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记
作者：桅宝1．
当当当，晚七点的钟声虚弱作响。
电视嘈杂，沙沙地，信号不大好，广告过后就是新闻——咦？这年头谁还看本
地电视台新闻？
是桅宝在看。26岁的驯兽师桅宝今天不上班，洗完澡喷一身花露水的香，好干
净，好清爽。准时打开本地一台。
晚七点新闻，饭也不吃，坐着等。
时间漫长，她并不觉得饿，舌头湿湿，她舔嘴唇，想吸支烟。
只是，没料到有满茶几花花绿绿的烟可以选，白沙，骆驼，五叶神，好日子…
…好多品种，怎么会有这么多？
女人抽杂牌烟是因为穷，男人呢？
或者代表花心。
桅宝笑了。每个烟盒抽出一支，高矮胖瘦认真比较。
竟然，都一样啊，白花花，支支都妙曼，都匀称，温柔细致地裹着烟丝，妖娆
而富足。桅宝把香烟列队排布。亭亭玉立，她挑得入了神。
最后选择骆驼，吸了一嘴便后悔，为什么不吸白沙。
得到即厌倦。她讪讪发笑。
“本台记者报道，今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新世界马戏团在表演时发生事故，
雌狮‘金花’失去控制，一口将正在表演“人入狮口”的驯兽师黎晋的头颅咬断，观众
受惊场面大乱，该训兽师当场身亡。今年四岁的‘金花’是新世界马戏团力捧的明星狮
子，驯服乖巧，从未发生过意外……”
真罗嗦，这新闻。
桅宝有一点不满，她奇怪电视台今天值班的为什么是那个四眼男主播，形容委
琐，咬字不准，音色也不好。应该由美丽花瓶女主播来报道，她念所有新闻皆甜甜腻腻
，不论是喜是忧，她甚至面带微笑。这样的惨剧倘若由她微笑念出，字字剔透，大珠小
珠落玉盘，不似哀叹，更像庆贺……那才叫绝。
唉，好可惜。
手机响，桅宝看来电显示，马戏团同伴阿霓，她皱眉：喂。
那头小小声：“桅宝，你……你下午没有出场么？”
“我头痛，请了假，怎么？”
“出事了，我不知好不好跟你说……”
“……”
“桅宝？”
“我刚刚看新闻，知道了。”桅宝深呼吸。难过，她应很难过。
“别哭……你在他家？”
“……”
不愧是共事多年的好姐妹，阿霓十分钟后赶到，不由分说抱住桅宝，一通温柔
安慰，好体贴。
“想开一点，”她怕她崩溃，还小心开导，“就当他突然一去不回，彻底断了
消息啊。这样好过点，啊？桅宝，你要哭就哭出声音来啊，你别这样。”
这样？什么这样？她只是没有泪。
狮子驯养多年，也未必一直听话。谁说她爱他，就一定要落眼泪？
她摇摇头：“我哭不出来，你说，金花好端端的，估不到会出事。”
阿霓叹气又摇头：“全团人都想不通，金花连跟我们一起玩都没用过力，即使
三岁是发情期，它的情绪也一直很稳定……”
桅宝不再说话，她掉转目光望向墙角的玫瑰，开得好艳俗，但她喜欢。
她喜欢玫瑰拼却全力的怒放，血一样淋漓尽致，几近残酷。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今天中午——她来这里找他，她把玫瑰插进花瓶里，他
就不耐烦地要扔掉它们。
岂能一错再错？她抓紧时机对他挤了笑，贴了一千次的身子还要贴上来，腻着
耗着不放他去表演。
他也许烦，但终究忍了，也敷衍地笑道：“我下午有演出，什么事回来再说。
”
岂能一错再错，她柔着嗓子央求：“就一个要求，答应我好么？”
2．
桅宝已26岁，当然并非生来26岁。
四年前她初到“新世界”马戏团，老板花重金从别处挖到她，气势属闪亮推出
。22岁驯狮女，青春无敌，每每上场笑靥如花，窈窕美好，举手投足都是别致。
资深小生黎晋，就这样爱上她——
起先真浪漫，同出同入，金童玉女般夺人眼球。她不是没有爱过，却从未这么
High，二人一同站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上，做梦一样，她感觉得到整个世界。
人人都说他们登对，她却喜欢问：到底哪个好一点，我们俩，我比他好吧，他
比较配不上我一点吧？人便笑着顺她的意：是，你好一点。
他自有分寸，先是娇纵她，由得她这样带一点点得意地坠入爱河，如此便好。
何况她并不是不紧张，有女观众捧了花在后台等他，她高姿态走过去，收了花，满脸讥
讽的笑，回头便加倍激烈地嘲讽他，可见未必真的淡然。
他一一看在眼里，有了些日子，他就了然于心。再有了些日子，他便不吃紧了
。
“欲海无舟，情劫难渡”，后来，桅宝从算命先生处占得这一卦，觉得受了调
戏，词不达意指责了算命先生一番。又琢磨着有些微妙，晚上就给黎晋看，他只字未言
，只把卦签放到一边，翻身过来压住她。
交欢甚妙。
他未必是最好的，却最合她意。
再往后，冬天忽地来了，风高物燥。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公仔熊的暖水袋，憨态可掬。她好久都没有收到他的礼
物，高兴得抱住他当众亲了一口，他推开她，只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她心下一惊。
各种迹象如海草浮出水面，她越想越惊。
手头还在驯练一班动物，狮子老虎们无精打采，她心情不顺，猛抽了几鞭。
为什么到今天，常说爱的一方变成她，天平渐渐倾斜，倒转？她前思后想，捂
住胸口坐在草场中间。诺大一片场地，只得她孤零零一个人，他呢？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等她收工？
她像恍然大悟，急冲冲给他去电话。你在哪里，你好久没有和我一起收工……
晚上我不要自己做菜，我们去西餐好不好……我不……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可记得以
前怎么对我……你去死！
他已挂了电话。
她发了阵呆，猜他是不是没听到最后一句“你去死”。又打过去，没想到他接
了电话先开口问：“你今天怎么了，我也有我的事，不能总陪着你吧。”
“你不要挂电话，”她感到很虚弱，“一会去西餐好不好。”
“不去，没劲。”
“你在干吗？”
“和几个朋友在一起。”
他开始拒绝她，已不是第一次，只是她感觉迟钝。
没那么严重，你别想太多。过了几天他照常抱住她，心情大好的样子。她笑不
起来，照例拿那个愚蠢的问题出来问。
“还爱还爱，我还爱你。”他不假思索。
胡说八道。
她看出端倪，从此不得安生。
同在草场训练，她的目光寸步不离；她收了工，就坐观众席中间抱膝等待；他
有事先走，她就咬牙切齿，手机被打得滚烫热烈；晚上一个人回到家，看电视，冲凉，
睡觉——她哪里睡得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黑暗中的天花板暗藏诡异，摇摇欲坠，她
在黑暗里数小羊，1、2、3、4。
他的耐心真有限，一年未够就露出马脚。
收工完毕即刻消失，如学会了遁地术，她捉也捉不到。
回头找他发火，他连哄也懒得。又如何，他不仅已得到她，而且厌倦犯腻。
他开始约会莺莺燕燕，桃红柳绿分外妖娆。
往后的日子，桅宝真正明白什么叫飞流直下三千尺。
某日和戏团同伴们一起在酒馆吃饭，有身材娇小女子擦身而过，他大咧咧指那
女子说：和这种女人做.爱大概比较有意思，这也小小，
作者：桅宝 回复日期：2004-10-29 20:57:00
可以抱她站着做，还可腾出一只手来抽烟。
众人笑完才想起拿眼看桅宝，竟发现她神情平静。
除了平静，她在想她要怎样反应？一时之间，她误会自己化身一座蜡像。
3．
可是如今。
如今，同在一起睡过觉的人，头颅被雌狮断根咬下，她也能平静？
原本做好了抗洪的准备，谁知静悄悄万里无云。马戏团女伴阿霓难免觉得没趣
，摊手摊脚坐在沙发里，张目结舌形容可笑。
好一段辰光之后，桅宝起身给玫瑰换水。你看这花儿，开得多好，阿霓，你可
喜欢玫瑰。桅宝换了清澈的水，花瓣儿晶莹欲滴，香气越发显得浓烈。
莫非她受了刺激，犯了花痴，脑子进了水？阿霓察言观色。
桅宝轻轻笑，你认为我要以祥林嫂为榜样？你错了，我恨他多于爱，如今连这
恨也可一笔勾销，实在轻松。
阿霓发懵，但很快觉得可以理解，四年了，桅宝理应看得开。说到底她跑来尽
安慰之能事，不过是好管闲事的臭三八。她有点脸红，才突然想到该起身告退。
关了门，反上锁，桅宝长嘘一口气，躺在床上，再把脸埋在枕头间闻他的味道
，已经很淡了。
她有一肚子话想说。
可是，有谁关心过她这两年的时光。都说她大概是忍气吞声，视而不见他的甩
弃，大概吧，谁管得着呢？只要马戏团日日开工，老虎狮子们日日循规蹈矩，大家就有
饭吃，玉女金童关卿底事？
除了桅宝，谁知道雌狮金花犯过一次过敏性鼻炎？
情人节那晚，桅宝只给黎晋打了一遍电话就放弃了，关机，他当然关机。又如
何，人还不是得活命，她给自己买了玫瑰，好贵，她差一点犹豫，但还是买了。一大束
，她捧去草场坐着和狮子们聊天。
“你，又胖了，说你呢。”“你这笨蛋，背着我翻跟斗那么难吗？”“还有你
，金花，无精打采的，打瘟啊你？”“喂，金花？金花？”
这母狮子喷嚏不断，莫不是真的打瘟？她找来兽医，诊断结果是对玫瑰花的味
道过敏，真是娇惯，别的狮子都不似它这么娇，情人节还来给她添麻烦。
可是，过敏的鼻子会打喷嚏。她笑了笑，脑里如电光一闪。
她回他的家，情人节，她想他大概不致太决绝。
钥匙插进去，门开不了。他一定在里面。
他会和谁在里面？她在楼梯口蹲了下来，猜测里面那张床上躺着的人，想着想
着有点累，几近入梦。
终于，他打开门，拖着一女子正要下楼，大概是去消夜。她见到那女子，不认
得，但仍然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对方也真有风度，点点头飘然而去。
黎晋没料到她会在外面守株待兔，愣了愣，她便堆了满脸的笑：“没关系，我
不介意。”
他乐开花：“你这次真爽快，好啊我喜欢。”
你当然喜欢，你的喜欢太贱格，我是不是没有陪你继续玩下去的必要。
桅宝想起件事，叹了口气，再想，再叹。
4．
他也曾给她炽热的爱，然后厌弃，羞辱，当着她的面和其他女人厮混。
而她只是给他洗了一次头发。
岂能一错再错？最后一次——今天中午——她来这里找他，把玫瑰插进花瓶里
，贴了一千次的身子还要贴上去，腻着耗着柔着嗓子央求：“就一个要求，答应我好么
？”
他终于答应让她给他洗头发，快要演出了，他想提提神。
洗发水好香，玫瑰的香，她掺了玫瑰花瓣，他夸她：不错嘛，有创意。
今天的搭档是金花，这雌狮，浑身金毛，好漂亮，摇头晃脑驯练得好乖巧。这
一出叫“人入狮口”，没有难度，资深小生黎晋把俊俏的脑袋伸进狮子张大的嘴里，咦
，哎呀——
本地一台的头条新闻由此诞生：本台记者报道，新世界马戏团在表演时发生事
故，雌狮‘金花’失去控制，一口将正在表演“人入狮口”的驯兽师黎晋的头颅咬断…
…
没有人知道它不过是打了个喷嚏。
5．
玫瑰，蔷薇科蔷薇属植物，主要分布在北半球的温带和亚热带，有150种之多。
是观赏价值极高的多年生木本花卉植物之一。四季开花，气味芳香，性抗寒——
26岁训兽女子桅宝，就这样爱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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