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hine 发表于 2006-11-12 00:56

一头藏獒的生命传奇:《黑焰》(转,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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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雪夜
悲欢离合藏獒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

喜怒哀乐藏獒的传奇就像你的传奇


一、雪夜

那鬼魅般的影子,在母獒面前的雪地上站定。

是一头雪豹。这头被母獒的吠叫打断了晚餐的雪豹在雪地里像一块华美异常的缎子,粗壮如蟒的长尾拖曳在身后。它几乎是在漫不经心地注视着面前的对手。刚才的一击轻松得手,此时它张开被羊血染得鲜红的巨口,傲慢地发出冰块破裂一般的嗥叫。


夜深了,雪越来越大。

尽管温软的雪地试着吸附所有的声音,但畜群的方向还是发出了小小的声响,惊动了母獒。她抬起巨大的头颅,但湿润的鼻子并没有在空气中捕捉到本应随之而来的危险的气息。

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风。

母獒已经顾不了许多,畜群那边传来一头羊压抑不住的凄惨的叫声,已经有牦牛站立起来,焦躁不安地挪动着蹄子,发出瓮声瓮气的踩踏着松散雪地的声响。

真的发生了什么。

母獒跑到畜群前时,所有的牦牛都已经站立起来,它们身上结着雪块冻成的铠甲,如同一块块浮动的巨石。羊群紧紧地挤成一团。

陌生的气味--来自羊群的中央。

母獒狂怒地咆哮着用力撞向靠在最外边的一头山羊,被她撞中肚腹的山羊无动于衷地半闭着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挂着霜花的眼睫毛像受惊蝴蝶的翅膀一样翕动,但它却一动不动。羊就是这样,一旦发生什么事,只知道紧紧地挤成一团。母獒又尝试了几次,羊群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她对眼前的羊群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狂怒地咆哮着围着羊群奔跑,试图在某个地方撕开一个口子,找到那个隐匿在羊群中的狡猾的家伙。

她向帐房声嘶力竭地吠叫,催促主人快些出来。

因为无法进入羊群中找到那个陌生的敌人,愤怒像火一样点燃了母獒,体内那种猛犬暴烈的基因无时无刻不催促着她冲进去,找出那个此时正躲在羊腹下窃笑的家伙,将它撕成碎片。她冲着瑟瑟发抖的羊群发出一阵阵闷雷般的狂吠。她很清楚,只要里面真的藏着什么,不会一直待在里面不出来的。

正如母獒预料,它出来了。

但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击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只感到一种几乎不可感知的力量呼啸而来,随后右侧的肩膀受到重重的一击,险些摔倒在地上。但她立刻调整步伐稳住重心,巨大的体重还是让她占了优势。

那鬼魅般的影子,在母獒面前的雪地上站定。

是一头雪豹。这头被母獒的吠叫打断了晚餐的雪豹在雪地里像一块华美异常的缎子,粗壮如蟒的长尾拖曳在身后。它几乎是在漫不经心地注视着面前的对手。刚才的一击轻松得手,此时它张开被羊血染得鲜红的巨口,傲慢地发出冰块破裂一般的嗥叫。

母獒右肩的肌肉已经绽开,温暖的血液正渗入肩部的长毛中。母獒因为血的气息而更加愤怒。

她已经放松下来,终于现身的雪豹总比隐匿不见的对手更让她感到放心。她慢慢地晃动着脑袋,注视着面前的这头雪豹。在藏獒的词典里没有恐惧的概念,藏北草原的藏獒素以血统纯正而著称,血统纯正的藏獒不惧猛兽。藏獒两千年前就已经传入西亚和欧洲大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猛犬体内都有来自这极寒高原的獒犬的基因。在母獒为保护营地和畜群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与雪豹打斗的纪录。

第2节:一切都像噩梦一样
体重六十公斤的母獒与雪豹静静地对峙着,过于安静了,只能听到巨大的雪片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些牦牛像没有生命的石头,一动不动,只是瞪着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漠然看着面前的一切。

雪豹的长尾像一条真正的蟒蛇那样起伏、扭动,似乎也透露出雪豹犹疑不定的心情。

母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冲了过去。雪豹的表现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它竟然没有凭借自己敏捷的身手躲闪,而是选择正面迎接她的冲击。在母獒的利齿准确无误地叨住雪豹沁出一股雪峰气息的肩膀的同时,一只钢钩一样的爪子也紧紧地扣在了她的腰上。她果断地结束了对这处无关紧要部位的咬噬,咆哮着向那只已经戳透了她的毛皮向更深处挺进的爪子咬去。她的牙齿与渗透着羊血的猫科动物更加锋利的牙齿相遇,发出金属激烈相碰的声响。

这一回合结束时,母獒立在雪地里只觉得自己的腰部隐隐作痛,其他的部位则毫无损伤。那头刚才舍命一跃的雪豹,站在距离她四五米之外的一片狼藉的雪地上。她慢慢地逼近,雪豹在声嘶力竭地咆哮,显得有那么一点外强中干。它在极力掩饰,不过它的一条前腿已经跛了。尽管母獒在刚才噬咬时没有感觉到那种骨头被咬断时发出的清脆的断裂声,但她还是品味到了切断结实的肌腱时那种畅快的满足感。

雪停了。几乎顷刻之间,满天星斗呈现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上,雪地在月光下白得耀眼,最后几片雪花恋恋不舍地从天空飘落,在大地上寻找自己命定的位置。失去了黑暗这最好的遮蔽物,这头成年雪豹明显地感到不安,它的尾巴根根长毛竖起,比原有的更加粗壮,像一头在驯蛇长笛的驱动下抬起头颅的蛇,居心叵测地轻轻晃动。

母獒很清楚,雪豹假如不是为了眼前的羊,早就离开了。这种恶劣的天气并不是每天都可以找到食物的,它实在舍不得已经到手的羊肉。

母獒冲出去时已经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出击,她几乎是倾尽全力地向站在雪地上举棋不定的雪豹冲过去。她相信这一次自己会闪过雪豹击来的一掌,准确地叨住它的喉咙,然后心满意足地将它压倒在地,等待着那一腔温热的血流尽,发出女主人去湖边背水将木勺放进湖水里的那种声音--空洞的咕咚声。当她松开嘴时,雪豹的头就会像前一段时间那两头觊觎羊群被她轻而易举地咬翻的狼一样软乎乎地滑落在雪地上。

母獒冲到已经不愿恋战的雪豹面前,作势向雪豹那只受伤的右前腿虚咬一口,已经受伤的雪豹果然上当,条件反射下立即低头抵挡。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母獒的计划发展,经验非常重要。这些经验,是它在无数次击败侵犯营地的野兽的过程中慢慢地积累起来的。突然,她听到从羊毛垛那里传来一声小鸟受惊般的啼鸣。受到母性本能的驱使,在这高速突袭的时刻她不由自主地扭了一下头,望了一眼被雪片覆盖的羊毛垛。但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失误,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雪豹刚好觉察到自己受骗上当,恼羞成怒地借助强健的腰腹肌肉迅速反弹,此时,因为分神而失去了最佳攻击时机的母獒却在雪豹的利齿前暴露出了自己毫无保护的肚腹。


一切都像噩梦一样杂乱没有头绪,发了一夜高烧的丹增终于爬了起来,不顾妻子的劝阻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帐房。

在雪地正中,扔着一块像是褥子一样软绵绵的什么东西。一点点地靠近之后,丹增吓得差一点儿扔掉了手中的电筒。那是一头雪豹,但它一动不动,确实是死了。一身华美的皮毛点缀着斑斑血迹,美得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第3节:黑色的火焰
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通向帐房后的羊毛垛。

从母獒腹部的伤口里流出的血已经洇湿了一片雪地。趴在羊毛垛前的母獒听到丹增的声音,只是懒懒地扬了扬头,然后又低下头,将一只被挤出来的小犬推进了怀里。三只小犬在母獒的腹下毫无顾忌地吮吸着乳汁。


月亮隐去了痕迹,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趴在帐房一角的母獒突然抬起了头,她先是迷惑不解地认真地嗅了嗅缠在她腰腹间抹满酥油的布条,然后她发现了身边被丹增抱进帐房放在一张羊皮上的三只小犬,表情似乎放松下来。她小心地舔净这三只漆黑如炭的小犬,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像一面在风中摇摆不定的风马旗,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她又低下头嗅了嗅三只小犬,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帐房门边,用头掀开了毡片,钻了出去。

丹增并没有阻拦她。他最初养的那头藏獒就是在年老体衰感觉到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在一个傍晚这样离开的。一头藏獒在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都是这样静静地离开的。只要有机会作出选择,它们不会让自己死在营地里。

丹增掀开毡片,看到在一片清澈如水的雪地里,母獒向着远方已经在曙光中呈现出一线青色轮廓的莽莽苍苍的雪山慢慢地走去。

当母獒黑色的身影在地平线上消失时,天亮了。


二、黑色的火焰

但这时他脚边的格桑像一枚燃烧的黑色火球冲了出去,一路吠叫着扑向羊群。

格桑也是在自己冲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出去了。几天以来,格桑每次从沉睡中醒来,总是能够感觉到体内那种令它不知所措的神秘冲动,像准时而来的永不变更的潮水。它感觉自己总想要围捕什么,把什么送回它原来的位置。这种无法抑止而又无法发泄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它。


格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就是白雪皑皑的冰峰。在湛蓝天空的宏大背景下,晶莹剔透的峰顶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刺痛了它柔嫩的眼睛。

它应该是一头标准的藏獒了,头侧垂下两片心脏形的耳朵,身上的乳毛已经褪落,毛色呈现出一种乌鸦翅膀般黑到极致而闪烁出的一种钢蓝。尽管它只有三四个月大,但已经显露出大得吓人的骨架。

母獒和被远道而来的牧民带走的那两只小犬,在格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当然它也并不会明白,主人丹增留下它是因为它那四只刚刚两个月就已经像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爪子。这是一头巨獒的坯子。丹增相信,它可以长成一头令人瞠目结舌的巨獒。藏北草原上,一头良种巨獒是营地不可缺少的成员,护卫牧人赖以生存的畜群,看护帐房,甚至在大雪封困营地时外出送信。

那两只小犬先后被带往远方的牧场之后,格桑就被主人赶出了帐房。第一夜,它还执拗地在帐房外面徘徊,哀号着想要扒开入口处的毡片钻进温暖的帐房里。主人突然掀开毡片,手中的白嘎(一种放牧工具,以皮绳及皮兜组成,皮兜放入石子或弹子,抡动皮绳可将石子投出极远的距离)出其不意地打在了它的头上。格桑惨叫着逃开了。它跑向了畜群,试图在那里找到一点温暖。牦牛还没等它靠近,几只挂满粪泥的巨大蹄子就劈头盖脸地从上面压了下来。羊群倒是静静地卧在了一起,黑暗中它们的眼睛像天上的群星在湖水中的一片倒影。不过羊紧紧地挤成一团,它无论如何也无法钻进去,成为其中的一员。转了一圈,它又回到帐房门前。毡片没有遮严的缝隙里透出温暖的灯光,还传出了小主人欢快的笑声。

第4节:出牧的时间到了
最后,它钻进了羊毛垛。现在,它已经不再去想帐篷角那块羊皮和温暖的火塘了。远外草地尽头的雪峰在月光中如同不可多得的珍宝,放射出慑人的银色光芒。它仰起了脖子,从柔嫩的喉管里吐出生命里第一声号叫,然后在夜晚浸淫着牧草生长的青色气息中睡着了。


出牧的时间到了。

每天都是这样,它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格桑!"走出几步,主人回头叫了一声。

正准备冲向小主人的格桑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它已经预感到总有什么在等待着它。每天百无聊赖地在帐房附近游逛之后,格桑趴在草地上打盹时,总是感觉到从每一根毛孔深处渗透出的那种渴望,似乎是要寻找什么,但它又无法确信那究竟是什么。

尽管格桑只是一头幼犬,此时也意识到,那种每天和小主人游戏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它昂起对一头幼犬来说比例有些大了的头,使自己跑动的姿势更加轻松紧凑,不紧不慢地跟着主人,既不超出主人,又不落在后面。

作为藏北草原的獒犬,这是游牧生涯的开始。


格桑第三次和主人出牧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找到一处不错的草场,主人又从怀里掏出羊毛团和羊骨纺锤。在主人手中飞速旋转的羊拐骨让趴在旁边的格桑感到眩晕,它闭上了眼睛。

羊群走得太远了。那些羊依然在低着头啃食青草,慢慢地向前移动。它们再走一会儿,翻过了小丘,就要走出丹增的视野了。

丹增叹息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将前面的羊群赶回来。

但这时他脚边的格桑像一枚燃烧的黑色火球冲了出去,一路吠叫着扑向羊群。

格桑也是在自己冲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出去了。几天以来,格桑每次从沉睡中醒来,总是能够感觉到体内的那种令它不知所措的神秘冲动,像准时而来的永不变更的潮水。它感觉自己总想要围捕什么,把什么送回它原来的位置。这种无法抑止而又无法发泄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它。

它并不成功地从惊恐的羊群中间穿过,将羊群冲散,跑到羊群的最外侧,才意犹未尽地杀个回头,大幅度地左右奔跑,伴随着从尚还稚嫩的嗓子憋出的铿锵有力的吠叫。羊群不太适应这套圈围法,想四散奔逃,不过它们很快发现自己确实不是这头急于表现的莽撞小犬的对手,格桑难能可贵地时不时地在最外围羊的肩膀上虚虚实实地咬上一口。

毕竟是第一次,格桑还不能像一头技艺娴熟的牧羊犬那样做得完美无缺。羊群如同一摊不小心洒落在地上的水银,毫无章法地滚来滚去。

当然,这是第一次,格桑比一头经验丰富的牧羊犬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不过还是把羊群圈了回来。

格桑向主人跑过去时发现丹增还是坐在原地,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这多少令格桑感到失望。这是藏北,藏獒生来就是要牧羊的,正如羊和牦牛要为牧人们提供奶食和皮张一样,一切都在按照造物主事先的谋划顺理成章有条不紊地进行。牧羊犬赶羊,是天经地义的。丹增几天来看到格桑面对羊群无所作为也并不着急,他知道格桑终会有一天灵光一现,也许只是被哪一根比较粗一点儿的草绊住了,踉跄一下就突然想到要行使自己的职责。平和地接受一切,这也正是高原的原住民能够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坚韧地生存下来的原因吧。


此时丹增的脸上浮动着那种藏民特有的更接近于木然的平静。

当羊群再次不知不觉地向小丘那边移动的时候,主人只是冲着趴在草地上的格桑嘘了一声,格桑就已经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格桑再次把羊群赶回来,伏在主人身边。短短的时间里,它已经感到这没有什么了。它就是一头牧羊犬,是为牧羊而生的,当它第一次冲向羊群时,是本能;第二次再做时,已经是经验了。

格桑卧在草地上向远处的羊群望过去,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护这群羊很久的时间了。

格桑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过渡性的训练,就开始了一头藏北牧羊犬的生活。
第5节:牧场越来越远
三、牧场越来越远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第一次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还没有出现,格桑已经凭借自己敏锐的听觉感觉到那种蜂群迁移般沉闷的轰响。它略感兴奋地向地平线上张望,两分钟以后,在草地的尽头拱出甲虫一样背壳光亮的吉普车,车窗反射的阳光刺痛了格桑的眼睛。偶尔路过这里的汽车,携带着陌生世界新鲜的气息呼啸而来,总是让格桑兴奋不已。格桑毫不犹豫地冲向战舰般雄壮的从草地里驶来的越野吉普车。

主人已经跑了出来,牵住项圈将它拽到帐房前那根木桩前,把铁链扣在了它的项圈上。

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像所有长途坐车旅行的人一样,下车的一刹那因为腿脚麻木动作趔趄,不过他们仍然没有忘记动作夸张地冲着主人高叫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

格桑已经对这两个人失去了兴趣,两个陌生人进了帐房之后,它也把视线投向了雪山。在草地的尽头,如同一块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的金子,因大风侵蚀而积雪稀少的山脊恰似锋利的刀刃,艰峻地耸立,将这些金的熔流切割开来,最高的锥状峰顶在大风中飘动着一段划破长天的金色浮云,长久不息地流动,像一面金光闪闪的大旗。

每天归牧后,格桑经常这样神情恍惚地望着草地对面的雪峰。格桑常常莫名其妙地产生某种被召唤的归属感,它不时地萌生了要去那里看一看的想法,这种冲动有时似乎比它第一次冲向羊群时的感觉更加强烈。但格桑也只是想一想,它没有时间穿过草地到那雪峰下面看个究竟。格桑是这营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它温热的身体从母体脱落来到这个冰凉的世界上的那一刻,直到有一天它也在冥冥的召唤之下走向草地尽头的雪山,它的一切都与这营地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它的祖先都是这样的,它的母亲是这样,它也将重复着所有藏獒所做的一切。

但是,这种黄昏的遐想并没有影响格桑的嗅觉。风从雪峰吹来,挟带着冰雪沉睡般严峻的气息,格桑觉察到随风而来的那种气味,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痛了格桑,它不得不收回自己在主峰顶金色旗云(高山顶峰因气流形成旗状云)上留恋的目光。

在格桑拖曳着铁链腾越起来的同时,看到潜伏在距离着羊群不远的浅草坑里一个灰色的影子。
第6节:那是一头狼
那是一头狼。

它咆哮着想挣脱开紧紧缚在颈上的铁链。

主人从帐房里出来。他挡住阳光向羊群的方向张望,并没有发现那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的椒盐色的狼。不过他还是解开了格桑颈上绷得笔直的铁链。

那狼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它坚信自己潜藏得很好,所以直到格桑狂吠着奔过羊群与它的距离只有十几米时,才确信自己已经被这头凶神恶煞般的牧羊犬发现,于是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却无缘享受的肥美羔羊,从草坑里跃起,急急忙忙地向草地深处跑去。

这只是一头独狼,试着趁牧人打盹的时候找一点食物。但它选错了自己前进的方向,那是上风向,风是由它那里向帐房吹去的,格桑就是凭借风中细若游丝的气味发现了它。

格桑只是追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从后面看上去,这头狼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捕到像样的猎物,奔跑起来好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有气无力,皮毛稀疏已经露出肋骨清晰轮廓的两肋大幅度地起伏,没有跑出多远,它就已经耷拉下了舌头,不断回头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格桑。

格桑没让它跑出帐房外主人的视线之外,它不紧不慢地保持着几乎没有引起剧烈喘息的速度就已经追上了舍命飞奔的狼,使它们的距离缩短到三米左右。在一次次成功地追捕野狼之后,格桑已经学会让自己的每一次追击都尽量完美。

前面的一个土包,可能是草原犬鼠之类的什么小动物挖洞时留下来的,狼冲过去时也许用力过猛,脚步不稳,险些摔倒,但它还是借助几个细碎的移步调整好步伐继续向前跑。但这个小失误更加拉近了它与格桑间的距离,格桑的鼻尖几乎触到狼的尾梢。

格桑倾尽全力猛地跳跃起来,从斜上方向狼的腰上咬去。狼果然上当,不管不顾地回头反咬一口,这是绝望中的奋力一搏。格桑只是虚晃一下,此时狼的喉管已经完全暴露无遗,正在它的眼皮底下,它要做的似乎只是顺理成章地衔住这个对狼来说至关重要的部位。

格桑四爪站稳后用力地摇撼着脖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种命运的狼几乎没有反抗,剧烈的奔跑后它的心脏已经快碎了,而且这狼轻得不可思议,轻飘飘地就被格桑甩了起来,冒着气泡的、颜色暗淡的血呼呼噜噜地从几乎被折断的脖子上的伤口里流了出来。

格桑松开了口,看着这头狼四腿痉挛着流尽了血,然后才叨住它的后脖颈,拖拖拉拉地向帐房那边走过去。

格桑把死狼拖到帐房的门前,主人早已和两个陌生人等在那里。主人在它的头顶拍了一下,顺手在它的嘴里塞了一块干肉。

格桑并没有急于吞咽这块干肉,叨着肉露出还沾着狼血的白牙,面对此时已经胆怯地躲在主人身后的两个陌生人低声地咆哮。这是藏獒的本能,对陌生的一切充满敌意。

主人轻声地呵斥,然后牵着它的项圈把它拽到那根木桩前,又将它扣在铁链上。


格桑当然不会知道,在它全神贯注地捕猎那头狼时,两个陌生人正在和主人一起远远地望着它。在高倍望远镜里瘦高男人清楚地看到格桑怎样准确地攻击狼颈部的动脉,那头瘦狼在被它咬住的一刻就被切断了主要的血管。他看到红色细小的血流喷涌而出,如一股渐渐败落的泉水,和狼的生命之光一起慢慢地消散了。但即使这样,这头狗仍然没有停止那种摆动,直到它似乎对这种动作感到厌倦了才将死狼像块面团一样地扔在地上时,那狼的脖子和身体好像也没有连着什么了。

第7节:一段漫长的路程
"格桑。"他冲着卧在地上的大狗叫了一声。他是从丹增那里知道了这头藏獒的名字。格桑扬了扬头,但还是那种大智若愚的神情,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全然不像刚才在草地追捕野狼时那种动若脱兔撕碎一切的轻捷强悍。

也许他是被格桑这种无动于衷的神情所蒙蔽,在以前他也曾经试着接近过各种各样的狗,大多数的狗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不会再有什么攻击性的举动了。大概是胃里足够的食物使他丧失了应有的警惕,于是又向前蹭了两步。他那小心翼翼地迈出最后一步的脚还没有落地,突然感觉自己的面前仿佛挟着风声竖起一座黑色的墙。

"确实是很可怕的狗。"他的同伴怕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又后退了几步,"我以前也只是听人说起过生活在高原上的獒犬,据说一头可以战败三头狼,有些甚至可以咬败豹子,看来这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在这种人活着费劲的地方,只有这种狗才能活下来。我知道世界上挺有名的猛犬有藏獒、高加索犬、中亚牧羊犬、纽芬兰犬。但藏獒是里面最厉害的。两千多年前,它就传到古希腊,后又传入古罗马帝国,又由东欧的斯拉夫人传到欧洲各国,总之现在世界上所有的猛犬体内都保留着藏獒的血。它是所有猛犬的爷爷的爷爷。"瘦高男人因为终于找到话题让伙伴暂时忘记自己的狼狈而颇感欣慰。

"我有一个朋友想找一头藏獒,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只有藏獒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猛犬。他说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只要是纯种的藏獒就行。看一看能不能将这头藏獒带回去。"

"即使不把它运到成都,只是带到拉萨的藏獒市场也可卖个天价。"靠着倒狗起家后来购置了车辆专门在牧区收购宝石的瘦高男人显然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不已。

"不过牧民一般不会卖掉自己的狗吧。"尽管他的同伴并不想打消他的积极性,可这确实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最特别的是这是在藏北草原。"瘦高男人从车的后备厢里取出两只瓶子。

两个人钻进已经燃起了油灯的帐房。

格桑又用力地跳起了一次,当然还是毫无结果。它从这两个陌生人不平常的举动中发现了某种针对自身处境的不祥。但它只是一头牧羊犬,并不能决定什么,同样也不能改变什么。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透过吉普车的后车窗,在空旷荒凉的草地里仅仅可以辨认出黑色轮廓的帐房渐渐模糊。这时,一直躁动不安的格桑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不过,吉普车里陌生的一切依然令它感到恐惧,刺鼻的汽油味令它感到昏昏沉沉,还有让它作呕的塑料味,弥漫在车内的经年的香烟味。总之它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充溢着陌生气味的世界。

早晨,一向脚步稳健的主人摇摇晃晃地钻出帐房,后面跟着两个陌生人。主人两眼发直地向格桑走了过来。格桑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与众不同,它看到女主人和小主人站在帐房门前向这边张望。但它还是小心地站了起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向主人。丹增目光呆滞,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差一点扑倒在格桑的身上。

丹增身上弥漫着一种格桑从来也没有闻过的刺鼻的气味。格桑将要终生铭记酒精的这种气味,因为伴随着这种气味而来的是格桑将要变更的命运。这种气味和主人粗鲁的动作一样让格桑感到不太舒服。怕拴得不结实,除了在格桑的项圈之外主人在他的脖子上又缠了一圈链子,仍然不满意,又粗手粗脚地用铁链在它的腰间缠了一道。
第8节:撞向禁锢着它的车厢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的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在此时正喘息着驶上了一个缓坡,透过车窗,格桑的视野中只有一条因为偶尔有车辆行驶牧草稀疏的简易车道,那让它聊以自慰的牧草的绿色竟然也变得不可思议的吝啬。于是可以让它感到最后一丝安慰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那种被抛弃或是被劫掠的愤懑感像一团火,挤塞在它的胸膛间,随着车轮辗过一颗石子小小的颠簸引起的微不足道的震动而爆发。

坐在车里的两个人的感觉是一枚高效震荡弹在车里爆炸了。正在开车的那个因为受了突然的惊吓手脚发软,没有把稳方向盘,车拐进一个浅坑,大幅度地倾斜,车子里没有固定好的瓶瓶罐罐七零八散地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这些陌生的响声更增添了格桑的焦躁感。一声声炸雷般的咆哮在车里回荡,它疯狂地撞向周围的一切,张嘴咬向可以碰到的任何东西。在空旷的牧场上,格桑的吠叫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如此撼人心魄的效果,但在这窄小的车里,无异于在一间门窗关闭的十平方米房间里打开消防车的警笛。

格桑一次次地撞向禁锢着它的车厢,狭窄的空间里巨大的压迫感让它的头脑处于一种惊恐的疯狂状态。在牧场的日子里,即使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夜,它也是幕天席地而卧,在草地上只要它愿意,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但那样的一切都已经离它远去了。

在这辆车里,格桑品尝了生命里的第一次失败。肩膀上的疼痛此时如雾气一样蔓延扩散到它的全身。

尽管作为高原牧羊犬生就一副岩石般发达的心脏,格桑此时还是在喘息。对于水的需要越来越迫切,干涸的喉咙里已经不能再发出令觊觎羊群的狼闻风丧胆的吠叫。随之而来的是饥饿感,它感到一阵折腾之后自己的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是平时它甚至不屑一顾的脱了脂的牦牛奶此时也成为它渴望的美味,当然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不过是徒然增加了它的痛苦而已。但它并不能控制自己,牦牛奶那种浓醇的香糯令它的腹部开始出现条件反射的抽搐。

长久的颠簸,也许车子行驶在一片永远没有尽头的堆满砾石的荒石滩上。格桑终于吐了。它僵硬地伸直痉挛的脊背,呕出昨天在营地里吃的最后一顿饭--那些已经成为粥样的糌粑拌羊奶。翻江倒海地呕尽胃里的残留物之后,格桑感觉舒服多了,眩晕过后,生机又渐渐地回到它强悍的身体上。

它是藏獒,神秘高原上不解之谜的一部分。只有藏北这种甚至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险恶环境里才能维系猛犬基因的纯正。

傍晚,两人投宿在一家简陋的旅店。


……

早晨惊醒格桑的不是第一头站起身的牛,也不是乳羊的咩咩的叫声。那咣的一声,是哪个早起的司机推开了旅店的铁门。

这已经不是高原牧场的早晨了。

三天以后,在珠峰大本营的绒布寺前,已经有人在欣赏珠穆朗玛峰的壮丽景象之余,和那些聚在帐篷里等待好天气的登山者们讲述那头鬼魅一般的黑色藏獒了。

第9节:拉萨形形色色的狗
四、拉萨形形色色的狗

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过它。



车驶进拉萨时,已经渐渐地习惯颠簸的格桑正昏昏欲睡。它被某种陌生的嘈杂声惊动,抬起头看到远远矗立在天幕下的巨大的宫殿,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的光芒。

那是布达拉宫的金顶。


就在这一天,面对着这陌生的世界,格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藏北草原了,再也回不去了。显然,这是与藏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格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了很多同类,大部分都是一些杂种狗,但所有狗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闲卧在寺庙的门口、小摊的下面,接受前来布施的人们施舍的食物。这在格桑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从它第一次在体内的那种无法扼制的冲动驱使下冲向散乱的羊群把它们赶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一头草地上的牧羊犬,它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每天和主人一起赶着羊群出牧,天黑以后在帐房周围巡视,赶走或杀死那些对羊群有所企图的狼。它没有想过更多的事,这种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接受食物的生活方式,根本是它的理解能力所不能接受的。

两个人带它去参加一个藏獒展销会。

格桑被牵进这个建在山坡上的宽敞平地时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头巨大的獒犬。格桑也发现拴在这里的这些家伙比街上的那些细腿细腰的狗更像自己人,它试着与坐在旁边的一头青色藏獒打招呼,那家伙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它的皮毛被什么东西精心地洗刷过,油光水滑,像一匹油亮的生丝。

格桑被牵到众犬间的一个空位,很快就有人围拢过来。其实无需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做什么广告,在这里游逛的都是倒卖藏獒的老手。

格桑一露面他们就看出了这头大獒的与众不同。他们的眼睛已经厌倦了那些为了达到某种效果皮毛被仔细地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獒犬,它们因为已经在城市里繁殖得太久而呈现出品种退化的迹象。就是那头青色的藏獒,刚才为了使它看起来更精神一点,主人拿出一块准备好的肉,放到它嘴边,它却理都没理,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怜惜地舔着自己腿上的裙毛。

这里几乎是一个藏獒的大杂烩,黄色、白色、青色和灰色的獒犬,还有那种标准的铁包金(黑与棕红相间的毛色),甚至有一头非常少见的咖啡色的獒犬,但肩高达到八十厘米,体重超过七十公斤的只有格桑一头。他们很清楚,就算作为藏地獒犬的集散地,这样优秀的藏獒在这里也是难得一见的。

人们都已经看出了格桑与这些豢养在城市里失去了藏獒本称意义獒犬的不同。在格桑那种因为陌生人的接近而无所畏惧甚至毫无来由的仇恨目光扫视之下,所有急急忙忙地挤上来的人都小心地退后。此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头戗乱的长毛散乱地膨起--因而显得身躯更加庞大--弥漫着荒野的气息的藏獒。几天来,丰富的食物和充足的休养,它的体能已经达到了最佳状态。随着人群的渐渐围拢,格桑因为感到某种危险的临近,扳踞着四条粗壮如柱子的腿,颈上的鬃毛也随着若有若无的威胁性的低吼而轻轻地晃动。于是这些人在铁链允许的安全范围外又后退了几步。
第10节:纯种藏獒
格桑那巨硕的身躯令在场的所有獒犬相形见绌。

一根足有人的手腕粗的木棒突然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向格桑打过去--这类似一个对反应能力的测试。喀嚓一声断裂的响声,被格桑在半空中衔住一口咬成两截的朽坏的木棒被甩进了人群,人们躲闪的同时啧啧地连声称赞。

这是来自藏北草原的纯种藏獒。

一道非自然的闪光,伴随着喀嚓一声。

被陌生的声响惊动的格桑向来声处扑去,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拼尽全力才拉住了格桑。

到拉萨拍摄风土人情的摄影师尽管向后躲闪时脸已经吓得发白,但还是像在给自己打气一样高声地叫道:"天啊,这哪里是狗,分明是一头狮子嘛!"

当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男人走上前和瘦高男人交谈时,格桑感到自己的颈间突然间轻松了许多。离开牧场之后这铁链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丹增为了保险把铁链还在格桑的腰间缠了一道。在格桑一次次地冲撞车窗时,腰间的这道铁链已经松脱了,结果不过是格桑脖子上挂着的铁链又增长了一段而已。瘦高男人当然没有勇气给格桑重新在腰上缠一道铁链。

系在它脖子上的项圈居然断开了。本来就是一头死去牦牛的皮做成的项圈,格桑已经戴了一年,这几天被格桑又拉又拽并不是没有任何意义,此时它的倔强系数终于达到了极限,连接着项圈最薄弱的纤维终于不堪重负,绷断了。

有人发出了惊呼声,这叫声惊醒了格桑。

即使是来自藏北草原深处的格桑,还是习惯在人的引领下生活。一头牧羊犬不需要想太多事,每天只要跟着主人看好羊群,在夜幕降临以后小心地守护着营地不让野兽偷袭畜群就行了。现在的一切却完全由它自己来作出决定,此时就需要它为自己作出一个如此重要的决定。

它谨慎地向前迈出了一步,什么也没有发生,链子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它一起移动,那种无处不在的哗哗声终于消失了。它又向前迈出了一步。一切正常,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样一种情况:如何处理一头失去了项圈和铁链束缚的獒犬。

格桑开始作出正确的判断,它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它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跑去。那瘦高男人在它的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叫,但在格桑回头的一刹那立刻噤声不语。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藏獒就这样看着它大摇大摆地离开院子。

没有人敢阻止它,谁敢阻止它呢,一头来自藏北的獒犬。

格桑几乎未加思索,就踏上了归乡的路。

但这个地方正处在拉萨的闹市区里。本能促使格桑在跑出宽大的院落之后立刻穿越了几条错综复杂的巷子,它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那个门口竖着两根巨大木桩的大院了。

不过就在穿越阴暗狭窄小巷的过程里,当然也不时地响起一声声令格桑心惊肉跳的惊叫。

格桑来到一条行人密集的街上,一条卖风干肉和糌粑的小街。这里弥漫着一直伴随着格桑长大的气味,那是燃烧的糌粑特有的香味。格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向一个摆着整条风干羊的小摊上望去,但这个小小的停顿,立刻引来了一片惊奇的目光。在这些人的印象里应该从来没有这样体形的藏狗在街头出现。

这些人一时还没有搞清楚格桑的来历,只是好奇地对它指指点点。格桑又跑进了一条白石铺成的小巷子,这似乎是一条弯弯曲曲没有尽头的小巷,它一直向前跑。有人试探着从后面追过来。那人大概是认出了它的品种,一头藏獒,没有被主人牵着。尽管捉住它并将它据为己有的想法有点冒险,但面对一笔也许唾手可得的不小的财富,毕竟会有人试上一试。其他的狗几乎已经在拉萨失去了市场,这是藏獒的时代,人们知道这是一种敢于跟猛兽争斗而无所畏惧的猛犬,品种优良的藏獒价值千金。

第11节: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温暖的地方
在狭窄的小巷里被追赶,会令任何一只动物感到恐惧。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那来自后面的则是随时要被揪住尾巴的紧迫感。

格桑跑到小巷的尽头,慌不择路地闪进了一个虚掩着的小门--这似乎是为了摆脱身后追赶者的唯一选择。

追到门边的人停住了脚步,还没有等格桑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就已经悻悻地离开了。种种迹象让那个人相信藏獒是属于这个院子的。

惊魂未定的格桑在陌生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角落趴下。这是一个洁净而幽雅的小院,地上铺着的鹅卵石因为年深日久的磨损已经变平发亮,展现出石块间美丽如彩虹般的纹路。院子中间砌着一个青石花坛,种着格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花,靠着墙边也摆满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草。

待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小院子里,暂时的安全感竟然令格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它心满意足地躺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这个长觉中间它只起来过一次,那是因为太阳在移动,阳光晒得它浑身发烫,于是它睡眼惺忪地向前移动了几步,爬到一棵小树的阴影里,又睡着了。

这是离开草地之后格桑第一次放心大胆地熟睡。在一个让它感到温暖的院子里,它不想再出去,它不想再走进站满了陌生人的危机四伏的街道。当然它还在怀念自己的营地,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开街上那些好奇的人,踏上重返牧场的路。

下午,格桑醒了。它毕竟是一头来自藏北草原的牧羊犬,即使熟睡时也在不知不觉间感受着周围环境中发生的一切。从院子里那幢红色小楼挂着铜拉手的小门里其实一直在传出声响,当然那是格桑灵敏的耳朵也只能勉强分辨的细微的声音。那间隔很久才会发出的声响在格桑刚刚进入院子时就已经听见,但它以为那应该是这个院子的一部分。但当它醒来时,它必须面对的是--这声响显然是来自掌管着这个院子的主人。

于是,格桑趴在还残留着阳光余温的地面上紧张地等待着小楼主人的出现,它以自己对拉萨仅有的印象猜测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最重要的是,格桑不想离开这个自从它离开牧场之后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温暖的地方。

格桑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后来,一片金红的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让它暂时忘记了会有什么人从那扇小门里出来这个困扰着它的问题。在草地里,进入它眼帘的总是因为地平线的存在而显得无限遥远的一切,这种由人类建造的奇迹毕竟是第一次进入它的视野。它多少怀着对人类的敬畏注视着由人类主宰的一切。

最后的阳光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留下一抹留恋的酡红,天空泛起的苍凉暮色让格桑想起了远方的草地和拥挤着归牧羊群的营地。这时它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沉缓的脚步声,它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但它还是告诉自己不要动,就那么卧在原地。

因为长久的等待,格桑紧张得滋生出想要撕咬什么的冲动。它不得不紧紧地咬住牙关,克制住就要将它淹没的紧张感。

一个肩上披着赭红色藏袍的老人打开木门,手里拎着一只浇花的喷壶,慢慢腾腾走进院子里。尽管院子里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从天空泄下的光线,可以想象那房间里一定十分阴暗。

格桑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对陌生人天生的警惕感,轻轻地喘息着,紧张地注视着老人手中那只对它来说完全可以理解为武器的陌生的喷壶。
第12节:一个老画师
老人确实很老了,老得可能连自己也记不清年龄,沟壑纵横的脸如同经年被骄阳曝晒而风化断裂的岩层,只有那双眼睛还透露出一点关于生命的气息。

老人一手拽住肩上的尼泊尔披毯,一手小心地浇灌着被高原过于强烈的阳光晒了一天而略显萎蔫的花草。

几乎浇完了所有的花草之后,老人大概是想休息一下,当他放下喷壶坐在院子中间的那把躺椅上时,正好与格桑四目相对。格桑出于本能愤愤地低声吼叫着。格桑并没有想攻击他,只要他发出驱逐的声音,格桑就会离开。格桑的愤愤不平只是因为绝望:马上又要面对街上那些陌生的人。

老人只是随便地扫了格桑一眼,那眼神好像格桑不过是一片被风从院子外面吹进来的树叶。老人的目光并没有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他平稳地在椅子上躺下了。

格桑开始努力地分辨老人身上的气味,那是众多岩石的气味,很多不同种类的岩石粉末的气味。这又是新的知识。不久它就知道这种气味在拉萨应该是属于一个老画师的。

对于格桑来说,这是崭新的气味。

出乎格桑的预料,老画师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或是做出什么举动,只是从又小又干瘪的眼睛里挤出淡淡的目光看了它一眼之后,就把节省下来的目光都投给布达拉宫的金顶了。

老画师每天画完一天的唐卡(藏式卷轴画,以宗教题材为主)之后,就会长久地坐在这里,直到夜幕降临。有时,他也会一直坐到星星升上天空。

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

夜幕降临,老人从躺椅上坐起,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格桑再一次紧张起来,不过老人只是拎起地上的喷壶,像一块移动的岩石走进了屋子。后来门再被打开的时候,老画师端着一个盘子,慢吞吞地走到格桑的面前,放下了手中的盘子,然后又慢吞吞地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是酥油茶拌的糌粑(炒熟的青稞磨制而成的粉状物,藏族地区的主要食物)。

格桑吃完之后,抬头,看到二楼亮起了灯光。

晚上,格桑试着出去巡视了一圈--那小门一直是虚掩的。它感觉自己正在恢复草地上的生活习惯。夜已经深了,街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于是它大胆地走出了小巷,甚至走得更远,穿过了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巷,它慢慢地靠近了布达拉宫下的八廓街。

格桑因为黑暗的到来而欣喜不已,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蛊惑之下,它纵情地奔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它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飞速地滑翔。

即使是那些最敏感的人,当格桑从他们身边的阴影里跑过时,最多也只是能感觉到有一个影子一掠而过吧!

一天真正放松的休息,晚上又有足够的食物,格桑感觉到那种在草地里发自身体内部的血脉贲张的活力重又回到它的身上。此时它只想奔跑,在这一条条小巷中奔跑,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奔跑。

格桑突然放慢了脚步。那个远远的在青石板上磕长头的人身上飘逸的气味顺风进入它的鼻孔,一瞬间那遥远的草地重新将它唤醒。

它站在一个月光无法照到的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人。那是一个专心致志地沿着八廓街的街道磕长头的男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全身前扑,五体投地,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一步,再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那男人高大的身躯裹在被磨得又黑又亮的羊皮藏袍里,在月光下像一块浑圆结实的岩石。


第13节:草地的气味
那是草地的气味。格桑终于不能控制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当那人发现的时候,格桑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

这男人几乎与主人丹增一样强悍,裹在羊皮袍里的身体洋溢着令格桑感到无限眷恋的独属于草地牧人的气息。

格桑慢慢地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时,对于远离草地牧场的格桑来说,这个人就是草地。

但他发出的召唤却与主人完全不同,这是陌生的声音。格桑滚烫的心迅速地冷却下来,它冷漠地看了一眼那挂满了汗珠的脸,然后不顾那男人的召唤,后退了几步,转身又隐没在黑暗里。

整整一夜,失望的格桑都在毫无目的地奔跑。对于那些与它不期而遇的人,只能来得及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转眼之间就在街角消失了。

"也许眼花了。"有人嘟囔一声。

黎明快要到来时,跑了一夜却不知疲倦只是感觉浑身发热的格桑跑进了寺院后的一条小巷。

那是一条死巷,跑到尽头后它折返回来。现在应该是回到那个小院子的时间了。也许是因为过于沉迷于这样纵情的奔跑,格桑几乎进入了一种轻度痴狂状态。在这样奔跑时,它感觉自己的爪子已经真实地踩在草地上了。

一片毛茸茸的影子像河边葱郁的灌木丛,影影绰绰地集聚在巷口,在黎明如冰河般微明的色彩中格外分明。

格桑脚下的草地又变成了坚硬的石板,它从奔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静静地站立着,轻轻喘息,结实的两肋有节奏地起伏着。

站在格桑眼前的,就是它在车里看到的那些在寺院门前游逛的杂种狗。在微明的晨光中,它们的眼睛却像狼一样闪闪发亮。

格桑在草地上已经习惯了独居的生活,并没有见过更多的同类,对这些毛色驳乱的狗并没有什么兴趣。尽管被它们打扰不能再继续关于草地的无限遐想,但天已经快亮了,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它更急于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去。

格桑准备从这些狗中间穿过,然后离开。

但它刚要举步,所有的狗发出了一阵毫无来由的狂吠,真是囊括了所有噪音的可怕的大杂烩。二十几条狗蜂拥而上,向无意中闯进它们领地的格桑发动袭击。

它们已经不再像白天寺院门前那样憨态可掬、温文尔雅了。因为挤在一起冲向格桑,它们像一群冬天为了取暖挤在一起仍然没有忘记张牙舞爪的毛蜘蛛。

格桑多少有点惊奇地望着狗群前面这几条高度刚刚达到它胸部的狗,怀疑那震天动地的吠叫声是否是它们发出来的。同时,它惊讶地发现,站在前面的这三头看起来体形还比较强壮的狗并不知道在狂吠的同时保护自己,它在它们的身上发现了至少五处可以瞬间将它们扑倒的破绽,它们却毫不顾忌地腆着脸狂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其实格桑只要愿意,也许转眼之间就已经咬断了最前面那头黄毛狮子狗的左前腿。于是它突然带着某种优越感望着眼前这些漫无目的吠叫的狗,它相信,在草地它们会在与狼对抗的第一个回合里就被咬翻在地。

对于这种色厉内荏的角色,格桑并不感兴趣。它肩膀一横,撞开最前面的那头黄毛狮子狗,准备离开这条小巷。狮子狗并没有做出什么还击的动作,不过是像挨了打一样叫得更加凄厉剌耳了。

格桑大意了,突然从斜刺里闪出一头可能也有藏獒血统的黑白相间的方头大狗,一口咬住了格桑的肩膀。

第14节:野地藏獒的不可侵犯
受到出其不意攻击的格桑全身的肌肉在转瞬之间绷紧如岩石一样坚硬,而且在一身适合极寒草地生活的长毛的保护下它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些狗长期以乞食为生,咬合肌好像已经退化了。

格桑像一头被扰乱了午休的狮子,愤怒地咆哮一声。那头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嘴里一口乱戗戗长毛的方头大狗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其实在它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后悔了。这并不是那些从居住区里跑出来的它们随便就可以咬翻的狗。

格桑叨住方头大狗的脖子并没有使上全力,只是用力摇撼了两下,它脆弱的颈骨就已经断掉了。

格桑松开了已经软成一摊的方头大狗,血的刺激让它又回忆起那些与野狼厮杀的夜晚,争斗的欲望像荒原上的野火,迅速地蔓延到它全身的血液中。格桑颈部的长毛一根根悚然竖起,像一头渴血的恶煞般从喉咙深处发出真正的咆哮。

这些城市里的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厮杀,它们习惯的也不过就是群起而围攻的小打小闹。它们吓坏了。一只细小的母狗在方头大狗的身边哀哀地呜咽,其余的狗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后来不知是哪一条狗发出一声凄惨的长号,转身逃走了。

狗群像冲破河堤的洪水,涌出巷口,四散奔逃了。

小巷里只留下浸在血污里的方头大狗的尸体,它率先发起进攻,最后以生命的代价验证了野地藏獒的不可侵犯。

此时,街道上已经传来早起的人打开房门的声音。

格桑舔去唇角正在干涸的血迹,离开了这条小巷。

回到小院时,门还是虚掩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格桑悄悄地走进院子,在角落里趴下。


上午,高原阳光最纯澈的时刻,那个女孩儿走进院子。

在女孩儿穿着精美皮鞋的脚踏进院门时,格桑一跃而起,把住门边,愤怒地向她咆哮。它不能让她进入这个院子。以前它看管的是一块营地,现在是一个院子。

打碎玻璃般清脆的尖叫,然后那女孩儿从台阶上跳了下去,在巷子里高声地叫喊。

尽管格桑已经成功地阻止了她的进入,但内心里它还是颇为犹豫地在等待老画师的出现。它在吠叫的同时注意着身后那幢二层红楼的小木门,它知道它的新主人会从里面出来。它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否正确,而且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若是在草地,这时候丹增会从帐房里走出来,拎着格桑脖子上的项圈将它牵到木桩前拴上铁链。

门打开的声音。老画师手中拿着一支画笔站在门口,眼前的景象似乎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色彩纷繁的画布转移到现实中来。也许老画师在回忆自己是否养过这样一头狗。

"爷爷赶走这头狗!"小巷里的女孩儿也看到了老画师,大声地叫喊。

老画师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好了。"

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格桑立刻收服了肩颈上耸起的长毛,慢慢地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尽管老画师岩石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格桑还是感觉到自己做对了。

格桑心安理得地趴了下来,不过那双火红色的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院门外探身向院子里窥视的女孩儿。

"爷爷,你从哪里找到这么一头大狗?"背着小包的女孩儿走进了院子,不过还是躲在老画师的身后心有余悸地望着格桑。

"它自己进来的。"

第15节:迷上了漫无目的的奔跑
"不可能吧,爷爷,你看它还那么听你的话。"

"它自己进来的。"

老画师的孙女卓玛每个星期会来这里看一次老画师。格桑分辨出了卓玛带来的包裹里食物和颜料的气味。

卓玛第二次来看望老画师时,格桑只是象征性地站在门前懒懒地叫了两声,算是给老画师报信。格桑引领着卓玛走进院子后,就回到自己的角落里趴下了。

白天老画师走到小阳台上给花浇水,放松自己的眼睛眺望布达拉宫的金顶时,总是能看到格桑一动不动地趴在角落里,几乎从不移动。有时老画师难得地一时兴起,会轻轻地喊一声,那看似正在熟睡的庞大藏獒立刻应声蹿起,跑到小屋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琥珀般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老画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于是只好说一声"好了",格桑如同得到命令,又回到那个角落,咣的一声趴下了。

老画师再去给格桑喂食时,在那个角落里放了一个旧卡垫(一种藏族手工坐垫)。


夜幕降临,一切喧哗的车流人声都消逝之后,一直沉睡着的格桑慢慢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像黑夜中的炭火,炯炯有神。它走出虚掩着的院门--老画师从不关上院门。悄无声息却洋溢某种未知神秘感的拉萨的街道在格桑的脚下向前伸展。因为失去了往日在牧场上繁杂的牧羊工作,为了发泄经过一天养精蓄锐积聚的旺盛精力,格桑已经如痴如狂地迷恋上了这种漫无目的的奔跑。

这种奔跑也遵循着一个小小的规则,路线是这样的,老画师的小院成为无数个圆圈的切点。格桑每跑完一圈之后,都要经过小院,看到二楼的窗口映出老画师熬夜作画的泥雕木塑般的剪影,确信一切正常,它才重新开始下一轮的奔跑。

对于那些在黑夜里与格桑不期而遇的朝圣者,很久以后,格桑也许会成为一个传说。这传说将会通过那些夏天去拉萨朝圣者的讲述而传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它。

对于这些来自遥远牧场身穿厚重皮袍的牧人,格桑总是亲切地远远观望。它小心地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而且在那些牧人刚刚发觉时就跑开了。

在黑夜的拉萨城里四处游逛,格桑又遇到了几个规模较小的狗群。但是它们完全不具备成为格桑对手的资格,格桑几乎从不放慢自己奔跑的脚步,像狂风一样将它们冲得七零八落。在有限的几次冲突中,它还咬死了两头主动挑衅的家伙。于是每当这些散兵游勇远远地看到从巷口或是街角飘来的格桑,就像见了鬼一样长号着四散奔逃。

但这是拉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谁能保证在某个幽深的院子里没有人豢养着品种更加优秀的獒犬。所以,格桑也并非是所向无敌的。

在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夜晚,格桑碰到了自己来到拉萨之后的真正对手。

在一个窄巷的入口,它远远地就看到一头在夜色中闪烁着灰蓝色光泽的狼狗。

随着距离的逐渐接近,格桑放慢了脚步,那是一头可能综合了德国牧羊犬和藏獒或是圣伯纳之类大型犬血统的大狗。望着越来越近的格桑,它并没有避让的意思,而是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格桑,那双眼睛像潜进羊群的狼一样闪着荧光。它和格桑一个月以来遇到的那些只知道鼻子冲天狂叫的杂种狗不一样,随着格桑的一点点儿接近,它也只是轻轻呜咽,头微微地抬起,步伐结实沉稳地向前移动,从后拉的唇角里露出不知是继承了哪种猛犬的雪白牙齿,尾巴像一棵被车压倒后又慢慢恢复直立姿势的小树,粗硬地扬起,显示出狼狗血统的耳朵则阴险地伏倒,那双镶在红色硬毛中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与格桑对视着。

第16节:对狼犬没有任何好感
也许是因为杂交的优势,它看起来几乎比格桑还要高大。

因为在牧场上不止一次与野狼对阵,而且在来拉萨的途中又与两头狼犬争斗,对于狼犬,格桑几乎没有任何好感。

尽管这样,格桑并不想主动挑起争斗,它半侧着身体小心地从狼犬的身边走过,本能地从喉部发出低沉的咆哮警告这头陌生的狗不要靠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紧,蓄势待发。

大概就是来自在险恶环境中不断地磨炼而形成的条件反射,格桑凭借自己优秀的肌肉谐调能力猛然转身--狼犬几乎没打任何招呼就向经过它身边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

格桑与它在半空中相接,牙齿相碰,爪子抓向对方同样结实的胸脯。

格桑落地后迅速后撤。它已经数次与城里的狗交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强健的对手,强悍的冲击力差一点将没有什么准备的格桑扑倒在地。

狼狗显然也为自己遇到格桑这样的对手而微微感到有一点惊讶。

一声巨响,格桑感到自己周围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在震动。因为这雷声般巨大的响声,格桑出现了几秒钟的暂时性失聪。格桑身边的青石板碎裂,迸起的石块打在它的鼻子上。

格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早在与路边简易旅馆的两头狼狗打斗时,它就目睹过枪击中了那头垂死狼狗的情景。当时那只是对它的情感的巨大的震撼,但格桑并不知晓它的威力。

现在它知道了。它愤怒地咆哮着想要找到这枪声来自何方。还没有等它弄清楚第一声枪响的方向,它的耳边又一声炸响,一块青石被打断。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那头狼狗显然很有这方面的经验,迅速地隐进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格桑也这样做了,它将自己的身体隐进阴影里后,向相反方向的巷口跑去。

然后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是一段令格桑终生回忆起来都感到战栗不已的声响的前奏。格桑从来没有听到比这更可怕的尖厉刺耳的声音。几乎所有的狗在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将至时都会发出这种凝聚着体内所有力量的号叫,这是对漠然袭来的死亡的由衷的恐惧,也是犬类对生命留恋的唯一表达方式。

格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颈上的长毛瑟瑟竖起。路灯下,这头被击中了脊骨的狼狗,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那令周围所有的院子都亮起灯光的可怕号叫,格桑相信那是从地狱最深处飘上来的哀号。缩在角落里的格桑一动不敢动,它不知道当下一声枪响来临时,自己是不是也会成为它无望号叫的伙伴。

格桑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抖,发自内心的颤抖。恐惧正慢慢地侵蚀着它的身体,它必须逃走,也许再等上一会儿,它也会被这种比藏北草原最寒冷的冬天还要可怕的声音淹没,它会跟随着一起哀号,直到心脏终于不堪重负而怦然碎裂。

它逃开了,先是沿着墙边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小步地潜行,然后发疯地奔跑。如果这时有人站在面前,也许会被已经不管不顾地埋头狂奔的格桑一头撞倒,那人大概会以为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一头受惊的犀牛吧。

突然,嘹亮地号叫的狼狗像掉进了水中,发出一声布匹撕裂般的咳嗽,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格桑一头冲进了小院,跑到那个散发它身上气味的卡垫前,倒在上面,再也不打算做什么了。

它一边喘息,一边心有余悸地注视着半开的院门。那无所不在萦绕在耳际的恶魔并没有跟随着它一起进来,当它的喘息声慢慢平静下来时,它的耳朵也没有欺骗它,并没有任何声音,门外的巷子里空空荡荡。

第17节:已经在适应城市的生活
它抬头看到小楼窗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把旅馆里发生的一切与刚才在巷子里看到的场面进行组合,格桑作出自己的判断--枪,散发着烟火气息并能发出巨大声响的铁器,是最可怕的东西,掌握在人的手中。

枪,夺去了另一头狗的生命。很幸运,那颗子弹并没有击中它。


随后的两天,格桑晚上都待在院子里没有外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令它心有余悸。但是当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已经憋闷了两天的格桑又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它是牧羊犬,拉萨的街道上没有羊群可以让它来看管,但它总得做些什么来缓解体内那像潮水一样奔跑的欲望。它必须奔跑。

一旦离开小院,格桑变得更加小心,紧紧地贴着墙角,绝不走到月光下,让自己的影子留在地面上。

它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跑动,扬起鼻子分辨着空气中白天遗留下来的各种各样可以补充到气味库里的味道。

也许是无意的,但格桑还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头狼狗殒命的小巷。

它贴着墙角警惕地向里挪动,走走停停,不断紧贴着墙壁分辨着周围的气味,倾听是否有危险潜伏的声音。

它终于来到那盏路灯下。当然一切都已经消失了。那头狼狗早已不见了,不过格桑还是从纷繁的气味里分辨出还没有完全消散的血的气味。那是属于那头狼狗的。在墙角它找到了那颗还带着血的气息的子弹,它将那混合着血的气味却并没有减弱粉碎的铅的气息牢牢地留在记忆里。

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它翕动着因为激动而张大的湿润鼻孔,吸进狼狗的血的味道,并且仔细地滤去其中杂乱的其他气味,其中包括一个人的尿臊味,一只羊在这里流连时留下的由更多复杂的成分组成的洗发香波的气味--那是一头被洗得干干净净已经被神赦免将永不被屠杀的放生羊(西藏一种祭祀方式,身缠五彩丝线的羊被放生,永不被宰杀和鞭打)。

格桑在路灯后的阴影里待了大约两分钟的时间,它确信自己很好地隐藏在阴影里,没有将自己的形迹暴露在灯光之下,然后离开了。

当格桑又开始在拉萨的街道上奔跑时,它感觉与狼狗争斗时的一切似乎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它以后还将继续在这街道上奔跑,而且更加隐秘,更加小心。这些经验将帮助它迅速成长起来,事实上,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格桑已经在适应城市的生活,它具备在这里生活的能力。


格桑开始更多地熟悉这个城市--当然只是夜色下的拉萨。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格桑谨慎地在每一个它认为可以界定的区域范围内的醒目标志物--一根路灯柱或一块小巷口的石头上--留下自己的气味。第二天再经过那里,它会仔细地检查。很少有其他的狗将自己的气味覆盖在上面,格桑那种还没有淡去的荒野的气息总是令那些尚存一丝勇气企图有所作为的狗望而却步,偶尔有狗在上面勉勉强强地留下了自己的气味,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般的游戏,从此再也不敢在附近出现。

这城市里几乎所有的流浪狗都在躲避着它,视它为洪水猛兽。当然,格桑再没有接近过那个狼狗被击毙的小巷,尽管它已经习惯于在墙边黑暗的阴影里奔走,但它知道那枪就隐藏在它看不到的更黑暗的角落里。它不会再去那可能隐藏着危险的地方。

第18节:唐卡的价值

对于格桑,已经开始了一种平静的城市生活。

即使是藏獒,但毫无疑问格桑仍然是狗,仍然需要一个安身的地方和一个主人。老画师恰如其分地充当了这个角色。

除了终日躲在小楼里作画,老画师也会在阳光非常好的下午出现在院子里,戴着一副墨镜在躺椅上面躺一个下午。但远远地卧在墙角的格桑并没有感到亲切,自从那天它跑进这个院子,老画师就几乎没有和它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认真地看过它一眼,不过每天却准时地将那一成不变的牛奶和酥油茶拌的糌粑摆在它的面前。在老画师的眼里,似乎给格桑喂食与他每天给那些偶尔也开出漂亮花朵的植物浇水没有区别。格桑就像一颗被风吹进这院子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生长。

格桑是藏獒,它并不习惯和人类过于亲近,只要有一个仅仅是意义上的主人它已经满足了。对于格桑在城市里的生活,这样的一个主人几乎是令它求之不得的。


在拉萨,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在这座红色的藏式小楼里住着的是怎样一位大师。没有人知道大师的年龄,他没有邻居,没有朋友,只有那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女孩卓玛经常来看望他。另外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有人扛着各色的颜料送到这里--格桑凭借自己的鼻子确信那些颜料都是由石头制成的。除此之外,深居简出的老画师几乎不与外界接触。

在这座小楼里珍藏着两幅价值连城的十三世纪唐卡,那是稀世珍品。其实仅仅是老人画的那些被送到包括布达宫在内的寺院中的唐卡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但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也许从远方来到西藏的游客会在某个香烟缭绕的大殿深处被一幅无论从色彩到构图都令人叹为观止的唐卡深深折服,但他们不会知道这唐卡的作者正在拉萨城中一条小巷深处的红色小楼里画出更多的画。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磨蚀下更多的皱纹,当然,那是因为那张如同印第安奠长一样岩石雕像般的脸上已经没有更多地方了。也有从远方来到高原的年轻画家,他们在看到这精美的唐卡时惊呆了,也像凡·高面对伦伯朗的画时那样:"你知道吗,我只要啃着面包在这幅画前坐上两个星期,即使少活十年也甘心。"那年轻的画家因为尚没有摆脱高原反应的折磨,脸色苍白,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在老画师的唐卡前久久地流连。直到夜色降临,寺庙关闭大门时,他才恋恋不舍地背着背包去青年旅馆里寻找住处。

这些,格桑是不知道的,住在周围的人也是不知道的,甚至也许老画师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画的唐卡的价值。他只是久久地坐在画架前将一个个正在失传的故事画在绷好的画布上。

哪两种色彩搭配更好呢?他的大脑里只有这些。

但总是有人知道这些的。


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安详而宁静。

完成了一圈轨迹接近圆形的长跑,格桑慢慢地跑近了小院所在的小巷。如果小院里一切正常,二楼的窗口里依然透出柔和的灯光,格桑会再次投入到另一个几乎环绕整个市区的圆形跑道中。但刚刚接近巷口,格桑就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它取代了小巷被高原阳光曝晒一天之后散发出来的干爽气味。那也许是一些确实令格桑感到不舒服的烟酒和甜茶的混合性刺激气味。

格桑轻轻地摇晃着刚才在奔跑时感到极度惬意的头颅,想扰散这令它不满的气味。不过事与愿违,它是狗,而且是生活在世界最洁净的地区的一头嗅觉灵敏的狗,这种令它不舒服的气味不可能因为它的小小的动作而消散。

第19节:老得都快成化石了
格桑听到来自黑暗中陌生的声音。尽管已经将小巷视做老画师财产的一部分,但城市的生活已经让格桑学会了更多的东西,它并没有贸然出击,而是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那是同样隐藏在小巷暗处角落里为最后的潜入酝酿勇气的一个声音,尽管压得很低,还是没能逃过格桑的耳朵。

"不会有事,就那老头儿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偷偷地看了好几回了,根本没有别人,那个小姑娘也就一个星期来看他一回。"

"真的?"

"真的。"

"我还是有点害怕。"

"怕也没有办法了。就是那么个老头儿,老得都快成化石了,只要我们进去把刀子亮出来,我想那个老头就会乖乖地把唐卡交出来。那人怎么说的。只要交到他手里,无论多大,都是一万块。"

"一万块,一万块……"那个怯懦的声音像努力地想象这数字的确切意义。

另一个发出一声轻轻的咒骂--他们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这细小的声音在此时对他们无异于晴天霹雳。

被自己弄出的声音吓得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两个家伙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影子如同黑夜的一部分,从他们的身边无声地闪过,进了院子。

院子是格桑的势力范围,它可以确信这个地方是不可侵犯的。在院子外面的小巷里它并不想招惹这两个人,常识告诉它不能攻击。

唯一令它感到不安的是一股铁的气味,似乎是曾经在旅馆的院子中将垂死的狼犬送上西天的枪的气味。也许是枪,让它感到恐惧的武器。比白嘎更可怕的东西。

不过当两个黑色的人影钻进半掩的小门时,即使对枪的恐惧都不能压倒格桑卫护领地的本能。

走在前面的陌生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已经熄了灯的黑洞洞的小楼上,当那像是警告般的可怕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时,他的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相信那也许是一种猛兽被激怒的咆哮。

他转身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铁棒举到胸前,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救了他。格桑一口咬在了铁棒上,发出类似钢铁研磨的声响。

随之又一次攻击开始了。因为已经碰触过黑影手中的铁棒,格桑发现它没有一丝可怕硝烟的气味,它并不能带来死亡,仅仅是铁棒而已。那么它已经无所畏惧。

格桑极其精心地又一次扑了上去。

随后就是格桑单方面的攻击了。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由于不加掩饰而愈加嘹亮,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片切开了拉萨安静的夜晚。随着一个个窗口亮起的灯光,这与受了惊吓的婴儿并无区别不过是音量更大的哭号声越来越大。但因为这哭声毫无疑问是由成年人发出,而愈加地显得怯懦卑微。

三三两两的人出现在小巷里。

但没有一个人敢推开院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惊心动魄的哭叫声无论怎样也会让人以为灾难莫名其妙地降临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

当老画师慢慢悠悠地开了灯,穿好那身喇嘛红色大袍一样的藏袍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那些一直在院门外向内窥视的邻居们终于战战兢兢地挤进了门里。

他们在门缝里看到了一头伏在地上的黑色獒犬,此时看得更加清楚,情不自禁地为这头獒犬的壮硕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但格桑并没有注意这一切,只是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墙角不知是多少年前堆在那里的两块石板,从石板的下面正发出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第20节:一个证据确凿的案件

院子的地上散落着一根铁棒和一把沾了血的藏刀,还有被撕成碎片的衣服。

格桑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那两块石板间的缝隙时,也不时地扭头舔舐着自己的肩头。格桑确实是受伤了,在它扑向那个拿铁棒的人时已经警觉到从身后靠过来的影子,它在半空中侧转身叨住了偷袭者衣袖的同时,感到肩上一阵刺痛,它稍稍用力整件衣服已经被撕了下来。格桑甩掉了衣服,在黑暗中准确地叨住了那握着刀的手腕。

直到警察赶来,老画师还是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出正确的判断。不过他还是向格桑喊了一声,于是格桑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另一个墙角自己的卡垫上,趴了下来,不过警惕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两块石板间的缝隙。

那是一个令所有的人感到可笑但也同样感到不耐烦的过程。

那窄小的缝隙里真藏着两个人。尽管两个警察连哄带吓,他们却无论如何不打算再离开这安全的堡垒。也许是受迫害妄想吧,他们坚信外面的人在等着他们出去的时候会放开那个东西--"对,就是那东西!"。他们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又满含敬畏地提到格桑。

不过他们在里面却对此行想盗取唐卡的作案动机供认不讳,这倒是让两个警察颇感欣慰。一个证据确凿的案件。

老画师拿着一根麻绳系住了格桑的脖子,另一端拴在了树上。他没有想更多的什么,只是希望尽快恢复小院里往日的平静。他担心的是,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自己作画的时间了。


随后的几天老画师并没有忘记给格桑喂食,不过却忘记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也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棵扎了绳子的植物而已。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大脑里被淡化,他现在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幅正在创作的唐卡上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被绳子拴了两天的格桑轻轻地站了起来,夜晚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它,催促着它投身其中。但脖子上的麻绳却限制了它的自由。它试着扯断它,麻绳并不是十分结实。但老画师当时给格桑套上的是一个活结,当它用力拉紧这根麻绳时,活结慢慢地收紧,而且麻绳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柔韧的小树上,它消解了格桑企图扯断它的力气。格桑试了两次,每次都被勒得喘不过气。它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

在盗窃未遂案的第二天,老画师就破天荒地将小院子的门关紧,但那只不过是为慕名而来的人提供一次次将它敲响的机会罢了。那些人极有耐心地在欣赏着门上古色古香的铜制兽头形门环的同时用力地将它拍响,直到老画师毫无办法地将门打开。随后就是一番对狂跳着要扑向他们的格桑的由衷赞美,他们的目的无一例外是要买下格桑。也许是老画师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更多的原因,那些人只是被石像般不擅言谈的老画师简短的语言劝走了。

不过即使是一尊石像也有厌烦的时候,终于,老画师也像格桑一样被这纷乱的一切扰得烦躁不安。

"别怪我了,小狗。"

老画师这样对趴在角落里的格桑说,这是他对格桑说过的最多的话。

格桑已经从老画师石块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某种变化。从那个脸色黑黑的胖子--似乎高原上所有的阳光都以光顾他的面颊为荣--出现在门口起,格桑就已经从老画师犹疑的目光中看到了这种变化。那岩石般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种松动,他竟然回头向格桑这边望了一眼。只是这一眼,让格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它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它想知道随后在它的身上将要发生什么。格桑进入这个小小的院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每天都在老画师的眼皮底下趴着,但他却从来也没有把格桑当做比他种的那些花更高级的东西。

第21节:你喜欢,牵走吧

"你喜欢,牵走吧。"老画师对这个敲开门请求看看格桑的黑脸汉子说。

"什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头正慢慢挺起身的巨獒身上--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头纯种藏獒。

"给你了,牵走吧。"语言对于长期孤独生活的老画师显然是某种奢侈品,只是在非常必要的时候才拿出来装饰一下而已。不过他还是重复了一遍。

这次黑脸汉子听清了。意思是把这头藏獒牵走,把它牵走。

带走,这头藏獒属于他了!

拉萨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在这世界上最蓝最蓝的天空下每天都会发生什么,也许你随便地在哪个小摊上无意中买下的一枚小钱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枚古币;也许迎面走来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消失令你茫然若失的少女就是哪个尼泊尔王公的后裔。这就是日光城拉萨,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试着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看到那个来自德国的小伙子了吗,明天就要起程带着自己的装备到圣湖纳木错去冲浪。

黑脸汉子感到血流都冲向了脑部。当然,他对自己说,已经来高原这么多年了,高原反应的适应期早就过了。就是有点激动吧。

看他没有动,老画师走到小树前,解开了绳子,把它放在了黑脸汉子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楼里。那幅唐卡再有几笔就画完了。

格桑这时在艰难地作出某种选择。几天来被拴在这里只能在几尺见方的范围内活动,格桑感到身上的肌肉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它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笼罩,它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会怎样。总之现在离开这个四面高墙只能看到一方蓝天和布达拉宫一角的小院子是最迫切的要求,否则格桑绝不会让一个陌生的人牵住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老画师并没有再看它一眼,这种景象它已经经历过一回,当然它并没有感到更多的不满或悲哀,老画师在它看来也许并不比一棵植物更重要一些,至于卫护老画师院子里的一切,咬伤那两个盗贼不过是它的本能而已。当然只要格桑反抗,也许它还会继续留在这个院子里,它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太多的改变。

格桑也感到了这个陌生人的恐惧,那恐惧是从他虚虚地捏着绳子的手上传到格桑这边的。它能够感觉到,这大概就是恐惧的气味吧。格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也许被他牵在手中并没有让它感到有任何的不满,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格桑表现出一种令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顺从,跟着这个全身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气味的黑脸男人走出了黄昏的小巷。

它的突然出现确实引起了街上行人的侧目。格桑还没有在这个时刻的大街上出现过,它出来的时候总是在黑夜,那时很多气味都已经消散了。此时它贪婪地嗅着这些陌生的新鲜气味,把它们储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在市场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停着一辆蒙着绿色帆布的卡车。市场里鲜活的气味突然间变得单薄寡淡,只留一丝余韵在格桑的记忆里。

也许是气味混淆了格桑对这一切的概念,所以当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拿着一根前头开叉的木杆小心翼翼地顶在它脖子上的绳结上时,格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它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恐惧,而恐惧的人类应该是不可怕的。但是当那木棒的开叉处结结实实地卡住了麻绳的绳节时,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黑脸男人的恐惧感荡然无存,格桑顿时醒悟,但是在那黑脸男人的笑声中它已经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根两米长的木棒有效地保持着它与这个黑脸男人的距离,无论它怎样咆哮扑咬,都无法接近他。
第22节:另一头藏獒
很快格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它安静下来,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曾经的经历告诉它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在这无谓的挣扎上。

格桑被牵上了车,木棒的另一头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绑在车厢板上,于是它的活动范围只有车厢阴暗的角落里。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却不能伏下,只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车厢板上。

车厢里其他的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和坛坛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满的气味就来自那里,像一些微不足道却无所不在的魔鬼。在这些气味的刺激下,格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每一次喷嚏都牵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感到一阵窒息。

它后悔了,在被套上麻绳的这几天里,它完全可以咬断绳子,但在那院子里它必须接受某种犬类与人类定下的契约,努力地维护这种协定。它想,也许自己应该在离开小巷时就咬断绳子,但现在它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现在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触碰到脖子下那根坚硬的木棒。

车开了一夜,在凌晨时到达一个小镇。

格桑被牵下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大房子后面的小山坡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围。格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它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跃跃欲试的气息。它向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扑了过去,但是它这倾尽全力的扑击只不过是把持着木棒另一端的黑脸汉子撞得后退而已。几个绳套呼啸着向它甩了过来,格桑跳跃着躲闪,但另一端的黑脸汉子紧紧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动作,于是那些绳套接二连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后迅速地收紧。格桑在慌乱中左右挣扎,结果还踩在地上的绳套上,当地上的绳套也及时的收紧后,它像一个被缠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喘着粗气躺在了地上。

这几个人确实非常熟悉这种工作。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在格桑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包着钢丝绳的皮项圈,用螺丝将一条五米长的铁链拧紧在上面,然后切断了它脖子上那根麻绳。

格桑从松开的绳套中站起来,仍然是被一根棒子支着牵向一根打在地上的粗木桩前,铁链的另一端是一个钢圈,刚好可以套在木桩上,有人拿着斧子又在上面钉了一根横木以使那根铁链不会松脱。

当一切就绪以后,最后一个人慢慢地退后,达到了这根铁链可以容忍的限度后,他突然放开了木棒,拔腿向圈外跑去。失去木棒限制的格桑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一夜的愤怒终于在此时找到了爆发点,它愤怒地咆哮着扑向这人的背影。

那扑倒在地脸色苍白的人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站起来时,格桑已经在铁链铮铮响声中将从他身上扯下的皮夹克撕成了碎片。

在两米的距离内格桑还是追上了他。

"老板,这狗看起来不错啊,比原先那头强得多。"

"当然,最好的种獒,多少年都碰不到,没想到让我在拉萨城里给碰到了。这样纯种的藏獒只可能出现在河曲地区。"黑脸男人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了那个只穿着衬衣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不停地打哆嗦的男人,"再去买一件。"

也许在老画师的小院子里只要格桑愿意就可以咬断麻绳自由地离开,但现在它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些人离开后,因为重新踏上了久违的草地,格桑慢慢地平静下来。在车上被众多复杂的气味折磨得嗅觉失灵的鼻子已经恢复正常,它闻出自己脖子上的颈圈、铁链以及木桩和它身下的这块草地,都留下另一个藏獒的气味。另一头藏獒。这成了那一天里格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又一次带着钢丝的项圈系在它的项下,而且拖曳着同样沉重的铁链,不过对于它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切切实实地站在了草地上。那些已经淡忘的在草地上腾越的动作突然间又回到了它的身上,它拖着脖子上的铁链围着木桩疯狂地奔跑,草地在它的身后急速地向后旋转。因为铁链的末端是一枚套在木桩上的松动的铁环,所以格桑可以在一个半径五米的圆圈内心满意足地奔跑。

远远地望过去,奔跑的格桑像一朵在山坡上生机勃勃地翻腾的黑色火焰。它没有试着去撕咬连在脖子上的铁链和那根牢牢地钉在地上的木桩,它明白没有必要再去做这种无谓的挣扎。

黑脸男人站在紧靠着镇子边上的这家镇上独一无二的川菜馆前,远远地望着自己此次到拉萨进货时意外地得到的这件珍宝。

第23节:荒原中遇到韩玛
五、荒原中遇到韩玛

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着。


每天下午,一个伙计从大房子里出来,将一条羊腿或是半片羊肋扔在被拴养在山坡上的格桑面前,在它刚刚可以够得到的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盆里倒满清水。

没有人能靠得更近,他们远远地欣赏着这头像一只长满毛的蜘蛛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凌空扑咬的怪兽。一次次的交易都因为黑脸汉子开价过高而没有成功。他清楚随着车驶向各地,会有更多的人慕名来到这里与他讨价还价。他并不着急,一定要达到他期待已久的那个数目后,他才会将这头不可多得的藏獒出手。

即使在冬天的牧场,在大风雪的日子里,格桑也可以在帐篷后、羊毛垛边找到一个可以躲风避雪的地方,但是这里无论刮风下雨,它都无遮无掩地暴露在山坡上。正是这暴烈的风雪的侵袭,激发出隐藏在格桑身体最深处更隐秘的野性和与这高原息息相关的适应天性,潮湿与寒冷不过是令它的忍耐力和体力更加强大了。在一个大雪后的清晨,积雪封住了川菜馆的大门,一个伙计不得不从窗子里跳出来挖开门口的一米厚的积雪。但他惊诧地看到,在阳光闪烁的山坡上,那头黑色的藏獒仍然像一团耀眼的火焰,在雪地里跳动奔跑,扬起一片沸腾的雪尘。

即使藏獒的本性并不喜欢过于亲近人类,但在山坡上的生活对于格桑来说也是过于寂寞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愤恨催动着格桑撕咬一切,可是在它的周围实在找不到可以让它扑咬的对象,那些羊腿骨之类的像样点的大块骨头早已被它咬成散落的碎片。

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


第24节:被这老家伙吸引住了
格桑不再想象能够离开这里,它正在慢慢地习惯山坡上的一切。

在夜深人静时,每当月光照亮这片平坦安静的谷地,格桑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喉咙深处涌动已久的渴望,扬起鼻子对着发出鹅黄色光辉的月亮,尽情地长声号叫。而这种号叫一旦开始,就几乎是要断断续续地持续一夜的。

只有这种暴烈的藏獒才是那些不远万里来西藏买狗的人真正需要的。那些时刻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的人需要这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决不退缩的狗。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狗,而是真正的藏獒,它们把卫护主人的安全视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它们冷酷无情,比猛兽更加凶猛,随时准备着将危及到主人安全的一切撕碎。

人们在突然间意识到藏獒的这种重要性之后,短短的几年间,各种各样的人来到西藏这块世界上最后的洁净之地,只是为了寻找藏獒--品种更加纯澈并没有被平庸的平原气息所侵染的真正的猛犬。他们相信藏獒才是更接近原始自然的一种良犬。

格桑不过是在浑然不觉中进入了这个找寻猛犬的链环。它被带出牧场,来到外面的世界,这是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切都不是它所选择的,也许如果没有那天驶进夏营地的吉普车,它不会离开高原牧场,它会像所有其他牧场上的藏獒一样,伴着绿色的牧场、蓝天和羊群慢慢地成熟,偶尔为卫护羊群与野兽搏斗,杀死野兽或因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误(这种可能性出现的几率非常小)而被野兽杀死,但如果它能一直活下去,就会使这隐秘的血脉在高原之上继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格桑彻底地离开自己的牧场,不再是一头牧羊犬了,甚至失去拉萨城里那种可以每夜横穿街道狂奔的自由生活。

如果不是另一头藏獒的出现,也许格桑的生活就这样注定了,它会被一直拴养在山坡上,在黑脸男人的高价发财梦里慢慢地老去,或者被哪个有钱人买走,成为深宅大院里的一头恶犬。

那头铁红色的藏獒和格桑一样,被一根木棒从卡车上牵下来。它是一头已经显出苍老体态的毛色黯淡的藏獒,它与众不同之处是在两眼的上部,绽开了两朵铜仁样的金黄色的毛簇。它被牵下车时,格桑看到两个伙计的手臂鲜血淋漓,他们的袖子已经不见了。

对待格桑的那套程序不过是重演了一遍。不过这头藏獒却显示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在那些飞旋的绳套落在身上时,它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任由绳索将它掀翻在地,被套上了包着牛皮的钢丝项圈,挂上铁链。

另一根木桩被打在山坡上。

他们将绳索都撤掉之后,它趴在原地,保持着被绑缚着的姿势,没有动弹。希望看到它面对陌生的环境而暴怒地咆哮挣扎的川菜馆的伙计们显然非常失望。格桑抻直了脖子对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闯入者的咆哮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它根本无视格桑的存在,但格桑已经形成了习惯,咆哮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它叫了很久,直到连它自己都感到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才停了下来。但这次它却完全没有往日无望地号叫之后的惬意。

将近傍晚时,一个伙计拎着两条羊后腿来喂食。

那铁红色的藏獒只是趴在地上,并没有去碰扔到它身边的羊后腿肉。

不知道为什么,格桑也第一次失去了咬噬的兴趣,它被这头刚刚带到这里的老家伙吸引住了。

ishine 发表于 2006-11-12 00:57

第25节:漠不关心地望着远处
已经习惯看着格桑将连骨肉块咬得粉碎的伙计多少有点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

铁红色的藏獒真的老了,颜色黯淡的红毛中泛出一些棕色的硬毛,而且正在失去健康的犬类那种固有的光泽。格桑已经能闻到那种苍老的气息,在所有的气味储存中它认为这种气味更接近于被久久地搁置的皮子发出的气味。但这头老藏獒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格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偶尔抬起头时,从那瞳仁下闪出的目光并没落在格桑身上,而是似乎穿透了格桑投向更遥远的地方。这种漠然让格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当然,被拴养已久的格桑已经不愿意再承认这种反应,它狂暴地拖曳着铁链蹦跳了几下,想驱散这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恐的情绪。但它终于没有吠叫,并没有什么阻止它,它只是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兴趣。

格桑重新趴下,目光追随着这头铁红色的藏獒目不转睛地注视的方向。其实格桑有时也会这样久久地凝望,但一般情况下它会选择山坡下面的镇子或是黄昏时门前停满长途汽车的川菜馆。长久地注视之后眼前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象--尚还青绿的夏季牧场,记忆里的第一场雪,还有拉萨城里那黑暗的街道上一夜夜的纵情奔跑。但这些使狂暴的格桑安静下来的幻象,最终总会被那些路过的司机或旅客打破。那些去拉萨旅游的人在车上整整颠簸了一天,在川菜馆里填饱自己的胃之后,在辛辣的食物刺激下血脉通畅,无暇休息,三五成群地来到山坡上。毫无疑问,观看格桑这头被锁在山坡上体格庞大的长毛怪物很容易成为这些人饭后的消闲活动。

但铁红色的藏獒一动不动地望着的方向,一直向远方被夕阳染为并不耀眼却辉煌无比的地平线延伸的,不过是无边无际布满砾石的荒地,还有点缀在天际的静悄悄地鼓胀的一团团丰沛的云团。

格桑看不到更出奇的什么东西。

第三天,那些扔在铁红色藏獒身边的肉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在这强烈的气味里格桑似乎也失去了食欲,只吃了当天那份羊肉的一半。铁红色的藏獒对那些肉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无论是新鲜还是已经腐烂的。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不过它偶尔会在夜里爬起来,拖着松松垮垮哗哗作响的铁链子,幽灵一样在黑暗中绕着木桩子转几圈,然后又咣的一声趴在地上了。到了第五天,它已经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的身体平坦得可怕。格桑从来不相信一头成年的藏獒竟然可以薄到那样一种程度。

伙计端来一盆牛奶,放在它身边。他们现在可以无所顾忌地进入这头藏獒的铁链势力范围之内了。格桑看到它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漠不关心地望着远处,对身边的人和那盆牛奶毫不理会。

在第八天的傍晚,铁红色的藏獒突然站了起来。这多少出乎一直趴在它对面的格桑的预料。其实从铁红色藏獒那边吹来的风里,格桑已经闻到死亡的气味,就像在拉萨的街道上被枪击中的狼狗身上的气味。而且整整一天,格桑都没有看到趴在地上的铁红色藏獒有一丝生命的气息--那如蝴蝶翅膀般轻微颤抖的两肋的翕动也消失了,格桑甚至以为它已经死了。

铁红色藏獒瘦削得如同一张毡片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蹒跚不稳地移动了几步,竟然像爪下长着肉垫的猫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第26节:格桑绝食了
铁红色藏獒暗淡无神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然后又抬起已经发干的鼻子嗅闻着空气。

也许是因为在弥留之际,更希望看到一些生命,那目光终于还是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它死了。一些失去了主人的狗会绝食而死,当然这种行为在人类豢养的家畜中已经几近绝迹。

格桑凄厉的号叫引来了川菜馆的人。他们也听出了格桑的叫声与往日的漫无目的的吠叫截然不同。


第二天,喂食的伙计发现,格桑也像那头铁红色藏獒一样,没有去碰扔到它面前的肉。

格桑绝食了。

到了第三天,格桑试着站起时已经感觉到轻微的眩晕。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也会像那头铁红色的藏獒一样,伏倒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但命里注定格桑不应该以这样一种方式卑微地死去。格桑的绝食计划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镇子上的一头牦牛给打乱了。

黄昏,镇子里的牛群从野地归来,从川菜馆前面经过时,一头牦牛,突然像旋风一样撞开身边的犏牛(牦牛与黄牛的杂交品种),一路上狂蹦乱跳,长毛翻飞,惊恐万状地冲向格桑这边的山坡。

那头牦牛也许是被走在后面的牛刺破了屁股,或者是鼻孔里钻进了马蝇,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到了发情期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才发了疯似的奔跑。

总之,这头牦牛就这样离开了慢慢腾腾地向镇子里走去的牛群,装甲车一样尘土飞扬地冲上了山坡。

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格桑也听到了这雷鸣般的蹄声,它敏捷地腾越而起。只是三天没有进食,对格桑的反应能力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牦牛本来并没有具体的目标,也许跑过一会儿消耗掉旺盛的精力感到筋疲力尽了自然会回去寻找牛群。但现在格桑的叫声却吸引它的视线,于是不假思索地调整着方向向格桑这边跑了过来。

在牦牛高速突奔过来低下头两只半月形的弯角就要挑到格桑时,它敏捷地跳到了一边,牦牛由于惯性的作用冲了过去,格桑趁机从后面对着暴露在眼前的牦牛伸展的后腿猛地咬了下去。一段时间以来,格桑第一次找到这样适合啃食的鲜活物体,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齿切透了长毛,切进坚韧的牛皮里。然后它又迅速地松了口,只此而已,这些疼痛已经足够使一头丧失理智的牦牛清醒过来了。而且,万一牙镶进牛皮了,很有可能在牦牛向前蹿动时被折断。

牦牛挟着一片灰尘无可奈何地从格桑身边冲过去时,那根在风吹日晒下没有一丝改变的结实木桩在它的蹄下像火柴棍一样齐根折断了。

格桑并不清楚这个突发事件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对于重新获得自由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它只是感觉为了躲避牦牛而用力抻紧的铁链突然像失去了生命力,松掉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牦牛已经清醒过来,刚才全力的一撞已经使它失去重心滑倒在地上,此时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在回想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格桑对它已经全无兴趣,它又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于是它的脚踏到一块新的草地上。它走出了五米的半径,站在尚没有留下它爪印的草地上。尽管脖子上还挂着那条铁链,但它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自由了。

格桑拖着铁链跑上山坡,毫不犹豫地奔向和铁红色藏獒一起眺望过的那片荒野。


第27节:已经完全自由


平坦的荒原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连一个可以暂时隐蔽的浅坑都找不到。

有几次,紧紧跟在后面的卡车的轮子险些就已经压到了拖在格桑身后的链子上。还好,地面上总是有小小的起伏使这辆快要报废的卡车不能全速追赶。全速奔跑的格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脏像一面牛皮大鼓,鼓点紧凑地在它的胸中擂响。有一次黑暗短暂地弥漫了它的眼睛,但只是短暂的一刻而已。它拖着身后的铁链继续向前奔跑,一年以来,格桑每天都拖着这条铁链在草地上奔跑,颈部的肌肉因为负重的磨炼而更加强健,那十几斤重的铁链已经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了。

高高地站在卡车上的伙计们高声叫嚣着。他们发动卡车之后只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追上了格桑。但随后他们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轧伤老板的宝贝,所以当距离接近到可以徒步追赶时,他们就一窝蜂地下车,在他们互相鼓励商量着由谁上前牵住格桑脖子上的铁链时,格桑已经跑出了他们的视野,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爬上车,开始又一轮追赶。

几次三番之后,格桑已经发现了规律,在车轮快要压到铁链的时候,它猛地转身,闪到一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到车上的人打回方向时,格桑又跑出很远了。

反复几次,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格桑也已经累得伸出舌头,剧烈地喘息。

这个时候,谢天谢地,那卡车发出快要散架的轰然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护,格桑逃进了黑暗之中。

车上的伙计在下车之后,在一片沉寂中只来得及听到从不明方向的远处传来一片铁链与地面相碰的哗哗声。黑脸男人大声叫骂,但没有一个伙计敢在夜晚离开抛锚的卡车独自走进荒原。

那是格桑最后一次听到黑脸男人的声音。


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一堆浮木和野牦牛粪点起的篝火边,两个人的影子如同被无边的黑暗压瘪的巨人,随着在微风中闪烁不定的火光的摇晃光怪陆离地变幻,向遥远空旷的野地深处一直延伸过去

他们正试着把从越野吉普车的后备厢里取出的帐篷支起来,但工作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外面的人好不容易抻平了帐篷,另一个人到帐篷里支起支架时,帐篷突然坍塌了。

他们笑着打闹的声音飘向漫漫的荒原,但这声音在无边的沉寂中却如同微不足道的水珠,迅速地被漫无边际的荒野这块巨大的海绵轻而易举地吸收了。

当他们终于支起帐篷时,其中的一个人被空气中早已弥漫开来的气味所惊醒,高叫一声奔向了篝火,从上面取下了野营锅。

直到把锅放到地上之后,他才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大呼小叫。他相信正是自己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高温炙烤的疼痛,保住了他们在这几乎没有路的荒原里奔波了一天之后唯一的享受--一顿热饭。

"还好,还好,好像只是刚刚有一点糊吧。"另一个人伏下身掀开了锅盖闻了闻。

"我的手差一点烫掉了。好了,韩玛,去车里拿勺子吧。"

他们终于坐在支起的橘黄色帐篷前享受略有瑕疵的滚烫肉粥时,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他们还是没有忘记仰望这高原美丽的夜空。

"这里是不一样,居然可以看到小熊星座。"韩玛因为嘴里还含着肉粥,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小熊星座?哪个是小熊星座?"一直埋头于自己的饭盆的杨炎此时抬起头来,"噢,这天空看起来是有一点儿不一样啊,星星看起来很多,天空很亮。"

第28节:会不会是狼?
"当然会很亮,这里是高原,海拔三四千米,距离天空最近,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这里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真的吗?"杨炎迷惑不解地望着火光中的韩玛。

"当然。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

"好了,不想再了解这些地理知识了,路上你已经都讲了无数遍了。"杨炎打断了韩玛的话,"还是把小熊星座的位置指给我吧。"

"那个地方,那颗亮星就是小熊的尾巴,就是那颗。"韩玛用手中的汤匙指向浩瀚的夜空。

"哪里?哪里?"

"就是那里。"

"可是那里有一片星星!"

"你把那几颗最亮的连起来,就是一头可爱的小熊。"

"胡说,我怎么看不出来那是一头小熊,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星星。"

"我早就说过,你缺乏想象力,所以你也就只能当个商人什么的。"

"可我真的看不见。"杨炎侧低下头,视线从韩玛的肩肘后面向天空望去,想要找到真正的小熊星座。

韩玛一动不动地挺直了开了一天车的酸痛的手臂,想要让杨炎能够在繁星当中看到小熊星座。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当韩玛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臂,刚才为找到小熊星座而把他的手臂作为参照物而侧卧在地上的杨炎问他。

"什么感觉?"

"我觉得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杨炎睁大了眼睛,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也许是因为恐惧,慢慢地向韩玛这边靠了靠。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一点声音。"韩玛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我也听到了,有点像揉一张锡纸。"

两个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周围是否有既让他们期待又感到恐惧的声音。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一片沉寂,太安静了,没有任何声响,既没有一只鸟叫也没有一声虫鸣。

韩玛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是咱们神经过敏了,没有什么声音。"

"可能是听错了。"

刚刚进入高原的人因为高原反应会出现耳鸣和幻听。

紧张的气氛一瞬间放松下来,两人感到更加疲惫。

"到车上拿睡袋吧。"

但是韩玛刚刚站起来,那个一直困惑着他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清晰地传来。

两个人停住了各自的动作,再次一动不动地倾听,几乎不敢发出呼吸声。这次他们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切切实实的声音,就是从帐篷正前方的黑暗中传过来。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黑暗总是能够给人类提供无穷无尽的想象的空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黑暗中已经幻化出众多可怕的形象。

也许过去了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杨炎终于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张开了因为恐惧而没有一丝唾液的干涩的嘴:"会不会是狼?"

"不知道,也许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们这次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鼓起勇气的小心翼翼的对话,在他们一直注目的黑暗中又传出了一声铁器碰撞的响声,然后露出了一张毛茸茸的嘴脸。

"是头狗。"韩玛对紧紧攥着刀指向黑暗中轮廓并不分明的巨大头颅的杨炎说。

两耳下垂,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狼,而且它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项圈,那么还是一头家养的狗。

狗慢慢地走出了黑暗,呈现在火光之中,毛色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蒙了灰尘,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颜色,长毛下的眼睛却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们。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杨炎手中的刀,它低低地咆哮着不再向前移动。

第29节:成为人类的盟友
"把刀收起来,它认识刀。"韩玛告诉即使发现是头狗依然表现得过于紧张的杨炎。

杨炎把刀收进背包之后那狗立刻停止了咆哮,目光毫不犹疑地投向地上的行军锅。

"我想它是饿了。"韩玛把粥锅端起来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直到那灰蒙蒙的大狗戒备地后退时才小心地把锅放下退了回来。

"它会吃吗?"站在原地的杨炎问倒退着走回来的韩玛。

"也许吧。"

那灰色的大狗慢慢转动着头,鼻子轻轻地扫过面前的空气,似乎在揣度周围的环境中究竟存在着多大危险的可能性。随着它轻轻的动作,他们两人也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那是系在它项圈上的一根铁链,此时随着它的动作哗啦啦地发出声响。

"也许是从附近的哪个牧民的营地里跑出来的吧。"

"可是我们一路上并没有看到有牧民的营地啊!"

"是没有看见,不过这是一头家养的狗,总不会是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的。"

那狗此时已经确信这陌生的环境暂时并不存在再一次俘获它的危险,向粥锅走过去。

格桑拖着铁链走到火光当中,伏下头颅覆盖了整个野营锅,贪婪地吞食锅里的肉粥。韩玛和杨炎远远地注视着这头突然从黑暗当中出现的大得可怕的灰狗。

自从逃跑之后已经两天了,格桑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吃。

摆脱了那辆紧紧跟随在屁股后面的卡车之后,格桑慢慢地颠跑了很久,直到天快破晓时才在一个凹地里沉沉地睡去。当中午它醒来时,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被黑脸男人拴在草坡上养着的那段时间,有一点倒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按时得到足够量的羊肉,但也造就了它饕餮无餍的食量。

格桑也并不清楚自己跑了多远,不过它相信自己一直是向着牧场的方向奔跑的。

草地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沼泽,远远地它就看见里面栖息着几只水禽。牧羊犬并不善于捕捉鸟类,不过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还是拖着铁链冲了过去。还没有等它跑到水边,那几只白色的水鸟已经惊慌地长鸣着飞上了天空。它只好喝了几口沼泽中味道并不可口的碱水,然后继续向前奔跑。一直拖在后面铁链成为它真正的累赘,尽管脖子上长着厚实的毛,此时也磨得它脖子上的肌肉不断地因为刺痛而抽搐地跳动。

它就是在这种又饥又渴将近发狂的时刻,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最初它以为是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又追来了。

格桑拖着链子走到一个土坡上。那是一辆陌生的吉普车,已经在小丘的另一侧停下,两个同样陌生的人正在拾捡着碎木,生火。

不久就从火堆那边飘来了两个人打闹的声音,飘来了肉粥的香味。火,此时对于一头离开人类庇护的狗来说是如此富有魅力,火的吸引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在遥远的上古时期,终于有一群野兽克制了对火的恐惧,踏出了一步,就那样摆脱了荒野,成为人类的盟友。火,温暖,食物,主人。不可抗拒的火。

格桑在周围巡视了好久,确信并没有黑脸男人和那些伙计的气味后,一点点地向火光的中心靠近。


当这头狗终于把锅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时,韩玛把一只倒满了水的罐子慢慢地放在了它前面,然后又慢慢地退回来。格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低下头,此时它已经非常放心地舔食着里面的水,这是真正的淡水,不是它在沼泽喝的那种气味刺鼻的盐碱水。
第30节:咱们养着它
"这狗真不错啊,咱们养着怎么样。"杨炎建议,"好像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藏獒,很不错的狗。"

"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追上来把它要走的。"韩玛已经在帐篷里铺开了自己的睡袋。

在睡觉之前,杨炎试着接近这头吃饱喝足之后恹恹欲睡地趴在吉普车前的大狗,想牵住它后面拖着的那条铁链。不过那头看似昏沉的大狗像一个过于敏感的开关,每当他的手就要摸到铁链时,长毛下微闭的眼睛立刻闪烁出慑人的暗绿色荧光,威胁性的吼叫仿佛刚刚发动的高功率的摩托,嗡嗡地在他的耳边震响。他不得不缩回自己的手。

一次次地接近,那令杨炎胆战心惊的咆哮也随着距离的远近而起起伏伏。杨炎最后终于还是没有牵到那根铁链,只好满身大汗地爬进帐篷里。

"这狗实在太精明了,根本没有办法靠近。"

"还是别碰它。"正在借着头灯的光线写日记的韩玛抬起头。

"也许晚上它就会离开吧。"

"倒也不一定,看明天早上的情况吧。"


夜里他们在睡梦中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在帐篷周围节奏分明地移动,伴随着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但他们太累了,并没有起来看个究竟。

第二天早上,格桑并没有离开,不过等他们两人从帐篷里出来时,它并没有迎上来,只是趴在距离帐篷大约十几米外结满露水的草地上冷漠地望着他们。

这次他们看清楚了。怎么说呢,如果说它是狗,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它的脖子上套了项圈挂着铁链,但谁又见过这样的狗。漫长的冬季过去之后,格桑身上的冬毛正慢慢地褪去,但是仍然还没有完全脱落,一缕缕枯干的长毛像毡片一样纠结在它的身上,使它那原本就壮硕的体形更显得庞大荒蛮,像一头来自荒野之中的怪兽。

简单的早饭做好之后,韩玛试着叫了它一声。

格桑此时的饥饿感并不像昨天那么强烈。它感觉到这两个人与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并不一样,他们在它进食时只是在一边看着,并没有试着强迫它做什么。所以昨天整整一夜它都在帐篷周围巡视,在空气中留下自己的气味,并没有离开。

"它还真的过来了。"杨炎吃惊地望着慢慢地站起来,向这边走过来的格桑。

格桑走到距离韩玛几步远时停下来,此时它已经能够识别他的气味,与那些伙计身上的烟与酒混合的刺鼻气味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气味。它在充实着自己的气味库。

韩玛坐在地上没动,他手中拿着一根剥去了包装的火腿肠。

格桑已经忘记了从人的手中直接取食物的习惯。它犹豫着,是否应该给这只拿着火腿肠跃跃欲试地向它伸过来的手一点小小的教训。

"小心一点,我看它那张大嘴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你的手咬断。"杨炎警告韩玛。

"别出声。"韩玛又把手向前探了一点儿。

也许是这个动作超出了某个临界点,格桑愤怒地咆哮着,全身的毛突然间膨胀起来,像一只受惊的海豹,不失时机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

"小心!"杨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边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

"别动。"韩玛小心地伸来了自己的手,摊开手掌,那根火腿肠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间。

"我想这可能是刚刚从哪个屠宰场跑出来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杨炎绝望地叫道,他等待着听到韩玛的惨叫。

第31节:拿下铁颈圈
有一种力量制止了格桑那种要将韩玛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终于没有发作,没有猛乱地扑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蛮的生活并没有使它失去应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视着这个人和他旁边的同伴,留意着不要让他们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铁链,它再也不想重复那种被长久地束缚的生活。

让格桑从韩玛的手里取食这根火腿肠几乎花了他们一个早晨的时间。要在昨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上路一个小时了。

终于,格桑一直毫无表情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眼神。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声地对着格桑说话的韩玛也惊讶地看到了格桑的变化--那些如灌木丛般耸起的长毛慢慢平复下来。格桑终于向前移动了那惊心动魄的一步,轻轻地从韩玛的手里叨住了这根火腿肠,但它只是轻轻地叨住,牙齿几乎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然后它又把这根火腿肠放在了地上,然后仍是以那种似乎刚刚遭遇过风沙的迷蒙的目光望着韩玛。

于是韩玛大胆地平摊着自己的手,向它伸过去。

"不可思议。"坐在旁边被强烈的阳光晒得眯起眼睛的杨炎艳羡地嘟囔着。

韩玛的手终于落在看上去似乎与秋天的灌木丛并无二致的格桑的鬃毛上,他发现毛的质地与灌木丛也非常相似。

格桑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息从胸腔里发出的咆哮,但这咆哮也在发生着微妙变化,随着韩玛手上的动作出现同样微小却非常契合的波动。韩玛的手像是在抚弄最脆弱的小苗,他的手滑到格桑颈下时,格桑终于发出自己都同样感到惊异的类似还在母獒腹下时温和的哼叫,它全身在颤抖,不能控制的全身的颤动。

即使丹增也没有抚摩过格桑的这个部位。

韩玛发现这狗的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去年的冬毛,一片片像毡毛一样挂在它的身上。于是他小心地将这一片片冬毛扯下,这些脱落已久却仍然粘结在格桑身上的旧毛被揭下时发出咝咝的响声,同时扬起一缕缕烟尘。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抢救一件出土文物。

这狗身上的所有揭掉的旧毛,竟然在地上积了不小的一堆。韩玛和杨炎都为这狗惊人的毛量而惊叹。当然也全凭了这身丰厚的长毛,格桑才挨过了无遮无掩的山坡上那零下四五十度的酷寒而毫发无损。

在这些破布一样的旧毛被摘掉之后,韩玛和杨炎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头如此壮硕漂亮的大狗,那满是灰尘的旧毛剥去,露出的是发出幽蓝光泽的黑色的长毛,黑得发亮,高贵不凡,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韩玛想要理清格桑破损的牛皮项圈下纠结在一起的长毛,但那颈圈自从被套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取下来过,牛皮下的钢丝已经嵌进了格桑的皮肤里,而且连接处的螺丝也已经锈死了。

当韩玛从杨炎的手里取过瑞士军刀时,这闪烁的刀具又激起了格桑的另一阵恐惧,不过韩玛只是轻轻地抚摩它之后,格桑就垂下了那紧张地昂起的头。

韩玛打开瑞士军刀上的钢锯小心地锯断已经深深地勒进格桑脖颈上毛丛深处的钢丝时,格桑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莫名其妙地呜咽着。

韩玛小心地锯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那颈圈终于断掉了。

韩玛松开手,格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韩玛站了起来,把手中连着铁链的颈圈扔到地上时,它才似乎醒悟过来。

格桑慢慢地后退了两步,它并没有摇晃自己的头以证实那附着在自己的脖子上整整一年的东西确实不见了。那是一种幻觉,它一直以为它还在那里,那冰凉沉重似乎有生命的链子。不过当它真正地动了动自己的头颈时,惊奇地发现已经有一点不适应这种突然失去颈部累赘后的轻松。


第32节:一个全职保镖

格桑略显笨拙地转身向草地深处跑去,它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如地奔跑了。很快,格桑翻过一个小丘消失了。

"跑了。"望着格桑消失的方向,杨炎颇感遗憾地说。

"跑就跑吧。不过如果它一直戴着这条链子,可就支持不了几天了。"

他们收拾好帐篷把所有的东西装上车之后,又向上午阳光闪烁的绿色草地看了一会儿,但他们失望了,并没有看到格桑的影子。

车终于上路了。为了取水,他们昨天驶离了公路,此时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车在草地上众多的车辙中寻找最明显的一条以确信那是真正的路。

开了大约十分钟,车驶上了公路。

车刚刚开始加速,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蹿到车前。

汽车发出一声撕破优质丝绸般的刹车声停了下来。

车上几乎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韩玛和杨炎的脸也差一点贴在车窗上。

与那挂着链子阴鸷的灰狗截然不同的另一头生机勃勃的黑色藏獒站在车前,在高原清晨的风中,那身黑亮的长毛随风飘动。

"它又回来了!"杨炎惊喜地大叫。

此时的格桑经过刚才一阵纵情的奔跑,几天以来结积在身上的尘土已经被风一扫而光,长毛又焕发出一种油润的光泽。它对险些撞在它身上的吉普车毫不在乎,甚至慢慢地蹲下,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它并不打算让开。

"它是什么意思?"杨炎按了两下喇叭,它却对这刺耳的声响置若罔闻,懒洋洋地一动不动。

"说不定它是想上来。"韩玛下了车,拉开了车的后门。格桑竟像是期望已久,站了起来,走向车门,跳进车里,在堆着帐篷的后座上趴下了。


杨炎将车开进一个小镇准备吃午饭。韩玛打开后门,一路上一动不动地趴在座位上沉睡的格桑从车里跳了出来,卧在了车前。

小饭馆里正在吃饭的司机们看到这头雄壮的大狗发出一阵赞叹声--确实是一头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藏獒。

"好了。"韩玛这次没有锁上车门,"我们已经有一个全职保镖了。"


六、藏羚羊守护队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扑在韩玛的腰上,在接触的那一刻它已经缓解了自己奔跑时巨大的身体惯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确信这种力量刚好可以使背对自己的韩玛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它作出的一个决定,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经验,但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种对面前这个人的爱。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这片高原上所有的动物在一天早晨突然发现灾难已经降临。当然,在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不及平原一半的高原上,人类永远是追不上野生动物的,造物主在这一点上还算公平,没有给人类一颗比动物更加强健的心脏。但人比动物似乎更可以适应环境的能力也许就在这里,人类能够制造杀戮其他生命的工具,一种以火药爆炸产生的气体推进的武器--枪。那可不是斧子长矛或弓箭那样的冷兵器。那是枪。于是有人举起了枪,将高速旋转的灼热子弹射向高原上这些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却仍然懵懂无知的动物。即使高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也不会是速度每秒钟一千米的子弹的对手。

第33节:藏羚羊守护队
不必深究人类也清楚是什么让藏羚羊在零下四五十度的严寒里无所畏惧地奔跑嬉戏。在它们的被毛下生长着一种比人类的头发还要纤细五至七倍的绒毛,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轻软最保暖的绒毛。但就是这种绒毛使它们的生活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平静,甚至整个种族都险些遭到湮灭之灾。

于是那些千百年来一直将藏羚羊的存在视为如天空与云朵一样不可缺少的牧人们在一个清冷的早晨蓦然发现,他们再也见不到成千上万头的藏羚羊群如云团一般呼啸而过的壮观场面了。

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人类来了。不是吗?人类闯进了这片最后的伊甸园。

每年约有两万多头藏羚羊被射杀,其中很多是母羊和小羊,它们在死后被剥去毛皮,暴尸荒野。它们的毛皮辗转到达尼泊尔、印度,百分之六百的利润会令所有的走私者不惜以生命的代价铤而走险。古老的作坊里,这些浸着鲜血的绒毛被高超的匠人织成华美的披肩,然后运往世界上自称最文明国度,以高达两万美元的价格出售,成为某个豪华晚会上某个光彩照人女士身上的装饰物。

这种渗透鲜血的贸易使藏羚羊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锐减,1900年左右尚有一百万只左右的藏羚羊在青藏高原上自由地栖息,目前,据报道它们限存数量大约不足七万五千只。


于是有了野牦牛队这个令所有偷猎者望而生畏的名字。隶属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的西部工委的野牦牛队,一些由信奉理想主义的人组成的环保团体。

他们被称为藏羚羊保护神。

在两个星期里,志愿者韩玛和杨炎,还有格桑,成为野牦牛队的编外成员。


在遇到格桑两天之后,这辆由环保爱好者捐赠的越野吉普车由韩玛和杨炎开进了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移交仪式非常简洁,因为保护站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巡山。

第二天,韩玛和杨炎作为今年的第一批志愿者出现在野牦牛队巡山的队伍里。他们还是驾驶着那辆吉普车,当然现在这辆已经归属野牦牛队的吉普车的两侧,已经用红色油漆喷上了"西部工委野牦牛队"的字样。车里除了韩玛和杨炎,还坐着野牦牛队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于是格桑不得不被拴在了后排座位与车窗的窄小空间里。

三辆车驶进茫茫无边的可可西里荒原。上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荒原,曾经是野生动物天堂的无人区。

与紧紧地盯着窗外的韩玛和杨炎不同,格桑对这一切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藏羚羊也同样出现在以前格桑生活的高原牧场上,这三头藏羚羊的出现,不过是再次勾起它久远的记忆而已。格桑已经离开高原牧场两年了,它不知道在它离开的这段时间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里比格桑曾经生活过的牧场更加荒凉,大地坦荡如砥,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极目远眺只能看到大地尽头空茫的地平线。现在,高原牧场和丹增仍然会偶尔被格桑想起,那是一种本能。出生地的生活并没有必要与拉萨或是那个小镇上的生活进行比较,那只是一种试图通过长久地奔跑宣泄孤独情绪的一种渴望,但现在它已经找到那心中一直令它渴望的一切,一个主人。

坐在前面的韩玛,这个为它扯去身上冬毛、给他拆掉铁链的人,就是它的主人。在那远古时代,不知道是哪一头胡狼迈那伟大的一步,进入人类的世界。从那时起,这些胡狼就与其他的野生动物分道扬镳,它们偶尔也会渴求荒野,但它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主人,一个可以把全部的爱与忠诚都奉献出去的主人,一个只属于它的神。
第34节:从天而降的主人
一头狗一旦在自己的内心确立了这种概念,一生也不会改变。

于是格桑不愿再让韩玛走出自己的视线,即使卧在车后剧烈的颠簸它也感到毫不在意,只要确信与韩玛在一起它就感到心满意足。它不时抬起头,确信韩玛仍然坐在车前兴趣盎然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之后,才心安理得地重又垂下头,进入因为极度的颠簸而不得安宁的睡梦里。

它不想失去这个从天而降的主人。

到达每天选定的宿营地时,韩玛打开车门,格桑飞身跃下,在他的脚边盘桓了一圈之后,像非洲黄昏中追捕猎物的猎豹一样,转眼之间就越过了荒原之上如同巨人衣服上褶皱般微小的起伏,跑向荒野的深处,身上光洁的黑色长毛如同迎风招展的旗帜,曳在身后。

那些野牦牛队的队员大多都是藏族,其中一些以前还做过牧民,当然十分清楚这样一头藏獒的价值。他们远远地观望着这头藏獒在地平线上消失,而后又以同样的速度猛奔而来,扑向正在安装帐篷的韩玛。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扑在韩玛的腰上,在接触的那一刻它已经缓解了自己奔跑时巨大的身体惯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确信这种力量刚好可以使背对自己的韩玛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它作出的一个决定,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经验,但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种对面前这个人的爱。

韩玛扑倒在了乱成一团的帐篷上面,正在另一侧抻着帐篷一角的杨炎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桑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它不知道这个重新站起来的主人将要怎样对待它。假如大声呵斥或者赶走它,对于格桑来讲,那将是它整个世界的终结。

韩玛同样以为是谁在与自己开玩笑,不过杨炎在自己的对面,他与野牦牛队的其他队员还不是很熟悉,而且这些沉默寡言的男人们并不善于搞这种小把戏。

韩玛颇觉惊异地坐在地上回过头。格桑正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目光里那种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神情一扫而光,此时正怀着某种热切的期待望着他,那眼神里又有一点那种小狗面对新事物才有的茫然。

也许是一秒钟的沉默。

韩玛高声地大笑着向格桑扑过来,搂住它的脖子用力把它摔倒在地上。

阳光,翠绿的草地,最温暖的风。

崭新的世界向格桑敞开了大门。它懂得笑声,人类只有在快乐时才会发出这种节奏明快的吠叫,在牧场上听到这种人类的吠叫声往往意味着可以得到一块肉。但此时一切都不同了,一种巨大的情感使它浑身战栗,它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那是一种它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格桑激动地咆哮着,用力翻动身体,甩开了压在它身上的韩玛,跳开了,然后再次扑过来,那凶狠的动作像是扑向一头侵袭牧场的野兽,它把韩玛想象成一头雪豹或是一头黑狼。

站在一边的杨炎以为格桑突然间发疯了,手足无措地叫喊着,已经有野牦牛队的队员取下了身上背着的枪。

但韩玛并没有发出被攻击时的叫喊声。

格桑叨住了韩玛的一只手,无论是气势与咆哮都是如此的逼真,似乎在撕咬,但它只是轻轻地将韩玛的手含在自己的嘴里。格桑凌乱长毛下的眼睛里流溢出黄昏湖水般温和平静的眼神。

第35节:一种崭新的生活
一个人与一头藏獒就这样在帐篷上翻滚着,纠缠中格桑也会聪明地跳出来,然后再精神抖擞地找到韩玛身上的某个漏洞再一次扑上去。

很快,周围的人也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游戏,看了一会儿,毕竟不能总是沉湎其中,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生火做饭、修理在艰难的路途上出现毛病的汽车、搭起帐篷。

"好了,好了。"杨炎拎着一根帐篷绳子高声地在旁边叫道,"我还一本正经地以为有人要受伤了呢,杞人忧天。"

"暂停。"韩玛做了一个篮球比赛中暂停的动作。于是气喘吁吁的格桑停了下来,在韩玛的面前认真地趴下,但眼睛里那种狂热的光芒却仍然没有消退。

游戏,对于格桑来说,是一种表达自己情感的崭新方式。在牧场上与丹增的儿子达娃的那种打闹似乎也是游戏,但那只是出于某种对主人顺从的本能,格桑只是将他看成是牧场的一部分。也许达娃是一只更高级的羊羔,这与它每天护卫羊群没有任何区别。但此时不是这样,它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内心一种强烈的需要。它想扑向他,轻轻地把他扑倒,在他的身上轻柔地噬咬。

"你没有发现吗?"杨炎理着手中刚才被弄乱的绳子,问韩玛。

"什么?"

"你没有看到你身后的狗吗?它那含情脉脉的目光让人无法忍受。"


搭好帐篷之后,韩玛解开格桑脖子上的绷带,被项圈里的钢丝磨伤的伤口正在愈合。韩玛换了绷带,重新将格桑的伤口包扎好。

此时格桑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自己,它完全放松了自己,瘫躺在韩玛的身边,像一只小狗一样轻轻地呜咽着。

于是游戏成为每天进入宿营地之后很必要的一部分。


对于格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生活。

但格桑并不清楚所有的人在做些什么,不过随着慢慢地向荒原的深处挺进,它发现包括主人在内所有的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迫切的表情。他们的目光扫过远方的地平线,仔细地搜寻,显然在寻找着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好像一切生命都消失了。他们只是在最初的两天看到那群野驴和三头藏羚羊,此后再也没有看到活的生物。远处永远是无边无际色彩单调的荒原,起伏微小的地平线,还有看久了眼睛发痛的湛蓝天空。

格桑并没有感到焦躁不安,即使被拴养在小镇的山坡上时,格桑也能够迅速地适应那种囚禁的生活,习惯了面对所有没有任何变化的一切。现在最让它感到满足的是找到了韩玛,它已经不再期待生活中出现更多的什么。

它以近似痴迷的热情关注着韩玛的一切。格桑发现每天晚饭之后,韩玛总是拿着一部机器走出营地,打量着远方的一切,然后保持着一个姿势,将那部机器举到面前,随着一声清脆的喀嚓声,主人心满意足地扬起头,身体恢复正常的放松状态,又把目光移向了另一处地方。出于对人类机械的敬畏,而更重要的是此时这机械又掌握在韩玛的手里,格桑跟随在韩玛的后面,认为韩玛所做的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

终于在一天,韩玛把这机器对准了格桑。

"好的,别动。"

格桑确实没有动,保持着一种正在行进中的藏獒生机勃勃的姿势。

随着一声格桑已经无比熟悉的喀嚓声,韩玛放下了机器,微笑着走过来拍拍它的头:"好样的。"

从那次以后,再到宿营地出去散步时,格桑总是耐心地等待着主人再一次举起那机器对着自己,它相信那是一种信任或者是奖赏。不过韩玛再没有把机器对准过它,这多少让格桑有一点失落。尽管在韩玛将相机对准远方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进入格桑的视野,但它仍然被某种潜在的妒忌心理包围着。
第36节:盗猎者
那是早晨,他们刚刚上路不久。格桑突然发现气氛与众不同,那个戴着警帽的人高声喊叫之后,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一种渴望的热情。然后是一阵沉默,除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没有人说话,车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注视着前方。

格桑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它可以断定那一直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三辆车驶进了一个小小的谷地,向前再没有路了,所有的人下车徒步翻越山坡。队长警告韩玛,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可能发出声音的唯一不是人类的格桑被韩玛用一根绳子拴在车里。

野牦牛队的队员们提着枪驾轻就熟地开始攀爬右侧的一个小山坡,韩玛和杨炎也跟随在后面。韩玛手里攥着一根随手从地上拾起的半根羚羊角,杨炎手里拎着他那把没有出鞘的野营刀。

所有的人呈扇面爬上了山坡,韩玛和杨炎落在后面,等他们爬上山坡时,随着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已经冲了出去。翻越山坡已经累得韩玛两眼发黑,他气喘吁吁地看到山坡下的平地上停着两辆车,五个人正分散着向四周跑开。

韩玛和杨炎将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家伙逼到了一条伸展在大地上的巨大的裂缝边,那也许是这座世界上最年轻的高原在地质运动的末期出现的一道伤痕,对于大地来说即使只是一道皱纹,但将近十米的宽度也是人类所无法跨跃的。

也许这个家伙的腿本身就有点毛病,否则也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被韩玛和杨炎追上。

韩玛和杨炎跑得两眼发黑,心脏已经无限地膨胀,似乎随时会跃出胸膛,但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

被逼到裂缝边缘已经绝望的家伙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在荒原上游荡数日风吹日晒面色黧黑的脸,他举起了手中的什么。

"枪!"杨炎跑在后面,却看得更清楚。

韩玛并没有听清杨炎喊的什么,他已经跑到了跟前,乌黑的枪口几乎正对着他的头。韩玛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躲闪,于是僵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视着步枪黑色的枪口。

那家伙的脸像被逼进角落无处可逃的山猫一样急剧地扭曲。

枪声响起,像一枚尖利的箭头撕破高原沉滞的天空,回荡良久。

韩玛以为自己的世界终止了。但那颗子弹只是贴着他的肩头飞走了。

等韩玛清醒过来时,格桑已经叨住了盗猎者的右手腕将他甩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覆盖在他的身上。因为愤怒而嘶哑的咆哮声像在人的耳边折断的一根根骨头,它像一头真正的野兽那样撕咬着。

杨炎抱住了格桑的头,韩玛使尽全力终于掰开了格桑的嘴,救出了抱头呻吟的盗猎者血肉模糊的手腕。

"再差一点儿就咬断了。"杨炎打量地上这张丑陋的脸。"不过也真是危险,那子弹就擦着你的肩头飞过去,我都看见你羽绒服里飞出来的绒毛了。要不是它及时将他扑倒,那子弹恐怕就真的将你击穿了。"杨炎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枪。

"我把它拴起来了。"韩玛安抚着还在颤抖着的格桑。格桑余怒未消地耸动着颈上的长毛,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已经吓瘫的盗猎者。

"你没有看到吗?它脖子上那根断绳子,一根绳子根本绑不住它的。"格桑的脖子上耷拉着半截被咬断的麻绳。

其实当韩玛随众人离开之后,格桑顿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这一段时间以来,它从来没有让韩玛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即使晚上睡觉时,它也警惕地趴在帐篷门口,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韩玛的帐篷。它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咬断了那绳子,从半开的窗口挤了出去,爪子刚一落地就向山坡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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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一头藏獒的生命传奇:《黑焰》(转,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