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32

第十一节


   病区长长的甭道,像一柄粗大的树枝。两旁对称地分布着病室,好像致密的叶脉上,悬
挂着沉重的蜂房。
   病区并不安静,不时从病室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调似野谷逃窜时的狞厉,但
又分明是人的声音,饱含着焦躁、痛苦、迷乱和绝望。戒毒的病人,由于毒品的突然撤离,
世界颠覆,天地旋转起来。
   还有突然爆发的吵闹和对骂。
   吸毒的病人,多是游手好闲之人,有的还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记录。人格怪
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闭的环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不时迸出火星。
   范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号病房。
   13,好晦气。庄羽说。
   没有人响应她。范青稞是既来之,则安之。哪怕住太平间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墙一溜四张病床,摆得像早年间简陋的招待所。护士长说。条件所限,只
得男女混住。
   范青稞知道这话是专说给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于是她轻轻点点头,表示不
介意。后来熟了,才知道戒毒医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没办法的办法。病人虽是男的,陪员很
可能是女的。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员却是男的。你说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包间,怎么安置?
只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里面吧,挨着窗户,支远说。这确是比较明智的安排,给三位女士相对独立的空
间。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范青稞说。
   挨着支远的是庄羽,从窗户数过来第三张床,就给了席子。
   大家安顿好,各就各位。分工管理第13号病房的医生走进来。
   我叫蔡冠雄。他说。
   四个人张口结舌,明知这时应该礼貌地称呼一声“蔡医生”,却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实在是太年轻了。脸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叶子,嫩白中透着象牙的润泽,
用筷子轻轻一捅,肯定会破一个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衣服穿得倒是蛮老练,银灰色西服
里是黑色竖条衬衣,衬衣的领子坚硬高耸,像纸筒一样围着滚动的喉结,丝绸领带飘着碎
花,显出一种刻意的成熟。服装店的橱窗里,摆过一个穿这套行头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标签
写着“成功一族”。
   范青稞暗叹一声,幸好自己只是一个假病人,不然犯到这种初出茅庐的医生手里,真是
悲惨。
   好在蔡医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尴尬,很有气度地说,你们不必对我放心不下,简院
长将亲自指导治疗方案,我是她的助手。但病历和一般的处理由我负责,你们若是有什么问
题,请向我直接反映。
   话说得很老到,可惜正是这种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样,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气氛松动了一些,庄羽说,蔡生,我上次住院没看见过你啊?
   蔡医生答,我刚从医学院毕业。庄羽同志,请您称呼我蔡医生,而不是什么蔡生。
   哎哟,支远,你听听,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听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没有人这
么叫过我,小姐女士……烦透了,我可是太喜欢同志这个称呼了。咱们说好了,蔡生,你以
后就这么叫,叫别的,我可不答应你!
   庄羽得意地说笑着,欣赏蔡冠雄被说成一个大红脸。
   我说了,我是蔡医生,不是蔡生。蔡冠雄不屈不挠强调。
   蔡医生,您不必动气。“生”是一句香港话,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称呼。我们在
特区,这样称呼惯了,她一时改不过口来,您不必和她一般见识。支远打着圆场。
   


   蔡冠雄想到院长说过,这里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治疗的需要,也就忍
住,不再吭声。
   范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简方宁的身影,入院虽只片刻,她有许多感受要和朋友交
流。
   蔡医生依次询问大家并作体检,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处理。待到病历写完,下一步就
是确定治疗方案。吸毒的病人,每人情况千差万别,体质又孱弱,用药需十分小心,是一门
很艰深的学问。蔡冠雄这个刚出学校大门的博士,虽经手治过一些病人,心里还是没底,不
敢擅作主张,也在焦虑地等着院长。
   庄羽和支远因为没看到简方宁,就像进庙没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简方宁,但她就是迟迟不现身。
   蔡冠雄只得先给病人下了临时医嘱,施行一些正确又没有风险的措施。一切等院长来了
再说。
   护士长来送药,给了药以后并不离开,正像保证书上所写,目光炯炯定要当面看着你把
药咽下,你还得像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晃晃,以确证药物无掩藏,她才离
开。不过,轮到范青稞时,护士长宽容地闭了一下眼睛。
   范青稞自然没把药咽进肚里。
   晚饭时间到了。两名护工推着饭车,车上蒙着大被子,好像安睡着一个巨大的婴儿,从
远处缓缓驶来。送饭的老太,满脸皱纹,衣服油脂麻花,帽子还挺白,头发梳成一个鬏纂,
把白帽子顶得像独角兽,形状古怪可笑。到了病房门口,老太就轻轻推开门,说,饭来了。
请打饭。
   陪员或是清醒的病人,趿着拖鞋,捏着一大摞饭碗走出来。老太先看看来人,然后从一
张油脂麻花的纸上,找到相应的名字,轻声念叨着:5床,酸菜鱼一个;油焖豆腐一个;红
烧羊肉一个;鸡汤一碗……她的帮手应声从不同的菜桶里,把菜舀出来,盛进来人的饭碗。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来,守着饭车看。老太也不恼,抽个空子就把他的菜饭报出名
来,让他不至等得过久。
   范青稞远远张望着,觉得老太把打饭这样一件枯燥琐碎的事,办得这般妥帖宁静,叫人
看着就舒服。
   饭车到了13病室的门前。
   支远和庄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席子抱着碗走出来。范青稞也跟过去。
   你们是今天才来的吧?老太问。
   是。一共四个人。范青稞回答。
   我们这儿饭,都是前一天预定好的,伙房按着菜谱备料,刚入院的,就不能点着菜吃
了。份饭,一荤一素,米饭。可能不合口味,先凑合一顿吧。明天就好了,等一会儿,我忙
过了这一阵,就到你们病房来登记,想吃什么说话就是。医院的伙房,虽说赶不上街上的馆
子,手艺也还行,家常菜挺可口的……
   老太这番话,说得点水不漏。范青稞钦佩之余,乖乖地把饭碗伸过去。席子做不了主,
回房去问。
   庄羽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使劲抽了抽鼻子,说你们这儿的厨子还可以啊。红烧肉挺香
的。得,给我来俩这菜就行。
   老大为难地说,这都是别人预订的,伙房按份做的,没富余。你要是想吃,明天一定有
你的。
   庄羽红唇一撇说,老娘我哪里等得到明天,口水早流到太平洋啦!说着。就要自己抄勺
子。
   范青稞觉得庄羽有些造次,当着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怎能称老娘?但老太好像聋了,依
旧好颜好色地说,这是有规定的,入院当天都是份饭……
   庄羽怒起来,说什么狗鸡巴规定,我们来多长时间了?少说也有半天了,一个红烧肉就
做不出来?在五星级酒店,一桌满汉全席也整得了!拿我们不当人是不是?吸毒大虚大亏,
戒毒更是损阴折阳,不大补哪行?今天这个红烧肉,老娘是吃定了!
   庄羽尖锐的音波,在走廊里猛烈地碰撞着,像砸了一地的碗碴,又用高跟鞋在上面碾。
   吸毒的人,天性惟恐天下不乱,听得这厢有人吵闹,大喜过望地从各病室蹿了出来,一
时走廊筒子壅满了人,暗淡的条纹衣服上面浮动着一片百无聊赖的兴奋面孔。
   男男女女,蓬头垢面,长相各异,但有一点共同特征,就是极瘦;每个人都是骷髅架
子,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脸颊是淡苹果绿色,眼眶湖蓝。
   没吃饭的舞着空碗,吃完饭的用筷子头四处戳点,狂喜之色溢于言表。端着半碗汤的,
直着嗓于拼命往肚子里灌,既怕损失了汤,又怕耽误了看好戏,烫得直吸溜。吃了半拉包子
的,跟着摩拳擦掌,包子馅甩到了后脊梁上。有人合着庄羽吵闹的频率,猛敲不锈钢勺,好
像一支恐怖的钢鼓乐队。更多的人挎着双肩,抱着两肘,豁着嘴唇,伸长了舌头,打算欣赏
精彩节目。
   这时从遥远的走廊尽头,走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汉子,一双阴郁的目光从蓬蓬勃勃的络
腮胡须上方射出,让人不寒而栗。他挥着碗说,吵什么吵什么?闹得厉害了,护士把治安分
队引了来,你们就鸡巴老实了!
   范青稞不知治安分队是个怎样的法宝,只见病人们安静了片刻。
   碍着我们什么事了啊?治安分队来了也不该跟我们算账啊,是这娘们先闹起来的,要揍
就揍她!大家众口一辞,闪开一条道,恨不能治安分队现在就闯进来,把庄羽人脑子打成狗
脑子,立马拘走。
   范青稞自然不满庄羽无理取闹,待看到病人们这般落井下石,又替庄羽不平,生出双重
厌恶。
   l床,今天是从最后的床号向前打饭,明天才是从你开始。独角兽老太说。
   我知道。我是这院里最老的病人了,规矩能不懂?我定的是两个红烧肉,听外面吵吵嚷
嚷,怕狼叼来的肉喂到狗嘴里,所以提前出来看着。你最后打给我菜,自然可以,但我放心
不下,得在这儿守着,不犯法吧?
   l床抽搐着嘴角,阴冷地说。
   原来是三大伯您的肉啊。众病人嘻哈着,饶有兴趣地等着下文。
   你倒要说清楚了,到底谁是狗?庄羽逞强,不肯示弱。
   我只说我是狼。谁吃了我的红烧肉,谁就是狗。狗是狼变的,狼是狗祖宗,古来狼狗是
一家,谁要当狗,大家就是亲戚。1床慢悠悠地说。
   庄羽气得噎在那里干翻白眼。
   众人嘻笑着,狼狗是一家,是一家啊#烘露猥亵。
   支远走出来对老太说,奶奶,我这老婆特别爱吃肉,能否麻烦你一会儿到外面给买几个
梅林红烧肉罐头,给她解解馋。我加倍付你钱。
   老太说,该多少钱是多少钱,我给你买就是了。
   众病人看再闹不出什么花样,悻悻散了。
   1床的汉子一直蹲在犄角旮旯里,像看守出土文物似的监视着他的红烧肉。等到所有的
人都打完了饭菜,老太把桶里的肉,连汤带水都盛进他碗。再好脾气,也用勺子在桶底刮出
几个噪音。
   三大伯并不计较,端着碗,走进13室。
   你是谁?支远问。
   我是我。三大伯答。报报你们的蔓子。他乜着眼,剔着牙问。
   我们,没蔓子……刚来,触犯了大伯您,还望海涵。支远忙着打躬作揖。
   女人招子不亮,不识泰山,看你们初来乍到,我先放一马。你是条汉子,大伯看得起
你,愿意交个朋友。同病相怜,有事言语。喏,这红烧肉,分你的小娘子一半。1床说。
   噢,这位大哥,谢谢啦!只是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庄羽伸出碗;接了肉,像所有被宠
坏了的女人一般,不依不饶。
   支远嗔怪道,这就是你不懂江湖上的规矩了,你到这里多长时间?满打满算还不够一
天!大哥到这里多长时间?若是我听得不错的话,已是几朝的元老了,哪里能在你跟前栽了
面子?一碗红烧肉是小,辈份在这摆着呢。是不是?大哥?
   小娘子,你的这个爷们是个人才,不护犊子,是码头上可深交的人。看好了他,别光顾
嘴里吃得流油,把身边这块肥肉丢了,叫别的女人抢了去!
   l床摆出前辈的架式。
   庄羽吃着人家赞助的肉,胡乱支吾着,心里却在暗骂:看你那个邋遢相,屎壳郎钻进花
生壳,还想充好仁(人)?谅你在江湖上至多是个丐帮的小头目。
   支远说,大哥,我们不识好歹,还承您多关照。
   1床说,没的说。不过,有一句话,我可不爱听。
   支远忙问,哪一句?
   1床说,我不是大哥。是三大伯。
   支远立刻改口,三大伯,我是看着您年轻,想当然,才叫乱了辈份。您别在意,我立马
改过就是,庄羽,记住了,三大伯。
   庄羽抹抹油嘴,甜甜地叫了一声,三大伯。
   l床心满意足地走了。
   庄羽转身啐道,他妈的乌龟王八蛋的三大伯吧!
   门猛地开了。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1床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离开,实际是查看大家的反应。只
有范青稞泰然自若,心想让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女人,吃点教训也好。
   不想进来的是一位头发斑白、面容清瘦的老女人,工作衣揉搓得像旧皱纹纸,和一般衣
冠整肃的医生不同,令人有一种邋里邋遢的亲近感。
   我姓孟,也是这医院的医生,对面的病房就是归我管。可大家都不叫我盂
   医生,管我叫孟妈。听说你们是新来的病人,虽要下班了,也到你们这里来看
   一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学生,和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比如蔡医生,是不是
   刚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当然这也没错,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劳碌命。老
   想改,可都这么大岁数了,改也改不了。
   不单自己的病人要负责,别人的病人我也管。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没人多发一分钱,全
是自找。好处就是轮到我值夜班的时候,心里有谱,省得万一碰到意外,抓瞎。这不,我把
你们的病历都看过了,你是不是叫支远?
   孟妈和蔼可亲地看着支远,热忱地期望着,脸上的皱纹呈放射性散开,笑容灿若莲花。
   支远只好叫了一声,孟妈。
   哎——孟医生长长声音应承着。
   你是不是叫庄羽?看看,多么靓的一个女儿家,叫毒品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孟妈心痛
啊!甭怕,有孟妈给你想办法,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让你脸上重新红是红,白是白,成
一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
   庄羽就爱听人夸她青春靓丽,立即眉飞色舞起来,说,您真能让我恢复百分之百的回头
率,这么着,孟妈,我出飞机票钱,特邀您到特区观光一圈,吃住全包,外带让您享受全套
的桑拿芬兰浴……
   孟妈微笑道,我一个老婆子,桑拿什么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兴趣的节目。你要
是真有那个闲钱,不如省了,送我一个让我记得住你心意的物件。
   庄羽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透。说,那是自然,我送您的东西,保证是不生锈、不长
虫、不发霉、不贬值、亮闪闪的永不磨损型。
   孟妈乐得合不拢嘴,说,好闺女,说话得算话。
   范青稞有些发蒙,还真没碰见过这路医生,也许戒毒医院的一切,都与众不同。
   你是从西北来的吧?孟妈转向她,依旧笑容可掬。
   是。范青稞简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历,就是点粗制大烟,不要紧,很快就能脱了毒,也没太大罪受,你甭
慌。进来头一两天,多半睡不好觉。上了岁数的妇女,晚上易惊醒,这我有体会。你要是实
在睡不着,就找值班医生要药,别不好意思,有什么跟别人不好说的,叫我就是。孟医生娓
娓道来,十分亲切。
   一席话,说得人心里热呼呼的,要不是范青稞实在不习惯哥呀姐呀这类称呼,她真要喊
一声“孟妈”。
   孟妈最后走到席子跟前说,这屋里三个人,就你是个奸人。他们都是病人,你就要手脚
勤快,多干点活。你主人现在难中,你帮了他们,他们会一辈子记得你。
   席子懂事地说,我记下了,孟妈。
   好,再见了。祝你们做个好梦。孟妈款款地走了。
   庄羽说,这个半老婆子,到底什么意思?该不是向咱们索贿吧?护士长不是说这里是什
么净土吗?我看这孟妈像只油耗子。
   支远说,你到饭店里,人家行李生帮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给人小费。要真是把你我的毒
瘾给消了,别说给根金链子雷达表,就是给个大克拉的钻戒,咱也心甘情愿。
   庄羽晃着头说,那倒是。只有这些个穷郎中,还把个金镯子金镏子当回事,其实你我烟
纸上烧掉的银钱,不知值几多金条。真治好了咱,谢也值得。
   两个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倒也是,席子是仆人,原不必防。那个范
青稞,不过是个孤陋寡闻的西北婆姨,出了这房门,谁还认得谁?
   住医院也像坐火车,病房就是一个包间,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贴得很近。
   夜色渐深。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33

第十二节

   戒毒病房的空气是一种特殊液体,紧张不安的因子无形地溶在里面,急速地进行着布朗
运动。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酝酿出激烈的争斗,随着时间向子夜逼近,病房的上空愈发纷
乱嘈杂。
   互相叫骂的,找护士索药的,睡不着觉大发雷霆的,不知因了什么,在暗处窃窃私笑
的……各种音色混合成怪异的组曲不绝于耳,残酷地骚扰着心灵。
   范青稞躺在床上,如卧针毡。她也算总在医院走动的老手了,从未见过如此险恶的阵
势,仿佛被抛进了黑箱底层。
   她用被子蒙住头,把身子蟋得紧紧,极力想为自己创造一个比较安宁的小环境。被单倒
是洁净的,但里面絮的棉胎,有一种浓厚的腐朽气,像古墓一般包围着范青稞冰冷的身体。
   好在可怕的叫喊声,被棉花滤得较为柔和了。范青稞强忍着呼吸,觉得委屈一下鼻子,
比让耳朵遭罪,要好些。
   记得在军医大学上课时,一位学究曾讲过,听觉是永远不肯懈怠的器官,在梦中,也保
持清醒。人是猴子进化的,这种柔软带毛的物种,无能,攀在树上,警觉之中随时准备逃
命。至于嗅觉,就要迟钝得多,且很易适应,比如上厕所,刚开始觉得很臭,这时候你千万
不要捂住鼻子,那样只会延长体验臭的时间。正确的作法是猛吸几口气,加速麻痹过程。古
语所说,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就是这个道理……
   范青稞在校时不是一个好学生,其后更是把无数的至理名言都还给了先生,但这几句并
不认真的学问,却在心中长久保存。此刻想起,依法办理,耸动鼻翼,猛吸被套内污浊的空
气,直到两肺鼓胀如帆。
   此着确实不错,范青稞不再觉得气息难闻,四周渐渐温暖起来。
   但另一种更为窘迫的情境,渐渐逼近。
   许是看到范青稞蒙头大睡久无声息,席子又是使唤惯了的丫头,在主子眼里,原是不算
人的。支远和庄羽真正宾至如归了。
   庄羽,你睡着了吗?
   乱得像个破烂市粥棚,聋子才睡得着!
   你难受不?要是往日,这会儿该打板了。支远忧心忡忡。
   谁说不是?我也一个劲地害怕呢。不过,他们给咱用了药,许能顶过去吧?
   也甭老想那事了。反正是打算戒,横竖由人家收拾了。
   走着瞧吧,要是忒难受,就撒丫子颠了,让他戒个球!不就是损失了那点保证金吗,权
当贼洗了。
   想不到,保证书看挺细。
   瞧你说的,咱俩的生死文书。
   你认识护士长?
   那个老不死的,上回住院我就跟她不对付,这回又犯她手里了。你没看,她搜别人,就
那么一胡噜,纯粹样子货。搜我,奶罩里这个掏啊,把我的奶头子都碰起来了,硬硬地支挺
了半天。那会儿,我浑身上下像过电,别提他妈多想你了……
   我不就在旁边吗?支远津津有味地说。
   你站旁边,管他妈什么用啊?我想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个零件,傻冒!知道不!要
说也真怪,自打染上白粉这玩艺,就跟阉了似的,别提变得多纯洁了,男女之事上,起码淡
了百分之九十……
   你别他妈装贞节啦。莫非还得给白粉沫立个节烈牌坊?多少女人贪了这口,成了千万男
人作贱的鸡。支远反驳。
   她们做了鸡不假,可那不是因为爱于那事,是为了筹钱打飘。丁是丁,卯是卯。这可两
码事。
   


   咱甭管她们了。我得找机会,教训教训护士长那娘们。你胸前那对白鸽子,是她那跟老
爷们似的糙手揉搓的吗?除了我,谁也不能动!支远说得燥热起来,呼地掀了被子。
   庄羽放浪而又略带伤感地笑起来说,还白鸽子呢,那是从前。现在,成了一对秃尾巴鹌
鹑。
   就是成了烂咸鱼头,我也要吃!支远腾地跳下自己的床,上了庄羽的床。
   哎哟哟……庄羽说不上是拒绝还是引诱地哼哼着,越发挑得支远兴起。
   你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庄羽假装变色道,卧榻之侧毕竟有他人酣眠。女人有
些忸怩。
   什么地方?到哪儿也是合法夫妻,不强奸不犯法!支远听出庄羽的顾忌,故意大声说。
有第三者第四者在场,他的神经格外兴奋起来,有一种当众撤野的欲望,熊熊焚烧病态的神
经。
   庄羽毕竟是女人,虽然也跃跃欲试,总还心存顾虑。护士长搜身而激起的情欲,新奇而
持久。她玩弄着自己这种怪异的渴望,不想让它很快逝去。她要借此好好煎熬一下自己,折
磨一下支远,才有味道。她生活里有趣的事,实在是太少了。
   这里是医院啊……她假装叹了一口气,知道怎样把野火越烧越旺。
   果然,这句话,使支远极大地亢奋起来。
   对,这是医院#夯错,我就是要在医院里干这事!以前没人干过是不是?我就是爱干没
人干过的事。这才刺激,才有干头。我就是乐意在不同的地方干女人!干了女人,还干了那
个地方#夯有哪儿是了不起的,越是神秘的地方,你一操,它就不神秘了,我就成了主人,
女人的主人,床的主人,屋子的主人!我这一辈子,要到各式各样的地方去玩女人,皇帝的
陵园,宇宙飞船里,交易所的地板,喜马拉雅山顶上……支远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范青稞再也忍不下去,一个鱼跃,从床上飞起,夹着大衣,奔出13号病室。
   范青稞受此惊吓,恨不能插翅飞出这魔鬼地方。心想这是何苦来的?什么医院的故事,
见它的鬼去吧!并没有人布置自己深入虎穴,单是为了一个好奇,就搞得自己如此凄苦狼
狈。她叫着自己的真姓名,沈若鱼啊沈若鱼,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大傻瓜!罢罢罢,迷途知
返,浪子回头,还是好同志。快快回家去吧,舒适洁净的被褥和独立的一张床,此刻几乎就
是自由和幸福的全部意义了。
   夜已经很深了。嘶叫了一晚上的病人,由于强大的药物和不可遏制的疲倦,终于进入如
履薄冰的睡眠。
   甬道里,空空荡荡。只有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士,幽灵般地掠过。
   范青稞突然非常想家,想那个色厉内在的丈夫。他此时一定牵挂不止,不
   知自己的遭遇。
   还有简方宁,她在哪里?因为什么,她一天没有露面?一定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发
生,她才会把朋友冷落一边。
   范青稞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不由得走到护士岛。
   岛里只有一个面色黝黑的护士,在记录脉搏体温。
   请问,小姐,我是否可以……范青稞话说得很慢,如果护士好说话,她也许会提出自己
的要求。若是很严厉,一切便作罢。依她在医院的经验,护士和护士的脾气差别,比人和狗
的差别还大。
   那护士似乎也深谙此道,并不急于回答,将脉搏体温的红蓝点,描画得十分清晰圆整,
才缓缓地抬起头。
   椭圆形的一张淡棕色脸面,未施丝毫脂粉。眉毛不知是天生的浓黑,还是加了修饰,直
飞鬓角,十分醒目。裙式白色工作服里,是奶黄色开丝米毛衫,圆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大片
的樱粉色内衣……种种娇艳的色调,都是一般黑女孩不敢用的,它们是危险的对比色。这护
士却不怕,反倒用尽手段,把黝黑的肤色衬托得淋漓尽致。这年头,女人都拼命把自己扮得
粉白软糯,结果到处看到的是苍黄与污白,倒人胃口。现在猛见这样清洁纯净的黑面女孩,
竟像在一堆白瓷碗里,拣到一块茶色水晶,令人霍然清凉。
   你要作什么?黑护士问。
   能知道您的名字吗?范青稞拖长对话的时间,察颜观色。
   我叫栗秋。请问,你到底要什么?黑护士声音冷淡,礼貌周全。
   我……我是第一天住院的病人……范青稞说。
   这我知道。栗秋冷面如水,看不出关切或是反感。
   睡不好觉……范青稞说。
   都这样。粟秋说。
   真晦气,碰上一个黑脸女包公。范青稞只得换了一个话题。我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电话的事,保证书上不是写了吗,任何人都不许打的。我没有办法。栗秋不急不恼,但
也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我是签了字的,也不敢坏了规矩。只是我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小姐,要不劳驾您给
我家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即可。
   范青稞说的是实话,现在只求让先生放心。
   栗秋把护士岛内的电话举起来,放在台子上。范青稞以为是默许自己打电话了,忙不迭
地说,谢谢谢谢……伸手就要拨键。
   栗秋纤手一拦道,你看,这台电话只能打内线,供我们工作联系用,不能打外线。不是
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没法。
   范青稞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心中不信,说,那你们上班的时候,家里就没
个急事啦?十万火急的,怎么联络?
   栗秋护士说,问得有理。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有对外的电话。特殊情况,可以打的。
可惜她不在。
   范青稞还不死心,说,这台电话真的拨不通?
   栗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说,我把它摆在这里,就是让你自己一试。每个住院病人都这
么问,怎么解释都不信。你亲自打打,就知道了。
   范青稞开始拨号码,果然几个数字后,便是焦躁的忙音。
   范青稞头上冒出热气,明知不通,还是拨个不停,触键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床,栗秋叫出范青稞的床号。
   干什么?范青稞没好气地应道。
   你看,这机身上有一道裂纹,话筒的颜色也不一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粟秋平心静
气地指点着。
   范青稞暂停拨号,细一端详,果真如此。便说,我刚来,哪会知道?
   听我慢慢告诉你。这都是像你一样的病人,要求打电话,结果没打成,他们就急了,举
起话机就摔,哑巴机子就砸成这模样。我们这儿,也不知毁了多少机子。若是轻伤,就用胶
衣缠缠,凑合着用。实在不能将就了,才买新的。反正保证书里也写了,损坏东西要赔,坏
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了,看起来你是有涵养的人,大约不会跟这破烂机子过不去吧?
   栗秋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范青稞抚摸着像是钧瓷开片一般布满裂纹的话机,心想这机子也够倒霉的了,落在戒毒
医院,几乎粉身碎骨。
   她在甬道里无目的地漫步。
   屋子里的特殊录像,不知演完了没有?
   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她才不想回13病室。今天晚上,她淤积了很多感触,许多念头像
干燥的羽毛一样搔拂着心灵,不得安宁。
   你还没有睡?范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了一声苍劲的呼唤。
   范青稞一口头,原来是滕大爷。
   膝医生……范青稞招呼。
   谢谢你。老医生打断她说。
   范青稞很吃惊,说,您谢我什么?
   谢你叫我朕医生。老人很郑重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其实我挺喜欢“滕大爷”这个叫法,有种走亲戚的味道。只是我习惯
了叫医生。范青稞说。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当然,你也许不包括在内。作为一个严肃的医生,我可不想和病人
有太多的亲呢。特别是吸毒的病人。膝医生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范青稞不解。
   栗护士对我说,你失眠。这是安眠药,吃下去,醒来就是早晨了。
   范青稞接过药,心想黑护士看起来冷淡,心还挺细的。便说,谢谢你,也谢谢栗护士。
   不必说这么多的谢字。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说谢字的。他们对人不感激,对物不爱惜,
对己不克制,对事不努力。他们浸泡在毒品里,已丧失人的基本情感。范青稞女士,您不要
以为编出一个简单的吸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们。不是的,他们是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
人类。
   膝医生背对着范青稞说这席话,真是一个聪明而又充满了同情心的举动,使范青稞得以
有时间,比较从容地收拾自己的尴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话。膝医生,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词。
   不应该吧?范青稞女士,我现在还这么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的真姓
名。腾医生再接再厉又敲打一句。
   呜呼!
   范青稞哀叹一声。
   天要灭你,你将奈何!进入戒毒医院还不到一天——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嗯,已经
过了夜里12点,算是到了明天了,这就是说,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天了。在这样短暂的时
间,就被人家识破了庐山真面目,真是悲痛欲绝!只剩下一条路,回家去吧!
   膝医生,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范青稞问。她想不出自己哪里疏漏。
   行啊。滕医生痛快应允说。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够的时间回答您的问题。只是不能
这样一直站在走廊里,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么,到哪里去呢?范青稞真的为难。13号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熟。
   跟我来吧。
   膝医生将她领到医生办公室。这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灯管大放光辉,将四壁映
得如同白昼。整齐的桌椅像课堂般摆放着,每个桌面上都蹲着墨水瓶,瓶里斜插着蘸水钢
笔,显出一种古老的写作习惯和主人搁笔时的匆忙。层层叠叠的病历的架子上反射着冷峻的
银光,好像一掷钢铁饼干。
   这儿真好。范青稞做了一个深呼吸,辅以标准的扩胸动作。
   这里有什么好的?待在家里可比这儿好得多。膝医生别有所指。
   这儿是这所医院里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种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范青稞说。
   这所医院里还有一处比这更好的地方——膝医生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说,就是院长办
公室。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归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没理睬话中的微言大义,说,膝医生,能告
诉我吗,哪里露了马脚?
   膝医生拉出了两张椅子,摆在桌子两侧,示意坐下谈。现在他们隔着桌子,遥遥相对,
很像谈判双方。
   还记得那个电话吗?膝医生说。
   哪个电话?范青稞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在登记表上留下的联系电话,按照惯例,我作为门诊医生,要把电话核对一下。
这并不是不相信患者,只是为了更慎重。戒毒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万一有什么事,要同家
属联系,必须要找得到人。谁要是疏忽填错了,也好得到纠正……
   膝医生拨响了范青稞留下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听筒就被人抓了起来。
   你找谁喂?一个粗重的陕甘口音的女声问。
   请问,范青稞的家是不是这里啊?膝医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
   对话进行到这里,假若不是为了礼貌,膝医生已打算放下电话。没想到其后的一句话,
让他陷入迷雾。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么事?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医生行医多年,没遇到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确认。
   是哇,哪个有错!你到底有哇啥事,怎个不言传?对方的声音火爆起来。
   你的话我有些听不真。你家还有旁人没有?膝医生想出缓兵之计。
   没。厄(我)的主人是简院长,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来。含星上学去了,中午才回
来。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诚实地一一报来。
   主人是钱院长吗,钱啥?膝医生进一步核实。
   啥钱?是简!你那耳朵塞毛了?这下厄慢慢说给你,你可听清了,厄的主人叫简方
宁……
   真相就是这样大白的。沈若鱼在登记表上留的是简方宁家的电话,她原想这样万无一
失,有什么意外也好弥补。没想到铸成她的滑铁卢。
   膝医生同情地对假范青稞说,你设计得再巧妙一些,就不会被发现。只是我现在怎样称
呼您?
   我叫沈若鱼。假范青稞垂头丧气地说。但是您还是称呼我范青稞,好吗?
   为什么?膝医生皱起眉头,有一根眉毛已经相当长了,有向寿眉发展的趋势。
   因为,我还想在这所医院呆下去。
   你是院长的什么人?
   朋友。
   为什么呢?你要到这么一个平常人谈虎色变的地方?
   我虽是一个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实的医院。
   好吧。不过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膝医生,谢谢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的人,有的时候,反倒能使他人乐观。亚里士多德说过,记得你将死去,你就会更
好地活。不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膝医生很诚恳地说。
   别出卖我。范青稞很严肃地恳求。
   好吧。院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会尽力量帮你。
   给我讲讲毒品的本质,它到底是什么?范青稞说。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我和他们可能不大一样。我给你讲大家都不愿谈的问题—
—我们的失败。是的,人类一直在同毒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迄今为止,我们是漫长
而光荣地失败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膝医生音调缓慢滞重。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34

第十三节

   昨晚,在陌生的环境里,听陌生人,将陌生的知识,冷漠地描绘给你听,没有一点斩钉
截铁的精神,真是坚持不下来。
   但范青稞匆匆吞下的安眠药,不可抑制地发生作用。她很想让腾医生讲下去,但在膝医
生的故事里软弱无能的药物,子夜时分,打倒一个正常人的神智,却绰绰有余。她的眼皮间
距越眯越小。
   我谈得很枯燥,请原谅。谢谢你耐心地听这些空洞无趣的东西,我们以后再接着谈。滕
医生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讲授。
   很好……可惜没讲完,戒毒启蒙教育……谢谢,以后……范青稞困得前言不搭后语。
   凡是我值夜班的时候,继续讲。膝医生应允。
   范青稞跌跌撞撞往病房走。以前偶尔也吃过镇静剂,但从没有这样灵验过。“请朋友吃
饭,东西要越新鲜越好”,不知怎的,脑海里冒出了这句广告词。看来戒毒医院的安眠药也
比别处的劲头大。
   睡了一个极好的觉。也许是听了悲惨的往事,相比之下,自己生活中虽有种种的不快,
但是你不吸毒,这就是幸福。
   早起,范青稞心情好起来。想到这屋里的人,席子除外,都在毒品的炼狱里煎熬,前面
还有戒毒的磨练,优越感油然生起,随之滋生出同情。心想这里的病人毕竟是自愿来戒毒
的,良心中还有未泯的星光。
   昨晚上,你没听到什么吧?大姐。庄羽心虚地说。
   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范青稞恨不指天为誓。
   庄羽聪明过人,从欲盖弥彰里感觉了她的好意。心想这个一直板着脸、小心翼翼察看别
人的大姐开始合群了。
   大姐,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得互相多帮衬。庄羽甜得腻人。
   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在奸人里,也不多……
   范青稞话没说完;自己脸先红了。这话里至少有两处埋伏着影射。一是昨天晚上的响
动,刚才还矢口否认,此刻不打自招。其二是“奸人”,虽说吸毒的人,不能算奸人,但当
着人家的面这样说,终是不妥。
   敏惑的庄羽却全不计较。此是范青稞多虑,吸毒的人,廉耻淡如纸。再者,范青稞讲
“奸人”的时候,把自己算在奸人里面。庄羽不知她有诈,大家彼此彼此,并无含沙射影的
感觉。
   支远心事重重的样子,起床后默不作声地出去各处查看,好像侦查地形。席子到水房去
洗主人换下的衣服袜子,只剩范青稞庄羽对坐。
   庄羽闲着无聊,问;大姐,你怎么染上这玩艺的?
   范青稞便把昨日说过的故事,又照本宣科了一遍。庄羽哈欠连天,范青稞惭愧自己的简
单乏味。
   几分钟,她的经历就讲完了,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庄羽化妆。
   我说你这个大姐,我辛辛苦苦听你说了半天,你就不肯关心关心我?也太瞧不起人了,
好歹有个礼尚往来,是不是?庄羽的眉毛只描了一条,回过头来,气哼哼地说,一张阴阳脸
滑稽地耸动着。
   范青稞发觉,吸毒人的思维逻辑,受毒品干扰,发生畸变。比如一般的人,以吸毒为
耻,生怕自己牵连进去,谁要说他吸毒,必得咆哮如雷,洗净耻辱。一旦吸了毒,事情就颠
倒了,觉得这正是自己显著地与众不同之处。你漠视他的特长,就是大不敬。
   范青稞惶惑了一下,随机应变道,看你正化妆呢,怕你一说话把嘴唇画歪了。
   荷!这算什么打搅?我乐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比你的好听多了。要是编成电视连续剧,
保证能演50集!
   


   范青稞心里想听,故意装做不相信的模样说,是吗?
   庄羽极强的表现欲被催得如火如荼。
   她化好妆,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说……我可是奸人家的女儿。父母都是革命军人,高
干。高干这个词,现在叫人给说俗了,是人不是人的,都说自己家高干。高干是那么好叫的
吗?真正的高干,就是文革以前的十三级干部,原装红色贵族。至于以后什么司长局长的,
爵是到了,我信他们捞的实惠,比文革前的老干部海去了,可他们的后代永远没有以前高干
子弟那种派,那种纯洁高傲的劲头、优越到头发梢的感觉是先天的,学不会,像麝香一样,
得从肚脐那儿散出来。按说我这个年龄段里不配有什么真正的高干子女了,父母早更年期
了。但我妈比我爹年轻,在文革挨斗的时候,还怀了我。
   要是平常日子,我妈一定不能让我生下来。她也是领导干部,为了精干工作,肯定毫不
犹豫把我做了。真要感谢那些革命造反派,他们根本不给我妈上医院的机会,我妈也不知道
我来了,还以为自己天天受刺激,生理不正常了。
   我是在干校生的。来的那么不容易再加上不是时候,父母反倒给了我极大的溺爱。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犯人,在他临死的时候,对法官说,他想见他妈。法官就让他见了。
没想到他一见了他妈,就把他妈的奶头,给咬下来了。我第一次听这结尾,就特恶心。这一
定是男人编出的故事,他们就想当着众人,说那个结尾,心里就满足了。你一人犯罪,关你
妈什么事?又不是幼儿园小孩,这不是株连吗?
   对了,我都说到哪儿了?对了,关于妈。他们溺爱我,我至今感谢,给了我一个快乐无
比的童年。现在人们一说文革就是多么痛苦,我可真是只有高兴,无忧无虑地玩,蓝天白云
大地野花……我想,以后的城里孩子,再没有那么自由的日子了。
   后来平反,回城。要是我父母一直受难,我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哪个大文豪说过,
从小康堕人贫困,好像是很悲惨的事。我觉得他说的可不准,他只过了那一种生活,就以为
这是天下最惨的事。其实更惨的是靠了外力,从贫困进入富裕,简直就让你精神上得疟疾打
摆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从小康下来的人,多半有出息,他们就不停地讲自个儿那点故事,大家就信。从贫困上
去的人,多半都毁灭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场,知道了也不同情,他们才是最惨的。
   不说这个了。还说我的吸毒史吧。
   别一听说女人,特别是漂亮年轻的女人吸毒,就想起打工妹、娼妓什么的。她们什么层
次?她们哪里吸得上毒?毒是随便的人就能消受的吗?就是吸了毒,也是傍上大款以后,才
洋起来的。旧社会,还真有些穷人吸毒。那会儿大烟便宜啊,有人干脆自产自销,贫民也能
闹两口吸吸过瘾。不是有个电影,叫《突破乌江》,白军冲锋的时候,一个胖军官在后面挥
着枪喊,弟兄们,给我冲!谁冲上去,我赏二两大烟土!二两啊,乖乖,差不多100克了,
什么价钱?按时价,就是8万块钱啊!就算是小秤,也够吓人。
   回到城里,我开始读书。不是吹,我的书一开始读得不错,后来是体育害了我。
   因为从小在庄稼地里跑,我的体格比一般城里女孩,壮多了。学校就60米跑,100米
跑,200米低栏,400米接力……都安排我上。那时幸好还没有女子马拉松、中长跑,要不
马家军也会挑上我。
   我给学校挣了很多荣誉,自然也耽误了我不少工夫,学习落下来了。不过那时我一点都
不害怕。学习为的什么?不就是升学吗?我是体育特优生,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
从没为考学犯过愁,都是一路绿灯,顺风直上。
   我现在算明白了,体育保送生,是非常残害人的制度,学校为了自己的利益,图虚名,
把学生引进火坑。那时候小呵,不懂这个道理,看到同学苦苦读书,自己还特得意。偶尔也
发愁,碰到区里来检查考试,正好又要打比赛,功课做不出来,挺丢人的。我就说,不去比
赛了,我这回要得个100分,叫那些说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大跌眼镜。
   校长好言好语劝我,说,一次考试有什么了不起,你想要多少分,说吧,我就给你填多
少分好了。
   我说,我不单单要分,还要我那张卷子。那时真傻,在我的小心眼里,认为分数是假
的,卷子是真的。
   当时马上要打全市比赛,学校把我像神仙似的供着。
   校长立刻对一个老师说,你马上给她做一张卷子。
   于是,就在我面前,那位我平日最佩服的数学老师,拿出一张卷子,端端正正地写上了
我的名字,然后替我写完了整张卷子……
   我这一生,当然现在说一生这个词,好像还早了一些。但吸毒的人,也算是把生死置之
度外了,不定哪天腿一蹬就死了。所以我用“一生”这个词,也算比其他我这个年纪的人,
有资格了。
   这辈子,我有过许多万念俱灰的时候,要不,我不会染上白粉。可我最大的绝望,是站
在代我写卷子的老师面前那几分钟。我特别恨她,如果我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女老师,我会把
她杀了。
   她亲手把一个女孩子心中非常美好的东西,毁了,毁得连渣滓都没剩一点,还挖了个大
坑,把它永远地埋葬了。
   我突然对体育,充满了仇恨。是它,让我处在一种古怪的地位。一面学校非常宠着你,
因为还得指着你为学校争光呢。另一面,大家全都看不起你,觉着你不是凭真本事考进来
的,是骗子,人们的脸色和眼光,像水银柱似的随着时间变化。
   赛季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春风拂面。比赛一过,我把奖杯刚一交到校长手里,马
上就冷若冰霜。我恼火极了,干脆报复他们一下,一次比赛,故意跑得一塌糊涂。这下可
好,倒是表里一致了,全都横眉冷对,好像我是一个大骗子,根本就没有夺冠实力,整个一
个滥竽充数。
   轮到下一次,我发了狠,非要拔个头等,给那些斜眼看我的人,狠狠一棒,打他们个脑
震荡。
   我跑得出奇的好。从来就没有那么好过,简直是把鹿蹄子剁下来安我脚腕子上了。从那
一刻我才知道,爱给人的力量,绝没有恨的劲头大。
   我以后再也没跑过那样好了。那一次,把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完了。
   比赛结束之后,我很趾高气扬了一阵,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说我坏话的人面前,走来
走去。有一天,我突然泄了气。我就这样一直做个体育花瓶混吗?
   当时就要考大学了。中国最著名的学府,已经要去了我的档案材料,他们才不在乎我的
学习成绩怎么样,只求我跑得快。只要别在他们录取之前摔断了腿,我就会成为万人向往的
名牌大学学生。
   校园里到处是苦读的身影,我像骄傲的企鹅一样乱逛,感到极度的空虚和厌烦。
   滚他妈的的蛋吧!体育!滚他妈的蛋吧!大学!我对自己说。
   我老爹后来到特区工作。他的老战友常到我家作客。一天,爹妈正在夸耀我一定能考进
名牌大学时,我说,我要当兵。
   就像谁往客厅里扔了一瓶酒精,空气都烧蓝了。
   孩子,干什么都要顺应潮流。在我和你爸爸那个年代,当兵闹革命就是潮流。现在的潮
流是上大学。一个人不能逆着潮流动,知道吗?过去是打仗的年代,会干革命就行了,革命
就是我们的手艺。现在你必须有一门技术,上大学就是去学饭碗。首长伯伯说。
   我特喜欢听爸爸和他的老战友谈天。和冠冕堂皇的场合不同,他们在家里说真话,很坦
率的话,外面绝对听不到。就像祖传的宝贝,只有自己家的人才能看到,外人是不配看的。
   我说,伯伯,您说得很对。可我到了大学,也学不到手艺,是他们利用我的手艺。我不
想给他们卖命了。当年,不是也有许多富贵人家出身的青年,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吗?我不想
按照预定的路线走了,我要造反。
   伯伯笑了,说,你是小姐身子丫环命。
   父亲斥责我,说丫环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除了体育;还能做什么?!
   如果他不说这个话,我还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连我的亲爹,也看
不起我。
   从第二天开始,我每天依然背着书包照常出门,家里人以为我上学去了,其实我在街上
乱逛。我经常比赛,停学是常事,学校居然也没有人计较。我平安地混到了正式高考的日
子。
   那天父母要用公家的小卧车,送我到考场,我说,别摆那谱了。我晕车,你们也不是不
知道。要是把我的脑浆颠开锅了,只怕连最低的优待线也过不了。他们只好作罢。
   拒绝考试,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伟大最光明的事。
   考场我还是去了。就像一个人临死前,要告别生养他的村庄,虽然他憎恶它。我看到学
校门口挤着黑压压的人群,都是送行的家长。
   报上总是说,家长不应该不放心孩子,干嘛老像探监似的围在街上?我真奇怪那些大报
小报的记者,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一个事,都搞不清楚!哪是家长愿意守在考场,是老师说
了,告诉你们的爹妈,考试那几天,别尽惦记着几个奖金,一定从早到晚呆在门口。教室那
么小.满屋子挤着赶考的举子,真热昏一个两个的,谁负得了这个责任?自己家人外面守
着,中暑了拖出去的时候,好快送医院……
   我见同学们被家里人包围着,千叮咛万嘱咐,生离死别……有一种很隔膜的感觉,好像
隔着玻璃缸,在看一群抢食吃的鱼。
   后来,人渐渐地稀了。年轻的脸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苍白的头颅,我看了一下表,马
上就到开考时间了。我的眼珠仿佛有透视功能,能透过墙壁看到挤得罐头似的考场里,我的
同学一个个脸色惨白,心跳起码二百多下。
   心情很矛盾,几乎想一下子冲进考场。就算气喘如牛,一切还来得及。我不能这样亲手
毁了我的前程。
   我拼命掐着自己的合谷穴,就像牙疼时教练帮我们快些麻木时那样。在这种强烈的自我
迫害中,感到献身般的壮烈和自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很想赶快跑掉,这样心灵可以少受些煎熬。但是,我不!我命
令自己盯着我的考场窗户,慢慢地品尝着自己的痛苦。我从小没受过什么苦,这种奇异而缠
绵的感受,让人很过瘾。
   当半个小时最后一秒钟过去的时候,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资
格进考场了。半个小时以内,还可以算你迟到,现在就什么都完了。我终于亲手把一个如花
似玉的将来毁了,别提多痛快!
   我按考生的钟点,不露声色地回到家。从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干大事的人,我
撒起谎来,一点都不慌张,滴水不漏。撒谎也是需要天才的。
   连考三天。我都照方抓药。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比我站在领奖台上,还要得意得
多。
   出成绩的那天,父母对着我五科拒考的记录,一齐犯了心脏病。
   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们乖乖地送我到部队。这回不是我要求,是他们主动安排的。他们
不能看见我在面前晃,没法同所有认识我家的人,解释这件事。我是家中的耻辱,要把我坚
壁清野。
   到了部队,我觉得外界对部队的传说,很没道理。老说它是个大学校什么的,其实它的
规则和学校一点也不相干。一定要找一个比喻,它像一座封闭的庄园。
   家里人以为把我送进熔炉,就万事大吉了。其实熔炉里出钢也出渣子,他们疏忽了。
   别以为我在部队表现很坏,那印象可不对。队伍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劳动和训练,拼的
是体力。平常总是说干部子女和城市兵怎么不好,是因为他们不能干活。
   农村出来的基层干部,评论起人来,有点像衡量阿Q的标准,能吃能做就好。这很对我
的脾气,我是干什么的?参加过女子铁人运动,查查市里运动会的成绩,至今有若干项还保
持在我的纪录上。平时那点跑步出操越野拉练,对我实在不足挂齿。他们就说我不怕苦,不
怕死。我一个劲解释,这实在小莱一碟,也不管事。后来我就心安理得了,因为他们夸我的
时候,实际上夸的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跟我没关系。
   还有服从。
   运动员是很讲服从的,对我不是难事。但后来我也忍不了,因为教练让你服从他,一般
的情形下,都是他比你高明。就是你暂时看不出奥妙在哪里,跟着做,好处也就显出来了,
但连里水平可不是这样,有时完全是瞎指挥,你还发不得一点怨言。后来我才明白,什么叫
服从的最高境界,就是听一个比你蠢的人命令,还得面带笑容。
   刚开始我受不了,后来我当了班长,也就渐渐想通了。比我官大的,一个连不过才几个
人,比我官小的,可有十几个兵。你们训我,我就训他们。像传送带,一级压一级呗,心里
就平衡了。
   这样当了几年兵,我够了。我说要回家了,领导说,我们发展你入党。我吓了一跳说,
就我这个样子,哪里能入党,这不是往党脸上抹黑吗?他们说,你一直也不透露家长的情
况,就把你当一般人对待了。现在才知道背景,说什么也要把你留在部队。以后单位有个什
么事,方便多了。亲不亲,家乡人,你怎么也和老单位有感情。
   我的入党申请书,又一次是别人帮我写的,就像当年那张卷子。
   我真的从来不好意思跟人说,我曾经是个党员。我不配。后来到了特区,我就把组织关
系和一些蝴蝶标本夹在一起,不知放哪儿了。我这算自动脱党吧?我觉得这才是尊重伟大的
党,别玷污了它。特别是吸上了白粉,我更是坚决否认入过党。
   我不想让连队用每月几百块钱的薪水,养一个备用的后门。就死活要求复员了。
   当了老百姓,穿上花花绿绿的时装,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有魅力。
   我到特区去了。不是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地方,但我仍能感到他的余光。我开始学做生
意。中国的生意人简单极了,初级阶段,包括赚钱和捣鬼,哪怕是作案,也都是《七侠五
义》的水准,没劲透了。假如有一天我要作一个案子,保证让它充满了梦幻和科学的色彩,
非同凡响。
   我瞧不起那些伎俩,但我干得比谁都欢,比如搞批文、以权谋私等等。因为我会干这
些,我就更看不起它。发财人赚第一个100万,多半凭的是胆子,轮到第二个100万的时
候,才多少有些计策含量。奸人一般没胆子,所以先发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必多说。和这些
人打交道,阅尽人间丑恶。
   每天压力很大,不知怎样才能让神经松懈下来。
   有人介绍我上歌厅,唱卡拉OK。
   我刚开始不喜欢那种黑暗的光怪陆离的气氛,还有那么多的鸡混迹其中。鸡太多的地
方,女人就贬值。每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你就不由自主地会想,她是不是鸡?
   但我很快地发现卡拉OK的绝妙所在,就是人都有嚎叫的欲望。人是从野兽变来的,世
界是一个动物园。其实兽叫也是很美的事,比如虎啸猿啼,还有黄鹏鸣翠柳、蛙声一片等
等,都是入了诗的。人进步了,却被剥夺了嚎叫的权利,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到处都让你讲
究淑女风范,你就更没机会大喊大叫.
   真羡慕文化大革命那会儿的年轻人,年老的也包括在内,每天都可以大声地呼喊口号,
打倒谁,拥护谁,狂轰滥炸一番。这就像今天的KTV,有伤感的也有激烈的,既可以缠绵也
可以声嘶力竭,心里有多少不痛快的事,都宣泄出去了。文革那时免费,现代人没这个福气
了,只好花了钱,到歌厅里乱吼,平衡自己快要爆炸的心。
   卡拉OK这东西,最令人丧失自知之明,再说得不客气些,就是大肆公开地鼓励人不要
脸。
   你明明不是歌手,大庭广众下,唱什么?逼别人贡献出耳朵,供你蹂躏?有的人说什
么,他不管别人爱不爱听,要的是自我实现……胡扯淡!你没看有的歌厅,音响设备什么都
好,迎宾小姐也靓,就是因为没有人听歌,大家不去?所以,我要是歌厅的老板,就要特地
招聘一拨能忍受噪音的人,高薪养着一批耳朵,花小钱,挣大钱。
   我每天都去唱,还给了老板一笔钱,叫他雇人给我献花。
   有一天,朋友家举行化妆卡拉0K舞会。我为了穿什么衣服这件事,思考了整整一天。
我喜欢惊世骇俗,让人对我刻骨铭心。
   那天,我在脸上涂满了厚厚的橙黄色粉,用新鲜的翠绿色画了眼线,眉毛的头部是墨绿
色的,再用淡绿由深向浅地往眉尾蔓延,直到过渡成娇弱的鹅黄色,眉弓上方点的是紫左蓝
色,整个眉毛就像一条刚刚苏醒的青蚕。
   嘴唇我用的是柿红色,很集中紧凑,像一枚辣椒。
   最要紧的是发型和装饰。这是我化妆的精华。
   我让保姆到街上去买刚砍下来的卷心菜。她买回来,我发了一大顿脾气,差点把她给炒
了。她说,是按您的意思买的呀,新鲜极了。我说,蠢话!光是新鲜就行啦?这么小,怎么
用?要大!
   第二次,她买回来的菜吓了我一跳,菜叶大得像雨伞。
   我把头发结成长长的两条辫子,盘在头上,然后从菜心剥了几片又大又软的叶子,看似
随意实则非常讲究地包裹在头上,像一条别致的绿叶头巾。从最外层的莱帮上,挖下一个半
边嫩白半边老绿的圆形,贴在额头正中,菜筋笔直地对准鼻梁。从前额的刘海中分出一小缕
发丝,绕成小圆圈,好像黄瓜的卷须,随着每一次呼吸飘动。
   我用樱桃做了一对耳环;用切成象骨块的胡萝卜连缀成手链,用油菜叶做了一件蓑衣样
式的披肩,活像一块活动菜园子。
   万事俱备。这套行头穿在身上,清凉无比。
   我对着镜子反复欣赏,真漂亮!但看得久了,觉得死板点,到了临上车的最后关头,终
于又找到了新的灵感。我用黑眼线液在脸蛋上,精心画了一条大毛虫,邪恶地仰着头,想吃
我的花冠。真是画龙点睛之笔啊,整个脸马上神采飞扬。
   那天晚上我出尽了风头。但是轮到我唱卡拉OK的时候,女人们都嫉妒我不给我鼓掌。
男人们看我总是不理睬他们,也要给我点教训,居然十分冷落。我很丧气,这时一个浑身穿
着缀满金属片衣服化装成13世纪女巫的人,走过来对我说,小姐,你哪儿都很现代,只是
有一点落伍了。
   我忿忿地说,一点落伍算什么,要的是全面落伍,一落几千年,成了件活古董,做个汉
代的美人,那才叫风光。
   她自我介绍说叫英姊,当地人,说话大舌头。她说,你的嗓子今天有些沙哑。
   你知道,要是有人说我生意做得不好,我根本不理会,因为我原本就不打算好好做,不
过是用了我爹的面子,混事罢了,要是有人说我长得不靓,我也蛮不在乎,那是诅咒。但我
在乎唱歌这个事,它真是我的爱好。我为哑嗓子难过。
   英姊突然说,你上不上洗手间?
   我知道她有要事对我说,就随她去了。
   这真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地方。男人从没有结伴上厕所的,他们只听自己膀胱的指
挥,尿憋了,起身就走。女人不,她们把厕所当成一处公园样的地方,可以慢慢地在那里面
说知心话。也许因为她们要在里面补妆,那是她们社交的后台……
   哎呀,今天就说到这吧,马上就要大查房了,我累了。那个蔡生,给我开的不知是些什
么迷魂药,搞得我老想睡觉。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35

第十四节

   简方宁在一大群医生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出现在病室。
   原本熟悉的人,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就有了格外的风采。
   不算太狭小的房间,壅塞了太多的人,这些人又都穿着雪自的衣衫,和白墙相互反射着
白光,让人恍惚置身子雪原和冰峰之间,有一种威严的压力。简方宁就是这冰雪王国不可一
世的女王。
   要不是周围聚了这许多的人,范青稞真想扑过去抱住她。从昨天到今天,积攒了太多的
知心活,一吐为快,但见简方宁脸上拒人千里的矜持,知道此刻不是讲话的时候,只得扮一
个奉公守法的病人,老老实实盘茸自个儿床上?   简院长,这是昨天入院的三位病人,他们的病历。蔡生把亮闪闪的夹子递过。
   我刚才已经看了,给他们用0号方案,简方宁简短地指示。都用吗?40床,程度比较
轻……蔡生说。
   在各种情况下取得经验。简方宁权威地说。
   是。蔡生毕恭毕敬地答道。
   好,就这样吧。我们到下个病室。简方宁说着,率先走出,大家紧跟着鱼贯而去。
   满屋子人松了一口气,也很失望。
   也太不拿咱哥们姐们的身子骨当回事了,连正眼都没撩咱一下,我都这么不耐看了吗?
庄羽万分沮丧。
   引不起院长的注意,是好事,只有重病人才会特别关照。但愿她一直别对我另眼看待,
支远说。
   突然,简方宁复归。庞大的医生群体,不知院长有何新指示,紧跟着像沉重的磨盘一
般,缓缓旋转回来。
   范青稞以为简方宁听到了庄羽甩的闲话,要给她一个教训。没想到简方宁当着众多的医
生,对她说,40床范青稞,等我查完了房,请到我的办公室来
   医生中起了小小的骚动。
   范青稞受宠若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幸好简院长根本不理会她的反应,率着队伍,
扬长而去。
   你和院长什么关系啊?庄羽充满妒忌地问。
   没什么关系啊,就是我来住院,亲戚说认得这里的院长,打个招呼好留着床位。就这。
范青稞不知简方宁打算如何解释这件事,姑且答道。
   真那么一般啊?我看可不像。你是第一次住院,还不晓得这里的规矩,院长室可不是随
便去的。那是院长的闺房,特殊的人才能入内。庄羽说。
   是啊?范青稞支吾着。
   嘎,不管怎么着,你一会儿见了院长,把那个什么0号方案问清楚,听到了没有?咱们
都用这法子戒毒。好像你的危险还最大。蔡生提了你不一定适合,叫院长给否了。咱们死也
当个明白鬼,你说是不是啊?
   范青稞点头称是。
   你还听不听我的故事了?我才讲了20集。庄羽又来了精神。
   随你吧。范青稞面带懒散地回答。她已经看出了庄羽生性无常。若是露出特别上心的模
样,她就洋洋得意卖关子。你要是漫不经心,她就使出浑身解数,撩拨你兴趣。你越想听,
就越得做出不听的样子。
   ……我跟英姊到了洗手间。
   英姊对洗手递毛巾的女佣说,请你出去一下。
   这个开头就让我来了兴趣,我对所有背着人偷着干的事,都怀有强烈的好奇。
   英姊说,我一看你这份打扮,就知道你不同一般。你不想试试这个吗?说着从长筒丝袜
里,掏出个小纸包,说,这是进口的神药,你吸一点,唱得就像真正的歌手,简直就是邓丽
君第二,夜莺一般的歌喉……
   


   我说,你是耳鼻喉科的大夫,会修理声带?我这沙哑的嗓子可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遗
传。一般的药,不管事。她干笑了一声说,我的药一定管事。声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小包。
   我一下明白过来说,你这是毒品,对吗?
   英姊拨拉着我头上的菜叶说,我喜欢你,才帮你。女人一般不帮女人的,只有害女人。
我不要你的钱,送给你吸。你要是觉得不好,不吸就是了。我也不会逼着你。
   英姊的话很实在。
   我想了一下,大约用艘幻胫印H缓笏担你教我吸吧?   她说,很简单,卷在烟里就是了。
   打开纸包,我看到一些白色的药粉,后来我知道那是白龙珍珠粉,也就是海洛因3号。
我半信半疑地按她说的做了,心想,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如同在超市,看到一种包装奇特没
吃过的小食品,买回家尝尝。不好吃,啪的吐掉,用不着大惊小怪。
   英姊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也极力作出特自然的样子,不想让她把我看成没见过世面的
雏儿。
   开始的一两分钟,一点惊心动魄的感觉也没有。有人说第一次吸,恶心吐,没什么快
感。我不一样,短短的没反应之后,感觉来了。
   随着那股白色的烟雾钻进肺里,我后来才知道,老手叫它“翻腾的龙”,我感到咽喉阵
阵发热,一股强大的力道传布四肢百骸,内脏沸腾,血液燃烧。沿着皮肤,好像谁布置了一
排排小炸药包,被火点燃,嘛嘛啪啪像节日的礼花一般,闪着银色的光,按顺序爆炸。无穷
的云雾从脚下升腾而起,温暖地缠绕着我。我轻轻走了一步,地面上好像布满了弹簧,飘飘
欲仙。一种极畅快的感觉,一种从未体验到的快乐与安宁,像潮水般浮起我……
   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佣人将我送回家,我吐了,沉沉地睡了一觉,大约
从我离开婴儿时代,就再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
   人们现在都在说毒品是多么可恶,我也承认它是白色魔鬼。但它第一次给我的快乐,真
使我永世难以忘怀。那是最美妙的一个夜晚。
   我不喜欢落井下石,不管毒品以后怎样残害了我,我也要说,它给过我无比幸福的感
觉。
   我从小就喜欢寻求快乐、自由、冒险和新奇。白龙珍珠粉真是个好东西,极大地满足了
我方方面面的要求。我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Call英姊。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好像
是某家公司的公关部长。
   一忽儿,她就回了电话。说我猜你今天会找我。
   我说,我需要你。
   她说,好吧,我这就到你那里去。不过这一次,要现钱。
   我说,我懂规矩。
   英姊来了,说,庄羽,我很喜欢你的新奇大胆,舞会上注意了你很长时间,才决定成全
你。我从你脸上那条毛毛虫,看出你很空虚,我想帮你,才让你尝了。事后我很后悔,你知
道这件事的利害吗?
   我说,不必讲那么多。这是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说,好话说尽。如果你一定要吸,以后就买我的货好了,绝不骗你。这一行,要非常
讲信用的,你不要进别人的货,有的不纯,里面搀了滑石粉、阿斯匹林末,让你掌握不了准
确的量。多花钱不说,弄不好会丢了命。
   我说,英姊,你做我的特供吧。
   英姊走时,给我留下了几包海洛因,当然也带走了我的钱。
   在那以后大约两个月的日子里,我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只要我一感到孤独恐惧失望沮
丧,就把自己泡在海洛因的白色里。烟雾就像一顶神奇的白纱帐,包裹着我,直上九天。
   在风里,我温暖地漂浮着,好像一朵轻盈的棉花。五彩祥云托着我,漫无目的东游西
逛,你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它就像一只柔软的手,抚摸
着你的心,揉搓着你所有的筋骨。当烟雾渐渐地远去的时候,你就浸人深沉的睡梦。
   原以为美妙的享受能永远地伴随着我。但我很快发现毒品是活的,有自己的生命,它会
飞快地变化。就像你刚开始吃安眠药,一片就能睡着,但很快就得加到两片。毒品也是这
样,它疯狂地生长着,需要更多的钱灌溉。我不断加大吸食的量,缩短吸食间隔的时间。我
紧紧抓住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不愿被它残忍地抛弃。
   很多人说海洛因的坏话,但它给我的快乐,天地无双。为了追寻这种快乐,死也值得。
不是有人说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就是说这世上有比命更宝贵的东西,值得我们
拿命来换。要是让我说,那东西就是快乐。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小孩遇到了神仙,神仙给了他一个线球,说这是你的
命运之轴,你一生的事,里面全有。细想起来,这线轴就像今天的录像带,早早地把你一辈
子的图画都摄在里面了。
   小孩说,能让我看看里面的东西吗?
   神仙说,可以啊,你不单可以看,还可以随意拉动线轴,就是说,看到命里要受苦了,
可以把线轴转得快些,让它赶紧过去。
   小孩说,喔,我知道了。我要是从线团上看到,这是一段好日子,我就可以慢慢地走这
段线,或者干脆让它停下来。是吗?
   神仙说,那可不成。快乐不能总停在那儿,它该多长时间就是多长时间,没法按你的意
志改变,神仙说完,就走了,把小孩一个人撇在那里。
   小孩想了一下,就抽动他的线团,他看到自己慢慢地长大。他不想忍受那么久的幼小状
态,太容易受人欺负了,就把线团转得飞快。这样只用几天功夫,他就长成一个英俊的小伙
子。他快速地转着线团,看到自己向一个美丽的姑娘求婚。他觉得这段时光很美好,就拼命
拽住线团。可是真的没用,线团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小孩很快就结婚了。
   这样过了些日子后,年轻人看了一眼线团,突然发现厄运就要降临,爆发战争,他得去
当兵打仗,受了重伤。成了残废后回到家里,妻子生了一个孩子,大家在苦难中过日子,饥
寒交迫。
   小伙子飞快地转着线轮,简直像逃一样地把生命的大部分光景,在几分钟内过完了。他
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自己的晚年。还好,和平了,他的儿子结了婚,抱着孙子来看他……
   老爷爷很高兴,拼命扯住线,想让时光停留。可是,生命之线就在这一瞬断了,小孩子
的生命结束了。
   小孩死了以后,神仙又来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算了一下小孩在世上活过的时间,四
个月零六天。
   我小时候看这个故事,一点不懂,可是记住了。人有的时候对自己不懂的事,记得特别
清。我想那个小孩多傻啊,别人都活七老八十的,你才几岁就死了,冤不冤?等成了白粉
妹,我懂了那个小孩。与其苦苦地熬一辈子,不如干脆痛痛快快活几天。好莱坞一句名言:
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美妙和强大的海洛因,是天堂的台阶。
   要是海洛因能让我一直享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它是恶魔,我也把它
当成伴侣。哪怕我的生命缩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心甘情愿。
   在那以前,我早和男人上过床了。男人说,吸粉就像跟女人睡觉那么美,我看,海洛因
要比男人更可爱,更雄奇。毒品给人的欢快,和男人给的完全不一样。它不是那种慌里慌张
顾头不顾脚的单纯痛快,而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宁和梦幻,让你觉得自己是君临天下的皇
后。不知道对男人来说,毒品和女人谁更重要。但我觉得,对于女人,毒品比男人更重要。
男人使你很激动,有一种被作践的渴望。上床这件事完了以后,就像从惊涛骇浪里穿过,不
知为什么,我总想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海洛因会让你平静,上天入地之后,舒适地
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性是奴役女人的皇帝,海洛因则是忠实的老仆,顺从地牵着我的手,引我到极乐世界。
   这样大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突然有一天,吸了粉以后,那种美妙的感觉,迟迟不到。
以为量不够,就又加一些。可是,还不行。金碧辉煌的宫殿,好像塌进沙子里去了。
   我call英姊,说你他妈的真不够朋友,我给你的美钞,有假吗?
   她说,张张绿纸,都是真的。你什么意思?
   我说,那你给我的粉,为什么是水货?
   是真的,这一行不敢作假,假了,要出人命的。你要是不信,就停了它。
   我想,停了就停了,有什么了不起!
   那些天,我正在同人谈一笔大买卖。每次在作关键性的决定之前,我都先吸上粉,头脑
敏捷,口若悬河,也许是天助我,那一段很顺,每一着都不曾闪失,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恰是最后签约的日子。
   我收了给英姊的电话,进了谈判间。临时出了个小问题,双方有些分歧。本来我已得了
大头,这点蝇头小利,送他一个顺水人情好了,平常这些事上,我是很知进退的。但那一
天,心情烦躁,举止不安,焦虑恐惧,我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到哪里再去寻找快乐?
   谈着谈着,我不可遏制地开始打哈欠,流眼泪,喷嚏咳嗽一起来,冷汗像自来水一样直
冒,脸色煞白。谈判对方的老总关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说,是啊,我好像有些感冒了……但话没说完,我就感到全身的骨节咔咔作响,好像
要凌空断裂。每一个骨节接缝的地方,都成了黄蜂窝和蚂蚁洞。炸了窝的蜂群再加上无所不
在的黑蚂蚁,把我叮咬得千疮百孔,冷汗如油,好像有远古时代的恐龙和猛兽在向我招手,
骨髓冒起黑烟……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大叫一声,抽搐着从老板台前滑到了地板上,玉
体横陈,人事不知地躺在一群男人面前。
   大家没见过这个阵势,纷纷说,快把她送医院吧。
   有人就去拨急救医院的电话。
   这时对方一位副总,见多识广,对老总说,您先去休息,我来处理。他把我的女仆拽到
一旁,说,你家主人是不是经常犯这病?
   女仆战战兢兢地说,没有。从来不。
   副总想了想,又问,她是不是常抽一种特殊的烟?
   我虽警告过佣人,不得把秘密透露,可眼前非同寻常,女仆支支吾吾地说。烟,不特殊
的,只是烟里,好像加了些特殊的东西。
   副总追问,加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女仆不敢说太多,就推不知道。
   副总说,我看你对主人挺忠的,这很好,说明主人待你平日不薄。但你知不知道,她这
样耽搁下去,一会儿就送命了?
   女仆说,快送医院嘛!
   副总说,医院当然是可以送的,但你主人的声望就全毁了,再没人愿同她做生意。我们
先救她,别的以后再说。告诉我,是谁给了你主人那种特殊东西?
   女仆害怕我死,就把英姊的电话说了。
   副总去打电话,说,我是庄羽的朋友,她现在犯了病,只有你才能救她。
   英姊怕有人做了局,没听到我的声音,哼哼呀呀地不答腔。副总就把话机递给女仆,女
仆带着哭腔说,快救救我家主人吧,你再不来,晚了,她就没得命了。
   英姊问清了谈判的地方,什么也没说,就把话线收了。
   这时医院救护车来了。大家萍水相逢,生意场上更是人情冷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
买卖做出这种事,已是大晦气,巴不得早脱了干系,七手八脚地就要抬人。副总说,我已问
了她的仆人,说是她以前就有这病根,都由一个老医生治。那个医生就要送药来,不必上医
院了。
   大家说,你揽这个闲事,不怕惹一身骚?人命关天,可不是儿戏。送医院最保险,哪怕
前脚进了医院,后脚就死了,也同我们无干。要是死在这里,会跟你没完!
   老总也说,我们做到这一步,已仁至义尽。一个昏迷的女人,你留在身边,以后百口难
辩。
   副总说,她这些天同我们谈判,虽是对手,也看得出人还蛮有档次的。为了她一个年轻
女子以后还好做人,再等等给她看病的医生吧。
   老总说,你愿意留下,我也管不着。只是从现在开始,你的行为由你自己负责,与公司
无干。
   副总说,我明白。
   医院的人说,你叫我们来,我们就来了。要是病人拉回医院,费用就一齐打进医药费里
了。现在你又要我们走,开销哪里出?
   副总说,我来付。
   救护车走了。对方公司的人也走了。只剩下副总和女仆守着昏迷不醒的我。当然这都是
他们以后告诉我的。
   有人敲门。保姆很高兴,说是英姊来了。
   没想到打开门,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说,我是“的士”司机,一个女人拦了我的
车,并不上车,只是让我把这个小包送到你们这里。
   说着,递过一个小纸包。
   副总接过来,给他一些钱,说这是“的”费。
   司机说,那女人已经给了,否则我会给她跑这一趟?话虽这样说,钱还是拿了。
   女仆说,英姊也好放心,就不怕人把东西拐了走?
   司机说,她记了我的车号,我要贪了她的,她还不雇人把我做了?再说,我是不敢要这
东西的。
   副总说,你知道这是啥东西?
   司机说,我知道它干什么?我就知道人家给了钱,我把东西送到。至于是什么,就是犯
到天王手里,我也只说不知道。
   副总说,这就好。
   英姊狡猾,她怕人做了套,诳她。又不愿失去了我这个老主顾。这样两全其美。
   保姆和副总点燃了海洛因,把烟雾向我吹去。
   就像《聊斋》里的鬼魂,被人施了一口仙气,我马上还了阳。
   仿佛赶了一万里的路,全身铅做的一般。但神智异乎寻常地清醒。我一把抢过救命的
烟,饮甘泉一般,把每一丝烟雾都收迸肺里。片刻之后,起死回生。不一会儿,甚至精神百
倍起来。
   我看见了粉红色的包装纸,那是英姊专用的特殊包装。什么都甭说,我就明白了。知道
为了救我,他们费了苦心。
   不知英姊为什么爱用这种很性感的材料。它表面不平,皱折多,用时抖不干净。除了看
起来漂亮,还不如旧报纸光滑好用,节省。
   我对英姊说过,她要为用户着想,改变包装。可她就是不听。
   女仆絮絮叨叨说了救我的过程。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副总。他个子高高,戴一副金丝眼镜,40岁上下,很斯文的样子。
这些天,同他们公司谈判,我知道他是一个厉害角色。有的时候,老总都网开一面了,只有
他,精明地识破我的计策,死不松口。
   我说,对不起,刚才,我出丑了。谢谢你,救了我。
   他说,我救了你没有什么。只是你明显获利的一桩买卖,就此砸了,虽是对手,我也为
你惋惜。
   我说,刚才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因我一时身体不适,造成中断,我们可重开谈判。
   副总说,你以为,会有一家有信誉的公司,愿意同一个吸毒者做生意吗?!
   一时间,如晴天霹雳。
   我以前一直以为,吸毒只是个人事情,就像打高尔夫球还是打网球,与他人无碍。现在
才晓得,它使我名誉扫地。我强硬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有时就
是玩几口,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我能吸,也能戒!
   副总说,看你刚才发作时的样子,恐怕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不过,只要有决心,世上
也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祝你好运,多珍重!说完就走。
   刚吸了粉的人,心情非常好。生意做不成了,可认识了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男人,甚至
觉得这瘾犯得值。我说,你不但救了我一命,还尽可能地维护了我,总要给我一个谢你的机
会。我能不能请你吃一顿饭,好让我心里安宁?
   我嗲的很委婉,叫他一时想不出很好的借口回绝。我看出他不想同我共进餐,趁他来不
及有礼貌地推辞,再将他一局。
   我说,副总一定看我是个白粉妹,就想我不定染上了怎样的脏病,没准病人膏盲,要拉
一个垫被的。我真的只吸过不多几次,更没有往血管里打过药,所以绝没有艾滋病。不信,
你看!
   我啪地一下,把套装的外衣脱下,露出黑色的蕾丝内衣。我把网着花纹的袖子,掳到肩
膀。一条葱白藕节般的玉臂,横陈在副总的面前。
   他惊慌失措,连连说,你这是干什么?但我看到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尤物,不肯撒开。
   我说,向你证明啊。我这里冰清玉洁,可有一个针眼?那些注射毒品的老手,胳膊上哪
有一块好肉?布满了针疤,美名叫“蚂蚁上树”。我跟他们不一样!
   副总喃喃自语着,不一样,是不一样……
   我们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不,是两顿饭……从上午一直吃到半夜,他跟我说,他从一
个偏远的地方来特区闯生活,从一个打工崽混到今天的副总,充满艰辛。
   我说,你有太太了吧?
   他说,你看呢?
   我说,这不是看的事。这是实实在在早就发生了的事。
   他说,这当然和你怎样看有关。有些事,是早就发生了。有些事,是以后还会发生。
   我说,我只对现在有兴趣,对将来没兴趣。
   他说,咱们俩要是在一起,你就会对现在和将来都有兴趣。
   我说,也许,会变成对现在和将来,都没兴趣。
   那一天,我们谈得很投缘,但第二天一醒来,我就把他忘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水性杨
花的女人,我不是为了钱,是因了自己的情绪,会对一个人充满热爱或是厌恶。我会在灯光
下喜欢一个人,但在阳光下,对他毫无感情。或者只在某一个季节,同某一个男人交往。因
为只有他,才能在这个特定的季节里,散发出特殊的香气,引我欢心。
   副总不断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戒了毒。
   我一直说,戒了。
   我不是想骗他。我真的很愿戒毒,但毒已深入血液。
   我终于知道,英姊给我的海洛因,并没有变,叛变的是我的身体。海洛因,再也无法诱
发出那种无限美妙的感受了,但我更离不开它。它是一个魔鬼,和我的身体达成协议,每隔
几个小时,就得由它来滋补一番。用滋补这个词,不一定对,应该换一个更邪恶凶残的词,
但我脑子木了,一时找不到。如果你胆敢到时不理睬,它就在顷刻之间,杀你个人仰马翻。
那种痛苦,非亲身体验,谁也形容不出。
   太可怕了,毒痛发作起来,犹如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炸,千百条毒蛇嘶嘶冒着气,把你撕
成碎片。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用海洛因救命。要不然,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用刀,了断
自己的性命。
   刚开始的时候,我试着和它作对,自己减量。这事在某一个界限之前,好像并不很难。
可一旦超过某个特定的杠杠,它就像一个苏醒过来的吸血怪物,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我只有
屈服。
   我很生自己的气,换了一招。明知要犯痛,硬抗着不吸。这时我家里已经知道了这件
事,父母气得发疯。我相信,要是让我妈重新选择,她肯定把我在摇篮里掐死,而不让我丢
人现眼地活着。我让保姆把我绑在床上,旁边搁了一些食物和水,就把她赶走了。家里人若
在旁边,一定忍不住看我受苦,会把我放出来,前功尽弃。
   刚开始,一切还好,我想熬过七八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没想到,我连24小时也没
熬过去,就把铁床拽动,挣扎着到了电话旁,拨响了英姊的电话。
   快快,救我!我说。
   英姊说,我知道你现在做什么。这些天不来找我,对你是好事。我成全你吧,不去了。
你忍忍,百忍成金,就好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英姊,你不给我,我找别人也要得到。等我过了这个劲,看我不雇两
个打手,先奸再杀!
   英姊说,你若吸别人的粉,我还真不放心。他们的量不准,一下就能要了你的命,等着
我吧。
   英姊就来了。几分钟后,一切不适就烟消云散。我说,英姊,我好恨你。
   她说,恩将仇报。我是出售快乐的商人。
   我看着刚用完的粉红卫生纸,又说起包装问题。英姊说,我不吸,所以不知它不好用。
   我很惊讶,你卖这个,自己怎么不吸?
   她说,一个好的毒贩子,特别是大毒枭,自己都是不吸毒的,那玩艺毒性太大了,一吸
上,再不想做任何事。贩毒是提着脑袋干的事,时刻都得猎犬一般保持清醒,哪里能吸毒?
再说了,像你这样的顾客,还得送货上门,随叫随到。我若是一次不到,到了手的生意,就
可能飞了。当然有些人,吸得穷了,买不起粉,就靠贩毒,养活自己吸。这种人,多半干不
长。要么自己吸死了算,要么干得不利落,叫警察给端了。这行里,最瞧不起这种小角色,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听得心惊。正说着,英姊的扣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说,老主顾了,也和你一样,自
己试着戒毒。我要是吸毒,要么就不戒,索性吸它个痛快,一死方休。要么就到戒毒医院,
彻底地戒了。省得这样半死不活,多了无数苦痛,一点用也不顶。
   我说,像你这样鼓吹戒毒的毒贩子,大约不多。你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生意?
   她微微一笑说,我从来都是给人讲清吸毒的害处,然后,爱吸不吸,咎由自取。这玩
艺,害的人太多,我怕百年后,冤鬼索我魂魄,丑话说在前头,没人能怨我。
   我想了一下。真的,我怨不得英姊,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谁也没拿手枪逼过我。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36

第十五节


   庄羽的故事,虽没她预告的那样吸引人,范青稞头一回听到,震惊得很。但惦记着简方
宁招呼她的事,时时心不在焉,又不好贸然打断。想那庄羽喜怒无常,正讲在兴头上,此时
你不听,以后想听她却不一定爱说了。
   正左右为难,到外面周游的支远,突然进屋来说,庄羽,住在这儿,又瞎又聋,活把人
憋死!有一件宝贝,在……见庄羽和范青稞聊得热火朝天,后半句话咽回去。
   范青稞抓住机会,忙打岔,你俩说悄悄话吧,我到院长那儿去一趟,谁让咱的校狐攥人
家手里呢?耽误时间长了,得罪不起,再说打探0号的事,和咱几个加泄叵怠?   庄羽一扬手说,甭解释那么多,快去快回,我还没说完呢。然后和支远的脑袋,凑到一
处嘀咕去了。
   范青稞问一个大眼睛护士,院长室在哪里?她看见护士挂在胸前的牌牌上写着:职务—
—护士。姓名——甲子立夏。
   一个奇怪的名字。
   院长室不可随便去。甲子立夏说。
   这个,我知道,不是随便去的,是院长叫我去,我才去的……范青稞原也是个口齿清楚
的人,但到了戒毒医院,以一个吸毒者的身份出现,凭空矮下去,人自觉猥琐,说话也低三
下四。
   简方宁的名字,就像海龙王的避水神珠,劈开一条坦道。甲子立夏的脸上有了笑容,一
指甬道尾端,说,请一直走,到了头向左拐第二个门就是。
   范青稞刚想说谢谢你,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把这句文明用语扼杀掉。
   久违的宁静与舒畅。
   范青稞敲门。
   屋内细碎的声音,好像在掩藏什么东西。范青稞又敲。门开了,简方宁端庄地出现在门
内,范青稞一个箭步跃进门,紧紧地抱住简方宁,一时百感交集。
   喂喂,你这是怎么啦?好像不是住了一次我的医院,而是流放了一回西伯利亚,这么凄
凄惨惨还学会了西方礼节,来一拥抱,吓我一大跳。虽是约了你,可你这一身病号打扮,进
门就扑过来,实在让人心惊肉跳,我还以为病人挑衅行凶呢!你看,把我儿子吓得躲起来
了。含星,出来吧,这人穿看病号衣服,是假的,是妈妈的好朋友,常说起的沈若鱼阿姨。
   简方宁说着,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孩子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眼神流
露着恐惧,这是简方宁的独生子潘含星。
   含星,你好。阿姨同你第一次见面,理应有点见面札。可惜你妈妈的医院,把我浑身上
下,搜得连一个钢蹦都没剩下。以后补吧。沈若鱼抚摸着孩子软绵绵的头发,吃了一惊说,
好像在发烧?
   简方宁说,是啊。要不我昨天怎么也会看望你的。没想到上午,景天星教授同我谈她的
研究计划,下午学校老师又打来电话,说孩子病了,要我赶到。一大一小两颗星,把我忙得
天旋地转,就顾不上你这条鱼了。别生气。
   沈若鱼说,先不说别的,求你再叫我一声。
   简方宁笑道,若鱼,你怎么了?才住了一天院,就变得神经兮兮?
   沈若鱼仰天说,听你叫我的真名字,太亲切了。看到你,真有地震后埋在土里的人,又
被扒出来看到太阳的感觉。虽说只一天,神经已快绷断。
   简方宁说,这是一条特殊战壕,没人知道它的阴冷潮湿。
   沈若鱼说,连这儿空气,都好像有传染性,我现在张嘴就想骂人。环境是看不见的手,
大人多少还有抵抗力,千嘛要把含星带来?
   简方宁说,你以为我爱带他?他一直在烧,那个真的范青稞说,这孩子体弱,要是抽起
来,她可没办法。潘岗出差,这里又一会儿离不开我。吸毒的人,身子都让毒品淘虚了,外
头架子还在,内里早已是空壳。戒毒方案,每人不同,都需我亲自决策。用药的剂量,也得
我亲自把关。两边都离不开,只好把孩子锁在办公室。你以为他愿来?说这儿都是坏蛋。一
有人敲门,就吓得钻桌子。拉都拉不住。
   


   沈若鱼说,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死的桑?   简方宁说,事必躬亲,鞠躬尽瘁。不必挎腰鼓跳迪斯科,旁敲侧击,要是能有诸葛亮的
死法,我也算善终了。
   沈若鱼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断定自己必是凶死?
   筒方宁说,干了戒毒这一行,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仁义善良之人,能沾染它?什么样
的人才贩毒?都是亡命之徒。你戒毒,就是断了很多人的生路、财路。只怕早晚会死在他们
手里。
   沈若鱼说,方宁,不许你胡说,若不是从病房直接来,手太脏了,我一定捂住你的嘴。
还当着孩子,你不怕吓着了他?
   含星插嘴道,才吓不着我。我妈妈一天在家讲这话,还教我若是在街上,有人问你是不
是叫含星,你一定说,不是不是。要是有人问我,简方宁是不是你的妈妈,你一定要说,简
方宁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沈若鱼鼻子一酸,说,方宁,假若不住到这里来,真不知你受着这样的罪!
   简方宁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治病救人,以前体会得还不深,到了这里,才真有拯
救他人于水火的自豪感。有时想,以前的观音,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沈若鱼叹一口气说,还观音呢,只怕你将来以身殉职,连自己都救不得。
   简方宁说,咒我。
   沈若鱼说,一咒十年旺。人把最坏的事挂在嘴上,是为了时刻防着。
   简方宁顿了顿说,怎么样?
   沈若鱼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
   就是我这个医院啊。
   沈若鱼说,刚一天,能说出多少?只见你威望挺高的,都看你脸色行事。
   简方宁解释道,你说我大权独揽?医院创建时间短,其他医生经验不足,要是不该死的
死了,坏名声就出去了。医院也像老字号,创牌子不易。
   沈若鱼说,我和膝医生聊了半夜,长不少见识。
   简方宁说,他是挺用功的。
   沈若鱼说,看你做的,评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像在说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我看他的
经验很丰富,只怕你还要拜他做先生呢。
   简方宁说,要说别的,我还真得向他学习。人家当了一辈子的医生,见过的病人,只怕
比我见到的奸人都多。但要讲戒毒,他不如我。我是景天星先生的关门弟子,得她理沦真
传。我实践经验多,位置在这儿摆着,顶在火线上。他只在门诊上接病人,晚上值班,做些
一般性的处理。膝医生是纸上谈兵的元帅,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官。
   沈若鱼说,单是他的白发,就叫人生出无限信任。
   简方宁说,作为经验科学,白发常常是医疗质量保证书。但戒毒医学是个例外。解放
了,前三十多年我们是没有毒品的,医学院的学生,根本就不知道毒品知识,医院里也没有
懂戒毒的医生和必要的药品。举国上下,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毒品的大举入
侵,仓促迎战。像雨后的毒蘑菇一样,冒出了成千上万的瘾君子,靠谁来戒毒?如何诊断?
何种治疗?怎么预防?所有的人都会说,找医生啊!学问和经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培养
一个好医生,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金钱?多少勤奋的汗水和献身的精神?多少心血和才智的
付出?最后还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元素,那就是多少病人的生命存在其中……膝医生他们很
多人都是从别的科半路改行。这个过程,脱胎换骨相当痛苦。再有就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硕
士博士,热情高但经验不足。
   沈若鱼插话道,比如蔡医生,实在是太年轻了。幸亏我是假的,若是真的,哪能放心?
你们医院独一份,医生叫什么大爷大妈,满口江湖气。
   简方宁说,病人信口乱叫,纠正了几次,也不顶事。这里的病人特难缠,也只得由他们
去了。只是不准叫我。
   沈若鱼好奇道,不知您芳名若何?
   简方宁说,难听着呢。不告诉你。
   沈若鱼说,这有何难?我只要向病人一打听,就大白天下。
   简方宁只得苦着脸如实相告,他们叫我老太太。
   沈若鱼大笑道,你一点都不老嘛!想想又说,我知道了,这是尊称,和老佛爷一个意
思。不过这比“孟妈”好听得多。不知怎的,我一叫孟妈,就想起了“猛妈”.一种獠牙很
长的原始象。
   简方宁说,你见到她了?
   沈若鱼说,态度蛮好的,特爱说话。
   简方宁说,她是别的医院退休的大夫,反聘到我这里,人很热情,业务却生疏。
   沈若鱼想起来又说,要说老太太,你这里名副其实有一个,就是发饭的护士。我看她岁
数真是不小了。
   简方宁说,可别小看,老太当护士的时候,只怕你我还没出生呢。若想知道故事,她可
是话匣子。你看我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在前面堵枪眼,哪里放心得下?我夜里
常从梦中惊醒,梦到病人死了,心跳得快从眼眶飞出去。伸手就给夜班护士挂电话,人家说
一切如常,这才把脑袋在枕头上摆平,但再也睡不着了。潘岗老发火,说我干这活儿,不单
自己倒霉,全家都要折阳寿。
   沈若鱼说,你若真治好了吸毒的人,胜造浮屠。
   简方宁说,你在病房里,跟他们聊天,感受如何?
   沈若鱼说,只同一个人说了话,最深的印象是,真够能说的。
   简方宁一下笑起来说,吸毒的病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是属铁锅里的鸭子。哪儿都煮烂
了,只剩一张硬嘴。只要有人听,他们海阔天空,侃得真魂出窍。只是你要小心,不要被他
们骗了。
   沈若鱼惊道,骗我什么?我被你们搜身,现在是彻底的无产者,分文皆无。
   简方宁道,骗钱只是一方面。他们伪造历史,夸大事实,满嘴说谎。把自己的以前形容
得非常纯洁,把自己吸毒描述得多么无辜。吹嘘自己有多少钱财,渲染曾得多少才子佳人围
追堵截……整天泡在谎言里,把骗人当快餐。
   沈若鱼拍着额头说,我听得那么像真的。
   她急急想把庄羽的故事复述一遍,以辨良莠。
   简方宁堵起耳朵说,我不听。每个吸毒者,都有一篇精彩故事。你有耐心,可以纂一本
新聊斋。Mai-Yin的女人,都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妹妹,需她养活上学。杀人越货的匪徒,必有
80多岁的瞎眼老母,等他带饭回家。我没心思听故事,需要的是特效药物和疗法,把他们
拯救出来。
   沈若鱼自语道,不完全是假的吧?人编假话,总要有目的。我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个
病人,骗我何益?
   简方宁说,也许,以你的身份和吸毒者交谈,能听到一些真话。只要你愿听,他们语言
生动,甚至妙语连珠。只怕脏话连篇,听完了要洗耳朵。我会关照,尽量为你提供方便。
   沈若鱼说,脏话我会消毒,要是听一大堆谎话,就很无聊。
   简方宁说,锻炼吧。什么时候你能听出他们哪些是谎话,哪些是真话,就算在这里毕业
了。
   沈若鱼说,我可不想打持久战。好奇心满足了,我想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去。
   简方宁说,来去自由。只是刚在这里呆了一天,就想打退堂鼓了?你也不怕对不起你交
给医院的那一大笔保证金?
   沈若鱼说,你说这个,想起一件要事,得给我家先生打一个电话。昨晚经栗秋小姐指
点,才知只你屋有唯一的通道与外界联系。
   简方宁道,其实还有一条外线,藏在护士办公室隐蔽的地方。她们不愿得罪病人,就把
所有棘手的事,一古脑推到我身上。
   沈若鱼拨了先生的电话。忙音。本想同简方宁接着说话,但情绪已进入了渴望同先生讲
话的氛围,就不想变换了。刚才忙着与简方宁久别重逢,没有仔细打量被庄羽称作“闺房”
的院长办公室,趁机补上。
   一间相当大的房子,雪白的墙壁,洋溢森然的冷意,墙上什么也没挂,好像白色洞穴。
高低不同的书柜里,摆着各种医学书。写字台的颜色与书柜也不协调,好像是胡乱凑起来
的。当然,不管多么陈旧,一切都极整洁。
   唯一露出“闺房”气味的,是窗台上摆着一只生理盐水瓶,虽是空的,瓶底却粘着一瓣
枯萎的花叶,可以想象出瓶里曾经插过鲜花。它犹如整座房间的眼睛,使人判定出这是女人
的房间。
   你插花啊?
   是。
   病人送的?
   我从来不接受病人的礼物。
   假如是真心呢?
   那也不收。我分得清人体心脏的每一片瓣膜的开关方向,但我分不清送礼者的心。
   久久的沉默。
   沈若鱼又拨电话。这一次通了。
   你在哪儿?先生透出无限关切。
   我就在我该在的地方啊。沈若鱼若无其事地说。越是当着朋友,她越要显出夫妻间平
淡。
   我还以为你迷途知返了呢。先主揶揄。
   我还以为家书抵万金呢,没想到这么打击你,那我就收线了。沈若鱼把手指安在压簧
上,准备先生一答话,就一把压下,抢个主动。往常他们在家拌嘴,谁要率先离家,嘭地一
声关上门,谁就是胜利者。留下那个原地不动的人,怅怅地发呆。
   不想先生忙说,鉴于你执迷不悟,我就告诉你,找了一些有关毒品的小资料。原本预计
你若悬崖勒马,我就密而不宣了。你越陷越深,就助你作个参考,若不赶快贡献,你学问见
长后,没准还不屑一顾了。不过你也别估计太高,都是公开资料,科普性质,和你朋友那种
高、精、尖的学术机密,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你外紧内松,谢谢啦。我一天呆在院里闲得无聊,你赶快给我带来啊。沈若鱼高
兴地说。
   往哪儿给你带?要不是守株待兔等来了这个电话,上下求索,也找不到你。先生牢骚满
腹。
   简方宁虽然只听到了沈若鱼的话,内容也推断差不多。示意沈若鱼把话筒给她,说,就
把东西带到我家吧。我是简方宁,地址是……若鱼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
   先生道,我就把若鱼托付给你了。
   放下电话,简方宁说,你先生跟临终嘱咐似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说,我听吸毒的人讲,刚接触毒品,美妙极了,犹如天
堂。不知那到底是一钟怎样的感觉?
   简方宁说,我说不清。
   沈若鱼说,连这个都不知道,还称什么专家!
   简方宁驳道,航天飞机制造者,并没有坐在“挑战者”号里凌空爆炸,他们就没有资格
研究太空了?
   沈若鱼说,一大一小,可比性不足。你若身感神受,也许会更权威。
   简方宁说,只怕我没在医学上有什么建树,先成了人所不齿的大烟鬼。
   沈若鱼说,那么危险?仅一次,又能若何?你不曾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变革梨子吗?
   简方宁上下打量着她,说,若鱼,不是我吓唬你,你这种性格,若是个普通人,很可能
就吸了毒。很多人不曾吸毒,并不是因为洁身自好,只是在他一生,从来没机会接触毒品。
如果万事俱备,难免不误入歧途。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简方宁说,可惜世上的规律,往往是一伙残暴的事实,扼杀一个美丽的想象。
   沈若鱼说,请详细讲。
   简方宁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沈若鱼说,到处都是故事。
   简方宁说,故事只是一种习惯称呼,这是真事。一个很有才华的医生,以前在学术会议
上初见他,风流倜傥侃侃而谈,颇有傲视群雄的意思。戒毒是中国新兴学科,容易出成果。
有时候,某一个人的脚步到什么地方,就意味着这门科学走到什么地方。在东方人种中,大
规模地研究探索戒毒的规律,是一项创举。他说过,有一天,谁若攻克了戒毒,不但会获得
诺贝尔医学奖,还会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因为毒品引发的战争太多了。
   7气
   他决心干出名堂,想到了神农尝百草。既然我们的祖先可以以身试药,今天的医生,为
什么不能以身试毒?他没宣布他的计划,要是有人捷足先登,第一个品尝螃蟹的人就不是他
了。一切都是秘密的,深夜开始实验。他在记录本的扉页上写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
自愿地为了人类的彻底幸福,做一个窃得火种的人,哪怕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焚为灰烬。
   他开始吸毒,手法很不熟练。吸毒也要有一套技巧,才能让最少的毒品,发挥最大的效
力。他只是道听途说,一切暗中摸索。幸好,也不是什么高难动作,他自学成才了。
   某时某刻,他写到:开始点燃。吸入海洛因烟雾,恶心、头昏、全身无力、思睡。注意
力不集中,视物不清。伴有呕吐……
   沈若鱼打断说,哎,不对啊,我听庄羽说,不是这种感受。
   简方宁说,鸦片是千面妖魔,每个人开始的反应,都不一样。根据美国的统计,一生当
中至少吸食过一次毒品的人,大约有7200万人。但最后成为瘾君子的,不过1200多万。你
说,这意味着什么?
   沈若鱼道,说明很多人尝试一次之后,再也不吸了。
   对啊。这样说,好像鼓励大家可以试一试毒品,罪过大了。但我觉得,科学态度最重
要。确有许多人,吸了一次毒品之后,再也不肯染指。也未必就是他们的觉悟有多高,毅力
有多强,只是毒品没有给他们以想象中的快乐。他们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此洗手不
于了。
   沈若鱼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这样大?
   简方宁说,这正是一个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极为要害的问题。也许,它将带来戒毒理论
和实践划时代的革命。
   沈若鱼说,先甭管以后的事。那医生怎么样了?
   简方宁说,看来医生的生理结构,属于对毒品不是第一次就上瘾的那种人。要是普通
人,就此拉倒了。但他有敬业精神,忍受着毒品带来的严重不适,接着实验下去。
   第二天,他又开始了重复的操作。这回,熟练些了。点燃……吸入……他随之记录着,
某时某刻,无特殊不适,但也无明显欣快感……如果此刻停止危险的探索,还来得及。但年
轻医生是固执勇敢的人,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同毒品达成了某种妥协,证据是他
不再那么难受了。只要坚持下去,也许有质的变化,希望就在前面,成功在招手。第三天,
他轻车熟路。事情果然按照预料发展,他的笔急速地在纸上移动:某时某刻,吸入……全身
发红,皮肤有一种奇异的痒感,约30秒钟后消失,伴以温暖的松弛状态,烦恼忧虑一扫而
空,血液中燃起一种微妙的火焰,可以毫无倦意地从事重度长久持续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自
感有用不完的劲。强烈的优越感……大约4小时后,渐渐消失……在第四天的记录里,他写
着,我的大脑,接受到众多模糊而色彩鲜明的信号,热烈而欣快。视觉变形,看到诺贝尔奖
章自天而降,是巨大的海星形状,放射金色火焰,万丈霞光波涛起伏……有怪兽出没,鲸鱼
在打滚,我已是金刚不坏之体……第五次的记录只有两个字:成仙……
   记录中断了,他自身堕入深渊,无法自救,更谈不到救人。从第四次记录,就不再属于
科学,是魔幻与狂想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就这样殉了自己的理想。
   不管别人怎样挖苦诬蔑,我还是对他给予深深的敬意。简方宁沉痛地说,他失败了,以
自己年轻的生命,证明人的意志,是无法同毒品对抗的。任何企图鸡蛋碰石头的人,都应该
在这堵血墙边,停下愚蠢的脚步。
   沈若鱼噫吁叹息,说,方宁,我真的不懂,毒品确实能给人以那么巨大的快乐吗?
   简方宁说,真的。
   毒品在使用的早期,可以给人以巨大的快乐。
   长久以来,我们的科学家和社会学家,我们的研究和宣传者都极力地漠视这一点。一个
天大的漏洞。如果不是愚蠢,置铁的事实不顾,简直就是别有用心。人们大力宣传毒品的痛
苦,以为这样就会使好奇者退避三舍。但一样东西,要是从一开始就带给人无尚的痛苦,怎
么还会有这么大的蛊惑力?难以自圆其说的事,必定引发致命的好奇。年轻人是最好奇的。
好奇不是一种坏品质,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要是没有好奇,人类至今还爬在树上,披着树
叶呢。若鱼,我领着你去看动物实验。简方宁想起什么,话题一转。
   一听说动物二字,一直软软瘫在沙发上昏睡的含星,猛地跳起来说,妈妈,我也要去动
物园。
   简方宁说,你一个小孩子,又有病,不老老实实地躺着,折腾什么?
   含星说,你说过了好多次,要带我到动物园去,可你一次没带我去过。上回,我们老师
布置作文,题目是:你最喜欢的小动物。我说,我最喜欢猴子了。你说,那你对着电视里的
动物世界,写一篇猴子得了。后来,我们老师给我那篇作文得了一个三分,评语是“材料干
巴,语言一点都不生动,没有写出猴子的个性”。我哪还记得真的猴子是什么样啊,还是我
五岁那年,你带我去过一回动物园,早忘光了。脑子里都是假猴子,除了孙悟空,就是卡
通……
   小家伙说着眼泪汪汪。
   沈若鱼说,得,没想到开成了忆苦会。含星,过两天等阿姨出了院,带你到动物园的猴
山,直让你看得浑身长出绿毛来。
   含星立时被逗笑,说,绿毛是发了霉,馊了的东西才长的,我要黄色的毛,像猴王那
种。
   方宁歉疚地说,不麻烦沈阿姨了,我这个星期天就领你去。说到做到。
   含星不依,说,就要今天嘛!
   方宁说,今天确实不行。妈妈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带你来,已是特殊。动物实验室更是
闲人免进,哪里能让你一个小孩入内?含星乖,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吃了药,好好发汗。
   小家伙一脸霜打的可怜模样,不过他很懂事,见完全无望,也不闹了。只是说,你们快
点回来啊。看到桌上摆着各色的处方纸,百无聊赖地随手拿了一张,折纸飞机。
   嗖——轻捷的小飞机,栽到简方宁手边。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淘气?不知道爱惜东西!简方宁斥责。
   沈若鱼代打不平说,一张处方纸,有什么了不起?用了就用了,一个小孩子,这也不让
动,那也不让动,只怕感冒好了,再憋出别的病来。含星,你愿意叠飞机,只管叠。处方你
尽管用,阿姨给你做主。
   简方宁道,好你个沈若鱼,成了太上皇了。以后我的儿子被惯成了高衙内,送到你家白
吃饭。
   沈若鱼说,螟岭义子,你以为我不敢认?
   简方宁就说,好儿子,有你沈阿姨给你撑腰,你就叠飞机吧。只是不要用红处方。
   含星说,我就要用红处方叠一只能救火的飞机。白的黄的纸,都不好看。
   方宁耐心说,白处方是开普通药的,黄处方是开外用药的。只有这红处方,是专开剧毒
麻药的,比别的处方更慎重。在这所医院里,一般医生用红处方,只能开出一次的药。只有
妈妈一次可以开出很多很多药。红处方主要是妈妈用,你都折了飞机,我用什么呢?
   沈若鱼知道处方多的是,简方宁不愿惯孩子,她也只好跟着装傻,不便揭发。
   小孩就是好哄,把红处方搁下,独自看书。
   沈若鱼说,你这儿用药的规矩还挺严?
   简方宁说,不是我的规矩,是国家的规矩。这里用的药,都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比如
三唑伦,一瓶吃下去,神仙也无救。
   沈若鱼说,三座轮,药名真好听。三座轮船,不知驶向何方?
   简方宁说,爱给药起外号,你和他们一样。
   沈若鱼说,他们是谁?
   简方宁说,吸毒者。他们管吸毒叫“打板”、“走飞”、“追龙”、“扎飘”……国外
也是这样,毒瘾发作叫“旅程”,觉得味道不对,不舒服,就叫“怪感”。单是那些毒品的
名称,就琳琅满目,叫你眼花缭乱。品种有“樱桃尖”、“紫雾”“蓝色喝彩””黑蛋”
“歌星””快活豆”……
   沈若鱼说,听得我口水都淌出来了,好像到了小吃店。瞧你如数家珍的模样,简直像黑
道上的毒贩子。
   简方宁说,干什么吆喝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干的是戒毒,要是连这都搞
不清,不是敌情不明吗?不过,黄种人与白种人体质有差异,国人还是更爱传统的鸦片和海
洛因。
   沈若鱼看着含星不断转动的小脑瓜,说,当着孩子说这些,合适吗?不觉得少儿不宜?
   方宁说,树欲静,风不止。不说根本不可能,每天晚上我家的电话都像开了锅,医生处
理不了的病例,都得我电话遥控。孩子对毒品的知识,绝不在一个成人之下。再说,我真是
怕有人给他暗中下毒,所以从来不让他在外面吃生人给的东西,喝生人给的饮料。现在的孩
子,你让他干什么,都得说清了理由,要不,他才不听你的呢。瞒也瞒不周全,索性抖落个
明白。
   一场鸦片战争,是国耻,一种植物的汁液,涂在一个古老民族的脸上,让它忍受了太多
的屈辱。我们讲反抗,却不爱讲鸦片究竟是怎么回事。鸦片是会卷土重来的啊!鸦片毒害了
那么多年,焉知我们的血液里,就没有死灰复燃的因子流动?有时在大街上,我看到花枝招
展的女孩,就想走上前问她,小姐,你知道鸦片是怎么回事吗?她一定会以为我精神有毛
病,但可以断定,她不懂得毒品的危害。以前中国被叫做“东亚病夫”,鸦片是大罪魁。没
准这姑娘的爷爷或是太爷爷,就是一个烟鬼呢!既然是病,就可以遗传,可以复发,我们有
什么讳疾忌医的呢?
   沈若鱼说,方宁,我看你应该去大学做个报告。
   简方宁说,你以为我不敢?可惜没人请,难得碰上懂我的人,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
了。好,咱们上动物实验室去吧。
   含星自知没份,也不再纠缠。
   沈若鱼说,在哪里?
   不远。
   但我这一身病人装束,进得了实验室?
   你换上我的衣服。简方宁说着,打开书柜的下层木门,抽出几件衣裳,质地式样都不
错。贡
   沈若鱼一边换衣一边说,看你平日挺朴素,想不到金屋藏娇。
   简方宁说,从部队回来,一无所有。最慢的有时就是最快的,什么都现买,
   当然新潮。别的女人,好衣服都藏在家里。我就这么几件行头,全在办公室。
   出席会议,或是有客来,随时披挂。两人说笑着,打扮齐整。刚要开门走,沈若
   鱼说,还有一事。
   简方宁说,怎么这么啰嗦?

   沈若鱼说,你忘了?我不是自由身。要是一会儿病房里找起我来,会报失
   踪案。
   简方宁说,疏忽了。你是模范病员,待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就说你一直
   在我这里,其它的,她自会安排了。保证你回来后,不会追查你的下落。
   沈若鱼答,谢谢院长关怀。
   简方宁又叮咛了含星几句,两人从院长室的另一扇门,走出去。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36

第十五节


   庄羽的故事,虽没她预告的那样吸引人,范青稞头一回听到,震惊得很。但惦记着简方
宁招呼她的事,时时心不在焉,又不好贸然打断。想那庄羽喜怒无常,正讲在兴头上,此时
你不听,以后想听她却不一定爱说了。
   正左右为难,到外面周游的支远,突然进屋来说,庄羽,住在这儿,又瞎又聋,活把人
憋死!有一件宝贝,在……见庄羽和范青稞聊得热火朝天,后半句话咽回去。
   范青稞抓住机会,忙打岔,你俩说悄悄话吧,我到院长那儿去一趟,谁让咱的校狐攥人
家手里呢?耽误时间长了,得罪不起,再说打探0号的事,和咱几个加泄叵怠?   庄羽一扬手说,甭解释那么多,快去快回,我还没说完呢。然后和支远的脑袋,凑到一
处嘀咕去了。
   范青稞问一个大眼睛护士,院长室在哪里?她看见护士挂在胸前的牌牌上写着:职务—
—护士。姓名——甲子立夏。
   一个奇怪的名字。
   院长室不可随便去。甲子立夏说。
   这个,我知道,不是随便去的,是院长叫我去,我才去的……范青稞原也是个口齿清楚
的人,但到了戒毒医院,以一个吸毒者的身份出现,凭空矮下去,人自觉猥琐,说话也低三
下四。
   简方宁的名字,就像海龙王的避水神珠,劈开一条坦道。甲子立夏的脸上有了笑容,一
指甬道尾端,说,请一直走,到了头向左拐第二个门就是。
   范青稞刚想说谢谢你,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把这句文明用语扼杀掉。
   久违的宁静与舒畅。
   范青稞敲门。
   屋内细碎的声音,好像在掩藏什么东西。范青稞又敲。门开了,简方宁端庄地出现在门
内,范青稞一个箭步跃进门,紧紧地抱住简方宁,一时百感交集。
   喂喂,你这是怎么啦?好像不是住了一次我的医院,而是流放了一回西伯利亚,这么凄
凄惨惨还学会了西方礼节,来一拥抱,吓我一大跳。虽是约了你,可你这一身病号打扮,进
门就扑过来,实在让人心惊肉跳,我还以为病人挑衅行凶呢!你看,把我儿子吓得躲起来
了。含星,出来吧,这人穿看病号衣服,是假的,是妈妈的好朋友,常说起的沈若鱼阿姨。
   简方宁说着,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孩子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眼神流
露着恐惧,这是简方宁的独生子潘含星。
   含星,你好。阿姨同你第一次见面,理应有点见面札。可惜你妈妈的医院,把我浑身上
下,搜得连一个钢蹦都没剩下。以后补吧。沈若鱼抚摸着孩子软绵绵的头发,吃了一惊说,
好像在发烧?
   简方宁说,是啊。要不我昨天怎么也会看望你的。没想到上午,景天星教授同我谈她的
研究计划,下午学校老师又打来电话,说孩子病了,要我赶到。一大一小两颗星,把我忙得
天旋地转,就顾不上你这条鱼了。别生气。
   沈若鱼说,先不说别的,求你再叫我一声。
   简方宁笑道,若鱼,你怎么了?才住了一天院,就变得神经兮兮?
   沈若鱼仰天说,听你叫我的真名字,太亲切了。看到你,真有地震后埋在土里的人,又
被扒出来看到太阳的感觉。虽说只一天,神经已快绷断。
   简方宁说,这是一条特殊战壕,没人知道它的阴冷潮湿。
   沈若鱼说,连这儿空气,都好像有传染性,我现在张嘴就想骂人。环境是看不见的手,
大人多少还有抵抗力,千嘛要把含星带来?
   简方宁说,你以为我爱带他?他一直在烧,那个真的范青稞说,这孩子体弱,要是抽起
来,她可没办法。潘岗出差,这里又一会儿离不开我。吸毒的人,身子都让毒品淘虚了,外
头架子还在,内里早已是空壳。戒毒方案,每人不同,都需我亲自决策。用药的剂量,也得
我亲自把关。两边都离不开,只好把孩子锁在办公室。你以为他愿来?说这儿都是坏蛋。一
有人敲门,就吓得钻桌子。拉都拉不住。
   


   沈若鱼说,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死的桑?   简方宁说,事必躬亲,鞠躬尽瘁。不必挎腰鼓跳迪斯科,旁敲侧击,要是能有诸葛亮的
死法,我也算善终了。
   沈若鱼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断定自己必是凶死?
   筒方宁说,干了戒毒这一行,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仁义善良之人,能沾染它?什么样
的人才贩毒?都是亡命之徒。你戒毒,就是断了很多人的生路、财路。只怕早晚会死在他们
手里。
   沈若鱼说,方宁,不许你胡说,若不是从病房直接来,手太脏了,我一定捂住你的嘴。
还当着孩子,你不怕吓着了他?
   含星插嘴道,才吓不着我。我妈妈一天在家讲这话,还教我若是在街上,有人问你是不
是叫含星,你一定说,不是不是。要是有人问我,简方宁是不是你的妈妈,你一定要说,简
方宁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沈若鱼鼻子一酸,说,方宁,假若不住到这里来,真不知你受着这样的罪!
   简方宁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治病救人,以前体会得还不深,到了这里,才真有拯
救他人于水火的自豪感。有时想,以前的观音,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沈若鱼叹一口气说,还观音呢,只怕你将来以身殉职,连自己都救不得。
   简方宁说,咒我。
   沈若鱼说,一咒十年旺。人把最坏的事挂在嘴上,是为了时刻防着。
   简方宁顿了顿说,怎么样?
   沈若鱼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
   就是我这个医院啊。
   沈若鱼说,刚一天,能说出多少?只见你威望挺高的,都看你脸色行事。
   简方宁解释道,你说我大权独揽?医院创建时间短,其他医生经验不足,要是不该死的
死了,坏名声就出去了。医院也像老字号,创牌子不易。
   沈若鱼说,我和膝医生聊了半夜,长不少见识。
   简方宁说,他是挺用功的。
   沈若鱼说,看你做的,评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像在说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我看他的
经验很丰富,只怕你还要拜他做先生呢。
   简方宁说,要说别的,我还真得向他学习。人家当了一辈子的医生,见过的病人,只怕
比我见到的奸人都多。但要讲戒毒,他不如我。我是景天星先生的关门弟子,得她理沦真
传。我实践经验多,位置在这儿摆着,顶在火线上。他只在门诊上接病人,晚上值班,做些
一般性的处理。膝医生是纸上谈兵的元帅,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官。
   沈若鱼说,单是他的白发,就叫人生出无限信任。
   简方宁说,作为经验科学,白发常常是医疗质量保证书。但戒毒医学是个例外。解放
了,前三十多年我们是没有毒品的,医学院的学生,根本就不知道毒品知识,医院里也没有
懂戒毒的医生和必要的药品。举国上下,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毒品的大举入
侵,仓促迎战。像雨后的毒蘑菇一样,冒出了成千上万的瘾君子,靠谁来戒毒?如何诊断?
何种治疗?怎么预防?所有的人都会说,找医生啊!学问和经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培养
一个好医生,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金钱?多少勤奋的汗水和献身的精神?多少心血和才智的
付出?最后还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元素,那就是多少病人的生命存在其中……膝医生他们很
多人都是从别的科半路改行。这个过程,脱胎换骨相当痛苦。再有就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硕
士博士,热情高但经验不足。
   沈若鱼插话道,比如蔡医生,实在是太年轻了。幸亏我是假的,若是真的,哪能放心?
你们医院独一份,医生叫什么大爷大妈,满口江湖气。
   简方宁说,病人信口乱叫,纠正了几次,也不顶事。这里的病人特难缠,也只得由他们
去了。只是不准叫我。
   沈若鱼好奇道,不知您芳名若何?
   简方宁说,难听着呢。不告诉你。
   沈若鱼说,这有何难?我只要向病人一打听,就大白天下。
   简方宁只得苦着脸如实相告,他们叫我老太太。
   沈若鱼大笑道,你一点都不老嘛!想想又说,我知道了,这是尊称,和老佛爷一个意
思。不过这比“孟妈”好听得多。不知怎的,我一叫孟妈,就想起了“猛妈”.一种獠牙很
长的原始象。
   简方宁说,你见到她了?
   沈若鱼说,态度蛮好的,特爱说话。
   简方宁说,她是别的医院退休的大夫,反聘到我这里,人很热情,业务却生疏。
   沈若鱼想起来又说,要说老太太,你这里名副其实有一个,就是发饭的护士。我看她岁
数真是不小了。
   简方宁说,可别小看,老太当护士的时候,只怕你我还没出生呢。若想知道故事,她可
是话匣子。你看我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在前面堵枪眼,哪里放心得下?我夜里
常从梦中惊醒,梦到病人死了,心跳得快从眼眶飞出去。伸手就给夜班护士挂电话,人家说
一切如常,这才把脑袋在枕头上摆平,但再也睡不着了。潘岗老发火,说我干这活儿,不单
自己倒霉,全家都要折阳寿。
   沈若鱼说,你若真治好了吸毒的人,胜造浮屠。
   简方宁说,你在病房里,跟他们聊天,感受如何?
   沈若鱼说,只同一个人说了话,最深的印象是,真够能说的。
   简方宁一下笑起来说,吸毒的病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是属铁锅里的鸭子。哪儿都煮烂
了,只剩一张硬嘴。只要有人听,他们海阔天空,侃得真魂出窍。只是你要小心,不要被他
们骗了。
   沈若鱼惊道,骗我什么?我被你们搜身,现在是彻底的无产者,分文皆无。
   简方宁道,骗钱只是一方面。他们伪造历史,夸大事实,满嘴说谎。把自己的以前形容
得非常纯洁,把自己吸毒描述得多么无辜。吹嘘自己有多少钱财,渲染曾得多少才子佳人围
追堵截……整天泡在谎言里,把骗人当快餐。
   沈若鱼拍着额头说,我听得那么像真的。
   她急急想把庄羽的故事复述一遍,以辨良莠。
   简方宁堵起耳朵说,我不听。每个吸毒者,都有一篇精彩故事。你有耐心,可以纂一本
新聊斋。Mai-Yin的女人,都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妹妹,需她养活上学。杀人越货的匪徒,必有
80多岁的瞎眼老母,等他带饭回家。我没心思听故事,需要的是特效药物和疗法,把他们
拯救出来。
   沈若鱼自语道,不完全是假的吧?人编假话,总要有目的。我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个
病人,骗我何益?
   简方宁说,也许,以你的身份和吸毒者交谈,能听到一些真话。只要你愿听,他们语言
生动,甚至妙语连珠。只怕脏话连篇,听完了要洗耳朵。我会关照,尽量为你提供方便。
   沈若鱼说,脏话我会消毒,要是听一大堆谎话,就很无聊。
   简方宁说,锻炼吧。什么时候你能听出他们哪些是谎话,哪些是真话,就算在这里毕业
了。
   沈若鱼说,我可不想打持久战。好奇心满足了,我想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去。
   简方宁说,来去自由。只是刚在这里呆了一天,就想打退堂鼓了?你也不怕对不起你交
给医院的那一大笔保证金?
   沈若鱼说,你说这个,想起一件要事,得给我家先生打一个电话。昨晚经栗秋小姐指
点,才知只你屋有唯一的通道与外界联系。
   简方宁道,其实还有一条外线,藏在护士办公室隐蔽的地方。她们不愿得罪病人,就把
所有棘手的事,一古脑推到我身上。
   沈若鱼拨了先生的电话。忙音。本想同简方宁接着说话,但情绪已进入了渴望同先生讲
话的氛围,就不想变换了。刚才忙着与简方宁久别重逢,没有仔细打量被庄羽称作“闺房”
的院长办公室,趁机补上。
   一间相当大的房子,雪白的墙壁,洋溢森然的冷意,墙上什么也没挂,好像白色洞穴。
高低不同的书柜里,摆着各种医学书。写字台的颜色与书柜也不协调,好像是胡乱凑起来
的。当然,不管多么陈旧,一切都极整洁。
   唯一露出“闺房”气味的,是窗台上摆着一只生理盐水瓶,虽是空的,瓶底却粘着一瓣
枯萎的花叶,可以想象出瓶里曾经插过鲜花。它犹如整座房间的眼睛,使人判定出这是女人
的房间。
   你插花啊?
   是。
   病人送的?
   我从来不接受病人的礼物。
   假如是真心呢?
   那也不收。我分得清人体心脏的每一片瓣膜的开关方向,但我分不清送礼者的心。
   久久的沉默。
   沈若鱼又拨电话。这一次通了。
   你在哪儿?先生透出无限关切。
   我就在我该在的地方啊。沈若鱼若无其事地说。越是当着朋友,她越要显出夫妻间平
淡。
   我还以为你迷途知返了呢。先主揶揄。
   我还以为家书抵万金呢,没想到这么打击你,那我就收线了。沈若鱼把手指安在压簧
上,准备先生一答话,就一把压下,抢个主动。往常他们在家拌嘴,谁要率先离家,嘭地一
声关上门,谁就是胜利者。留下那个原地不动的人,怅怅地发呆。
   不想先生忙说,鉴于你执迷不悟,我就告诉你,找了一些有关毒品的小资料。原本预计
你若悬崖勒马,我就密而不宣了。你越陷越深,就助你作个参考,若不赶快贡献,你学问见
长后,没准还不屑一顾了。不过你也别估计太高,都是公开资料,科普性质,和你朋友那种
高、精、尖的学术机密,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你外紧内松,谢谢啦。我一天呆在院里闲得无聊,你赶快给我带来啊。沈若鱼高
兴地说。
   往哪儿给你带?要不是守株待兔等来了这个电话,上下求索,也找不到你。先生牢骚满
腹。
   简方宁虽然只听到了沈若鱼的话,内容也推断差不多。示意沈若鱼把话筒给她,说,就
把东西带到我家吧。我是简方宁,地址是……若鱼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
   先生道,我就把若鱼托付给你了。
   放下电话,简方宁说,你先生跟临终嘱咐似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说,我听吸毒的人讲,刚接触毒品,美妙极了,犹如天
堂。不知那到底是一钟怎样的感觉?
   简方宁说,我说不清。
   沈若鱼说,连这个都不知道,还称什么专家!
   简方宁驳道,航天飞机制造者,并没有坐在“挑战者”号里凌空爆炸,他们就没有资格
研究太空了?
   沈若鱼说,一大一小,可比性不足。你若身感神受,也许会更权威。
   简方宁说,只怕我没在医学上有什么建树,先成了人所不齿的大烟鬼。
   沈若鱼说,那么危险?仅一次,又能若何?你不曾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变革梨子吗?
   简方宁上下打量着她,说,若鱼,不是我吓唬你,你这种性格,若是个普通人,很可能
就吸了毒。很多人不曾吸毒,并不是因为洁身自好,只是在他一生,从来没机会接触毒品。
如果万事俱备,难免不误入歧途。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简方宁说,可惜世上的规律,往往是一伙残暴的事实,扼杀一个美丽的想象。
   沈若鱼说,请详细讲。
   简方宁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沈若鱼说,到处都是故事。
   简方宁说,故事只是一种习惯称呼,这是真事。一个很有才华的医生,以前在学术会议
上初见他,风流倜傥侃侃而谈,颇有傲视群雄的意思。戒毒是中国新兴学科,容易出成果。
有时候,某一个人的脚步到什么地方,就意味着这门科学走到什么地方。在东方人种中,大
规模地研究探索戒毒的规律,是一项创举。他说过,有一天,谁若攻克了戒毒,不但会获得
诺贝尔医学奖,还会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因为毒品引发的战争太多了。
   7气
   他决心干出名堂,想到了神农尝百草。既然我们的祖先可以以身试药,今天的医生,为
什么不能以身试毒?他没宣布他的计划,要是有人捷足先登,第一个品尝螃蟹的人就不是他
了。一切都是秘密的,深夜开始实验。他在记录本的扉页上写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
自愿地为了人类的彻底幸福,做一个窃得火种的人,哪怕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焚为灰烬。
   他开始吸毒,手法很不熟练。吸毒也要有一套技巧,才能让最少的毒品,发挥最大的效
力。他只是道听途说,一切暗中摸索。幸好,也不是什么高难动作,他自学成才了。
   某时某刻,他写到:开始点燃。吸入海洛因烟雾,恶心、头昏、全身无力、思睡。注意
力不集中,视物不清。伴有呕吐……
   沈若鱼打断说,哎,不对啊,我听庄羽说,不是这种感受。
   简方宁说,鸦片是千面妖魔,每个人开始的反应,都不一样。根据美国的统计,一生当
中至少吸食过一次毒品的人,大约有7200万人。但最后成为瘾君子的,不过1200多万。你
说,这意味着什么?
   沈若鱼道,说明很多人尝试一次之后,再也不吸了。
   对啊。这样说,好像鼓励大家可以试一试毒品,罪过大了。但我觉得,科学态度最重
要。确有许多人,吸了一次毒品之后,再也不肯染指。也未必就是他们的觉悟有多高,毅力
有多强,只是毒品没有给他们以想象中的快乐。他们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此洗手不
于了。
   沈若鱼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这样大?
   简方宁说,这正是一个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极为要害的问题。也许,它将带来戒毒理论
和实践划时代的革命。
   沈若鱼说,先甭管以后的事。那医生怎么样了?
   简方宁说,看来医生的生理结构,属于对毒品不是第一次就上瘾的那种人。要是普通
人,就此拉倒了。但他有敬业精神,忍受着毒品带来的严重不适,接着实验下去。
   第二天,他又开始了重复的操作。这回,熟练些了。点燃……吸入……他随之记录着,
某时某刻,无特殊不适,但也无明显欣快感……如果此刻停止危险的探索,还来得及。但年
轻医生是固执勇敢的人,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同毒品达成了某种妥协,证据是他
不再那么难受了。只要坚持下去,也许有质的变化,希望就在前面,成功在招手。第三天,
他轻车熟路。事情果然按照预料发展,他的笔急速地在纸上移动:某时某刻,吸入……全身
发红,皮肤有一种奇异的痒感,约30秒钟后消失,伴以温暖的松弛状态,烦恼忧虑一扫而
空,血液中燃起一种微妙的火焰,可以毫无倦意地从事重度长久持续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自
感有用不完的劲。强烈的优越感……大约4小时后,渐渐消失……在第四天的记录里,他写
着,我的大脑,接受到众多模糊而色彩鲜明的信号,热烈而欣快。视觉变形,看到诺贝尔奖
章自天而降,是巨大的海星形状,放射金色火焰,万丈霞光波涛起伏……有怪兽出没,鲸鱼
在打滚,我已是金刚不坏之体……第五次的记录只有两个字:成仙……
   记录中断了,他自身堕入深渊,无法自救,更谈不到救人。从第四次记录,就不再属于
科学,是魔幻与狂想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就这样殉了自己的理想。
   不管别人怎样挖苦诬蔑,我还是对他给予深深的敬意。简方宁沉痛地说,他失败了,以
自己年轻的生命,证明人的意志,是无法同毒品对抗的。任何企图鸡蛋碰石头的人,都应该
在这堵血墙边,停下愚蠢的脚步。
   沈若鱼噫吁叹息,说,方宁,我真的不懂,毒品确实能给人以那么巨大的快乐吗?
   简方宁说,真的。
   毒品在使用的早期,可以给人以巨大的快乐。
   长久以来,我们的科学家和社会学家,我们的研究和宣传者都极力地漠视这一点。一个
天大的漏洞。如果不是愚蠢,置铁的事实不顾,简直就是别有用心。人们大力宣传毒品的痛
苦,以为这样就会使好奇者退避三舍。但一样东西,要是从一开始就带给人无尚的痛苦,怎
么还会有这么大的蛊惑力?难以自圆其说的事,必定引发致命的好奇。年轻人是最好奇的。
好奇不是一种坏品质,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要是没有好奇,人类至今还爬在树上,披着树
叶呢。若鱼,我领着你去看动物实验。简方宁想起什么,话题一转。
   一听说动物二字,一直软软瘫在沙发上昏睡的含星,猛地跳起来说,妈妈,我也要去动
物园。
   简方宁说,你一个小孩子,又有病,不老老实实地躺着,折腾什么?
   含星说,你说过了好多次,要带我到动物园去,可你一次没带我去过。上回,我们老师
布置作文,题目是:你最喜欢的小动物。我说,我最喜欢猴子了。你说,那你对着电视里的
动物世界,写一篇猴子得了。后来,我们老师给我那篇作文得了一个三分,评语是“材料干
巴,语言一点都不生动,没有写出猴子的个性”。我哪还记得真的猴子是什么样啊,还是我
五岁那年,你带我去过一回动物园,早忘光了。脑子里都是假猴子,除了孙悟空,就是卡
通……
   小家伙说着眼泪汪汪。
   沈若鱼说,得,没想到开成了忆苦会。含星,过两天等阿姨出了院,带你到动物园的猴
山,直让你看得浑身长出绿毛来。
   含星立时被逗笑,说,绿毛是发了霉,馊了的东西才长的,我要黄色的毛,像猴王那
种。
   方宁歉疚地说,不麻烦沈阿姨了,我这个星期天就领你去。说到做到。
   含星不依,说,就要今天嘛!
   方宁说,今天确实不行。妈妈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带你来,已是特殊。动物实验室更是
闲人免进,哪里能让你一个小孩入内?含星乖,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吃了药,好好发汗。
   小家伙一脸霜打的可怜模样,不过他很懂事,见完全无望,也不闹了。只是说,你们快
点回来啊。看到桌上摆着各色的处方纸,百无聊赖地随手拿了一张,折纸飞机。
   嗖——轻捷的小飞机,栽到简方宁手边。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淘气?不知道爱惜东西!简方宁斥责。
   沈若鱼代打不平说,一张处方纸,有什么了不起?用了就用了,一个小孩子,这也不让
动,那也不让动,只怕感冒好了,再憋出别的病来。含星,你愿意叠飞机,只管叠。处方你
尽管用,阿姨给你做主。
   简方宁道,好你个沈若鱼,成了太上皇了。以后我的儿子被惯成了高衙内,送到你家白
吃饭。
   沈若鱼说,螟岭义子,你以为我不敢认?
   简方宁就说,好儿子,有你沈阿姨给你撑腰,你就叠飞机吧。只是不要用红处方。
   含星说,我就要用红处方叠一只能救火的飞机。白的黄的纸,都不好看。
   方宁耐心说,白处方是开普通药的,黄处方是开外用药的。只有这红处方,是专开剧毒
麻药的,比别的处方更慎重。在这所医院里,一般医生用红处方,只能开出一次的药。只有
妈妈一次可以开出很多很多药。红处方主要是妈妈用,你都折了飞机,我用什么呢?
   沈若鱼知道处方多的是,简方宁不愿惯孩子,她也只好跟着装傻,不便揭发。
   小孩就是好哄,把红处方搁下,独自看书。
   沈若鱼说,你这儿用药的规矩还挺严?
   简方宁说,不是我的规矩,是国家的规矩。这里用的药,都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比如
三唑伦,一瓶吃下去,神仙也无救。
   沈若鱼说,三座轮,药名真好听。三座轮船,不知驶向何方?
   简方宁说,爱给药起外号,你和他们一样。
   沈若鱼说,他们是谁?
   简方宁说,吸毒者。他们管吸毒叫“打板”、“走飞”、“追龙”、“扎飘”……国外
也是这样,毒瘾发作叫“旅程”,觉得味道不对,不舒服,就叫“怪感”。单是那些毒品的
名称,就琳琅满目,叫你眼花缭乱。品种有“樱桃尖”、“紫雾”“蓝色喝彩””黑蛋”
“歌星””快活豆”……
   沈若鱼说,听得我口水都淌出来了,好像到了小吃店。瞧你如数家珍的模样,简直像黑
道上的毒贩子。
   简方宁说,干什么吆喝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干的是戒毒,要是连这都搞
不清,不是敌情不明吗?不过,黄种人与白种人体质有差异,国人还是更爱传统的鸦片和海
洛因。
   沈若鱼看着含星不断转动的小脑瓜,说,当着孩子说这些,合适吗?不觉得少儿不宜?
   方宁说,树欲静,风不止。不说根本不可能,每天晚上我家的电话都像开了锅,医生处
理不了的病例,都得我电话遥控。孩子对毒品的知识,绝不在一个成人之下。再说,我真是
怕有人给他暗中下毒,所以从来不让他在外面吃生人给的东西,喝生人给的饮料。现在的孩
子,你让他干什么,都得说清了理由,要不,他才不听你的呢。瞒也瞒不周全,索性抖落个
明白。
   一场鸦片战争,是国耻,一种植物的汁液,涂在一个古老民族的脸上,让它忍受了太多
的屈辱。我们讲反抗,却不爱讲鸦片究竟是怎么回事。鸦片是会卷土重来的啊!鸦片毒害了
那么多年,焉知我们的血液里,就没有死灰复燃的因子流动?有时在大街上,我看到花枝招
展的女孩,就想走上前问她,小姐,你知道鸦片是怎么回事吗?她一定会以为我精神有毛
病,但可以断定,她不懂得毒品的危害。以前中国被叫做“东亚病夫”,鸦片是大罪魁。没
准这姑娘的爷爷或是太爷爷,就是一个烟鬼呢!既然是病,就可以遗传,可以复发,我们有
什么讳疾忌医的呢?
   沈若鱼说,方宁,我看你应该去大学做个报告。
   简方宁说,你以为我不敢?可惜没人请,难得碰上懂我的人,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
了。好,咱们上动物实验室去吧。
   含星自知没份,也不再纠缠。
   沈若鱼说,在哪里?
   不远。
   但我这一身病人装束,进得了实验室?
   你换上我的衣服。简方宁说着,打开书柜的下层木门,抽出几件衣裳,质地式样都不
错。贡
   沈若鱼一边换衣一边说,看你平日挺朴素,想不到金屋藏娇。
   简方宁说,从部队回来,一无所有。最慢的有时就是最快的,什么都现买,
   当然新潮。别的女人,好衣服都藏在家里。我就这么几件行头,全在办公室。
   出席会议,或是有客来,随时披挂。两人说笑着,打扮齐整。刚要开门走,沈若
   鱼说,还有一事。
   简方宁说,怎么这么啰嗦?

   沈若鱼说,你忘了?我不是自由身。要是一会儿病房里找起我来,会报失
   踪案。
   简方宁说,疏忽了。你是模范病员,待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就说你一直
   在我这里,其它的,她自会安排了。保证你回来后,不会追查你的下落。
   沈若鱼答,谢谢院长关怀。
   简方宁又叮咛了含星几句,两人从院长室的另一扇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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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8:22

第十六节

   出了院长室直行,沿普通楼梯,顺梯而下,经检验科,从另一道门到了楼
   外。
   又看到灰蓝的天,闻到充满寒意的空气,真有枯木逢春之感。沈若鱼激动
   不已。你这楼,像碉堡,正面三道铁门,强攻很困难。但要从院长室这个方向
   朝里攻打,就手到擒来了。她对简方宁说。
   你这人,居心不良。我把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给你,你却打着颠覆我的主意。
   沈若鱼说,我是为你着想。病房内封闭很严,自是利于管理。如果着了火
   呢?大家往哪里跑?所有的窗棂都钉了铁条,哪怕谁有勇气跳楼,一时半会也
   撬不开。要是烧死烧残个把病人,你这个当院长的,就算不必偿命,也少不了
   来个玩忽职守罪。
   简方宁沉思道,我应该重视你的建议。
   走出院外的铁篱笆,明晃晃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沈若鱼
   才适应了室外的强烈光线。你这医院够阔的,居然还建有动物实验室?她说。
   简方宁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谱儿?是景天星教授科研的一亩三分地。
   沈若鱼说,实在想不通,动物实验和人有多大关系?
   简方宁说,科盲。
   沈若鱼脸上不悦,简方宁赶紧解释说,我刚来时,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时
   间长了,才觉得动物世界好。它们没思想,不会说谎,简单诚实,无遮无拦,好
   像假分数约分简化,一切变得单纯明朗。在人间看不清楚的问题,到了动物那
   儿,一目了然。
   沈若鱼说,真有那么神奇?举个例子。
   比如印度的狼孩,就说明母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凶残的动物都可
   以具有的一种本能,不必将它吹捧得那么高尚。
   沈若鱼说,材料老了些,再说狼孩是在大自然中偶然发现的,和实验室没
   什么关系。
   简方宁说,好,举个笼子里的例子。先问你一个非动物世界的问题,比如
   Mai-Yin,你说实质是什么?
   沈若鱼说,是社会问题。男女不平等,剥削压迫贫穷……等等。我也不详
   细说了,反正你知道我掌握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
   简方宁说,在动物实验里,你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
   沈若鱼打断说,你们的动物实验也够腌臜的,什么不可实验,却非实验这个?它们怎么
表示意愿?有货币吗?能明码标价吗?
   简方宁说,也不是特意设计的,只是在观察中偶然发现。
   笼子里关着一只公猴一只母猴,已经狠狠饿了它们一段时间。这当然比较残忍了,但要
观察在饥饿状态下的各种反应,和突然进食以后身体各种机能的改变,还有试验某种新型药
物的效果,都只有在极端情况下,从动物身上取得第一手的资料。有人会说,挨饿的人多得
很,还不如在人身上试验呢!那是杀人。日军731部队就是那种魔王,当时也有科学家参与
了这一卑鄙行径,就是残忍地想获取人体数据。实验人员来了,把可怜的一点面包屑洒在地
上。两只猴就上来抢。猴子是灵长类的动物,不愧万灵之长,立即判断出,这点东西要想让
双方都填满肚子,绝对不够,最多只能让一只猴吃个半饱。雄猴力量大,当然比较占优势,
它用身子霸占了所有洒了面包屑的领地,开始贪婪地吞吃。雌猴一看,形势对自己极为不
利,大部分食物,失之交臂。它略略思索了一下,也就几秒钟吧,你很难说它在这段时间里
进行了复杂的权衡,至多是查阅了大脑里的潜意识记录,瞧瞧无数同性祖先在遇到这种境况
时的应对措施。
   


   一种血液中遗传的法则,开始指挥它的行为。它放弃了正面与雄猴竞争面包屑的努力,
连自己原有的地盘也弃之不顾,悠然地踱步到一边去了。雄猴很高兴,它安心了,自己可以
没有后顾之忧地吃个痛快。
   雄猴又老又丑,雌猴正是青春年少。刚把它们两个关在一起的时候,雄猴流露过求偶的
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骄傲的神态。它心里也许在想,哼,还想做我孩
子的父亲,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雄猴便仙讪地知难而退。但面包屑使形势发生了微妙变
化。雌猴从一旁绕到雄猴的正前方,笼子比较小,它几乎要贴到雄猴身上了。雄猴依然全神
贯注地盯着它的面包屑,预备美餐一顿。它突然从香喷喷的面包味里,嗅到了一种奇异的撩
拨气味,鼻翼猛烈地抽动起来,一种久违了的疯狂开始激荡……那只一直很鄙视它的母猴,
背转着身,自动露出红红的臀部,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态,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还轻轻地
晃动着身体。由于本能,在危险中生活的动物,对移动的物体,更易倾泻注意力。雄猴的欲
望被点燃,饥饿的胃和同样饥饿的性器,在雄猴体内厮杀。血糖还没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
立刻从面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荡的臀部所吸引,奋勇扑去,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性活动。
   雌猴慢慢地运动身躯,将自己的位置调整到既可以满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以比较从
容地收获地上的面包屑……它镇定地拖延着性活动的时间,以最大限度地填满自己的肚子。
这说明对于雄性动物来说,性高于食。对于雌性,食高于性。
   沈若鱼一时语塞,这实在太出乎她的常识范围。
   所以娼妓是一种兽性的选择。简方宁说。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它使人类感到羞愧。沈若鱼说。
   人类起码不该在动物面前那样趾高气扬。我再给你举一个低等动物的例子吧——老鼠。
其实它也不是低等动物,只是想象中,它和人的血缘关系比较远罢了。
   实验室里养了一群鼠。不是笼养,是散布在一块相当广大的区域内,尽量模仿它们正常
的生存环境,完全自由活动,感觉不到丝毫外界的干涉。当然,它们处在严密监视之下,不
过这种监视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为觅食奔忙。说起来老鼠很软弱,没什么杀戮吼叫的手段,也无法以别的
动物充饥,生存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寻找食物,繁衍后代。和它类似的小动物,比如鸡、
鸭、兔,都没法自力更生活下去。若是放养,不是被捕杀吃掉,就是冻饿而死。除了被人类
招安,改造成家禽,再无出路,只有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觅食力和繁殖
力,加上天赐的警觉与多疑,才在人类的枕头边,像化石一般保存下来,生机盎然地繁衍无
尽子孙。
   看看老鼠,也许能更深刻地认识人类自身。在鼠的活动区域内,布置少量的食物,需要
鼠进行艰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实在是很勤劳,当然这是把将别人的食品,搬回自己家,
也算成一种劳动。实验人员先是摆放同一种食品。比如花生,数量渐渐增多,最后多到简直
堆满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说,只要鼠满足于吃花生,它们只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饱饱
了。结果呢?鼠很快就对花生失去了兴趣,依然到远方去寻找新的食物。实验人员又在边缘
地方,仔细藏下了大豆。鼠四处寻觅,发现了大豆,开始不避艰险地到处找大豆吃。实验人
员马上天罗地网摆下大豆,结果鼠立刻对大豆失去兴趣,开始到更远的地方去找大米吃
了……
   这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食物寻找链。实验人员发现,鼠在两种情况下,疯狂地寻找食物。
一是饥饿威胁生命,遭到极大危险时。这种情况好理解。还有一种——它的生活极端优裕,
储存了大量的食品,没有任何压力,它就会放弃已获得的食品,饶有兴趣地去探索新的却并
不是更好的食物。也就是说,它们永远相信,不容易到手的稀少东西,才是最好的。这就是
动物觅食中带有普遍意义的规律——当食物密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动物就放弃它,转而去搜
索其它密度较低的食物。
   沈若鱼说,真吃力,好不容易听个半懂。你的意思是说,动物的属性就是什么东西一多
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见的。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吗?
   简方宁说,比那更要举一反三。在青海高原的草场上,生活着一种像兔又像鼠的鼠兔,
漫山皆是。身有半尺长,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圆,尾巴缩成一个小球。见有人来,它就像兔
子似的立起来,鞠躬作揖。跑得不快,也不怕人。要想活捉它,很容易。
   一个广东人,习惯吃鼠的,丰富的鼠兔资源,在他眼里,立刻就成了一盘盘红烧的肉和
一箱箱的野生肉罐头。欣喜之余也心怀疑虑,这么多活动着的蛋白质山珍,怎么没人拿它卖
钱呢?会不会有毒?
   他问当地一位100岁的老者。据说老人很有智慧,听得懂鸟语兽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吗?
   能吃。老人看着远方说。
   能吃,为什么就没人吃呢?吃了会不会死?您可不要骗人啊。广东人多疑地说。
   天下能吃的东西多了。人是高贵的,并不是什么都吃,比如蝇蛆,你吃了并不会死,但
你为什么不吃呢?老人看着天上的白云说。
   厂东人本想辩解,他们那里经过特制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这样一个山野中
人,跟他讲话,有秀才遇见兵的感觉,枉费口舌。
   100岁的老人自顾自地说话,小伙子……
   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伙子,哪怕人家已经80多岁了,照叫不误。小伙子,
我小的时候,天比现在要蓝,水比现在要清。鼠兔也比现在要多。鼠兔不好吃,上古的时
候,先人们,把天上地下水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他们筛出了几种好吃的大动
物,就是猪、牛、羊、马,把它们养在家里,就成了家畜,肥了吃它们的肉。让牛马干活,
那是看它们那么大的个子,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试试的。没想到,一试,它们干得挺好,就
这么延续下来了。古人们还筛出了几种小动物,就是鸡、鸭、鹅什么的,也养在家里,就成
了家禽。长大了也吃它们的肉。要说下蛋,那也是养着养着才发现的好处,渐渐地让它们又
能吃肉又能下蛋。剩下所有动物的肉,都不好吃。有些人说好吃,是因为少,别人吃不上,
他自己吃上了,就瞎说。什么都吃的人,不是人。他们在变成人的路上,只走了一半。动物
有病。鸡有鸡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鸟有鹦鹉热……人这么仔细地保养着自己,还不断
有病呢。三个人里面,最少有两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病。动物在野地里跑着,没有医生,没
有药,它们的病就更多了。只是它们不会说话,没人知道。小伙子,记住,人不要什么都
吃,什么都去试。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过了。有些东西是不能试的,祖宗试过了。
   试了,吃了,会死会死……
   沈若鱼直听得脊背发凉,说,方宁,你别说了。那老头是天上的星宿。
   两人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到了一栋雪白的楼前。动物实验楼的牌子,很大很壮观。
   沈若鱼说,嗬,够豪华的。想多少天下寒士,还没有大庇俱欢颜。
   简方宁说,你的意思,动物应该野外放牧?那怎么观察?怎么记录?它们不是一般的动
物,是人类的朋友。你不好好待它,让它饥寒交迫,它就给你提供错误的数据,让你付出血
的代价。
   沈若鱼说,恕我孤陋寡闻。
   进楼的时候,进行了很严格的登记。简方宁指着沈若鱼对警卫说,这位是来访问的学
者。
   警卫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若鱼说,你撒谎还挺像。
   简方宁说,绝对的诚实,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取。这不过是一个良性的谎言,比起你的范
青稞来,小巫也。
   两人相视一笑。
   整个大楼里十分安静,沈若鱼不由得压低声音说,怎么没什么动静呢?这里的动物跟别
地动物,一样吗?你们没把动物的声带切断吧?
   简方宁说,你不要把这里想象成动物园或是屠宰场,以为鸡犬不宁的。硬要找个比喻,
把它想象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实际。要知道,动物各项指标越正常,获得的资
料越有参考意义。要是一种药,只在歇斯底里的猴子身上用过,你敢用吗?
   沈若鱼说,我们不会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残疾动物吧?要是那样,你
纸上谈兵告诉我就是了。还是免得亲眼目睹为好。
   简方宁说,你怎么这么胆小?我记得在部队演习时,血肉横飞你都不怕,开肠破肚一把
好手。
   沈若鱼连连说,我不怕人,怕动物。现在是胆小如鼠了。对了,照你刚才说的,鼠也是
很有进取心的动物,我连鼠也不如。
   两人说着,到达一间实验室。推门进去,不见一人,只见一狗,伏在笼里打吨。听得有
人来了,睁开眼睛,见是陌生人,眼神里有了几分警觉。但毕竟是见多识广,只在喉咙深处
发了几声呜咽,表示对侵扰清梦的不满,没有更多攻击性的动作。
   到底是作过实验的狗。你看这大智若愚的风度,家狗哪儿比得了。沈若鱼喷喷称赞。
   简方宁说,你别忙着拍这狗的马屁,对了,该说是狗屁的。你可要看清楚,实验已经开
始,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鱼说,想不到,那个已经死了半个多世纪的俄罗斯生理学家,还在你们这里豢养了
一条大狗。是嫡传吗?我记得他的标准实验狗,是在狗的腮帮子或是肚子上造一个向外敞开
的瘘,然后把进食和音响灯光结合起来,再撤除食物,只给音响或是灯光,看从那瘘管里流
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么变化……
   简方宁说,基本正确。加十分。看来你上学时成绩不错…
   沈若鱼说,我是为这个实验的残忍,才记住了它。狗到了巴甫洛夫手里真够倒霉的,在
肚子上作手术,己属无奈。吃饭的时候被灯光噪声骚扰,更是不胜其烦。谁承想最后还骗
人,对,正确地说是骗狗,虚晃一枪,并不兑现食物,这不是让狗对人,彻底地失望吗!你
们实验室这只狗,浑身并无伤,怎也姓了巴甫洛夫?
   简方宁说,若鱼,想不到你对这位1904年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金的获得者,如此耿

耿于怀。若是在外国,一定是保护动物绿色组织的成员,没准还得到我们实验大楼门前静坐
呢。
   沈若鱼说,反正我对巴甫洛夫心怀敌意。
   简方宁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创立的动物高级神经活动学说,对
生理学、心理学和哲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所以人们把凡是应用这一学说进行研
究的狗,都称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鱼说,可怜的狗!
   简方宁说,你看清这只狗了吗?
   沈若鱼说,第一眼就看清了。
   简方宁说,好,那么随我来。
   她们轻轻掩上门,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男子,看到简方宁,热情
地同她打招呼。
   李实验员,麻烦你,还要看一看你的狗。简方宁道出来意。
   3号吗?
   是的。简方宁答道。
   你们已经看过3号了吗?李实验员面向她们两人问道。
   看过了。两人一齐回答。
   那么,现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时的情形了。李实验员说道。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有一种灰色幽默的味道。但沈若鱼没敢笑,因为简方宁和实验员都
一脸严肃,好像这句话充满哲理,没有丝毫可笑。
   他们一同走出来。到了那间实验室门前,简方宁问,小车,你和3号隔离多长时间了?
   李实验员说,有4个月了。
   简方宁对沈若鱼说,从我们一进门开始,你就观察3号狗见到小李的反应。可要瞪大眼
睛啊,实验的全部价值,就在这里。
   沈若鱼有些紧张,好像古典魔术中的黑斗篷,就要打开。虽然知道没什么危险,心中还
是很紧张。
   推门,进得屋来。3号狗电光石火地扫射了他们一眼,认出两个是刚才来的陌生女人,
马上把眼光掠过。待看到李实验员,它的两耳尖锐地竖起,全身痉挛,好像被一根凌空的电
棍击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绵延不断流下,很快就在实验室的地板上,积起一汪粘液。既而
开始反射性的呕吐,一股食浆喷涌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气,弥漫了整个实验室。
   实验员问沈若鱼,您看清楚了吗?
   沈若鱼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恶心,头拼命歪向一边,只把嘴咧开一个小缝,含混地说,清
楚了。为了能赶快离开这间气味不良的房屋,她一个劲地点头。表示自己什么都看清了。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么。一间空空如也的狗屋,一只普通的剧烈呕吐的狗。
   出了房间。简方宁很客气地对李实验员说,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这么好的标本。实验
很成功啊。
   李实验员说,有理论指导,我不过是实践者,作点具体工作就是了。不谢。
   大家告辞。
   沈若鱼说,3号狗够惨的了,李实验员看起来温文尔雅,暗地里不知给狗下过怎样的毒
手,你看那狗,一见他,就像人犯了癫痫,真是可怕。实验员手无寸铁,也未给予任何恐
吓,狗就瘫得软泥一般。
   简方宁说,若鱼,你真是悟性好。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实质。李实验员只是在数月之
前,给3号狗注射过吗啡,直到它成瘾。然后他就销声匿迹,再也不同狗接触。后来别人又
给3号狗进行了脱瘾戒毒治疗,现在狗体内已经没有毒品了。这是用科学仪器反复检测过
的,千真万确。但是刚才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3号狗一看到李实验员,它的神经系统立即
追忆起以前的情形。在根本就没有给它注射毒品和它的体内已经没有丝毫毒品的情况下,出
现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状。
   这说明了什么?简方宁严肃地提问。
   说明毒品实在是厉害啊……沈若鱼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是啊,毒品的戒断,不仅是复杂的生理过程,更是一个艰巨的心理过程。一旦吸毒,十
年戒毒,终身想毒。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戒了毒,从化验上看,毒确实排干净了,但是一有
了适宜的环境,他们立即故态重萌,开始复吸。吸毒者一旦染上毒瘾,脱离毒魔的诱惑,都
是一个终身的工程。据统计,大约有95%以上戒了毒的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又开
始复吸……简方宁的脸上满是沧桑之色。不单是对那些吸毒者轻视生命的感叹,也是对自己
的工作犹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鱼说,那还留着这只倒霉的狗,干啥?早早杀了吃狗肉火锅算了,省得一见它,就
生晦气。你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一样,劳而无功,徒费气力。
   简方宁说,我再引你去看猴。
   沈若鱼说,巴甫洛夫的猴?
   简方宁说,这次和巴甫洛夫无关,和幸福与快乐有关。
   沈若鱼说,好。看点顺眼的吧,不然心里堵得慌。
   她们一齐上了二楼。简方宁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连推了几个门都不是,道着歉返出。沈
若鱼道,你不会认错了路,领咱们闯进老虎家吧?
   简方宁说,害怕了?最多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小白鼠,漫山遍野地把你我团团围住。学几
声猫叫,也就散开了。
   说话间来到一间实验室,简方宁看到了熟人阿风,一个把白色工作帽压得很低的中年女
子。
   阿风,给我们看看你的猴子,好吗?简方宁说,那口气随便得好像在说:让我看看你新
买的衬衫。
   好。请随我来。阿风答应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致的铁笼里那只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眼睛大大的,有一种思索者的悲伤
神色。它身上有一条特殊的管子,和药品装置相连。猴爪可操纵一个杠杆。
   阿风指点说,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杠杆,启动了装置,一针药水就注射进了它的身体。
刚开始实验时,给它注射的是吗啡。猴子挨了一针,自然很气愤。它是聪明的动物,开始躲
避碰撞杠杆。过了一会儿,爪子不小心,误撞杠杆,它又挨了一针吗啡。
   这样几天下来,猴子开始细细地品味自己注射吗啡以后的感受。它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愉
悦,这是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觉。它开始有意识地碰撞杠杆。杠杆很忠实,每碰撞一次,
准确地把一个剂量吗啡送进猴子体内。随着时间流逝,猴子对吗啡产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
猴子感到快乐的剂量,已经不起作用了。猴子很快想出了办法,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动杠
杆……
   现在,吗啡猴模型,已经完成。剩下的步骤,就是看你需要怎样的实验了。阿风结束了
她的说明。
   沈若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她说,吗啡猴就是它吗?
   不知是一种悲惨的巧合,还是天意,恰在此时,那只笼中的猴子,很肯定地点了一下毛
茸耸的头,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实验分成哪几种呢?能看到什么?沈若鱼扭着头战战兢兢地问。
   阿风说,第一种情况是,如果不加控制,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会持续不断地主动
注射,大量吗啡涌人它的体内,直到猴体严重昏迷,再也无法按动杠杆……
   第二种情况是,将杠杆与食物和吗啡相连,但按压杠杆,只能得到其中一种补充,按钮
上有不同的区域可以控制,猴子很聪明,很快就掌握这种区别。也就是说,在自由选择的情
况下,按压一次杠杆,要么得到食品,要么得到吗啡。不可能都得到。当然,在一定的时间
内,只能压一次杠杆,再压就没有反应了。
   说到这里,阿风抱歉地笑了笑,说很枯燥,是不是?会不会听糊涂了?
   沈若鱼看着笼子里的猴子说,很复杂,但是不糊涂。食品和吗啡,鱼和熊掌,不可兼
得。
   阿风说,完全正确。结果是这样的,即使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所有的猴子也都会选择
毒品而拒绝食物,直到发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种情况是,假如切断了吗啡的供应,猴子每按压一次杠杆,得到的只是一次生理盐
水注射,猴子就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出现显著的戒断反应。它会疯狂地按压杠杆,狂暴地冲
动着,渴望得到毒品。如果不赶快把盐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给自己身体里注射水,最后活活
淹死。
   第四种情况是,猴子每一次压杠杆,都是无效劳动,它什么也得不到。但是为了得到曾
经有过的幸福,它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毫不气馁,毫不停歇。在一次实
验中,那只渴求继续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内,居然按压了两万多次杠杆,直到力竭而
死……
   第五种情况是,如果在戒断症状出现后,就开始戒毒治疗,猴子当然就不会死了。但是
只要这套注射毒品的装置不撤除,虽然猴子明知按压杠杆,什么也得不到,它们每天仍会执
著地按压杠杆,几个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许终身乐此不疲……
   第六种……你们想看哪一种模式?
   好不容易阿风说完了,慷慨解囊如数家珍。
   沈若鱼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笼子里的猴子。它一直很专注地听着
人类讲话,眼睛里忧郁的云翳越来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团,注视着人。
   太可怕了。
   你们这里的猴子是不是听得懂人话?沈若鱼不由得问。
   哪能?那它就变成妖精了。阿风打趣地说。
   但沈若鱼坚信,这里的猴子经历过大悲大苦的磨难,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灵。
   若鱼,你说话啊,到底看什么,阿风在等你回答呢。简方宁见她久久愣在那里,催促。
   咱们走吧,我什么也不看了。,沈若鱼回答。
   那只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沈若鱼浑身发凉。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叹息,同人类是
那样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阿风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产送给大
家。
   你说得如同电影,已经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鱼道过谢,坚决地转过身。
   猴子用凄迷的目光送她们远去。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8:26

第十七节

   吗啡成瘾的小白鼠,面对天敌眼镜王蛇,瞪着血红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冲上去……咱们
这就去看。简方宁活龙活现地介绍。
   不,说什么我也不看了,马上回去吧。太可怕了,戒毒的病人,毕竟还残存着最后的良
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自愿来的。可这里的动物呢,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志,成了毒品
口中的羔羊……走出实验室大楼很远,沈若鱼还心有余悸。
   这就是追求无理幸福的代价,人兽皆然。简方宁感叹地说。
   什么叫无理幸福?头回听说,沈若鱼好奇。
   你说幸福的实质是什么?简方宁沉思说着。
   幸福是感觉。心灵的感觉。比如一个饿肚子的穷人,在他头晕眼花之时,得到一块干
粮,在他看来就是无尚的幸福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能坐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一定觉得这
是天下最幸福的事。要是给肚满肠肥的老爷,送一碗红烧肉,他非觉得这是谋杀。你要是让
游手好闲的少爷考试,他肯定大发雷霆,以为这是嘲弄……所以说,幸福是一种依了每人的
心灵悟力,各自绝不相同感受的深刻体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沈若鱼边走边说。
   简方宁说,若鱼,你有一点像哲学家了。
   沈若鱼得意地说,是吗?哪一点?
   简方宁说,这种慢吞吞的口吻。在我看来,幸福感很简单,那是一种稀有物质的存在形
式。
   沈若鱼说,物质,到处都是物质!我们怎么这样倒霉,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
真想退回去一千多年,活在盛唐,那时国力强大,四海为家,人们还有闲情逸致,创造文学
艺术这些高雅的东西,出李白杜甫这种特产,现在可倒好,除了物质,人们再不需要心灵
了。
   简方宁说,你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好不好?也许不该让你到戒毒医院里来,这儿太特殊,
太浓缩了。社会就像一杯浑浊的水,溶解着各种成分。静止地摆
   在那儿,会渐渐沉淀。戒毒医院几乎集中了最底层的渣滓,你从这里感受整个
   社会,情绪会很激动。我所说的幸福是物质,不是说幸福来自物质,而是指幸
   福的感觉,是一种产生于大脑中的特殊物质。
   沈若鱼说,喔,方宁,请说详细些。
   简方宁说,若鱼,我们每个人有十种情绪,就像十种不同的颜料。这十种情绪是,喜、
怒、怕、悲痛、厌恶、惊奇、轻蔑、内疚、羞、兴奋。每时每刻的心绪千变万化,都是基本
情绪粒子调配而成,就像用颜色涂抹出各种图画,万变不离其宗。
   沈若鱼说,我就不信。比如我刚才的情绪,你倒说说,符合哪一种?
   简方宁说,它是一种复合情绪。你看到了实验动物,出于侧隐之心和物伤其类的隐忧,
有一种潜在的恐惧,恍惚之中,怕自己有一天也沦落到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燃起了无名怒
火,你又不知向谁发泄。向我吗?你明知带你去参观是好意,不能朝我开炮。向那些实验员
吗?你理智上很清楚这种实验,对全人类有益,再说他们只是执行者,人家对我们也很热
情,这股火自然不能针时他们。向那些实验动物吗?当然更没有道理了。它们为了人类的健
康,自身正在经受苦难。你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悲从中来。从动物身上,你看到了人类的某
种阴影,你为了人类悲哀,你逃避,所以你提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但你逃脱不了自我谴
责,你内疚了,因为你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紧接着这些新刺激,引起了你探索的兴趣,脑子
里悬挂大大的“?”号,不知怎样解答……这就是刚才片刻之间,你头脑中涌动的思潮,它
是害怕加上愤怒、悲哀、内疚、羞耻再加上兴趣的复合反应,它的名字叫“焦虑”,我说得
对也不对?
   沈若鱼说,啊呀呀,把我剖析得体无完肤。好像被你切成灯影牛肉那么薄,放在显微镜
下观察。根本没办法说对还是不对,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细想想,也许对吧,那些感触
我都有,只不过火花般一闪而过,你要不说,连我也意识不到。只是你这样经年累月地琢磨
别人,累不累呀?
   


   简方宁说以为我愿意琢磨你?一门专门的学问,要不我怎样知道吸毒人的心理?他们说
的,是真还是假?你不知道不要紧,要是我也辨不出,如何救他们?我不吸毒,却要比吸毒
的人还更懂得他们。以后他们说话,你搞不清楚真假,我给你评点,保证答疑解难。
   沈若鱼说,好吧。到时请你圈点。
   简方宁又说,懂了他们,才能研究克服他们的心瘾。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吸毒引起的
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沈若鱼说,你还真信他们说的什么幸福啊?
   简方宁严肃地说,我信。一个人说,我不信。十个人说,我也可以不信。但所有的人都
这么说,我不能不信。你不要以为吸毒的人都是一群傻瓜,不是的。他们平均智商高于普通
人,大多数人很聪明。最初他们的确是为了追求幸福,才开始吸毒。幸福是什么?在一百个
人那里,会有一百种解释。我是一个医生,我用科学解释。幸福是五分的喜悦,加上五分的
兴趣。幸福是一杯用粉红和金黄调成的玫瑰色的鸡尾酒。研究证明,当人类内心充满喜悦兴
趣这些良性感觉时,大脑桥脑部的蓝斑内,就积聚起一种奇特的物质,我们称它为“F
肽”。请牢牢记住,蓝斑是人类的幸福中枢。F肽是脑黄金,它镇定痛觉,屏避恶劣信号,
提高记忆力,增强学习功能。像双面镜,让好事放大,让痛苦缩小消失。它是幸福的物质基
础,情绪里的快乐码,储藏幸福。谁拥有了它,谁就在这一时刻拥有了幸福。
   沈若鱼惊骇地说,方宁,请您一开法眼,看看我脑瓜里面,此时此刻这种宝贝多不多?
   简方宁装模作样地瞅瞅沈若鱼头颅,说,可惜,F肽只有蚂蚁眼睛那么一下点。
   沈若鱼愁眉苦脸道,我的F肽,只怕连边角料,也在早年间用完了。打进了你这所医
院,吓得如惊弓之鸟,哪会有幸福之感。
   简方宁道,错啦错啦。这F肽娇气得很,一边产生一边破坏,哪里存得住?若是越聚越
多,像集装箱堆在那里,人们快乐无边,岂不天下大乱!
   沈若鱼说,闹了半大,F肽自产自销,保鲜易碎,除了每个人的脑蓝斑部现炒现卖,哪
里也找不到了?
   简方宁说,对啊。人们对于幸福感,才那样珍视,它电光石火一闪,转身就走,再也不
露真颜。世上唯有短暂难得的东西,才是宝贵的,才值得人久久地回味。
   沈若鱼道,我算明白了,原来体验幸福的时候,实际在品尝F肽。
   简方宁说,若鱼,你这性格,说明体内的F肽数量不少,只是质量有些问题,大概都是
些处理品。。
   沈若鱼哀叹道,我这人的幸福本来就比较少,叫你这样一说,还是劣质品,为人一世,
连幸福都是假的,真是——苦哇!
   她学着京戏里青衣上场时的叫板,两个人哈哈笑起来。
   沈若鱼说,这会儿,咱俩体内F肽泛滥成灾了。
   简方宁说,别那么庸俗好不好?说正经的。F肽已经能从动物体内提取,当然量极少。
科学家分析它的分子结构式,更细微的亚分子水平的研究……结果发现在它的中心碳原子
上,有一个芳香环,一个哌啶环,还连着一个苯环
   沈若鱼拍手道,再添上两个环,就是奥运会标志了。
   简方宁真的生气了,到底听不听?我苦口婆心地对你进行科普教育,简直泄露景天星教
授最新科研成果,你却乱打岔!
   沈若鱼道,院长息怒。我多认真啊,哪一次插嘴不是恰到好处?要不你讲得那样深奥,
我吸收得了?你不就成了对鱼弹琴嘛?
   简方宁说,好,我接着说。可是我说到哪儿了?
   沈若鱼提示,到了三环路。
   简方宁说,是啊……结构,你该明白了吧?
   沈若鱼说,我这一次可是瞪眼听着呢,你什么实质性结论也没说。要我明白什么?什么
也不明白!
   简方宁说,真笨。提示你一句吧,吗啡正是具备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环、哌啶环、苯
环……
   沈若鱼惊呼道,天啊,我知道了!吗啡模仿了F肽,骗了脑神经,让人进入虚妄的幸
福。
   简方宁的脸色变得很冷峻,说,是啊,吗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们像一对双生姐
妹,一个邪恶,一个善良。吗啡是从罂粟而来,不管人们多恨这种吗啡的前身,作为医生,
我不能恨一种植物。有什么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长着,花开花落。没有人类以前,它就
生长在地球上,比我们更古老。是人类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了人类。至于它长得像人脑中
导致快乐的一种物质,这不是它的罪恶。如果利用得好,它会造福的。比如那些濒临死亡的
人,痛苦折磨着生命的每一分钟。这时要是给了他吗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这不是
帮了一个大忙吗?
   滥用吗啡,是人类自己的误区,不必嫁祸于某种天然植物。如果连这点胸怀都想没有,
是弱智胆小加上不负责任。
   吗啡成瘾者,是追寻快乐而去的。吗啡善待了他们,给了他们酷似幸福的一种感觉,它
们非常相像。我只说它“非常像”,不说“是”,因为它毕竟是一种外界侵入的物质,和体
内原装的F肽有区别。但是,粗心的极端渴望幸福的机体,在山呼海啸的巨量快乐面前,完
全被击昏了。身体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多幸福;它被幸福裹挟而去,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
砸下峰谷,一任狂热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斜,完全丧失了辨别能力……
   这是一种人造的幸福,模拟的幸福,邪恶的幸福,一种妖魅附体的伪幸福。
   没人能识别,生理结构失灵。从未尝过这样丰沛幸福的人,被这铺天盖地的幸福所惊愕
所震撼。心想,以前只听人说有极乐世界,死后才能抵达,没想到人间天堂,就在小小一包
粉未里藏着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还要什么劳动与奋斗?有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
福的人了!
   他们这样想着,不停地吸着白粉,沉浸在虚幻的幸福当中。吗啡给了饱胀的感觉,他就
不吃饭了,在梦幻中,已吃尽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吗啡臆造的世界里,大把大把
的美金从天而降,飘洒若雨……
   吗啡把瘾君子们的生活高度简单化了,浓缩化了,这就是吸毒和找毒。他们浸泡在蓝色
的烟雾里,以为那烟雾可以引渡他永存快乐。他们想,就这样吧,死了也值。可惜地狱之
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吱吱旋开。
   人体是一架高度精密井然有序的机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馈机制。在遮天蔽日的伪幸
福面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产。就像在遭受陨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长庄稼了。吸毒
者丧失了自制幸福物质的能力,得不到属于人的正常幸福了。
   机体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你让它接受那么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经,竖起铜
墙铁壁,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于是原有剂量的吗啡就失效
了,瘾君子再用同等数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犹豫地加大剂量……
   机体与吗啡又一轮的搏击开始。身体又出现了幸福感,通过反馈机制,机体产生耐
受……加大毒品剂量,机体产生更大的耐受……
   人对于吗啡耐受性增加的幅度非常惊人。一般人10克,瘾君子可在两个小时内连续注
射200倍剂量的吗啡,没什么反应。到了后来,吸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的老马,没力
气,但有一身极其强韧的皮,刀枪不入。它已彻底丧失了对幸福的感受,不管是真幸福还是
假幸福,统统消失了。吸毒者茫然四顾。吸毒巨大的金钱支付,已到穷途末路。停了吧,吸
也没什么用了,幸福丢了。
   这样想着,他们停了毒品,事情绝没那么简单,毒品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脾
气婢女,在这一段厮杀格斗中,毒品已深深地渗透到吸毒者的神经脑髓里,粘在一起,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鲜血般凝在一处了,它那酷似人体自身物质的特性,便它紧紧
地镶嵌在人体生理功能中,锈成一团。
   停用,神经失去了毒品的激动,狂乱地翻搅起来。身体乱了套,以前的秩序早已被颠
覆,同毒品达成的平衡又一次倾斜,身体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血压升高,肠
绞痛、腹泻休克,亢奋攻击,情绪激惹,暴躁不安……这就是无比痛苦的戒断症状。吸毒者
本来从寻找幸福开始,结果他们一拐弯摔进地狱。
   为了避免这种炼狱的折磨,他们只有按时吸毒,以防那惨烈的痛苦。
   吸毒继续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亡。怕死,很多人开始戒毒,从生理上戒断并
不是非常困难,但毒品曾经给予他们的快乐感,却使他们没齿不忘。这就是心瘾。
   有一个北京的吸毒者,专到南方的一个城市戒毒,心想离了原来的狐朋狗友,换个环
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三个月以后,成功地脱了毒。他焕然一新地从南方回到北京。当飞
机在北京上空俯冲,就要降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强大的欲望统治了自己,他想,我已
经戒了毒,就是说,已经回到了从前。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开始吸毒,我就又可以体验到
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了……他鼻子眼睛发痒,心里像有一窝蚂蚁在爬。下了飞机的第一个行
动,就是指挥出租汽车,直驶一个毒贩子的窝点,饱吸了一顿毒品……
   他找到了那种幸福的感觉了吗?沈若鱼问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体大致恢复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了。所
以,我有的时候很悲哀,我们辛辛苦苦戒毒的结果,就是让吸毒者更好地享用毒品。简方宁
低低地说。
   后来呢?
   他死了。第二次找回来的幸福感,更是虚妄短暂,肌体飞快地适应了毒品,几次之后就
丧失快感。他拼命加大剂量,就中毒死了··
   不知不党中,她们已经走回到戒毒医院的正门口,就是沈若鱼入院时的那个门。
   干嘛从这儿进?三道铁门,特不方便。沈若鱼说。
   我要到门诊上看一看,这边顺路。要是从我的门进去,含星那个小鬼头,又不愿让我
走,还要费很多口舌。简方宁解释。
   沈若鱼和简方宁对视了一眼,刚才好比是咖啡和牛奶,香喷喷地水乳交融,现在马上要
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里,恢复法定身份,再不能这样自由交谈。看着简方宁秀丽但是憔悴
的脸色,沈若鱼突然觉得自己想走的念头是那样胆怯渺小。简方宁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好
像面前的铁门是一把铡刀,从此天各一方。她抓住沈若鱼的手,急切地说,若鱼,求求你,
不要出院!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沈若鱼很感动,但她的性格使她对婆婆妈妈的感情,总要显出无动于衷的淡
然。
   为我的这些病人,为了中国新兴的戒毒事业。你埋伏其中,是一个很好的视角,长期潜
伏,可以了解许多医生不知道的情况。无论从治疗还是从研究病人心理的角度来说,都是非
常有价值的。简方宁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飞扬,炯炯有神。
   让我当病房克格勃?不干不干。身心俱受摧残,还要交高额住院金,这不是花钱买罪!
沈若鱼嘴上不依不饶。
   筒方宁松开她的手说,若鱼,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退给你,你要走就走吧。我一个人在地
狱里,没有必要把你也拉进来。当年我们在胡杨树下,相约一辈子治病救人,没想到你已这
样冷漠。
   沈若鱼重又拉起她的手说,我的院长大人,你看错人啦!告诉你,我不是被你拉进来
的,开始是误入歧途,现在重打鼓另开张。甭管我是什么动机走进你的铁门,这一天一
夜……噢,满打满算还差几十分钟,我看到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心中百感交集,又被你狂轰
滥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布自愿加入你这支倒霉的队伍,义务工作,只要不被人识
破,就一直长期潜伏,不时秘密汇报。小车不倒只管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只要院长大
人不炒我的鱿鱼,我绝不会辞工不干。
   两只中年女人的手很结实地握在一处,然后嘻嘻笑成一团,恍如少年。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8:30

第十八节

   经过繁琐的开门手续,到了接诊室。还没进得门,就听见里面吵嚷不休。
   几个男人的声音,干燥粗暴。
   怎么搞的?简方宁开门。沈若鱼自觉退到一旁,从现在开始,她又缩回范青稞的面具后
面。
   门里面烟雾腾腾,好像着了火的炉子,强行用水泼灭,弥漫辛辣的苦气。
   这下可好啦!谢谢您老了,下回来送您根老山参熬粥喝。
   先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影才从烟雾中闪现,一头乱发,金牙在大长
脸的下半部闪闪烁烁,没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发着山野兽味,口气满是讨好。
   烟太大了。简方宁走过去开窗。楼下有人鬼祟地张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回过头
来。
   院长,您好。这病人从东北来了几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预备给他办手续。膝医生
简要报告情况,顺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烟,恰好抽到烟把,随手把蒂从自己嘴里抠出来,一甩,抛到接诊室的
白洗手瓷盆里。那盆现在实在不能称为白了,中心凹陷处积了少许水,层层叠叠的烟蒂泡在
里面,浸出黄汤,松软的过滤烟嘴变得肥大起来,像一种奇怪的死鱼。池边或倚或站,聚着
一群凶悍男子。看来这一行人,呆的时辰不短了。
   你叫什么名字?简方宁一时没听清,问病人。
   张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种怪异的回声。
   不要说绰号,要你身份证上的名字。简方宁说。
   别说身份证,就是逮……也是叫这个名字。我打小就叫这个名字,你要是嫌绕嘴,叫我
张大好了。那人的回答还是伴呼呼声响。
   简方宁抽了一下鼻子,对膝医生做了一个暂停手势,说,让我看一下。先别忙着办手
续。
   张开嘴,让我看一下你的喉咙。简方宁指示。
   张大顺从地咧开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气窜出来。简方宁凑近前,细细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过腐蚀?简方宁问。
   噪子算个球,要命的是肚子。张大说着,把翻毛皮袄脱了下来。屋里暖气很足,一般人
绝穿不住这么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阳气大衰,阳虚生内寒,喜热。
   他脱了衣服,一股恶臭随之溢出,除了他媳妇,别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简方宁近前。
   张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凉气。
   他肚子上,有一个敞开的口子,旁边结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结满了冰的井沿。那个井
口冒着黄绿色的粘液,泛着一股股恶味,好像久未刷过的痰盂。
   这是怎么搞的?久经沙场的简方宁,一时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它是我的肠子,也是我的嘴。张大光膀子很有几分得意地说。
   范青稞这下看清了,每当张大光膀子说话的时候,就有气流从那个洞穴里涌出,难怪他
的音色好像是从地窖发出的。
   这是小肠不错,但怎么是嘴?滕大爷说。
   喏,我演给你们看。伙计,拿干粮来。
   女人给他拿了一块干饼,张大光膀子塞进嘴里,拼命嚼了一会儿,把混合了唾液的食物
团,从嘴里抠出来,团在掌心,绕着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顶着,像喂校酣一样,把
饭团抹进肚皮上的洞穴……动作娴熟。
   大伙直反胃,连他的哥们儿也躲一边去了。
   你喝过什么?简方宁问。
   


   嗨!医生,您圣明,还真叫您说着了。那一年,鹅毛大雪,贼冷。我半夜回家,到处找
酒。在床底下瞅着个烧酒瓶子,一晃,吮当响。心想有货,拿过来就往肚里灌,刚一下去,
就觉着不对劲,怎么从鼻孔往外冒烟?紧接着就是喉咙管火烧火燎,心窝口炸了似的烧起
来……我一把扯着我媳妇的头发,从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着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
呀我的妈呀,你怎么把火碱给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抠旧油漆的啊……火碱喝进肚,食道和胃
这一条线,都烫熟了。幸好我当时抓起水瓢,喝了无穷尽的冷水,送到医院,医生说急救措
施合理,这才保住一条命。可是疼得不行,喉管以下,养着一条火烧龙,一犯起来,就像点
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转。我就可劲揍媳妇,她一声不吭,把自己爷们害成这样,有什么脸
叫唤?有一天,她被我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说,你打我,好歹也等过了危险期。要不把我
打残了,打死了,谁来侍候你?我说,老子有金子,还怕没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尸
再娶!她就不说什么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张大光
膀子歪着满脸黑皱纹的脸,问那女人。
   女人说,谁看上你的金子了?金子有价,人没价!金子是你这个人淘下的,没了你这个
人,金子有什么用?我是觉着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张大光膀子洋洋得意。
   这些家长里短的话,不要在医院里扯个没完。滕大爷不客气地说。
   对,说正题。后来有个哥们儿对我说,大烟疙瘩治这个最管事了。我就整了些,吃吃果
然能抗住疼。谁知后来不灵了,改打吗啡针。再后来,吗啡针也不灵了,就打海洛因,你们
看我这烙膊……
   张大光膀子橹起袖子,密密麻麻的针眼,像丑女人脸上的雀斑,下界到了手背虎口,上
界到了腋窝下,到处没块好肉。
   我浑身上下哪里的血管都扎,舌头底下、手指头尖上的都试过。实话说,我连鸡巴背面
的血管都扎过,疼我不怕,可就是那地方扎不了两回,血管就堵了,没法使了……
   张大光膀子奇特的带回声的话,听得人浑身鸡皮成片。
   好了,不必说了。张大。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比较特殊。我们医院现在没床位,所
以没法收你住院。简方宁的语气缓和但透出威严。
   嗨,刚才不是说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张大光膀子的脸立时黑了。他转向滕大爷说,
老爷子、到底是你说了算啊,还是她说了算?
   滕大爷也摸不着头脑,小心斟酌着说,这是简院长,当然是她说了算。
   张大光膀子对着简方宁吼起来,说,什么球院长,我的事今天就犯在你手里了。你说
吧,为什么不收我住院?难道我张大光膀子不是中国人,我交的钱不是中国钱?你凭什么收
别人不收我?我刨过你们家祖坟还是淹死过你们家孩子,你跟我这么大仇?告诉你,要是乖
乖把我收进去,咱们什么都好说。你要是不收我,我的一伙兄弟就不认你这个院长了。他们
要是想卸您的一只胳膊或是一只脚丫玩玩,我没犯病的时候,可以拦着他们,我要犯了病,
迷糊了,就管不了他们了。到那时出了什么事,您就多担待了……
   这一席话,配着轰轰回声传出来,阴森恐怖。
   旁边几个横眉立目的粗鲁汉子,随着哼哈。
   张大的媳妇,一看气氛紧张,搀和说,院长滕大爷,你们别听张大的。他这都是叫病拿
的,没个好脾气。我们从东北大老远地来,就是听得这里戒毒名声大,效果好。您就收了他
吧,保证听您的,说一不二。要是把张大治好了,到时给医院送一个大红匾,上头用金字写
“人民的大菩萨”。
   是是!张大光膀子也换了好气说,但那气流般的回声,越发明显。
   没有床位。简方宁不想搞得太僵,退一步说。
   滕医生煞有介事地翻翻登记本,说,是我糊涂了。没床,说什么都没用。
   要是有了床位,就可以收我们住院了,张大光膀子的媳妇,脑子转得挺快。
   到时候再由接诊医生定。简方宁滴水不漏。
   你当院长的,就不能先把一、两个病人哄出去,给俺腾个地?俺有钱!张大光膀子说
着,从袋里掏出一块重物,丢到桌上,哆的一声响,几乎把桌面砸了个窟窿。
   一块黑黄色的石头,满身孔洞,表面凹凸不平,脏兮兮的,好像从泡沫砖上磕下一角。
   这是什么?范青稞问道。
   哈哈,不认识吧?老子让你们这些穷老九今天开开眼,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狗头金!老子
掏金挖金多年,一生的积蓄没想到要用在给自己治毒上头,让你们瞅瞅,这不过是散碎金
子,大头在后边。怎么样,院长,滕大爷,收我住院吧。只要给我脱了毒瘾,这块狗头金就
是你们的了!张大光膀子居高临下地说。
   范青稞伸过手去,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狗头金……她企图拿起来,没想到那物件
出奇地重,只用几个手指时,纹丝不动。待用了整个手掌加上胳膊的力,这才勉强提了起
来。
   嗬,这么沉!她不由说。
   金比重是19.32,当然重了。这种天然金里面,若还杂有其它重金属,就更沉了。简方
宁不喜欢范青稞大惊小怪,解释道。
   金子请收,这儿是医院,不是银行,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收不收病人,由接诊医生决
定。把别的病人赶出去,把你收进来,只要我当一天院长,这事绝不会发生。好了,你们请
回吧。简方宁说。
   可是……你们是医院,得救死扶伤,不能看着人受罪啊……张大光膀子还不甘休。
   院长也得按规矩办事。简方宁说着,不由分说,打开了接诊室对外的大门。
   张大光膀子几个人,意犹未尽,鼓着嘴还想说什么,但看院长神情坚决,心想以后还得
犯在她手里,忿忿地退出了。
   现在,接诊室里只剩滕医生、简方宁、范青稞三个人。
   膝医生说,范青稞,你这一身打扮,怎能回病房?你到哪儿去,又从哪儿回来的?所有
的人都会疑心。
   范青稞这才记起,还穿着简方宁的礼服。
   这样吧,你到200室,再去找一次周五,权当你又入了一次医院,换上病号服。我的衣
服,你交给周五,剩下就别管了。简方宁想出对策。
   好,我去交侍一下,省得周五不明白,再叫护士长检查你一遍。滕大爷说。
   谢谢你,膝医生,想得这样周到。简方宁感激地说。
   不必。看在您分上,帮这点忙,是应该的。滕大爷说着,离开了接诊室。
   简方宁说,若鱼,看来你是不能到敌后干化装侦察一类的工作了,刚来了一天,就叫人
识别出来。
   沈若鱼苦恼地说,是啊,惭愧。不知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简方宁说,有什么麻烦?我毕竟是院长,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你交了保证金,也没多
吃多占。我刚才当着那么多的医生护士,叫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就是给你一个特权,大家投
鼠忌器,会关照你。
   沈若鱼道,你还挺鬼。
   简方宁说,院长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虽不喜权术,多少也得会一些。以后你有什么问题
和需要帮助的,就到我的办公室来,它随时对你开放。
   沈若鱼说,谢谢你方宁。要问就是些学术上的问题,生活小事,我想都可对付。
   两人说着体己的话,见滕医生进来,脸上又恢复比较严肃的神情。
   好了,若鱼。我们就此分手。你先生给的材料,我会尽快带给你。再见。简方宁不想让
沈若鱼参与她和膝医生的谈话,急着支走她。
   范青稞喏喏告退。走了几步,折回身,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又有什么事?
   0号,到底是什么药?
   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方案。简方宁答道。
   膝医生一言不发。
   膝医生,您生气了?嫌我当着病人的面,否了您的决定。我向您道歉,当时情况紧急,
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是让张大光膀子住进来,后患无穷。所以我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请您
原谅。简方宁柔声说。
   膝医生被院长点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说,您是院长,当然以您的意见为准。我不过是
有些累了,岁数不饶人。
   简方宁说,膝医生,您昨天值了一天门诊,夜里又上夜班,今天该休息的,咱们人手
少,让您连轴转,我心里很不过意。
   滕医生说,院长,咱们就不说这些了吧,您孩子还病着。
   简方宁和滕医生,开始讨论张大光膀子的历史。
   膝医生,咱们刚才听到的完全是一个神话。不,别玷污了神话这个名字,完全是一派鬼
话。简方宁说。
   张大的病史是伪造的?滕医生沉思。
   正是。从医学角度,他腹部的伤口,不像是正规医生手法所为。腐蚀性疤痕的形状,也
不像他说的是火碱烧的而成……在张大光膀子的谈吐里,偶尔露出逮的字眼……情况很复
杂。
   吸毒病人的历史里,几乎都含有罪恶。简方宁的恩绪一下子扯得很远。她抱着双肘,
说,我们不是公安机关,没有证据,仅靠怀疑,也下不了结论,还是就医论医吧。刚才我看
了张大的情况,判断他毒瘾已入膏盲。对这种晚期病人,戒断起来十分危险。再者,由于他
腹部有瘘道,肠道功能全面紊乱,一旦取消了毒品,肠道会有极为剧烈的绞痛,会危及生
命……
   滕医生心服口服说,你分析得有理,他再来,无论怎样吵闹,我力拒就是。只是他们若
说我们是见死不救,怎么回答?滕医生想到必然会发生的口舌恶战,怕自己一时口拙,事先
储备武器。
   他有千条万条,你只一条既可应对,就说没床位。简方宁快刀斩乱麻。
   但是,最后会怎样呢?我完全是从医学角度讨论这个问题。滕医生请教。
   死。
   简方宁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像这样的病人,真是没法治了吗?要是我们试着救他一下呢?滕医生虚心求教。
   太冒险了。医学很无奈,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多说。对于戒毒,我们才刚刚起步。
所用的方法,大部分是国外的经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任重而道远。依现有的条件
和方法,像张大光膀子这一类严重的吸毒者,我们很没把握。与其让他死在医院里,搞出无
穷无尽的纠纷,不如让他自生自灭。收了他,又救不了他,反倒把医院的声誉毁了。医院比
一个吸毒病人重要得多。简方宁说。
   我记住你的指示了。滕医生很恭敬地回答。他的确佩服这位年富力强的女院长。业务悯
熟,处理事情果断,为人正派,虽说比自己年轻,遇事却极有主张。
   滕医生打了一个哈欠。
   筒方宁长叹一声,接着说,滕医生,快休息吧。可惜我们的年轻医生太少了。你知道,
搞戒毒的医生,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毒品似的。咱们这里许多年轻的医生,
都瞒着亲朋好友,不敢说明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医生,或者支支吾吾说自己是精神科医生。
我们一天精疲力竭,还能有多少精力搞研究?
   简方宁习惯地捋捋头发,一枚白发,锵然落下。
   滕医生心痛地说,院长,你多保重。人们多以为医生长寿,其实老烟鬼和老酒鬼,比老
医生多多啦!我这把年纪了,只能尽自己的所能作一点事,医学上的发展,还要靠你们。
   简方宁不愿这样越说越伤感,转变话题道,你知道医生为什么得了病,不好治吗?
   滕医生说,大概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简方宁说,知道得多,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因为他看透了生命,就像我们坐上一列
车,已明确知道终点是哪里。一旦他明白列车失去控制,飞速地向目的地驶去时,他会畏惧
吗?不会,还期望车开得更快一些,就像我们坐火车,快车票总是比慢车更贵。
   滕医生说,这本是我这个年纪的老头子说的话,怎么叫你给抢先说了?不要谈这些了,
我知道你儿子不舒服,快去看看他。
   简方宁说,拜托了,滕医生。事业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我们只是序言和开头的几页。精
装的书里多半都有一根红丝线,你读到哪里了,就把那根线夹在那里,下一次再接着读。我
们就是那根红丝线。等到书读完了,丝线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把每一个病人治好,就是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有你把关,我就放心了,后面的医疗工作也就有头绪了。您也多保
重!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8:35

第十九节

   宝蓝色的登记簿,好像一面魔镜,摊在办公桌上,每逢滕医生在的夜晚,医生值班室就
暂时变成课堂。范青稞的戒毒普及教育,在这里完成。
   一个多么英勇而可怕的玩笑!一个多么悲惨而滑稽的螺旋!滕医生并不看着范青稞,对
着窗外的暗夜说。
   从前有一只住在水井边的小白鼠,对自己弱小的命运不满,就去哀求一位仙人。把它变
成别的动物,让我强大一点吧。仙人仁慈地说,你想变成什么呢?小白鼠说,我最想变成一
只猫。仙人吹了一口仙气,就让它成了一只凶悍的野猫。没想到过了一阵子,猫对自己的日
了又不满意了,它求仙人将自己干脆变成狗。谁都知道狗是猫的死对头,有狗在,猫就没有
真正的幸福。仙人答应了它,于是小白鼠摇身一变成了大狼狗,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强大。但
是没有过多久,狗又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高的祈求,它跪在仙人面前,恳请让自己成为万兽
之王的狮子。仙人微笑着照办了。可是狮子很快就发现了这了这个世界上,有比自己更强大
的生灵,那就是猎人。它强烈哀求把自己变作猎人。仙人有些不耐烦,小白鼠说,这是我最
后一次求您了。仙人就又施魔法,把狮子变成猎人。有一天,猎人在密林里看到一个美丽无
比的女人,有许多人服侍左右,气派非凡。他悄声问别人,这是谁啊?人家告诉他,这是尊
贵的皇后。
   于是猎人在仙人面前磕得头都出了血,痛哭流涕。要求仙人最后一次降一回魔法,将他
变作皇后。人们都以为仙人一定会愤怒地拒绝,没想到仙人嘴角带笑,很痛快地答应了猎人
的请求,小白鼠变成了华贵无比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一大,皇后路过井边,她突然觉得这个
地方很熟悉,想在清澈的井水里照耀一下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没想到刚一俯身,脚下一
滑,就悼进井水里了。
   人们哀叹道,一位多么年轻美丽的皇后啊。
   仙人说,它不过是一只小白鼠,它从哪里来,我就又让它回到哪里去了。但大家还是久
久地说起皇后,仙人生气了,就说,好吧,我会让你们永远记得这只贪婪的小动物的。
   仙人用他的魔杖一点,那眼埋葬了小白鼠的井,就神奇地合拢了,变成一个土丘。从土
里长出了一种奇怪的植物,开一种妖艳无比的花朵,叫做阿芙蓉。
   从阿芙蓉中提取出一种黑膏,称为鸦片,人类吸食以后,片刻之间就具有小白鼠的野
心,猫的狡诈,狗的凶猛,狮子的慷慨,猎人的机警,皇后的淫威
   这是一则童话。童话往往有真理。鸦片也叫阿片,在所有麻醉性镇痛药中,资格最老。
它原产于小亚细亚和欧洲平原。在文字记载中,已经活跃了几千年。远在公元前1500年的
埃及纸草书文卷里,就有它的记载。
   “阿片”一字来源于希腊文“OPIUIM”的译音,意思是“浆汁”。一种罪恶的血液,貌
不惊人,但威力无比。
   19世纪,化学工业发达起来。科学永远是中性的,它是天使的助产婆、也笑眯眯地为
魔鬼铸剑。1803年,德国的一位青年药剂师,在他昏暗的实验室里,分离出了阿片中的一
个重要的生物碱。当他满怀爱意和一种浪漫的想象,根据希腊文“MORPHEUS”——它的本意
是“梦神”,将它命名为“吗啡”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这是人类应该顿足痛哭的日子。就
像所罗门王密封的魔瓶被打开,人类将被这梦幻的精灵,蛊惑迸深渊。
   鸦片使人成为魔鬼。为了把魔鬼从地狱里拯救出来,人们发明了无数戒瘾的药物。又是
这些药物,把更多的人变成了魔鬼,驱赶进更深的渊薮。
   人类和毒品斗争的历史,迄今只得到过两种结局。
   一种是人类好不容易找到的解除成瘾的药物,用了之后才发觉,比已经成瘾的药物毒害
更强。人类这种短视的动物,对即将濒临的巨大危险,缺乏预见性,对智者的提醒置若罔

闻。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阿片制剂就像小摊上的糖果一样,随处可见。没有医生的处方,也
随便可以从药店中买到,像买鱼肝油丸一般方便。漫天飞的报纸上,妇女爱不释手的刊物
上,用醒目的大字写着:
   


   ——你的宝宝出牙疼痛吗?请用阿片酊让他安静。
   ——想让你的鸟歌喉动听吗?请把鸦片籽拌入鸟食试一试。
   对那个混饨的年代,医生们应该脸红。他们以自己的无知,酿成了白色耻辱。
   含有吗啡的糖浆说明书上写着:“本品主要用于夜晚惊扰父母,不要人抱的面带菜色的
婴儿。母亲务必不要担心婴儿服用后会有麻烦。本药无任何副作用,绝对无害于新生婴
儿……”
   詹姆斯医生的镇静糖浆——内含大量的海洛因。
   法赫医生的胃蛋白酶止痛混合剂——其实是高浓度的吗啡硫酸酯。
   法尼医生牙痛特效糖浆——简直就是吗啡和氯仿的混合物。
   在我们为上个世纪的医生扼腕叹息的时候,谁又能保证悲剧不再上演?医生这个行当,
有无数白衣包裹下的罪恶,局外的人不了解,内里的人又不说。这是文明的黑洞,不知何日
才能暴露在阳光下?
   19世纪注射器的发明,更使毒品如虎添翼。人们注射吗啡对抗鸦片,著名的张学良将
军就走过这条歧路。等到人们醒悟到吗啡较之鸦片更难戒除的时候,又发明了海洛因这种末
日的佐料。

   用吗啡戒除阿片,用海洛因戒除吗啡,用美沙酮戒除海洛因……我们靠什么来戒除美沙
酮?只有天知道!恐怖的怪圈!饮鸩止渴啊。人类为自己酿造了一坛比一坛更毒的苦酒,在
神志懵懂与昏然的短视中,一醉方休。
   或者说,吗啡战胜了阿片,海洛因战胜了吗啡,美沙酮战胜了海洛因……人类的对手越
战越强,无知的人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使秃鹫的翅膀更加有力。
   我们在孤立地研究人体,沿着黑暗的巷道,走得太远了。
   还有另一条路,就是用非麻醉药品,进行鸦片类药物的脱瘾治疗。
   充满荆棘的小径。
   颠茄这种药,相信所有肠胃不好的病人,都对它不陌生。一种多年生的有毒草本植物,
有些像茄子。
   不知道它为什么叫颠茄?也许因为它是一种茄子作用的颠倒?不能用来果腹,吃得多
了,还可毙命。民间流传的所谓“见血封喉”的毒药,很多都含有颠茄。在它每节茎上有一
大一小两枚长椭圆形的叶片,互相依偎,似是一对不很般配的情人。每年夏天开出淡紫色的
小花,风铃般摇曳。果实是阴险的紫黑色,常常让人误以为它有剧毒。其实药效最高的东莨
菪碱,在根茎。
   从20世纪初叶开始,人们尝试用颠茄类药物,治疗阿片成瘾,作为非常普遍的措施,
延续了整整30年。方案白纸黑字印在权威的医学著作上,今天读来,仍让人想见施行时的
残忍与峻烈。
   病人一入院——就是那些阿片成瘾的人,他们似乎不能算作病人,只是一种生理上有缺
陷的人。比如天生只有一条腿的人,除了他痛苦不堪,引起精神上的障碍时,可以称他为病
人,在平常的岁月里,他适应了一条腿的日子,好好走路,好好活着,我们就不能叫他病
人,只能叫残疾人。
   阿片瘾的病人一住院,在24~48小时内,每半个小时,吃一次东莨菪碱,直到发生中
毒。
   是的。直到中毒。中毒的病人十分可怕,大喊大叫,狂躁不已。配合这种治疗的护士,
都是身高体壮的汉子,他们把病人绑在床上,防止病人狂乱时的自伤或是他伤。
   治疗中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医生护士严阵以待,和病人一同与死亡作斗争。呼吸衰竭的
时候,要给山梗菜碱,循环衰竭的时候,要给毒毛旋花子素
   斗争的实质,是要病人产生谵妄与昏迷。因为神智不清,病人不再能自由地表达意志,
显不出对毒品的渴求,就把停止毒品后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熬过去
   到了治疗的第三天,无论医生是多么喜欢让病人沉浸在昏迷之中,继续对抗毒品的惯
性,但病人的生命已濒临危险的边缘。于是医生开始每隔一小时,给病人注射一支新药以消
除魔力。病人在两种药物的角力中,茫然地煎熬在痛苦中。周身疼痛,精神极度不安,彻夜
失眠。肌肉由于不断的痉挛,像灌了醋酸铅一样沉重。医生繁忙地施用溴化物、马钱子碱、
水化氯醛以及种种想得出的手段,缓解病人的痛苦,但所有的病人依旧呻吟不止。
   这样到了第十天,大约每十个病人当中,有一个因为不堪折磨而死去,大部分人熬过了
最艰难的阶段,渐渐地平稳起来。
   这种类乎原始的办法的理论根据,是认为吗啡类的物质,不单溶化在血液中,也已经深
深地植人骨髓。
   相近似的一种戒毒方法,是让病人产生剧烈的腹泻。连续一个星期给予病人强力泻油,
直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黄绿色的胆汁从粪便直接排出来,医生们才认为大功告成。通
过今天的研究,已经证明,吗啡类毒品主要是从尿中排泄。想从粪便中驱毒,其理论大厦是
建筑在沙滩上的。
   麻烦而危险的疗法,病人难以接受,许多人半路上中断了治疗。医生和护士也不堪重
负,叫苦不迭,一家医院,一年只能接受大约130名病人的治疗。己是满负荷运转。对于庞
大的等待戒毒群体来说,杯水车薪。
   继续寻找。理论是实践的先行。正确的理论引导人们走向光明,错误的理论,要求人们
用时间和生命偿付利息。聪明的班克罗夫特(BANCRori)先生,提出了一种怪诞的假说,他
认为吗啡成瘾者的脑子,发生了某种匪夷所思的变化。吗啡似乎具有点石成金的作用,使瘾
者脑干系统的蛋白质,改变性能,发生凝结……这段充满学术气味的话,十分拗口,简言
之,就是吗啡让人们的脑子,凝成了僵硬的一坨。
   这种说法很可怖,也很震惊。人们常常对自己能够思索的事物,表示怀疑。但对自己无
法思索的事物,理应表示更大的怀疑的时候,却选择了信服。一个惊世骇俗的谬论,往往能
在最短的时间内,风靡于世。
   遵循这一理论,找到了具有溶解胶体作用的药物一一硫氰酸钠。
   可惜的是,硫氰酸钠没能解除吗啡的戒断症状,却使成瘾者多了一种新的恶症一一中毒
性精神病。
   只好从复杂回归简单,有人提出了一个最朴素的治疗方法一一这就是睡觉。
   一睡治百病。睡眠是短暂的神智丧失,是可以恢复的死亡。人们在睡眠中成长,在睡眠
中康复。睡眠刚醒的孩子,个子都比夜晚躺下时要高。假如让阿片成瘾的病人,一直浸在深
沉的睡眠中,睡上十天二十天,让所有剧烈的戒断痛苦,都隐匿在睡眠黑色的宽袍大袖下,
一觉醒来,噩梦之后是早晨,天地岂不豁然开朗?
   只是到哪里寻找这种溶解一切雷打不动的睡眠?它几乎不是睡眠,而是一个随心所欲的
开关,操纵生命起承转合。
   人们求救于镇静催眠药一一澳化物。
   老态龙钟的药物,重新披挂上阵。病人每两个小时,需服下120格令的溴化物,直至堕
入深深的睡眠。整个治疗大约持续20天,病人人事不省,犹如木乃伊。让人睡去不容易,
让他醒来也不容易。要吸氧,加上强力的马钱子碱,病人才能昏昏然重返阳间。
   在这个过程中,每个病人都要丢失20磅以上的体重。吸毒者都是些极瘦弱的人,每一
丝肌肉,都弥足珍贵。最要命的是,每10个病人中就有2名,在酣睡里永远地打呼噜了。
这是一条空中钢丝,有勇气从上面走过的病人,寥寥无几。吸毒还没吸死,倒让戒毒给戒死
了。我们不戒了!病人恐惧地说。一种疗法,不论学术上多么令人神往,假若病人不接受,
前景就风雨凄迷。
   人们继续在迷宫中摸索。
   当代胰岛素休克疗法的创始人沙克尔(SAKEU)氏,提出了戒断症状的内分泌学说。认
为成瘾的病人,是体内若干内分泌系统,相继产生功能障碍。戒断症状的产生,就是神经内
部的去甲肾上腺素过多,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具体疗法是每24小时内,注入80个单位的胰
岛素,共8天。
   这一段话的核心意思就是,使用胰岛素,使植物神经系统恢复平衡。可惜的是,胰岛素
休克疗法,这个在某些领域大显身手的骄子,在戒毒上无功而返…
   与其相类似的,还有电痉挛疗法。从1946年开始,以猛烈的电击,暂时切断人的大脑
前额叶,使成瘾者感觉迟钝。还有人工冬眠的疗法。应用硫贲妥钠麻醉剂,使病人72小时
连续麻醉。然后从病人的直肠灌人氯醛,让他进入冬眠状态。结果是,病人已经人事不知,
但所有的戒断症状,依然顽固地在冬眠中显露峥嵘。有一种比较温和的疗法,把病人的血抽
出来,然后再给病人注射进去。希望体内对吗啡产生抗体耐受性,产生免疫……等待他们的
依然是失败。
   上百年来,人类进行了无数试验,以对抗毒品,每当一种新学说展示辉煌羽翼时,人们
都要试着用它来阐述吸毒的规律,指导戒毒的方向。每当一种新的药品问世,人们都摩拳擦
掌,以为它能使吸毒者起死回生。
   可是,人们在两条路上,都不约而同地走向失败。
   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连跳蚤也不如。
   人类又悲惨地回到了起点。不对了,时间是一条单向的孔道,它放你走过去,就疲惫地
闭合了,让你再也回不来。
   医生的工作引起了医学上的紊乱,而这种紊乱,又给医生们找来了更多的活。创造错误
的人,甚至还受到尊重。
   数百年间的禁毒,事实严峻如钱。吸毒的群体越来越庞大,吸毒者的年龄越来越小。毒
品的强度越来越烈,经过不断的更新换代,纯度越来越高,品种越来越丰富多彩。吸毒的方
式越来越向静脉注射发展,点点滴滴在心头,一分一毫不浪费。吸毒构成的犯罪率,越来越
高。
   这真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大的自嘲。
   当然也有片刻的骄傲。
   人类取得禁毒的完全胜利,历史上只有一次,那就是解放初期的中国。忽啦啦红旗一
举,一声禁烟令下,这百年翩跹的魔怪,就销声匿迹了。
   这在政治上,是辉煌的果实,但在医学上,却没有提供更多的借鉴。它使用的是“自然
骤停法”,几乎不加任何药物预防,在24~36小时内,撤除毒品。这对成瘾较轻、身体强
壮的人来说,硬抗一段时间,也就挺过去了,但年老体弱重度成瘾的人员,风险就比较大
了。国外也有这种方法,还起了一个特别的称呼,叫“冷火鸡”(cold turkey)。
   本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科学不断进步,脱瘾治疗的新方法和新模式层出不穷,但我
们依然没有看到决定性的曙光。
   这就是历史与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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