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1

第三十节

   简方宁经过长长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辆孤独的跑车,跨越过海隧道。医院的封闭性,使
她处在一种格外高寒的地位。医疗、人事、基本建设、科研诸事,都需她最后定夺。
   外界的人,对这里充满恐惧的想象,有一次,院内的电线坏了,请人来修。先是久久不
到,后来一下子来了好多人,足够修复一所炸毁了的电站。修理工听说是来戒毒医院干活,
谁都害怕,最后决定抓阄,几乎所有的纸团都写上“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医院,潘岗颇为不满,说,你若是这样老不回家,有一天我变了心,你可不
要后悔。简方宁说,咱们老夫老妻的了,霜重叶更浓。我还不知道你?你办事,我放心。
   潘岗急了,说,我不是开玩笑。
   简方宁说,我也不是开玩笑。你对我这样好,我真是不知怎样谢谢你。
   潘岗说,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对老婆格外好。简方宁说,这么说,你对我已有多年外
心?如果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对。
   保姆范青稞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简方宁在家里经常想到医院,在医院里,又经常有自家厨房的感觉。古典的女人只有在
厨房里,感觉最自信。锅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将军,盐是谋士,辣椒是先锋,五味
调和面是长短武器,朴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没有它们绝对不行,光是它们就更不行
了……厨房是女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女人在那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简方宁很爱做饭,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米面和菜叶,变成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乐
可以和救活一个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艺的时间太少。
   早晨,医生护士开班前会。夜班值班人员,报告了昨晚病人的种种变化。以便各位主管
医生掌握自己病人情况。大家静静听着,紧张地记忆着与己有关的讯息,为即将开始的一
天,做好准备。
   13病室的几位病人情况比较反常。医生汇报说。
   详细讲。简方宁对13病室格外关注。
   几位病人服同一中药,临床表现相差很大。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进入完全恢复
期。病人支远有轻度的腹泻和烦躁,符合中药戒毒的规律。但是病人庄羽的情况很费解,亢
奋多语激动不安,一般的镇静剂无法使之入睡。因为不知道中药的具体成份,难以判定是药
物反应还是其它问题……夜班医生简明扼要地报告着。
   蔡医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头发说,支远和范青稞是正常反应。庄羽反常,中药里没有导
致这些表现的成份。
   夜班医生眼圈青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只负责报告,不负责解答。剩下的事情,是赶快
扒了工作服,挤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回家睡个好觉。当然路上要顺便买点便宜菜,这样下午
起床,才能给全家人做出物美价廉的饭。
   众人散去,医生先从病历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脉搏体温,急急浏览刚报回来的化验单,然
后各自去查房,回来后开出一系列长期短期的医嘱,以便护士及早开始新的治疗。这有点像
排队抢购紧俏物资,去的早占便宜。若是医嘱开得晚,护士就先为别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
也许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完成上午的治疗呢!护士还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这个医生
太肉,手脚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疗程,13病室的中药戒毒,今天要更换新的方剂。蔡冠雄对简方宁说。
   药送来了吗?简方宁问。
   秦炳送药很及时,都在冰箱里保存着。临床试用同动物实验的结果也很吻合,只是庄羽
的反常难以解释。蔡冠雄抱着厚厚的病历夹说。
   简方宁道,要查清楚,关系重大。是庄羽的个体反应?还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马虎不
得。
   是。蔡医生答。
   这次变化了的方剂,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绝了毒品,方可使用。如果体内有
新吸入的毒品,会引起生命危险。简方宁再三叮嘱。
   


   这一点,倒不必过虑。蔡医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检查这样严格,像三八线,毒品进
不来。再说我前天才给庄羽做完尿毒检,化验报告刚送回来,阴性。有这样权威的鉴定,还
怕什么呢?
   简方宁说,今天报回来的化验单,只反映前天以前的情况。要是病人昨天用了毒,你如
何知道?
   蔡医生鼓着嘴,不说话。院长的话,虽然逻辑上无可辩驳,但也太吹毛求疵了。哪里就
那么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闹着玩?。
   简方宁知道蔡医生不服,刚毕业的博士,多有做视天下群雄的气概,他们认为世间所有
知识的精华,都印在书上或输入电脑。但生活总是比铅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她不忙着说服
他,淡淡地说,咱们一块到13病室去一趟吧。
   两人相伴而行。
   范青稞不知到哪里去了,席子又去洗衣物。屋内只剩庄羽支远。简方宁一眼看到,床头
柜上插在瓶里的红色玫瑰花少了许多,远较送来时单薄。花瓣也是一副遭受荼毒的模样,失
去了生机与鲜艳,瘟鸡似的耷拉着脑袋。花茎若不是被人用绳紧紧地捆成一把,团结就是力
量,早就弓进水里了。
   她很想问问钻石玫瑰的事,但她克制住自己。严肃的院长查房,绝不能从这么温馨的话
开头。
   怎么样?
   没有任何开场白和问候,也没有通常的称呼和微笑。简方宁院长双肘抱肩,身材笔直,
头略后仰,突兀开了口。俯视众生的漠然和深潜在下面的关怀蕴涵其中。
   庄羽恨死这种口吻。普天下的医生,都爱以悲天悯人的口吻,开始他们同病人的谈话,
表明居高临下的优越。庄羽是一个骄傲美丽的女子,虽然因为吸毒,美丽大打了折扣,但骄
傲有增无减。她喜欢与众不同,吸毒就是一种深刻的与众不同。
   无力反抗。她是院长,你是病人,就规定了永远的不平等。要是有一天,把院长也变成
病人就好了。这样一想,庄羽心平气和了些。她说,挺好的。
   支远也回答,不错。中药很平稳。除了有点拉肚子,没大的不舒服。
   简方宁点点头,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种样子也令庄羽气郁难平。无论你说什么,病情是好还是坏,瞬息万变还是一成不
变,院长总是优雅地点点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你痛苦的身体力行,只不过是在验算
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们要开始改用新方剂,效果更好。但有一点,必须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后,才可使
用。否则,危及生命。开始治疗以前,我想再确认一下,你们是否已彻底停用毒品?简方宁
字字千钧。
   那……支远脸色刷白,说……当然是没有……可是……舌头像打了个解不开的水手结。
   可是什么呀,在戒毒医院里,到哪儿去找毒品?进来的时候,让你们像澡堂一样扒了个
光,就是孙悟空,也别想带个猴毛儿进来。这么问,是不相信我们啊,还是不相信你们自
己?庄羽见支远要露馅,赶紧滴水不漏地接过来。
   简方宁微微一笑,说,不是信不信,是对生命负责。出了问题,我们是用墨水写检讨,
病人是用鲜血写死亡报告书,好吧,既然肯定没用,就开始下一步治疗。
   整个过程蔡医生一言不发,直到跟随院长走出病房。
   我的天,庄羽,你这不是自搓麻绳自上吊吗?药如水火,最是无情。吸了粉的人,不可
用药。你不说实话,到时候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就跟她说去,要罚要撵,随他们去,不敢
和阎王对着干。支远用手指肚,刮着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说。
   还老爷们呢,禁不住吓唬!她的话,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就罚
款,他们创收的手段,拿了钱分奖金。一脚把咱踢出门,后面怎治也不管了,便宜了他们!
庄羽自以为洞察秋毫,说得活龙活现。
   支远焦虑地说,他们怎么想的,咱就甭管了。我怕的是万一呢?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
你的校狐不就完了?
   庄羽轻松一笑地说,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尸再娶啊,你不白拣了一洋捞儿?
支远猛地甩开她,咬牙切齿地说,少来这疯疯癫癫的一套!你要不说,我去!你不要命,我
还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个知情不报,一辈子怕撞上你这个冤死鬼!说着,就要往外走。
   庄羽这才收敛一些,说你急什么?瞧那院长,一进门就盯着玫瑰花死看。定是觉出了破
绽。她用话敲打,意思明摆着。我们不说,谁也没法。粉我吸完了,纸顺下水道跑了,她没
证据,什么也定不了,用药吓唬人,以为一扣上科学的帽子,别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
就算新中药真和海洛因相克,我不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药
连瓶扔了,死无对证!
   庄羽得意洋洋。
   支远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说,我妻言之有理,临危不乱,是我急昏了头。
   庄羽说,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经验丰富。
   支远说,是我沉不住气,惭愧惭愧,还望娘子原谅。
   两人正说笑着,甲子立夏端着治疗盘进来,说,请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疗了。
   庄羽说,给谁做?
   甲子立夏说,都有。
   支远坐在庄羽床上,说,打针?
   甲子立夏开始取药,说,是。
   支远说,先给我打,再给她打。
   甲子立夏说,可以,但请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远说,我的床就在旁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完了针,我就过去。
   甲子立夏一丝不苟地说,医院的规矩,无论何种操作,都要求在病员自己的床上,以防
发生错误。请你协助。
   庄羽小声嘀咕,脑袋瓜真轴。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给支远肌肉注射完毕。支远一边放下袖子,一边问,这针是干什么
的?怎么平常没在这种时候,打过这种针?
   庄羽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相信医生护士?打听得这般详细干什么?你没看小姐多
忙?不烦你才怪!
   她也极想知道这药针的功效,又怕护士不肯答,故先用话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声好气解释,说是院长刚下的临时医嘱,即刻执行。好像是配合中药戒
毒的一部分。
   支远立刻满头冒汗,说,不是说一直用中药吗,怎么换了水针?
   甲子立夏说,既然有人跟你说了,你问他就是。做护士的,只管执行医嘱。护士是跑腿
的,腿能说出什么话来?
   说着,就要给庄羽打针。
   庄羽,这针你千万打不得。这不是中药,进了你的身体,抠也抠不出来。你打了针,就
会有生命危险!支远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护士手中的针头。
   甲子立夏气得跺脚,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干扰他人治疗啊?
   庄羽神色不乱地说,支远,你是不是打了针,有什么不良的反应?
   支远说,我挺好的。可现在情况和你刚才想的不一样,不是中药瓶子,你不能不喝,也
不能扔了。你别打这针,真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晚啦!
   庄羽气恼地说,别一惊一炸,不会出什么事,我比你有经验。听我的,没错!说完,坦
然地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撸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这时,简方宁同蔡冠雄走了进来。
   刚下的医嘱,执行完了?简方宁问。
   甲子立夏回答,支远的已执行,庄羽的,马上做。
   简方宁对庄羽道,这针是整个中药治疗的一部分。关于重要性危险性,我刚才说过了。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支远几乎要喊起来,但庄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条,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声。
   没吸就是没吸!凭什么三番两次逼问,想屈打成招啊?庄羽傲慢地说着,缓缓地绷紧臂
上的三角肌,动作颇有剑豪运动员亮相时的风采,看来以往训练有素。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
种努力,因为无论怎样使劲,上臂都无法隆起任何一块肌肉,晃动着的只是松散筋皮。
   护士,你打针啊。我没偷吸,我什么都不怕。庄羽睨视着众人说。
   甲子立夏把针头楔入,推药。
   蔡医生呆着无趣,说,院长,我还有几个病程要记录,是不是……
   简方宁很果断地一挥手说,不能走,留下观察,你既然对药物疗效发生怀疑,又进行了
对症处理,就要一追到底。你走了,就失去了临床医生最可贵的第一手经验。
   蔡医生脸现羞涩呆在一旁。屋内一时静寂无声。
   支远努力捕捉身体深处任何微小的感受,借以推测庄羽的反应。还好,他一切如常,甚
至比平时感觉还要好些。庄羽安然微笑着。她想,好你个面善心不善的女院长,在我面前玩
小花招,给我随便打个什么针,不是太空水就念矿泉水,想把我的真话套出来,你太看轻老
娘了。瞎了你的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是没有丝毫反常。
   范青稞从外面急慌慌地撞进来,说道,简方……院长,我有急事……今天一早,一直在
你办公室那儿等,不想你却在我病房……
   简方宁用手轻轻向下一按,好像面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软草坪,宁静地说,范青稞,等一
会儿,我找你,好吗?
   一句话让范青稞恢复了既定的角色意识。她看着屋内肃穆的气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钳闭了嘴巴。
   突然,庄羽感到一股毫无先兆的冰冷,从骨髓扩散,像西伯利亚的寒流,自天而降。米
粒大的冷疹,从背后向前胸、两臂、腹部、双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肤都紧张地收缩起
来,每根寒毛凌空挓起,仿佛蒙了一层黑毡,整个人都变灰了。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庄羽
有些慌,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传递四肢百骸。难道真是这药和白粉相克,今天要置我庄羽
于死地吗?她求救地去看支远,不想支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悠闲地看着自己
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惬意的样子。
   简方宁锐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异象,平静地对蔡冠雄说,你注意到了没有,病人
的皮肤有什么变化?
   皮肤?无所事事的蔡冠雄这才开始低头观察检查,片刻后说,病人皮肤上布满了密集的
粟粒疹,压之不退,色泽无变化,说明是汗毛孔四周的竖毛肌受到了强烈激惹。
   简方宁点点头。到底是博士,一点就透,观察得很仔细。
   蔡冠雄迟疑地问,是什么激发了这种异常反应?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是毒品。这种反应名叫“吗啡鸡皮”,是使用过吗啡类毒品的确凿
依据。
   庄羽仍在顽抗,说,你说我用了,我没用就是没……话还没说完,她的瞳孔开始散大,
涕泪横流,热天的狗一般剧烈地喘息,神智渐渐昏迷……
   支远大惊,死死扣住简方宁腕子说,你们给她打的什么针,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快救
救她,你们为什么还站着不动?
   简方宁轻轻地把支远的手拨开,说,我给她打的和你是一样的针。你有什么反应吗?
   支远说,你胡说!我什么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蔡冠雄冷峻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你没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吸
了毒,所以才有这样猛烈的反应。刚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们询问过了毒品的事情吗,你们
欺骗医生,一口咬定绝未复吸,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应该受谴责受制裁的,不正是你们自己
吗!
   支远连连抽着自己的嘴巴说,我们不对!我们混蛋!我们该死!我急糊涂了,说了假
话,院长大人你可千万别见怪,怎么罚,都行!只求快点救她!
   蔡冠雄说,你安静点吧。医学不是儿戏,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欺骗。院长这正是在救你
们。正是她有经验,在正式使用那种烈性中药之前,先用其它药物测试了你们体内是否有残
存的吗啡,多加一道保险。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验单,早上了中药,现在就会危及生
命。
   支远也听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况很糟,但好像还不是最糟。忙说,求你们,好事
做到底,快点让她醒来啊!简方宁说,庄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坏了院规,而且是非常危险
的事情。现在用药试了出来,人受一点罪、但生命没有危险,几个小时以后,就会恢复正
常。你放心好了。只是按照规定,她必须立即出院。
   支远还想说什么,看到庄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团的样子,只得以后再说。
   简方宁对蔡冠雄说,蔡医生,记住,永远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辞所蒙蔽。
   蔡医生说,院长,我记住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2

第三十一节

   护士长像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了所有病房的犄角旮旯之处,
将收缴来的BB机和毒品一律没收。但1号病室的三大伯那里,地面无纸屑,床垫子下无违
禁品,清白如水。虽是一无所获,根据病员的举报,也确认他暗通信息,所以将他驱逐出医
院。
   三大伯临出院的时候,和大家一一友好告别。对范青稞一笑说,谢啦。您宽宏大量,手
下留情。
   大家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他说,想家了。
   其它的诸项问题,也都按照规定进行了处理。
   只是庄羽和支远的事情,有些难办。
   让他们一走了之,自然是最简单的。但中药戒毒正当关键,现在停顿下来,无论对病人
还是对医学事业,都是损失。
   简方宁一下做不了主,请示景天星。
   景天星听完了简方宁的汇报,下意识地用一块眼镜布,拭着镜片,许久没作声,然后说
了一句,你看呢?
   简方宁有些懊丧,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请教于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
是我,而不是你了。她不是一个喜怒深藏于色的人,嘟着嘴说,怎么都行。我反正叫他们折
腾烦了,由他们去好了。
   景教授说,你等于把一个半成品扔了。那个送中药的人,还会无限量地向你提供实验药
剂吗?。、)一
   简方宁说,他指着用这个药方,买一座花园洋房呢,哪里会无条件地供应?
   景教授说:要是把它一下子买下来呢?
   简方宁说,我们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经费都给他,也不够。
   景教授说,你看,这样一比较,答案不是就出来了吗?
   简方宁一想,也是。景教授好像也没说什么高明的话,但问题豁然开朗。
   景教授说,有许多事,当我们离得很远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面。当我们离
得很近的时候,我们就过多地注意到它阴暗的一面。看人也一样。
   其实,学问做到后来,相差只是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就决定了最终的胜负。你既然作
我的助手,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在我的身边,只会发现我绝没有外界传的那样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国求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的导师几个月的时间,没接见过我
一回。每逢我找他,他就说,对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可指示你的。我们过一段时间再
谈,好吗?
   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飞来飞去,忙着讲演或是作报告。我开始怀疑他徒有虚名,其实
是个草包。我开始不理他,凭自己的努力钻研业务。。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说要同我一谈。我问,在哪里?什么时间?
   他说,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利用晚餐到登机前的一点时间。要我千万不得误时。
   我准时到了,怕晚点,只在快餐店吃了一个热狗,就赶到机场候机厅。我到得大早了,
根本就没看到导师的影子。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还有10分钟,导师乘坐的那次航班,就
要停止验票时,导师满嘴是油地赶来。
   真对不起,今晚的烤火鸡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来晚了,你知道我是一个馋嘴的老头。
你是东方来的女士,想必能原谅我这样一个经常吃不上可口饭菜的单身汉……导师说。
   我点点头。我除了点头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我的愤怒一定比一个西方女子
还要猛烈得多。
   导师把一块餐巾布递给我说,我要同你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你一定觉得我还没有你
以前上小学时的老师负责任,可以答疑解惑。是的,我要同你说的,是我也不知道的问题,
你不要指望自我这儿,能得到答案。小学的老师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们解答的是我们已知
的问题。但科学前沿的研究者,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有向前走,这就是一切,好了,姑
娘,如果你不想让我再买一张飞机票的话,咱们只有告别了。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导师,掩没在安全门里。从始至终,我没说一句话。
   我展开那块雪白的餐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龙和凤形容的
话,那其实只是一个短句,它表示着一个研究方向和一种导师设想的方法……
   那天,我在机场候机厅里,一直坐到夜幕降临。我知道导师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传
授于我,给我指明了方向。
   后来,我沿着导师的路径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也可以说,我一生学术上最坚实
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块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谈到这里,仿佛被往事击得受了重伤,很疲倦地阖上双眼。因为衰老,她的眼皮
好像有四层皱折。
   简方宁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导师之间,是否有一段未果的异国恋情?
   当景教授眼帘重新打开的时候,简方宁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景天星的眼光绝非脉脉含
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国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们的资料。你可以看一看。这是一份英文
的生活信条,你能给我翻译一下吗?景教授说着,把一沓印制得硬如钢板的纸,递过来。
   简方宁心里苦笑了一下。景教授永远把她的英语视为眼中钉。好在经过这一阵锲而不舍
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浏览了一下,便放心了,并没有太深奥的医学术语,倒像一段祷告。
   她开始念道:
   “日顶村生活信条: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最终无所……逃避自己。只有将自我,置于他人的目光与心灵的
关照之下,我才能获得安全……假如惧怕为人所知、我便无法自知。更无法了解他人,只能
孤立无助。
   除了我们的共性,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明镜呢?在这里,我置身子集体之中,终会现出
真正的自我。既非梦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满恐惧的懦夫。我是集体的一员,和集体同呼吸共
命运。只有这样,我才能扎根生长,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我们不会再死气沉沉。而是
生机勃发,天天向上………”
   简方宁念完了说,这有些像知识青年集体户的扎根誓言,当然带有更多的宗教气息。
   景教授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把什么都敢拿来调侃的毛病。最后一句你译得不准,
什么天天向上,美国没有这个说法。直译成“不断前进”即可,不要卖弄你的小聪明……
   简方宁一声不吭,她想,景教授要是像她的导师一样,把这么一堆资料交给自己以后,
就一言不发,实在难办。
   好在景教授还没有完全西化,又递过来一份资料,说了句“这是NA的宗旨”,然后示
意继续口试。
   有了刚才的基础垫底,简方宁这回镇定自如。扫了一眼,就琅琅译出:
   “NA,一个非赢利性质的组织。其成员均是深受毒品困扰的男女。我们的方法是定期聚
会,互相帮助,保持操守,从而达到康复的目的。我们不关心成员滥用何种药物,也不关心
每个人的过去。我们唯一所关心的是如何康复。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戒除一切毒品。
   协会成员只要具备下列一条要求,即可加入。那就是有戒除的愿望。
   每个成员都要敞开心扉开展……谈心活动……”
   简方宁译到这里,偷着看了景教授一眼,怕她又说自己调侃。这次简方宁自觉已经很抑
制习惯用语,比如她本想译成“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怕引起景教授的不悦,才临时改
口。
   还好。或许是年纪大了,景教授进入假寐之中,没有计较简方宁的用词。
   简方宁接着译下去,觉得自己好像是遥远的一家什么机构的传声筒。
   “我们的核心是十二步戒毒法……”
   简方宁向后面一看,还有不少章节。她不知道景教授为什么要让她译个没完,又不敢不
译,只得吞吞吐吐地念下去:
   “第一,我们承认,我们对吸毒已无计可施。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第二,希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将我们拯救出苦海,恢复往日我们平静的生活。一
   第三,我们把自己的意志与生活,交给这种强大的力量照管。
   第四,不断地进行自我……(简方宁差一点就吐出“自我批评”这个字眼,因为它楔到
这里,实在是天衣无缝。但一看景教授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赶紧刹车)反省。
   第五,向上帝,向我们自己,向其他人,承认我们的错误的实质。、第六,全身心做好
准备,让上帝把我们人格中的弱点拿走。
   第七,谦恭地祈求上帝,根除我们的缺点。
   第八,列举曾经被我们伤害的人的名单,衷心道歉。
   第九,假如可能的话,直接向受过伤害的人弥补过错。除非这样会再次伤害对方或有害
于他人。
   第十,不断地进行反省,发现过失立即承认。
   第十一,不断地沉思与祈祷,增进心灵与上帝接近的机会。只有上帝愿意并且有能力帮
助我们。
   第十二,由于经历了上述十一个步骤,我们完成了心灵上的觉醒。我们要把这一信息传
给其他的药物滥用者,并在自己的生活中以身作则……”
   简方宁好不容易译完了这段拗口的话。
   景教授说,最后一句话,还是译成“身体力行”比较好。
   简方宁答,是。
   不管怎么说,你的进步还是相当大的。我很欣慰。景教授说。
   景教授很少夸奖人,一旦夸奖了,反倒比批评人,还令人不知所措。
   景教授不理会简方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绪说下去:
   NA是匿名戒毒会的缩写,是当今西方国家最具影响力的药物滥用者的自助组织。最初
是在1953年自发创建的。但后来,随着吸毒人群的不断扩大,有识之士的不断觉醒,这个
组织就越来越发展壮大了。到了1983年,全世界就有了2500个NA在活动。到了1993年
底,全世界已经有了54个国家设有NA组织22000多个……
   景教授谈得很投入,简方宁却没有相对应的热情。她打断景教授的话说,恕我不够礼
貌。我不知道这种组织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处?
   景教授把几本刊物递给她,说,这是他们内部发行的文献,很难得,你可一看。你不单
是一个临床医生,而且是一个研究者。用一句你们爱说的话,就是不单要胸怀祖国,而且要
放眼世界。世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怎么办?
   简方宁看了那些印刷精良的出版物一眼,发现它们的名字很有特色:
   匿名戒毒会宝典
   匿名戒毒会康复之路
   信中的朋友
   简方宁把它们很妥帖地收拾起来。心想,教授今天是决定把自家书橱里的资料,都移交
给助手了。
   你知道TC吗?景教授继续考问。
   是therapeuticconmmunity,就是“治疗集休”的缩写。简方宁答道。
   我在国外,参观了一家TC,它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阳光村”.大概象征着村民们都
自黑暗中返回光明之意。
   那是一个半封闭的村落,专门收留已经脱瘾的前吸毒者们。如果他们立刻返回社会,原
有的生活气氛立刻重新包围他们。他们既然在那种环境中,有了第一次沉沦,就难免不发生
第二次第三次的堕落。而且他们沉溺于吸毒,已经忘记怎样做一个正常人。阳光村就是一个
良好的过渡,让吸毒者恢复良知,丢掉撒谎、懒惰、毫无廉耻之心、无责任感、无道德感等
种种恶习,培养起新的美德……
   这是很艰巨的创造性工作……景教授沉吟着说。
   有些像我们改造战犯。简方宁表示心领神会。
   不……不完全一样。景教授接着说,所有进村的人,必须要有强烈的改过自新的要求。
如果没有这个要求,就不必进来。进来了,也是没有好结果的。
   每一个村民,都要提出书面申请,然后经过面试。那种面试是很严酷的,主持者对申请
者,展开强烈的攻势。气氛虽比不上我们文革时的批斗,也有某些类似之处。
   主持者事先要做大量的调查,把申请者的种种劣迹,掌握得一清二楚。
   面试开始之前,有一个步骤很有意思。就是把申请者请到一间至大而空无一物的屋子
里,让他在那里等候面试。这段时间,不是一般等候的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而是一个小时
或是更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来同申请者说话,一个人在这种空旷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滋生
出焦虑、紧张、孤独的情绪。到了他快被寂寞压倒的时候,面试开始了。
   主持者在面试者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把调查来的他的劣迹,像标枪似的,一柄柄稳、
准、狠地掷出,每一枪都切中要害。通过种种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面前的申请者,是一个
满口谎言、诡计多端、居心险恶、无可救药的坏人。要想改变这种形象,必须痛改前非,与
过去的“旧我”一刀两断,加入到集体中来。通过大家的力量,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蓝图,
做一个“新我”。
   申请者的假面被彻底地摧毁了。他们微薄的自尊被践踏成碎片,垃圾一样丢在地上。他
们的谎言变成肮脏的水泡,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面目可
憎,千夫所指。
   他们被事实打倒了,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瘫若稀泥。
   当他们走出面试室的时候,都有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把一种沉重的负担卸在身后了。
   申请者称这一关为“断脐”,表示一种脱胎换骨的决裂。
   新入材的人,要过上几个月与先前的社会关系统统切断的日子。这种类似“禁闭”的隔
离,据说非常有好处。它使新村民有一个洗心革面的时间,从容地检讨自己的过去。
   村民生活在集体之中。口号主要有“共享”——就是在集体面前公开暴露自己以往的罪
恶,请大家批判。
   经常开小组会,每次活动针对一个对象,由大家进行揭发检举批判,批评时一针见血,
不得讲情面,说得越尖锐越好。但是允许被攻击的目标,进行反驳。现场的空气紧张,有时
一触即发。但争辩的结果,往往是被攻击的目标垮下来,认识到自己的肮脏。
   口号之二是“分享”。一般由8~14人组成一个感情分享小组,由辅导员领着,到广袤
的大自然中去,登山野炊露营。这种活动需时较长,一般要单独行动数天。在纯自然的风光
里,人也容易变得天真淳朴。辅导员引导大家畅谈自己以往经历,但这一回是只许谈论美好
的情感和快乐的回忆,比如母爱和初恋,不能涉及丑恶。借以挖掘内心中善良的一面,对世
界恢复信任和责任。每当一个人沉浸于幸福往事的时候,大家都与他分享,让快乐的情绪互
相传染。村民们很喜欢分享活动,它使大家的心灵贴得紧密了,对前途有了希望。
   口号之三是“等级”。
   阳光村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微型社会。
   创建阳光村的村长认为,许多滥用药物者,虽然他们的生理上达到了成人的水准,但他
们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幼稚而不成熟的心,神智只是出于儿童期。所以他们在面对困境的
时候,举止失当,老思退避到某种物质的保护之下。他们的思维模式和社会通行准则不相
容,他们无法良好地适应社会,只求自我满足,丝毫不顾及他人。关键是迷失了自己的“等
级”。
   等级是社会一切规则的出发点和最后归宿。
   阳光村里有一条漫长的等级台阶。刚入村的人,只能自最低一级爬起。每一级持续的长
短,和向上一级攀升的速度,都是你自身的行为决定。
   如果你遵守规章制度,就可以快速得到升迁,享受多的自由和物质奖励,受到表扬,获
取尊重。如果违反规定,就受到惩罚,接受批判,要写下书面检查,并公开检讨……
   大约经过18个月严格的等级制度训练,村民们逐渐锻炼出了走向社会的能力。他们像
长大的儿童一样,建立起了对社会的责任心。
   等级制使大家明白了:
   1你在社会中的地位,是由你自己的表现决定的。
   2你在社会中,必须服从规则,服从权威。
   3你要有耐心和控制力。要达到目标,必须经历过程,过程会需要你的努力和汗水,不
要急于求成。
   4、责任感与自尊感是兄弟。没有责任感的人,必然没有尊严。
   5认识自己的短处。它是一定存在的。
   6你首先服从命令,你才能指导别人。不服从就意味着孤立无援。
   7假面具只能欺骗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8保持你的健康,因为它不仅属于你。
   9学会诚恳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思,它将给你带来无穷的益处。
   10你可以返回社会了。
   从阳光村回到正常社会的人,会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又去吸毒?阳光村用了一个新的概
念,叫做“操守”。就是说,如果村民能够坚持正常人的生活,不再堕入深渊,就称他保持
了“操守”。
   简方宁屏气凝神听了半天,说道,费了这么多功夫,应该有效啊。
   景教授说,阳光村通过随访,证实总操守率为25%。其违法犯罪率,也都有所降低。
   简方宁拍拍额头说,这也很不错了。终有四分之一的人,回归正常。
   景教授说,我说完了。
   简方宁说,谢谢您。让我大开眼界,好像自己也出了一趟国。
   景教授说,别急。就快轮到你们这茬人了,在这之前,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资料
袋,装得再厚实一些。到了国际性的讲坛上,你不但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还必须要有
铁的论据。
   简方宁很郑重地回答,我记住了。
   我看你不妨考虑一下中国的TC和NA。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国情,谈论它们还为时过早。
但科学就是赶早的事业。如果你晚了,你就不再是科学家,而只是一个蹩脚的匠人。
   景天星斩钉截铁地结束了她的话。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3

第三十二节

   范青稞与端着治疗盘的甲子立夏狭路相逢,赶紧贴着走廊边给她让路。两车相会,病人
让护士,天经地义的事。甲子立夏点头致谢,微笑说,还得麻烦你,帮我把这间病房的门开
一下。范青稞自然是乖乖照办。甲子立夏一进门,立即收敛起笑容,嚷开了,跟你们说多少
回了,白天门都得敞着,我端这么一大堆东西,哪能腾出手来?走廊里没抓没挠的,总不能
把针管让我叼在嘴里,再来开门吧?
   一个正用竹针织毛活的女人慌忙站起来说,小姐,是我不好。我看柏子睡着了,怕他着
凉,就关上……
   温嫣,就你事多。你也不看看暖气烧得有多热,快能孵出小鸡来了,你还怕他冷!甲子
立夏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练地给别的病人操作。
   小姐,我们柏子已经用了好多药了,怎么不见起色啊?温嫣小心地看着甲子立夏的脸
色,悄声问。
   问孟医生。你们是她的。甲子立夏说完,又到别的病房忙去。叫温嫣的女人,怔怔地看
着窗外,好一阵无声无息,漆黑的眼珠里映出窗棂上的层层铁条和漫大的飞雪。许久,她猛
地埋下头,两手穿梭般地织起毛线,好像那无穷的思绪,织成图案,就有了某种希望。毛线
是正红色的,把她苍白的脸颊也映得有了生气。
   织什么呀,范青稞搭话。女人手里的毛活是一个狭长的圆筒,说它是袖太肥,是裤腿又
太瘦,琢磨不透。
   女人这才发现范青稞,说,大姐,这是毛袜子。
   范青稞说,红色的袜子,好看吗?像圣诞老爷爷穿的。
   女人默不作声地打开盛换洗衣服的床头柜,范青稞捂住了嘴,里面充满毛绒绒鲜红颜色
的毛袜子,好像蜷着一窝艳丽无比的红狐。
   你……给哪儿来料加工?范青稞问。
   不是来料,自己的料。加工,就算是吧……女人仍是十指不闲地操作,好像有一个看不
见的工头,在严厉监督她的工程进度。
   是啊?范青稞问。她在病房听故事的心气,已经没有刚来时高了。那会儿,不论是惟,
只要愿意讲,她都半张着嘴,吃惊地听着。现在她的耳膜已经麻痹,谁要是自告奋勇地痛说
苦难家史,她就退避三舍。但是碰上这种吞吞吐吐的家属,残存的好奇心又燃起一点明火。
   毛袜子是织给佛的。温嫣的眼珠又在凝视窗外的飞雪了。
   大姐,你不知道,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柏子能戒了大烟,我要在莲花座前献上一
百双红袜子,每一针都是我亲手所织……回到从前,那时候多好啊……温嫣把半成品的毛袜
子捧在眼前,泪水滴下,那蛇毛线的颜色就渐渐变得深起来,好像密集的雪花降落在上面。
   为什么一定是袜子?一定是红色?范青稞问。
   因为……柏子……就是我男人,他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就是一双红袜子
   温嫣泪眼凄迷地看着昏睡中的柏子,别的病人因为用了药,也睡得天昏地暗。一时间听
得见雪花扑打在温热的玻璃窗上訇然融化的声响…
   我男人以前可能干了,在窖上烧砖,是一把好手。那时候,我们刚好上不多久。爹妈不
让我嫁他,说是凭了我的脸模子,嫁个城里人或是军官,都有指望。可我就是瞧上了他,家
里逼我在他和父母中间选一个,正这时,一场大祸,窖塌了。他砸了手,刨出来一看,十指
断了八根,两只手都成了血葫芦。去医院的拖拉机上,我捧着他胳膊哭,他说,你给我看
看,还剩哪个指头是好的?我告诉他,只有右手大拇指二拇指还在动弹。他仰天哈哈大笑
说,有这俩好的,足够了!
   我害怕说,柏子,你是不是急火攻心,迷糊了?你甭害怕,有我温嫣一口饭,就有你吃
的。我去挣给你花,要是我在家,我就给你喂饭。要是我不在家,你只靠这两个手指,也能
把饽饽塞进嘴里。饿不死你。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看你说的,我没疯!我这会儿比什么时
候都明白。只要这两个手指头是好的。就够数钱的了。我捧着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落泪。
柏子突然说,你把手伸进我的胸口,使劲摸。
   


   我哆嗦着说,摸到了。
   柏子说,摸到啥?
   我说,摸到你的心,比平常还有劲。
   柏子说,谁让你摸心,我让你摸我的兜。
   我从他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双白尼龙丝袜子,已经叫血染红了,只有袜腰贴商标的地
方,还多少透几根白丝。
   柏子说,原本要双手送你的,现在只能双指送你了。可惜脏了……
   我说,柏子,这是天下最好的袜子。
   我不顾家里的反对,和他结了婚,这样才能更好地照料他。柏子只剩了两个手指头,没
法烧窑了,就改行挖药材。沙荒地上长着一种壮阳的药,以前也没听说怎样灵,这两年邪乎
地红起来,价钱一个劲地往上蹿。那药长得很奇怪,有的是地底下一大嘟噜,地面上只有一
根小茎,有的是地面上花红柳绿的,可挖了半天,下面只结了一个蛋蛋。外地来了好多人,
可他们白费力气,挖着的很少。柏子有心,一听说谁挖出了药材,就跑去给人帮忙,一个子
也不要。就这样,他练成了一双神眼,借了钱作本,雇了几个工人。他也不带家伙,揣着袖
子在沙荒地上溜达,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小工说,给我挖。
   小工啥也不问就下镐,一挖就刨出成堆的药材。大伙都说神了,有人说,这小子是不是
他爹当年吃这药材,才养下的。所以离地三尺,他也能闻出这药的气味。不管怎么说,小工
挣小头,柏子挣大头,我们家有了一点钱。柏子说,我得到外面看看世界去。柏子在外面转
了一圈,回来后对我说,那些卖药的老客心真黑。把咱们的药倒出去,价钱就上了几番。药
厂把咱们的药磨碎兑上水,装进小瓶里,配上个空心小管,一盒能卖几十块钱。
   我说,你说这有啥用啊,柏子,咱也不能自家开一座厂子。
   柏子说,你以为我不想开厂子?只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我能让那些收药的老
客,扒不成我们的皮。自己倒药,运到外面去卖。
   柏子说到做到,风尘仆仆地收药,卖药。应酬也多起来。抽烟他以前就凶,加上喝酒,
后来又学会打麻将。我总劝他,柏子,见好就收,别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柏子老说我妇人见
识,说不会这一套,哪里挣得了大钱?
   可他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少。我问他是不是在外和别的女人相好,他说什么毛病他都能
得上,但这不会,因为他记得我的大恩大德。我说,那钱呢?不是我温嫣贪图钱,以后还得
养孩子,总得攒下钱。问得急了,他终于对我说,我染上大烟了。
   我摇晃着他说,柏子,我知道你这是逗我呢。我胆小,你别吓我。
   他说,不是吓你,是真的。
   他把实情告诉我。他在外头,刚开始自己揣摩,买卖作得还行。可柏子是个好强的人,
他想作大事。他知道光凭自个儿悟不成,又拿出以前学挖药材的劲儿,偷着学开了本事。他
投到最有名的一家老板手下,要求服侍老板。老板说,你五爪不全,我用起你来,心里不舒
服。柏子说,那我就晚上陪着您,您喝酒打牌,我可一夜不睡。躲在阴影里,谁也看不见
我。你用我,我随时到。还不要工钱,管口饭就行。大老板说,你的要求又不高,在哪儿都
能找到饭吃,为什么非得给我干呢?柏子说,我一个废人,白天怕人耻笑。
   老板就收下了他,要他晚上烧水,服侍大家玩牌。大家就称他“二指禅”。他用两个手
指头,把大伙服侍得舒舒服服。他酒量好,老板喝不了的酒,他一仰脖就代干下去。要旱白
天有应酬,他也不得睡,人倦得不行。可他很高兴,跟在老板身边,知道的秘密就海了去,
特别是老板喝醉以后,更是吐出不少真言。正当柏子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白天晚上
都有客人,柏子半夜时打起了瞌睡,老板连喊了好几声“二指禅”,柏子才醒了。老板说,
看你还是个年轻人,倒抵不过我这个半老头子。我们喉咙都着火了,你这沏水的总不来!柏
子使劲打自己的脑袋,说再也不敢误老板喝水。可他的眼皮不争气,一会儿就找到一块儿
了。
   看你这样子,真丧气。喏,给你一支烟,抽了就不困了。老板扔给他烟。柏子还想客
气,说我有烟。老板说,你的那个不行,抽我的。老板有个脾气,他不给你的,你要了,他
就大发雷霆。他要给你的,你不要,他也对你恨之入骨。反正你不能忤了他的意,柏子就只
好接了。那烟真的很管事,当夜,柏子再没发困。
   第二天白天忙,晚上又是牌局。老板又给了柏子一支烟。柏子吸了,一夜到天明,两眼
瞪得和老猫一样,没一点瞌睡。就这样,柏子白天干活,晚上服侍老板,一连半十月,跟成
仙似的,不困也不乏。
   后来有一天晚上,老板到外面去了,家里就没什么事。柏子想,这下可好了,今晚可以
睡个好觉了。没想到,脑袋沾了枕头,说什么也睡不着。到了老板给他吸那支烟的钟点,全
身更像着了火,恨不能钻进水缸冰个透。他爬起来,赶紧抽烟,一支又一支,眨眼一盒烟就
抽空了,可浑身的难受劲,一点也没过去。柏子是个明白人,他悟出来了:老板的烟和他的
烟,不一样。他一定得找着老板,抽上那种烟,要不然,今天晚上就得憋死。他疯了一样地
去找老板。他就是给老板下跪,也得把这支烟磕出来。老板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遍寻不到。
柏子把自己的胸口都抓破了,昏昏沉沉中,他还没全糊涂。他想,老板身上有这种烟,他屋
子里一定还有这种烟,到他屋里去找。
   柏子后来说,人到了那种时候,就是皇帝老子拦在面前也没有用,也得硬撞过去,爱杀
爱剐是以后的事,当时就得找到那支烟。他砸了老板的窗户,蹦了进去。他一点也不背着
人,因为顾不了那么多。别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知道他是老板的心腹,还以为是老板让他
这么做的,没人敢拦。
   柏子打窗户进了屋,就开始昏天黑地地一通乱翻。他终于在老板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
那种特殊的烟,赶快哆嗦着手指划了火柴,一口气就抽了半支。他马上就好了,用他自己的
后说,好像是老天把附在他身上的魔鬼,一股烟地收了去,别提多舒服了。他本该马上走
的,可他一点都不害怕,就坐在老板的皮转椅上,来回打圈,得意极了,好像自个儿变成了
老板。
   老板进来了。柏子大大咧咧地对老板说,嗯,我把你的烟抽了……不赖……老板二话没
说,过来就抽了柏子一个大嘴巴,说你竟敢翻我的兜?!
   柏子清醒了一点,说我除了烟,什么也没动。老板说,这么讲,你还打算动我别的东
西?你别以为你在我的身边卧底,我不知道。我不过是逗你玩,看你一个四肢不囫囵的人,
不忍心揭了你的底。现在你还想和我作对吗?我送你一件随身携带的宝贝,就是这口烟瘾,
以后无论天南地北,它都会一步不离地跟着你,比狗,比女人,都忠实得多!不信,你等着
看!滚吧,二指禅!
   柏子真被害惨了,没有一天离得了那毒烟。他。刚开始还想在城里戒了再回来,瞒过
我,假装自己是个奸人。但他吸完了烟的时候,就想下回一定不吸了。几个钟头一过,想的
就是到哪儿去搞下回吸的毒烟了。那瘾真的像魔鬼一样跟着他。他花光了所有挣下的钱,就
开始偷。柏子是个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故意把残手吊在胸前,一般的人就不防他,有人
还给他点钱什么的。柏子说他不偷穷人,专偷富人,两个手指头比人家十个手指头还灵.练
出了一手绝活。日子长了,身子骨越发不行了,他带着偷来的钱和一口毒瘾,回家来。
   我对他说,柏子,你别抽了。让我们好好过日子。我想有个孩子。
   柏子说,孩子有什么用?毒烟让我舒服,孩子行吗?
   我说,柏子,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了。
   柏子啥都不怕,就怕听这话。他说,不吸了。再不吸了。我信了他。可吸毒人的话,你
是万万信不得的。他们不会说真话了。打他们吸上毒的那一天,他们就必得骗人。家里的
钱,又被柏子糟蹋得几乎没有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偷了。背着他,我
留了最后一点钱,是留给孩子的。
   我一直劝柏子戒毒,他就是不听。他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性。除了有时候想起来跟我睡
觉,再跟我没话。我说,那咱们就离婚吧,柏子恶狠狠地说,离了婚,我逛窑子还得花钱,
哪如这样省下钱来,还能多吸一口烟!你要是愣要走,我用两根手指头,照样掐死你!他的
话虽然说得很凶,但我看他的眼神全是可怜的哀求。他根本就掐不死我,别说是用两个手
指,就是十个指头都在,也不行了。他已经抽得像皮影戏里的影子,一层空壳了。
   我知道,我一走,他就得死。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是这个时候,我怀孕了。真是想不到的事,以前我们都好好的时候,想要个孩子,就
是没有。现在这样家破人亡的边缘,这个孩子竟投生来了。
   我趁柏子抽完毒烟精神好的时候,对他说,我有了。
   他倒依然明白,不紧不慢他说,喔,有了。是谁的啊?
   我一下子一只眼睛冒火,一只眼睛流泪,说柏子,你好没有良心!这是你的孩子!你
的!
   柏子说,我还能有孩子?
   我说,柏子,千真万确的。这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信不过我?
   柏子一下醒过来,说,我信不过我自己,信不过天下所有的人,可是我信得过你!
   我说,柏子,你戒了烟吧。你还行,我们再来过好日子。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大胖小子
的。
   柏子说,你赶紧把他生下来。
   我说,柏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敢要这个孩子吗?若也是生下来一个小烟鬼,不是给
这个世界造孽!这个孩子是不能要了,我到医院去做了他。只要你今后好好做人,我们还愁
没有好孩子吗!
   柏子哭起来,苦命的孩子!
   我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还没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爱惜他的爹妈,用自己的命,给
爹妈带了个后。要是你打今后戒了毒烟,做一个奸人,我再也不用着这么大的急了。这个孩
子,不就是我们最心疼最有用的孩子吗?我给这孩子立一块小石碑,就说他舍了自己的命,
救了他的爹娘。
   我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柏子也动了真心,他说,温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孩
子。我今后要重新做人了。
   我到医院去做了手术,赶紧就领着他来戒毒医院。我把养孩子的钱,带来了,给他用。
这是最后的钱了,要是这回还戒不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反正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我的身子很弱,可我不敢再耽搁。吸毒的人,没有一点长性,他们说什么话,都是假
的。别看当时痛哭流涕的,全是骗人,我用一个孩子的命,换来这么一个许诺,我不能让孩
子白死了。我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救救柏子,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我要给菩萨供上
一百双红袜子……
   我们住的时间不短了,袜子我也织了几十双了,可为什么老没效果呢?我这次铁了心,
要在医院长住下去,好得利利索索的再出院。豁出去钱,谁撵也不走!
   这时柏子伸了一个懒腰,喃喃地说,我要撒尿,神情像一个耍赖的孩子。
   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尿壶去。温嫣忙不迭地收了竹针,颠颠地往厕所跑。范青稞再呆
下去,就不便了,也起身离开。
   一会儿,又在水房遇到温嫣,大家好像是熟人了。
   大姐,我看您这脸色挺好,自己肯定是不吸的,您也是陪家里人来的?男人吗?温嫣关
切地问。
   不,不是。范青稞回答。
   那就是您儿子吸粉了,看不出您这样年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孩子。温嫣习惯低着头说
话,让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口气很诚恳,绝无讥讽之意。
   也不是。范青稞虽觉好笑,知道温嫣是好意,也就认真地回答…
   那……温嫣想不出答案。
   我原来多少用点大烟,为了治病,现在戒得差不多了。范青稞回答。
   唷,能戒得这么好?大姐,求您了,有空再到我们那儿坐坐,让柏子看看你,他总是说
没有一个人能戒得了。见了您,也许就有了指望。因为希冀,温嫣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范青稞哭笑不得,说,人和人不一样,还得具体对待。但这儿是最好的戒毒医院,我敢
打保票。
   温嫣说,我来的时间是不短了,可谁也不认识。这出出进进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人?我
有时碰上过,见她们都很年轻,长得也不丑,就是见人带答不理的,也就不敢跟她们说话。
   范青稞说,她们多是大款的傍家,吸毒的人,多半都有几个钱,没钱的人,耍不起这玩
艺。有钱的男人跟前,常常围着女人。男人进来戒毒,需要有人照顾。有的女人走了,再也
不回来。有的女人就跟到医院来了,端屎端尿,侍候得很周到。
   温嫣说,大姐,不管怎么说,这些女人也还有点良心。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分上,还有女
人愿意服侍他,也是缘分了。我那死男人怎碰不上这样的女人?只要有一个肯陪他,不管是
为了什么,我都磕头谢她。那样我就可以不到医院来了,真丢死人了。
   范青稞说,你也别这么想。既来之,则安之。治好了病,你们就可以一道回家了。
   温嫣说,等他治好了病,我就离开他。我现在所以不走,是知道只要我一走,这世界上
就再没有一个人疼他。他是必死无疑了。说着,眼泪籁籁而下。
   范青稞原来是一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产生共鸣的人,经过这一阶段的锻炼,也练得心硬
如铁。劝慰说,他吸毒的时候你都没有甩了他,好了以后,更要好好过日子才对啊。
   温嫣说,大姐,您真的这样想?
   范青稞说,真的。人都是希望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要不,人活着干什么?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3

第三十三节

   护士长来上班,伤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纹,括弧在嘴边,牵扯着表情肌,令人觉得她总在
无端发笑。
   大家说,护士长,您这个酒窝是公费整容,所以上班时间,该增加使用频率。
   护士长说,想得美!你们要学会看我的表情,以后,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护士长进了13号病室,对范青稞说,叫你留尿复查,为什么不好好做?现在化验科报
你的标本不合格!
   范青稞说,不会啊?我很守规矩,从没槁错。
   护士长忿忿道,这么说,反是我搞错?或是化验科搞错了?你不服,自己来看化验单!
   范青稞只得跟在护士长后面走。走啊走,护士长越过了护士站,把范青稞领到了接诊室
旁的小房子。这是护士短暂休息的小天地,墙上挂着换下来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摆着用了一
半的洗发香波和充当水杯的果酱小瓶,有一种诱人的家庭感。
   化验单如今改放这了?范青稞狐疑。
   哎哟,我说你这个范青稞同志,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用这个办法,能不显山不显水地
把你从病房里调出来吗?你不是打算长期潜伏吗?护士长振振有词。
   范青稞面对面地见到伤未痊愈的护士长,很有些羞愧。
   她原来一直认为自己相当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飞的时候,简直吓呆了。作为简方宁的
朋友,一个正常人,她应该英勇地制止病房里的恶斗,可她傻傻地缩在角落里,思维停顿,
好像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卡通灯。自我谴责的同时,也自我开脱。她想,这是因为看武打凶
杀的影视节目太多了,以为人生不过是戏,看到出血就以为是特技表演,只要与己元关,就
张大了嘴看热闹。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气,都在虚构的故事里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护士长,那天我要是会美人拳就好了,帮您一把。
   护士长说,别!那功劳就得咱俩摊了。光荣还是独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验单问题上,说谢谢护士长。您为了我,变得鬼鬼祟祟。
   护士长说,我这一辈子,总是光明正大的,烦死了。干点阴谋诡计的事,很有趣。好不
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得谢谢你。
   范青稞说,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护士长说,一会儿要来一个病人,简院长原是准备亲自给你讲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
就把包袱甩给了我……
   范青稞没精打采地说,护士长,您要是忙,就干别的事去吧。关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样的
故事,我都听烦了。故事不外乎上当受骗堕落那几种模式,没什么新鲜的。
   护士长说,咦?不感兴趣了?我脸还囫囵的时候,看你到处竖起耳朵,像个包打听,这
么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说,事物总是发展的嘛,哪能一成不变。要说我的活思想,大体经历了这么几个
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们一个个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里就哆嗦。然后是好奇,我觉得
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虽说都是三根筋扛着一个头,血管里流的血不一样的。睡觉的时
候,我使劲地洗洗眼睛,觉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后来就开始可怜他们,
不,是伤感人类的弱点,因为好奇和追求虚伪的幸福,要以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飞快地进
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麻木不仁,置若罔闻,变成铁石心肠。不知还有没有悲惨的故事可以打
动我,反正我是越来越冷酷了,说真的,以前几十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些日子看到的腌臜事
多,听到的丑话多。不过有一点始终如一,就是满怀阶级感情地为你们作探子。
   护士长大笑起来说,你才住了几天院,就这样叫苦连天?我们呢?院长呢?你不过权当
一次旅游,途中睡了几天下等旅馆,我们可是日久天长的扎根派。
   范青稞看护士长喜笑颜开,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说过笑就是怒的话。
   范青稞说,不是我瓦解革命队伍,要是能走,还是调走吧。
   护士长说,我不能走。留在这里,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
他们一哭,我的心就软了。心想,一个人活着,能被别人这样感激着,期望着,也不冤了。
等一会儿,那个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来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说,护士长,我在您这儿锻炼出来了,变成油盐不进的花岗岩,只怕什么也感受
不进去。
   护士长说,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气。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水
深火热呢,却一天想着救别人。那人快来了,我先给你讲他的故事吧,这是院长的医嘱,我
要立即执行。要是晚了,被院长发现,要扣奖金的。
   有一次,简方宁到另一所医院开学术会议。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挥着从医院锅
炉房抓来的一把方头铁锹,在院子里殴打一个年轻人。老头实在是太老了,摇摇晃晃像是从
古墓里爬出来。大铁锹哪里挥得动?被他拄在手里,成了临时拐棍。
   那个年轻人也不避让,乖乖地等着挨打。老爷子喘了半天气,终于积攒出打人的力气,
举着铁锹头就要往下砸,一边说,我叫你不抽血,原来是为了这!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也
不活了!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都不放过我……啊……
   老人的泪把胡子沾成一缕一缕,就在铁锹就要砸下的瞬间,又扑上来一个脸白得像豆腐
渣的中年女人,喊着,爹,你饶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让他也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完
了……
   旁边围观的人,一时也弄不清他们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劝,煤粉四扬,怕迷了眼睛,就
不远不近地看热闹。只有简方宁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个年轻男人的底细。
   她走过去,对老人说,您老安静些。到医院来,为的看病救命。在这里出了事,对医院
对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着,我管我的儿子,与别人何干?我给过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简方宁不慌不忙地说,我看你的儿子不会服你管。要不,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轰顶,说,天!你真是女神仙!我们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
他一个锅里吃饭,愣没一个人看出来。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
萨。你不是救他一个,是救我一家……老汉说着,就扑通一下给简方宁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白发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别人,早就慌了,但简方宁经历了数不清
的下跪事件,颇有经验,她稍一迈步,走到侧面,这样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说话,又与这
个空穴来风的磕头躲了干系。
   简方宁说,要我救他,必得他有决心。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没想到老人听她这样一说,立刻大声招呼,业兴、慢子,都来给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
家人哩!
   年轻男人和惨白脸的女人,马上围了过来,恭恭顺顺地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扑通一
声,也跪下了。简方宁虽然经常被人五体投地地感谢,但像今日这样形成包围态势的情况也
不多见。她想远远跳开,又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无人下跪的那个角落,一个劲地
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问题我们站起来说,这样跪下去,什么事也干不了。可老人就是
固执地不肯起来。好像只要长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个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妇女,因为严重的贫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着感觉好受些,她
颤颤巍巍地招呼道,你这个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还不都是为了我?你也快给我跪下
啊!从旁边的人丛中,忸忸怩怩闪出个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干部,开始有些不好意
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边,觉得刚才一直没跪,是不负责任的表
现,将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双膝震得水泥地面嘭嘭作响,好像碾过一辆拖拉机。他
跪得很是地方,拾遗补阙,四人像围棋子一样,将简方宁团团围在中央,再也迟不出半步。
简方宁虽说见多识广,也未曾遇到过这等阵势。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动了,双膝一软,但她没
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继续站着同他们讲话,那是一种对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
人空中鸟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个人头像梅花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关的问题。
   简方宁说,你们把病史同我说清楚,这样跪下去,除了得关节炎,没用。
   老汉率着儿子女儿女婿站起来,每人的裤子上,都沾满了圆圆的两坨土。但他们的心情
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国传统上最尊贵的礼节以后,他们就把一副沉重的担子,转交给了那个
接受礼节的人,心中充满期盼。
   叙述病情。主讲人应是老汉,可他一想起大半辈子的凄凉,老泪纵横,上句不接下句,
病史被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补充完善下,简方宁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老汉年轻时娶了媳妇没几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双小儿女,老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
扯着幔子业兴姐弟,苦熬岁月,有人劝老汉再找个女人,说是老汉的收入虽然少,但好歹还
有一个城市户口,找个乡下大姑娘不成问题。老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记得戏文中的后娘
没有一个好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这个苦就让我自己吃吧。
老汉对媒人说。
   日子一天天过,孩子渐渐长大。幔子成了家,业兴也有了工作。老汉想,自己再苦几
年,业兴娶上媳妇,黄土之下见了孩子们的娘,也有的可汇报了。没想到幔子的脸色越来越
不好,每回问她怎么了,她都说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觉,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里就她一
个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帮着抬掇,难得有喘气的时候。一大,幔子突然晕倒在大
街上,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人家说,病人都贫血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大家方
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经过一系列的化验,证实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顾不得悲
伤,先忙着抢救、输血、化疗……直到幔子又恢复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园里
呼吸新鲜空气了。一家人当着医生的面,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医生绷着脸,也不推辞,也不
客气,好像理所应当。等幔子睡着了,医生对大家说,你们那些话,说得太早了。她现在的
病情只能说是“缓解”,不是治愈。缓解你们懂吗?就是病魔暂且放了你们一马,重的在后
头呢。咱们就是这个条件,快趁着病人现在还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医院去,能不能做骨髓
移植,方是从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着幔子还挺好,想医生也许是吓唬人,先等等看吧。缓
解期一过,第二回发病开始,要不是紧着输血,人就没命了。大家凑了钱,到大医院看病。
也说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献骨髓,这人不单身体健康,血型骨髓型还都要相符。就像一把
钥匙开一把锁,要是不对型号,输进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样的人呢?医生说,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寻,10
万个人里也不准有一个,概率太低了。要是在亲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
寻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亲当下就伸出胳膊,说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闺女是
不是相符。要是能输,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干了,我也心甘情愿!医生把他拦了回去,说您
不行。老父亲说,我行。别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这个闺女跟我最亲,她的骨髓和我一
定一样。医生不耐烦地说,您别添乱了。就是一样,也不能输。您多大?您女儿多大?您的
骨髓已进入老年期,输到年轻人体内,没用。就像把一棵老树的枝子,嫁接到小树干上,活
不了。病人还有没有年轻力壮的血亲?如果有,赶快来验,病人还有最后的希望。要是没
有,你们就回去吧。保守治疗,哪里都一样,不必跑来跑去的。
   老父亲对业兴说,爹原来是不想动用你的,你还年轻,还没娶亲。也不知抽了骨髓,对
传宗接代有没有影响。要是爹的骨髓行,说什么也不会要你抽髓。可刚才医生的话,你都听
到了。你们姐弟二人,再没一个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妈和我,都是独苗,你们也没有堂表
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给你姐献了骨髓,
以后让她一家子养着你。要是不对型号,咱也没别的盼头了。认命吧。
   没想到业兴听了他爹的话,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姐夫说业
兴,你是个什么意见,好歹说出来,我们也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业兴抱着头说,我不抽
血,也不抽骨髓。为什么?大伙都惊呆了。业兴平日和姐姐最好,母亲去世得早,幔子像妈
妈一样照顾着弟弟。没想到救命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什么都不为!不抽就是
不抽#烘对着大家的质问,业兴反倒凶狠起来,索性破罐破摔蛮横无埋。老父气得脱下鞋底
就打他。姐夫虽说救妻心切,想这献骨髓是自觉自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说是罪过,
心里生他的气,还是挡着岳父的鞋底,对小舅子说,你还不快跑!业兴一动也不动,任凭他
爹的鞋底啪啪打几下,流着泪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老汉打了几鞋底,毕竟连日
奔波,气力不支。再说看着孩子一脸可怜相,心想一个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再把这个打坏
了。一家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舔着嘴唇问,你知道错不?
   业兴说,知道错。
   老汉说,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业兴仍是那句老话,不抽血,不抽骨髓。
   无论一家人怎么劝,铁匠铺卖豆腐,软硬兼施,业兴就是不松口。他也不跑,任打任
骂。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里呆得无望,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刚回来,幔子
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复发了。医生千方百计地把命救了回来,告诫说,今后缓解的时间越
来越短,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病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拖得久了,轻微的感染和出
血,都会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为病人情况危急,不可能承
受大手术,也没用了……就是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医生说完,业兴突然说,我去抽骨
髓,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想通了。也许是姐姐的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
救救救救……
   因为化验要两个人都取样本,幔子刚回来,禁不得折腾。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第
二回进了城。没用别人说,业兴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验单的日子,一家人早早
地到了医院,好像盼着一道符。业兴第一个拿了单子,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呜呜哭起来
说,我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以为没有了,可还是查出来了,我有罪啊……老汉听得莫名其
妙,女婿在院子里搀着女儿,没进楼里来,儿子除了哭,什么也不说。他心急如焚,赶紧扯
过化验单,让一个过路的医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说您打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捐献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
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问,啥是吸毒?我家就点耗子药,没
别的啊?医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来,说,毒就是大烟,你问那个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
白了,他疯了一般地追着跑远了的儿子。路过锅炉房煤堆的时候,顺手抄了人家的方头铁
锹,满院子跑……
   这就是简方宁刚看到的一幕。
   老汉一家人紧紧地包围着简方宁,生怕她跑了。外人看来,好像是简方宁欠了他们债
务。简方宁安顿他们,病人首先好好休养生息。女婿女儿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着儿子进了
戒毒医院。至于业兴是如何吸上毒,不过又是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无非是受诱惑,然后不
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检验血,是因为抽得正凶,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后来自己强忍
着痛苦,把毒量减小了很多,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露了馅。说实话,后来他一
想,还是查出来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输给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变成一个
大烟鬼,不仍是毁了姐姐一家吗?!以姐姐的刚烈脾气,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可怜而耻
辱地活着啊……
   业兴在医院里表现得很好,几乎是这所医院建院以来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应十分难
熬的时候,别的病人大吵大闹,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闲,就帮着护士干活,
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给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药。这在普通医院很平常的事,在这儿就令护士长感
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别人帮着干活就高兴,实在觉得遇上了知音。就像养了一群狼,
有一天,一只狼突然像狗一样,舔舔你的手,就感动得了不得。贱骨头,没出息的人,有什
么办法?护士长自嘲,脸上只出现叵测的笑容。
   听了护士长这一番介绍,范青稞残余的好奇心又膨胀了。不由得问,这业兴是个什么样
的人?
   护士长说,他一会儿就来复查。要是这回没问题,开春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很复杂
的过程,经过很多程序。先从骨髓捐献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储备起来,过两个星期,
再从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后把上回储备下的本人的血,再输回去。再过两个星期,再
从捐献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输回去以前积极下的400毫升血。再……
   范青稞说,哎哟,护士长,你可把我说糊涂了,满耳朵就是“再……再……”,你说得
眉清目秀一点!
   护士长说,糊涂就对了。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个人一听都明白,权威凭什么领国家级
的津贴?简明扼要地说吧,就这样反复抽了输,输了抽,一直到最后一回可抽出数千毫升鲜
血……
   范青稞说,业兴任重而道远。
   护士长说,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还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
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来正经是条汉子呢。今天他一定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他了。
   正说着,甲子立夏来喊护士长,说病房有事必得她亲自处理。
   护士长说,我虽是天下最小的一个带“长”字官,真要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本想借
执行院长的这个医嘱,在你这里偷得半日轻闲,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处找我。好了,失陪
了。
   护士长刚走,滕医生就过来说业兴来了。范青稞急急走过去,赶在滕医生之前进了屋。
偌大的接诊室,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气边,瑟瑟抖着。范青棵走到
他面前,看见一股清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他的嘴边,还有继续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趋
势。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没,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苹果绿色的脸庞,
海蓝色的眼眶,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检验,范青稞耳温目染,也具备了分辨
病人的能力。这当然不是业兴了。
   那么业兴在哪里?
   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
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
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没尿。业兴嗓音沙哑地说。他态度蛮横,但内心很虚弱。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
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皮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里储藏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你就请回吧。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身,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
走。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毒品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
怎么办。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
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脸,拿了留
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内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
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算以水代尿,让我给逮住了。人给您,看怎么
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交待,我没脸
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
了。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
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奸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
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满白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抽
血?真是不要命了!
   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
去见我的老爹……
   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时候呢?你怎么
就不想想你的老父亲?
   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嘴巴。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
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我再收你住
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至于你怎么对你
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说,起来吧,脑门破了,
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
人。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
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
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
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
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
种压力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4

第三十四节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喘息。
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同自己家水管里一样清
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还汹涌地
滴着。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个脸熟。这个女
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好像那
是锅台。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没想到那女人
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
水。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
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染,变得
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听天由命
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见了鬼似的
抖起来。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还能到哪儿去呢?13
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起了医院的活动室。对,就上
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好像荒凉
的图书馆。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图案,很有韵味地
铺在长椅上。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
   女人说,怎么是刚来?我们都在她的诊所里,住了好些日子了。
   诊所?好些日子?”…范青稞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对老女人格外和气起来。
   孟妈那是个什么诊所啊?
   范青稞用水杯给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妈自己开的呀,楼里,像个住家,是她找着让我们住的,每天晚上给治病,白天就让
雇的小护士看着我们。态度是没的说,可就是治了这么长时间,掌柜的不但没见好,反倒越
来越重了。孟妈赶紧把我们收到医院里来。说是过了危险期,再到她的诊所去养。这个医院
可不好住进来呢,送礼托门子都不成。幸亏了孟妈值班,愣把我们给收进来了。我们也不白
使人,给了她这个数……老女人凑过来,说了一个手势。我是看你大妹子面善,这才把实底
告诉你,可别再跟人说啊,孟妈叫千万别显出和她认识,说院长眼毒着呢,要是叫她发现
了,今后就完了……
   女人拉拉杂杂地说着,范青稞听着,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们屋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关上的,说是专门管清查走私毒品的。别人都说要想有
毒品,多么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过。他先是偷偷往外倒卖,只要捣腾出药丸子那么
大一坨,就顶得上干一年的活。后来他想,别看书上报上写得那么邪乎,这个玩艺必是不
赖,要不那么多人,肯出大价钱来买?我何不自己也试试?来个老猫看鱼,自看自盗。开了
头,就了不得。别的人虽然也想吸,毕竟来得不容易,还得花大价钱买,进展就慢。他可
好,要多少有多少,一开戒,就没个限制。没多长时间,就吸得只比活人多口气了。这次来
戒毒,是秘密的。说是一定别露出口风去,要不给单位丢脸。
   


   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看着像个杀猪的,一点不斯文。他也是近水楼台
先得月,直接自库里提毒品出来吸,就像自家地里长的庄稼,要多少有多少,谁管得了?
   听说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丢人。他来往院,找不到一个愿服侍他的人。
他在本单位是个头头,这么一个病,也不是说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回去还是头头。
于是他们单位的人,就争着来服侍他。看来还是当个头脑好,哪怕就是得上这样病,也有人
乐意服侍。
   那个海关的人,是他舅舅陪他。一天问寒问暖的,照顾得挺周到。孟妈也看上他了,说
这么会服侍病人的老头,还真难得。就问那个舅舅,愿不愿意到别的医院去服侍这样的病
人?因为医院里除了得有医生护士,还得有服侍病人的人。这种人难找,一般的人,都不愿
干,害怕。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给孟妈自己的医院找人。那个舅舅说,免了吧。你以为
我愿意干?不过是看着外甥可怜,看着我的老姐姐可怜。别的人,我管得着吗?给我多少
钱,我也不干。
   范青稞听得心焦,看看没有更多的信息,打断她说,我送你回病房吧,陪着你老伴,好
好照顾他。
   范青稞这么一说,又像是接通了电源,老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电动按摩器,均匀地发动起
来,颤动幅度不断加大。
   你怎么了?范青稞骇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针,掌柜的变得膘哄哄的。“膘”是俺们家乡话,就是傻的意思。可他别
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我正给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边就硬起来了,拉着我,就
要睡觉。我说,可不敢。这不是咱家炕头,这是医院。
   掌柜的说,医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国也是我老婆。和你睡觉,谁还拦着
我!你要是不让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烟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这话,那几个大老爷们,就等
着看笑话。我好言好语劝他,忍忍吧。大白日天的。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但马上又来了一
句,那你用嘴给我嘬出来。一屋子的老爷们就不怀好意地笑。我若不答应,掌柜的就大嚷大
闹。我想,再怎么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我含着泪说,行,掌柜的,等天黑了。等夜里,
我给你嘬……没想到他发了疯,说我等不得夜里了,你这就给我嘬,给我喝!我的眼泪哗哗
地淌下来,我说掌柜的,我是你老婆,可我也是人。当着这一屋子的人,你还把不把自己老
婆当人?掌柜的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往他的腿里塞,一边说,我把你当人,你怕丢人,我
给你蒙上被子,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开始啊,使劲啊……我的头捂在被子里,还是听得到
满屋子的男人,像刀子一样的笑声。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水池里吐那些脏东
西……
   范青稞恶心欲吐,她甩开抖动的女人,往卫生间跑,直到用冷水将头发淋得像落水鬼,
才稍稍镇静下来。
   路过15病室,她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
   这间屋子比较大,摆了六张床。屋子里有五个男人,都在抽烟,空中黄尘滚滚,好像刚
往湿柴上泼了水,呛得进不去人。范青稞的眼睛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屋里的人也看不清
她,以为是老女人又回来了,一个男人对着墙脚浪笑着,说,大哥,你娘们还没享受够,再
来一个给我们看看!被称为大哥的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两条毛森森的腿,炫
耀地笑着,谁让她是我老婆,让她干吗就得干吗!
   另外几个男人已经看清了范青稞,但发泄使他们狂热地邪恶起来,大吼着再来一个!再
来一个!齐齐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范青稞。
   范青稞勃然大怒,一连串从没说过的脏话堵在喉头,喷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头填进了
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柜那张凶狠丑陋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光膀子!
   范青稞旋风一般跑回活动室,老女人还在那里抚着胸口喘息。范青稞扯住她的脖领子,
厉声喝问,你男人是张大光膀子?
   是啊。老女人不知刚才的恩人怎么变得凶神恶煞,老老实实回答。范青稞从老女人惊慌
的样子里,发觉自己失态,缓了一口气说,我见过张大光膀子的媳妇,可不是你!到底怎么
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老女人抽噎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他们是一伙强盗,那女的也是个头领,他们在外
头一块抢,回来一块睡。公安局到处在逮他们,那伙人看他成了这个样子,先想送他进戒毒
医院躲躲,谁想这里不收。幸好碰上孟妈,拐了一个弯,总算进来了。他们又去抢了,要不
是掌柜的知道一笔金子藏在哪儿,他们早就不管他了。现在这样好,张大光膀子又是我一个
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了。我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张大光膀子的伤,是喝了你的火碱吗?范青稞的疑惑越来越多。
   啥?!我的火碱?一定是那个小妖婆编的谎,那是他们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
子里了……
   范青稞用最后的力气,撕了块报纸,夹着张大光膀子老婆喝过的水杯,丢到垃圾堆里。
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亲眼见到人类的弱点与迷误,沈若鱼心灵苍老若千年老史。
神经像劣质粉丝在灵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胀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肿胀着,焦灼着,
冒着青烟。
   周围是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这没错。你不能否认他们是你同类,鼻子眼睛手足皮
肤……维妙维肖,你不由得从他们要联想到自己。你和他们隔着比衣服要柔软但比钢铁要坚
硬的外壳。你听得懂他们所有的话,但那些话连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种奇特的语言,永远搞
不懂了。也许人类其实只需分成两种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啊,沈若鱼猛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脑壳。这些日子自家脑沟回里面的
F肽一定减少到了负数。毒品,这个人类的克星,千万不要碰上它。人的意志是纸糊的风
筝,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丝线,必将迷失在风暴里。
   耳朵里充满了污言秽语,你不由得燃起咒骂的欲望。刚开始是想骂那些骂人的人,但很
快就变成纯粹的为骂而骂。这种粗俗的尖锐的凌辱文明的语句,有一种邪恶的生猛,它粗野
放肆富有一种魔力,让人回到无拘无束的兽性。大量关乎生殖和性的丑话,使人有茅塞顿开
之感。沈若鱼极力抗拒着,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鱼,渐渐酥软成糊。
   眼里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谎言飞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你不由自主地把说谎当
成家常便饭,说真话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为。周围都是病态的人,理智孤立无援。罪恶占
多数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颠倒。
   沈若鱼肺叶淤积病室肮脏的空气,耳壳中储满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里充斥着灰暗
的色调,嘴巴没有办法自由地倾吐心声。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是简方宁,但也不能老去
找她。一个普通病人哪能随随便便乱闯院长室!
   特别是迄今为止,她没有看到一个戒毒有效的病人。沙上建塔,水底捞月。失望像灰布
缠住了沈若鱼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没有请她来,也没有人能让她继续待下去了。
   走!
   立刻就走!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5

第三十五节

   很有韵律的敲门声。
   请进。简方宁说。
   庄羽应声推开门,却倚在门口,并不进去,整体打量了一下说,想不到院长的办公室这
样简朴。
   简方宁说,我是专给富人看病的穷人。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穷未必就是坏事。请坐吧。
她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我不喜欢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有一种审讯的味道。侧着坐,是否可以?庄羽傲慢地说。
   可以。不在于我们是怎样坐着,而在于我们是怎样活着。是吧?简方宁微微一笑。
   庄羽就毫不客气地把原本是面对面的椅子,摆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长促膝谈心的
样子。
   能进院长室同您谈话,在这所医院里,是病人的殊荣。想不到我在临出院的时候,能有
这份待遇,很感谢。庄羽说。自从通知院长要找她谈话,她就非常紧张。紧张的结果就是格
外色厉内在,话锋甚是桀骛不驯。她把自己认为最坏的结局抢先说出来,表示一种来去自由
蛮不在乎的豪迈气概。
   谁通知你要出院的?我这个院长怎么不知道?简方宁安详地问,一句话就把庄羽按到了
她应该呆的位置。
   是……是……庄羽接不上茬,这才感到病人和医生斗嘴,永远占不了上风,因为你是在
客场迎战,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风。但她毕竟聪慧过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说,这还用谁告
诉我吗?你们的住院规则说得很清楚,私自吸毒者,按自动出院论。
   简方宁说,谢谢你把我们的规则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明知故犯了?但规则上说的是
“自动出院”,你并没有走啊。我也没有通知你出院,你现在还坐在这儿,是我的病人。
   庄羽说,人都说院长厉害,果然是。我没有自动出院,院长你如何看这件事?
   面对着庄羽反戈一击,简方宁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还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内心还想戒
毒。你只不过是熬不过一时的痛苦反应,所以才吸了毒。我们的病房管理也有漏洞,如果你
无法得到毒品,就是想吸,也是无米之炊。你既已知道我们的规矩,事发之后并没有溜走,
说明你还想继续治疗。
   庄羽的心事一下被说穿,又是感动,又是无地自容,气焰不再嚣张,忍不住说,大姐,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简方宁正色道,我不是什么大姐。我是院长。
   庄羽刚热了一下的心,又冷下来。说,是是。我哪配有您这样的大姐。
   简方宁说,不是配不配的意思。我跟你谈的是工作。
   庄羽沮丧地说,那您就开谈吧,我好好听着呢。
   简方宁说,你和你丈夫,严重地违反了医院的规定,要受到处理。但考虑到你们进行的
是中药戒毒的实验治疗,为了验证结果,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留治,在写出书面检查和接受罚
款后,可以继续留院。你们的意见如何?
   庄羽说,院长,您真的想听我的意见?
   简方宁说,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庄羽说,复吸把瘾勾上来了,立马要犯。要是您不想看到我跟死狗似的躺在这儿,人事
不知,先给我搞点粉吸。别的呆会儿再说。
   简方宁抄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对着护士吩咐。片刻之后,栗秋送来一杯蓝色糖浆。
   你喝下去吧。简方宁温和地说。
   这是什么?庄羽不摸头脑。
   假如你留下来继续治疗,我就给你服这种药品。一种新的戒毒药物,药效强大,1毫克
可以对抗两倍海洛因。简方宁解释。
   天下有这么好的药?那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吃?庄羽说着,饥不择食地把药液吞进口里,
连杯口的蓝色水珠,也舔得一滴不剩。
   


   如果你们夫妻……简方宁刚想说下去,庄羽向她很权威地摆摆手,好像她是这间房子的
主人,然后微眯着眼,表示没有兴趣谈话。
   简方宁明白吸毒病人反复无常,也就不再说什么。庄羽正在和体内的感觉争斗。过了好
一会儿,她对简方宁说,你这个药不赖,可以对付得了海洛因。
   简方宁说,别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药物不是万能的,到了后期,要把药戒掉,会有一
种煎熬感。
   庄羽说,不就是拿我们两口子做实验品吗?他中药,我西药。一对苦命夫妻。院长,我
很佩服你的为人,你的医术。还有,你的风度……
   简方宁说,扯什么题外话!风度……这与我们何干?
   庄羽说,关系大了。病人在医院里,见不到别人,只有医生护士围着转,就是一天到晚
地研究你们。如果病人不敬佩他的医生,会相信他开的药?医生的一切,都对病人举足轻
重。看你院长当得这么辛苦,给你一句忠告,你的手下,小人多多,你可要当心。
   这番话要是放在平时,庄羽不会说。此刻服了药,精神处于很欣快的状态,想好好表现
一番,就畅快地涌出来。
   简方宁淡然笑笑,谢谢你的忠告。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缺点。但你知道吗,世界上许多
伟大的事业,就是由无数有缺点的人做成的。主要的问题已谈完,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以前
没发现你这样细致。
   庄羽说,你没发现的还多着呢,你会逐步认识到,我是一个本质上并不坏的吸毒者。或
者说,一个吸毒者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一定丧失了智慧和道德感。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形容自己,一口一个“吸毒者”。那天我在文献上看到一
个名词,称这种状况为“药物滥用者”,觉得很好。
   庄羽无所谓地撇撇嘴,说,自以为清高的人,觉得自尊心多么宝贵,以为改变一个名称
就会有效力。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的心。包括像你这样治疗我们的
医生。
   简方宁说,我真心希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
   庄羽说,别倚老卖老,别用女孩这个充满奶味的字眼恶心我。我最少和十个男人上过
床,是你这样妇女闻风丧胆的事。
   简方宁冷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一个最年轻的医生也比一个最老的病人懂得更多。我
给艾滋病人做过检查,送过终。这所医院里有很多性病的病人。我只是不忍看着如花似玉的
生命,被毒品吞噬。
   庄羽说,别跟我提毒品的事,好像你因此就高我一头。
   简方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你很不愿意让人提起毒品?
   庄羽说,你以这点基本觉悟都不具备?
   简方宁诚挚地说,那就好。只要憎恶毒品、世界就有希望。
   庄羽说,自以为高尚的人最易犯的错误,就是藐视他人。
   简方宁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彻底脱离毒瘾的苦海?
   庄羽说,你问得很对。我有的时候并不想戒毒,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手
足一样。我要把它彻底戒掉,就像王佐断臂似的,非得为了一个值得的目标。把它赶走,我
会想念它。说真的,在我以前接触的那个圈子里,我看不出继续活下去有什么意思?醉生梦
死,尔虞我诈,活60岁的人,不过比活30岁的人,储存多一倍的罪恶。
   简方宁说,庄羽,你应该知道,天下还有无数不吸毒的人、奸人在那里生活着。你到阴
暗的地方,当然只能看见苔藓。你到了阳光下,就见到鲜花了。
   庄羽敏感地说,你是自比香花,把我当做毒草了?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你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往自己身上联系的习惯,有点像文化大革
命中的无限上纲。我发现在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当中,文革遗风甚至比亲身经历者还
烈。
   庄羽松快地微笑了,你说得对。经历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反倒嫉恶如仇,
永不再犯。没经过的人,以为与己无干,倒是轻车熟路。
   简方宁笑道,你说得对。不过,我从来没有同我的病人,这样深入地谈论过戒毒以外的
其它问题。
   庄羽很在意地说,那我是一个例外了?
   简方宁说,是的。想救你。
   庄羽说,怎么又来了,救世主的口吻。
   简方宁困惑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关系?
   庄羽挑战地盯着简方宁一字一顿地说,朋——友。
   简方宁愣怔着,好像碰到疑难病例。要是在普通医院,医生当然是很乐意同病人作朋友
的。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还真没有哪个吸毒病人斗胆提出和戒毒医生作朋友。
   庄羽不待她思考出比较周到的答案,乜斜着眼说,怎么样?吓回去了吧?我们还不如一
条动物实验的狗吗?
   庄羽觉出自己的眼珠比平日要滑,她很生自己的气,自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和哭泣这种
软弱的感觉,彻底告别了。当然她有时也流泪,那都是因为烟瘾犯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反
应,和情感无关。她拼命斜着眼,靠眼球的转动,把多余出来的水份晾干,这一着很见效,
细心的简方宁沉浸在自己的难题里,没有注意到病人的微细变化。
   我愿意和你作朋友。简方宁很坚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庄羽气恼刚才自己的婆婆妈妈,气恼简方宁回答问题时的延宕,
格外凶恶地反问。
   只是回答你的问题。简方宁心平气和。
   她想起景天星教授给她的资料里提到,在所有的TC和NA里,工作人员、辅导员,都是
由原来的药物依赖者担当,由他们现身说法。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试一试呢?这个工作现在就
应该做起来。庄羽也许可以算一个合适的入选。因为她是那样典型地不服管教和治疗,那样
地聪慧和敏感。若能改恶从善,对其他的病人将是强大的推进。当然,一厢情愿没有用。对
方必须有强烈的戒毒要求。内因是一切矛盾转变中最重要的条件。简方宁一下子不想很快结
束谈话了。她循循诱导说,庄羽,你出院以后,打算怎样开始新的生活?
   对话,是一种黑暗中的游戏,她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个人的世界对于对方都是
陌生的,每个人都想了解对方,又处在不断的误解当中。她们不停地解释,说明,捍卫着自
己,又企图更多理解对方。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对。话不投机的时候,促使人谈得
更多,因为希望投机起来,说服对方的愿望,变成强大的述说行动。
   我没有什么新生活。我只能回到我的老生活当中去。就像一条鱼,它暂时蹦到水面上,
你以为它今后就会摇身变成青蛙?你们太天真了,当它一旦回到水里,它还是鱼。而且比以
前还珍爱水,因为它已经知道只有水,是它的家园。庄羽振振有词。
   简方宁语重心长地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和你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你要最终走出魔鬼
的宫殿,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庄羽突然大喊起来,说我不用你像个圣母似的训我,我对自己的事,比你要清醒得多!
我回去就是堕落,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永远地住在你的医院里!
   简方宁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可以永远地住在医院里。
   庄羽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就看穿世事地笑了,说你这个院长倒是不傻啊,我明明已经脱
了瘾,你还把我留在医院。我什么药也不用吃,住在这里给你创收啊?不过算下来我也不吃
亏,住院费虽说不便宜,终是比每天买粉的钱要少。经济上还划算。可是我不会干,这里多
么乏味,一天就是护士门帘一样丧气的脸,再就是想讨小费的医生……
   简方宁警觉地问,谁想讨小费?
   庄羽说,我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不出卖人。自己查去吧,反正我说的是真话。
   简方宁心中记下这事,说,好,你接着说。
   庄羽说,说完了。我不愿当你们的摇钱树。
   简方宁说,假如不是你给我交钱,而是我给你发钱呢?
   庄羽说,有这等好事?我不信。而且我这个人,偏偏又是最不在乎钱的。
   简方宁说,我们不绕圈子了,简短些说。假如在你出院之后,我聘请你作我们医院的工
作人员,就是周五那样的身份。我们恰好缺一位女性,进行入院检查和有关的工作。你以为
如何?
   庄羽脸上充满迷恫和惊奇,说,你就不怕我利用工作之便,给病人传递毒品?那可是太
容易了!
   简方宁说,我当然怕。但我想,你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就吃了这种私人毒
品的大亏,难道还去害人?
   庄羽说,院长,我最初是怕你,然后是恨你。现在我开始崇敬你了。在你这里住院,我
看见你是怎样工作的,真是感动。我非常愿意同你作朋友,虽然您答应了,可我知道这是不
可能的。起码现在不可能。因为朋友必须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人。院
长,正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我劝您一句话,你熟知吸毒者身体变化,可你不知道我们的心。
   简方宁不知庄羽何以把话题扯得这么远,急欲拉回来,就说,谢谢你。但我只想知道你
对我的建议的回答。
   庄羽说,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会答复你。
   简方宁说,当然要和你老公商量一下。
   庄羽说,他做不了我的主。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正说着,门被撞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闯进来,说,方宁,我可受够了。我看了你引
以为自豪的那个业兴,告诉你最新的动态吧,他的骨髓里浸满罂粟。还有张大光膀子…
   简方宁说,范青稞,慢慢说。
   庄羽是机警之人,一看这情形,赶紧退出了。
   清冷宁静的院长室,似乎有一种安抚神经的效力,范青稞渐渐平静下来,但她仍旧捂着
头,好像那里受了根深重的震荡。
   方宁,我要出院。我再也受不了,你这里是地狱,到处是人间的丑恶与凄凉,你和你的
同事全力以赴做的工作,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治好的病人,我精神高度紧
张,好像充得太满的氢气球,又放在火上烤,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我宁可没有你这个朋友,
永远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人间这个肮脏和无奈的角落。那样,我的心比现在要干净平稳得
多,我会对人充满了希望。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医学的欺骗和无
能。看到了正义并不一定能战胜邪恶,看到了人类也许被自己的无穷的欲望扼杀……
   沈若鱼一口气说下去,将自己住院以来积攒的忧郁和恐惧,倾泻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简方宁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背对着她。
   沈若鱼走到简方宁的面前。她看到两行透明的水,在简方宁憔悴的脸庞上婉蜒。
   方宁,你哭了?为什么?因为我的话吗?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真的是承受不了这里的
煎熬。请你原谅。沈若鱼抱歉地说,用一块洁净的纱布,轻轻拭着简方宁的眼睛。
   不,若鱼。你没有错。你说的都是实话,它们正是我心中想过无数次的,如果有一线可
能,我也要逃离这里,但这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在这里坚持下去。我这就给你开出院证,你
马上走吧,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再呆下去,它会让一个正常人精神崩溃的。简方宁的泪水
很快干燥了,又恢复了冷静。
   方宁,对不起,我也许在这里更长久地陪着你。虽说帮不上多少忙,总多一个说话的伴
啊。沈若鱼生出歉疚。
   别这么婆婆妈妈。我已经惯了,心情磨出了茧子,一般的事伤害不了我。心理学讲,软
弱会孵出三只鸟——沮丧、绝望和忧愁。我的心就是鸟窝,我不断地和它们做斗争,有时我
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简方宁把自己的手放在沈若鱼的手里,想传达给朋友信心和力量。
   但是沈若鱼只感到她的手指很凉。
   沈若鱼渐渐地平静下来,把这些天得到的所有情况,也不管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向简
方宁报告,以此略微减轻自己脱逃的内疚。
   方宁,别理庄羽这个女人!她有一股邪恶的魅力,别想拯救她,她是毒蛇。你就是把自
己撕碎了炼成金丹,也救不了她。吸毒的人神经和我们不一样,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
会像蜘蛛丝缠住你,临死也会拉个垫背的。海洛因已经把他们变成魔鬼,看起来和我们长得
一模一样,其实是另一种动物了。他们只有死,才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若鱼,你说的我都懂。这里不是医院,是一座祭坛。也许我们的生命都奉献了,天上也
不会降下甘霖。但科学就是这样,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献身,我小的时候,读过精卫填海,
我想那是一只多么傻的鸟啊。世界上真有这么蠢的动物吗?现在我就成了这种鸟,可我必须
填下去,这就是我的轨道。
   两个好朋友静静地对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若鱼说,方宁,我这个戒毒医院住得冤枉。天天说白粉,却从来没见
过。
   没见过好。是你的福分。见过它的人,不是瘾君子,就是大毒枭,再不就是戒毒医生。
这三种人,都是倒霉魔。简方宁这样说着,眼睛下意识地扫了保险柜。
   沈若鱼马上捕捉到奥秘,怎么,还像宝贝似的锁得挺严实?
   那当然。要是被病人偷了去,就是犯罪啊。
   你连并肩战斗过多年的老战友也信不过?
   简方宁说,你就那么好奇?
   沈若鱼道,是啊。你刚才不是说了,除了那三种人,别人无缘一见。我是第四种人。
   简方宁说,一见之下,必定失望。纯正的海洛因和碱面没有什么区别。她说着,蹲下
身,在按钮上左旋右旋,鼓捣了一阵,沉重的墨绿色铁门跳开了。
   沈若鱼叹道,森严壁垒啊。
   简方宁说,这是什么地方?不得不防。说着,拎出几个灰头上脸的小纸包,好像街上卖
油炸烤鸡时奉送的调料袋。
   大名鼎鼎的海洛因就藏在如此破烂的纸里?沈若鱼惊诧不已。
   你以为毒品有非常豪华的包装?善良幼稚的人们啊。简方宁打开了一个报纸卷起的小
包,一些污黄的粉未懒散地呈现出来,很无辜地看着她俩。
   沈若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好像它是一种小而凶狠的动物。白面白面,顾名思义,不应
该是白的吗?怎么是黄的?
   简方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一点,用鼻子闻了闻说,这货成色不好,搀了甘草合剂
片。
   沈若鱼道,就是说,这药不但能解毒瘾,还兼治气管炎?
   简方宁说,黑道上的人搀假,这种黄粉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呢。说着,她走到水龙头跟
前,把手指上沾染的海洛因冲得干干净净。
   沈若鱼说,你还不快把这些可怕的玩艺都送到下水道里?留着干什么?想用它种出罂粟
花来?
   简方宁说,我要是都扔了,像你这样要一睹毒品真颜的人,看什么?你怎么自己刚饱了
眼福,就不管别人?
   沈若鱼说,是我自私,检讨。
   简方宁说,也不全是为了展览当样品。这些毒品都是从病人手里缴获的,你别看脏得大
便纸似的,每一包少说也能卖一千块钱。
   沈若鱼说,乖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比黄金还值钱。
   简方宁道,这就是我保存它们的真实原因。吗啡类的止痛效果真是非常好,医院里有些
晚期癌症病人,掏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我就偷着送给他们。不过,这个尺寸只有我才掌握,
就是说,只有短期内必死的病人,我才敢送。这叫做化废为宝。
   沈若鱼道,若是我,宁肯痛死,也不吃这种从吸毒者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简方宁说,别嘴硬。是你没到那个时候。
   沈若鱼说,那我就安乐死。
   两人本想从最初的悲伤跳出来,没想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更暗淡的题目,都觉得不吉
利,又不知如何扭转话头,好一阵沉闷着。
   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简方宁说,你走吧,永远别再来。
   沈若鱼说,原谅我。
   简方宁说,该请求原谅的是我。让你目睹了这么多人间苦难。人多眼杂,办出院手续去
吧。我就不送你了。她吃力地转过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若鱼找到血液治疗室,和护士长告别。护士长正在仪器群中忙碌地操作,吸毒病人的
血被抽吸出来,接受光量子的照射,整个房间笼罩在紫色的血光之中。
   按常规是不该打扰护士长的,但沈若鱼就要走了,不能不辞而别。
   护士长,对不起。我要走了……范青稞喏喏,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怕死鬼的感觉。
   干吗跟畏罪潜逃似的?出院是好事。护士长朗声说。
   想到你们在这里受苦,心里不好受。范青稞说的是心里活。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受苦。轮到我们头上了,没办法。护士长也有些黯然。不说这些
了,以后多和我们院长聊聊,你们是好朋友,看得出。我们虽然也想帮她,但毕竟是上下级
关系,有的话,她是永远不会和我们说的。你们原装的友谊,和我们这种组装的不一样。好
了,再见吧。对了,医生护士和病人告别的时候,是不兴说再见的。祝你好运,范青稞!护
士长很有力度地扬着她胖胖的手臂,好像警察在指挥车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6

第三十六节

   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现在是沈若鱼了。
   城市满含汽油味的空气,使她心旷神怡。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按说不重,但住院这一
段时间,完全没有室外活动,她感到体力的衰减。的士自她身边驶过,本该招手停车的。但
她坚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动的幸福。宝蓝色的玻璃幕大厦,像竖起的湖泊,
没有一丝涟潴。目所能及的地方,无数起重机的胳膊,尖锐地割裂着瓦灰色的天空。一只被
城市冬天的烟尘熏成黑色的麻雀,惊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陈旧的墨水。红绿灯呆
板地眨着眼睛,疲倦极了。,树枝坚决地把干枯闹﹁馍旖污蒙蒙的空气,无声抖动着。? 有大路两旁的冬青树,维持着鸡蛋一般圆润的边缘,抗拒着寒冷的凋残。这一切并不动人的
景色,深深地感动着沈若鱼。她对自己说,你想知道天堂在哪里吗?就在人间。她无缘无故
地向每一个过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尽了树叶的杨树和树干上眼睛状的瘢痕微笑。人们肯定
会奇怪,觉得这个半老的女人神经兮兮。就是这种感觉也很好,它使你觉得大家之间的友善
与关切。很香的烤白薯气味传来。世上有两种食品,闻着比吃着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
薯。浓缩的淀粉被文火熏着,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气,把流动的风染作淡黄。沈若鱼买了一个
烤白薯,它很烫,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她的两只手间,跳来跳去。她舍不得吃它,用手
心感受着它的热度渐渐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医院被甩在身后很远了。沈若鱼回过头去观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陈旧的楼房,谁也
不知道里面潜伏着许多故事。她要把这些故事永远地埋葬,因为它们太不真实了。包括自己
的这种乔装住院,都有一种无事生非的愚蠢。沈若鱼揉揉自己发红的鼻子,这种冷飓飓的感
觉是多么珍贵。戒毒医院里,充满汗气的燥热,令你有猛然间暴跳如雷的愿望。沈若鱼舔舔
嘴唇,那里遗留着刷不净的中药味道,据说它益气养颜,沈若鱼还是感到在过去的这段日子
里,自己迅速老迈,像个老媪,她的心猛地收紧。她是胜利大逃亡了,可简方宁呢,永远战
斗在封闭的堡垒里。她不知道的时候,无能为力。她知道了内情,就更无能为力。人都有为
了自己所喜爱的事物而殉情的特点。她坚信、简方宁骨子里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生活,在这
种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极大的满足。
   寒冷渐渐地渗透到最贴身的衬衣,要不是怕自己冻出肺炎,沈若鱼真要继续享受寒冷。
唯有这份痛彻肌肤的寒凉,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个寒毛孔,都意识到脱离了戒毒医院
的环境。她恋恋不舍地扬手打的,同时深吸气。这是她有生以来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气,虽
然里面都是汽车尾气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鱼开始做饭,操劳令她欣慰快活。到了先生下班的时候,已操办出一桌丰盛菜肴。
   先生进得门来,露出失望的表情说,啊,是你出院了。我远远地看到家中灯光,还以为
是画中人。不想是个旧相识。
   沈若鱼懒懒地说,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算。
   先生说,怎么样?收获大吗?
   沈若鱼嚷,先吃饭,别说那些混蛋的事。倒胃。
   先生说,你瘦了。莫逆女知己让你受虐待了?
   沈若鱼说,她是不错。别的乌龟王八蛋们,令人晦气。能不瘦吗?那是什么地方?屎壳
郎带墨镜,又臭又黑的去处。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啦!
   先生大笑,说我已经发现了你到戒毒医院最大的收获。真是不虚此行啊!
   沈若鱼不知指的何事,吵着让他说清楚。先生说,你回来拢共说了没几句话,粗鄙异
常。比去戒毒医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鱼说,这只是外伤。还有内伤,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看得透的。
   先生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很多奇遇。讲给我听听,也算我搞好后勤加秘书的报答。
   沈若鱼说,呸!你想听谁愿给你说?今天最重要的,是让我睡一夜走廊里没灯光的觉,
明天好去看我妈。
   


   先生说,听我的,明天别去。看你妈缓几天再说。
   沈若鱼在自己家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质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先生说,等你恢复了正常再去。知道吗,这趟院住的,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若鱼大声嚷,哪里变了?说清楚!
   先生说,要么贼眉鼠眼偷着看人,好像受气包。要么突如其来地发脾气,撒野骂人。时
不时地还会讨好地傻笑,听人讲话时恍恍惚惚……留神吓着老太太。
   晚上简方宁打电话来。沈若鱼说,方宁,你好吗?很想你。好像我们分手了一千年。
   简方宁说,我都好。问候你。过得怎么样?
   沈若鱼道,我刚到家,你就乘胜追击。你现在最大的关怀,就是让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
觉。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简方宁说,看你又能这样恶狠狠地发脾气,我就放心了。分手时你万念俱灰的样子,让
我心痛。说到底,你还有个醒来的时候,我呐?天天是噩梦。
   沈若鱼说,你也可以生产自救。
   简方宁说,不说这个永远没有结局的问题。我们再联系,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热
之中。
   沈若鱼本想把戒毒医院扔到爪哇国去,起码得到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时再梳理印象。意
志裸露着,肿胀着,好像经了霜打的大葱,一动就要流出粘稠的浆液。但是,树欲静,风不
止。第二天就有电话联系。
   您是范青稞女士吗?
   一个湿柔的女人声音,沈若鱼一激灵,虽然告别这个“范囡”才一天,好像已是公? 前的事情。经过电流的变声,口气虽熟络,但具体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范青稞是在戒毒医院的专有名词,什么人找她?简方宁吗?显然不是。
   庄羽吗?出院时,庄羽很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范青稞一副逃难模样,有御敌于国门之外
的冷淡,庄羽何等聪明,就不再追问,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床头牌后面,递给范青稞
说,假如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就打这个电话。电视剧演完还远着呢!
   电话的那一端,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出来。沈若鱼支吾着说,你好。我是范青稞。请
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孟妈。
   范青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哟!是不是病房丢了什么东西,找她核对或是调查?热心
的老太太打上门来了。
   找你不容易。病历上留下来的号码,滕医生写了又涂了,好不容易才看清。电话里的孟
妈好像比平日简练。
   不……没关系……只是,您找我什么事?沈若鱼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这样,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他很想同您谈一谈。不知您是否赏光?孟妈显
然有备而来。
   沈若鱼在近期内,再也不想听“戒毒”两个字。但简方宁部下暗渡陈仓,她不能袖手旁
观。
   好吧。她说。
   那么好。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时间?孟妈似乎很着急。
   沈若鱼想说自己天天有时间,但她意识到这样有失自己的身价,故意沉吟了半晌说,本
来我和朋友有个事,现在我把它推了,见你们。
   九点咱们茶园见。不见不散。说完这句话,孟妈好像是怕沈若鱼改变主意,很快补了一
句“拜拜”,就把电话放下了。
   沈若鱼冲着电话摇头,电话里的孟妈好像变了一个人。看来她同戒毒医院,结下不解之
缘,甩也甩不开。
   晚上,沈若鱼把电话事对先生说了,本想把这个来历可疑的电话,报告简方宁。一想到
她日理万机的忙碌,心想还是搞得更确实一些,再向她汇报。
   沈若鱼早上为穿什么衣服,费了一番脑筋。她基本上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倒不是自以为
潇洒,是自觉太普通。假若穿得耀眼,别人就会对你估计高,以为你有抱负或野心。沈若鱼
同这两项都搭不上,愿作芸芸众生。所以在服装上,也取沧海一粟的风格。
   但今天沈若鱼特地穿鲜亮的衣服,一件红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套赭石色套装,脚下登
一双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先生大惑不解地说。虽经多年考验,我对你的革
命情操有所了解,但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出行,实在少见。你没有在戒毒医院那样的地方,
寻一个第三者吧?
   沈若鱼说,新桃换旧符,,去去晦气
   先生顾虑重重地说,那个医生不会认不出你来吧?
   沈若鱼立时变脸道,你这个提醒太及时了。
   她脱下时装,换上和西北妇女范青稞相宜的俭朴服装。
   沈若鱼准时到了茶园,倒是差点没认出孟妈。对方穿一身像丝绒般细腻的皮衣皮裤,一
看就很高档。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皮子,已经感觉不到血腥狩猎遗下的原始气,只有简洁明快
的现代风度。同病房里遇里邋遢的样子判若两人。打了招呼后两人相视一笑,孟妈因了自己
的装束给了人一个冷不防,反倒不议论一句服装上的事。
   范青稞女士,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毕瑞德。
   从一旁杀出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向范青稞微笑。
   范青稞惊得咬着嘴唇,怕自己嚷出来,破坏了茶园静谧到沉闷的气氛。对方的长相吓了
她,倒还在意志控制范围内,但这个自称姓毕的家伙,国语说得太地道了。要不是他的嘴唇
开合同他的话严密得无懈可击,范青稞简直怀疑有一个买办,躲在背后为这个真洋鬼子配口
形。
   您是……范青稞迟疑着。
   喔,忘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毕瑞德先生,是M国一位对戒毒有兴趣的学者,他很想同
您谈一谈。孟妈解释着。又侧过身,轻声对毕瑞德说,瑞德先生,您也太沉不住气了。我马
上就要介绍到您了。
   毕瑞德回答说,我是毛遂自荐。
   范青稞三人围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服务生过来问各位都要什么茶,范青稞
说,庐山云雾茶。孟妈说,要立顿红茶。毕瑞德说,茉莉花茶。
   茶送上来了。范青稞面前碧绿,盂妈面前血红,毕瑞德面前橘黄。煞是好看。
   范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以食为天,毕瑞德吹着茶叶中浮动的茉
莉花瓣说。
   毕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国化。范青稞想不出有什么好谈的,索性也从姓名入手。
   不想毕瑞德笑逐颜开,说其实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随风飘逝》、而被中文
翻译为《飘》的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可以翻译为“白瑞德”,你们以前的版本就是
这样写的。但在新的版本里,被译为“瑞德”,不知什么缘故?毕瑞德碧蓝的眼珠现出真正
的迷惑。好像谁向里面刚注入了纯蓝墨水。
   范青稞的身份,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孟妈更是一头雾水,大家就咕咚咚喝茶。
   我不喜欢“白”这个姓,它太软弱了。要是一个女人,我会要这个姓氏,纯洁,清白。
但是对一个男人,它像棉花或是云彩,让人提不起精神。因为是音译,我还可以选择的近似
的姓是“毕”。我喜欢“毕”这个姓,它给人一种完成感、结束感。特别是一个中国人告诉
我,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姓,全中国这个姓氏的人,不会超过十个,我就坚定地为自己选定了
它。毕瑞德很得意地说。
   范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说,瑞德先生,你叫人骗了。这姓虽说不
多,但绝没少到朱寰和扬子鳄那种程度。
   瑞德也笑了,说,看到您的精神松弛下来,我很高兴。您好像对我充满了戒备之心。
   范青稞说,主要是你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了,叫人心里生疑。中国有句俗话,天不怕,地
不怕,就怕洋鬼子说中国话。
   瑞德说,你说的这个意见很好。我原以为说得越好,越好。没想到,适当的不好,会更
好。
   范青稞说,这就对了。结结巴巴,更容易让人信任。
   瑞德说,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种。她说戒毒医院在用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我很
感兴趣。她说,您是第一个服完了全部疗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感受吗?
   原来是这样!
   简方宁啊简方宁,你真是在风口浪尖上行船,连国际友人都惦记上你了。你的医生里通
外国,你还蒙在鼓里。沈若鱼这样想着,嘴里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人家给什么药,
我喝什么药。里面有什么成分,我也不知道。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孟妈
一眼,就像看一个汉奸,特别强调了“你们”。
   孟妈悠然地喝着红茶,丝毫没有被指桑骂槐的尴尬。
   你只要谈谈你服药后的感受就行了。我以为你不应该有什么顾虑,因为毒品是人类共同
面对的敌人。人类在许多问题上,因为地域、种族、意识形态等等,而有巨大的分歧,比如
核武器、裁军、对资源的分配和使用……只有一件事,万众一心的,这就是戒毒。这不是什
么秘密,在进行不断的探讨中,西方的目光也对准东方。我不是做微观研究的,并不太在意
某一种药服下去,药效是不是最好。我是做宏观研究的,关注人类最终怎样战胜毒品。每个
有良知的地球人,都应该做出自己的贡献。
   这一番话,当然无懈可击。但范青稞无法回答,不仅是因为这牵涉到简方宁的医学秘
密,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服用戒毒中药。出了医院,她不想再随时随地骗人了。她只好把庄
羽和支远服药后的感觉,大致说了一下。想必有关的情况,孟妈也早就说过。毕竟是第一手
资料,瑞德听得很专注。
   你是说,即使在服用中药的过程中,还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验证。
   是的。范青稞说。这实在不是秘密。
   好了,谢谢你范青稞女士。今天你谈到的这些,愈发坚定了我的看法。因为沉思,瑞德
的蓝眼珠几乎变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个什么看法,范青稞问。
   毕瑞德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正像中国古代对鸦片有“弛禁”和“严禁”两派,我
是一个国际性的弛禁派。
   范青稞说,那您应该到戒毒医院去蹲蹲点,体验一下那里的生活,见见他们的家人,您
就永远不会说这种话了。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说的蹲点的意思就是……
   毕瑞德说,呶,不必注解,我知道焦裕禄和四清。我去过很多国家的戒毒医院,还有强
制性戒毒所,比如泰国的药物成瘾治疗中心,我追踪过1000名吸毒者,大约有31%的人,
最后不吸毒了…
   范青稞说,这是一个相当好听的数字啊。那你还有什么理由悲观?
   毕瑞德说,在我的国家,毒品已经同电话和汽车一般普及。如果天下有一样东西,你禁
得越久,它泛滥得越广,你是不是要检讨自己禁得有没有道理?抑制毒品最好的法子,是轻
视它,把它看成一个公共健康问题,而不是一个犯罪问题。政府自毒品贩子手里接管毒品市
场,像烟草一样实行专卖制度。毒品一旦公开上市,青年人就减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钻墙打
洞地寻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种历险。否则今天你抓一个,明天就变成两个,你动员大批警
力,查获了一公斤,他像孙悟空一样,一下子就变出了两公斤。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
袅。
   瑞德突然说,毒枭这个语汇,我是查了字典的。枭是什么意思?我倒要考考你们。
   范青稞望望孟妈,孟妈低着头,用精致的小铜壶,向自己本来就很满的杯里续水,全无
回答的意思。范青稞虽然对这个外国人的卖弄忿忿不已,看来还是要自己挺身来堵枪眼。
   “枭”大概是一种吃肉的鸟,类似魔和秃鹫吧?范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让瑞德小
看,字斟句酌。心想这个洋鬼子不好对付。
   中国人破谜,谜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题者便有些羞答答。瑞德不同,非常高兴,好像
“枭”这个字是他创造的,现在找到了知音,快乐把脸都烧红了,说,“枭”是木头上站着
一只鸟,那只鸟就是猫头鹰。毒枭就是有毒的猫头鹰,它们专在夜间活动。我真敬佩中国文
字的精细和形象,还有中国人的耐心。就是对自己所憎恨的事物,为它们命名的时候,也一
丝不苟。
   范青稞真是哭笑不得。瑞德继续说下去:
   1914年美国即有了哈里森麻醉品公约。可是怎么样?它颁布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
的二氧化碳一样,越来越多。白色瘟疫弥漫我们的星球,把人类逼上了生与死、灵与肉的断
头台。一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自由市场的经济学权威说,毒品对社会所造成的损害,很多
是把毒品视为非法所造成的。我认为吸毒不是一种罪恶,而是一种性格,一种人格。
   性格,character,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原意是“绘图”、“痕迹”,以后逐渐转变
为“特征”、“标记”。吸毒的人对个体的幸福和快乐非常敏感,为了追求愉悦,他们在所
不惜。他们没有能力用创造和劳动赢得对人最为宝贵的尊严感,企图用一种外在的摹仿快乐
的物质,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很可惜,我们这颗星球上,就出产这种物质。
   如果不从根本上纠正这种性格,毒品就将同人类的历史并存。装入针管的这种廉价仿制
的幸福,使人类在一种虚幻中,毫无知觉地走向毁灭。人格不健全,遭受社会生活无法承受
的压力,希望以某种外在的药物,消除自己的心里痛苦……邪恶地追求神秘,这是吸毒者的
初衷。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陷进泥潭,用不着沾沾自喜悲天悯人。下一个就轮到你。就拿中
国来说,据我所知,比如昆明一个城市,现在吸毒的人数就比1988年时增加了40倍。
   吗啡是个好东西。一盎司吗啡可以医治2000个伤口的疼痛。吗啡没有罪过。每个人都
有权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损害和杀死自己。所以不让一个对自己完全有控制力的
成年人拥有毒品,实在很荒谬而且不现实。一发子弹可以打死一个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
对方拒绝接受,就杀不死人。所以毒品比枪,脾气要温柔和气得多。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
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终生服用胰岛素一样,有些人,需要终生使用毒品。我对这一点,
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纠正他们,首先应纠正人格。不知你们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长相没有?
   毕瑞德讲话时,有浮想联翩的特点,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范青稞和孟妈面面相觑。范
青稞发现孟妈在审视自己的脸。真是晦气。可是有什么办法?既然你住了一回这种医院,你
就得一直维持这种特定身份。
   范青稞索性把脸端端正正地对准二人,一会儿偏向这一边,一会儿偏向那一边,像那种
会自动摇头的电风扇,让他们看个够。
   瑞德说,范女士一进来,我就目测过了。不标准。这让我很失望,几乎怀疑你是一个冒
牌货,范青稞赶紧转移话题,谈谈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说,那都是从白种人取得的资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点高兴,她终于发现了毕瑞德中文中的破绽,比如这个“井底之蛙”,就用得
不是地方。他应该说“一孔之见”。
   老外毕竟是老外。
   瑞德说,他们的头发一般比较稀少,脑袋小,或者是看起来颅骨的体积虽然不小,但是
骨质比较厚,里面能够容纳的空间还是不大,就像……
   瑞德四下里睃寻,看到了茶具,就说,对了,像皮很厚的瓷壶,装不了多少水……他的
上颌和颧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进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眶比较
大,耳朵也比较大,牙齿的间隙也宽,这都是动物的特征,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
世界。眼珠倾斜,永远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一有风吹草动,行动敏捷。他对痛苦不敏
感,触觉迟钝,你抚摸他,他会充满仇视。但是视觉很好。皮肤比较黑,前额塌陷,情感麻
木,伤口愈合得很好,绝不是疤痕体质。但浑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状或网状的伤
痕……
   瑞德边思索着边说,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着一个吸毒者,他用语言在做素描。
   不。黄种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孟妈不喜听这种复印机似的
形容,打断了瑞德的话。
   以范青稞在医院的亲眼所见,好像这种长相的人不多。
   很遗憾。如果我能到你们的医院里,去实地考察一下就好了。瑞德不经意地说,孟妈把
中药的残余汁液,给我带了一些。但是中药是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分析的结果不满意。
   范青稞脸上抽动了一下。
   科学是全人类的。比如为了征服艾滋病,中国就不断地把各种中药汤,送到联合国卫生
组织化验和临床验证。我们很愿意得到第一手的资料。瑞德说。
   范青稞对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外国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药以后,有了远期的反应或疗效,能够通知我一下,我将不胜感激。分手的时
候,毕瑞德说。
   好的。范青稞回答。
   谢谢您的合作。孟妈留在后面说。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范青稞觉得有一片透明的丝网
罩向戒毒医院,心中忐忑。晚上沈若鱼把对话过程,连标点符号,都传达给了简方宁。知道
了。简方宁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
   多重要的情报!我是义务的,你还爱答不理的样子!沈若鱼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国内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着中药,可我实际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样微
薄。别人总以为院长就该有办法。我赤手空拳,事业处在一个非常艰难的地步,没有人理
解。真的……我疲倦极了……简方宁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拿着话筒睡着了。
   电话确实没有挂,但电话又确实没有声音。沈若鱼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担心。
   先生说,给你。
   沈若鱼放下电话,说,什么?
   给你找的资料啊。
   沈若鱼说,我不看。从此我和有关毒品的资料绝缘。
   先生说,真是不识奸人心。就说是三令五申禁止什么事,也有个余音袅袅下不为例。你
别烦,这是最后一份了。
   资料
   严复是中国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早年学习海军,留学英伦,学贯中西。
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他翻译出版了《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著作,将西方的进化论
和进步的社会科学学说,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毛泽东同志曾称赞他是
“在中国KP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大思想家、大翻译家,在青年时代就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
终身难以戒除。
   严复从19世纪80年代,就已染上鸦片。1879年,他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被北洋大臣
李鸿章调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任总教刁,会长,总办。在他的卧榻后面有地铺,他常常躺
在上面吸食鸦片,以榻帐为烟雾。
   严复1916年1月9日的日记里用英文记载着:“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为:
“午后,吸烟两筒。”
   严复的鸦片烟瘾很深,酿成重病。1920年,因吸食鸦片引起的哮喘病与肺心病,折磨
得他痛苦不堪。严复不得不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并遵医嘱,停食鸦片。他在1月4日写给
熊纯如的信里说:“但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间非服睡药尚
不能睡。嗟夫,可谓苦也。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吾早知之,虽日仙丹,吾不
近也。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世间如有魔鬼,则此物是耳。吾若言之,
可作一本书也。”
   严复带着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于1921年10月27日病故。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6

第三十七节

   庄羽回到病房,支远说,医院炒了我们鱿鱼?
   庄羽回答,惩前毖后,只要交了检查,就可留院观察。
   支远说,这样最好。治病也像野兽喝水,走得顺路了,一般不愿另起锅灶。我用中药,
感觉不错,或许真能根除了。只是两人的事,为什么只找你一个人谈?好像我无足轻重?
   庄羽说,这也值得吃醋?你许不是看上了女院长,想找一个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
   支远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觉得这种受训的常烘,由我顶着,心里安定些。
身先士卒的意思。
   庄羽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的案情比你重。你不过是私藏BB机,我是偷吸毒品。
   支远说,只是这检讨书,多年没操作过,难。
   庄羽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叫孟妈来。
   支远说,孟妈是什么人?到底也是个医生,又不是你的保姆私人校贺,焉能随叫随到?
   汪羽说,我叫你去,你就去。她一准就到。看你这磨磨蹭蹭的样,席子,你去。
   果然,不一会儿,孟妈就随着席子过来了。
   好闺女,你怎么啦?孟妈这两天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你还好吧?没人欺负你吧?孟妈
一张脸若九月金菊。
   孟妈,别蜜里调油了。今天我有一事求您。庄羽开门见山。
   何事啊?孟妈可是个大忙人。孟妈开始端架子。
   请您代写一份检讨,越快越沉痛越好。庄羽吩咐道。
   孟妈说,闺女,孟妈我乐意帮你。可写这玩艺,我也没谱。
   庄羽拍拍孟妈的肩膀说,拿糖是不是?我也不是白使唤人,给润笔费。
   孟妈眼睛一亮,随即暗下来,说,仨瓜俩枣的,恐怕不够润笔,只够润喉。孟妈不希
罕。
   庄羽说,孟妈你别小看人。我就花大价钱买个痛哭流涕的检查,只怕你的手艺潮!
   孟妈激将道,庄小姐你不要小看人,你孟妈当年也是造反派,什么没见过?咱们一言为
定。
   庄羽从卫生纸上撕下巴掌大一条,向支远要了笔,写下一个数字,然后说,这就是庄氏
银行的银票。等我们出了院,你就凭这个向我领钱。
   孟妈将卫生纸片段,细心对折,再对折,直到纸片成了一块平整方正的纸块,放在白大
衣最上面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走了。
   支远说,你还真行。
   庄羽说,是她真不行。
   以后庄羽和支远的治疗很成功。两人用的方法虽不同,效果都不错。当然庄羽不止一次
旧病复发,狂吵着复吸。病房已根绝对外孔道,嚷嚷得再厉害也白搭。简方宁给她用了强力
的镇静剂,一天天一关关也就熬过来了。
   毒品一戒除,脸上的颜色顷刻就不一样。特别是庄羽,年轻,再加上以前当运动员的底
子,素质好,竟像杀灭了蚜虫的小白菜,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渐渐显出当年风姿绰约的模
样。
   简方宁对她格外关注。好像是一个老艺人,费了心血雕出一个将来也许成为精品的毛
坯,虽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院长,您对我有再造之恩。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庄羽说。
   永不吸毒,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简方宁说。
   呵,我说院长,您别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庄羽像个爱撒娇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这种医患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简方宁真的困惑。在医学以内的范畴
里,她可以叱咤风云,但在这一行以外的领域,脑子就迟钝了。
   我想建立一种新关系。庄羽一语双关。
   


   简方宁惊喜地说,你同意留在医院工作了?
   庄羽说,我仔细想了许久,我不能留在医院里。这是一句十足的谎话,她从来就没打算
留下过,但她不想伤害简方宁。
   为什么?简方宁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看来,一个病人能有“这样的机遇,应该是难得的
信任。
   庄羽说,简院长,说句心里话,我看不起你们这行。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在这里呆着,
没办法的事。我随时都可以出去。可是你们呢?无期徒刑。干这行,比看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没理。病人,有病就有理。我给过你们罪受,我也骂过你们。如果我当了工
作人员,位置就变了,成了挨打受气的痰盂。我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在外面挣钱,一年挣
一百万。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象不出来。但所有挣到一百万的人,都不
会以这个数为满足。那才是我的正事。简院长,等我以后当了千万富翁以后,我回来看你。
给你捐一座金碧辉煌的医院。也许我以后做了女部长、女首相什么的,您的功劳就更大了。
   简方宁很失望,但无法勉强。吸毒者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夸夸其谈,自我为中心。她想
起医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么人,比知道某人患什么病,更为重要。
   不管怎样,在送支远庄羽夫妇出院的时候,她还是再三叮嘱:给你们的药,一定要坚持
吃。道理已经讲过多遍,就不再重复了。别以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白色魔鬼在不远
处,惦记着你们。对我的最好报答,就是让我永远别见着你们。
   庄羽说,别啊。简院长,结识了您,是咱们的缘分。我还得创造机会再相见。
   简方宁说,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过多联系。一名老农,把庄稼收割以后,他就不再关心那些麦穗,是烤成
面包还是杂成面条。那不是他的事,是厨子的事。新的未知病人,永远吸引着医生,诱惑着
医生。医生都是喜新厌旧的人。
   支远立即飞回南方打理生意,庄羽留下休养。她对自己回到当地还能否坚持操守,很不
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说。她不断给简方宁家里打电话。
   简方宁很奇怪。她的工作人员都不知她家的电话号码,有事只是用BB机联系。简方宁
特意保密电话机的号码,为的是给家人留下一个相对安宁的晚上。戒毒医院的夜生活险象环
生。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的?简方宁问。
   只要我想知道,就会知道。我知道有关你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庄羽电话里
说。
   简方宁说,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是不是治疗上有了什么反复?
   庄羽挑战地说,如果不是治疗上的问题,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简方宁迟疑说,那当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更多的话题。
   庄羽说,您不是还想为我规划以后生活的道路吗?
   简方宁说,我是那样想过。但你的话使我明白,我们绝不是一样的人。我没有权利要求
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热爱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是咎由自取。
   庄羽说,简院长,你这是挖苦我。
   简方宁说,生活就是这样。不存在谁挖苦谁的问题。道不同,不相与谋。
   庄羽说,可我认识了您,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女人非常艰苦非常自豪非常荣耀地
活着。我想做您永远的朋友。
   简方宁说,做我的朋友不是容易的事情,起码需要时间证明友谊。而且,你绝不能再吸
毒。一个连我的工作都不尊重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汪羽说,时间吗,我有的是。从此后我每天给你打电话,无论在天涯海角,我都向你诉
说想念。
   简方宁说,我指的时间,不是这种甜得发腻的交往。友谊是一种长得很慢的植物,像盆
景一样,需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悉心照料……庄羽,你还年轻。你可以不到我的医院里来
工作,但应有一个新的开始,同过去的生活决裂……
   简方宁放下听筒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
   潘岗说,孩子还等着你给听写作业呢!
   简方宁忙着叫,含星含星……
   潘岗说,喊什么喊?你不觉得时间晚了点吗?孩子早睡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你看我这么忙,还开什么玩笑?你照管了孩子,我感谢你,心里有
数。
   潘岗沉着脸说,谁给你来的电话?
   简方宁答,一个病人。
   潘岗问,病人怎么知道咱们家的电话?
   简方宁说,我也纳闷。问她,也不说。
   潘岗说,装什么奸人?分明是你告诉他的。
   简方宁说,你怎么瞎赖人?
   潘岗继续挑衅,说,那个大烟鬼是男的还是女的?
   简方宁皱了一下眉,她想对潘岗说,人家已经戒了毒,就不要大烟鬼长,大烟鬼短的。
一看潘岗蓄意制造事端,就简短地回答,女的。
   潘岗说,我不信。我看你说得那个热闹劲,还替人家规划以后的生活道路,分明情意绵
绵。你那个医院里,住的尽是大款小款,你给他们治病,他们就谢你。有一个半个地瞧上
你,也说不定。你说是女的,我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拨给她。如果她
说刚才是她打的电话,咱们就拉倒。如果不是,你小心……
   简方宁反而笑起来,说潘岗,别瞎猜了。这是一个女病人,名叫庄羽。可我没法告诉你
她的电话号码,她只是无数病人中的一个,我没记住她的号码。沈若鱼化名范青稞,就和庄
羽住在一个病房。她那里可能有庄羽的电话,你要是有兴趣的活,就同沈若鱼联系……
   潘岗原来也不过无事生非,现在借机下台说,好啦,这么复杂,我相信你说的就是。但
是女的我也不放心。你跟病人说的话,比跟我和孩子说的多得多,口气亲切无比。你打算做
大烟鬼的教母吗?把你的爱,给我和孩子剩一点!
   潘岗突然动情地抱住简方宁说,真的,方宁!我求你!不然,有一天,我们都要后悔
的!
   简方宁完全意识不到警报的含义,胡噜着潘岗的头发说,既然你这么不愿意病人把电话
打到家里来,以后我一定注意就是。
   潘岗浑身哆嗦了一下,心里叹道,方宁啊,你实在是太单纯了。可惜我没法指教你,一
个男人要是对他的女人特别好或是特别坏,都是危险的信号。
   第二天晚上,庄羽的电话又像候鸟,翩然而至。
   简院长,您好。我整整一个白天,都在等着晚上。等着和您说说我的心里话。庄羽热切
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简方宁的口气,很是公事公办,。
   庄羽一往情深,居然没听出简方宁的淡漠,热烈地说,简院长,你使我觉得生活有了不
同的意义,我……
   简方宁打断了她的话说,如果你的治疗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咨询的问题,我很忙,对不
起、就谈到这里吧。
   庄羽对着忙音鸣叫的电话听筒,咬得银牙迸裂。
   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
   一个晚上,她不断听到有人在半空中,嘲弄地对她反复说着这句话,怒火便愈烧愈烈。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她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一些,极为难得地原谅了一回别人。简院长真的是
很忙,她也许正在进行一桩很重要的科学研究,不喜欢别人的打搅。好吧,我庄羽通情达
理。她这样想着,对简方宁不再义愤填膺,对自己充满了哀怨的敬佩和怜爱。。
   又到了晚上,本该是给简方宁打电话的时间。但庄羽坚强地隐忍着,她想,简方宁一定
也在焦虑地等待着她的信息。在经历了昨天的冷淡以后,她要显得更加矜持和高傲。如果简
方宁今人打来电话她一定也要说,我忙着呢,然后抢先把听筒放下,把无尽的惆怅的忙音,
留给尊贵的女院长在深夜细细品尝
   庄羽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想象之中,眼珠溜圆地盯着电话。
   电话像百年僵尸,无声无息。庄羽不停地查看它是不是坏了,或者是压簧没摆平。待一
切无误后,才放下心来。但马上又想,刚才的检查只说明过去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只有
再次检查,方能有最新的结论。电话被她不停地折腾着,她又想,简方宁打来的信号,会不
会被占线声音所拒绝?
   就在这无穷的自我折磨中,电话铃像施了魔法,猛然响起来。
   我是庄羽啊……庄羽简直是扑过去的。
   我是支远啊……你还好吗?是不是在发烧?我听你的声音不正常,直喘粗气。支远在遥
远的地方问候她。
   有什么好的,有什么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不死就算是好。庄羽没好气地说。
   支远不知她何故发这样大脾气,但对她的喜怒无常见怪不怪。就说,我很好啊。中药的
效果还是不错。
   庄羽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支远说,你很难受,是吗?要不我马上飞回去,看你?
   庄羽说,不要!你飞回来管什么事?你也不是院长!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我不想说话
了。
   支远还想说什么,但又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正沉吟着,庄羽毫不迟疑地收了线。
   整个夜晚,庄羽在焦躁和期望中等待着,甚至短暂地出现幻听。她以为这是一往情深,
其实是戒毒过程中的反应。简方宁给她开的药,摆在茶几上,服下后,症状就会有所缓解。
但是,庄羽拒不服药,她想用自己的意志克服毒瘾的稽延症状,给简方宁一个惊喜。一直煎
熬到子夜时分,庄羽实在等不了了。她必须要听到简方宁的声音,她要证明自己在简方宁心
中的地位,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电话铃响了。庄羽的手指轻微哆嗦,她不知道今天将是怎样的结局。
   待铃声响到第五声的时候,一个浑厚朦胧的男声接听,问:找谁?
   庄羽设想了千种可能,但是没有想到若不是简方宁听电话,她将怎样说。她也没有想过
现在己是深夜,是否打扰了他人安眠。她甚至没想到,简方宁也有家人需照料。庄羽习惯了
以自己为轴心转动,对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我找……简院长。她反应还算快。
   一听院长这个称呼,潘岗就没好气。他看了看夜光表的指针,已是凌晨。简方宁因吃了
安眠药入睡,一时没醒来。面对满脸倦容的妻子,大动侧隐之心,对医院充满厌恶。但又怕
院里真有急事,耽误了,也吃罪不起。
   在头脑里迅速进行了衡量,他压低声音问,你是哪一位?有什么事?
   看来院长的丈夫像个训练有素的校贺。庄羽想着,情绪平定了一些,说我叫庄羽。想和
院长聊聊天。
   潘岗一听庄羽这个名字,冤有头债有主,火儿腾腾直冒。说,庄羽你听着。你吸大烟原
本就是犯法的事,简方宁给你治,那是她的工作,迫不得已的事。她怎么会愿意交你这样的
朋友?你放明白点!半夜里往民宅打骚扰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你马上撂下机子,我就饶
过你这一次。要是胆敢再打来,我就到公安局告你……他气喘咻咻地扔下电话,积存许久的
恶气,才舒展一点。
   庄羽一辈子没受过人这样的抢白。摔下电话,她疯狂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她没想到院长
在背后把她说得如此不堪,以至她的家人,都这样仇视自己。简院长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她
在茶余饭后,对着那些不吸毒就以为自己多么高尚的人,把吸毒的人,贬得一钱不值,成了
开心的笑料。
   是的,天下人与人的分野原来就是这样简单————
   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简方宁你有什么了不起?
   庄羽将会证明,她和你是一样的人!
   庄羽撕开了一块“白箭”口香糖,找出藏匿已久的白粉。
   在袅袅的烟雾里,庄羽感到腾云驾雾的满足。她一点都不为自己又一次的戒毒失败惋
惜,只是为了伤害了简方宁而极端快意。你说过,你的工作就是戒毒。我让你又少了一个成
功的病例。哈!当然,在最深的意识底层,她也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借口,是自己重蹈覆
辙的序幕。
   第二天,庄羽下午才起床。回想起昨天,不,是今晨的所做所为,她有些后悔。她真的
要简方宁再救她一次,毕竟她已经戒了这么长时间,戒毒太不容易。
   她的电话打得很早,希望不会影响了院长家人的休息。没想到,电话铃响了许久许久,
没有人接。再打,还是荒漠般的寂静。
   是不是她家的电话坏了?庄羽一不做,二不休,向电话局维修部门交涉,让检查简方宁
家的电话是不是出了故障。对不起,小姐,电话线路完全正常。电话局答复。
   那我的电话为什么打不进去?为什么?你们说!汪羽恼怒地喊叫。
   那是因为对方关机,信号发送不进去。电话局解释。
   想避开我,把电话锁了。可是我要让你知道,庄羽要做你永远的朋友!庄羽恶艰狠地
说。那个夜晚,庄羽彻夜未眠,怒火像荒草一般蔓延,报复疯狂地滋生。
   一段日子后,庄羽独自来看简方宁。怀里抱着一束双手围不拢的红玫瑰,芬芳的气息简
直像到了五月的玫瑰谷。
   我的天!寒冬腊月的,真是希罕物!是送给孟妈的吧?孟妈鼻子凑过去,像狼狗侦查一
样嗅着。
   孟妈,咱们俩的账可是一清二楚的。你不要趁火打动。庄羽把玫瑰花猛地往回一抽,紫
刺儿差点把孟妈的鼻梁划破。
   简院长,您好。我就要回南方去了,临走前,特地来看看您和医院的医生护士。是你们
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庄羽衣着朴素,藏蓝色牛仔夹克配同色灯芯绒长裤,扣边的童花头,脸
上略施脂粉,清纯可人。
   对于所有回访的病人,简方宁只要不是特别忙,都很热情地同他们谈一会儿。这是一种
可贵的交流和医学积累。
   你怎么样?简方宁关切地问。
   一看到简方宁因为操劳而憔悴但依然清秀端庄的面庞,庄羽如见亲人。她真的非常喜爱
面前这个女人,因为喜爱,就要把她据为己有。她的心分裂了一下,马上暗骂自己婆婆妈
妈,心慈手软。笑吟吟地说,还好吧。
   简方宁审视的目光像B超一样,从庄羽全身扫过。疑惑地说,我看你的神色不太好,不
会……
   庄羽很肯定地说,院长,不会的。我如果复吸了毒品,就没有胆量来看您和蔡医生,还
有护士长。我不是自找没趣吗?我前些日子一直感冒,所以面色不好看。待我下次来,一定
红光满面,叫你们认不出我。
   蔡医生说,要不要我给你开个化验单,查一下?
   庄羽说,谢谢您的关心。但我今天真的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医院,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我
和支远对你们的感激之情。这一大抱玫瑰花,是专送给院长的。
   简方宁说,哎呀,我可消受不起。
   庄羽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是不拿病人一针一钱,但这花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只是表示
我的悔过之心。我原来在玫瑰花里,夹带过毒品,骗过了院长的眼睛。给医院带来了混乱,
也给自己造成痛苦。院长若是不收这花,是不是还在怀疑我?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花瓣一
朵朵撕下,以示我道歉的心意。
   庄羽说着,竟真的不再做声,用细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把沾满水珠的血色花瓣,一片
片揪下,丢在地上。她做得很轻柔,好像在拔一只红色鹏鸟的羽毛。
   眼看落英缤纷,窗外又是寒凤凛冽。就是让庄羽把花带回去,也已被蹂躏得花容失色。
   大家满面惋惜,简方宁朗声道,好了,我作主了,这花就留下来,摆在我们医生办公
室,让大家都闻闻花香。
   人们都很高兴。
   庄羽又对跟在身后的司机说,你把那幅画,从车里拿上来。
   司机就乖乖下去了。
   孟妈说,你在这里没有多少日子,就又买了车,又雇了司机,气派好大。
   汪羽不屑地说,我没那么排场,这里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这人是出租司机。
   孟妈说,那人家肯让你像使唤小工一样地吆来喝去?
   庄羽说,给钱呗。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这您不是最明白的吗?
   正说着,司机将一大幅油画抱了上来。大家凑过来一看,都被画面恢宏的气势所震撼。
   黝暗厚重的油彩,占据了画布上绝大的位置,冰川层叠,仿佛破裂的绸缎拥挤在一处,
呼之欲出。在波峰浪谷之间,隐隐现出一块赭色礁石,上面有一柱灯塔,向无边的黑夜,倾
泻着温暖的橙红色光芒。一只单桅小船,颠簸得如同弹丸,依了灯塔的指引,奋力在挣
扎……整个画面很少有真正的白色,到处是幽蓝、深灰、褐色,甚至是黑色,但你知道它们
是大块的白色冰原……
   画面一种不屈和象征的寓意,喷薄欲出。大伙不懂油画,但被气势所悟。齐声赞道,不
错不错…
   只有简方宁不买账,说看这船的样式,该是很古老的,似乎是若干个世纪以前的产品。
但灯塔里射出的光芒,却分明是电光源。细节上不够真实。
   滕医生说,也许是现代仿造古代的船。如今世界,什么事没有呢?
   大家都说有理。
   庄羽懒洋洋地说,我也不懂,只是向一个画家说了,我要订购一幅气势不俗的画,以表
达我对医院的感激之情。不要小家子气的。他们就送了这幅来,说名字叫“白色和谐”。
   大家大哗,说这跟“白色”和“和谐”有什么关系呢?想不通想不通。
   庄羽说我也想不通。可人家说,莫奈有一幅名画,叫做“绿色和谐”,画的就是无穷无
尽的绿色。说这画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特意构思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表达的是心意,
只要你们收下了我的这份心意,管它是什么色和不和谐呢,和咱没关系。我都知足。
   简方宁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庄羽冷笑一声说,让我带回去,是不是?您没看这上头,我特意让画家用红油彩写了—
—献给戒毒医院的所有医生和护士……您打算让我挂在自家的客厅里,是吗?那还不如我现
在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烧了。你们就权当是我送给医院的一块匾,古往今来,就有这个规
矩。只不过我不愿搞得那么俗就是。
   大家就忙说,算了。
   简方宁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挂在医生办公室吧。
   庄羽说,这么大,挂得下吗?
   大家一看,真是不相宜。庄羽说,我倒有个意见,不过怕被人说成是腐蚀革命领导,不
敢说。
   大家就笑,说是当着这么多人,你就腐蚀吧。只要不是当时就烧个洞的硫酸,我们大家
用清水一泼,也就消了毒了。
   庄羽说,我看简院长的屋子里,四白落地,挂上正合适。
   大家就到院长室一看,这画简直就像是量着尺寸定做的,挂在墙上,顿时满室生辉。
   大家就说,先让白色在这儿和谐吧。
   看出简方宁有反对之意,大家马上补充说,过些日子再到我们那边去和谐一阵子。
   简方宁不好拂了大家的意,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告别的时候,庄羽说,简院长,你会永远记得我的。
   简方宁说,我当然会记得你。
   她没有注意到庄羽嘴角凝着含意莫测的微笑。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7

第三十八节

   沈若鱼回家看妈妈。老娘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长时间,人不见,电话也没一个。
我还以为是拐了我的钱,上外国了。
   沈若鱼说,妈呀,您那点钱还够到外国去啊?走不到香港就成丐帮。放心吧,还您的时
候,我会按照同期银行利率,再多给您一个百分点。
   老娘说,你以为我是想钱?我是想你。
   沈若鱼说,您真是应该想想我。这一段过的日子,比当年在西藏都苦。
   老娘说,讲讲。我就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沈若鱼说,我的故事老人不宜。您还是免听吧,省得做噩梦。您有什么好吃的,快端出
来,犒劳前方归来的将士。
   吃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咳嗽哮喘,沈若鱼说,怎么我这些日子不在,您就变得风箱一
样。
   母亲说,我这是冷空气过敏,一到冬天就受罪。医生说,要到暖和的地方避一避。要
不,越发作越严重,肺成了一个大泡,就难治了。
   沈若鱼说,就是说您得像大雁一样,飞到南方去过冬?
   母亲说,医生是那个意思。我说,要是老头子还在,就能陪我去了。可我现在一个孤老
婆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
   沈若鱼说,妈,您这不是影射吗?
   母亲说,我是实事求是,人家医生怎么说的我怎么传达。
   沈若鱼说,您这么一说,我真是不好意思了,这样吧,父亲在南方不是有几个老他友,
总约您去看看?这次,我们就一起到他们那儿走走,一来访旧,二来避寒,到春暖花开的时
候,咱们再飞回来。
   母亲说,倒是好。只是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工作?
   沈苦鱼说,我有什么工作?和您一样,离休了。
   母亲说,别搞错了,你是退休。
   沈若鱼说,反正都是休了,您怎么一点幽默都不懂。
   母亲说,这可是侍遇,哪能随便就幽?
   沈若鱼说,我这就和他们联系。那些老爷子都是离休的人了,不比在位的时候,说话算
话雷厉风行。要给人家多打点提前量。
   母亲说,好。当年小的时候,是我带着你们出门。现在反过来了,是你带着我出门。
   沈若鱼说,您赶紧把丝绸阿婆服找出来吧。昨天看天气预报,那边零上20多度,伟大
祖国幅员广大海阔天空。
   沈若鱼回了家,对先生说,我打算到南方走一走。
   先生说,公款旅游?
   沈若鱼说,想得美。陪我妈躲避北方的风沙。
   先生说,我看你心中装着全世界,惟独没有我一人。
   沈若鱼说,要不,你也跟着一块去?到我爹的那些故旧家里,听他们痛说革命家史和各
式各样的牢骚?你既然主动请战,我退居二线,怎么样,把挨门挨户叫叔叔叫阿姨的光荣,
留给你?
   先生说,饶了我吧。此次南巡,何日北上?
   沈若鱼说,怎么也得等我妈深恶痛绝的冷空气,返回西伯利亚以后吧。
   先生说,问君归期未有期。
   沈若鱼说,想不到我这么重要,你还挺伤感啊。
   先生说,这是装的,其实心中窃喜。你不在,我岂不是更加自由?
   沈若鱼说,我是无为而治,你就好自为之吧。
   两人正说笑着,电话响了。
   


   我是沈若鱼啊。
   我是简方宁。
   两人开始煮电话粥。
   我要陪我妈到南方走一圈,正想告诉你。沈若鱼说。
   你一走,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简方宁说。
   院长大人,何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其实我在这里,除了给你添麻烦以外,又能给你什
么帮助呢?沈若鱼不知道自己对于朋友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很感动。
   帮助有的时候不是给你便利,正好是添麻烦。在这种麻烦中,你感到自己的价值。心灵
相通,不需要解释,人一生能有这样的朋友,就是幸福。慈爱的母亲,严厉的父亲,都不难
找,有天性在里面,动物那里,可以找到比人更精彩的例子。唯有朋友,这是人的特产。简
方宁的声者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遥远。
   沈若鱼不想和朋友一道伤心,就说,方宁,您这些充满哲理的话,等我回来再领教,好
不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我的连衣裙。
   简方宁说,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啊?
   沈若鱼说,按照我妈妈的作战计划,恨不能这一次扫荡到曾母暗沙。
   简方宁随口道,那也到庄羽所在的N市了?
   沈若鱼说,是啊。
   简方宁说,假如你有时间,就和她联系一下。
   沈若鱼说,你对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前去探望。
   简方宁道,帮我看看她和支远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这在医学上,称为追踪寻访,作为使
用中药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资料。
   沈若鱼说,真是冷酷,追杀到天涯海角。
   简方宁只要一谈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电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擞起来。她说,注意啊,
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别光听他们说。
   沈若鱼说,知道啦。你就等着听我的秘密报告吧。
   简方宁轻轻一笑,放下了电话。
   沈若鱼携老母到达N市的时候,已是行程尾期。南方冬季怡人,温暖而不潮湿。每平方
公里绿色植物蒸腾出的大量氧气,使母亲的哮喘病好了过半。刚开始南下时的焦灼渐渐稀
释,寻亲访友到处受到款待,温情充盈,使人倍感轻捷。
   精神只要一放松,就会无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亲战友的遗孀家,两位老女人相对流泪。女人如果经常能有机会,大张旗鼓
地哭一场,就像是洗一回温泉,对精神安抚和益寿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所以沈若鱼根
本不劝她们,自己乐得看电视。
   那天晚上的电视台,好像约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节目,都汇集到本日演出。沈若鱼像
打机关枪一样,连连按着遥控器,直到怀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没看到一个稍微可以
忍受的节目。
   沈若鱼便给先生打电话,报个平安。
   然后打电话给简方宁,但是无人。最近简方宁不知在忙着什么,总是找不到她。
   再给谁打电话呢?沈若鱼开始翻电话簿。女人打电话有的时候也像买东西,并不是想好
了什么才去买,而是在商场里瞎逛,灵机一动,就买下了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一个号码像
图钉似的,在字里行间闪亮。沈若鱼想起了简方宁的嘱托,拨动了它。电话铃响了许久,没
有人接。当沈若鱼正准备放下的那一瞬间,有人说话了。
   您好。我找庄羽。她说。
   没这人。对方女声,很不客气地把电话压掉。
   沈若鱼很奇怪,看着话机显示屏上遗留的自己刚拨完的数字,对啊,没有拨差。再不
然,就是庄羽给自己写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许庄羽当初给她写电话的时候,就是假的。为
了证实这一点,当然主要是没有任何事干,沈若鱼又拨了电话。
   还是那女人接听,这回沈若鱼学精了一点,她换了口气,说,我找支远。
   支远是谁?那女人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没这人,你错了!
   眼看对方电话就要砸下的当儿,突然听到电话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慢点放,我来接
这个电话。
   尽管声音遥远模糊,沈若鱼还是精确地听出了——她正是庄羽。
   哪里?庄羽说。
   你是庄羽吧?沈若鱼经历了这番找人之苦,热情比刚开始打这个电话时,大力提高。
   庄羽是谁?庄羽说。你是谁?她又问。
   我是沈……我是范青稞啊。庄羽,我都听出你的声音来了。你听不出我吗?我们在一间
病房吧住了那么长时间!沈若鱼大喊大叫,好像对方是一个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来了。我们是病友。庄羽说。
   可是你刚才还不承认,差点让我吃了闭门羹。范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们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谁记得住?出了医院,就把它留在污物
桶里了,哪里还带回家?新换的保姆不知道这段故事。幸好支远这个名字,比较上口,我才
凑合记起遥远的往事。庄羽说。
   并不遥远啊。沈若鱼说。
   那要看这段时间对谁而言。一个月,对于一个将活八十岁的人来说,只不过是生命的千
分之一。对于一个只能活一年的人来说,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后者当然觉得遥远
了。庄羽的声音像是自河外星系传来,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鱼不想和她争辩这种充满末日意味的谈话,转而问,你怎么样?
   庄羽说,是你个人对我这样关心,还是奉什么人旨意而来?
   沈若鱼说,我看不出这二者有什么不同。都是好意。
   庄羽说,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真话。如果是别人的意思,我就说人家想听的话。
   沈若鱼说,说真话吧,真话也是人家想听到的话。
   庄羽说,你能想象得出我现在在做什么?
   沈若鱼说,在睡觉吧?听你声音一股做梦的气息。
   庄羽说,谢谢你的美好想象。我已经很多天不睡觉了。根本睡不着。此刻我蹲在地毯
上,脸是银杏绿色,眼眶是茄子蓝,背倚着沙发的裙边,缩成一团,在用最大的毅力,保持
声音的平稳,给你打电话。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庄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用最后的气力来骗人,是不是太不值?
   沈若鱼说,你快死了?年轻人,别瞎说。
   她说不上喜欢庄羽,但这个女人,毕竟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此刻听到一个活生生
的性命,就要消失,不禁毛骨悚然,嚷起来,你可千万别死啊,简院长还等着听你的消息
呢。
   庄羽在电话线的那一头,格格笑起来,说,大姐,你这么快就露出马脚,我本以为你坚
持的时间还能长一点。简院长不是这样跟你说的吧?她烦透了。恨不得我早死,哪里还会挂
念我?
   沈若鱼说,千真万确。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和她是多年的朋友。
   庄羽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忍说破就是。看两个不会撒谎的人骗人,好玩。
   沈若鱼说,不管怎么说,她很关心你。
   庄羽说,我也关心她。绝对超过了她关心我。情感赤字在我这一边。
   沈若鱼说,咱们不开玩笑了。你到底怎样?
   庄羽说,我刚出医院没几天,就开始复吸。这一次,我不再吸四号了。一下子加了三个
数,我吸“七”了。新产品,非常贵,但是更过瘾。我现在已经片刻不能离开“七”了。它
可以使我不睡觉不吃饭,飞翔在迷幻的世界里。我开始咳血,“七”把我的肺烧穿了。吸毒
的人都知道,到了这分上,最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
   沈若鱼吓得差点扔了话筒,说,你胡扯!
   庄羽笑嘻嘻地说,真是这样。我实在是太不像人样了,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不好意思
啊,所以没法让你来看我。我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刚才形容的那模样,已经很文过饰非
了,情况只比我说的更坏…
   沈若鱼说,庄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咱们一块回北方吧,路上我照顾你,一下了飞
机,你就直接到医院去。我去和简方宁说,我相信她一定会收你入院的。沈若鱼急起来,救
人如救火。
   庄羽轻笑一声说,只怕简院长,已没有气力管我的闲事了。
   沈若鱼说,这怎么能说是闲事?她是院长,治病救人是本分。
   庄羽说,她呀,泥菩萨身上长草——只怕早荒(慌)了神了。
   沈若鱼一惊,听庄羽的意思,好像有什么变故。她怎么啦?沈若鱼着急问。
   要是没什么特别的意外……她现在也成了和我一样的瘾君子,离了“七”,就过不了日
子了,庄羽非常得意地说。
   什么?有人给她下了毒?你瞎说!这不可能#夯人能害得了她!她是专家!沈若鱼全身
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突然停电了,霓虹闪烁的城市,顿时变得一片漆黑。片刻之后,点点的应急灯亮了,它
们不但无法重新将城市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反而像鬼火一般,显出人烟稠密的荒凉。到处是
不安的骚动,黑暗覆盖之下无数罪恶潜行着。沈若鱼死死揪住电话线,拼命反抗庄羽的话,
但深刻的恐惧攫住了她。信息越令人惊骇,越可能是真的。
   是啊,所以能害得了她的人,是了不起的人。庄羽的声音宏亮起来。她一边打电话,一
边吸进“七”,单手操作,获得成功,就像飞机进行了空中加油,精神一振。
   他是谁?沈若鱼吼起来。
   大姐,别这样,镇静一点。我就喜欢简院长的风度,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她发现这件事
时的表情,我想,一定是眼含秋水,面带春风,依旧温柔淡定。她用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神
情,对待过无数的病人,轮到她自己,该也是从容不迫的吧?庄羽来了兴致,十分饶舌。
   少废话,快告诉我投毒的是谁?
   我说,大姐,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您还让我说什么呀?下毒的
就是我啊。庄羽厚颜无耻地表白。
   天!啊!
   沈若鱼真想变成一股电火,顺着电流滚动,飞进庄羽家,用黑色的电线,一圈一圈紧紧
绕在这个女人细细的脖子上,勒死她。但除了一个七位数的号码,在这座城市里,再没有关
于她的一点线索。
   你那里停电了吗?庄羽宕开话题。
   停了。怎么样?
   我这儿也停了,停电按区,咱们离得不远。大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生我的气吗?庄
羽柔声问道。
   我想掐死你!沈若鱼怒不可遏。
   你恨我,这太对了。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是我自己。没人知道我心中闪过多少罪恶的
念头,我是一个堕落邪恶的女人,简方宁企图救我,她就犯了一个大过失,要用她的命来洗
这个错误。我一天天地沉没下去,招谁惹谁了?我不偷不抢,醉生梦死,多么舒服#狐是我
自己的,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凭什么要受别人的安排?你救了我,你就有罪,你让我看
见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又回不到那里,你说我不恨你我恨谁?你给了我稻草,可我浮不起
来,我就得揪着你一道进污泥。她让我多了痛苦,多了绝望,多了恐惧,多了自卑,她把我
最后的幻想打碎了,她必须用命来赔我!……庄羽歇斯底里地发作着…
   还是先压住满腔的怒火,从这个疯狂的吸毒者嘴里,套出更多的情况。你不是早就回来
了,怎么下毒呢?沈若鱼问。
   反正我快死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用“七”,制作了一大幅油画。送给了戒毒医院。
我并没有说是专门送给院长的,简方宁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那样她就会怀疑。但那画,是
按照她办公室的尺寸定做的,只有挂在那里,才天衣无缝。那不是普通的画。每当阳光和灯
光照射在上面的时候,溶解在油画颜料中的“七”,就会缓缓地像烟雾一样释放出来,人呼
吸着这种空气,就不知不觉地上了瘾。这幅画,花了我好多钱。成本高,再加上要找个不出
卖我的画家,到处都要用钱打点。要知道,“七”是非常昂贵的……
   不过,我不在乎……庄羽忙着吞云吐雾,声音忽大忽小。
   沈若鱼大叫道,庄羽,你想得美。这只是你的如意算盘。简方宁一定会发现你的阴谋,
她才不会上你的当!
   庄羽说,大姐,我是爱她,所以才给她下毒。我不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她太高尚,太
尊贵了。我今生今世,永攀不上。但是我可以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一个人落在水里,别
人来救他,他当然感激,但是如果终于救不出他,那他就要把救人的人,一齐拖下水底。这
是人的本能啊,我害怕死亡……一想到能有这样一个美丽智慧的女人,和我一道走进深渊,
我就不再恐惧,甚至充满了幸福感……你不应该责备我,应该责备的是水,是深渊,是我为
什么不早些碰到她……
   再说啦,作为一个医生,亲身体验一下病人所受的煎熬,有什么不好?万一她挣扎出
来,从中找出了制服魔鬼的武器,我还帮助简院长成了一代医学泰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吗?中国古代就有殉葬一说,想我庄羽,一个小小的无名鼠辈,一个吸毒的下贱女人,能有
这样一位美丽卓越的女医生陪同赴死,就是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也会快乐。
   其实我也时时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手段毒辣,害人太惨?
   但我想,不是。我是爱得太深,我想往光明。既然光明不肯接纳我,我就撕下一缕光
明,带到地狱里面去,让地狱也温暖些,清洁些。我是害怕啊,害怕地狱的黑,害怕毒蛇分
岔的舌头……我快死了,就在这几天……
   庄羽蝶蝶不休地演说着,每一句话沈若鱼都听到了,都记得很清楚,但是她丧失了思维
的能力。庄羽的影子,渐渐在沈若鱼面前模糊起来。她忘了她的长相,忘了她的声音。虽然
庄羽确实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虽然话筒里分明传来她的呼吸,可沈若鱼毫无疑问地认定,她
已是一具尸体。
   沈若鱼放下了电话。妈妈走进来说,怎么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
   沈若鱼怕自己的神色吓了妈妈,极力装做神态正常说,有话则长。
   妈妈说,是你打出去的,还是外面打进来的?
   沈若鱼说,当然是我打出去的。除了这一家,咱们举目无亲。
   妈妈说,那讲了这么长时间,要花多少电话费?到时候,咱们前面走了,后面电话单子
报来,得把你阿姨吓一跳。
   沈若鱼说,那怎么办?要不咱们临走的时候,像当年的红军一样,在锅盖或是暖壶底
下,压上十块钱,写一纸条,说老乡,对不起……
   妈妈说,那你阿姨还不得气死?
   沈若鱼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还得打一个电话哩,十万火急。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
到街上的公共电话亭去打。
   妈妈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说,简短点。
   沈若鱼立即拨开了简方宁办公室的电话。
   无人。
   再打。
   还是无人。
   直至深夜,仍是无人。
   打到简方宁家里,也没人接。
   妈妈,我们立即回家!赶快买机票,越早越好!沈若鱼跺着脚说。
   妈妈怪她,你这孩子,一阵儿一个主意。听说一个星期内的票都没了,你以为有专机
呢!
   那就到机场等退票,能早一天是一天。沈若鱼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拳将黑暗打出隧道,
飞回北方。
   庄羽残存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将美丽的女戒毒医生拖下地狱。对生的眷恋和对
死亡的恐惧,都在这个游戏中淡化。她是因为爱她才害她,独自咀嚼这种诡谲的爱意,使她
生命的最后时光,充满期望。她不断地打长途电话,如果女医生接了电话,她就一言不发地
放下听筒,让无尽的盲音代替她的问候。如果女医生不在,她就设想出一百种可能,惴惴不
安地惦念着她。有时她突发奇想,觉得简方宁一定有最好的药,不曾拿出来给病人吃,现在
轮到自身倒霉,只好贡献出来,于是庄羽也有了生还的希望。但这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粉
碎了。在偶尔接通的电话里,虽然女院长的声音极其短促,只是“喂喂……”一声,她就心
怯手抖地扔了电话,隔着万里银线,她依然闻到了“七”阴森恐怖的味道。看到女医生日渐
憔悴花容失色,她忽而快意莫名,忽而深深忏悔,精神上寒热往来,打着摆子。
   只有一点她确切知道,她留在女医生身边的导火索嗤嗤燃烧着,就要接近爆炸的一瞬
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8

第三十九节

   从景天星教授那里回来,沈若鱼沉浸在悲痛当中。晚上,她想,简方宁一定会到梦中与
她相会。没想到睡得特别好,一觉到天光,先生给她留了个条,说晚上有会,回来得晚。
   沈若鱼心里像被人挖了一个洞,黑色的风呼啸着穿过。伸手去拨电话,七位码子按到六
位时,猛然停住。这个号码,永远不会通往那个清晰宁静的声音了。
   她呆坐着。非常奇怪对于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静为何像狗一样地陪伴着她,不肯须臾离
开。如果她一直这样冷静下去,灵魂要羞愧了。她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一定会有事。要是什
么事都没有,这个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议了。她呆呆地坐着等,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来找
她。到了上午十点的时候,邮递员来送信。沈若鱼,拿戳,挂号……邮递员在楼下,像磨剪
子磨刀的老汉一样放声吆喝着。
   沈若鱼疯了一样地跑下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声呼唤。
   是简方宁的来信。到处阳光灿烂,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杨树胡子霸道地垂在枝头,似
掉非掉地摇曳,显出一种糜烂的萌芽状态。身上很暖和,人声鼎沸。沈若鱼很沉着地拿着厚
厚的信封,在上楼的时候,才觉出楼梯上的阴冷。这封信是简方宁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间
周转。但沈若鱼手指颤抖不停,纸里面满含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里的内容,由两部分组成。一页短信,另外是些随手写下的记录,直到简方宁神智
昏迷的前十分钟。
   若鱼:
   你好。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间。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相知就是一切。我们就是再继续交往几十年,了解也不会比现
在更多。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质,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奠定。
   阅读一个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
人倾诉。我无法完全预计我身后的事情。我把这副担子交给你,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在,它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有些国家规定,一定要有自杀的客观证据,比如遗书,自杀的判断才能成立。我会写一
个简单的条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我爱生命,但当我不可能以我热爱的
方式生存时,我只好远行。
   我的面前摆着满满一瓶三唑伦。我相信它,胜过一把手枪。这瓶药是我用“范青稞”的
名字开出来的,用的是一张红处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们在天空以飘荡的颗粒相见。但愿那是
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但愿我们并肩飞翔。
                         简方宁
   张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妈收他进来的。滕医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还好好的,半夜
突然剧烈地水泻。第二天来不了,临时需要有人在门诊值班…孟妈刚下夜班,说别人都忙,
她愿意顶班。我就让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张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学术会议的论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张大光膀子住进了蔡冠
雄的病房。我对孟妈说,你怎么把他收进来了?我不是在全体会议上讲过,这样的病人,病
史很可疑。况且他病情复杂,戒毒非常困难。
   孟妈不软不硬地对我说,我只记得您说过,门诊医生有权决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
了,我是说过这个话。滕医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无影无踪。我怀疑孟妈给滕医生的茶水里
放了泻药,怀疑她收了张大的金子。但是我没有证据。
   果然,张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进医院,是为了寻找一处避风
港。公安局带着手铐,到医院来逮人。我说,请稍等,好吗?执行任务的队长说,如果人犯
逃跑了,这个责任谁负?我说,我负。他说,你负不了。
   我承认他说得对,一个医生,不能干涉公务。但我恳求,让病人出了我的医院门,再行
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种种药物,没有逃跑的能力。这一点,以我的医学知识,完全可
以担保。医院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病人,大张旗鼓地行动,可能对病情造成不良影响。队长默
不作声地退后半步,给了我协助。
   


   张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门的第一步,就上了铐。罪有应得。但是他的随从喽罗恶狠
狠地对我们说,等着吧!人是在你们医院没的,我们就找你们医院算账!他的两个老婆,闹
得很凶。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钱。
   医生护士很有几分恐慌。说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这件事是个警告。
   深夜,我的BB机上显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铁门,绝非桃源,警惕孟妈。
   什么意思?没有署名。说它是呼错了,但铁门二字,分明是指我的医院。不是桃源,就
是说不是风平浪静,其乐融融。至于孟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谢这告
诫,但想不出他是谁?
   孟妈来找我,说她要辞掉这份工作。她本来就是退休反聘的医生,来去自由。但在这种
时刻辞工,分明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怯懦和动摇军心的险恶。
   我说,什么理由呢?她说,没有理由。不想干就是不想干。你管不着我。我说,孟大
夫,辞工当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度过暂时的困难。如果你一定要辞,
请给我一个理由。哪怕是瞎编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对大家有一个解释,安定人心。
   孟妈说,你一定要听理由,我就告诉你。我在外面,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你这里的一
套,我都烂熟于心。到了那里,我就是院长。这个辞工的理由,还算说得过去吧?本来我是
不忍心告诉你的,看你追问得这样苦,就发了慈悲。谁让孟妈是个好心人呢!
   我手指冰凉地给她签了有关手续。
   ……秦炳来找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换了一身名牌西装,头发不知打了多
少摩丝,每一根都发出蓝色的光辉,锐利无比。
   院长,我的药,怎么样?他开门见山。
   不错。我说。临床实验的效果很好,基本上达到了你祖父的设想。不过,因为疗程还没
有最后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语清亮。神思不乱,肌肉不削、气息如常,大便不
结,形神俱佳”的状态,还有一段距离……我说。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对我的话,不感兴
趣,嚷起来。
   您在等什么?我不解。我们不都是在等实验的结果吗?我说。
   等钱,秦炳很干脆地说。我们不是已经把科研经费支给你了吗?这已经是尽了我们最大
的努力,而且用于配药,已经够用。我说。
   我不是指的这个。我说的是,买断。我需要一笔钱,让我们全家过上好日子,我等不了
你们这么慢腾腾的临床验证。有没有用,现在已经看得出来了。他低着头,不看我,一口气
把上面的话说完。
   我说,你不能过河拆桥。
   他说,那你也不能总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炳说,你们医院的医生孟妈,领了一位外国先生去看我。说他们对中国的中医药很敬
佩,很欣赏,他们愿出大价钱买我爷爷的方子,还有他的医书
   多少钱?我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个坚硬苦涩的内核。秦炳说了
一个很天文的数字…
   我不知道孟妈领来的这个外国佬,是否真的能给面前这个穷酸的小人物这么多钱。但我
根据现有的临床实验,已经有把握说,中国方子的价值,当远远在这个数字之上。我说,你
爷爷的方子,可以卖得比这个价钱更高。秦炳感激地说,简院长,您真是个奸人。您不压
价,您实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面的话是什么,我应该把它卖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医院。可
是,钱呢?你们连配这几副药的钱,都让我垫付,什么时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装在麻袋
里,运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爷爷已经死了,我爹也死了。再这样穷下去,我也快死了。
您会说这个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着。方子可以救人,可我们家呢?得益的是别人,我
们有什么好处?谁来救我们家?这是我们祖传的宝物,我们一家人今后就指着它哪!我也不
愿意卖给外国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你们只说要方子,要药,就是不给钱。我等不了,
我们家人等不了。您说我是见钱眼开也好,说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认了。只其您现在给钱,
哪怕只有外国人出的一半价,我都认了。谁让咱是中国人呢。可您要是没钱,我就不再给您
药,反正咱们已经钱货两清,谁也不欠着谁了。秦炳说完这一席话,好像把一个天大的包袱
甩下了,安静地坐在那儿吸烟,像一个局外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能兑现的语言,在金钱面前,苍白无力。我说,我明白了。秦
炳。给我三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如果我没有电话给你,你爱怎样处置你的方子,就怎样
处置吧,它毕竟是你家的财产。
   秦炳说,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我不能拦着你们全家过好日子。
   他显然非常高兴,说,没想到这么容易。我以为您会把我臭骂一通,我苦笑,说,印象
中,我真的是那么严厉吗?他说,孟妈说,您对见钱眼开的事,深恶痛绝。要我做好充分的
思想准备,预备着挨骂。我说,谢谢她对我这么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区区七十二小时,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听完我的话,从书堆里抬起头,平静地说,没有办法。我们不是大财团,根本就
没办法买断。无法同外国公司较量,只有认输。我说,那我们就把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中药

方剂,拱手让外国人研究,占领世界市场?景教授说,我想,不论是谁在研制,只要他真正
用于病人,对人类有好处,我们又何必那样狭隘?在我们手里,也许很长时间内,都是这种
作坊式的生产,难以扩大影响。再说,吸毒人群主要在国外,由他们来研究推广,效果会更
显著。
   我说,教授,想不到你是一个卖国主义者。
   景教授说,我爱科学甚于爱祖国。
   我回到办公室。最近,我越来越愿意在办公室停留。我喜欢那种宁静的空气,它使我清
醒和振作。
   我凝视着那幅“白色和谐”。阳光照耀在上面,幽蓝色的海面,有一种毛绒绒的立体
感。我喜欢这种略带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静下心来,把近日纷乱的思绪,现出一个头绪。有人敲门,是护士栗秋。
   简院长,我想同您谈一谈。她说。
   我说,有什么事。同护士长谈吧。如果她解决不了,再让她反映给我。好吗?我说着,
预备关门。没想到,她把一只脚尖抵在门框和门扇之间,使我无法把门关上。如果硬要关,
就会碾伤她的脚,我气恼地接受了她的来访。
   有什么事,请快说。我只能给你五分钟。我很不客气。院长,我只要一分钟就够了。我
要辞职。栗秋很呆板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掩饰她心中的高兴还是悲伤。看来我的医院真
是风雨飘摇。为什么这么多的人要辞职?哪天我这个院长也辞了职,就万事大吉。说说辞职
的理由吧。我心里很慌乱,但声音力求镇定。我已经习惯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埋
藏起来。
   因为我要结婚,栗秋依旧呆板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心,说,结婚是好事,它同工作并不矛盾。为什么一定要辞职?我
和护士长都有家,我们并没有辞职,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头,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
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是他们要我辞职的。她不再用一种下属
的神情同我对话,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谈。
   我说,对不起。我忘了问你的夫君是谁?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问她这句话,并为这一问题的姗姗来迟而恼恨。见我终于发问,喜
笑颜开地说,您认识他的,就是北凉。
   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叫“北凉”的,是个什么人。虽然他的名字有几分耳熟。我说,对不
起。我可能有轻度的脑血管硬化,记不起这个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吗?
   北凉的母亲曾经带他住院,他和郑琪仁斗殴,划伤了护士长的脸。院长,咱们这里发生
这种事,并不多。就不说他家背景,北凉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吗?我不信。您
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气吧?其实,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过您干得好。在这个世界
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个。栗秋说得很认真。
   喔,小姑娘。我谢谢你的夸奖。我干得没有你说得那样好。你嫁得也没有你想得那样
好。我想起那个苍白如水的小伙子了。对于谈恋爱婚姻这件事,别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但是,作为你的前院长,你曾经是我最出色的护士,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北凉,患有性
病。由于这种化验涉及到个人隐私,结果只有医生知道。我轻轻地说,怕吓坏了沉浸在幸福
中的姑娘。
   我以为栗秋会大惊失色。我甚至已经准备安慰她的话,没想到她笑着说,性病的事,我
早就知道了。
   轮到我大惊失色。
   栗秋说,院长,您何必这样失望呢?以您的学问和知识,应该懂得性病里,除了艾滋
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温柔的病菌。不搞医的人,谈虎色变,科普作家为了道德的原因,
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实,对我们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谁都知道,它的治疗不会比
一场痢疾更麻烦。对吧?院长。
   我无力地说,对。你的医学知识的确不错。尤其是它使你变得这样勇敢。栗秋说,那我
就走了。院长,谢谢您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戒毒护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这一
点。我今后也得不停地利用这一点,才会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见,院长。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站起来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长。她也不是我的护士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9

第四十节

   BB机又响起来了,最近它对我有了特殊的诱惑,小黑匣子里藏着一个秘密。在暗处有
双眼睛注视着我,它好像无所不知,关切着我,提醒着我。果然机上出现了新的信号:不要
在办公室待得太久。
   什么意思?
   我感到恐惧。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说明这确是针对我的告诫。没有人名,当
然更没有落款。但我知道它的确是发给我的,因为我在办公室呆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
   它是谁的眼睛,这么知道我的底细?
   我把它给护士长看。没想到护士长嬉皮笑脸地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自己说说就是了,
还好意思告诉寻呼台的小姐,就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你说是他?
   护士长说,当然是他。我说,绝不是他。护士长说,你想啊,你回家对谁最有好处?当
然是他,我从看福尔摩斯的探案集里,得到启示。你要是找不出凶手,就看谁从这个案于里
获利最大,谁就是罪魁祸首。
   我说,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就是他没可能。护士长吃惊道,那怎么会?我说,真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家。护士长说,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后方起火、闹出兵变什么的?
我说,护士长,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我忙得昏天黑地,你还巴着我妻离子散。护士长连
连说,冤枉。我这是肚脐眼插蜡烛
   我说,什么意思?不懂。护士长说,——太热心了。我说,好了,我原谅你有口无心。
我本来只想证实,这条关怀备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护士长说,我有这份爱心,没有这份细心。想不出这种神经兮兮的把戏。干这事的人,
好像有毛病。我送护士长出了门。心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干这事,就是沈若鱼,但是,
她不在。这是千真万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一方面是问问潘岗,是不是他发的信息。用这种曲线
救国的方式,提醒我作为妻子的责任。也真够难为他了,含星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这个
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家里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我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
怪圈,因为你在家的时间少,大家就习惯了你不在的局面。一旦你回来,就像客人,打破了
某种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对办公室说,别了,我的桌子。别了,我的资料。别了,我的“白色和谐”。公共汽
车出奇地顺利。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顺,唯有这回的汽车,竟是下了这辆就赶上那辆,而且
都有座位,好像是专门把我运送到窘迫的时刻,并让我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我听到家门里有
范青稞和潘岗说话的声音。要是平日,我就会按门铃,让来人给我开门。我很喜欢有人在家
中给你开门,让你觉着自己被人盼望着,打开门,会有一张温情的脸,葵花一样迎着你。今
天,因为BB机上那条传呼信息,我觉得对不起亲人。自己来开这个门,以作为小小的补
偿。
   我打开门,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这本没有什么惊奇的,只是他们两个的衣着
和呆的地方不对。他们什么也没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这景象当然很特殊,若不是亲眼看见,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但是,很奇怪,我
居然感到很熟悉。为什么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丈夫的裸体,
我当然看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意外。对于范青稞,不过是一个我在妇产科早就熟透了的女
人身体。两种熟悉的东西叠在一起,那景象好像并不奇怪…
   只是我应该愤怒才对。所有的电影里小说里,都是这么告诉这种时刻的女人。我应该先
把他们的衣服抱走,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我应该疯狂地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
头发,扯她下体的毛,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劈面给我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
慢慢地吐出一颗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让奸夫奸妇跪在我面前互抽嘴巴……我绝不原谅,顿
足捶胸,痛不欲生
   


   我这样想着,甚至看到这样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发生。但当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做,只是傻傻地站着,直到我攒够了力量,支撑着我能够一步步向后退出。
   除了离开,我所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
   我在外面茫然地走着,非常惊讶地发观,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动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等
着你办,也没任何人来干扰你。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阳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抚
摸着皮肤。我扶着一裸叫不出名的树,看见从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绛色的锥形幼芽,万头
攒动,争先恐后,怕辜负了春风。向阳的高处,已有凸现的花蕾绽出朦胧的深黄,未来的花
瓣交错之处,裂开了发丝一般精细的小缝,有缎子一般的鹅黄似有似无地抖着。可以想到,
到了明天,它会更猛烈地舒展开身躯,锯齿一般撕开花萼,向着太阳……
   我真的不感到悲痛。或者说悲痛被我凝结成铁硬的一块,顶天立地占据着心灵的半壁河
山。但是只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着,僵硬着,不会掉下一片渣滓,不会融化一
滴汤汁。你只要不理它,它就孤单透明地存在着,与你相安无事。
   晚上我住在办公室里。潘岗打电话来,我对他说,只是因为工作离不开。他哀哀地说,
明天你一定回来啊,我说,好啊,那当然。
   夜晚,我反复地看着BB机里依然存在着的那句话——不要在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这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里的变化,他是关切我?还是提醒我?他是谁?为什么一定要
让我亲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吗?我不寒而栗。已经过了供应暖气的时间,但医
院里还在间断供暖,办公室的晚上比家里要舒服得多。在这寒意料峭的早春。我决定最近不
回家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不算话过。但是这有什么呢?家里的人已经先把一个大大的谎
言送给了我。
   在这孤寂的深夜,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我甚至无法表述自己的痛苦。表面上,我依
然是我。我的容颜未改,位置依旧。家里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人退职不
干,一个护士的去留,一个方剂的买卖与放弃……这是一张偶然性编织的网,我的心被围困
在里面,孤独地跳动着。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们纠结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颜六
色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单位的向心
力……
   我感到无用,无助的凄凉……
   彻夜未眠。
   但是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荡,我的心境就奇迹
般地好起来了。
   工作··
   今明两日的安排,是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研讨会。我从衣橱里选了一套最鲜艳的衣服,
以焕发自己的精神。第一天还好,一切正常。也许是近来操劳过度,我的体力下降,到了第
二天就明显地感觉不支。一阵阵的烦躁像干柴一样,焚烧着我的神经。任何一位发言者,都
会激起我的强烈不满,我大声喧哗,肆无忌惮地嘲笑别人,再精彩的发言只要一超过十五分
钟,我就怒不可遏,甚至对着会议主席咆哮,放肆地咒骂大家。我好像喝了烈性酒,自己意
识到失控,却没有办法制止。我强迫自己沉默,但是毫无效力。思维像穿上了溜冰鞋,没有
万向地四下出击,撞到别人,就做一个鬼脸,恶意地想同所有的人作对···
   中间休会的时候,一位朋友对我说,简院长,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知道这是在暗示我的反常。那一刻,恰好我还算宁静。我摸着头上的冷汗说,我可能
有些发烧,她充满疑虑地说,发烧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向大会主席告假。开会之前,曾反复强调中途不得退场,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准了我的
假。看来我实在是行为古怪,不宜继续留在会议上。好好休息,多保重。他对我说,什么意
思?想不明白。管它呢!
   回家还是回办公室?
   当然是回办公室。
   一呼吸到办公室温暖而有些闭塞的空气,我的不适就缓解了大半。我顾不上做别的,只
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魔鬼罩身的感觉,神话般地隐去了。
   我想潘岗的事一定对我的意志有大摧残,再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下,所以就复原了。
   类似的情形又出现过两回。都是我到外面开会或是被请去会诊,总之是不在办公室里。
我脸色刷白,冷汗淋漓,头痛难支。别人要急送我到医院,我说,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
你们只要送我回办公室就行了。
   回到办公室,歇息片刻,一切症状消失了。我像被打碎的瓷器,被一种神奇的胶水愈合
了,不留一丝痕迹。一种可怕的异常,这种周期性的发作,到底是什么怪病缠身?
   特别是它的痊愈,为什么如此迅急如风,且一定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其它任何地方都毫
无作用?
   我细细地回想一次次的发作,突然,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掳住了我。我极力镇定住自
己。还好,自控力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一步不落地跟随着我。早上,护士长第一个上班,她
永远有着白瓷器的干净和稳定。
   我把一瓶小便标本和一张化验单递给她,说,送到检验科,做一个尿液毒品检验。要特
急。
   护士长说,真倒霉啊,刚一上班,就被打发做这种环卫工人干的活。我倒要看看,是哪
个病人,能让我们的院长这样百般呵护。
   她拿着化验单,又不厌其烦地掏出老花镜。喔,是范青稞啊。老病人了。院长的后门,
难怪难怪。只是,尿毒检的标本,可是像广告里说的那样,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
好。你这个范青稞昨晚就睡在这里了?要不,她是赶头班车把这瓶宝贝送来的?护士长喋喋
不休。
   我被她盘问得不耐烦,说,让你送,你就送。怎么这么罗嗦?好像我一个院长,连标本
是不是合格,都要你来指教!
   护士长面颊上的刀痕,有些发红。
   我醒悟了忙说,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
   护士长说,没关系。我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客气地说着文明用语。
   我去查房。医院里最近工作非常忙,护士又严重地缺员。我有时恍憾觉得这像一所战地
医院,前方不断地转送过来大批伤员,可我们的力量却远远不够,流血在蔓延。我给大家打
气,极力不让人们看出我的沮丧。
   下午,护士长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我放她进来。
   她说,真是不得了,您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范青稞的尿液标本里,毒品呈强阳性反
应。而且,检验人员说了,这是一种比海洛因四号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想不到,您
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女人,不但出了院就复吸,还变本加厉。这样的人,不救
也罢!早死早清静。
   我用胳膊支撑着头说.谢谢你,护士长。快从这间房屋离开。
   我简直就是把她推出门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给阴森可怖的洋面,镀上了一层明媚。有幽蓝
色的气体升腾而起,就像我们冬天时,在暖气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样,仿佛水雾弥漫。
   我以为我会很惊慌,但是,不。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后,我接着失去了惊愕的能力,
好像是给一个重病的病人会诊。我镇定地开始寻找有关“七”的资料。当然,首先要验证它
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白色和谐”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点粉未,动作之轻,像从一只睡着的蝴蝶翅膀
上,取下些许鳞片。在海浪的幽蓝色、冰川的惨白和灯塔的橘红色之间,我有片刻的犹豫。
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取幽蓝和灰色的油彩,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厚厚的书里,关于“七”,片言只字也找不到。我这才发现,教科书是多么陈腐迟钝,
它只记录那些无数人知道的确凿知识,对于科学的最新进展,大智若愚,连个说明的空隙都
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于临床,对国际戒毒领域近来的发展,很隔膜了。您能把有关“七”的资
料,介绍给我吗?我对景教授说。
   她极高兴地说,在我们国内还很少发现使用“七”的病例。怎么,你那里收到这样的病
人了?
   我说,有一个。还仅仅是可疑。侍有了确实的诊断后,我会向您报告的。
   景教授说,我一定亲自给他做检查。
   我说,那真是她的福分。
   汉语真好,它在发音上,对人称的性别没有任何标志,听起来完全不辨男女。要不然,
依景教授的脾气,她一定问,她?那个女人是谁?
   我说,我想知道国际上最新的进展,对这样的病人,有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
   景教授说,有的。可以根治,永不复发。
   我一阵狂喜,哆嗦着嘴唇说,真的?那太好了!
   景教授敏感地看着我说,你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分。当医生的,要学会平衡自己的感情,
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太不冷静了。
   我收敛了一些,说,是
   景教授又说,只是那个办法很残忍。
   我立刻说,我不怕残忍。
   景教授说,你当然不怕。但病人会怕。
   我急切地说,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疗法?
   景教授说,是一种手术。在颅脑里的手术。
   我说,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总是提你?我们要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突然发起脾气说,教授,您不要总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当然是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
题。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这是我追随景教授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后的一次,向景教授发脾气。
大约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隐忍下来,说,根治“七”的治疗方法是一一手术切断蓝
斑。
   蓝斑是人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
   那会怎么样?我愣愣地问,一时无法明了它全部的严重含义。
   因为“七”的毒性非常强烈,现在还没有研制成任何一种成功对抗它的治疗方案。只有
采取这种破坏性的手术,使毒品今后在人的大脑内,永远不起作用。这就好比快乐和痛苦是
一对孪生姐妹,蓝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体,快乐和痛苦交替坐在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
快乐的时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时候多。椅子不会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时坐两个人。毒
品是一个冒充快乐的杀手,它排挤了正常的双生姐妹,一屁股赖在蓝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丧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只是为了虚妄的伪装的快乐而生活。这
个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连赝品的快乐也不再支付给人类了,它霸占住蓝斑,直到这把椅子
和整个机体一道灭亡。
   “七”就是这样的毒中之王。
   如果说我们对以往的种种毒品,还研制出了对抗它们的战略。那么对于“七”,我们现
在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断蓝斑,就是彻底地毁灭了椅子。毒品再也没有
施展拳脚的舞台了……
   也许因为我的态度反常恶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说,明白了,切断蓝斑,将使病人永远丧失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说,是的。但这个人其它的方面你看不出来变化,比如智慧、体力,对方向、食
物、味觉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样。只是他的心灵不再有快乐也不再有悲伤。
   我冷冷地坐着,困难地思索着这一席话。许久,我说,谢谢您,教授,您是我永远的导
师。
   景教授关怀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须要赶快回到我的办公室。因为外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
了。它们是毒鸠滋养品。
   回到办公室。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看到了关于我送检的“白色和谐”的标本报告。
   “毒品‘七’,极强阳性,浓度超出检测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镇定自若。一切都在我的判断之中。一般医生在给自己看病的时候,常常失
误,但我不是。我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戒毒医生。
   沈若鱼无法读下去了。在这种惊人的冷静面前,她感到极大的慌乱。力量就像沙漠里的
泉水,积蓄它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干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有勇气读
完朋友的绝笔。
   那一刻,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沈若鱼愤怒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那时也许她正在和庄羽进行最后的对话。
   ……庄羽急切地说,我偶尔也很为自己的举止后悔。我尽我的能力帮助简方宁。
   真的。你在电话里冷笑,你不相信我。我用高价从孟妈那里,买到了简方宁的BB机
号,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示警。第一次,我让她防着孟妈。依我对社会的了解,收红包,拉皮
条,加上里通外国,还是小打小闹。
   这种人,太多了!都不算什么。可那是在医院外面,孟妈是在白墙里面,她在人最软弱
的时候下刀子,赚这些要死人的钱,她太坏了!我恨她!就把孟妈的阴谋告诉简院长。她太
善良单纯,她对药的了解远远大于对人的了解…后来我又告诫她,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晚,
因为那里面充满了“七”的毒雾。
   我刚通过长途台把这句话发过去,就后悔地直扇自己嘴巴。我说庄羽啊庄羽,你不就是
想让简方宁同你一样吗,她就要同你一样了,你怎么又往岸上推她?讯号已经发出,泼出去
的水收不回来了。过后的几天,我不断地往简院长家打电话。还好,她一直没回家。我知
道,她已经成瘾了,她离不开她的办公室了。我成功了……
   沈若鱼一直在屏气听着,脊背上像有数十条蟒蛇,婉蜒蹿动。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地倾听这来自黑暗中的声音。
   大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久久的沉默之后,庄羽说。
   我一直在听着你说话。但你别称我大姐。沈若鱼说。
   你生气了,是吗?庄羽轻轻地说。
   不是生气。是仇恨。你害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沈若鱼说。
   我知道。我罪恶深重。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于那些人的本性中的特点,连上帝都饶恕。
你回去后,请转告她,我向她认罪。但是我不后悔我的成功。支远已经离开我了,他已经戒
了毒。我不想连累他,是我把他打走的。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足够吸到死的钱。所以我
不必Mai-Yin卖血,也可以体面地一直吸毒,直到我吸不进气的时候。~
   我现在等着简院长救我。她既然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就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治疗。这是
我们的福音。你让她快点研究出来,不然我就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我要是早点死了也好。我想,要是支远留给我的钱,用不完我就死了,那是再好不过的
事。我就在遗嘱里写上,把这些钱,捐给戒毒医院。成立一个庄羽戒毒基金。就说在很久以
前,有一个名叫庄羽的女孩,不幸误入歧途。虽然她自己最终没有挣扎出苦海,可是她希望
千千万万的人,不要重蹈覆辙。她愿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贡献给人类的戒毒事业……
   沈若鱼清楚地记得,她听到这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她无法承受这种黑白混乱的思
维,更重要的是,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拯救简方宁。
   就在那一刻,来电了。光明显得那样辉煌,黑暗终于过去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59

第四十一节

   读朋友的遗书,犹如火炭。
   沈若鱼想把一些事搞明白。最先找到孟妈,因为沈若鱼此刻最恨她。
   地方很不好找,在新建居民小区的楼群里。这个“庄”那个“园”的,名字叫得中西合
壁,在方位感的知识上完全无用。幸好孟妈仔细,在每一个重要的路口,都标明了到孟氏诊
所的前进路线。
   一套三居室的民房,不很大还算干净。孟氏名医多少代传人的招牌,用血红的油漆写
着,鲜艳得让人路过时退避三舍,总怕油漆未干蹭在身上。。
   孟妈正闲着,看到沈若鱼进来,笑容盛开,说,真难为你,找到这里来了。我给以前的
重病人都打了招呼,若是再要治,就到我这里来,包好。你是轻病人,我想大概已经断根
了。没想到你也找来了,可见我是民心所向啊。范青稞,你看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沈若鱼说,我不叫那个名字了。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
   孟妈变色道,呵,沈女士。是这样。简院长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
   沈若鱼道,她在遗书里提到你离开医院一事。我想知道详情。
   孟妈说,你是以什么身份呢?光是朋友不行吧?你看人家外国侦破影片里,冲出来一个
人,先要亮出证件,说,我是警察。
   沈若鱼说,我不是警察。可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叫来警
察。
   孟妈说,我和简院长的死,可没啥关系。我早就离开医院了。
   沈若鱼说,我知道。那你还紧张什么?
   孟妈说,好吧,我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把最后的情形告诉你。
   张大光膀子死了。毒品他是无法吸了,进行了一半的治疗又停止了。他的体质极差,死
亡已是意料中事。张大光膀子的小老婆,没有胆量到公安局去闹,天天披头散发地在医院门
口吵闹,鸡犬不宁。她是从高纬度地区来的,这点寒冷,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闹得累了,就
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吃饭,酒足饭饱之后,继续奋战。围观的人群问这是怎么了?她就说
是医院把人给治死了。他的大老婆不说话,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惨得不行。看热闹的
老百姓围了一大圈。
   是我收的病人,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金子我没收,反正你们也没证据,不能诬陷
人。医院我呆不下去了,幸好我早就给自己絮好了窝,就到这里来了,重打鼓另开张,你看
到了,买卖还不错。
   沈若鱼悦,那个药方呢?
   孟妈装傻说,什么药方?
   沈若鱼说,就是你领着毕瑞德找秦炳的那个药方啊!
   孟妈一拍大腿说,那洋毛子真不是好东西,你说我给他帮那么大的忙,简直就等于把李
时珍引见给他了,才给我那么一点钱,买身衣服就不剩俩子了。还不顶我私下治几个大烟鬼
挣得多,秦炳也是,自己用方子换了房子,就饮水忘了挖井人……不过,我这人,不靠外
援,自力更生也行。你感觉到没有?现在是方兴未艾形势大好啊。
   沈若鱼说,什么未艾?
   孟妈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啊。我的货源以后就越来越充足了。
   沈若鱼尖刻地说,若是我记得不错,戒毒药品必得是正规医院专卖,您这样的江湖郎
中,纵是医术高强,没有药,也是无米之炊啊。
   孟妈并不恼,说范青稞,看来你在戒毒医院真是不白住,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不用
你操心,我有用之不完取之不竭的药源。
   沈若鱼大惊道,莫非你有秘密药库?
   孟妈朗笑起来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继续努力吧,借你的吉言,我也盼着有那么
一天呢。
   沈若鱼逼问道,可你还没有回答我,戒毒药到底是从哪儿搞来?
   孟妈傲慢地说,我早看出你居心不良。谁让我这人心眼软呢?告诉你,谅你也伤我不
着。我的药都是从戒毒病人手里买出来的,他们从正规医院出来以后,还得不断吃药,每人
都是药篓子。我就用高价从他们手里买进,一倒手,再卖给私下里想戒毒的人。说得难听
点,和捣药的二道贩子,互通有无。就这么简单,可银钱就滚滚地来了,挡都挡不住,你说
我有什么办法?天要人发,你不得不发啊。
   说到这里,孟妈得意地笑起来。无论沈若鱼多么恨她,还得悲哀地承认她的笑容很有蛊
惑力。
   沈若鱼一字一顿地说,孟医生,你要是还记得你是个医生的话,就把你的心泡在来苏水
里消消毒,再放回肋骨后面!
   祝你和你的黑窝点早日完蛋!分手的时候,沈若鱼恨恨地想。
   以后也许我就想出更稳妥的发财主意了。孟妈笑盈盈地告别。
   沈若鱼忿忿地走了。她其实还是嫩了一点,要是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回一下头,就会发
现孟妈的笑容迅速消失,惨淡经营的焦灼爬满瘦脸。她的镇宅之宝——那部宝蓝色的登记簿
丢了,简直使她陷入绝境,除了以前的老客户,她的业务基本上已成了无源之水。为了秘密
独揽,她没有做备份,自以为这份资料像可口可乐的处方一样保险,它却沓无痕迹地消失
了。
   到底是谁把它偷走了?孟妈永远也想不出答案。
   沈若鱼去找栗秋。她已经打听到了她新家的位置,胡同里一处看起来陈旧其实内部十分
深广的四合院。
   沈若鱼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仆人来开门,冷冷地说,您不是事先约好的客人,主人不
见。
   沈若鱼气哼哼地说,你们家是不是刚办过喜事?娶的是不是护士叫栗秋?告诉你,你们
家新媳妇老太太的事,我都知道!
   仆人不知她是何来头,陪了小心说,不知您怎么称呼?
   沈若鱼说,你就告诉老太太和新媳妇,说我是从戒毒医院来的。这一句话成了,其它的
什么都不必说了。
   仆人恭恭敬敬地回话去了,朱漆红门上半开的小窗户,呼呼地走着风。沈若鱼把眼睛迎
过去,一堵高大的影壁山一般地矗立着,遮挡了院内所有的景象。
   仆人很快地回来了,若不是沈若鱼退得快,差点被急掩过来的门夹了眼睫毛。
   老太太新太太都说了,她们从来不认识什么戒毒医院的人!仆人在关闭的门卫大声说。
   沈若鱼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宾馆。电梯直上30层,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出了电梯门,低矮的走廊和明亮的灯光,让人不辨东西。毕瑞德名片上那个拗口的公司
名称,在一块黄铜牌上,冰冷地闪烁着。
   沈若鱼来到那个公司的门口,透过玻璃门,身穿黑衣的小姐正在忙碌,室内所有的器具
都是黑色的,给人一种高贵逼人的压迫感。
   我想找毕瑞德。沈若鱼说。
   对不起,毕瑞德先生已回国。小姐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沈若鱼问。
   不知道。小姐说。
   沈若鱼点点头又问,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有关秦炳先生的情况吗?我是毕瑞德的朋友。
   小姐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秦炳先生。对不起。
   沈若鱼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悻悻而归。小姐在她背后礼貌地道别,沈若鱼已把玻璃门
掩上,就只见小姐的嘴动,听不见她的声音,好像鱼缸里换气的鱼。
   沈若鱼回到电梯口,又看到了铜牌上的名称,她恼怒地向它挥舞拳头,恨不能将那凡个
字砸扁。一个扫地的老妇人,游魂似的走过来,你也恨这个公司?前几天有一个男人,坐在
这里嚎啕大哭,说这个公司的外国人买了他的方子,根本就不打算造药,是为了永远锁在保
险柜里。他说那外国人肯定和毒品贩子有关联,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大老爷们,哭得那个
惨,说自己是不肖子孙……
   电梯来了,沈若鱼一步跨入,用不锈钢的门把老太太和她的唠叨隔开,自己孤独地下
降,她原本想去找秦炳,已经打听到了他的花园洋房地址,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一身疲累地回到家里,先生问什么,都不说。
   先生长叹一声,说你碰壁是必然的。简方宁自己都说,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你抱的
什么不平?况且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不曾强迫别人。我们这个时代,从广义
上说,已经没有杀富济贫、拔刀相助的英雄了。你真是在和风车搏斗。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1:00

第四十二节

   出现了一件事,打乱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爷来找我。这老头,总是像楷书一般妥贴平整,今天惊慌失措得白色工作服的兜底
掀在外面,好像刚被小孙子翻了糖。
   院长,你说它能到哪里去呢?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怎么就会丢了呢?这可怎么办!他
的眉头皱得太紧,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飘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里有一
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着好笑。同我遇到的灭顶之灾相比,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于是我非常镇静地对他
说,滕医生,别着急,慢慢说。没有什么事能压倒我们。
   我的冷静感染了他K平息下来,说,戒毒是个新行当,我虽是老医生,心里也? 底……
   我说,就不必从个人史家族史讲起了,请直接进入主诉。
   不想老头很执犟,拒不服从我的指示,说院长,我还是说得详细一点,这样破起案来,
头绪清楚。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躁情绪,由于”七”的干扰、我有的时候会喜怒无常。我说,好
吧。
   滕医生说,我有一个登记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记录。从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疗方案病人的
反应以及出院后的随访和复诊,都有详细的记载……
   我打断他说,我知道。它比医院病案室记载得还要全面。
   滕医生说,起码差不多吧。简直就是另一份复制的病案,有一些动态的变化,比如病人
近期内的反应,也许比电脑还及时。我是想自己积累第一手的资料,这样有利于业务的提
高……
   我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主观动机,就不要再说了,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没准还会表
扬你,每一个医生都应该热爱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丢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时侯,我把它放在抽屉里,我记得很清楚,我
参加了几天学术会议……今早上一来,没了,我是说,本子没了,别的都还在,什么也没有
少……其实要是别的没了,倒不要紧,蓝色登记簿没有了,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医疗文件
啊……
   滕医生用听诊器的铜头使劲敲脑袋,发出脆响。我说,滕医生,听诊器是公共财产,要
是把它磕瘪了,我罚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他这才不情愿地停下来。
   我的头脑里好像有一百条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测的痕迹。这是“七”的翅膀
在强烈干扰我的思维过程。我驱赶着蜈蚣蠕动的脚趾,凝聚起全部精力,处理这件奇怪的窃
案。
   这个本子,对一般人有什么用途吗?我揉着风池穴问。
   没有,一点用也没有。甚至连一张空白的纸都没剩下,您知道我是一个很俭省的人,再
说我的字很潦草,都是医学术语……
   我赶紧地截断他的话说,那个盗得登记簿的人,正是对你的字和术语感兴趣,是这样的
吧?
   滕医生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满是蒙蒙的油汗的脑门,立时白起来,说您的意思是有特
务看上了我的登记簿?
   我笑起来说,传统的特务倒是没有这么雅。我看是自己内部的人。
   滕医生说,谁?!
   我说,谁会对这种充满了科学味道的东西感兴趣?只有医生,别有用心的医生。
   滕医生说,那能是谁呢?抽屉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有一把专用的钥匙。平日就放在工
作服兜里,要是咱们自己人想算计我,机会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时候,您知道咱们的
规定是医生不得穿着工作服到餐厅吃饭,那样会污染环境,要是找这个时间下手,几百把钥
匙也偷着配出来了……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资料,找我要就是了,我从来没打
算秘不传人,干吗要使这么下作的手段!滕大爷莫名其妙加义愤填膺,脸上混合出很天真的
神气。
   


   我晚,您这本宝蓝色的簿子,作用大了。据此可以找到我们以往治过的所有病人的下
落。假如落到了毒贩子手里,来个送货上门,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质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
诱惑?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来了枕头。还腥嘶名来的,但登记的住址是真的,拿了这份? 料,上门敲诈勒索也有可能。谁想再次戒毒,他们就会把病人当成摇钱树,高价戒毒,牟取
暴利。要是让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来,后果难以设想……
   滕医生大叫,院长,你不要说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这样严重的后果…除了正规的
病历,我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来。这可怎么办?我倒不是为了自己怕什么,我是担心那些吸毒
的病人。若是这样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们不是雪上加霜!
   我说,滕医生,您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明天早上,拉开抽屉,你就会见到你的宝
蓝色的登记簿。只是它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平整干净,我不敢保证。
   滕医生转危为安地笑了说,原来是你拿走的,院长,你吓唬我。老头可不像你们年轻人
禁吓,摸摸我的脉搏,有150下了。
   我说道,滕医生,为什么不好好地检讨你自己?怎么会是我?我哪能干那种事!我只是
说帮你找,我有一个猜测,但愿它是正确的。
   滕医生稀里糊涂地走了。我背靠着墙,注视着“白色和谐”,看着幽蓝色的气体在阳光
下蒸腾而起,婉蜒着进入我的肺腑
   为什么要叫“白色和谐”呢?它其实一点也不和谐,涌动着酷烈的奋争和苦难。
   我按铃,请护士长将温嫣的丈夫柏子叫来。
   到您的办公室?这里不是闲人免进的吗?医院里,唯有您这儿干净,把病人请到这里,
不是把最后一块世外桃源也毁了吗?护士长迟疑着,不肯痛快地执行我的医嘱。
   我淡淡地说,这里早就不长桃了,长的是荆棘。
   护士长听不懂,去叫病人了。我的头发很乱,只得用一只黑色的发箍将它们约束起来,
毕竟是见病人,还要保持起码的尊严。
   柏子很拘谨地坐在我的对面,残存的两指不安地抖动着,好像是一只错乱钟表的分针和
秒针。
   我说,不要装出这么陌生的样子。你应该对我的办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头,又迅速埋下去,说,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说,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深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参观了
一番,却并没有偷走一针一线。到底是为什么?
   柏子抬起头,慢慢地说,这是我的习惯了,到了一个地方,要把所有有锁的地方都打
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原封不动。
   我说,你说得不对。我这里其实有你喜欢的东西。
   柏子说,什么?你说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险柜的最底层藏着吗?我不希罕。我到
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戒毒吗?我不会再上它的当了,所以我只不过打开来看了
看,又原样包起来了。你包的那个样式很难学、我用一张废纸练了半天才学会。怎么样,原
样包装,没露出破绽吧?
   要不是“七”已经使我处于麻木状态,我会吃一惊的。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高明的贼,是
因为他已经学会对毒品的抵抗。这就是我的治疗功绩啊。
   柏子一定以为我大智着愚,没达到预想的惊奇,很有几分沮丧。他说,院长,我很感谢
您,代表我老婆和我还没出世的孩子,感谢您救我出苦海。
   我说,我不需要你这些空洞的话。你要真是感谢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柏子说,你就是要联合国的钢印,我也能给您偷来。别看我只有两根爪子,可它们是通
天筷子,没有什么取不来的。
   我说,你一定在医生办公室里,看到过一本宝蓝色的册子吧?
   柏子大大咧咧地说,见过。不就是在滕大爷的抽屉里吗?
   我说,一定不是你拿的吧?
   柏子说,你说得对。我要那玩艺干什么呢?留作纪念吗?我可没那个雅兴。
   我说,可是它丢了。
   柏子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说,您是让我给您偷回来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正是。给你添麻烦了。
   柏子大包大揽说,这算什么?好长时间没练本事了,手心正好痒痒。您的意思是把医院
所有医生护士的箱子抽屉都搜一遍吗?这活大约得两个整宿儿才能干完。
   我吓得一激灵,说那可使不得。
   柏子说,那您要是不赞成这样地毯式轰炸,就得有重点怀疑对象。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说,就到这里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爷的抽屉。不
过,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纸条还给我,说,我记下了,您烧了吧。小心什么?
   我说,这毕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着,就是罪过了。
   柏子说,这东西是不是滕大爷的呢?
   我说,是啊。
   柏子说,那不结了?是谁的东西,谁把它取回来,怎么能叫偷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
了。
   我说,动作可得快。这东西是前几天丢的,时间长了,让人抄写了备份,你就是把原件
找回来,损失也弥补不了。
   柏子说,放心好了。只要偷的人没把这宝蓝色的册子毁了,明天您就擎等着瞧好吧。
   看着他只有两个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说,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气来,说,院长你,看不起我?
   我刚想分辩,他一挥手说,院长,您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把手伸进斑马病号服宽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发箍掏了出来。
   那是我的发箍,在他进来一分钟以前,我才卡到头发上的。我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脑门,
那里空空如也。
   万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万……我叮咛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会把您给供出
来……柏子信誓旦旦地说。
   你错了。柏子。我很严肃地对他说。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钟就说出我的名字,说
是我命令你去的,这样就不会为难你了。为了我的病人和医生,我愿意承担任何重大的责
任。况且,这一切对我来说,马上就不算什么了。
   柏子没有听懂我的话。
   临出门的时候,他问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
   我说,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个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纹。只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
时候,食指才会如此强健有力。在病房里符合这种情况的,就你一人。
   柏子叹道,疏忽啊疏忽。多年来我是偷了就走,并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迹。在圈子里吃窝
边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我拿起那个纸条,上面写的是孟妈家的地址。
   头痛如绞。“七”把我的大脑腐蚀得千疮百孔。我坚信是她干的。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
病人的资料,然后开设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也许还会和贩毒集团勾结起来,铺开一张毒
网。
   我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盗,只是其它的正当手段都来不及
了,以一颗仁爱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
   滕医生,我只能帮你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了。原谅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七”使我一分
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宁静,但和白日眼花缭乱的旋转相比,更有一种凄清的繁华。无数灯火亮
着,无数窗口黑暗。汽车红色的尾灯,透迤划过,好像一道道红色的钢轨凌空抖动。空气似
乎更不新鲜了,都市里的树木,像卑鄙的个人,一反阳光下的嘴脸,在朦胧的光线下,贪婪
地吸着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加剧污染。整个都市的上空,是一团银红色的光雾,包容着裹
挟着假寐的文明,缓缓地自转并且公转。
   我在戒毒医院的周围走着。要给“白色和谐”找一块葬身之地。我已经寻找出了和
“七”和睦相处的规律。当我饱满地被它补充一番之后,可以在数小时内,矫健如常。所以
在我自己的最后决定之前,我不能毁灭“白色和谐”。我就像是一个画中人,要不停地回到
画中去补充能量,否则就会原形毕露。
   我找到一处废弃的工地,土质很松软。我挖了一个坑,足够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
谐”。在想象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蓝色,有的是橘红色,更多的是瓦兰
色。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里,再也无法害人。
   这是我很挂念的一件事。一旦定下来,心里就很宁静。
   切断蓝斑。
   我知道这是唯一拯救我的办法。技术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风险的。凡属破坏性的手术,
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宫,说起来很恐怖,但实际操作并不困难。锯掉一条椅子腿,比修补
它,要简单快捷得多。
   我将从今后,失去快乐和痛苦的感觉。
   就是说,我看到美丽壮观的大自然,不再为它而欢呼雀跃震惊沉思。我对所有的风花雪
月,无动于衷。风霜击打着我的皮肤,我不知寒冷。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不觉灼热。看
见花开,我没有激赏之情,,踏上落叶,我不会洒悲秋之泪。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因为
雪不过是一些水的晶体,月不过是死寂的冰冷大陆,我不必旅游和出国,因为它们和我从电
视里得到的画面,没有任何区别。我的面孔因为没有快乐和愤怒的表情,变成一张空白复印
纸。它甚至连镜子也不是;镜子还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对跳跃的人焰,镜子也会
红光的的。但切断蓝斑之后的人,是一潭死水,无论表面还是最底层,它都是光滑而平展
的,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原封不动地还给光源,自身冷漠无情。
   我将对所有的亲情毫无反响。我对潘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含星的成绩再不会让我
焦虑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饥寒再不会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运行,我都不再悲
痛。我不会再为朋友的幸福高举酒杯,我也不会在追悼会上一洒痛惜之泪。我的丈夫爱上或
是不爱某个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对我没有任何伤害。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扬镳,像试
卷上一道无足轻重分值极小的选择题,答对或是答得不对,对整个的成绩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业,它们曾经是那样坚定地支持着我。就像圆明园大水法的石柱,当
一切繁华和灯红酒绿都不存在了,它们依旧默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切断蓝斑的同时,它们
也像萝卜被连根拔出。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我不再快乐。我是一个
铁脸的白衣机器,刻板地上班下班,会诊出诊,像是扫地和倒垃圾,没有任何感情地对待周
围的一切。医学上的新进展,与我无关。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离其外。我会奇怪为什么
人的眼睛,要流出咸而微混的液体。我会惊讶为什么人脸上的纹路,会聚集在眉毛的两侧,
而不是在耳朵的后面。
   我将变成一个徒有虚名的木偶。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
别出简单的颜色。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
我挥舞拳头。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
凉。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
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
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但我要是不愿
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
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
死。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
   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
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
幸福。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
   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
有情感的人。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
动。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
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
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人可以
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
木。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那就是简
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延宕的
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
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
音。急急往回赶。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
   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
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
   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
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而且更为糟
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
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
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
于原谅别人。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因
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潘岗,你多
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
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
示。我凝视着我的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
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
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
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
   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
被反复研究。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
疵点。就用你吧。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当然是真的范青稞了,为了你帮我的这最后一次忙,我也原谅你。
   我把处方开好,请护士长代我到药房取药。其实我很想亲自去做这件事,让一切尽善荆
豪。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在我身后的日子里,护士长将因为这张处方,受到多次盘问。但
是,以院长的身份,我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它会引起怀疑。
   对不起了,护士长。反正你已经多次代我受过,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好在这绝
对是最后一次了。护士长看了看处方,说,天爷,开这么多药,一下能吃死10个人,你对
这个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吗?她还吸着那么重的毒品!
   我说,护士长,你是不是长幼不分?哪种章程上规定,下级可以指挥上级?我已经签了
名,就说明由我来负全权责任。执行吧。
   护士长把药交给我的时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谢谢您。我说。
   护士长说,我本来一肚子气,看到您这么隆重的礼节,火现在全消了。院长,您的躬鞠
得像日本人一样地道,您会哄人。
   我说,护士长,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记起我来吗?
   护士长说,这件事指日可待,我现在已是随手抓一把头发,就见白丝。
   我说,我指的是头发纯白如雪的时候。
   护士长说,只怕我活不到那么高的寿数。只要您那时还记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
那时您一定已是国内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
   我微笑着说,护士长,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炉火纯青。
   护士长说,岂只这一点。以后您还会发现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长处。
   我说,那可不一定。发现到今天为止。
   看着护士长牛奶桶一样的身影远去,我心里涌起淡淡的眷恋。
   BB机又响了。
   “爱你胜过七。恨你胜过七。永别了!”
   依然没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谁了。真有趣。我佩服你的聪明和才智。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这种奇怪
的对仗。我不知传呼台的小姐,在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时,会不会蛾眉紧皱?
   她一定以为“七”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抚模着BB机冰冷如蛇的链子,我将开关永远
地关闭了。
   我到医院的浴室洗了个澡。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很欣慰。它们是坚实而洁净的。我要
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时候,再实施我的计划。这样,我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没有毒品在
我的体内。我的决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体现。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我最后巡视了一遍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
嘱。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光膀子家人对戒毒医院的骚扰。然后用
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
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
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
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你再也别想在这里
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
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
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
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白色和谐”洒进坑里。再
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
“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
上面。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
印?
   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
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我对自己说。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比
较原始,但可靠。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白色和谐”追随了
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桶里只有一支
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
   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小姑娘说了一
个很便宜的数目。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回去把根部剪掉,用
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
擞的空气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
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
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
的权利。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我要证明,人的意
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
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
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
得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
蒙着淡淡的灰尘。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
但是,这一次,我不怕。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
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
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
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
麻痹。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在桌面中央聚
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我想,
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
斑。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
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
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假如我在那
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
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
   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
   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但
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
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
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
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
爱生命……
                        简方宁  深夜
   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1:01

第四十三节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承
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
分割的责任。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
使她不得不死。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
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
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
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
潘岗有什么责任呢?
   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
   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
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
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
定,你不会怪我吧?
   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
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
见写在这张纸上了。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
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
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
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春天已经汹
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
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
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
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一路上,她总在
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眼看
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路过持花人的时候,
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
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没有少女。没有泪水。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
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三大伯说着,把菊花
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
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我是她的对头。三大怕
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
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
了眼。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
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
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
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
   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
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
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
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
意袭来。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支远垂下
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
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
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有的人
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
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
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
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
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
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
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中间是
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
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
   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
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
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
   人们渐渐散去。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
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您的戒毒医院怎么样了?
   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戒毒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第
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新的
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
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
物……
   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
   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
越的判断力吗?
   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
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
   女。
   多大岁数?
   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沈若鱼有些不安地
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
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
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好吧,,她会准时到的。沈若鱼说完,离开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飞扬着她的好朋友灵魂的气
息,混合着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风吹来,她把手揣进衣兜,这样更温暖一些。突然手指触到了那个纸条,她稍稍愣了
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预言。
   卡片上是资料:
   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及泛滥,危害着人类社会的健康和国际社会的安宁,已成为严重
的国际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关注。1987年06月,联合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了部长
级禁毒国际会议,有138个国家的3000多名代表参加,通过了禁毒活动的《综合性多学科
纲要》06月26日会议结束时,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建议,将每年的6月26日定为国际禁毒
日,以引起世界各国对毒品的认识,号召全球人民共同来解决毒品问题。1990年2月,在
纽约召开的联合国第17届禁毒特别会议上,通过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动纲领》,又
宣布将本世纪最后十年(1991~2000),定为联合国禁毒十年。
   1995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亚太区域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会议通过了
表明与会六国七方(包括中国在内)禁毒决心的《北京宣言》,签署了《亚太区域禁毒行动
计划》和一系列禁毒合作项目。中国政府和联合国禁毒署还签署了第二期禁毒合作项目文
件,中国在禁毒方面取得的成绩和在国际禁毒活动中做出的努力,得到了联合国禁毒署的赞
誉。
   截止1996年3月,中国共破获毒品违法犯罪案件11832起,比去年同期增加37%,缴
获海洛因575公斤,鸦片234公斤,分别比去年增加73%和10%。中国共开办强制戒毒所
500所(个),年强制戒毒5万人次,开办劳教戒毒所65个。
   在明媚的阳光下,沈若鱼把燕子形的纸条缓缓打开,那上面以蓝色笔迹工整地写着:到
戒毒医院去。
   沈若鱼在心底叹了一声先生的机敏。正待仔细端详那纸,突然一阵轻风吹过,纸条在她
手中烟般地粉碎了,裂为无数柳絮般的碎屑,随着温暖的风起舞,渐渐离了她的手指,螺旋
地飘荡着。看不见的上升气流托举着它们,融进明亮高远的天际。
   那些纸屑,有些是蓝色的,在飞翔中始终闪烁着幽蓝的颗粒,她知道那是那排字的痕
迹。
   沈若鱼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简方宁把她的决心收走了,留作证据。
   放心吧!
   她的脸朝着风的方向说。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1:02

后记 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在我正式写作十年以后,当我44岁的时候,完成了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红处
方》。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踌躇,自己要不要写长篇小说?因为它对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是一
场马拉松。我是个青年时代遭过苦的人,对所有长途跋涉的行动,都要三思而后行。我甚至
想过是不是一辈子不写长篇小说?因为有好几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写完长篇后撒手人寰,使
我在敬佩的同时,惊悸不止,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我心中的这个故事,像一颗泡过水的黄
豆,不断膨胀着,呼唤着我。
   写作也像做衣服,先要有材料。鲁迅先生所说,宁可将小说素材压成速写,不可将作速
写的材料拉成小说,讲的便是量体裁衣的规则。在我对生活感受的储存里,有许多材料,它
们像。一些彩色的布头,每当我打开包袱皮,就闪烁着翻滚着跳到眼前,拼命表现自己,希
望早些进入笔下。我总是慢慢地审视着它们,估摸着自己裁剪缝纫的技艺,不敢贸然动手。
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实地裹成一团,我数次因了它的滞重而绕过,它又在暗夜的思
索中,经纬分明地浮现。
   这就是我在戒毒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间的有限体验。也是我从医二十
余年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我又查阅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
   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是一个视责任为人职的人。
   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的具体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
古话说,大隐隐于市。我不是高人,没法在北京高分贝的声波中定下心来。便向领导告了
假,到了我母亲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并不是我父母的故乡,但他们离休后一
直住在那里。父亲最后的时光在那里度过,安息在那片土地上。幽静的院落被一种深沉的暮
气索绕,使我的心境浸入一种生命晚期的苍凉。
   母亲问我选在家中哪一间房屋写作,按她的意思,是将我安顿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
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我迟疑着,想象中我未曾落笔的小说,似是一种更为凝重的
调子。我最后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自老人仙逝以后,房门紧闭,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
凝结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推开门来,是父亲巨大的遗像,关切地俯视着我。正是冬
天,母亲说,这屋冷啊。我说,不怕。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全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
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写作长篇小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在大约3个月的时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
而息,像工厂的工人一般准时,每天以大约5000个字的匀速推进着。有不少时候,我很想
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键盘,欲罢不能。但我克制住
自己的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天。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更因为我既为人
子,居在家中,和母亲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偶尔推
开我的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静静看着我,许久许久。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种重要,
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有一天终于耐不住了,对她说,妈,您不能时不时地这样瞧着我。您
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实上停止了写作。我没法缎炼
出对您的出现置若罔闻的能力……
   从此母亲不再看我,只是与我约定了每日三餐的时间,到了吃饭的钟点,要我自动走出
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偶尔我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
门。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发现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气,面条
凝成一坨……我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先吃一点,她总是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也总是等他一
起吃。
   于是母女相对无言。以后的日子,我再不敢丝毫贻误吃饭。
   打印出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对我说,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我说,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织布女人,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就得钻到一间像地窘样的房子里,每日早
早地进屋,晚晚地才出来,不能叫人打搅,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需遮风避雨不见光吗?
   母亲说,地窖里土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绪不一样,手下的劲道
也是不同的。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坚持一天不说话,心里的那口气
是饱满均匀的,绵绵长长地吐出来,织的布才会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凛然一惊。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的第一匹长布,己是疙疙瘩
瘩地快要织完了。
   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穷毕生精力,争取织出一幅好布,以告慰无微不至关怀
我的母亲,告慰父亲九天之上的英灵。

                                                   1996.12.31

anyway 发表于 2006-9-2 15:14

震撼!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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