾春福叹息道:“哎,你这人哟,看去多老实。”
又有人接着讥讽:“他是面带猪相,心头YS亮!”
焦云国的脸变成了紫色,无还口之力。
有人慢悠悠地说:“话语不要糟蹋人。不就为耍个女人么?又算好大的事?这叫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何二0"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吼道:“你娃娃说话才糟蹋人。哪个没得姐儿妹
子的?他的姐儿妹子愿挨么?”
顾春福忙劝道:“赌气话都不要说啦,听我提两条,行不行再商议。李秀芳的
医药费和住院费全部由焦云国负担,另外还给她一次性的营养费,至于多少钱,是
不是全德代她开口?”
刘全德拖声拖气地说:“要了结这桩事怕没这么简单吧!”
“呃。”顾春福矜持应道,“先顾人要紧,别的事容再商议。”
刘全德咕嘟咕嘟喝干茶水,毛躁地解开领扣,挪开条凳使自己坐宽敞。有他些
烦躁了,扭动了似乎疲乏的腰身,终于缴动地说:“大伙是在这里来摆空龙门阵么?
约我们来私了,就得要有私了的样子,喝喝哄哄的手段,各人收敛! 不要以为我们
这些乡下人、土包子像死猪儿一样好打整,随便便耍点儿奸滑就唬住了。实话说,
这些年间的乡下人,早不是好哄的三岁娃儿啦。敢出来闯社会,舍得屋头,舍得祖
祖辈辈的土地,是出来拼命碰运气的。哪个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也不认人! 大不
了就一条命么? 黄泥巴土里走出来的光条条个人,光条条个人又回到黄泥巴土里去
就是!”
何二0"怒吼:“对头,整烂就整烂,整烂好往贵州搬(破釜沉舟)!”
接着乡下人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吼叫,仿佛把望江楼搞得摇摇欲坠。梅老板慌
了神,提着长嘴水壶忙不迭地掺开水,逢人便恳求,维持茶馆生意。
吵闹声引来一些过往行人和四邻街坊围在茶馆门口,不晓得里面出了什么事,
踮着脚探望。
顾春福见焦云国的一副傻相,也禁不住恼怒。他用手往下按,要对方停息嚷叫,
好一阵,也不见效,便顾不得平日的体面,拿出嗓子喊:“刘全德,我们都不要搞
火上浇油那一套,要啥子条件,开个口!”
“要我开口,我算老几? ”刘全德脸红筋胀还过去,“是我刘全德为个人的事
跟你打嘴仗么?这不是个人恩怨,劝你放灵醒一些!”
顾春福问:“你说怎么办?”
刘全德答:“李秀芳的问题属个人好解决,难的怕是我们大伙这些人的问题。”
顾春福说:“那讲出来听听。”
“先谈李秀芳吧。”刘全德一捋衣袖,露出肌肉鼓鼓的手杆,仿佛他不是用嘴
说,而是要用拳头打出去。“她的医费药和住院的一切费用理所当然要由焦老板负
担,这是最起码的。营养费怎样给,给多少,全凭焦老板的人性,他自己作主。李
秀芳从动手术那天起,到她身体康复找到活路之时为止,这期间的工钱必须照付。
她若无事,以后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我绝不过问,也不想过问。倘若她有个三长
两短,姓焦的,我们法庭上见。”
顾春福问:“就这样?”
刘全德说:“答应了才谈别的。”
顾春福又问焦云国:“怎样,你当着大家说一句?”
焦云国久久不作答。
同来的一些个体户开始烦恼了,耽误了半天照顾生意,更怕自己也被卷进这纠
缠不清的麻烦中去。他们个个算得是人精,都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想自己维
护个体户的利益来跟焦云国呐喊助威,没谙对手心齐,软硬不吃,而且事态有吃官
司的可能,谁还想在此久呆,巴望早早收场,离开这使人困惑的纠葛。于是,有人
劝道:“老焦,就答应,当做了一回蚀本生意! ”此人尽量说得清谈,绝口不提上
法庭的字。
焦云国仍不作答。
顾春福摸透了焦云国,要他赔钱赔多少都甘愿,就是不愿留个尾巴在别人手心
里捏着。李秀芳引产后大流血,他晓得。头两天他悄悄去看过,以为过几天自会好
转,就像以前对巴县女“丘二”那样。女人嘛,天生就是个贱东西。万不谙李秀芳
却没像那位那样逢凶化吉,当他得知李秀芳病情愈发加重时,已被刘全德安排住进
了医院,他很想去探视,平息内心的忧惧,可又听说刘全德在四处找他。跟刘全德
一无生意往来,二无朋友交情,自李秀芳到他摊子上当“丘二”后,刘全德曾来看
望过她,也并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关系,直到跟李秀芳有过那事后,焦云国才知道
刘全德是她的保护人。刘全德在全市的个体户中算是叫得响的人物,平时的为人和
一身豪气他焦云国早有所闻,嗣后再后悔已是骑上了老虎背了。现在李秀芳的病情
他一概不知,真要像刘全德讲的有个三长两短,他负得起这个责吗?
焦云国用手背揩过几次鼻子尖了,此刻上面又堆着水泡似的汗珠。
何二0"粗鲁地嚷叫起来:“半天不开腔,是遭整哑了么?”
顾春福见这样下去只会激化对方的忿懑情绪,便以商量的口吻对刘全德说:
“让他再考虑一阵时间,不忙追他。你是不是把别的条件提出来,让我们一并考虑?”
刘全德想想,又睃了一遍自己身边的兄弟,见他们无什么异议,就说:“以前
旧社会老板雇‘丘二’,书上把这称作剥削,老板赚钱,赚的就是‘丘二’的剩余
劳动。现在是新社会,说剥削,自己都觉得拗口了。在座的多是老板,讲那话就更
不好意思。如今兴的是人不分贵贱高低,都是一般高,社会的分工不同而已。我们
也愿把自己置于人下人的地位,那是糟蹋自己。KP政策开放了,你们当起了老
板。我们这些人从乡下赶进城,是为啥子?有人说是为了好耍,0#!身上分文没得,
好耍得起来?有人说是为长见识,这还有一点点儿。那为的是啥子?不怕羞人,是为
的找钱!原以为城头的马路都是‘大团结’铺的,屁话,是唬人的!来了才晓得找钱
难,特别是要从你们这些老板身上多抠出一分钱更难。可是你们呢? 每天大把的票
子装进荷包,本多少,赚多少?各人心头明白。你们又付出过多少劳动?当翘脚老板
的人多得是。苦的还是我们当‘丘二’的人,哪天没干十几小时? 兄弟们说进城后
没睡够一天瞌睡,不少人受不了又回乡去了,说你们比老虎还凶。我们今天是在正
二八经谈判,一条一款得摆分明,当着你顾主任面,提几条。”
店堂格外安静,听得见灶头上的长嘴水壶盖在噗噗跳动,一口一口地吐着蒸气。
梅老板也放下了戥子秤,竖起耳朵等候。
刘全德从上衣口袋摸出列好的条款,念起来:“一、不准打骂雇工;二、不准
调戏、侮辱女雇工;三、工资按日计算,每日工作八小时,超出八小时算加班,加
班工资按小时工资计算;四、雇工双方应签订合同,双方均受合同保护,老板不准
随意辞退雇工。这四条是兄弟们在一起凑的,妥不妥当,成不成,也要听听你们的。”
好一阵,老板们懵了,就连混迹社会大半生,经过无数风浪的顾春福也鼓大了
双眼。若不是明晃晃的太阳光透过临江的木窗户落在他身上,使他脸盘发烫;若不
是梅老板专门过来为他掺开水,并深沉地说句你要喝好哟,他硬是难信实眼前的一
切是真的。他努力回忆刘全德刚才所说的,却总感到那些言词是那样虚无缥缈又那
样实实在在,几乎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却还想叫刘全德再念一遍。自有老板雇
工以来,哪个不是靠钱行事,又有哪个雇工不听老板指使? 没见有雇工订出条款把
老板的手脚死死捆住的! 厉害哟,你这乡坝头跑进城来的刘全德,安心要蹲在我们
头上屙屎! 顾春福面青脸黑,想当众跟刘全德发作,却又放不下既是长者又是个体
劳协主任的架子。他只好向自己的人丢去个眼色,说:“大家的事,个人说算不了
数,大家说,大家说!”
一个打扮入时的瘦子,叫道:“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们争了权利,我们跟哪个
争?”
一个满脸络腮胡,嗓音像女人的人,拍着手叫唤:“哟,硬是人心不足蛇吞像
喃!是吃屎的,想管住屙屎的,妄想!”
有人干脆吼道:“愿当‘丘二’就当,不愿就爬!”
何二0"胀红了眼,几次要跳起来还击,被刘全德抓住了。对方自鸣得意,句句
话比快刀子还锋利,刺得乡下人痛苦难忍。何二0"打掉刘全德的手,呼地绕过桌子,
跳到店堂中央,指着那几个还在恶毒挖苦的人破口大骂:“我×你祖先人! 吃了我
们的肉,喝了我们的血,就想像乌龟一样把脑壳缩回去么?敢!即使骨头进嘴遭嚼烂
了,也要你把渣吐出来。”
那声音像女的络腮胡乜着眼说:“哟哟,看你展劲的样子。没想想,你们到底
是靠哪个过日子?”
“靠哪个?”刘全德一口接过去,“靠我们自己!”
“0$毛灰,靠你们自己。”打扮入时的瘦子插嘴,“不靠老子们做生意,你们
各人滚回乡坝头啃红苕棒槌!”
何二0"气得在店堂中央条条颤,拳头捏紧又放开,放开又捏紧,狠狠地盯住那
瘦子。依何二0"的火暴暴脾气,哪有这样遭人践踏而无动于衷的? 事前,刘全德跟
他办过交涉,要他少开口,在任何情况下也要把火暴暴的脾气压住,以免一波未平
二波又起,节外生枝败坏大事。可现在能吞下这口龌龊气么? 倘若挖苦欺侮是他个
人,他会牢记刘全德的话,忍了,听了。但对方侮辱的是兄弟们,还能忍么? 他望
了眼脸青面黑的刘全德,回转头,大吼一声,如扑羊的猛虎扑向那盛气凌人的瘦子。
与此同时,刘全德早有所料,跳出来抱住何二0",两人的动作过猛,把一桌的茶碗
掀翻,一些茶碗盖、碗船希里哗啦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刘全德铁桶似地箍住咆哮的何二0",两人沉重的脚步踩得地皮子发颤。刘全德
在何二0"耳边厉声道:“要打架,我两个一会儿去江边,不能在这里坏大伙的事!”
何二0"顿时不动了,还恨着那瘦子,一副要将他撕成两半吞吃掉的神色,任刘
全德狠拉也不离开店堂中央,仿佛要把地皮子站个凼才甘心。
“坐后面去! ”顾春福也喝斥那瘦子。不知是服于顾春福的威信,或是慑于何
二0"要拼命的气势,瘦子咕哝着退到靠墙的一桌上去了。顾春福然后对刘全德说:
“你那些条件是不是太苛刻? 不要把我们的矛盾当做阶级斗争嘛,我和我的朋友们
并不是资本家!”
刘全德说:“我们要求的正是平等的关系,而你们平时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正
破坏了这种平等的关系!”
顾春福说:“要是我们不答应呢?”
刘全德答:“你们一天不答应,一天雇不到工!”
顾春福冷笑一声:“先别把话说绝了,为自己留条退路。”
“姓顾的,少卖劝世文! ”何二0"跺着脚嚷道,“老子就是饿死去走阴间路,
也决不走回头路。”
顾春福的冷笑僵硬地留在了脸上,使得面肌不时抖动。他确也算是个有涵养的
人,被何二0"的呛白弄得如此狼狈,仍还能保持住主任的体面。那种不自在只是瞬
间的停留,眨个眼又消失了。他用长者和享有威信者的宽容大度的神情摇摇头,可
怜地打量着脸红脖子粗的何二0",说:“年轻人,不要冲动,社会复杂得很,多条
路,多种过日子的方法,我这劝世文还是要卖的。”
何二0"呸地吐了泡口水,拍得厚实的胸脯砰砰响,说:“你那方法是要老子跟
你当牛马,做赚钱的工具,去你妈的三十三哟!”
顾春福强装的体面,再也支撑不住了,脸色刷地苍白下来。那张能言善辩的薄
嘴,气得发紫,打着哆嗦好半天说不清话。最后涌上了一口气,才吐出句:“你狗
子日,硬不服抬举,那就走着瞧,看哪个败在哪个手上! 走,都跟我走。”他一边
的纷纷离座,弄得店堂上一阵板凳响,前呼后拥地出了望江楼。他刚至店门,转头
见焦云国慢吞吞掉在后面,显得忧虑重重,就叫道:“焦云国你怕个卵啦,跟我走,
看他们能把你舀碗凉水吞啦!”
焦云国加快两步,跟在顾春福屁股后面走了。
梅老板见众人都将离去,渐渐慌张起来,不知对谁说,只好向着那扇木窗户大
喊:“茶钱和打烂的茶碗,哪个缴呵!”
六
这天一大早,全市个体户的吃食馆子、百货摊子的“丘二”罢工了。
“丘二”从大街小巷那些店堂里,或者路边边的摊子,丢下手里正在忙的活路,
邀邀约约,互相说笑,抑或开两句粗鲁的玩笑,但更多时的是板着脸,对老板的咒
骂,通过各条路向人市场――七星坎街走去。
个体户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有的馆子或摊
子一向就是“丘二”一手一脚经佑,营业时间也难见老板的影子。尤其吃食生意,
灶上一揽子活路全靠“丘二”掌火,老板只坐柜台算帐收钱。“丘二”们一撒手,
老板们叫苦不迭,且莫说眼睁睁盯着顾客从馆了或摊子前溜过,轻轻巧巧就能赚的
钱白白放脱,就是那些备好的原料,有的因过了加工时间而报废,就叫老板捶胸心
痛。
有的老板慌了,赶去七星坎街,希望在人市场上迅速雇到“丘二”,挽回生意
和原料的损失。遗憾的是,人市场早已失去了往日乡下人急迫待雇,老板们往返梭
巡精挑细选的情景。七星坎街两边,或蹲或坐或站着悠闲的乡下人,比往日哪天都
拥挤。他们并不想被雇,倒像酒醉饭饱的闲人在观街景,或过往行人排遣时日,男
女难得有这样聚汇的一天,这一会儿正是离家久了的单身男子饱口福的大好时机。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摊,你怂我我支你,一句又一句的荤话,暴雨似地向那些姑娘
和婆娘们泼去,换回姑娘和婆娘们飞来的五香瓜子壳和口水。但他们都很开心,很
快乐。
这时,焦急的老板们却在拥挤的乡下人里雇不到人。问到谁,谁就说:“不帮
人,我是来耍的。”有的干脆找老板寻开心,问老板是不是要雇人,若老板答应要,
那人就接口说:“别的事我不会做,我只会做人哟! ”霎时周围爆发起能把人羞死
的讪笑,于是老板脸红一阵白一阵,赶快逃遁……
在人市场上遭受委屈的老板,自有出气的地方。他们拥向了个体劳协办公的地
点,要求得到团体的保护,吼叫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话语,威胁、要挟工作人员
出面帮他们雇“丘二”,弄得工作人员逃的逃、散的散。结果顾春福出来制止住了
吵闹,并讲明了事发原由。他万没谙,虽然缓解了个体劳协办公点的围,却等于把
焦云国卖了,把箭靶子放在焦云国的身后。
这次,焦云国真正躲了。
在望江楼谈判破裂,他就感到自己的生活路上埋下了地雷,自己随时有被炸得
血肉横飞的危险,想到为一时之欢,将会断送后半辈子赚钱的机会的确有些失悔。
尽管顾春福跟他鼓劲,说这种事值不得懊恼,但他的的确确被“丘二”们人多势众,
团结一致的气势骇住了。出了望江楼就后悔没答应刘全德提的条件,似乎一步错就
步步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他只得把事态的发展,寄托在幽冥中的神明保佑。在
情绪低落中,他个人跑到一家冷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恍兮惚兮、深一脚浅一
脚回了家。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照。他正要收拾货摊子出门,火锅馆的肖老板风
风火闯进门。告诉他所有的“丘二”罢工了,莫说生意做不成,同行们要结伴来找
他算帐,怪他鸡巴乱翘断了大家的财路。个体户中也不乏拼刀子的亡命之徒,骇得
焦云国锁了家门,带起老婆娃儿逃亲戚家去了。
这两日,全市的个体户生意像遭霜打的草草,显得冷落凋零。
第三天。一些断了烟火的个体户吃食馆子,又响起了剁菜声,飘出了吃食香味。
一些空缺了两天的百货摊子,又挂出了花花绿绿的衣物。从衣物晃动的缝隙,可见
里面又坐了打扮俗气的女“丘二”。
个体户的生意开始了复苏。老板们见面大有弹冠相庆之势,相互会意笑笑,嘴
痒者止不住开口:“怎样,孙猴儿跳不过如来佛的手板心。这就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些靠“丘二”做生意赚钱的个体户,开业不多久,何二0"和马二急冲冲赶到
刘全德的住地。
两人刚至楼梯拐弯处,老板娘整理着头发从刘全德房里闪出来,一张脸粉红像
生蛋的母鸡。见了二人也没半点羞色,还飞了个媚眼,说:“刘哥还在挺尸,我给
他送早点去。”说毕,一抿嘴,笑着下楼去了。
何二0"冲她背影吐了泡口水,厌恶地说:“骚堂客,烂婆娘!”
马二只嘿嘿憨笑。
刘全德在沉沉酣睡,喉咙管响着机关枪似的鼾声。何二0"抢步上前掀开铺盖,
赤条条的刘全德猛然惊醒,胡乱抓过铺盖,翻身坐起,惶惶地打量着何、马二人。
桌上放着报纸包的小笼蒸饺, 何二0"一巴掌把小笼蒸饺赶下地, 恼怒地说:
“玩女人,当老爷,日妈你硬过得安逸!你到外头看看,一些兄弟又去上工啦!”
刘全德两眼亮了许多, 摇摇头,清醒了,说:“你吼啥子,干脆捶我一拳嘛!
把椅子上的衣服裤子递给我。”
马二说:“肖老板昨天来找过我,答应加十块钱要我回去,我没干。今天我路
过,见一个弟兄在忙活路。”
刘全德问:“就肖老板一家?”
何二0"嗔怪道:“嗨,刚才跟你说过,有不少家。耳朵打蚊虫去啦!”
刘全德又问:“是哪地区来的?”
马二轻轻抚摸了一下开始结疤的脸,可怜兮兮回答:“都是我们一起的。帮肖
老板的杜狗儿跟我一个村,他屋头正等钱修房子,婆娘又生了娃儿,第三胎,要罚
款。他跟我说起都要哭了,要我跟你解释一下。”
何二0"愤怒了,抬脚将地上的蒸饺一下踢开,撞在床脚上,肉心子和油水溅了
一地,说:“0#,我看他是志气穷!对这种叛徒就该用脚尖拳头去降服。”
马二的目光倏地缩回去,不作声了。
刘全德一掌搡开何二0",说:“蒸饺又没惹你,拿它出啥子气? 看你那气血,
硬是用过脚尖拳头啦?”
“还要你教!”何二0"激愤中不无几分得意,“硬还遭我教训转来了三个。”
刘全德一爪抓过他,眼对眼望了一阵,然后猛地将他推开,忿忿地说:“你以
为力气大,拳头硬,把人打得服贴? 你也该学会用脑筋啦,别人去上工找钱,难道
就不晓得兄弟们还正在关键时刻?别人甘愿冒着兄弟们的咒骂,总是有啥子原因。”
马二颇有同感:“这倒是话。就我晓得的好几个都是刚进城的,他们带的钱快
用光了,再没活路做要显相。”
刘全德取过脸帕擦干了脸,摸出纸烟,丢给何二0"一根,自己坐在床沿抽起来。
屋里一片沉寂,团团烟雾在翻腾。嘉陵江上隐约传来轮船叫。何二0"的横蛮相消失
了,一脸的茫然,只顾不歇地抽烟,焦坏了他的心思。
刘全德衔着烟,从床头垫絮下面取出个存款折子,丢在何二0"面前,说:“去
取一千块出来,找那些上工的弟兄问问,急着等钱用的暂时借一下,今后找了钱再
还给我。”
何二0"担忧着说:“你这千把块钱够用么,挂得到脸面的就有十几个。”
刘全德叫起来:“还想把我剐干?不行!我只能拿出这些,你再去找别的人凑点
儿,就说是我要。借钱的人要出条子哟。”
何二0"问:“利息多少?”
“你狗日的硬是傻!”刘全德骂道,“也不看阵仗,这回好要利息!”
何二0"应诺着走了。
刘全德收拾了一阵,然后领着马二也离开了住处。
七
顾春福当上个体劳协主任,并把这头衔当官做,他自认为只有两次。
一次是个体劳协成立。他穿着新制的毛哔叽国服,写有主任字样的红绸带子,
在胸前飘飘欲飞。庆祝宴会是在全市最高级的餐馆――味苑的鹤仙阁里进行,出席
者是市里的知名人士和新闻记者。他穿梭于席间,与客人们频频碰杯,寒暄,说着
“承蒙光临,请多关照”之类既不包含更多意思而又显文雅的话。跟他同去陪客的
副主任、委员们,都被他的气度、胸前飘飞的红绸带子、过人的酒量比得黯然失色。
回敬碰杯的客人们,走马灯似的来到他跟前,一声一个主任,一声一个恭喜发财。
仿佛大家买的是他个人的面子,吃的喝的是他个人作的东道。他在社会上闯荡过大
半辈子,何曾这样威风过?以前他出的力气少了么?使出的点子不奸么?财,没有发;
地位,遭人白眼。为什么现在,仿佛是一夜之间,他拿出的并不比以前多,兴许还
少得多。财,发啦,地位,有啦? 他不是白吃干饭的人,心头比任何人YS亮。以前
没有,是KP不给,现在有了,是KP赏的,跟他言笑碰杯的党内人士还少了
么! 于是乎,他也很识相,果然把这头衔当官帽紧紧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事后的一
段时间,他放了自家的活路不做,天天收拾得斯斯文文,夹着牛皮公文包去坐办公
室。那些天,办公室确乎热闹,个体户们进进出出,穿梭不歇,将生意上的、家庭
里的、朋友间的……纠葛矛盾向他倾诉。他认真地听,仔细地记,其中小部分以他
出面调停搁平,绝大部分是他无能为力的。便分门别类找与纠葛有牵连的单位,结
果成效甚微。时间一久,他便失信于“民”,求见他的人日渐寥落。这时他才由衷
地感到个体劳协在社会上的分量,自己这个主任又算是哪品官。经常守着办公室禁
不住悲凉。他老婆是有名的“恶鸡婆”,也骂他八辈子没做个官,屁不如的个职务
当过饱瘾。三天两头骂,骂得他狗血淋头,六神无主。于是乎,他也承认了自己的
确不是个当官的料,回到自家厂里经佑生意。
这一次,“丘二”跟老板闹事,一些老板慌了,又才记起了个体劳协,似乎有
它比无它好。要不,一盘散沙,更无还手之力。在他们一再要求下,顾春福已淡漠
了的官瘾又犯了,又拣起了主任的头衔当官帽扣在了头上。如果说,以前他这个主
任抛头露面还有几分炫耀,那么这次,他却是副上梁山,一把火也烧到了他的后院。
顾春福的铸造厂的“丘二”也跟着罢工了。
以往有事是个体户们找他,今天一大早,他却被“恶鸡婆”撵出了门,要他赶
紧找大家商量找对策。
聚会地点定在环球咖啡厅。
焦云国终归没躲过气愤了的个体户的追寻,遭了一顿痛骂后今天也被叫来“环
球”。他自知祸事由他撞的,没“丘二”就得关门的老板向他发火他只好忍受。一
向被称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的他,第一次操起了大方,在座者的“雀巢”咖啡和点
心钱,他咬着牙认在了自己头上。他与肖老板坐一块,很想要肖老板认一半钱,但
肖老板的嘴封得很死,不承认这天跟他有关,说他的事在望江楼就了了,气得他咕
哝好久,几次用手倒拐撞肖老板的腰杆,最后使得肖老板借故去“方便”避开了他。
顾春福眼尖,早看到了。想到自己无端受牵连,影响生意,还将卷进这使人烦
乱和懊丧的漩涡。原来就有无名火要冒,他焦云国居然还有脸赖招待费,于是隔桌
踢了他一下,喝道:“不就是几杯咖啡几盘点心钱么! 为你的祸事大家受的损失还
小?平时你在女人面前出手干脆大方,这阵装出夹尾狗相,就不怕羞死你屋先人!”
焦云国不敢还声。
有人说:“你越显狗相,老子越要多喝几杯。”说完,一口灌完一杯,招呼招
待员又要。
“看你这可怜相! ”顾春福十分反感焦云国,末了,又对别的人说:“算啦,
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还是扯正经的。”
顾春福话音刚落,这些个体户便七嘴八舌说开来:
“绝不能退让半步,谨防那些乡巴佬爬在我们脑壳上阿屎!”
“他罢工好,老子正好扯伸了耍,带起婆娘去旅游。”
“我们干脆也来个罢市,闹大就闹大,等市里头头出来解决。”
“怕啥子,老子下辈子不做事也够用了,看他们罢多久,没钱用了总要慌。”
“……”
顾春福干咳一声,引过大家的注意,说:“要跟他们斗气,何必当初申请执照
当个体户? 说那些话是跟自己脸上抹黑,做生意做不走了,世人还不讥笑我们败了
仗,输给了‘丘二’! 我厂里一窝蜂就走了十几个,是依你们的,就只得关门,那
他们才笑喃。我咬牙巴也得硬过去。个体户是得到KP肯定的,哪个也把我们扳
不弯,首先是我们自己不能关门收摊子,时间就这样拖下去,反正不能答应他们的
条件。”
有人担心地问:“他们要是抓住焦云国的事不放呢?”
一提到此事,大家就像吃鱼被刺卡住了喉咙,声音顿时哑了许多。
顾春福似乎横下了心,说:“我们也无能为力了,你焦云国就自己去承担。焦
云国的事要跟我们分开,黄鳝泥鳅不能混一起。”
焦云国痛苦得要叫出声来,又见个个愁眉皱眼,硬把那股酸涩的气压了下去,
带着哭声道:“顾主任……”
顾春福叹息着又放软了语调:“又不是要丢你,叫你大胆答应刘全德的条件,
先稳住那女‘丘二’的事,等捱过这段要命时间再谈。我现在全副精力对付罢工。
你那百货摊子明天各人摆出去,没‘丘二’就自己守嘛。”
焦云国点了点头。
一些靠“丘二”才能做生意的老板十分焦急,有的就问:“我们呢?”
“我是这样想的……”顾春福沉吟着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肯信离了红萝
卜不成席。只要我们荷包硬,舍得,未必还怕雇不到‘丘二’?”
众人纷纷称是。
顾春福接着说:“找人去乡坝头跑一趟,自己雇‘丘二’,刘全德的人一个不
要,看他们还拿啥子跟我们抗衡。去雇人的路费开销由大家分摊,谁雇就报个数,
免得多了少了。”
像久病忽闻有了特效约,众人眼睛放光,异口同声附议。
最后落实谁去乡坝头,大家推来推去,结果推在了焦云国和肖老板头上。
顾春福又拿足了架子,宣布:“光他两个能办得好这等大事?畏缩缩见不得人,
好事怕也会扌 通出纰漏。我为大伙去受趟累算啦,就焦云国跟我就
行了。”
众人一叠声地称是。
有人竟端起咖啡当酒敬。很长时间遭忽视的主任形象,此刻又陡然升起在众人
心间。
八
得到消息的刘全德,和何二0"等人赶拢医院,李秀芳刚刚落气。
两个工友正在忙碌着。
从雾气里挣脱了出来的太阳透进窗户,白惨惨地照在李秀芳脸上。原本苍白的
肤色变得透明胶似的,几乎让人能一眼望穿。
同病房住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许是从李秀芳一落气就开始念叨:“遭孽哟,
血流干了死的!”念久了,倒像在为自己的灵魂祷告,平添病房的阴森和肃穆。
那双曾勾引过无数买主的秀目,把人生的烦恼和痛苦关在了外面,那么它的后
面又留下了什么?
刘全德望着她安详的模样,禁不住鼻腔发酸,心尖尖阵阵紧缩,一股一股的血
突突往脑门顶涌,他十分清楚大伙此时的心情,都想对离去的李秀芳问些什么或说
些什么。可是个个像被恐怖和愤怒的绳索捆住了手脚,不知所措,木人一样站在病
床前。
“哪个是死者的亲属?”那护士冷漠地问,“去办理死亡手续。”
大家看着刘全德。刘全德默默跟着护士走开,到房门回头说:“二0",喊一辆
出租车,把她运回板板桥后街胡妈家。”
李秀芳的尸体运回胡妈家,安放在屋门前。胡妈先有些不肯,说在自己屋前办
丧事不吉利,要刘全德另搬个地方去办,经刘全德和几个长住这里的姑娘好说歹说,
最后才以交五十元租金得到许可。
人市场上这两天冷冷落落,只有少数一些刚进城找活路做的乡下人在那里出现,
大多数的人轮流汇集在胡妈屋门前。
李秀芳停在一块竹凉板上,四周摆着大大小小的花圈,一幅幅质地高级的挽幛
挂了一排又一排,风一过,布帘子似的飘荡,恰与屋四周墙壁上、岩石上胡妈贴的
布壳相映成趣。不过,叫胡妈暗自心酸的还不是对死者年轻美貌,和同住得到的一
点感情,而是对自己后事难以预料的寒碜和悲凉。她忍受不了这种似乎在嘲讽她的
气氛,躲在屋里很少露面。但这种仿佛在为死者弥补欢乐而掀起的嘈杂,却顽强地
从外面钻进来,刺得胡妈边想边哭。人们看见了,都说:“胡妈心肠软,为李秀芳
哭了好几场。”
显得最激愤的要数何二0"了。他没离开这简单搭就的灵堂一步,每来一批人他
就又咒又骂一通焦云国,烧得每个人心窝子里火苗子乱窜。有几次群情愤慨到难以
克制的地步,以何二0"承头,要去找焦云国算帐,都被刘全德制止住了。
李秀芳的尸体停放三天了。
三天里刘全德少言少语,除了给停尸板下的招魂灯添过几回油外,他像菩萨一
样坐在躺椅里动也不动。那双明澈的大眼变得浑浑浊浊,叫人看不透里面在动些什
么念头。
何二0"刚才又来找他,要他出办法。见刘全德半天不吭声,就当着众人的面像
骂龟儿子一样呵斥他:“狗日的,你聋啦,哑啦,瞎啦,丢了一条命,你屁都不放
一个,你要是没胆量当这个头就各人滚开!”
刘全德的眼珠子闪也没闪一下。
马二也靠拢来试着说:“刘哥,大伙等你出主意,是告法院打官司,或是又找
他们私了,你该开口。”
众人听见何、马二人向刘全德进言都逐渐围上来。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更多的是大声吼叫,宣泄对焦云国这类个体户的忿恨。你一言,我一语,好比气上
加气,火上浇油,把个哀乐声不断的灵堂变成了个声讨会。何二0"的喉咙最大,沙
哑的喊声特别使人发毛。他见刘全德仍没有一点要行动的架势,便日妈道娘臭骂刘
全德是缩头乌龟,是胆小鬼。顿脚捶胸骂了一通,返身冲进胡妈厨房,在灶头上寻
出一把口子磨得雪亮的菜刀,跳上凳子,挥舞着菜刀,冷飕飕的杀气呜呜从众人头
上刮过。他扯开喉咙叫:“要做人的跟我走! 是缩头乌龟的,各人躲在壳壳头,少
伸出来管外头的闲事!”
他简直一呼百应,许多人从胡妈屋檐下的柴垛里抽出些棍子,嘴里发出吼声,
聚集在何二0"周围,听何二0"一喊走,拥着他就开步。
躺在椅子里的刘全德,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冲拢何二0"身后。张开双臂,拦腰
抱住何二0", 将他摔翻在地, 夺过茶刀,别在自己腰间,狠狠踢了何二0"一脚。
“给我爬起来! 不看你我相处恁多年,今天当众把你的脚筋砍断。你以为一把茶刀
就能争来大家的地位? 可惜你那一点胆量和蛮力气。”刘全德又转身对茫然的众人
说:“不要凭一时冲动,像你们这副杀人凶相,不出一条街,公安局就提着手铐等
得不耐烦啦。我们要赢的,是打一场架么? 若是为找一个姓焦的出气,又需得恁多
拿刀拿棍的汉子? 敢夸这个海口,我只一只手就能把他整在地,让他一辈子爬不起
来。事情真要这么简单又好罗! 我们想争的,他姓焦的老板个人给不起,那就是从
乡坝头来的人跟他们一样,绝不少只耳朵,得把我们当人待! 前次在望江楼茶馆提
出的条件不能改,非答应不可。”
有人问:“他们不答应喃!”
刘全德笑了,慢慢众腰间拔出菜刀,对问者说:“那我就把菜刀交给你,去跟
我砍,一个不答应就砍一个,砍到他们求饶为止。”
听着听着,众人禁不住笑起来。
于是又人问:“那我们吞了这口气?”
“这口气哪个吞得下?我就吞不下!”刘全德响亮地说:“办法是想出来的,不
是靠菜刀和蛮力气拼出来的。何二0",你不是说你表妹在公安局一个干部家头当保
姆?”
被摔痛的何二0"摸着屁股,对刘全德大惑不解地点点头。
刘全德继续说:“我想要成气候,就得要干个样子出来。大伙不忙,该做自己
事的各人去做,这阵我先跟几个人商量,何二0"、马二……”他点出一串名字。
九
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板结成整块的阴沉沉的雾气,像灰朴朴的罩子,严严实实
扣住大地。倒春寒的冷风从嘉陵江河谷、鹅卵石滩刮过来,从路边那些挂满灰吊吊
的夹竹桃丛里吹出来,搅得毛毛雨团团飞旋,然后发出轻微的呼啸,顺着道路向前
滚去。
七星坎街,被新建起的高楼大厦挡在了后面,与那些车水马龙的繁华市街脱离
联系,带着坑坑洼洼的痕迹,荒凉地躺在嘉陵江边。
早上八点多钟开始,从那些通往这条路的巷道陆续来了一些乡下人。人越聚越
多。在九点多钟,已有数百人汇聚在这里。这时,在巷道口,在凡是能去外面市街
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些既非乡下人又不是看稀奇的城头人,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些穿
着制服的交通警。
何二0"莫名其妙地咕哝了一句,望了眼那些陌生人,对刘全德说:“公安局来
人啦,想得硬是周到,来保护我们!”
刘全德喝住他:“少罗嗦,那是他们的职责。既然同意我们,就不会对我们为
难。”
几个各地的头儿,清点了下人数,跟刘全德说了一会儿话。刘全德说:“十点
整开始。再检查一遍小旗旗上的口号有差错没有,除了规定的那几条口号外,别的
一律不准打出来,哪个敢乱来,我刘全德跟他八辈子也没得完。
几个头儿也认为此事不敢丝毫马虎,各人照办去了。
刘全德面对奔流不息的嘉陵江,抽着烟,冷静地思考着。这次行动在策略上和
在每一个细节上是否还有漏洞,如果估计不足,或者任何一个疏忽,都将导致整个
计划的破产,希求获得的不但得不到,自己反而会失去……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
被生活推上激烈竞争的浪尖尖上。为了生存,他咬着牙干。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
想起要干的事又一阵心虚后怕。
他是在焦躁、忧虑、胆怯中度过了一个星期。在这星期中,他叫何二0"通过表
妹将示威游行的申请递了上去,便整日守着躺在冰砖里的李秀芳沉默寡言,不让任
何人去打扰。万没料到,公安局竟批准了他们的报告,审查了他们的口号,不准搞
抬尸游行,路线就划定在这条背静不妨碍交通的七星坎街――往日的人市场。据说
在这份申请上签字的是一位即将退位的老局长,解放前他曾搞过什么示威游行。何
二0"的表妹还传出话,说那老局长很同情进城找事做的乡下人的遭遇,要大家搞了
这次游行就回农村,不是说“金窝银窝当不到自己的狗窝”吗,何必离乡背井来城
里受罪,又说他今天退就明天回农村老家,一天也不在城里多呆。听了这些话,刘
全德很感激那位不认识的善良的老局长,同时又一阵寒心酸楚。
于是乎,刘全德毅然骑上了老虎背。他虽然并不踏实,但能预见这样的事今后
还会出现。只不过是自己将它提前了而已。
这条街已失去了的喧闹,今日又回来了。那些附近的居民似乎也被这热烈气氛
所激动和鼓舞,从那些窗户里探出头来,或站在阳台上,发出一两声助阵的呐喊。
十点整,嘈杂的人声突然静息,静得能听见嘉陵江的哗哗流水声。一下子,黑
压压的人群中抖出无数彩色的三角纸旗。何二0"粗沙的喉咙领头高呼,随即无数带
有浓重土音的嗓子,差前错后发出洪亮而又粗犷的回应……
队伍踏着杂乱的步伐,缓缓向这条并不太长的街道的那头移去。
在队伍前前后后跑动的还有些新闻记者,他们兴奋得脸色发红,抓拍着每一个
感兴趣的镜头。看着他们激动的神情,刘全德有些好笑,真担心他们的心血会白费。
不过,让刘全德和他的整个队伍吃惊的却是新出现在路边看热闹的人,风尘仆
仆的顾春福和焦云国站在前面,后面是一些被游行所惊疑的乡下人。
何二0"当胸给刘全德一掌,吼道:“龟儿子,我们惨了!老子跟他们拼了!”
刘全德一动不动,咬紧牙巴,仇恨地看着顾春福和焦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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