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3

zt 宛若归去, 若是将这世上的事情看得太过认真,又有几个人能活得下去。

文案:若是将这世上的事情看得太过认真,又有几个人能活得下去。

  1

  我喜欢夏季,而很多的事情,通常也是发生在夏日。
  那天傍晚,我靠坐在园里紫藤棚下的躺椅上,凝视着那一架开得烂漫的花朵,周身空气中亦流动着它馥郁的香氛,仲夏的夜里人不可理喻的慵懒,我浑身无力,倚在椅上只想睡去。
  正游离在半昏半醒之间,我却猛然间被惊醒了,一件东西‘啪’地扇在我脸上,直抽得我猛睁了眼,转了转头,又愣住,那竟是一只女人的绣花鞋,正嚣张地横在眼前的地下,浅青底子的鞋头上是一只胖嘟嘟的猪。
  ‘猪???’这下我是全醒了,女人们的绣花鞋我见得多了,有牡丹花样的,蝙蝠形的,蝴蝶翩飞的,如意算是个别致的女人,她的鞋子上满缀着大大小小的元宝,可这样的猪倒还真没见过,难为它被绣得这么惟妙惟肖的,二只晶亮的小眼睛像是会笑,我直看得傻掉。
  “你醒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能不能帮我捡捡鞋?”
  我寻声抬头,果然有一个青纱衣裙的女孩子爬在架上,繁叠的花叶令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不过二只捉住花架的手倒是洁白如玉,应该长得不错。
  “你是谁?”我奇怪:“你不知道这是私家宅园么?若是被家丁看到,是要被打出去的。”
  “放屁,”她脾气倒真不小:“叫你捡就捡,你男人还是女人呢?这么罗嗦做什么。”
  我只好苦笑,懒懒地从地上捡起那只特别的鞋子,忍不住又问:“我丢上去还是你自己下来穿?”
  “丢上来”她胸有成竹:“我接得住。”
  我无奈,这可是她自己说的,须怪不得别人,“来了,”我说,手腕暗暗使劲,那只鞋子就如长了翅膀般窜上了花棚。
  只见她也反应灵敏,二手立时脱了花架,忙乱间倒真是一把接住了,可身子却没了支撑,只听,“唉哟”一声,耳听得一阵阵‘嘶啦啦’,眼见她浑身牵带着大蓬的花苞枝叶,摔滚了下来。
  我张大了嘴,站在一边瞧着,待看了清楚,又马上摇头叹气,不错的女孩子呀,长得算挺干净标致的,可惜呀可惜,就摔得这么难看,竟像只蛤蟆。
  “你是存心的,”她总算爬了起来,又跳了过来,叉着手瞪着我:“故意丢得那么远,是不是?你小子玩我?”
  “玩你?”我留了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这女孩子还真敢说话,长得了还不错,可惜我没兴趣。
  身后一阵脚步声,是刘伯带着人来了。
  “少爷”他惊慌:“是不是有小偷?”
  我不说话,只含笑瞟着那女孩,她的脸色变了,我府里的家丁可都是膀大腰圆的粗汉,就算她会点功夫,真打了起来恐怕也占了不了什么便宜,说不好,样子会比刚才摔跤还要难看。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对她笑:“女孩子家的,干么不和和气气地说些话,老是凶巴巴的可不行呀。”
  她也明白了处境,眼里有点惧怕,可嘴里又不肯软下来:“随便你”,心里到底忍不住,跟着又补了一句“谁怕谁”。
  我笑了,已经算是不错了,对付这样的女孩子最需要留些余地,否则一点点事弄不好会把大家逼到绝路上去。
  “下去吧,”我同别人挥挥手:“这是我的朋友。”
  众人退下,刘伯却走了过来,拾着那散了一地的残枝,心痛得直皱眉。
  “不要管它了,”我说:“叫老王明天来来修剪吧。”
  他捧着一捆残叶走了。
  见没了人,她放松下来,自顾自从地上捡起了鞋,拍了拍灰,穿上。
  我忍不住又仔细瞧了那双鞋子二眼,唉,绣得可真不错,“这是你绣的?”我管不住好奇心:“干嘛不绣点别的什么?也比较配你些。”
  “管你什么事,”她骂我:“你懂什么?”
  “好,我不懂,”我笑:“是我说错话了,我应该说,这花样还真是配你,简直是再配也没有了。”
  她脸气得发白,叉着腰,一副要打架的模样,我却不再理她,复回到椅旁坐下,随手一指身后:“大门从这里出去,不送不送,走好走好”。
  她一肚子火发不出,呆住。
  我微微笑着,又闭起了眼,这样的女孩子不配我的胃口,管她是真的爬花架还是故意的来惹我,还是少沾为妙,我怕烦。
  半天,她终于还是走了,“小子,你给我记住”。这是她最后说的话。
  我叹了口气,又要继续往下睡,还到底还没如了愿,不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次会是谁?我不耐烦,睁了眼,却是子桓,只见他一身浅蓝丝质罩纱的夏衫,迎着微风薄薄地贴在身上,腰间配着深蓝色丝绦及浅翠的玉环,更衬得唇红齿白,长身玉立。
  我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绮年玉貌的少相,果然是一表人材”。
  他气色很好,脸上更是笑得优雅:“别睡了,修元早上回京了,你还没去看过他吧,我是来邀你一同去喝酒的。”
  “果真,”我精神一振,坐了起来:“怪不得还没听人说起过,他这次算是凯旋而回了,有没有上朝复命?”
  “早去过了,”桓笑着来拉我:“别躲懒了,一起走罢,我约了他来我府里,还有如意也来了,你们多久没见啦?还不谢谢我。”
  我呵呵笑了,他果然是个妙人,这光怪陆离的京城若是少了他,还真会是逊色不少的。
  相府颇有几处风景秀丽的园子,子桓又是个出了名的清贵高雅之人,每次欢聚作乐,宴席摆设都会有新的花样。
  这一次,是在流香亭。
  流香亭的妙处是有一道半天然的溪流环绕,溪边亭旁俱满奇花异草,到了傍晚,当骄阳褪色,郁郁的花叶飘落到微凉的水里,连带着空中也流动着浅浅的清香。
  我们进园时,修元已经到了,正坐在亭中与如意闲聊,他刚刚梳洗过,已换下了战袍官服,只着一身月白的长袍,乌黑的长发还是湿的,随意披散在肩上,这样轻袍缓带的修元显不出颀长强健的身形,看上去不象个惯入沙场的将军,倒仿佛是个儒生学子。
  见了我们,他略略欠身,脸上犹带笑意,连日奔波回京也不能使他疲惫,他是比我还精神。
  “好小子,”我心里欢喜,又要刻薄他:“回来了也不差人上门传一声,坐在这里架子好大呀,是不是乘我不在要同如意套近乎?”
  他笑,斜睨着我,伸手一把将如意拉了过去,贴着她耳说:“这人小气,不要跟他了,还是随我回府吧。”
  如意被我们俩弄得尴尬,咬着牙用扇去扑他,又转头取笑我:“二个月不见个人影,还以为你是热死了呢。”
  我笑着在她身边坐下,这如意本是京中芳妍楼的楼主,虽是妓班出生,却是特别的聪明世故,她对事物的见解向来不拘一格,却是颇中我的心意。
  一起坐定,已有仆人献上酒来,修元指着那对水晶瓶道:“这是特产西域的葡萄酒,向来是西域皇族的专宠,这次我替他们清理了边塞乱贼,西域王派人专送了五瓶给我,这次专程带来给你们尝尝。”
  说话间,已有仆人将酒斟上,鲜红的酒色衬着精致的玉杯,看得人眼前一亮。
  我却不取杯子,只侧身向修元:“听说半年前你讨了个妾?”这件事我是早想问了。
  “不错”,他剑眉一抖:“你问这事做什么?”
  我叹气,并不回答,只是接道:“那女子是不是瞿州知府水守诚的女儿?就是你出关前三天娶来的那个?”
  他见我认真,也正色起来:“其实我本不欲讨那女子,不过是水守诚办事不周被皇上罢官流放,怕连累了女儿,他原是我父亲的故交,故要求办了这事,不过是为了给他女儿寻个避难所罢了,我也是看在亡父的面子上接了她过来,养在府里并没有见过面。”
  “你倒是仁至义尽”,我轻笑:“那么这位小姐长得是长是短你也不知道罗?”
  “是”,他奇怪:“她进了府后我们又没有见过面,难道你又见过她?”
  我摇头,这位小姐虽然没见过,可名气已经够响了。我正要说下去,一边的子桓却接了上来:“你说的是那个前些日子刺杀了继任瞿州知府陈平的水嫣然?”
  “什么?”修元惊:“怪不得府里管事说她一个月前失踪了,没料竟杀了人?”
  “不错”,我叹:“据说水守诚的官司本是陈平一手促成,这陈平原是知府座下名幕僚,可却暗暗上书弹劾他治理不周,日常言语之间又触犯了圣威,正值皇上近日心情不佳,便把这件事办得严了,将他流放至南荒之地,遇到如此阴狠的幕僚,这水守诚也算是倒霉的。”
  “其实官场做事当然要多生几个心眼,”如意在耳边笑吟吟地加了几句:“待人接物也要注意言行举止,水守诚虽然冤枉,可终其原因,一是自己失了检点,才会叫人拿了把柄,二来也是眼光不济,错认了小人。”
  我向她点头,这本是官场常有的事,不过这次不同,这位知府生了个不肯罢休的女儿。
  “十天前,新任知府陈平在府里当众被一女子一剑贯胸,死于非命,虽然那女子事后逃出了府去,可还是有家奴认出了那就是原任知府的女儿。”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修元,他的脸色已经变了:“你说,这事会不会牵扯到你?”
  修元不语,我相信他与那女子本无瓜葛,他才立了军功,若为这事受到任何责罚,必是不甘心的。
  “我自会向圣上说明此事,”半天,他叹道,可又不放心:“那女子真是逃脱了?她可曾受伤?”
  我只好笑:“你真没有见过那人?虽然自她进门后你马上奉命出了关,可她在你府里也有三天了吧?这三天里面你们没见过面?”
  “不算是见面,”他迟疑:“我隐隐约约看到过她的背影,还有…”,忽顿了口。
  “还有什么?”我奇。
  “没什么,”他还复了神情:“我没见过她的脸。”
  我怀疑地看着他,一边子恒却又问了上来:“金兄如何对这女子这般关心,难道你见过她?”
  “没什么”,我淡淡道:“不过昨天刚从我父亲那回来,听说朝廷欲办此事,恐怕会牵连到修元,也许他真与那女子没有什么瓜葛,可是办这案子的官大概不会这么想罢,修元,这件事你可要小心了。”
  我这话说得可认真,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了,这官场变幻莫测,道行若不够,一丁丁点小事都可以阴沟里翻了船,那水守诚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好了好了”如意见冷了景,忙出来打圆场:“柳将军才立了新功,皇上赏还赏不够呢,与一个罪臣之女有牵连又怎么了?况且将军出去了半年多,那女子又是十天前才犯的案,自然是与将军无关的,想来这点道理那个判案的官还是想得通的。”又取了杯子来推我:“全是你搅了局,难得聚一聚,也不说些开心的事,还不自罚几杯。”
  她一番话也不无道理,众人面上总算缓了下来,我把话说明了,也想借机会下台,便伸手接过酒杯,道:“还是如意条理分明,我不过是替柳兄担心,凡事小心为上罢了。”又虚敬了众人,才自饮了。
  可说到底,这顿酒席还是变了味儿,不过一个多时辰,众人便觉无趣,终不欢而散了,我向子恒陪了罪,又亲自把如意送回了芳妍楼,“今晚你不留下?”在门口,她抿着嘴笑:“你真的热昏了头?还是有了新欢了?”
  “倒不是有新欢,”我向她苦笑:“这几日父亲逼我当差,逼得紧,心里堵得慌,母亲又差了人到府里,明是照顾体贴,却把我看得严实了,若是一夜不归大概又要惹出事端,我还是过阵子再来吧。”
  她‘哼’了一声,甩袖去了,临走却又回眸一笑:“毓,你有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是你父母张罗着要给你定亲吧?有了家室就少来些,我又不曾吃了你的什么醋?”
  她是个玻璃心肝的人,我笑,我喜欢务实明理的女人。
  回了自己的府邸,我直奔书房,把所有的仆人都散了开去,书桌的里间是一大间藏书阁,我关了门,伸手按下一板书架后的机关,北墙整面书架‘格格’移了开来,露出隐藏的暗门,我旋开门环,走了进去。
  门后面是一大套暗室,几间房间连着打通,宽敞而整洁,房顶的窗其实是花园里的口枯井,无论何时,墙上交错悬挂的夜明珠及烛台都会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这里有卧室、书房和茶厅,我甚至还在里面加了间花房,这套暗室是我平时为了躲开父母的关心而自已设制建造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关在里面,可今天,这里面却住着别人。
  我径直走了进去,一路走向最里间,透过房门处挑悬着珠帘和纱帐,可以看见房里的一个女子寻声已回过身来,她一身黄衫,长发如云,脸上双目炯炯,竟比明珠更光彩照人。
  “水姑娘”,我看着她微笑 “这几天还住得惯么?”
  
2

  这女孩子自然便是那杀了人的水嫣然,七天前我在城外的树林中发现了她,当时她已是犯案在身,藏身在林中,身上还带着伤,见了人却犹自倔强,以剑护身怒目而视,不知怎么的,这个不肯妥协的模样竟是很入我的眼,颇经过一番口舌努力后,我终于如愿将她带了回来。
  “金公子”,她一边迎了出来“放心,我很好”。
  “这里虽然封闭了些,倒也算是宽敞安静,希望姑娘不要介意,等外面的风声过去了,我再把姑娘带出去。”
  我连连向她抱拳,又问起饮食起居,好在她本是个恬静温和的女子,这样幽闭的生活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小梅还好么?”我问她,这是我专差来服侍她的婢女,向来最是个老实人,但未免失之灵巧活络,“她办事是差了点,可对人一片真心,口风又紧,姑娘就将就着使唤几天吧。”
  她不好意思,略垂下眼帘:“嫣然本是有罪之身,亏得公子出手相助,这几天住在府里多有打扰,感谢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人,金公子太客气了。”
  我又笑了,最怕她说出什么感恩不尽,生死相报的话来,好在她当真是骨气铮铮的女子,万般感激也只是轻言带过,不枉了我如此冒险地把她带回来。
  借着烛光,我侧头打量着她,只见那袭浅黄纱衫式样极简单,可穿在她身上当真纤丽妩媚,飘飘欲仙,她的容貌自然是极好的,雪肤浓睫似一点会破,不过更令我感动的是在她这样细致娇柔的外表下竟有那样刚强的性子,她的父亲是文官,并没有什么家传的功夫,但她这么个弱女子竟硬凭着把剑从一群人中闯了出来,只一想到刚见她时她身上斑斑的血迹,我更是决定要帮她这个忙。
  “公子”,她被我看得脸红,轻唤了一声。
  我忙拾回神来,笑道“我想起姑娘原是从柳府出来的,不知是不是等这事过后还欲回柳府去呢?”
  她闻言低下头来,看不清面上神色,不过语气倒是坚定的:“我不会回去的,柳府不是我的家。”
  我又道:“才听人说起,柳修元公子今天早上回府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夫君,你终是柳家的人,只消姑娘一句话,我可以替你转呈柳公子,以便他早日把你迎回去。”
  “不”,她蓦地抬了头:“我不回去,我…,我不想见他,想来他也不会要见我的。”只见她纤指紧紧抓住袖口,轻软而急促地说:“金公子,请千万不要把我的行踪告诉他呀。”
  “当然,当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求我呢,我只觉精神一爽,所有疑虑一消而光,“那你早些休息吧”我柔声道,半夜三更,二个青年男女共处一室总是不方便的,她是客人,不好意思出言遣人,分寸之间得我自己掌握。
  她直把我送到暗门边,瞧着她如丝锻般柔滑的长发上,一只珠钗在发间微微轻颤,我心里当直说不出的喜欢,又低声说了些安慰的话,才小心翼翼地出来了。
  出了书房,屋外已是一天的星光,夜色下的花园清美不可方物,我心中是阵阵的高兴,立在花坛边只要微笑,却又说不出自己到底在笑什么,舒展四肢,得意环顾,只觉这风也清,夜也幽,星辰更是亮得撩人,叫我一时竟分不出此身是在何处,此夕又是何夕了。

  第二天,我自回了公主府。
  出乎意料,大白天的,父亲居然在府里,一进大厅,便见他立在堂中,见我进门便瞪了眼:“你还知道要回来!”
  “你这些日子又在做什么?”他沉下脸来,喝:“整日里游手好闲,虽顶着个翰林院的名目到底没做出什么名堂来,你这个样子准备到什么时候去?听说倒是和少相与镇威将军整日聚在一处,可也不见得你学了他们的什么好来。”
  我苦笑,幸好几年前就自立门户搬了出去,否则恐怕要天天听他的一番谆谆教诲了,说也奇怪,父亲本是武林出生,倒会了一身的官场口气。
  一边早有婢女去后堂通知母亲,不到一会儿,我那尊贵贤良的母亲便赶了过来。
  “毓儿,”她一迭声地叫我:“怎么又是一个多月才回来看看,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外祖父赏你园子单住”,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一把拉住我手:“即来了,何不在府里住二天?瞧你瘦得这个样子,是不是厨子手艺不好?别太操劳了,官家的事是做不完的,自己身体要紧。”
  听这话我并没有怎么样,父亲却是要恼,“他何曾做过朝中的事”,他薄怒:“又不肯好好学武助我,整日里风花雪月的,一身纨绔子弟的庸碌模样。”
  母亲舍不得,可又不敢驳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心疼地抚着我,摸得我浑身不舒服,幸好父亲也看不下去了:“你这么搓捏着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个小孩子了,还不下去,我有话要同他说。”
  “等会别忘了来我房里。”母亲无奈,只好叮嘱了句才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她才出门,父亲便转过脸来看我:“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过了么?若是继续在翰林院就别整日混来混去的,要不就干脆来助我管理武林的事,当今皇上既然偏宠你,你就须做了些事来,不能令他太失望。”
  我低头不语,翰林院和武林都不是我的本意,官场是趟混水,江湖却是波沼泽,我只想快乐自由地过日子。
  “你说话呀,”父亲声音又响了起来:“难不成你就准备这样一辈子混过去?如此一事无成你白来人世一趟。”
  听他这么说,我忽笑了,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武林的事有二弟帮你还不够吗?磊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又懂得筹措调度,他不已经是盟主的最佳人选了么?再说翰林院,我只负责书卷目录的整理与编撰,总不成再出去考士当官,我志不在此,父亲又何必强求?”
  “庸才,庸才”,父亲跺脚,怒:“真不知怎么生下你这不肖子来,偏又是长子,文武皆不成,辱了门楣不说,叫人看了是可恨又可笑。”
  我叹气,只好恭身聆听,也难为父亲了,他本是世袭的武林盟主,却娶了当今公主为妻,在别人看来他是朝廷江湖二手都有掌控,威风凛凛,左右逢源,可我却知道,这是险峻勉强的活儿,搞不好二面一受力,略有闪失会得粉身碎骨,偏母亲又温柔善良,二弟也是人才俊杰,又不好打家人骂奴才的,除了我还有谁配给他出气。
  就这样,一如往日,我低着头在房里被他足足训了一顿饭的时间,这也是我每月一次的家常功课了,早已驾轻就熟,只等到他累的时候,我便可抬脚走人。
  终于,在一顿百年老话后,他取了茶盏,我也识趣,忙从旁边婢女手中接过敷在冰盒子里的手巾,递到他面前,仍是诚恳的模样:“天热,父亲请用”。
  他‘哼’了声,伸手接了:“费了这些时候,我的话你若听得进一半就是你的造化了,也罢,你还是去看看你母亲,省得她又担心。”
  听他这话,我如同是领了圣旨,束手出了门,又来了母亲房中。
  这次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情景,还未进房,已有小婢女笑着迎出来,挑着珠帘请我进去,一旁母亲的贴身婢女巧红亦是看着我长大的,见了我欢喜得不逊于母亲,上来拉着手不放。
  “好了,好了”我笑:“我又不是八岁的孩子了,一个月还是见得了一次的,别这么行不行。”
  “是,是”她直笑:“少爷也有二十二了,不过没成家的主子不能说是大人,要等少爷行了大礼了,有了少奶奶管,我们才算是不用操心了呢。”
  真是的,每次无论说什么,她都有办法转到这么句话去,我只好苦笑:“那你还是操这个心吧”。

  “毓儿呀”,母亲也跟了上来:“你父亲没有为难你罢”,她把我又是一阵的紧搓慢揉,我只觉浑身都要麻了,忙打岔:“磊在哪里,怎么没见他人影”
  “唉”,母亲叹气,暂时忘了揉我:“你父亲把他盯得紧呀,整日里人也不见,这孩子又忒心高,做起事来没日没夜的,跟你一样,也瘦得很呢。”
  “他和我不同,”我笑:“我这是玩闹的,他倒是操劳,母亲还是给他多补补身子吧。”
  “那也要找得到他人才行,”母亲又叹:“你看看,每天我睡下了也不见他回来,今天早上我才一起身,他又不见了。”
  自小娇生惯养的母亲有时候倒像是个小妇人,我只得软下口气上前花言巧语地哄她,偏她也最爱听我的话,不过一会便又把她说得兴高采烈起来。
  “还是我们毓儿最乖”,她直笑:“最知道疼母亲。”
  乖?其实未必,不过我最懂得说她爱听的话是真,也肯舍得下时间哄她。
一大套甜言蜜语直说到掌灯时分,母亲终于心满意足了:“来,我们去吃饭,今天我吩咐了厨子做你最爱吃的凉拌苦瓜和酸笋鸡皮汤,你一定要多吃点。”
  我扶着她,后面跟着群婢女,一路来到饭厅,仆人们早已在圆桌上摆满了菜肴,可诺大的房间里竟没有人,父亲与磊都没有来。
  “怎么回事?”母亲不悦:“难得毓儿回来,一家人还不能坐在一起。”又问巧红:“老爷呢?他不是今天不出去吗?还有不是叫人去找磊儿了么?他怎么也没回来?”
  一边立刻有人来回话:老爷正在书房见客人,磊少爷晚上有事,不能回来吃饭。
  “啪”,母亲微怒,丢了手:“什么大不了的事,偏偏赶着吃饭的当儿排出来,这是存心气我呢。”
  我又笑着上前劝她等会儿,其实也知道她不过是乘机发些小脾气,平日里家人都忙,我娇贵的母亲是很寂寞的。
  这一坐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得父亲兴冲冲走了进来,脸上居然满是笑容。
  我与母亲同时呆住,从小到大,父亲紧遵得是严厉明正的家教原则,从小我就没有见过几次他的笑脸,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甚至是不会笑的,可是今天,他却是笑容可掬。
  略一转目,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鲜艳的衣裙秀丽如花,还是一个女孩子,当我看她时,她的脸也正好转了过来,我只觉眼前一亮,好明媚秀娇艳的面孔。
  “快坐,快坐”父亲的口气也一反常态的亲热,直把那女孩子引到他身边位子,才看向母亲:“宛如,还记得当初住过我们府的颜夕姑娘么?这可是她的女儿,她叫绮丽。”
  “颜夕呀”,母亲也高兴起来,柔声问那女孩子:“你母亲身体好么?她现在是在西域罢,我只见过她一面,可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又离了座位,上去拉她的手:“好漂亮的姑娘,跟你母亲一样是个美人呢。”
  父亲开心得直搓手:“是呀,真是好久没见了,想不到还能见到她的女儿,这次怎么不见她来呢?”
  我奇怪,这样子的父亲真是见不大到的,他是真高兴。
  那叫绮丽的女孩子有双圆鼓鼓的眼睛,转起来像二粒黑水晶,她吐了吐舌头,笑:“妈妈不知道我来呢,她原是叫下人送封信来的,可我把那人药翻了,才偷了信出来玩的。”
  她的神情甜蜜可爱,逗得我们都笑了起来,大家复又入座,下上端上饭来。
  “来,尝尝我们这里的菜”,家里没有女孩子,见了如此可爱的小姑娘,母亲是欢喜极了,一个劲的夹菜给她:“可怜见的,女孩子不能太瘦的,来,多吃点。”
  我坐在一边只是低头好笑,母亲大约是喜欢珠圆玉润型的,无论男女,一概总是嫌瘦。
  “毓儿”父亲又喝我:“没规没矩的,见人怎么不打招呼?”
  我只好抬头,看着那女孩子:“这位妹妹是从西域来的?这一路上走了多久,又是风沙连天的,可吃了不少苦吧?”
  她嘻嘻地笑:“还好,走了三个多月了,我是跟着一队商旅一起过来的,他们对我很好的。”
  “那是妹妹人缘好”,我笑:“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到哪里都会有人争着照顾的。”
  听了这恭维话,她并不害羞,大方地向我笑,还眨了眨眼:“当然是的罗”。
  我服了,西域来的人大约都是这样的,脾气爽直,不会拐弯客气。其实这也不错,我并不喜欢太扭呢作态的女孩子。又没话找话:“妹妹这个名字真好听,是西域名字罢?”
  “是呀”她笑:“这个名字是妈妈起的,她说这可以让她想到以前很多的事情来呢。”
  “这个名字大约是以前故人用的?”,我也笑:“那你妈妈可算是个念旧的人了。”
  “吃顿饭话怎么这么多”,不知怎么的,父亲突然发怒:“桌子上就听到你的声音,我平日是这么教你规矩的么?”
  我没了声,老头子是脾气见长,是不是最近在大补,药吃得火气也大了。
  立刻所有人都低了头。
  吃完饭,府的人都为客人整理房间或采办物品去了,倒没有人来注意我了,父亲也不再训我,我得了个空,溜了回去,我要去看水嫣然。
  
3

  进了门,我便唤来小梅,把她单独叫到房里:“这几天水姑娘可好,有要过什么东西么?”
  “姑娘很好”,她回:“也没有要过什么东西,不过神情间总是呆呆的,好像有心事。”
  “她这是闷的”,我笑:“你先下去吧,一定要好好服侍,有什么事尽快来报我。”
  小梅走了,我倒有了心事,再这样把水嫣然藏在暗室内的确不妥当,时间一长,恐怕外面风声没过她就先要得病,我低着头,边想边走出了房间,不知不觉已来到花园,再抬起头来,却见了昨日那架被毁的紫藤,虽然花匠重新整理过了,可其中仍是秃了一块,零零落落的好不难看,我不由皱起眉来。
  静静伫立在园中,隔着高墙院落,墙外有人在唱曲,隐隐约约地飘了句过来,唱的依稀是:‘则为她离去时回眸一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女子声音婉约,当真是柔情似水,我默默听了,忽然心头牵动,一时间竟痴了。
  正自心驰神往间,忽听墙角‘喀啦啦’一阵轻响,我侧目,墙角处种着大丛的蔷薇,密匝匝地在夜色中浓成一片阴影,那里有人。
  “出来吧,躲什么”。我喝:“别麻烦我再叫人来”。
  话一出口,角落里静了一会儿,终于,又枝摇叶动起来,一个人别手别脚地走了出来,我眯起了眼,今天她仍是一袭青色纱衣,不过看去态度倒文静了许多。
  “怎么,今天又是来摘我园里的蔷薇的么?”我冷笑:“姑娘就这么喜欢我的园子,天天要来看一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整日里藏来跟去的可不累么?”
  她红了脸,可还在嘴硬:“是又怎么样。”
  我皱眉看她:“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三番四次地偷进我府里来?”
  她不回答我,却又耍起了小姐脾气:“我偏不说,我来也来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我沉下脸来,跟我来这套,她是认错了人:“来人。”
  立刻便有家丁赶来,四五个大男人立在身后待命。
  我再盯她,板起脸,“给你个机会”我道:“如果不回我的话,就让他们把你吊在这紫藤架下打一顿,我倒要看看几鞭子下去你才会开口。”
  她害怕起来,可还是倔强,咬着唇不肯说话。
  她是不相信我真会打她,我也懒得再说,一挥手,那几人如狼似虎地围了上去,她哪里有回手的余地,便被捉住双手缚在花架下。
  “阿龙”我命:“你把鞭子沾上水,这样抽起来不会打滑,力道又劲,一鞭子上去准是带皮连肉一起下来的,啧啧啧,想来最后一次看到还是一年前刑部提审重犯时,那才叫做满天血雨飞满天呢,今天正好重温一下”。
  “是”,阿龙应着,果真提了桶水来,放在脚下,把鞭子浸了下去。
  再回过头来,那个蛮横的女孩真是害怕了,脸色白得像纸,可也是湿了的纸,她哭了。
  “怕了么”,我懒懒地伸了伸腰:“那就老老实实的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如果有一丁点我觉得不对的地方,鞭子可就招呼上来,你给我听仔细了。”
  她流着泪,点了点头。
  “那好,你叫什么名字?”
  “陈珠珠”。
  姓陈的,我突然警觉,想了想,把所有的人喝退下去,自取过鞭子候在一边。
  “你是那个瞿州知府陈平的女儿?”
  “是”,她突然大哭起来,好不伤心。
  “你到我府里做什么?”我问。
  “我来找那杀我父亲的贱人”,她哭骂:“我知道你把她藏起来了,我要杀了她”。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喝,心却是一沉,水嫣然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她在这里,就在你的房子里。”她倒是肯定,拼命似的道:“你让她出来,我要杀了她。”
  “住嘴”,我喝她,我的样子一定很暴怒,她吓得呆住了。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听了这话,她突然咬住唇,不再开口。
  我冷冷看着她,一抖手,鞭子‘唰’地打在她身上,卷下一大片衣衫,立刻带出一长条血印,她‘啊’地一声痛叫出来。
  “说”,我毫不怜香惜玉,又将鞭子绕在手上,作势欲打。
  “是,是你府里的人告诉我的”,她哭,:“小梅告诉我的”。
  这下是我一惊,险些松手丢了鞭子,反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在架下哀哀地哭泣,我一看再看,这样外硬内软的女孩子不会有很大的心计,我倒是有些相信她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拿定主意,走过去来到她身边,她很害怕,顿时身体簌簌发抖,眼里全是恐惧,我叹了口气,轻轻帮她解开手上绳子:“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愣住:“你放我走?你…,你不杀我?”
  想不到这个时候她又聪明起来了,“走”,我懒得多说话,自回头离去,再也不愿看她一眼。
  进了房间,我直奔书房,打开暗室,还好,水嫣然仍在里面,眼见我这么急冲冲地闯进去,她一呆:“金公子,出事了么?”
  看着她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我又是难过又是心痛,万般感觉堵在胸口,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她走了过来,轻轻问:“是不是被人发现了?不要紧的,这样吧,我自己走出去,你帮了我那么多,决不能再连累了你。”说着,便径直要出去。
  我一咬牙,伸手拉住她手,拦了下来,“放心”,我凝视她:“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她吃惊,感动,又低了头:“谢谢你,不过我想还是我自己出去比较好,在这里被抓到你我都会是罪人,何不等我入了官府你再帮我打点上下,那时候反而有个照应。”
  早知道她是个慧心兰质的女孩子,却不意体贴聪明至此,我只觉热血上涌,复紧紧拉住她:“不碍事,我自有办法的,别离开这。”
  虽我说得恳切,她却仍是勉强,歉意地抬头看着我。
  “傻孩子”,我又轻笑起来:“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我反而说不清了,难道你没有想到?”
  “啊”,她立刻脸红,显出娇艳妩媚神情:“嫣然真是愚蠢,险些害了公子。”
  看着她秀美端丽的容颜,手里又触着滑若凝脂的肌肤,我只觉心大跳,脸也红了,忙松开手,微微轻咳,道:“你先等一下,我有些事要办,等会再来看你”。
  她点头,轻抚鬓角,粉红透明的指甲映在乌黑的发上透出浅晕的光,我不敢再看下去,忙走了出来。
  出了暗房,我也不走开,就坐在书房里,叫人:“把小梅给我带来。”
  下人去了,不一会门外大乱,刘伯红涨着脸孔,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少爷,不好了,小梅吊在自己房里,她自尽了。”
  我倒不太吃惊,这事自有蹊跷,只是来得比我预料的快,“把她好好安葬了,余下的事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是,小人这就去办。”
  “慢”,我又把他唤了回来:“准备马车,我要回公主府。”
  “是”他满脸奇怪,可还是去了。
  屋子里没了人,我只觉阵阵发寒,我的府里还是第一次死人呢,又是自尽的,我只觉这栋府邸一下变得陌生起来,哪里还有原来温暖贴心的模样。
  想了想,又唤来侍女小馨,她是我房里的丫头,伶俐可爱,平日里是离我最近的。
  “还记得上次我进宫带回来的那包东西么,放在衣柜里的那包?”我笑:“去把它拿过来。”
  她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就把东西带来。
  “打开”,我说。
  里面是一整套的绯红色丝质宫装,都是宫里绣匠精心制成的,这样繁丽精致的手工平时哪能见得到。
  “喜欢么?”我走到她身边,伸手抚着她的长发。
  她兴奋得脸也红了,这样华丽的衣物哪个少女不喜欢,我的手经过她的乌发,滑到脸上,她娇嫩得如一只蜜桃。
  “少爷”,她娇嗔,可到底没有拒绝。
  “这是给你的”,我道:“其实早就想送给你了,这府里除了你还有谁配穿它。”
  她意外,惊喜地抬头看我,娇美的面孔如一朵茶花,我看着她,眼里也是含笑的,她终于明白过来。
  “把它换上,别出去,就在这里换。”
  她大羞,“这怎么可以,少爷开玩笑罢”。
  “怎么不可以”,我笑得暧昧:“先换吧,等会我有事情告诉你。”
  她咬着唇,扭捏着,又瞟我。
  “换呀,”我笑:“要不我替你换?”
  她轻啐,背过身去,把外衣褪下,仅着小衣的身体在烛下微微发光,似条美丽的鱼。
  我眯着眼看她,京里各府的美婢多了,可似这样漂亮聪明的恐怕也不会有多少,看来我还真是特别的走运呢。
  “少爷”,她已换好了衣裳,轻盈地走了几步,又展开手臂给我看,回头一笑:“还好么?”
  “好极了”,我鼓掌,又把她拉了过来,拥在怀里:“你到我府里多久了?”
  “少爷真好记性,”她嗔怪:“新府一完工我就来了,那时少爷十六岁呀,我才十三岁,已经有六年了。”
  “六年了,”我心里叹气,无意识将脸颊贴在她脸上轻搓,只觉那里柔腻的肌肤已火烧般发烫,低头看她,她的眼里却似要渗出水来,我不由微笑,又摸了摸她鲜花般的唇,在她耳边轻轻道:“做丫头真是太委屈你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一边含糊地说着,一边低下头去吻她。
  她瘫软在我怀里,柔若软香,我却一手暗暗贯力,唇才触到她,一指也已点上了她身后的晕穴。
  她完全倒了下来,不醒人事。
  我又叹口气,把她抱到椅上,复打开暗室,把水嫣然唤了出来。
  她奇怪,犹豫地走出来,问:“真的可以吗?不要紧?”
  我点头,又从桌上拿起小馨换下的衣服,递给她:“不过先把这个衣服换上”。
  她一眼看见小馨,又惊:“她怎么了?”
  “只是睡着了,”我笑:“放心,我不杀人的,你先把衣裳换了,我好带你出去。”
  她取了衣服,看我,不知所措。
  我忙抱起小馨:“你换衣服,我把她藏到密室去。”
  点晕穴我有经验,下力准些可以令她睡上个半天,我一路把她抱到最里间的床上,放下。
  又来到暗室门口,这次我却停了下来,作势咳了二声,果然听她在门后轻叫:“公子慢些,我马上好。”我微笑,靠在门后,想起她也应有同小馨一样的肌肤体态,只觉脸上阵阵潮红。
  终于一切完毕,她唤我出去,借着烛光我细细打量她,体态确与小馨相似,又上前将她长发打散,掩住脸颊,这样乍一看,她倒像是第二个小馨。
  “好”,我喜道:“晚上出去不细看还真是看不出的,等会你跟着我,一路不要离开一步。”
  她点头,可不解:“我们到哪里去?”
  “公主府,”我叹:“你在这里的行踪已露,我要把你藏到我父母的府里去,在那里也许你不用呆在暗室里,不过要委屈一下了,”我有些不安:“我把你带过去做侍女。”
  “那真太好了,”她微笑,明眸似水:“谢谢你,你真想得周到。”
  我又是一阵心跳,忙转过头去:“我们走吧。”

  乘着夜色,我们来到公主府,见我如此去而复返,连开门的家丁都有些奇怪。
  正好父亲、母亲和磊连同新来的绮丽都在大厅叙话,见我进来,都吃了一惊,“毓儿,你怎么又回来了,”父亲奇怪,又见到嫣然:“这位是谁?”
  “这位是小燕姑娘,”我故作轻松样:“绮丽妹妹刚来,又是一个人,我总要想法尽当哥哥的情份,这原是我府里最好的婢女,专门带来服侍她的。”
  父亲怀疑,盯着我看,磊则在一边仔细打量着嫣然,我笑了起来:“母亲身边年轻的待女本就不多,又都是些稳重诚实的,恐怕绮丽不会喜欢,年轻小姐的贴身待女,总不能比小姐大许多的。”
  父亲还未说话,母亲已欢喜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好孩子,这么疼爱绮丽妹妹,难得是想得又周全,瞧这姑娘长得多俊美文秀呀。”她如此大力夸赞,父亲也只好默认了。
  绮丽走了过来,笑吟吟地着拉住嫣然的手:“这位姐姐多大呀?”
  “婢子今年正好十八岁”,嫣然轻答,听到她如此低下的口吻真叫我不舒服。
  “什么婢子不婢子的,”还好绮丽道:“我们差不多大呢,不过你是比我小了一岁,我叫你妹妹吧。”
  我闻言奇怪,看不出她这么娇艳可爱的模样,竟然有十九岁了,忍不住朝她看了几看。
  “你是叫小燕呀”,她又问个不停。
  “这是她在我府里的名字,”我忙接过来,其实这是我刚才应付父亲才突然想起来的,现在只觉俗不可耐,用这个名字实在是大大唐突了佳人,看了看绮丽:“如果妹妹喜欢,可以替她取个新名字,取个比较像她的秀气…,不,娇俏的名字”,看她眼神奇怪,我忙加了一句:“这样才配得上来服侍妹妹,对不对。”
  “我起名字呀,”绮丽皱起了眉:“可我只会起西域名字呢。”她想了又想,忽又开颜,拍手道:“记得刚入中原时,第一家客栈的名字我记得很牢呢,叫那个好不好。”
  “客栈的名字?”我睁圆了眼,她还真好意思说,可话已出口,我只好暗暗祈求这家客栈有个好名字。
  “宝福妹妹,”她已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宝福这个名字好不好?”
  嫣然微笑点头,她真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一点也不介意,我却差点要背过气去,这个名字还不如‘小燕’呢,肚里怨着,可又觉幸运,通常我看到的客栈都是‘胜记’、‘福源’或‘迎宾’,这个名字好歹还像个女孩子。
  母亲倒是很喜欢,“多好的名字呀”她解释道:“透着一股喜气,一看就是从大门户里出来的姑娘。”
  我无奈,反正有机会我就把嫣然弄出去,这个‘宝福’不会叫得长久的。好在嫣然与绮丽倒也合得来,二人拉着手,已经絮絮语在一处,我一边看着,心里倒也喜欢。
  父亲忽道:“毓儿,随到我书房去,我有话同你说。”他先走了。
  我苦笑,看来今天的功课还未全完,不过不要紧,我也有话要同他说呢。
  我老老实实跟他进了书房。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4

4

  当我们单处时,二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但这次父亲没有训我,只低头在我身边慢慢踱着步。
  半晌,他问:“那女子不是你府里的婢女吧,她到底是谁?”
  我不回答,反而问他:“父亲并没有到我府里来过,怎么能肯定她不是我府里的人?”
  他霍然回头,双目炯炯盯牢我,很久,淡淡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个孩子了,”我叹,想不到至今还在说这句话:“有什么话您是不方便对我说的呢?我心里也有很多问题,为什么自小外祖父便特别疼爱我?为什么父母从来不到我的新府里来探望?还有我府里的人都是从哪里来的?”我难过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很差:“父亲,您有话就直说吧,何必每次旁敲侧击地指引,我们是亲父子,还有什么话是不能明说的?”
  见我如此直接,他倒顿住了,我悲哀地看着他,我果然猜中了。
  “父亲,”我说:“既然您不方便说,那么就由我来说,如果有不对的地方,您再责怪好么?”
  他缓缓点头。
  “多年前,武林自成一格,独来独往,又下设了许多门户,势力范围愈来愈大,渐渐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有一段时期朝廷甚至准备暗中举兵,以扰国乱贼的名义清缴其归案,可到底是面对这么个大的摊子,真要打了起来朝廷也是占不了多少便宜的,何况终究朝廷还要防着西域,不肯白白削弱了自己的兵力,所以,经过二相调和,由父亲您娶了母亲为收场,这是为了表示各方都做出了让步姿势,不过是为了缓解矛盾。”
  我并不天真,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本就是一场Politik手段,我也明白多年来他必是劳心费力的,这样的交易需要参与者做出很大的牺牲,可是没想到,我在其中竟也是有份的。
  “朝廷不能光把个公主送入盟主家,盟主总也有点东西放在朝廷身边作为保证才行吧”我看着他忧郁的面孔:“我就是那个朝廷要去的人质,对么?”
  父亲轻轻叹气,走到我面前,将手按在我肩上:“毓儿,我一直不希望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可又总是希望你能明白过来,你外祖父确是疼爱你,但不要忘记,对于Politik,再大的宠爱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没有了反应,自小外祖父对我便是特别的照顾,三天二头召进宫里接见,十六岁那年还特地指派了一处府邸给我单住,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对我另眼相看缘故,却不知那慈爱的老人竟是存了这等的心思,一时不由眼中濡湿。
  “其实知道这些对你并非好事”,他又叹:“你的命是天生便注定了。”他在房中微微走了几步,面对着墙壁,背向着我,低声道:“毓儿,你还不知道吧,为父年轻时的脾性原是与你一样的,淡泊散漫,不拘小节,只想凭自己的能力办出些大事来,如今你看我又是什么模样,多年的勾心斗角已使我面目全非,我并没料道会害了你,这些年一步一步走下来,又有谁能作得了主。”
我不语,这也怪不得他,公主的下嫁确给他带来不少好处,只是任何获利都是基于一定的代价,武林想要利用朝廷,朝廷何尝不窥视着武林,这笔交易中双方俱是获利者,也俱有损失,而我,只是他们的人质。
  我只觉口中满是苦涩,又忍不住要确认:“那么我府里所有的人都是朝廷派来的罗?管家刘伯,花匠老张,所有的婢女家奴,还有小梅都是?”。
  父亲缓缓点头:“毓儿,你从小便被监管起来了,你的奶娘、贴身侍女、通房丫头都是由宫里特指的,十六岁那年更是另开新府,完全把你与我们隔开。”
  这话似把猛火,瞬息间把我仅存的期望焚尽,原来多年来我过得竟是这么一种生活,一举一动完全是透明的,掌握在众人的眼目睽睽下。我哭不出来,只好笑了。
  “那么由谁来掌控我的举动呢?”我问:“总要有这么一个人来收集掌管我的资料的,那人是谁?这么私密的事情自不可能交于刑部来办,不是皇上的贴心人,会有谁能配这个资格?”
  “你说呢”,父亲回过身来:“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有人选?”
  我眯起了眼,一字一字道:“少相子桓?”其实自己真的早有预料,以他这么精明强干,专攻名利的人,怎会整日与我这个出了名的荒唐子弟搅在一处”。
  “不错”,父亲点头:“看来你虽然整日风花雪月,倒也心里明白。”
  我苦笑,其实曾有一段时期我是真把他当作朋友。
  “所以你一带那女人进来我便知道她不是你府里的人,”父亲又道:“你府里所有人我虽然一个也没见过,但名册却还是有的,根本没有一个叫小燕的女子。”他忽然声音急促起来,上来一把拉住我手:“毓儿,你年纪大了,皇上已在担心不能进一步控制你,记住千万不可再生出事端来,若有一天他不放心起来,真是会把你收入了宫中去的,到那时,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我与你母亲岂不要担心。”
  我感动,记忆里他从没对我如此明显激动过,他毕竟还是关心我的。
  “毓儿,”父亲轻抚着我的发,如同幼时一样:“那女人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就把她送回去,等出了事就来不及了。”
  我愣住,照这样说,子桓早就知道嫣然是在我府里了,那个什么陈珠珠多半也是他派人教唆着来搅局的,他不过顾忌着我们的关系是碍着最后一层薄纸不能捅破罢了,可难道真的要把嫣然送回大牢?
  我想得呆住,连父亲叫我也没听到,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才顿然清醒过来。
  “怎么,这事很难办么?”父亲叹气:“你这孩子,真是与我年轻时一样至情至性的脾气,唉,这事上我也不强迫你了,权衡利弊都由你自己做主吧。”他大概累了,不自觉地敲了敲头:“今天总算也是了了我心头的一桩事情,只要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好,天晚了,你也退下吧,咱们父子改天再聊。”
  我忙低头应了,走出了书房。
  茫然走出院落,心里头千丝万缕乱成一团,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方便见人的,我索性在园中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好好理一下思绪。
  夜凉如水,清净的月色照在我身上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不由连连叹气,正是自怜伤神间,不妨有一只栗子斜斜飞了过来,堪堪敲在我脑门上,好大的力道,我怪叫一声,抱了头。
  “你在干什么呀?”是绮丽,她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笑眯眯地过来看着我,一身红衣鲜艳夺目。
  “没什么?”我没好气,念及她是客,只好抬头勉强笑:“你这么晚了,还在园子里做什么?”
  “就是没事做呀,”她也叹气,靠着我边上坐了,又伸过满满的手来:“吃栗子么?”
  “我不是才吃到了,”我揉着隐隐作痛前额:“你倒是没有烦恼,身在异乡有没有觉得不适?”
  “没有”,她‘嘎啦,嘎啦’地咬着栗子,又要努力用仅剩的一只手去剥,着实是不方便,我只好帮她接过栗子,把她的另一只手也解放出来。
  “你在这里叹什么气呢?”她边吃边笑:“放心,我不会为难你那个什么姑娘,我会好好把她当妹妹看的。”
  她不提嫣然还好,一说起她我就头痛:“她睡了么?”
  “睡了,”她笑嘻嘻地看我:“别说是她,这个府里大多数人都睡了,我刚才溜了一圈,一个也没有看到。”又贼兮兮地探过头来:“剩着没人说老实话,她是你什么人?干嘛要硬塞给我作丫头,是不是你从外面带来的相好?”
  这个鬼精灵,我苦笑,她倒是聪明。“什么话”,板下脸轻斥她:“这种‘相好’的字也是你该说的么?你中原话说得那么好,总是有人教的吧,他就没教过你女孩子要贤静端淑的道理?”
  “没有呀,”她圆了眼:“我妈妈就是中原人,她教我说中原话的,不过倒没有提过什么静什么书的?那是一本什么书呀?”
  “好了,没什么,”我知道要教会她这个我的头准会更痛,只好岔开了话:“你吃完了也早点睡吧,我等会儿也要回府了。”
  “你为什么不住这儿呀?”她好奇心倒不小:“这儿的房子那么大,总不会没有一间是你的吧?金伯伯不喜欢你么?可伯母是很疼你的呢?”
  我被她一连串问得心痛,噎在胸口说不出话来,半天,长叹一声,低着脸不响了。
  “伤心什么呢?”她停了剥栗子,劝我:“别这个样子嘛,爹爹一直对我说,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大不了的,想开些,什么事都是小事。”
  “哦,”我盯着眼前地下的青砖。
  “真的,”她道:“爹爹说,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道山或是一个坑,不管山多高坑多大,你总要走过去的,而且总会有办法走过去,所有的问题不过是路难走好走罢了,只要不是死了,人总在山上或坑里,平地的路是不大有的。”
  “是么?”我转头看她,看来西域人说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
  “所以说不管你现在在哪座山或坑里,既然是走了,就走得开心些,唱唱歌,有空就笑笑,眼色再机灵点,反正路总要走的,干嘛把自己弄得像是个受气…,啊,…坏的栗子”。她忙不迭地吐出了一个栗子。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爹爹倒是有趣,这么想得通,他的脾气一定很好吧?”
  “什么呀,”她撇嘴:“他的脾气才怪呢,一会哄得我像个宝,一会儿又吹胡子瞪眼的,很会吓人的。”
  “哦,他总是骂你么?”
  “那也不是,”她叹气:“爹爹不是骂我,不过有时候他说出来的话真不好听,可以把人活活气死的那种,他是最怕我妈妈了,可妈妈也老是被他气得大吵大闹的。”
  “这老是吵架可不好呀,”我闻言担心:“我的父母就从来不吵架,他们可恩爱了。”
  “不会吧,”她倒奇怪地来看我:“不吵架怎么会恩爱?就像我的爹爹和妈妈每次吵完了,就要比吵架前要好几百倍,夫妻当然是越吵越好的罗。金伯伯和伯母真的从来不吵架么,这么奇怪呀?”
  “胡说八道,”我好笑:“你懂不懂,这叫‘相敬如宾’,夫妻之道原本就该如此的。”
  “冰”,她更想不通:“都像是冰了还怎么行,应该是火热的才好呀。”
  “好了,好了,”我是又要头痛了,忙把手里的栗子还给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真的要走了,你也回房间吧,早点休息,改天我带你出去玩。”被她这一搅乱,我倒不怎么想心事了。
  “真的,”她高兴起来:“别忘了呀,放心,如果你带了我,我就把宝福也带上,让你们天天见面,我很识趣的。”
  我又是一阵好笑,要是她是磊,我早就一个栗子敲上去了,这女孩子可真聪明活泼。
  也许她说的对,既然已经在这条路上了,我总得走过去,光坐在这里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我应该回去做点事了。
  “再见,绮丽,”临走我向她挥了挥手:“谢谢你的话。”

  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我也不点灯,在黑暗中偷偷先入了书房,将小馨抱了出来,她仍是昏迷不醒,我将她抱入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
  才安置好,便有婢女闻声赶来,眼见我衣衫不整地在解小馨的外衣,大吃一惊,迟疑着不敢进来。
  “看什么?”我没好气,这些人都是子桓派来的吧,明天定会源源本本将这事报了上去:“还不退下。”
  她逃也似地奔了出去,总算走前还记得替我关上了门。我再低头看小馨,仍是紧闭着眼,一张小脸泛着红晕,看上去既单纯又可爱,可惜却是个美丽的奸细,其实又何止她,我这一屋子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都是少相府的耳目,花费那么多人只为看着我一个,他们倒也不怕累着?
  一念至此,我不由‘哼’了一声,伸手将她的衣裳除了个干净,又抖开锦被盖住她白玉般的身体,谁不会装腔作势的演戏,他们不是要监视软禁我么,那就索性乘了他们的意吧。
  我吹了灯,脱去衣物,也钻入了被中。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5

 5

  软罗帐里,我解了她的穴,只听耳边‘嘤咛’一声,她娇柔地苏醒了过来,突然发觉不对,颤声轻唤:“少爷,是你么?”
  “傻丫头,”我低笑,仍是紧紧拥住她:“除了我,难道还会有别人?”
  “啊呀,不,”她羞怯起来,浑身发烫,蜷缩着似只羊羔。
  她的身体纤细而娇嫩,果然像只绒绒的水蜜桃,我不客气地上下抚摸着,心里倒奇怪改天她会怎么把这副情景上报给她主子听。
  “我…,我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呀?”她只是想不通,轻喘着低声问我。
  “你说呢?”我也懒得编故事骗她,只密密的遍身吻了上去,她想不明白,子桓恐怕也要过些日子才会明白,也该是让他们云里雾里一翻的时候了,奸细的活本就不该是那么好做的。
  一夜缠绵,近天亮时才沉沉睡去,日上三竿,我睁开眼来,小馨是早就醒了,偎在我怀里不出声,似一只听话的猫。
  “起来吧,”我触着她细致如婴儿的肌肤,忽然有些怜惜,谁又不是父母生养的,婴儿时都是呵护在手心里的宝贝,偏偏是命运多作弄,长大后身不由已地在这世上自相残害。
  她又是害羞,一头钻入我怀里:“少爷…。”
  “叫我毓,”我含笑:“今天起你就不是普通的婢女了,不能再张口闭口少爷的,知道么?”
  她大喜,忙起身尽心服侍我着衣梳洗,手指轻若柔绵,我很满意,待一切完毕,又拉住了她:“今天起你别再做府里的事了,跟着我就行。”
  “是”,她笑盈盈地:“少爷今天要做什么呢?”
  “出去走走吧,”我笑:“穿上昨天我送你的衣裳,我带你出去看看。”
  我领着她在城里兜了个大圈子,街上的任何东西只要她多看二眼我就立刻掏钱买下来,待回府时身后跟着的二个家仆四只手俱是提得满满的,瞧她兴奋得似个孩子的模样,我想,一切就当是报酬吧,所有的事情俱是我与相府的纠葛,她,不过是个被利用了的小姑娘。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月,我不是陪她出去买东西,就是只呆在府里,并不离了寸步,小馨倒真是个秀巧狐媚的女子,整日里缠得我浑身酥软,纵情沉迷于她的温柔乡中,全府上下渐渐明白了她在我眼中的特殊地位,虽然同是一样被派来见不得光的奸细,我相信在少相府里他们也有各自不同的尊卑地位,可到了我这里,面对这新的身份,他们仍谨慎地遵循着世俗的势利习惯,见风使舵,开始尊敬地称小馨为“馨姑娘”。
  一日傍晚,我拥着她在荷塘边赏花,待女们在池中放下轻舟,挑着将连着藕根的荷茎拔出,茎上还盛放着大朵大朵的鲜荷,我取了一朵放在她手中:“倚栏亭亭争窈窕,小馨,你是清丽妖红更胜莲。”
  她满面羞红,腻在我身上柔声道:“小馨虽好,只怕就象这荷花,不过是一季的风光”。
  我微微笑了:“你是想要个名份吧。”
  “小馨不敢”,她低了头。
  “怕什么,”我笑:“你想跟我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事得回禀过父亲,才能办。”
  她点头,喜不自禁,嘴上仍是婉转:“这事不急的,小馨本来就是少爷的人了,什么时候进门都不要紧。”
  “这怎么行,”我微笑着,抬起她精致脸孔,幽幽的道:“既然说起了,明天,明天我就回公主府跟他说,我要娶你为妻。”
  “什么,”她蓦然一呆,浑身都僵住。
  “你以为自己只是作妾的命,是么?”我轻轻吻她:“可是小馨,我并不需要妾呢,三妻四妾的实在太过吵闹,要女人,外面多的是,何必在家里一个一个的讨,你也知道我向来是最懒最怕烦的一个人,是么?”
  她是惊得话也说不出了,半天,才吃吃道:“可是…,可是老爷是决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又怎样”,我笑:“你看从小到大他何曾关心过我?这个府里他来过么?要不是每月我回去一次,他是连我长什么样都会忘记的。”我努力地用指滑过她面颊,像是要抚平她脸上的紧张:“记住,对于金府,向来只有一位守礼听话的少爷,而我,不过是个不肖的浪荡子,早就被他放弃了。”
  她眨着眼,完全说不出话来,我想她心里应该是明白的,自皇上开口向父亲要我那一刻起,不管他是不是心甘情愿,我都已经不再是他所期望的儿子,与其说我是自小娇生惯养,被宠成这么一事无成的模样,还不如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众心所向,我注定不必也不能再有什么别的作用了。
  第二天,我果然回了公主府。
  一进门,先找绮丽,不出所料,她独自一人在花园里,一见我便笑着奔了过来:“你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她嗔:“不是说过要带我出去玩的吗?”
  我笑着打量她:“气色不坏呀,嫣…宝福姑娘没陪着你么?”
  “哦,”她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原来是为了找她呀,放心,她在我房间里呢,我不会让她干活的。”
  “她难道不舒服?”我担心:“大白天的在房间里做什么?”
  “绣花写字呀,”她噘了嘴:“你们中原女人不是就爱做这些事的吗?我拉也拉不出来,真是闷死人了。”
  我道:“那我先去看她,等会来找你。”边说边跑了。
  “唉,你怎么又走了,”她叉着腰在后面叫:“别忘记你说过的话呀。”
  径直跑到了她的房间,一挑珠帘,嫣然端坐在书桌边,玉手执素卷,然而佳人神情忧郁,一缕思绪竟不知飘在何处,我不由微笑,她是这样的娴静乖巧,宁可自己闷在房里也不愿出去惹人麻烦,心里顿时怜惜起来,轻轻走过去,低唤:“水姑娘。”
  她一惊,回头,嫣然一笑:“金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这一笑看在我眼里自然是百媚千娇,顿时从心底欢喜上来,连日阴云一扫而空,想来能有如此温柔可爱的人等在这里,费什么心思都是值得的。
  “你在这里还好么?”我搓着手,兴奋了半天,还是问了句傻话。
  她柔柔地笑,站起身来:“我很好的,你放心。”这些天她大约真是过得不错,面颊上融融粉艳光晕,虽然眉目间仍有些淡淡的愁意,可毕竟比暗室时容光焕发了许多。
  我鼻子一酸,突然有些感动,自己想来也是好笑,忙又把这股冲动压了下去。“你放心,”我说:“我会尽快把你送出去的。”
  她“是”了一声,可到底没听懂,浅笑迷惑地看着我,也不多问。
  见她如此沉静,我倒没了主意,原是想冲进来问她句话的,这下如骨哽喉,我咬着牙竟然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她细心:“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你…,算了。”我吐了口气,还没有想到过跟女孩子说话会这么难呢,先把正事办了再说:“我等会来看你。”不管她奇怪的眼光,我转身又走了。
  这次直奔父亲的书房,却被拦了下来,仆人回禀老爷正与磊少爷商谈要事,关照任何人不得放进间去打扰,无奈我只得走了出来,在回廊里又撞见绮丽。
  “要紧话都说好了?”她洋洋地笑我:“怎么是从金伯伯那里出来的?”
  不知怎么的,每次看到她总有阳光明媚,晴云碧空的感觉,叫人也觉心情舒畅,止不住地也要对她笑语起来。
  “来,”我说:“给你看样东西。”
  一直把她领到园子的一角,那里有一株百年的银杏,树杆粗壮,华盖亭亭,技叶纠结得已是密不透风,指着树杆上一椿椿的树疤,我笑:“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过是几块烂树皮结的疤么,”她不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又不放心,凑上去仔细察看:“这颗树里面都是空的呀,可真够老的呢。”
  “想不想玩个游戏,”我嘿嘿笑了起来,这件事已经多年没做了,现在想来还真有些手痒。
  “真的”她马上精神百倍,双眼瞪得滚圆:“怎么玩,听你的,我是什么事都会干的。”
  “你去找点柴草来,要干的,”我吩咐她:“不过千万小心,别让人看见了。”
  她应着,兴冲冲地扭头便跑,不到一刻,便双手捧了满满的来了,脸上笑得似朵花:“我从厨房里偷的,肯定没有人看到。”
  “乖”,我说。
  乘这当儿,我已准备完毕,在树根处的大洞中铺上细小石块,又把她手里的干柴草卷塞到石上,取出随身带的火石,擦亮火星,火焰瞬息便燃起,吞噬上枯草,这颗老树心杆早就中空,又浑身疤洞斑斑,不一会儿,只见大树浑身上下各个疤中冒出股股轻烟,袅袅直达树顶,远远看去似在蒸云吐雾一般,绮丽拍手大笑起来:“好漂亮呀,像点烟囱呢。”
  “什么点烟囱,”我得意地拍拍手上的泥灰:“来,跟着我,叫,‘走—水—啦,走—水—啦’。”
  她毫不犹豫,立刻跳着大叫起来:“走—水—啦,走—水—啦。”声音轻脆娇嫩,还真是卖力。
  “走水啦,走水啦。”隔着院子马上有人大力响应起来,呼声好不凄厉,惨烈胜过我们千倍,耳听得脚步声踢踏踉跄,一时间,众人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了?”父亲和磊都奔得匆忙,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大群提着水桶拎着瓢盆的家奴,‘咣当咣当’,水泼散了满地,众人气急败坏地夺入院中,却只见我们二人立在冒烟的树下拍手大笑,顿时张大了嘴,全部傻掉。
  “搞什么名堂?”还是父亲先回过神来,怒喝我:“肯定又是你搞的乱。”
  “不错,”我呵呵地笑个不停,这个恶作剧本是多年没用了,谁知仍是这么有趣。
  磊皱着眉,要笑不笑,同情地看着我,绮丽吐着舌头,脸上仍笑得灿烂,我满不在乎地向她笑笑。
  “放肆,”父亲勃然大怒,又指挥着人把树底的火灭了,回头喝我:“你闹什么?你多大了?还这么没出息,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低着头听着,能活回去倒好了,早知是这么个境况我还不想被生下来呢。
  待他骂得够了,我淡淡说:“父亲,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哦,”他奇怪:“你会有什么要事?跟我到书房去说。”
  “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吧,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我赌气。
  “父亲,我要娶妻,”我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字对他道,看看他愣住的样子,索性又说得详细些:“我要娶侍女小馨为妻。”
  这一惊非同小可,何止是他,一边的磊与绮丽亦听得呆住。
  我只是看着他,心里却一阵痛快,这些年他并没有好好管教我,又怎么能希望我如磊般顺着他的心意呢。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上次我同你说的话都白讲了?”他怒得声音也抖了,当着众人的面,他说不出那天的话来。
  “当然,”我仍懒洋洋地:“可是虽然我是个懒散无用的人,年纪却也渐渐大了,总要娶妻的,我只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人。”
  “胡说,”他喝:“你怎么能娶个侍女为妻,做妾还差不多,再说你的婚事是要上报皇上的,皇上心里自有人选。”
  “是么?”我冷笑:“什么人选?是哪家的官府的小姐?是长是短都不知道,一面也没见过就要把她迎到家里来管束我,那怎么行,我只要小馨”。
  “你…”他又一次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我鼻子。
  不等他再说,我更加了一句上去:“父亲”,脸上是笑得不怀好意,“这种指派的婚姻有什么意思?这些前来你难道没有过够?”
  这话说得可算大逆不道,闻者无不青白了脸孔,父亲忍无可忍,随手从家奴手中夺过只水桶朝我掷了过来,大叫:“畜生”。
  我早等着这一招呢,眼见水桶迎面而来,忙向右一闪,桶还没到,可那泼水‘哗’地整个扑在我身上,脚下一滑四肢展开,仰天倒了下去,慌乱中左腿被桶砸个正着,只觉‘咯喳’一声,一阵剧痛传了上来,旁边的磊眼见不好,立刻抢上来扶我,一碰到腿骨,我的汗珠马上渗了出来。
  早有婢女见势不妙,先去报了母亲,待她急急赶来时,只见我坐在地上,磊抱着我的腿,父亲却在发呆。
  “我的天”,母亲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事呀,毓儿怎么啦?”
  “糟了”,磊说:“大哥的腿骨折了。”
  “天啊”,母亲哭了:“难得这个月多回来了一次,怎么又打了起来,还把腿给弄折了”。她边哭边心痛地上来摸我:“毓儿,疼么?哪里折了?”
  “哭什么”,父亲铁青着脸:“这样的逆子,打死也是活该的,你别乱碰他,还不叫人扶到房里去”。又回头喝其余的人:“看什么,都回去,去把大夫叫来。”
6

  大乱中,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进房间,大夫也赶来了,不过是寻常的跌伤骨折,费了些药膏,又上了夹板,直闹到掌灯时分,才一切安定下来,宫里传出的御医也到了,仍是那几味药,一样的药方,又来了一遍,御医也看出伤得是不太重,嘱咐了几句自回去复命,临送他出门时,父亲指着我的鼻子喝:“你给我乖乖呆在这个房间里,这几天哪也不许去,明日我自会将你的忤逆之处上报皇上。”虽然当着外人的面,他仍是气得不轻:“若再让我听到你要娶那个丫头的话,就连你的另一条腿也打折了。
  随后便是一批批的人进了房间,有劝说的,来服侍的,还有大惊小怪的,我面无表情地歪在帐中,任其摆布,好不容易等所有的人都乏了,走了,房里空了下来,我才松了口气。
  磊一直陪在身边,却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他只比我小一岁,可素来稳重矜持,平时兄弟俩又不住在一处,哪里看得懂我的心思,待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不过陪着我略说了些话,也离开了。
  我叹气,这算是在自己的家里了,可仍像是在做客,所有的婢女家奴名字都不熟悉,连手足的兄弟也说不了几句,房间里烛光柔和,满目温馨,我却觉得有种难堪的寂寞。
  沉思良久,正准备唤婢女来熄灯,门一推,又有人走了进来,这次,却是父亲。
  我不由奇怪,难道他还打得不够,要来出掌灯夜审?
  眼见他走了过来,慢慢坐在我床边,面上并没有什么怒意,只是温和,“毓儿”,他抚着我的伤腿,轻叹:“你这是故意被打中的,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演戏”。
  我说不出话来,姜还是老的辣,他到底还是看出来了。
  “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他复凝视我,“费了这么大力,不光是为了能在我府里住些日子吧,等你腿伤好了会想要做什么?”
  我抬头看他,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在临睡前他来看我,坐在我身边闲话家常,记事起我就在等这样的机会,希望父亲多注意我些,如教训磊般指导我读书练功,或打或骂都不要紧,可事实上无论出了什么事,他总是皱着眉头,毫不理会我的顽劣,实在是玩得过分了,就领到书房训一顿。
  见我勉强,父亲不由沉默,从来我与他之间便隔着份尴尬,都是一家人,在除去了对付外人的那些拿腔作势后,便只留下空白,可舔孺深情却是最容易感到的,因它每分每寸都发自内心,想要夸大或隐藏又是最难,这点我们都很明白。
  这种尴尬如巨石般沉重,却又似原野般空阔,终于,父亲咳了一声,站了起来:“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低下头来,原来有很多事情只能放在心里幻想,若真实现了,结局亦不过如此,渴望并不会因为见了光而带上预料中的美丽,梦想只该是梦想。
  他走了,我却再也睡不着,被褥上还留着他坐过的痕迹,那么个淡淡的印子,就像是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曾听说城外有人养羊,却总是招来狼袭,于是懂得饲养饵羊——专为了吊狼,自幼把那些选中的弱兽同羊群分开,每到晚上,将饵羊圈在事先准备好的陷阱边,引着狼来扑食入瓮,这种羊自然是用不着精养的,他们只给它喂饲后剩下的食物,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我竟想起了这个故事。
  腿上夹着板,忍着疼痛,翻身也不方便,我辗转在狭小的空间里,一阵阵汗如雨下,汗,是冷的。

  第二天一早,天不过透亮,绮丽就来了,大力地把我摇醒。
  我睁了一对通红的眼睛,瞪着她,说不出话来,这么大清早的,她倒是不贪睡。
  “干什么呀,”她不在乎的笑:“要吃人呢。”
  我苦笑,眼见她红衣雪肤,曼妙可人,面上笑如绽花,观之可亲可爱,叫人哪里发得起火来,只好叹气:“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孩子,这么早就到男人的房间里来,你不怕人说闲话”。
  “怕什么”,她笑:“你们中原人这一套我才不信呢,你怎么样了呀?”
  我打着呵欠,只好支起身来回复她的好意,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家里我见着最轻松的倒还是她。
  “昨天多有意思呀,”她意犹未尽地道:“什么时候我们再玩点新花样呢?”
  “总要等我这条腿好了吧,”我好气,原来她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件事:“总不见得真让父亲把我另一条腿打断了才甘心。”
  说话间她已在床边坐了下来,“怎么,哭过啦,”凑过来看我:“眼睛红通通的,是不是昨天晚上金伯伯又骂你了吧?怪不得我爸爸说,金毓很可怜呢。”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爸爸怎么会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他也是金伯伯的老朋友呀,”她道:“我爸爸妈妈是在中原认识的,妈妈说金伯伯曾经帮过她的忙。”
  “哦,”我奇怪,记忆里父亲好像从没说起过这事,我还以为他认得的只有绮丽的母亲:“你父亲怎么会说我可怜,这话是从何而起的呢?”
  她笑着:“有一次不知怎么说起来的,我爸爸说起你很可怜,妈妈说这是因为金伯伯身上的担子太重,所以影响到了你。”
  想不到连旁人都看出来了,还有个西域人,我软在床上,只有了出气的份儿,我可真够倒霉的。
  “又怎么了?”她转过头来,这次居然没有笑:“不要想得太多呢,妈妈常说一个人身边的环境是天生注定的,可我们要懂得运用通融之道。”
  “哦”,我诧异地打量她,她果然有十九岁了,可爱稚气不过是外表,有很多事情她都是明白的。
  “你不问问宝福?”她又问,“她昨晚哭了。”。
  “什么”,我一惊,忽又有些欢喜:“哭什么?是不是为了我?”
  “不知道,”见我紧张,她笑了起来:“我只听到她在偷偷哭,可不知道她在哭什么”。
  只一想到那柔弱秀美的女子竟在为我而哭泣,那样的温情简直令我受宠若惊,这个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真正关心我的,我靠在床上,微笑起来。
  “傻瓜”。一只指头敲到我头上,绮丽‘咯咯’地笑着,用手来拧我耳朵,我已心情大好,转身乘势制住她的手,二人嘻嘻哈哈地扭在一处。
  绮丽实在是个可爱的女孩,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非常的聪明,很快,她就找了个机会将嫣然带到了我的床边,为了方便我们说话,她不着痕迹地将待女引了出去。
  我凝视着嫣然婀娜的身姿,如能一辈子得她软语温存地陪在身边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仔细打量,她的眼眶果然有些黑晕,我心疼起来,轻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没睡好?放心,我没事的。”
  她愣了一下,脸红,不知该如何回答,终是含糊了过去,顺手端过茶水给我。
  “嫣然”,我终于鼓起勇气,是该对她说了:“我想带你离开京城,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惊异,猛抬头看我,险些摔了手里的茶杯。
  “其实做这一切我都是故意的,”我压低声音道:“我是为了找机会可以把你带出城去”。其中当然省了不少的细节,我的计划是分三步走的,这一招是苦肉计,然后就是暗渡陈仓和偷梁换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带着小馨私奔的时候,其实是我和她走了。
  我担心地看着她,她的脸色白得像纸:“不要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这话才说出口,马上,我的担心便转了方向,似乎令她动容的原不是这个计划,她的眼神看着我,根本是绝望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终于,迟疑地,说:“你不想跟我走?”
  看着她沉默地低下头来,我的心彻底落进尘埃,房间里死般的寂静,我可以感到我的心已从身体里挣脱了出来,飘在半空,冷冷地盯着房里的我,看着他面无表情,正拼命地,淡淡地说:“你的心上人是柳修元吧”。
  果然,她又流下泪来,我倒有些好笑了,原来她哭的并不是我的伤,原来事实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我真的笑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止不住自己:“如果不是我今天这样逼你,你大概永远不会承认吧?”
  在她面前这样失态是第一次,她不知所措地看我,不明白我的心思。
  “好,好,好”我咯咯笑着,指她:“总算被我逼出来了,水姑娘,你的心思藏得够深的呀。”
  她呆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金公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笑得腿痛,终是停了下来,揉着腿,道:“你也知道我和父亲闹得僵,说不定以后我连门也不会上了,你在这里终是不可靠,若不探出你的心思,叫我怎么帮你?”
  “哦”,她恍然大悟,复羞红了脸,声音却仍是坚定:“你不用帮我,我决不回去的”。
  “回去做妾当然不可能”,我看着她:“如果柳修元肯讨你为正室呢?你愿不愿意。”
  她怔住,不出声了。
  “这不得了”,我说:“所以什么事都不能说得绝对,不过是条件没有谈妥罢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心,为什么要放弃呢,呆在公主府并不是长久打算,你总要出去的。”
  我边说边看着她,她的脸色缓慢地变幻着,其实一个女人动心时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几天前我是昏了头,居然把婉转当作了羞涩,我暗暗咬牙,这事上是我太托大了,我活该的。
  她还是走了,我也安静下来,一切事情都是白费心机,宠爱小馨、惹闹父亲还有我这条伤腿,抚揉着伤处,我是懂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自己的失误又能怪得了谁。
  绮丽又笑着跳了进来,一眼瞧见我脸色,大奇:“怎么了?你们说了些什么?怎么面如锅底?”
  我看着她,全家上下只有在她面前不用戴面具,况且此刻,我已无力伪装,刚才已是拼尽了全力,现在,只余叹息:“绮丽,永远不要的去寻找事情的源头,事实总是最伤人的。”
  她明白了过来,坐到我身边,不响,很久,才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我苦笑:“总不能找根绳子缢死自己,好在我刚才已经掩饰过去了,这事也得抓紧办了,不能拖着,你说得对,除非是死了,否则永远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打理一切,我逃不了的。”
  她看我,明眸流转似星,忍不住,还是“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想明白啦,那就高兴些,别丧气个脸,难看死了。”
  我无奈,承她的情,勉强牵了牵嘴角,不料这下她却索性放声大笑起来:“唉呀,更难看了。”才认真体贴了一会儿,这一刻,她是又给我回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去了。
  蜷缩在床上,我如一只中了箭的兽,这次的教训总是有些收获的,有时候人走到了尽头反而会生出些乐观来,不过,时间也是必不可少的过程。
  蜷缩在床上,我如同只中了箭的兽,教训总是有收获的,有时候人走到了尽头反而会生出些乐观来,不过,时间也是必不可少的过程。
  这日后,我努力地维持原状,照常的吃药疗伤,陪母亲聊天,听父亲教导,偶尔也会和嫣然笑语家常,绮丽反而不习惯起来,没人的时候,她追问我:“真的没有什么了?心里不难受?”
  我好气,有她这么努力的提醒,想忘记还真不容易,不过她可算是个聪明得力的玩伴,我们二个人,三条腿把公主府搞了个鸡犬不宁,每日花样层出不穷,而且日日翻新,无数的恶作剧夹杂着父亲的训斥、母亲的袒护,吵吵闹闹,混混沌沌,不知不觉,二个月过去了,我的伤亦逐渐复原,可以在庭院里一拐一拐的走。
  宫里不断的派了人来探看,皇上索性指了个御医住在了公主府,子桓也是频频传贴,桂花漫香时节,他终于亲自来看我。已近初秋,他身着浅茶色丝质里袍外罩满绣花鸟的青纱衣,系着青丝绦,我照例又是叫声好,这个少相,果然是个精致人。
  “金兄一切可好?”他微笑着支着颌,指上青玉板指衬得十指白皙纤长,我也笑,他这是来探听虚实的,难为他埋头于桌头案卷时仍不忘了我,日子久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得生厌。
  客套话是必定要说的,又提起了如意,“你有多久没见她了?”子桓说:“看来我们的花魁要望断秋水了,金兄可真是个狠心人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他是太心细了,连我身边的妓女也不放过,这下却是不打自招,如意也是他的人。
  “女人里,如意也算个出类拔萃的,”我安慰他:“不过太懂男人心的女人实在有些可怕,以前不过觉得新鲜,可如果我做每一件事她都能说个源源本本,她岂不是成了我的暴君。”
  “所以,金兄又看上了小家碧玉?”他半信半疑:“你的口味变得很快呀。”
  “我不过是走一程看一程,”我瞟着他:“哪像子桓这么清心寡欲,只专注于国家之事呢。”
  他笑笑,又问:“金兄什么时候回府?这次把老爷子气得不轻吧,不过你也太任性了,居然要娶一个婢女。”
  闻言,我不由眯了眼,他不相信我,我和水嫣然的纠葛他是知道的,如果够聪明,也许已经猜到了我的用意,然而我怕他还是要失望了,因为这个计划已经变动。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6

7

  “金毓”,绮丽冲了进来,带着满身的阳光,我摇头,这丫头,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子桓却是眼中一亮,又像是突被光线照得花了眼,不自禁地露出惊艳的表情来,我的眼也亮了,没料到,这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居然也能诱惑人。
  “来,子桓”这次,我真心笑了起来:“这位姑娘你不认得吧,她是我的一个远方的亲戚,这几天来京里玩的,她叫绮丽。”又向绮丽:“这位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少相郁子桓,还不过来行礼。”
  绮丽不情不愿地走了来,胡乱地行了个礼,马上扑到我的床边:“你的腿不是可以走路了,什么时候才能带我上街去?”。
  我苦笑:“这也叫做走路?难道你觉着跟一个瘸子上街是很光彩的事么?”
  她不依,咬着唇,瞟着我的腿,不悦:“可是府里已经不好玩了,你不闷么?”
  我刚要开口,一边的子桓突然说话了,“如果不嫌弃,绮丽姑娘可以到我的府里去玩”,他的笑容优雅而温柔:“正值过几日我府里办赏桂香宴,到时我会派人用软辇来抬金兄,姑娘何不一同前往呢。”
  好,我忍不住在心里喝彩,这一记得来全不费功夫,含着笑,向子桓抱拳:“既然是赏花,不如把修元也请来,人多,玩起来才有趣。”
  何必费着力去把机关算尽,计策原该是应势而生的,只怕这一次,我这走一步看一步,还真能胜过他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是夜,我同绮丽摊牌:“过几日去少相府,我要把宝福也带去,到了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她正笑吟吟地端茶给我:“那得要看是什么事情,你先说来听听”。
  真是个鬼精灵,我瞪她,接过茶啜着,慢慢道:“到了那天,帮我拖住少相子桓,不要让他有空注意到我和宝福。”
  “哦”,她咯咯笑了起来:“这是美人计呀,我明白的。”
  我一口茶窒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她倒想得通,半天,才顺过这口气来:“胡说,不过是暂时稳住他,别说得那么难听”。
  “我知道,”她邪邪地睨我:“可是,你想和宝福单独做什么呢?难道…”。
  这次,不等她接下去,我便冲上去一手捂住她嘴,慢一步不知道她这张嘴又会说出什么话来,“我自有安排,你只要按我说的办就可以了。”

  说起这‘赏桂香宴’,名字本起得粗糙,必是子桓临时编出来的名堂,可未曾料到的,是那日晴空万里,天气清爽怡人,倒实在是个赏桂的好日子。
  少相府的请贴上注明:恭请赐足‘噙韵园’。
  下午,我歪在床上,看绮丽打扮,她穿得格外娇艳,一身红色纱衣精裁细缝,衬着如雪的肤,若星的眸,一弯樱唇似笑非笑,我大力鼓掌,笑她:“好一位出挑的‘美人’。”
  就是嫣然,也特地替她订制了衣掌,仍是她一贯偏爱的浅黄色,不过刺绣精致,裁减合度,配得她雅致秀丽,卓然有出尘之姿。
  装扮完毕,我坐在软辇上,携着二位美人,出门赴宴。
  一路上,绮丽问我:“为什么不同宝福说话?你的脸板得可怕呢。”
  我白她一眼,这丫头,才说她懂事又要糊涂,这些天我同她嬉笑打闹不过是为了掩盖心事,她还真当我是铁石心肠了。
  入了少相府,子桓先迎了出来,直把我们引到园里,柳修元已经到了,照例的一身白衣,披散长发,坐在桂香深处,自低斟慢饮,听着身边的垂髫小婢清唱。
  乍见他,嫣然脸色剧变,不自禁地缩了步,幸亏子桓对她是虽闻其名但未见其人,并没有注意到什么,我是早留着心了,见状忙抢先上去,笑:“唱得好,好一阕‘减字木兰花’”。
  修元笑着起身,让座,绮丽得了我的嘱咐,早已一朵花似地笑在子桓身旁,此时,我的身后只是嫣然,她苍白精致的面孔,纤细脆弱的表情,哪个男人能够忽视得了,也立刻引起了修元的注意。
  “这位是我的远房亲戚,宝福姑娘”,我不失时机,上前引见。
  柳修元忙为佳人请坐,他是真没见过嫣然,可嫣然却明显地认得他,这桩事情我倒有些不明白了。
  我推说腿不方便,找了个外座,把嫣然留在修元的身边:“柳兄,今天就请你多照顾一下我的宝福姑娘了。”
  他笑着点头,立刻陪她说话,动作间体贴入微,渐渐的嫣然的脸上腾起一抹红晕,神情间亦娇慵起来,我冷眼旁观,想来在修元未发兵的三天里,他们之间必定是有些事的,所以她至今不能忘了他。
  我端正起酒杯,掩盖住脸上的失意,真好一对璧人,罢,罢,罢,这件事情她做得完全正确,我若是女人,自然也选修元,这样一个年青俊挺,英气勃勃的少年将军,哪个少女不肯钟情,看了看自己的腿,我只有叹气,我,不过是一个人质,自身尚且难保,哪还顾得了别人。
  又抬眼寻绮丽,她已缠着子桓去看桂林,想不到平日里一个娇痴稚气的女孩子,关键的时候居然颇有风情,我满意地看她轻颦浅笑,转盼生姿,伫立在风神俊雅的子桓身边,可不又是一对玉人,突然间微微发呆,说不定今天我是专为别人作嫁衣来的呢,事到如此,唯有苦笑。
  我又端起了酒杯。
  这顿酒宴饮得冷清,众人俱是双双对对,独剩我一人只杯,不觉郁闷,忙唤来了那唱曲的小婢,教她《苍梧谣》——‘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正自神与魂授之间,子桓笑着走了过来:“金兄怎么偏爱这曲,虽是应景,却惹愁情,很该改了去。”
  我笑:“自古悲秋咏愁,有几首赏桂词是欢娱的,若不是为了你的应景,我倒想唱些别的。”
  “金兄但唱不妨。”他有佳人相伴,心情舒畅,哪还会来理会我。
  得了这话,我索性放了酒杯,以筷击盏:“大笑间拂袖而起,抛簪弃履,问风流如斯者古今能几,赏名花,拼醇酒,消岁月,何为天下事,自有公等在,闲,闲,闲。”
  唱罢放声大笑,众人皆鼓掌,修元问:“这是何曲,怎么没听过?”
  “这是我自编的”,我回他:“有个名目,唤作《宛若归去》,柳兄喜欢么?”
  他不置可否,我也微笑,淡泊名利是一种姿势,功名成就则是另一种,我的矛盾便是龟缩挤兑在二者之间,这样尴尬的姿势如他那样得势朝野之人又岂会明白。
  这一宴直饮到掌灯时分,我喝得有六分醉,自觉步履轻浮,眼睑艰涩起来,忙起身告辞,在门口分手时,我同修元道:“我的腿仍未大好,父亲又是真恼了,恐怕这些日子还得住在公主府,柳兄何不经常走动走动,以解小弟病榻之苦。”
  他不住点头,脸上笑意盎然,其实我这话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从今以后,不用我下贴去请,他自会频频上门的,这点我有把握,再回过身来,背着众人,给绮丽一个褒扬的笑容,幸亏有了她,子桓才没有深究嫣然的来历,他是监视我久了,到底生出些轻视之意来,哪里会想到我竟会把朝廷卿点的要犯带到他家去呢。
  回了府,绮丽亲自为我端来醒酒汤,“你原来安的是这个心呀”,她轻笑:“到底还是不好受吧,居然把宝福让给了别人”。
  我叹气。
  “要不要我陪你喝酒?”她倒想得齐全:“你们中原人不是很喜欢借洒消愁之类的,再和朋友诉诉苦,不要紧,酒我可以去厨房偷点来。”
  “这话错了,”我正色:“其实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同别人说,情愿自己一个人呆着或是干脆做点什么事,因为没有人能承受你的烦恼,朋友也不行,何必要他们板着脸装作同你一样伤心的样子呢,这些都是假的,而且要是一不小心说出点什么秘密来,第二天后悔的还是自己。”
  她睁圆了眼:“你这话是对我说么,原是该我劝你呀,怎么你反而跟我说起了大道理。”
  我失笑,又打量她:“看来你还是挺有几招的,少相被你迷得紧呢。”
  她‘哼’了一声,“对付男人么,每个女人都是有几招的。”
  “哦”,我直了眼,好大的口气。
  “妈妈说如果你真对一个人用了深情,那你就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很多手段不是不会使,不过是不舍得用罢了。”她看着我,似笑非笑:“宝福真是有福气呀,有你这么替她操心,你是真喜欢她吧,就算她的心不是你的,也非要帮她了此心愿”。
我笑不出了,她果然是个明白人,这是在点化我呢,真的,十个嫣然也不会是我的对手,不过为了这片心,处处占尽下风,也罢,就当是前世欠了她的吧,我叹着气,躺下了身来。

  不出所料,修元真是走动得勤快,每过几天,他便要来公主府坐坐,我伤神之余,倒也有些好笑,不知当他得悉宝福原是他半年前不甘不愿讨的那个妾,会有何想法?不过凭我对他的认识,修元是个豪情爽直的男子,无论如何,嫣然跟了他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不仅是他,子桓也常来,终是碍着身份的缘故,要多隔了十几天,公主府有了这二位贵客穿插,凭空热闹了起来,父亲不知究里,也曾暗地里盘问过我,我耸耸肩,并不说明,只小心翼翼地安排妥当,子桓是不能见到嫣然的,否则迟早要穿绑,而修元亦不可常见绮丽,以防口齿间露出破绽,我费心费力地周旋其中,颇为忙碌。
  人一忙,心情就差,忍不住要自嘲,此时腿已大好,我坐在椅子上,一腿点着桌子背面,人往后仰,‘咯答咯答’地翘着椅脚,一边叹气:“想不到我竟是芳妍楼里的人才”。
  当然这话不能说给别人听的,我只同绮丽一个人说。
  谁知她竟然是懂的,“芳妍楼,妓院呀”,她说:“你是说自己很会安排姑娘接客罢。”
  我一记没点住,几乎要从椅上跌下来,这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一时不由脸红心虚起来,原是欺侮她是西域人,不知中原风情世故,所以才说了这种话,偷眼看她,并没有脸上变色。
  “你可别瞎想呀”,我赔笑:“我是胡说的,那些姑娘怎么能同你和宝福比,这话可不能传出去的。”
  “怕什么”,她毫不介意:“大家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妈妈说中原女人嫁人身不由已,有时候就像在接客,不过是对牢一个客人罢了。”
  这话真新鲜,我张了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妈妈可是什么都敢说,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了。
  “你妈妈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摸了半天鼻子,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父亲是那样规矩守礼的一个人,怎么会认得这种世故泼辣的女子,完全背道而驰的性格。
  “不知道,”她也奇怪:“我妈妈不大提起金伯伯的。”
  “你不是送信来的么?”我问:“送的什么信?西域距此这么远的路,他们还有书信来往,应该很熟的。”
  她摇头:“我没见过那信,封住了,不过金伯伯看了倒很高兴呢,他也没说信上写什么。”
  我点头,看来父亲同绮丽的母亲真是旧识,又想起什么:“那你父亲呢?他在西域做什么的?”
  “也不算什么,”她谦虚地:“他不过是西域的子王,他与西域王是表亲。”
  我又一次要跌下椅子,天,这么大的来头,复坐稳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可又怀疑:“听说西域皇族都是紫眸,你怎么不是?”
  她笑笑,低下头来,在脸上摸了摸,又抬头,再向我眨眨眼,我一惊,这次腿一软,手没撑住,真的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哈”,她拍手大笑,过来伸手扶我,我不接力,只瞪着她的眼,她的眼珠竟是紫色的,如彩霞般绚丽。
  “这是什么,”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没有什么呀,”她无辜地说,摊开手来给我看,手心有二片极薄的亮片:“这是父亲给我玩的,它能改变我眼睛的颜色。”
  我傻了,子桓小看了我,我又小看了绮丽,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一声不响,我站了起来,仔细去看那二片东西,似是水晶质的,又还给她:“你还是带上吧,别惹事生非了。”
  她委屈:“是你要看的呢。”还是戴好了。怪不得总觉得她的眼珠深黑得特别,名副其实地二颗黑宝石,原来是这个原因。我叹气,世上的事情可真是难以预料呀,原来坐在我房里整天端茶送水的竟是位西域的公主呢,我是服了。

  8

  这伤又养了二个多月,坠叶纷飞的深秋季节,我的腿伤才完全复原,对此,全府上下最高兴的恐怕仍是绮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陪她出去玩了。
  挑了个风高气爽的日子,我终于同她出去,一起的,自然还有柳修元与水嫣然。
  我们四人弃了锦衣车马,在京中的繁华闹市中游走,对于绮丽什么东西都是新鲜有趣,她又特别活跃,一路上我都得时刻小心,以防她一头撞到别人的身上或是铺子上去,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们在京中最出名的‘燕华楼’歇脚。
  ‘燕华楼’著名的不仅是各色精致的菜肴,还有这玲珑的包间,一格格搭在楼上,窗栏紧靠长街,客人可以隔着珠帘俯看街心风景,而我们要的也是这里视野最好的一间。
  揉着初愈的小腿,我一手指向绮丽:“你要是下午再这么胡闹乱跑,我就自己回去了。”
  她咯咯笑着,讨好地上前为我倒酒布菜,这丫头,还真懂得查颜观色,实在是鬼精灵一个,我心里怨着,嘴里咒她:“什么时候等你嫁了人,找了个比你还会闹的姑爷,那才叫活该报应呢。”
  修元与嫣然相视而笑了起来,经过这些日子里的来往,他们已不再陌生,虽然身份仍未昭然,可双目之间的深情却是真的,我微笑着,暗中拿捏分寸,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
  不过略吃了几杯酒,我放下筷来,索性来记开门见山,直奔修元:“你觉得宝福姑娘怎么样?”
  他吃惊,不料得我如此直接,看了看已羞得满面通红的嫣然,道:“很好。”
  “很好?”我笑他:“好到几分?咱们也不说废话了,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娶她?’”
  “愿意,”他毫不犹豫:“这几日金兄想必也已看出,我对宝福姑娘是真心的。”
  “如何真心?海枯石烂?誓比鸳鸯?”
  “金兄不要取笑”,他正色:“说什么都不重要,金兄只看结果罢。”
  “结果我是等不及了,不过眼前倒有一桩事情可以试试你的真心。”
  “何事”,他挑起眉毛,满不在乎。
  “她才不叫宝福呢,”我冷冷看他:“她的真名是,水—嫣—然。”
  话一出口,他们两人的脸色全白了,嫣然是吓得,修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霍’地站了起来。
  “惊什么?”我伸手示意他坐下,淡淡道:“没有想到吧?可事实就是如此,你的心上人大半年前就进了门了,可惜你都没有好好看过她,没料到最后竟又喜欢上她,事情有些棘手呢,是不是,修元,你准备怎么办?”
  他呆呆坐下,往日潇洒神情没了影,我笑着,盯着他,有些不怀好意,这个麻烦终于也轮到了他头上。
  绮丽睁大眼看着他们两个,再看看我,有点明白了,我飞快地把这件事情向她解释了一遍。
  “原来是这回事呀,”现在桌子上只有她一个人还在笑了:“怪不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又转头向修元:“有什么好犹豫的,喜欢就娶她罗,你们俩还真有点缘分呢。”
  “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在故意捉弄你,”我继续对修元道:“我救水姑娘不过是看了你的面子,她毕竟是你的女人,落到牢里你面子上也不光彩,如果你确实不喜欢她或者觉得不值得,你就今天给我说个明白。”我偷偷瞟了眼已是摇摇欲坠的嫣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当作没救过这个人,咱们把她送到刑部,马上结案清卷。”
  “不,”修元脱口叫出来,光洁如玉的额上也渗出了汗,我听在耳里一阵轻松,可又暗暗地有些难过,他果然是个深情的人。
  “你仍是准备娶她的罗?”我眯了眼,一字一字问。
  “是,”他虽然艰难,总算不勉强。
  “好,”我一拍掌,又倒上酒去:“今天把你们叫出来,就是为了了这件事,这顿饭吃完,水姑娘也不用回公主府了,直接跟你回去就行,剩下的事情,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他点头,转着酒杯,眼光阴沉下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件事已经完结,我也该抽身而出了,相信以他的能力地位,终能保得下心下人来。
  我自顾自地吃着菜,又挟给绮丽,不再理会他们的面色,这小子既然得到了佳人青睐,就算吃点苦也是应该的,我并不是个得道的圣人,我有我的行事方法。
  楼下突然一阵大乱,耳听得有队人冲上了楼来,又一脚踢开门,闯了进来,手执兵器,满满挤了一屋子。
  我喝:“什么人,这么大胆,知道谁在这里么?”
  “呸,管他谁在这里?”为首的一人满嘴络腮胡子,粗头大耳好不讨厌,露着一口金牙,狞笑:“我们是专来拿钦犯的。”
  “你瞎了狗眼,哪个是钦犯?”我冷笑,一指修元:“你看这是谁?镇威将军认得么?不认得也听到过吧,竟敢在这里撒野。”
  他一呆,忙换了副面孔,恭恭敬敬起来,行了礼,赔着笑:“不知将军在此,咱们都是刑部的人,不过确是刚才有人来报几个月前杀了瞿州知府的人犯在此,小的是奉命来拿人的,请将军高抬贵手。”
  “谁报的?有没有认错人?”我道:“这一没人证,二没物证,你就敢来拿人,胆子也忒大了点”。
  “是我报的,”忽然有人叫了起来,一个女子从门外走进来,盯着我的样子像是要杀人,可不就是个被我抽了一鞭子的陈珠珠,她指着水嫣然:“就是她,是她杀了我父亲,她叫水嫣然”。
  我看了看修元,他的脸色铁青,嘴抿成条线,可还是站了起来。
  “她不是水嫣然,”他冷冷地看着陈珠珠:“你认错人了,她叫宝福。”
  “她是,”陈珠珠虽然被他的眼神吓到,却还是拼命从嘴里挤出了句话:“我认得的。”
  修元不再理她,直接朝向那刑部的人道:“这女子是我的未婚妻,名唤宝福,原先那杀了人的水嫣然却是我的妾,难道你们认为我连自己的妾也认不出么?”
  他的话语坚定,眼光又凌厉,完全把那班人镇住。
  乘此机会,我向陈珠珠抱屈:“陈大妹子,我上次是狠了点打了你一鞭子,你也用不着下这样的毒手吧,叫刑部来拿人,你这玩笑开得太过啦。”
  “你胡说,”陈珠珠急了:“你这小人。”
  “我是小人,”我笑:“那一鞭子打得也厉害了点,来,让我看看,伤大好了吧?”一边作势上前。
  她急了,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裳,缩到一角:“你这坏蛋,你别过来。”
  见她如此,那络腮胡子更相信,忙笑了起来:“将军开玩笑了,自家的妻妾怎么会分不出来,定是那女子看错了,千万莫怪罪小的,咱们这就回刑部复命。”他打着招呼,想退。
  “就这么退了?”我奇怪:“你们无缘无故闯进来扰了将军喝酒的雅兴,还口口声声冤屈将军的未婚妻,刑部的人很威风呀,明天我倒要去问问刑部侍郎严密,他是怎么找人办事的。”
  我这话口气大,他更害怕了,虽是秋天,仍汗流浃背起来,挤着笑问:“不知这位公子是谁,竟认得咱们严侍郎?”
  “你别管我是谁,”我冷笑:“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知道官大一分压死人,可没料得刑部的一个小官也有这点架子,这还是在京里呢,天子脚下你们也敢乱来?”
  他尴尬的一张脸,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手下的人也呆住了,挤在房里门外动弹不得。
  我与修元也不响,冷冷盯着他们。
  “出了什么事?”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门外又是一阵走动,众人分开条路,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房间里本是满满的人,可那人一进来,我又觉得房间空了,仿佛所有的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只见他一身白衣长带,手中纸扇轻摇,眉角眼稍俱是灵秀,我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天下竟然有如此俊美的男人。
  修元也爱穿白衣,子桓亦是朝中出了名的美臣,但都不若眼前人的轻逸秀美,却又不带着一丝脂粉气,他一双星眸只微微一转,便没有人敢再抬起眼来,我心头一跳,世上真的有仙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淡淡道:“吵得紧呢,我们原是隔壁的,都实在坐不下去了。”他的声音清越低深,亦是叫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竟没有人敢在他之后说话了。
  我坐在椅上,眼见他的眼光扫来,只好起身,咳了一声,笑道:“这些刑部的人认错了人,我们不过是在评理,若是扰了公子的雅兴,真是得罪了。”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只觉一阵炫目,乖乖,我还是的男人呢,若是女人见了岂不是要发狂。
  “如果确实是误会,说清楚了,公子也就罢手吧,”他浅笑:“得扰人处且扰人,何苦大动肝火。”
  我忙点头,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况且我也该找台阶下了:“那就听这位公子的,我们不怪罪了。”
  络腮胡子松了口气,忙向我们行礼告退,低着头引着大队人走了。
  那白衣公子点头,又向我一笑:“多谢多谢。”并不多话,也自走了。
  他虽走了,可房间里的人仍是未缓过气来,我与修元对视了一眼,京城里竟有这样风流的人物,此人定大有来头,一转眼,却见那陈珠珠仍在墙角发呆。
  “喂,”我没好气:“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她惊,瞪着我,却也没动。
  这时,修元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向我告辞:“多谢金兄,以后必当登门拜谢。”他领着嫣然,也匆匆离去。
  我送走了他们,又关了门,看着陈珠珠:“来,坐一会儿,我保证不打你,我们好好说话。”
  她报不了仇,也豁出去了,索性坐了下来,愤愤地:“你这小人,都是你护着她。”
  “不要这么偏激嘛,”我叹:“陈姑娘,怨怨相报何时了呢,你跟了这些天了,也累了吧,可是你报不了仇的。”
  “胡说八道,”她怒:“要不是你,我早报仇了。”
  我不理她,这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要报什么仇呢?你父亲也害了水嫣然的父亲呢,要不是你父亲一纸密告,水家岂会家破人亡,你要报仇,人家还没先来找你呢,你父亲,说句不好听的,是活该。”
  她怒极,可又驳不了我,流下泪来。
  “你说得对,”我又道:“有我在你是报不了仇的,而且就算没有我,柳将军也不会让你得了手,难道你自认为斗得过我们两个么?”
  她呆住,软软依在桌上,抽泣起来。
  “知道处境就好,”我伸手慢慢抚着她的头发:“人不能用蛮劲的,做事要靠脑子,知道自己是鸡蛋就千万别往石头上撞,你不过是为着一口气才要杀她,可杀了她你也活不成呢,这件事你没想过么?”
  她绝望,嚎啕大哭出来,我点头,发泄一下也好,她是听懂了。
  “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吧,”我轻轻道:“女孩子总要找个人家定下来的,不要为了一口气断了自己的路,上次我打你是狠心了点,可要是落到柳将军手里,你相不相信他会一刀杀了你?”
  她顿住,害怕起来。
  “所以说我还算心软的呢,”我哄她:“你这么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被血淋淋地陈尸街头可不妙呀,还是快回去吧,今天你和柳府的樑子算是结下了,我要是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先避避风头再说。”
  她万般无奈,委委屈屈,可还是走了,我的话倒不全是吓她,若真把修元惹毛了,杀了她灭口也是可能的。
  复回过身来,我只觉浑身舒畅,又看一眼绮丽,她倒听话,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话也没有一句。
  “怎么?”我笑她:“害怕啦?没见过官吧。”
  她白我一眼,道“那些官也是你叫来的吧,你是故意把柳公子逼到这个地步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姑娘,真是聪明,又停下来,认真对她道:“我这全是为了嫣然好,不把这件事搞大,她就永远见不了光,我不走这一步,迟早都会有这一天,还不如在我面前早点办了省事呢。”
  她点头,可又怀疑:“如果柳公子不肯带她走怎么办?如果他承认她是杀了人呢?”
  “我们是死人呀,”我不屑:“如果他敢这么说,我就一口咬定水嫣然是你的人,”又凑过去讨好她:“凭你西域小公主的身份,就算闹到了刑部,他们也会给你几分面子的。”
  “想得美,”她不吃这套:“那个陈姑娘说得对,你这个坏蛋,如果柳公子不认她,宝福就会死心了,对不对,你这小子,故意这样逼他们,还是想宝福回到你身边来吧,可人家偏偏是深情似海,你呀,没有辙啦。”
  我被她说得胸闷,咬着牙半天说不出话来,女人,果然是不能太聪明的,要是讨了这样的老婆,我非活活气死不可。
  “走”,我跳了起来:“不逛了,回府。”
  “生气了呀,”她笑,马上转弯说好话:“不过你真聪明,这条计策多好呀,左右都能赢,连认识的人也多,那个什么部郎的你也认得。”
  “是刑部侍郎,”我好气:“你别乱拍马屁,有什么话直接说,是不是想继续出去玩?”
  “不是呀,”她嘻嘻地笑了,柔媚地缠了过来,拉住我手臂:“你人头那么广,是不是什么都打听得出呀?”
  “打听?”我奇怪地看她,却见她脸上晕红,似喝了酒般,红粉绯绯,眼却是明亮如星。我怔住,终于明白过来,这丫头,莫不是动了心了:“你是想打听刚才那个劝架的人吧,”我问:“那个穿白衣服的?”
  “是,”她也不怕羞,眼波流动:“这人多特别呀,怎么说来着,叫人见之忘俗,我从西域一路过来,见得人多了,还没见过这样清秀尊贵的呢,见了他,其他的人都变尘土了。”
  “原来这样,”我笑了起来:“我们绮丽姑娘总算情窦开了,”忽觉不对,又气:“小丫头,你这话是把我也给骂进去了,真该打。”
  她吃吃笑了起来,然而眼更亮,颊更红,我高兴,又有些担心,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妹妹,居然也动了情,不知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呢?要知道人一长大,烦恼可也就来了。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7

9

  嫣然离开公主府的第三天,我同父亲谈判,“我要回府去,”我说:“伤已经大好了,再住在公主府会招人猜疑。”
  他不放心:“这里自然留不住你,可你回去也别轻举妄动,自己须知道自己的处境。”
  我点头听了,他仍是担心我会娶小馨吧,其实这已经不可能的了,嫣然已走,我也该安静下来。
  当晚便回了自己的府坻,一进门,却见子桓立在堂中。
  “你回来了,”他微笑:“事情办完了,总还是要回来的。”
  我笑,他是彻底明白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这次大概是来摊牌的。
  “真是好计策呀,”果然,他冷冷道:“没想到那个带到我府里的宝福竟然就是水嫣然,还当着我的面把她送给了修元,金毓,我真是小看了你。”
  “哪里,哪里,”既然撕破了脸,我也无所顾虑:“少相也不简单呀,连如意都被你买通了,曾经我还以为她与众不同呢,谁知竟也逃不过少相的手心。”
  他面上淡淡:“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如意连鞋子上都要绣元宝的花样,她必定是贪钱的。”
  “不错,”我鼓起掌来:“少相的确懂得利用人的弱点,不知少相准备怎么对付我的弱点呢?”
  “金兄是个聪明人,手段也活络,这样一个人才本是该为朝廷效力的,可惜命理生得差了,天生便注定要蜗居在此”他再次微笑:“所以小相又怎么会去对付金兄呢,金兄本身就是一个弱点呀。”
  我怒视他,这话说得恶毒,真是说到了我心窝里,“既知如此,就早该把话挑明”,我亦出言不逊起来:“少相这么忙碌还要整天装模作样地陪我风花雪月,每次我在喝酒作乐时,少相却都是在受罪罢,这可不是你自找的。”
  他‘哼’了声,并不搭话。
  我又道:“少相是不是想回皇上那把我设计的事情翻出来?你不会这么傻吧?别忘了那次我带着她从你府里出来时你是亲自送我们到了门口,当时门外颇有些人的,好像兵部王大人的马车也刚刚经过呢,谁都可以证明这个朝廷要犯是与你认得的,若是你真想把她下了大狱或是为了这件事让皇上责怪于我,到时我就反咬你一口,让你也脱不了干系。”
  他勃然大怒:“金毓,你这是要挟我。”
  “要挟?”我笑笑“我是在提醒你,这个哑巴亏,你是吃定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不在意,侧着头斜视他,从今往后我们便是明路的对手了,想到以往欢歌畅饮的日子,我心里不是不难过的,统共才这么几个朋友,又要少一个。
  “别太嚣张了,金毓,”他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字道:“你不过是我手里的一只笼兽,你的命还握在我手里呢,牙若是露得太早了是要吃亏的。”
  果然,这天晚上起,我是完全的被软禁了起来。子桓说得对,我不过是一只笼兽,对付我,他是总有办法的。
  我的府坻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笼子,所有的仆人又都变成了看守,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我这只困兽,我再也出不了门,终日幽闭在房间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犯人。
  这样的过了一个月,终于,父亲来看我,当他进门时,我们二人都震呆了。
  “毓儿,”他急急地抢上来,一把握住我手:“你怎么会变得这样?”
  我是脸庞削瘦,神情呆滞,若不是小馨天天地为我梳洗换衣,我会和天牢里的犯人一个样,看着父亲关切的眼神,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好孩子,这些日子把你闷坏了罢。”他亦眼中濡湿,不住拍我的肩,又怒:“郁子桓欺人太甚,竟然在皇上的眼皮底下软禁你,要不是绮丽几次上门都进不来,我们还要被蒙在鼓里。”
  我摇摇头,其实都一样的,我总是被软禁的,不过这次的笼子小了点罢了。
  “父亲,”我叹息:“还是别把这事情闹大,皇上知道了,少相不过是被责怪几句,真正受伤心痛的,仍是母亲。”
  他不住点头,又伤心:“都是我害了你。”
  “别这么说,”我勉强笑,安慰他:“这个角色总要有人来当的,不是我就是磊,磊是太过正直诚实了,还是我比较适合些。”
  闻言他忽然拉紧我手,将我引至他胸前,像是抱着我,却在耳边轻轻道:“毓儿,郁子桓已准备上书皇上,欲把你调入宫中任禁军侍卫,他想永远把你关在宫里,为父今天来,是为了帮你的。”
  “父亲别太操心了,”我一阵心酸:“到宫里其实也不错,反正比关在这房子里强。”
  他长叹一声,把我抱得更紧了:“绮丽的身份你知道了么?”
  “嗯”。
  “她本是西域的皇族,西域王也很宠爱她,上次我写信把你的事告诉了她母亲,她便出了这个主意,想让你同绮丽成亲,如果你成了西域子王的娇客,就可以同她回到西域,永远脱离这里了。”
  “成亲!”我吃惊,绮丽的母亲可真能出主意。
  “如今你是没有靠山,所以郁子桓才会这么欺侮你,”父亲低叹:“磊已是武林的准盟主,他也有了自己的势力,你走后,朝廷也不敢拿他怎样,如果有西域子王替你撑腰,皇上是不敢阻止你的。”
  我张大嘴,这倒是个办法,可是,难道金家的男儿总逃不脱联姻的命运,非得利用这一层关系么?沉吟半晌,我抬起头来,迎着父亲期望的眼神,我难过起来:“对不起,父亲,这事我不能答应。”
  “什么,”他吃惊,又怒,一把推开我:“你就非要这么犟脾气。”
  我低下头来,这当然是个好办法,可是他并没有想过呢,若是这样,西域人会怎么看我,我不过是自一个中原来的无用的驸马,我的地位,也不过是从人质转为了逃兵,而且为了自己的安全去牺牲绮丽,我做不到。
  “傻孩子,”他急起来:“这是唯一的办法呀,你不能再想想。”
  我摇头,狠狠地,我在中原让人笑话也就算了,毕竟都是自己人,我不能出丑出到西域去,躲避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到了西域我会更难过,绮丽也会不开心,她不是刚刚看上那个白衣人么,我怎么能同她做夫妻呢。
  “父亲,”我咬了咬牙,抬头,故作轻松:“我不喜欢绮丽呢,其实当我们第一眼看到一个女人时就知道她会在生命里占什么地位了,对于我,绮丽只是个小妹妹,同磊一样,我怎么能和自己的妹子成亲呢。”
  父亲呆住,很久,垂下头来,他明白了。
  “所以还是让我自生自灭吧,”我苦笑:“绮丽说得对,人的环境是天生注定的,可是我们要懂得通融之道,如果我不肯正视看清自己的命运,还有谁能帮助我,要是只会找法子逃避,那是连我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父亲回府了,虽然他的计策没有成功,可他并不失望,我永远忘不了临走时他欣喜的目光,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要是我真的听从了他的方法,那么在他心里,我就永远是个不成才的浪荡子,我还是做对了。

  父亲的消息完全正确,半个月后,宫里便来了人,传旨,宣我为禁军侍卫,又是一个虚名儿,比翰林院的那个强不了多少。
  我也不多话,收拾了东西,当晚便住进宫里,临走时,小馨拉住我的衣袖,哭成了泪人。
  我抚着她的长发,唯有叹气,我们的缘分尽了,从此后她也要回少相府去领命,这个女孩子是真心对我呢,可惜是无法回报她了,自那日见到修元同嫣然走的一刹那,我才想通了,男人,只有立定了根基时才有资格选择自己想要的女人,也才有女人肯认真跟了他,爱恋和信任是需要安全保障的,我亦再一次向自己肯定,嫣然没有选我完全正确,我保护不了她。
  皇宫里我是常来,皇上近日身体不好,比往日少见了许多,可我进宫那晚,他仍在病榻前召见了我。
  衬着房中明亮的烛光,我慢慢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抬头看那权倾天下的老人,我那贵为天子的外公,他果然是老了,皮肤松松垮垮地搭在脸上,可惜,他仍是放不下,想不通,费尽心机地要牵制住天下。
  “毓儿,很久不见,你又长高了,也更英俊了,”,他微笑,脸上顿时又多了许多条沟壑:“以后就要驻在宫中了,可要好好做事呀,等联身体康复,还要为你的婚事操心呢。”
  “谢皇上,”我叩首,这也算实话,我的婚事的确令他操心,新娘必须是个身负重任的贵族呢,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可以有此能力,不过他总有办法的,找个没落的贵族谈条件既可。
  不过略说了几句,我便被人领到自己的房间,很宽敞的一大间房,也配了宫女太监,到底是与众不同些,相信别的侍卫都是住在一起的,而且住在宫的最外围。
  我百无聊赖,开始在宫里闲逛,都说宫里繁华富贵,样样俱佳,我看也是一般,不到几日,便与几位年轻的公主皇子玩到了一处,可惜他们自幼受的是正统教育,又缩手缩脚地没什么胆量,这不禁令我深深怀念起绮丽来,同她在一起,可算是趣味相投,也总能尽兴。
  就在我差不多要把宫时玩个遍的时候,我遇到了十一皇子晔,他与我年纪相当,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私底下,我是认为他睿智通达更胜太子竮,自然,这话只能是心里想想。
  前一阵子,他被皇上派往外省巡察,回来后又经常在吏部当差,所以在我进宫近一个月后,我们才真正见了面,并且一见如故,承他看得起,我被邀去他的府里饮宴。
  那一日天气转寒,我披了皇上新赏的灰貂皮头蓬,来到十一皇子府,那是皇宫西南的一处庭院,皇子没有成家立室,还是住在宫里的。
  出乎意料,皇子晔居然在府门口亲自迎我,又一路陪着到了大厅,我不由警觉,我的身份想必他是明白的,就算是猩猩相惜,总不会抬举到这个地步,心里猜测着,脸上还是笑得欢畅。
  进了厅门,眼见一人手执素扇,白衣飘飘,当门而立,神情雍容宛如玉树临风,我眼一亮,这不正是绮丽要找的人。
  “来,金毓”皇子晔向我说明:“这位是无非公子可算风流名士,可惜不爱追求功名,否则以他的才情,今年的状元恐怕要另易其主了。”
  “好呀,”我笑:“原来大家都是闲云散鹤,正好聚在一处。”
  无非只是微笑,然而神情高傲,并不多话,我看着他绝世的风华,又笑:“无非公子这样的人使人过目不忘,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我?”
  他点头,皇子晔却哈哈大笑起来:“金兄还不知道呢,那次在‘燕华楼’,不光是无非公子在场,算起来,那次才是我第一天见金公子呢。”
  “哦”,我也笑了,怪不得,想来,也只有皇子晔才有能力令如此骄傲出尘的人物为他出头。
  既然是旧相识,说话又方便了许多,皇子晔谈吐风流,举止倜傥,满席间俱是他的高谈阔论,我含笑听着,暗地打量无非,这样出众的人物,怎么可能不在意名成功就,不过一个小小的状元入不了他的眼罢了,却不知他与皇子走在一处是为了什么。
  酒过三巡,皇子招来歌姬,唱得是《宫乐府》,“…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幕”,那女子唱得曲调清灵,字语间款款生情,我听得摇头晃脑起来。
  晔笑:“金兄偏爱音律吧,那可真要赏耳了,我这府里的歌伎都是京里最好的,连皇上也喜欢呢。”又向无非道:“无公子却好舞步,最近府里新进了名舞姬,会跳得一脚西域舞曲,真个是步步莲花,倬然生姿,才入府几天,今日倒可以叫她来为公子助兴。”
  无非欣然点头,我也好奇,早听说西域舞娘风情万种,想不到能在这里一饱眼福。
  谈笑间一队乐师已经上堂坐好,手里捧的乐器奇异百怪,果然是西域来的,片刻之间,厅中便娓娓奏出曲乐调,节奏开始缓缦,透出阵阵神秘和诱惑。
  一位舞姬蒙着脸,亭亭着腰,指若兰花,柔软的身体却又立得挺拔,手足摆成散花般的形状,她正踩着曲中的韵律,轻轻摆动身体,一个节拍一个动作,一步一步向厅中欺近,好一种贴魂贴骨的舞步,这样诡魅的舞蹈在中原是决不可能见到的。
  随着曲子不断加快,她的身体急促地颤动着,腰身扭得似一根可任人摆弄的铁丝,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看着,耳听得节奏继续加快,终于来到高潮,化为舞终时的飞旋,那女子颇有功底,一口气转了二十多个圈,手足衣袂挥洒如仙,引得众人大力鼓掌起来。
  乐声截然而止,舞者与观者无不心有不足,乐师们意犹未尽,指尖仍自扣在琴玹上不肯放下,那女子已再度回复原先的姿势,身体挺拔,手足散花,宛如一座临风的飞天。
  “好”,我喝了一声:“当真是…”,这话没说完,因为在此同时,那妖媚的舞姬突然拉下了脸上面罩,只见她双颊绯红,香汗如露珠般滴了下来,面容娇艳的却似一朵花,那不是绮丽是谁。
  我张大了嘴,像被人一把塞进了个鸭蛋,睁眉圆眼,双掌鼓到一半,被施了法术似地停在座上,无非与皇子晔大是奇怪,俱转了头来看我,不意大堂中央,绮丽一身舞姬的袅娜纱裙,人却已经半蹲了下来,她一手抱住肚子,一手指着我,眼神放肆,哈哈狂笑,这个小丫头,当真是什么地方都敢闯,什么动作都敢做。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7

  10

  我是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常态,晔也见了绮丽的笑状,奇道:“难道金兄认得这个舞姬?”
  我只有苦笑,离了座,来到厅中,一把把这个闯祸胚拉了起来,转身向晔告罪:“实不相瞒,这个女孩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名唤绮丽,她自幼顽劣,这次大概是专为了进宫来找我的。”
  晔摇头大笑起来:“如此鲜妍的佳人,哪里会有罪。”
  我赔着笑,手里牢牢拉住绮丽,又向他告辞:“我这个妹子实在太过分了,居然敢混到皇子的府里来,请皇子恕罪,容我早点告退,先把她送回去再说。”
  晔见我动怒,只好起身送客,又关照:“不要过于责怪令妹,她很可爱,舞步又好,如果喜欢可以留在宫里多玩几日回去,我这里一点也不介意的。”
  我不住点头,足不点地,一路牢牢拉住绮丽,把她硬拉出了皇子府。
  “干什么呀,”她倒不开心了,一出大门便丢开我的手:“拉得人手都疼了,你这么凶作什么。”
  我瞪着她:“你可真会玩呀,混到宫里当舞娘啦,进来几天了?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呀,”她笑,“我来了二天了,这里的人都不错嘛,侍我很好的。”
  “那是因为你才来了二天,要知道皇宫里的齵龊事多了,没吃亏是你运气好。”又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光是为了找我玩吧。”
  “你知道的呀,我为什么来。”她咯咯地笑:“你看,不用靠你,我自己也能找到他,可他叫什么名字呢?”
  “唉”,我叹气,“那人叫无非,你刚才也见到了,这下你可心满意足了。”
  “是呀,”她倒老实,又问我:“你还知道什么关于他的事?刚才我跳得好不好,他喜不喜欢?”
  “喜欢?”,我没好气:“喜欢什么,他不过当你是个舞姬,宫里这样的女人多了,要是他是个小人自然会‘喜欢’你的,如果是正人君子,才不会上眼呢。”
  “原来如此,”她无精打采起来:“那么我是白跳了,还亏我练了那么久呢。”
  “算了算了,”看到她不笑的样子还真不习惯,我只好哄她:“你还是跳得不错的,那个无非一定是印象深刻,现在你舞也跳过了,人也见到了,马上给我把这套裙子换了,我送你出宫。”
  “不”,她倔强起来:“我来了,就不走了,我要留在宫里。”
  “开玩笑,”我怪叫:“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留在宫里,我能把你藏哪儿去?要是被人搜出来,是要问罪的。”
  “也许不用问罪呢,”她睨我:“我是西域的小公主,我的一个姑姑曾经嫁给以前的永乐侯,我和柳修元还是远亲呢,不信你跟我去问问皇上,看他留不留我在宫里。”她说着,举步就走。
  我急了,上前一把抱住她:“姑奶奶,我信,我信,别去问。”马上心虚地四处观望,这个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有我一个人质在宫里还不够,她也要来挤一腿呢。
  “那么你同意帮我了?”她得意地看我:“别以为我是宝福,你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想骗我,还差点。”
  “是,是,是”我一迭声地低头做小,说实话,对付她我还真没把握,这个小姑奶奶是真正的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又回去找皇子晔。
  “金兄说得哪里话,”他满口答应:“令表妹想要在宫里玩,自然是欢迎的,就留在金兄的那栋楼里吧,反正房间很大,我再派些人过去服侍照应一下。”
  我回房,连夜赶了封信出来,托人带给父亲,告诉他绮丽留在了宫里,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无非,只说她是贪玩,写信不过是为了让父亲放心,第二天,父亲的回信就来了,通篇大骂我一顿,又责令了一个月的归期,非要我拍着胸脯大作保证,绝对不会让她有一丝损伤。
  握着这封信,我可是欲哭无泪,瞪着绮丽活泼欢快的影子,只得心里安慰自己,不管如何,总得找个方法,软硬兼施也要把她尽快弄出去。
  可是不等我动手,绮丽倒先开始行动了,她居然亲自去找皇子晔,主动提出要教他的舞姬跳西域舞,我还没来得及把第三封保证的信写出来交给父亲,她已经公然在皇子府登堂入室,并凭着灵活的手段,赢得了全府上下的欢心,
  遇到这样的女人,我只能说自己倒霉,万般无奈之下,为了防止她惹出事来,我只好天天跟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倒开始像她的跟班了。
  无非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说他特别,是缘于他身上某些我不能认同的特质,他话不多,很沉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懂医术,识运理,他本是皇子晔身边最得力的谋士,然而就这样的一个聪明多才的人,身上却缺少了一样东西——心机,他不懂得拐弯抹角,不知道圆滑通融,这种人,在我眼里通常只好用三个字去形容——缺心眼。
  不幸的是,绮丽喜欢的居然就是他的这种缺心眼。
  “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真心实意的人,”她是这样反驳我的:“他跟你完全不同,不会耍手腕,不会勾心斗角,人又正直善良,这你当然是看不惯的。你是个真小人,他却是个真正的君子。”
  我被她说得脸色发绿,曾几何时起,我居然从疼爱她的大哥变成了勾心斗角,耍着手腕的小人,怪不得人说女大不中留,女孩子都是没有良心的。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同往常一样聚在晔的书房里,这些天,只要晔不去吏部,每天我们四人都会聚在这里,我躺坐在一张香妃榻上,无聊地,随手翻着《孙子兵法》,不时瞄一眼过去,不远处,晔与绮丽在看无非作画。
  “好,好”,只听得晔一迭声地赞:“轻淡柔媚,笔走秀隽,颇具性灵之美。”又自吟道:“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堕鬓斜,发交加。好一张丽人春睡图。”
  “我却唤它为‘思梦笑’”,无非微笑:“皇子也喜欢子澄的诗,那就该记得〈栩庄漫记〉,李冰若亦不是说:‘思梦笑’三字,一篇之骨呢”。
  绮丽圆了眼,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我不由要笑,这丫头,哪里懂得诗,想哄住那个缺心眼,她平日的手段恐怕没有用。
  我伸着懒腰,起身踱了过去,果然一副美貌绝伦的仕女图,“红腮隐出枕菡花,有些些。”我点头:“无兄真是精细人,连这些细节都画上去了,只是这样的美人,只能放在画上瞧瞧,平常日子里是不大有的。”
  “未必”,无非摇头,纤长如玉的手指抚过画卷:“这画上的人自是有的。”
  “什么,”我竖起耳朵来,相信一边的绮丽也一样:“有这样的美人?她是谁。”
  “是在下的小师妹,”他道,“如今她人在姑苏老家”。
  “小师妹?”我盯着他:“无兄好福气,有如此秀色绝伦的师妹,不知有没有许配人家,若是云英未嫁,这样的美人,就是皇妃也能当了,正好皇子也没有家室,这缘分说不定就在姑苏呢。”
  “哪里,哪里,”晔笑了起来:“金兄最爱开玩笑,这样的美人,自然是无非公子的心上人,小王又岂能夺人所爱。”
  “果然,”我面上笑着,眼里却无笑意,问:“无非公子有心上人了?公子仍未娶妻吧,这女子是不是你的未婚妻?”
  “不是,”他摇头,我松了口气,瞟一眼绮丽,这丫头好沉着的底子,居然脸色不变。
  “不过我母亲是深有此意呢,”他淡淡道:“母亲最近也来信,总是催我回去,大约是想早点把这事给办了。”
  “这可不行,”我冲口而出,马上又笑:“无公子这样的男儿,娶妻自然要详加考虑,不是天下第一美人,又怎能配得上你。”
  “金兄此言差了,”他正色:“娶妻求德,容貌不足为凭,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是应听从家长的。”
  “是,是”我马上赔笑:“无公子真正名士正气,一举一动都来得庄重,小弟很佩服呢。”
  闷着气,回了房,我关上门,开始训绮丽:“你不觉得那小子不但是缺心眼,而且剩下的几个心眼也是实心的?这样一个迂腐的人,要的是三从四德,三从四德你懂么?你做得到么?还是乘早死了这条心吧,我看他是虚有其表,可惜了一副大好躯壳,里面却长错了脑子。”
  “不错呀,”她倒无所谓:“他很可爱呢,我就喜欢看他这么摇头晃脑的吟诗作画,再说他的师妹又不在这里,现在是我在他身边,我就不信,我会得不到他。”
  我摇头,又叹气,这丫头太自信了,这就是从来没吃过苦头的缺处,总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摆得平,可是她没见过中原的老夫子呢,无非虽然年轻,却浑身透着酸腐气,在她是瞧着新鲜,要知道这样的人最难弄,脾气又臭又犟又硬,很难说得通。
  “你莫不是真想嫁给他?”我问:“他说的东西你都不明白,你玩的花样他又不喜欢,看不出你嫁给他会有什么好处”,又自好笑:“这位无公子还真是玉树临风,可不就是一颗树,木头脑筋。”
  “谁说我要嫁给他了,”她反而奇怪起来,瞪我:“我很欣赏他,也很喜欢他,可是我没说一定会嫁给他呀。”
  “什么,”我吃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哦,你还是在玩呀,小姐别玩得太厉害了,在男人,这叫寻花问柳,风流倜傥;在女人,这却叫水性杨花,残花败柳,我看你是玩不起的。”
  “怕什么,”她毫不动怒,仍笑嘻嘻地看我:“我爸爸说,人生下来就是专为来玩的,这世上,只怕想不通,不怕玩不起。我又不害人,不过是尽着自己的心意罢了,我要向谁交代,谁又敢多说我一个字。”
  我倒坐在椅子上,只有了喘气的份,这丫头,我可管不住,还是乘早想办法把她弄回去才是,没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到这个份上,我是魔头,她就是魔王,叹着气,暗地里又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父母是什么样子的,居然这样教女儿,其实这话我自己也想得通,不过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这样明目张胆地也太嚣张了些。
  “怎么,生气了呀?”她娇笑着过来看我:“那就再跟你说一句罢,我妈妈说:男人,底子里都是一个模样的,对他们千万可别太认真了,因为这男人呀,总是贱骨头的多。”话未说完,她便叽叽咯咯,一路狂笑着奔了出去,留下我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脸上是要哭,还是要笑。
  坐了一会儿,我渐渐地明白了过来,这丫头,也许并不要Sorry心些什么呢,她是什么都通什么都透,我在这儿装疯卖傻,她却是整个的游戏人间,只怕我陷进去了她还在岸边观望呢,这么想着,自己也‘朴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如花似玉木瓜脑袋的无非公子,碰到了她也算倒运,管他再怎么满嘴的之乎者也,一心的孔孟之道,大概这次也难逃过这‘桃花劫’。
  正在偷笑,忽听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我马上板起脸:“又回来做什么。”
  没声音,回头,却见一人衣袂飘带,浑身的精致,满脸的文秀。
  “郁子桓”,这下,我的脸是真的沉了下来。
  “金兄好清闲呀,”他四处打量:“禁军的侍卫当得蛮开心的吧,俸禄还拿得可真容易呢。”
  “这一切还不都仰仗了少相,”我冷笑:“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瞧着恶心。”
  “好大的脾气,”他微微笑了,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金兄现在是找到靠山了吧,所以口气也硬了,可惜这座山是纸糊的,金兄难道没看出来,不是小相夸口,只要我一伸手,十个皇子晔也保不了你”。
  “真了不起呢,”我嘲笑他:“少相一只指头就能按死我这只蚂蚁,可少相为什么还不动手,跑到我这蚂蚁窝里来做什么,来警告我?不会这么费力吧,你也太抬举我了。”
“哼”,他收起了温文模样:“我来,不过是告诉你一件事,宫里的事情你是不很明白的,这些年太子与十一皇子之间是很不愉快呢,偏皇上明立了太子,又偏爱老十一,手把手的栽培得辛苦,你是宫外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事体,我来,是看了以往的情份,关照你一声,呆在宫里就老老实实的,别心思太活了,皇党之争是最危险的,弄不好,伤了自己的小命。”
  “我好害怕呀,”我不示弱,笑了出来:“你吓唬哪一个,伤了我的命,你来呀,我这人别的没什么,可自己的处境却是看得最清楚的,你要伤了我,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朝廷可难办着呢,我这个人质死要死得值得,平白地撒手人寰,我肯,你们也不肯呢。”
  他‘霍’地一声站了起来,眼如利刃:“金毓,别太拿大了,什么事都是说不定的,你是有些小聪明,可惜,官场之上,还是我比你熟络,你还是乖乖的,别出了事,再怪我没有知会过你。”
  他拂袖而去。
  我死死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琢磨着他的话,这话有来路,他的为人我知道,吃不得一点亏,总喜欢猫捉耗子般的玩弄对手,我若死得不明不白,他反而会没有成就感,这是在警告我,这警告,未必是假的。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9

11  

 这次见过子桓,我又长了一个心眼,太子竮与皇子晔之间的事我不是没听说过,不过经他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说,倒实在不能小看了去,而且晔如此地笼络亲切,自然有其门路,他总有什么地方要用着我的。
  可惜事情永远要来得比人预料得快,不等我去想对策,它是先来找我了。
  这天,傍晚下起了大雨,天色阴郁得可怖,才吃了饭,我坐在窗下同绮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皇子府突然来了人,挑着灯请我过去。
  “出了什么事?”我觉得不妙,匆匆披上外袍就走,才出大门,一回头,绮丽也跟着。
  “你别去,”我说:“在房间里等我,回来再跟你说清楚。”
  “为什么?”她目光闪闪:“要是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的。”
  “傻瓜,”我轻斥她:“如果我回不来呢?事情要多想一步,我们两个不要总在一起,这样才能帮忙照应呢。”
  她嘟着嘴,可到底明白了。
  我进了皇子府,大厅里灯火通明,无非也在。
  “什么事情,”我急问。
  “金兄,”晔微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
  我挑着眉,不知他是何意。
  “前几天,你见过少相了吧,”他笑容不变:“他是否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同我走得太近?太子与我之间颇有纠葛呢。”
  “是,”我点头,这事瞒不过人,他总要知道的。
  “你是个聪明人,也应该明白我对你如此另眼相加,总会有目的。”
  “自然,”我笑道:“如果皇子觉得我有可用之处,那是我的本事,而且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相互利用的,无关痛痒的人不会有什么价值。”
  听了这话,晔一愣,突然间暴笑起来,“好,好,好”他笑得咳:“金兄果然是个妙人,这样的话我爱听。”
  我也笑着,一转眼,却见无非在皱眉。
  “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你来了,我是很高兴的。”晔渐止了笑:“下午才见过,晚上又突然来唤人,明是为了有急事,如果你不想涉这趟混水,就完全可以找籍口不来。”他叹了口气:“金兄,你永远不知道今天你肯来对我有多少重要。”
  我苦笑,这大概根源于我的犟脾气与好奇心,小时候,我就喜欢管闲事,而且父亲越是吩咐不许管,就越会陷进去,这是我的劣根。
  “皇子到底有什么事?”我叹:“你唤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试心意的吧?”
  “不是,”他沉下脸来:“的确有事,刚才皇上下旨,下个月初八是太子的生辰,需要编排舞曲及唱颂诗,太子已请示皇上,宣我自明日起,每日去太子府为其编排礼曲颂词。”
  我吃惊,这事有点棘手,说不准里面有文章。
  “你如何看待此事呢?”他期待地看我。
  “很难说,”我苦笑:“恕我直言,如果要我帮您出主意,您就先要相信我,必须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能定夺。”
  “好,你说。”
  “您也知道我的处境吧,”我换了个口气:“我是一个没权没势的人,留在宫里不过是个人质,说实话,父亲也时刻做好了弃我的准备,我,左右不过是个废人。”
  “我知道”他也老实。
  “好,就请皇子告诉我,皇上真有心思要让位于您么?”我直视他:“请千万说实话,这件事至关重要。” 
  他不响,目露精光,凉凉地看我,半天,说:“是,父王确有此意,不过太子素来无过,不能无故废黜。”
  “那么皇子想要这个王位么?”我又问:“如果您想要王位,我是一套主意,如果您不想要,我又是另一套主意。”
  “想”,他毫不犹豫。
  “好,”我笑了,我喜欢有野心的人,这样我才能有机会翻身。
  “看来皇子这些天对我的照应是想请我共商大计罗?”
  “是,”他点头:“我需要一些可以信任的人,一些不是太子或子相手里的却有能力的人。”
  “那么你明天就去吧,”我点头:“万事躲不过,你若推辞了开来,会影响皇上对你的看法。”
  “就这些,”他奇怪:“没有别的主意了么?”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我苦笑:“我又不会掐算妖术,我能做的,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毕竟是他们设计对来我们,不是我们去布局,是不是。”
  “哦,”他想了想,终于点头。
  看他略略失望的样子,我不由笑:“虽然别的事情不能做,但有几件事还是要做的。”
  “如何,”他又喜。
  “你府里的人是一个也不能带去,这几天无非公子也不能住这儿了,他得跟我走。”
  “为什么?”晔问,与此同时,无非也在问。
  “人多事杂,跟了过去会被人嫁祸,”我叹:“再说人心是很容易被收买的,到了那里,一个人反而更安全,至少太子不敢在自己的府里害了你。”
  “对呀。”他笑。
  “千万不要吃那府里的东西,如果一定要吃,就推说胃不好,吃点水果既可。”
  “好”。
  “每天办完了事就回来,不要担搁。”
  “好。”
  我又想了想:“总之你自己千万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一切按礼而行,不可有丝毫逾越之处。”
  “是,”他点头。
  我微笑,这个晔真是个大度的人,其实他才精明着呢,这些事情一定也早在他脑子里了,我故意说给他听,不是为了提醒,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好叫他放心没有用错人。
  “无非公子现在就跟我走。”我说。
  “慢,”不等晔开口,无非不同意了:“皇子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他皱着二道剑眉:“在下以为这是多此一举呢,也许太子并不是那样的人,只是请您过去帮忙呢?”
  “无公子说得也是,”晔耐心地劝他:“但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防人之心总要有的。”
  “非也,”他摇头:“在下觉得这样做,颇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我咬着唇,心里暗骂,不知绮丽看上他什么,这个人的心眼是实沉得快要死了。
  晔还要同他解释,我却上去一把拉住了他,低声笑:“无公子,其实要你到我那里去,是为了你好。”
  “什么?”他奇怪。
  我把他拉到一边,耳语“皇子虽然没有成亲,府里的爱妾是很有几个的吧。”
  “什么?”他没听懂。
  “公子怎么就不知道避嫌?”我轻笑:“其实不是不放心公子,难道公子忘了上次在后园的事了?”
  那次我正好同无非在后花园,撞到晔的一个爱妾纤云向他连连抛媚眼,当时他羞得脸也红了。
  “哦,”他明白了,脸又红了。
  “公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对,”我笑得真诚:“还是我那里好,清静。”
  他连连点头,我却暗暗摇头,原来男人太漂亮了,心思就笨,这是天意。
  晔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见无非一会儿摇头,一会儿脸红,又乖乖地听了话,有些奇怪。
  我走过去,又向他笑:“无公子是同意了,我回去叫人把屋子理一下,皇子不用担心,我和绮丽会照顾好无公子的。”说到绮丽时故意拉长了字眼,晔一愣,懂了,笑得暖昧起来。
  我们二个传了个眼色,又转头看看无非,复回过来,笑得俱是不怀好意。可晔不知道,我笑的是:可怜的无非,在这几天里,绮丽决不可能放过了他。
  乘着夜色,我带着无非一人,淋着滂沱的大雨,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回来啦,”一进门,绮丽迎面奔出来:“没事吧…”,她蓦然见到我身后的无非,呆住。
  无非已是浑身湿透,长发粘在额上,是长而卷曲的,衬得脸如玉,唇更红,他不好意思地微笑。
  绮丽的眼直了。
  “快进来,”我招呼着,把无非让了进去,又偷偷把绮丽拉到一边,低嘱:“白白嫩嫩的小羊羔我给你牵回来啦,可你要小心,狼尾巴也要藏得稳妥一些,当心别把人家给吓跑了。”
  她大笑,眼中溢彩,脚下狠狠一踩,逃了。
  我被踩得痛叫,惊动无非,“金兄,出了什么事,”他过来查看。
  “没事没事,”我忙苦笑,咬着牙低头揉脚,好人做不得,好心是永远没有好报的。
  回到房里,我向无非报歉:“天太晚了,厢房没有打扫出来,今晚,就请无兄同我挤一道吧。”
  他忙客气,白衣贴在身上好不可怜见的,我皱眉:“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找干衣服,烧热水,我们要擦身。”
  “急什么,”绮丽又跑了进来,笑道:“今天给你们享享福,我让你们泡个热水澡。”
  “好呀,”我大喜,这丫头,总算还有一点点良心。
  她也能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二只大木桶,大得可以放进去二个人,满满注入热水,我与无非迫不及待地等她走了,每人占了一个,浸了进去。
  “舒服呀,”我除了头,全身都没入热水中,长长地舒气,对面无非虽然不说,可也露出了笑容。
  雾气氤氲中,只见他双手搭在桶沿,根根纤秀温润,素如秋练,黑发披散似乌云,星眸半启,琼口瑶鼻,根本就是一个绝色佳人,我叹气起来,怪不得绮丽迷他,人能长到这个份上,实在是上天的特殊恩宠。
  “金兄在叹什么?”他奇怪:“难道是水太烫了?”
  “哪里,”我笑:“我只怕不够烫,是烫不怕的。”
  他笑:“金兄真是很有趣的一个人。”
  “哦,”我好笑起来,我还觉得他这人奇怪呢,“如何有趣?”
  “金兄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狂放不羁得很呢。”
  “那到是,”我笑:“我的情况无兄应该知道吧,我不可能受很好的栽培的,因为不可能有用武之地。”
  他点头,“金兄行事通常都出人意料,立意也新,倒算是一个奇才。”
  “我这是被逼的,”我苦笑:“只要无兄不觉得我怪胎就好。”
  他摇头,笑得优雅,又把头朝后仰了过去,露出胸间大片雪肤。
  我瞧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知怎么地,看着他会有罪恶感,这样的男人是介于男女之间的,叫人只能当他是个尤物。
  出了浴,换上干爽衣物,把无非安置躺下,我却睡不着,自己披了外衣,走出房间,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阵风吹来,浑身一个抖擞激灵,叫人不觉精神一振,抬眼,却见绮丽站在花园。
  “等什么呀,”我笑:“那头羊已经睡啦,这么晚了还想干什么呢,快去睡觉。”
  “我在看月亮,”她轻道:“小时候,妈妈总喜欢一个人站在园子里看月亮,我总是不明白,可今天晚上,我忽然想通啦,原来她这是在想家。”
  “哦,你也在想家啦”,我走过去,她果然没有笑,眼里似有重雾气。
  “乖”,我劝她:“要是真想家,就早点回去,宫里并不好玩,时候长了,彼此的真面目露出来,你会失望的。”
  “不”,她轻咬着唇,又笑了。
  “你不见得是真为了那个无非吧?”我皱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特别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或一个人?”她低笑问我:“我从来没有喜欢一样东西超过一个月,所以我不相信自己会永远喜欢一个人,我只是现在想要得到他,得到了就是满足开心,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我不会向任何人保证永远。”
  “你总要找一个人在一起白头偕老,”我叹:“你总要嫁人的,老是玩下去,会玩累掉。”
  “可是要有一天我不喜欢那个人了呢?或者他不喜欢我了呢?那样岂不是更累?”她看着我,圆圆的眼睛似二潭秋水:“再说,你们中原人若是希望白头偕老,为什么还要左一个右一个的讨妾?难道这就算是夫妻恩爱了么?”
  “别问我,”我瞪她:“我是不准备讨妾的,别人的事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吧,”她咯咯的笑:“你们呀,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一首首诗做得好听极了,又是鸳鸯又是并蒂莲的,可惜,都是唬人,幸好我没有生在中原。”
  我被她没来由说一顿,大是不服气,鼓着腮‘哼’了一声。
  “我只是现在想亲近他,我知道这样的感觉不会很多的,也不会很长久,所以,现在我想要,我就去抓住他。”她转头,眼波流动:“谁说要一定要成亲了,如果以后有一天,我们不想看到对方了,或是他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累,那我们就再分开,你知道么,每次听到你们说白头偕老这四个字我就觉得真辛苦,好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绳绑着似的,一个人怎么能保证几十年以后的事呢?明天的事都说不定呢。”
  “好,好,好”,我被她说得摇头,反正她是西域的小公主,不用愁生计,谁管得了她,也许她是命里注定来玩的。既然说不过她,我返头就走。
  “你要回去睡了么?”她问:“你开心点呀,别老皱着个眉头。”
  “没问题,”我没好气:“我怎么会不开心,似这般良辰美景,房里还有个如花美男,老天爷对我可真不薄呢。”
  在她的轻笑声中,我叹着气,轻手轻脚往房里去了。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6:59

12

  回了房,仍是睡不着,我很痛苦,不住在枕上辗转,痛苦,却是因为害怕,这些年,我悠闲惯了,长久不涉入波澜,早已笃定做闲云野鹤,今日突然被罩上锦袍,要推上头排去唱作,总会有不适应与怯场。
  我害怕了,子桓说得对,对于官场我不熟络,扪心自问,以往手段的得逞,大半是因为子桓的疏忽,他轻视我,才让我钻了这空子,若要硬碰硬地对垒,我斗不过他。
  挣扎良久,我又起了来,借着窗外的明月,可以看到无非已是熟睡,皎洁的月华在他的脸庞身上打了层淡淡的光,映得他纤眉秀目,宛如一尊白玉美人,我不由苦笑,怪不得他总是皮肉光滑,神清气爽,没有心机的人到底养颜有术,似我这般揪心费思,不到四十,就会变成个烂冬瓜。
  披上外袍,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这次,去了十一皇子府。
  时已近三更,皇子府的看门人居然没睡,我不过轻轻敲了敲门环,他便马上来应门,“皇子吩咐,叫人的在这里等公子,皇子现在仍在书房,那里,小的就不陪公子过去了。”他是一个长须面善的老人,动作殷勤,笑语恳切,想来在府中也算可靠之人。
  我直奔书房,晔果然在,点灯看书,面无倦容。
  “金兄,”见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笑得安慰:“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我当然要来,”我只好笑:“如果今晚不来,皇子恐怕会对我失望呢。”
  “可你毕竟没有令我失望,”他满面欢容,是真正的欣喜模样:“是该我们二个独自谈谈了,没有无非在,有些话,便可以说得更深透些。”
  我点头,无非是个标准的君子,在他面前,只能说些场面话,然官场Politik,本就是一趟混水,场面话,应该是说给别人听的。
  “我想过了,明天起,由我陪皇子一起去太子府,”我边说边盯着他:“虽然我们不是布局之人,但身在他人管辖之地,总要万般小心才是,皇子一人深入虎穴,到底是不安全的,如果皇子肯信任我,金毓愿意陪护左右”。
  这话一半是老实话一半还是场面话,蒙他诚信,今晚将皇室内幕透露给我,作为保证,我也要明确表明态度,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了,便该同心协力,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只好一走起过去,再说,他等到这么晚,其实也就是在等我这句话。
  “好,”他真正放下心来,“无非虽然满腹才华,却实在是迂了些,若要论及手段机变,还是得靠金兄的灵活。”
  我笑笑,这倒是真话,此时我们是在共患难,说到用人谋事,自然非我莫属,可若是将来同了富贵,论及信任品质,恐怕在他心底,无非仍是胜我多多。
  “既然蒙皇子深宠,那么乘着今晚无人,我也有话要向皇子明说。”我吸口气,是时候该把话挑明了。
  “金兄请说。”
  “皇子知道我是什么人吧,”我淡淡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也许您会如愿披上皇袍,也许太子终又技高一筹,可既然有了这一半的希望,我就不能不考虑到自己的将来。”
  “你是在说将来的安排么?”他点头:“这我也已想过,无非只能是个大学士人材,而凭金兄的才干,任何官职都是可以的。”
  我暗中好笑,这句又是虚话,如今他父亲正防备顾忌着我父亲,我就不信他心里会没有这个疙瘩,话说得好听没有用,到了那时,至少他决不会让我拥有兵权。
  “皇子如何看等朝廷与武林的关系?”我坐在椅上,轻悠悠地问了一句,垂下眼睑,不让他看到里面的锋芒。
  “依我看,武林并不成问题,”他想也不想:“说句老实话,皇上如今对武林的防范,其实都是错误的。”
  “哦”,我抬了眼,这话我要听。
  “譬如说这人质吧,”他微笑:“金兄试想,若真是二相冲突起来,人质算什么?说句不怕金兄恼怒的话,若盟主决心与朝廷开战,我就不信他会舍不下金兄。”
  “不错,”我只觉胸痛,这真正是句大实话,父亲对我本是疏远,这些年总算没有不闻不问,这是因为他不想作乱的缘故,哪一天真要二方打杀起来,他自有磊,不必顾及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我的信则,”他正色:“一面在桌上拉笼人心,一面又不放心地强求保障,这样的拉笼有何意义?父皇此举,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哦,”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是一阵欢喜,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呢,登基冠礼,才华纬略固然需要,而王者胸襟更是难得,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人心都是通透的,所有的事情要顺着心绪而为,按牛饮水本就大煞风景,这种事体是决不可做。”他豪情满怀地说着,脸上神情庄重。
  “不错,”我点头,心底当然雪亮,他不赞同人质,是觉得此举太蠢,这个十一皇子拉笼人心的手段高过其父一等,他要我做官,不过是换了个手法管束我,有我天天立在他面前听命,真正是摆在了眼皮底下,这一招,高明。
  心里忍不住又叹气,原来我的命真是天注定了,人质终归是人质,不过,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也要窜上去,无论如何,掌权的人质胜过笼兽千万。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站起身来,牌是摊得差不多了,当然可以说出目的来:“我只要少相这一职,若成了事,请皇子让我顶郁子桓的位置。”
  “可以,”他毫不犹豫,“以金兄之能,这个职位非你莫属。”
  “好,一言为定,”我笑:“经过此夜,我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也坚定:“晔并不是个多疑善变之人,金兄放心,若是成了事,我决不亏待了你。”
  得了此言,我也不多话,只拱手离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时间不多,我还要回去睡一会呢。
  回了房间,天色已微微透亮,无非还在梦境虚游,我无力地倒在床上,这次,很快睡了过去。
  一早,绮丽便冲进了我的房间,“起来啦,懒猪,”她笑着,掬起一捧冷水浇在我脸上。
  我被浇得‘嗷嗷’惨叫,彻底清醒过来,不由怒目而视。
  “吃饭啦,”她马上温柔:“我们都在等你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白她一眼。
  “刚过辰时”,她讨好地笑:“先吃饭吧,吃了再睡。”
  “废话,”我瞪她,这丫头,八成是怕无非饿着才来催我的,为了不让那小子等,她倒情愿让我少睡点。算了,反正已时三刻我也要去皇子府的,我慢慢坐起身来:“你出去,我要穿衣服。”
  目的达到,她娇笑着跑了出去,又从门缝里塞进头来:“今天你做什么?我们准备去看宫里新进的戏班子呢,要不要一道来?”
  “不来,”我想也不想:“我才不凑这个热闹呢,你和你的无公子单独去吧,可是干吗要去看戏班子呢,人太多,话也不好说,要我,就去看花园子,满庭院就你们二人,那可多好,做什么事都方便着呢。”
  “坏蛋,”她笑骂着,跑了。
  “唉,”我摇起头来,怪不得人人不喜欢生女孩,女人真是养不家的,昨天还一口一个大哥围着你转,今天就改成懒猪坏蛋了,不过看到她那么高兴,我也心里喜欢,这种欢悦我当然能体会,到底自己也是过来人嘛,可一转念想起嫣然的模样,我心里又顿时堵得慌。
  唤人来洗梳完毕,我出了房间,来到厅堂,绮丽与无非正坐在桌边,谈得起劲。一见我来,她马上嘟起嘴:“怎么这么晚呀,人家都饿死了。”
  “人家饿死了?那管你什么事?”我没好气,找了个位子坐了,一边已有人端上香喷喷的小米粥来。
  “金兄昨晚睡得好么?”无非微笑:“怎么眼圈发黑,是不是身体不适,要不我给你把个脉,先开剂补药吃着。”
  “不用,”我只顾低头喝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三十岁都远着呢,这么早吃补药,他当我是老头子。又忍不住抬头笑他:“无兄昨晚一定睡得不错,脸色鲜艳着呢。”
  “当然,”无非还没说,绮丽先顶了上来:“人家是心静自然气色佳,哪像你,整肚皮坏水,脸上所以发黑。”
  “什么?”我沉下脸来,她也太过分了,就算护着心上人,也用不着这么损我吧,我招谁惹谁了,不由看她一眼,谁知她也在看我,眼里俱是狡黠:“昨晚怎么了?肚子痛?三番四次的爬起来,要真的不舒服,就跟我说嘛,干么这么累。”
“哦,”我明白了,昨晚我第二次出房又让她给瞧见啦,这丫头,怎么像只大老鼠,她是不用睡觉的呀。瞪她一眼:“是有些不舒服,所以起得勤了点,怎么你也有这个症状么,那么我们真得好好聊聊,看看到底毛病出在哪里。”
  “好呀,”她笑了,哄我:“你要保重身体呀,我很关心你的。”
  一边的无非听得满头雾水,终于插上句话来:“二位不舒服么?我会点医,可以帮你们看看。”
  “不用,”绮丽回头,挟起一只我早看中的煎得嫩嫩的荷包蛋,笑着放到他碗里:“我们很好的,不过是晚上在外面立得久了,有点着凉,不用担心,马上就好了。”
  “不错,”我说,二眼瞪着那只荷包蛋,看无非一口咬下去,蛋黄乳汁般流了出来,立刻心痛起来,“我们没事的,无公子放心,快吃蛋,那个蛋黄可不错,千万别浪费了。”
  “呀,”无非皱起眉来,“这蛋没煎好呢,生的,我不习惯。”他挑出蛋黄,丢在桌上。
  “什么?”我气闷,这小子,娘娘腔!就差绮丽把他抱在腿上,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喂了。看着那只牺牲了的蛋黄,我咽了口唾沫,碗里的其他二只都煎得老了,一摊摊地好不讨厌,我赌起气来,索性三口二口把粥吃了,自己起身就走。
  到皇子府不过辰时三刻,时间早了点,晔也在吃早饭,“这么早,”他笑:“金兄用过饭了么,不如再一起吃点?”
  “好,”我正是没吃饱,马上有人端了个位子上来,又有人要去盛粥,“不用”,我道,“有没有荷包蛋,嫩点的。”
  晔立刻吩咐人去煎,我总算顺过这口气来,笑着看他:“我想过了,到了太子府,我们见机行事,若是他强要留饭,我们就坐下吃,你看我眼色,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好,”他微笑:“一切都仰仗金兄了,希望这次如无非所说,一切都是我们多虑。”
  “未必,”我摇头:“皇上最近身体不好吧,前阵子听说派了几桩差事给太子做,虽然差事未完成,可耳碑却是不佳,说不准太子是在想法子治你,来给自己保条后路,我们都得小心了,况且那次子桓平白无故地跑来警告我,本身就有问题,若不是真的有些门路在里头,他又何苦多此一举。”
  “不错,”晔连连点头,又见有人端上菜来,忙住口不说了。
  太子竮十八岁时已成了大礼,府邸也在宫内,骑了马过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在大堂中,我们见到了太子竮,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除却了那身富贵荣华,人是长得端正平常,立在风华正茂的晔身边,那股皇室的气势竟完全镇不住,打量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太子,我开始有些明白,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
  “十一弟这么早就来了,”他笑得和善,眼角眉稍透着柔弱:“礼部的人也来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既然来了,自然马上入手,”晔微笑,更显得气度雍容,漫透着华贵的底子。
  太子唯唯喏喏着,把他引进了大书房。
  我怀里抱着书册,一路紧跟着,冷眼旁观,这位太子是真的愚钝?我倒情愿相信他是在装腔作势。 
  他把我们带入书房,便走了,走时与见时一样,口齿既不出众,举止更是平庸,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他的这份小心翼翼,知道自己不行,便先低了口气,可偏偏又要在下势中摆出太子的架式,真真叫人看着尴尬的一个人。
  “如何?”乘着暇隙,晔问我:“有何印象?”
  我笑笑,摇头,记得从前曾在皇上眼前见过他几眼,不过远远的瞥了个影子,当时就觉得人物一般,可是如今离得这么近一看,是连我都要替晔不平了。
  晔止了笑,复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一路忙到了下午,晔才带着我离开,走出太子府,望着身后那扇朱红的漆门,他低低耳语道:“你看好,总有一天,这座府邸会是我的,这个府里的人亦会来朝拜我。”
  我不置可否,若是光凭太子的人选,这当然是可能的,那个太子竮是庸碌得叫人乏味,可不知怎么,我总是不放心,老是觉得这件事太过容易,这个人怎么会如此简单。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00

 13

  回了自己住处,一进园子,便看见绮丽立在门口与无非说话,她满目飞彩,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瞧得那个缺心眼目瞪口呆。
  “干什么呢?”我道:“才看完了戏班子唱戏,难道自己也疯了?”又向无非笑:“今天排得是什么牌目呀?”
  “是‘太真外传’,”无非忙笑:“金兄不知,那套‘骊宫衣’实在耀目,彩衣绣襦,行头精致华美非凡。”
  “哦,”我也笑了:“原来看得是太真,刚进门我一看她的手势,还以为‘嫦娥奔月’呢。”
  “回来啦,”绮丽似笑非笑,又向无非道:“麻烦公子去看看我放在房里的东西好了么?”
  “好,”他转身走了。
  “又怎么了,”我睨她:“这么快把人支开了,到底有什么话呀?”
  “我来问你,”她叉起腰来:“无非为什么来我们这住?昨晚你又去了哪里?我猜还是皇子府吧,无非是个君子什么都相信你,你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有什么事还想瞒过我去?”
  我苦笑,这个丫头,真是精得过了头,想了想,还是把她拉过来,凑在耳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告诉了她,不过特意隐去了晔承认要夺皇位以及我意属少相的事情,又笑“不是存心瞒你,这事太过危险,又是在宫里,当然要保密才行。”
  “就这些?”她半信半疑,轻道:“不可能罢,看你这么热心周到,定是自己是也有好处,再说我看那个皇子晔整天夸夸其谈的,肯定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太子防他根本没错。”
  “你也看出来啦,”我忙赔笑,想要眶她还真不容易,“这皇府之事本来就是一团糟,我不过当他是朋友,担心他的安全,反正我一个人质,闲着没事,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哦,”她仍是不信,但也住了口。
  “所以说你还是尽早回府吧,”我又低劝:“你到底是个女孩子,宫里现在乱着呢,不知道以后又要出些什么事,还是回去等我的信比较好。”
  “不,”她也干脆“如果真是这样,你现在也需要帮手呀,再说无公子心肠这么好,在这些人之中肯定要吃亏的,有我在,我可以帮帮他。”
  我一听,道‘哼’。
  “怎么了?”她奇怪:“想说什么就说呀?”
  “我说什么呀,”我冷笑:“你这个人是很没有良心,现在眼里就是一个无非了,对不对,究竟有了几分把握呢,想得这么周到齐全的,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看这股子亲热劲呀,还是很该留着几分的好”。
  “你别吃醋了吧,”她也不生气,‘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呀,心眼真是太活络了,我才不用替你担心呢,依我看,你像条泥鳅,放到哪里都滑得掉,无非却是块玉石,端端正正的,很容易被打碎。”
  “泥鳅?玉石?”我好气:“就这么比方我,好,我认了。”
  抬腿就要走。
  “别走呀”,她又缠了上来,拉着我衣袖柔柔地求:“上午生的气到现在还没有消么?我说不替你担心,是夸你聪明呢,其实在这个宫里呀,还是你最吃得开,我要是那个皇子,也要狠狠地巴结你,捧着你不放。”一转眼,看无非走了过来,又笑:“你是不是最喜欢吃糖梅子的,刚才我从园子那头来,树上结了好多个呢,我摘了些来,叫人用糖腌了,等会拿给你好么?”
  “这还差不多,”听了这些好话,又道是有梅子吃,我方才被哄得气顺了,伸出手去刮她的脸,取笑:“你这个丫头,可惜生错了,若投胎作了男人,这样的手段,就是讨了三五个老婆也摆得平。”
  “这倒是的,”她咯咯笑着,躲开了去:“你是摆不平的,只要看你对宝福的那个样子,就是摆不平。”
  我一口气上来,险些又堵住了心口,那个梅子还没吃到呢,就酸得我心都痛了。
  说笑归说笑,我暗自鼓着劲,一连陪晔在太子府往返了近大半个月,居然平安无事,太子依然平庸如旧,也曾邀约饭局,我与晔小心翼翼应付,只浅尝水果与小食,每次一回府便抠着指头将喉中的食物吐尽,似这般苦心经营,又挨了近半个月,眼看礼曲颂词都整编完毕,终于等来了庆功宴,却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便要在太子府里饮酒庆功,到时皇上也会来,这天晚上,在晔的皇子府里,我抱着头,痛思苦想。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对晔说:“一切都太顺利了,难道真如无非所说,太子并没有不安好心?”
  “我也想不通,”晔叹气:“可是你看,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一丝痕迹都不曾露出。”
  我们商量到半夜,完全找不到要领,我郁闷起来,皱着眉,只好回了自己的住处。
  回到房间,已近三更天,我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瞪着房顶,还是睡不着。良久,隐隐地听到房外有衣袂飘动的声音,我奇怪起来,也不点灯,轻手轻脚地凑在窗口,向外张望。
  房外有人,一袭白衣,只一闪,便消失在园门外。
  我好奇起来,看那身影竟是无非,这么晚了他会去哪里?心里一串疑问,手脚并不停下,打开门,紧跟了出去。
  夜色中他一身白衣异常地醒目,隐约在月下深浅的树丛中,一路直跟到后园的护城河旁,方见他停下了,立在水边,呆呆出神。
  我找了片树丛藏起身来,探头往外看。
  映着水纹流光,他脸上的表情是痛苦而专注,痴痴地瞪着水面,往日丛容优美的面目居然有些变了形,这付模样使我担心,难道他想要投河?
  正犹豫着要不要现身,忽又听到脚步声,有人正慢慢走过来。
  我警觉地屏气不动,一面四处转动眼珠,却见绮丽一身红衣,正自分花拂柳,浅笑而来。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一见无非,她便叫了起来,娇嫩的嗓子在静夜中宛如黄莺。
  “嘘,”无非急,上来拉住她,一把把她拉到河边:“你轻声点,不要惊动别人。”
  “干什么呀,这么晚约我出来?”绮丽笑得柔媚:“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喜欢夜会后花园,看看月亮顺便私定个终身什么的,你不是也想这样吧?”
  “你别胡说,”无非又急,原想上去掩她口,可一触到她花瓣似的唇,手又被烫似的弹了回来,看上去是汗也要出来了。
  我捂住嘴,拼命忍住笑,今天晚上看来有场好戏。
  “绮丽姑娘,”无非低下头来,紧张,尴尬,像个小学生:“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吧,”绮丽到底比他大方多了,微笑着,从袖子里拉出方丝巾:“你着急什么呀,来,我给你擦擦汗。”
  她的手还没有擦到他脸上,无非马上又弹了开来:“别…,”他是真急了:“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别这样。”
  “怕什么,”绮丽‘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不碰你,你说呀?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绮丽姑娘,”无非终于狠下心来:“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吧,这些日子承你照顾关爱,我很感激,但…,但我毕竟不能娶你为妻的,我们不能再出去看戏赏花了,我们应疏远一些,免得影响到姑娘的名誉。”
  “名誉?”绮丽笑得可爱:“无公子,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什么?”无非一呆,方才这话大约已是他这辈子说得最严重的几句了,没想到对方根本没当它是一回事。
  “我并没有想要嫁给你呢,”绮丽柔声道:“我不过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所以总约你出去玩,难道你不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开心么?”
  “哦,”无非道:“姑娘是把我当大哥了吧,要是这样,我们就结拜兄妹吧,我愿意当姑娘的大哥。”
  “没门,”绮丽是想也不想:“我已经有金大哥了,再多也不需要。”
  无非脸‘腾’地红了出来,吃吃道:“那么…,那么…”。
  “我只是想接近你,”不知何时,她已伸出手捂住他嘴,凝视着他的眼睛,双眸亮过今夜的星辰:“你看这外面花这么美,晚上又这么静,我们身边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风光,你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什么关于名誉的事情?如你这么聪明的人,只要肯安下心来看看四周,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漂亮过书本上的道理,有很多人,是很亲切与有趣。只要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舒服,我们就一起去玩去乐,为什么总要去在乎别人的眼光呢?”
  她的声音温柔而诱惑,无非这个书呆子哪里听到过,他眨着眼,说不出话来。
  “我妈妈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绮丽的手指开始轻轻抚摸他的唇,顺着那轮廓鲜明的唇线,慢慢沿着他如玉的面颊,柔软地探了上去:“她说,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像是名誉啦、伦理啦、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大道理,它们就像是苍蝇,虽是不重要的,可偏偏总是无所不在。一个人,只要记住千万要爱惜自己,懂得保护自己,不去害人做亏心事,就不用在乎这一切,只要你肯转过身去,它们就会消失的,关键只是,你愿不愿真的不在乎它们,愿不愿只相信自己。” 
  她渐渐靠了上去,贴着无非的耳旁,声音轻柔而甜蜜:“你是这么美丽的一个人,应该享有世上最可爱的东西,美丽的花,漂亮的衣裳,还有开心的日子,为什么总要去想那些烦人的规矩呢?它们本就是别人订出来的,它们的主人又不是你。”
  她越说越轻,终于,软软地吻了上去,吻在他的唇角,似一只蝴蝶终于找到了它迷恋的花心。
  无非早听得呆了,当这么个甜美的唇吻了上来,他却又像要晕了,傻傻地站在那里,任她一点一点近了过来,终于勾住他的颈,二人贴在一起。
  我忙闭上眼,缩回了头,心里一阵翻动,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和心爱的女孩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动呀。
  我暗中叹气,想到嫣然,又是一阵心痛,这些话,这些事,大概只有柳修元才能对她做了。
  还在伤心,忽听得一阵响动,忙又抬头,竟是无非已将她推开。
  “不,别这样…,”他几乎是大叫着,硬生生把她手拉开,这位风华绝世的公子,此刻竟像只受了伤的兽:“别这样…,”他只能嘴里不停地叫着,踉跄着倒退了出去,似乎想说什么,可一眼瞥见绮丽的脸,却被雷击般地止住了,终于,他拼命回过身,逃似地离开了她。
  我藏在树丛中,直看得呆掉,想不到这个书呆子,在这么绮妮温柔的一刻,竟然还能清醒过来,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身影,我不由摇头苦笑,那些不重要却无处不在的伦理道理,到底,还是战胜了这一切美丽的东西。

  忙转头又回来看绮丽,她的脸上有些失神,总算不太悲伤,只见她伸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唇,样子很是迷茫,我有些心酸,可终是没有出去见她,这个时候,也许她想自己一个人呆呆。
  直等她走了,我才从树林里钻出来,来到刚才他们的地方,从这里看,水色清秀,月华凄美,周围的树林里花叶翻飞,虫声低鸣,真是个妖丽迷人的夜晚,想着刚才的事情,我倒佩服起无非来,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仍能醒觉过来,拒绝开去,看来,他的道德与理智真不是假装的,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我低着头,走回了房间,关上门,倚在枕上,忍不住,又一次长长叹息。
  这天清晨,绮丽并没有来叫我,我却早早起了床,坐在大厅,等他们来。
  绮丽第一个到,脸上看不出什么,朝我笑笑,说:“原来今天有豆沙包呢,我喜欢。”
  我仔细地看她,她的欢颜,不像是假的。
  “看什么,”她倒奇怪:“我脸上长花了?”
  我正要说话,一侧目,却见无非进来了,他黯然着面色,低垂着眼睑,进了门,有些不好意思。
  “吃饭吧,”我说:“有豆沙包。”
  他犹豫着,点头,坐在我身边,看也不敢看绮丽一眼。
  气氛有些僵,我故意说着些个不着边际的话,勉强把这顿饭撑到了底,又候着绮丽出去了,才盯着无非:“你干什么?板着个面孔给谁看,给我轻松些,别让绮丽难堪。”
  “你知道什么了?”他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什么想不到的,”我冷笑,这小子脸薄,还是别捅破了这层纸,“我知道绮丽喜欢你,我不管你怎么想,面子上可别给我摆出来,若她伤心,小心我饶不了你。”
  “对不起,”他脸红了,眼圈也有些红:“母命难违,我只能辜负她的美意了,我不能让师妹伤心的。”
  “臭小子,”我怒,他还真不识好歹。
  “抱歉,金兄,”话出了口,他的脸色倒平静下来:“如果你因此而生气,就动手吧,我决不怪你。”
  我瞪着他,倒说不出话了,他有他的道理,我还真不能太蛮不讲理。看了他半天,我软下脸来:“其实我不是怪你拒绝绮丽,”我叹着气,这小子像个女人,不能对他太硬:“不过要是你真不愿意,至少表面也要开开心心,大家在一个屋檐下,总不能老板着个脸,这样多尴尬,你说对么?”
  他咬着唇,低下头来,总算,点了点头。
  “对,”我继续哄他:“等会和绮丽说说话,大不了在心里当她是个妹妹,你比她大,难道要她反过来劝你?要有大哥的样子。”
  “是,”他勉强笑了:“我等会就和她去说会话。”
  “好,”其实,我是差点想说‘乖’,算了,这对冤家,还是等我先参加了庆功宴,再回来为他们撮合吧。

  14

  怀揣着心事,我随晔又一次入了太子府,庆功宴摆在府里的后花园中,同席的,还有皇上与子桓及另二个得宠的皇子。一桌人酒吃得热闹,其中最醒目出众的,仍是晔,皇上看他的眼色几乎是溺爱的,惹得那倒霉的太子满腹怨气,又要强言欢笑,不意却更衬托出晔的文采风流,举止洒脱。
  我不声不响地陪坐着,脸上堆满老实,一边子桓端着酒杯,不怀好意地迎了上来:“金兄这些日子寸步不离地帮着十一皇子,也算功不可没了,小相先敬金兄一杯。”
  “不错,”这话立刻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他看着我:“毓儿,你怎么会同晔儿在一起的,没有去禁军营听令?”
  我才要回话,晔忙先护了上来:“是皇儿身边短少人手,正好金毓的园子离府近,大家又是熟识的,所以叨唠了上去。”
  “哦,”皇上点头,又慈爱地看了他一眼,总算没有追究下去。
  大家尽兴而返,出了太子府,晔笑:“今晚也许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点头,又摇摇头,心时仍是放不下来,酒桌上子桓的眼神看得我好不腌臜,但怎么也猜不透他的门道,无奈,先告了退,自回了房间。
  进了园子,先找绮丽,房间里空无一人,她与无非都不在,我挑了个对门的石阶,坐下等着。
  直等到掌灯时分,才远远见她长裙披发,缓缓而来。
  “绮丽,”我忙迎上去,“无非呢?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她摇头:“他只是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要晚点回来。”
  “来,”我拉住她手:“陪大哥坐坐。”
  我们在门阶前坐了,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她果然有些心事,脸色暗淡,只是不响。
  “绮丽,”我叹:“世上的事情本是很难办的,如果你想办得简单,当然也可以,不过,需要自己想得开。无非这个人比较特别,他虽然迂了些,却是脾气犟直,他的心里一直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密不可透。”
  “嗯”。
  “你还不很了解我们中原的君子吧,当然,他们中有一部份人是假装的,故意做出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只要施点小恩小惠,或掌握了他们的弱点,就能使其变为小人;可另外的一部分人,却是真正的书生意气,他们遵循着书本上的教育,言必有据,据必力争,而且持之以恒,只懂得把这一条路走到底,他们也许很死板生硬,却决不盲从轻信,有时候,为了能做到那些书本上的大道理,他们可以连命都不要,这种人的行动是我们无法影响勉强的,只好任其自然。”我小心地看着她的反应:“无非,就是这第二种君子。”
  “也许”。她低声说。
  “你很聪明,也很想得通,可毕竟不是神仙,是人,总会有得不到的东西或人,所以你还要懂得适时放手,要想得开。”
  “妈妈也这样说过,”她轻声道:“我来中原前她就说过,她说:‘绮丽,不要太骄傲了,你左右不过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做人,要先学会二种姿势,得意的时候当然可以放声大笑,顾盼生姿,可不要忘了还有挫败的时候,也要学会微笑挺胸,隐忍沉默,只有掌握了这二种姿势,你才能出去行走做事。”
  她依在我身上:“可是我不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解决方法的,爸爸就说一定要先学会手段,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其弱点,他们听着长辈的教导,看着书上的文字,心里却又打着自己的主意,只要想办法弄清他们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你就能够穿过这些言语和文字,找出他们真实的弱点。所以为什么我要学会挫败的姿势,只要我的本事够,我就总能得意。”她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眼睛又亮了:“世上本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或人,得不到,是因为还没有掌握合适的方法。”
  “唉,”我摇头,她仍是不甘心,没想到这一劝,反把她的倔强给劝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你不能呆在这里了,”我道:“你已进宫一个多月了,该回去了,父亲的信催了很多次,是时候把你送走了。”
 “不要这么说嘛,”她终于又恢复了乐观,笑眯眯地看我:“到底什么原因?肯定不是为了金伯伯,你才不会听他的话呢,而且这是在宫里,他进不来,要我做事,就告诉我实话,这样大概还成。”
  “小坏蛋,”我闻言在她头上拍一记,倒也是,看来她说得对,我总是心里想一套嘴里说另一套,这本是中原人的通病,可奇怪的是,这种方法最有效的,仍是对付在早就熟练了这种习惯的中原人身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皇宫最近要出大事了,”我轻轻在她耳边道:“虽然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事,可气氛怪异得紧呢,还是那句话,我们要分开,别二个人都守在一个地方,如果哪天真出了事,我们相互之间还可有个照应。”
  “我明白了,”她爽气:“你是怕我的身份会累了自己吧,放心,除了你和金伯伯,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可我也就担心这个呢,”我叹:“就因为谁都以为你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在这混乱的宫中你才危险,这里的人杀人都不用刀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便可以要了普通人的性命,你还是小心点好,唯恐真出了事,我自顾也不暇,哪里保得了你的安全。”我说得紧张起来,抓住她手:“绮丽,要是把我当大哥,就听我一句话,先出宫去,过了些时候若真的没事,再回来看我。”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盯我,终于,点点头:“好吧,既然你说得那么严重,我就听你一句”。她打量着我的样子,忽又一笑:“爸爸说,他到中原来了那么久,也看了不少的书,大多都是屁话,不过有一句倒是记忆犹新”。
  “哦?”我好奇,不知一个西域皇族会对什么样的中原文字印象深刻。
  “那句话是:‘兄弟阋于墙而共御其敌’,他说,弟兄共同生活在一个院子里,肯定会有矛盾冲突,二个关上门泼口大骂,或是动了刀枪,砍了个鲜血淋淋,这都是无可避免的,但若有了外人来欺侮,那就一定要齐心合力、联手对付,父亲说,这才是真正的人情味,缘于骨肉相连的本质。你看,虽然平时我们老是斗嘴,你总要骂我,可到了关键时候,你还是关心我的。”
  我愣住,这句话从小就看过,可今天从一个西域人的嘴里说出,仔细想来,果然大有道理,不过我想的,却是另一层深意:何为兄弟?大到朝廷与武林,小到我与父亲,平日里疙疙瘩瘩,别手别脚地欲争个高低,打也打过,争也不休,可哪天来了外敌,自然是一致矛头朝外,所以万不可伤了自家的元气,真正的力量是为了保护家园,而不是用来自相杀戮。
  我低下头来,因此,皇党之争也该有个分寸,不能过于伤了朝廷的元气。
  第二天一早,绮丽便出了宫,临走时,她拉住我手,笑:“我还回来的,你可要帮我看好无非,我就不信,我打动不了他”。
  我只是微笑,其实无非昨天晚上并没有回来,他在我房间留了封封信,他也走了,回老家听从母命娶妻,但我不准备告诉绮丽这件事,只希望她能够慢慢明白过来,有些人,我们是真的永远得不到。

  不过四五日,十月的初冬,宫中传来恶噩,太子竮突染疾病,倒在榻上重疾缠身,御医说,这是中了毒。据说这种毒是慢性的,非常怪异的一种药剂,受害者非经过一段时期后才能显示出症状。
  皇子晔因此而被嫌疑,因为在太子府时,他总不愿同太子一起用餐,每次吃饭只凭水果充饥。
  当我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晚了,太子府被重重保护守护,皇子晔却被软禁起来,事实上,是子桓亲自来告诉我这事的。
  “金毓,你逃脱不了这层干系,”他冷笑:“所有人都知道,你同十一皇子来往很勤,对此事,皇上很动怒,我早说过,皇党之争会伤了你的命。”
  我迅速被遣入大牢,完全没有辩解的机会,皇上,仰或是刑部,都没有提审过我。
  “怎么样,”在牢里,子桓取笑我:“还不相信我的话么?我说过,十个皇子晔也救不了你。”
  一切如迅雷不及掩耳,我说不出话来,这件事,我料不到。
  躺在牢中的青石板上,地上铺着粗糙杂乱的茅草,室中豆大的光源,照得壁室凄惨。我倚在冰凉的石板上,头枕着扎人的草枕,心里倒也庆幸,还好把绮丽先送了出去。
  正想着,牢吏‘吱呀呀’地打开了门,又送进来一人。我转过身去,可以看见,他身上的白衣映在昏暗的牢室里犹如轮明月。
  “无非?”这次,我是真吃了一惊,他不是回老家了,怎么会在这里。
  “金兄,”他不好意思地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一尘不染的衣裾上立刻印上了二片灰印:“我来陪你了。”
  “什么话?”我好气又好笑:“这又不是吃饭逛街,为什么要来陪我?”
  “我在路上听说了这桩事情,”他道:“既然大家是朋友,就应该共患难,我不能丢下你们独自逃生,所以特地赶回来想为你们说句话,可惜,少相硬说我是你们的同党,也把我送了进来。”
  “哦,”我听得呆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傻瓜,我算开眼了,可心底又有些莫名的感动,怪不得晔重视亲近他,这个无非,果然忠心耿直得可怕,说他可怕,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心机,不料得他这一来,是更加害苦了我们,想这次入狱,原没有充足的人证物证,本来只要我们一口咬定不知便可以顶住,谁知在这个关键时候,他这个会医术,懂配药的大才子巴巴地跑了出来,白白当了子桓的证据。
  “多谢多谢”看着他体贴温和的表情,我只好苦笑,“无兄真是…,唉…,小弟真是…,唉…”。我不想骂他,可又实在夸不出口来。
  “金兄,至友不用言谢”。他倒不客气,微笑地坐在我身边,如一尊透明的佛,现在我看他的眼神也是崇敬的,连带着深不可测的迷惑,不知道认得这个人,究竟是我的福气还是霉气。
  第二天,牢吏把我提出去,子桓要在密室单独见我。
  “怎么样,”他呵呵地笑:“这件事是颇对你不利呀,御医已经查出,那剂毒药无色无味,偶尔吃一次根本对人无害,但三次之后便成剧毒,而且不会马上发作,非得再过个七天才能显出症兆来,掐指算来,除了庆功那日,十一皇子同太子共餐正好三次,最后一次正好是太子毒发前七天,现在又有了无非这个制药的高手在面前,你说,你能逃脱此劫么?”
  “不能,”我老实道:“少相好高明的手段,我是知道有地方不对,却没有想到你是直接拿太子开的刀。”又加了一句:“难为你怎么找得到这么灵的药,太子本就愚钝,这副药吃下去,你倒不怕把他吃成个白痴。”
  他冷笑:“金兄说这话是太幼稚了吧,自古为了争势夺势,要取得上游,就是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舍了去,吃几剂药又算得了什么,我既然懂得下药,也就懂得解药。”
  “所以说太子身后的人就是你罗,”我马上指穿他:“皇上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树倒猢狲散,你也想另找个靠山,选了太子是因为他人笨,容易被你捏在手心里,要硬要软,就如皇上一样听话吧。”
  “不错,”这是在刑部的密室,他没有了顾忌:“皇上耳根软,又老拿不定主意,是需要有个坚定的人在他身边指引着,这些年来我已习惯了这种方式,并不想改变,好在太子也是这样的人,正好一路继任下去,大家省力。”又笑:“不过这都是皇上搞出来的事情,当初,他一面下嫁公主给金越做笼络,一面又强要了你来做人质,现在,他一手立了长子竮为太子,可眼里又将晔放在第一位,这样自相矛盾的治理之道是迟早要出事的,倒平白给了我机会左右逢源,步入青云”。
  我点头,这是真的,皇上太过优柔寡断,所以他才能当了道,太子亦是一样的人物,只是更软弱无助,若胜出这局,他可自年少得志的少相转为幕后掌权的摄政王,何乐而不为,我若是他,也会狠赌这一记。
  “这次晔是死定了,”他过来细看我的表情:“我早说过,这个靠山是纸糊的呢,人,是要懂得认命,一个人质就只能是一个人质,别妄想翻天覆地搞花样,你是赢不了我的。”
  “不错,”我顶着他锐利的眼光,脸上却带出微笑来:“一个人质自然要明白自己的地位处境,所以十一皇子是根本不用死的,明天,我就会在堂上供认画押,所有的毒药都是我一个人下的,因为我恨皇上,故非要杀了他的儿子出一口恶气,到那时要杀要剐都系听尊便,只怕,皇上这么会犹豫的一个人,仍是狠不下心来杀了我这个人质呢。”
  
15

  我嘴里把话说得这么响亮,可心里到底还是明白,这桩案子,根本不会有人来审,牵扯到二个皇子与一个皇亲,除了皇上,还有谁敢当堂听证。
  过了二天,他果然亲自召见我,刑部的人备了特制的刑车将我解入宫中。
  跪在堂下,我听见,那个宝座上的老人是咳得厉害,他的病愈加重了。
  “毓儿,”他咳完,轻喘着,责问我:“你果真如此恨朕?非要杀太子以泄怨气?”
  “皇上英明”,我横了心,好汉不吃了眼前亏,既然肯认了这个罪,就该俯首贴耳,一路应承到底:“是金毓一时糊涂,做出这不齿之事,与他人无干。”
  “果是与晔无干,”皇上冷冷‘哼‘了一声,“在那次庆功宴上,朕已经看出你不怀好心,故意接近晔儿的身边,差点因你而使朕错害了他。”
  “不错,”我低头承认。
  “你有没有其他的同伙?”他又问。
  “没有,”我想也不想:“这个药方是以前向街上的一个走街郎中要的,是味邪药,我高价向他买了过来,只一剂,如今也已用完,再无剩余的了。”
  “这话是胡说,”子桓冷冷道:“哪里有这么大本事的江湖郎中,禀皇上,现在他牢里关的一个唤无非的读书人,最会配制药剂,原先一直住在十一皇子府,最近不知如何搬到了他的侍卫房里,这个人,大有嫌疑。”
  “当真,”皇上又担心起来,“难道这件事仍同晔儿有关?”马上吩咐:“还不快去把他押来。”
  “人现就在外面,”子桓笑了:“小臣不敢拖延天子审案,早把他押在了外面。”
  不一会儿,无非也带到了。
  “是他,”皇上仔细打量,叹:“世上竟有如此眉目清秀的人,居然心术不正,可惜,可惜。”
  “禀皇上,”无非也拜:“小人并不是奸佞之人。”
  “你没有替金毓配制毒药”?
  “没有,小人不会配毒药,小人配的都是救人的药。”
  “他自然不肯说实话,”子桓冷笑起来,“不用刑,哪个囚犯肯轻易认罪,还不来人”。
  刑部的人就在外面,听了传唤,立即赶了进来,手里执着一卷透明的鞭子。
  这种长鞭有个名目,它是刑部著名的”冰丝鞭”,坚硬柔韧,摸起来轻软若无物,但抽在人身上直可痛入骨髓,而且这鞭子有一个特别之处,粘了人血后就越抽打越顺滑,连油都不用蘸。
  我却是识货的,见状不由心焦起来,不知无非能挨过几鞭子去。
  子桓满面得意,斜睨着我,却对无非道:”害怕吗?你若说了实话,我可以酌情量刑”。
  然而无非摇头,他双目如湖水般明丽,面秀唇红,几日的牢狱生涯并不损了他多少美态,“小人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很好,”子桓笑了:“来人,给我打,先打他个二十鞭子,看他是不是还嘴硬。”
  长鞭夹带着劲风呼啸而来,卷带起大片衣衫,每抽一下无非的身体便剧烈地抖动一下,开始时他咬紧牙一声不响,后来痛极了只是闷声低哼,每一次鞭子回抽时都带出层层血汗,纷纷洒在周围的地毯上,这养心堂本是皇上休憩密事的地方,此刻却是血刑场,十几鞭后无非的背后已没有了一块好地方,整个背部满是鲜血,我挣扎着扑上去想挡,却被身后的人牢牢制住,硬捺在地上,座上的皇上也看得不忍,掩起脸不敢多瞧。
  二十鞭后,无非晕了过去,子桓招手,有人提来一桶冷水,把他浇醒了。
  “怎么样?”他笑容不变,温和道:“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挺过四十鞭,用这鞭子打杀一个人是最容易方便的,无非公子可想通了么?”
  “不通…”,无非痛得脸也变了形,却仍不改口:“我…,没做过。”这个书呆子,倒真有一副铮铮的硬骨,当真使我刮目相看,总算绮丽没有错爱了他。
  “好极了,”子桓笑得更欢了,“无非公子真是硬气,佩服佩服”,他眼色一递,使刑的人又卷鞭在手,作势欲发。
  “慢”,我再也看不下去,这样下去不用打到四十,再抽个十来鞭他就得死,冲口大叫起来:“皇上,少相要借刀杀人,少相要害十一皇子。”
  “什么,”他大惊。
  “住嘴,”子桓怒:“你要救你的同党吧,竟然冤枉本相,来人,给我抽他。”
  我只觉身后紧捺的手一松,眼角瞥见持鞭的刑吏立刻跟了过来,长鞭如吐信的毒蛇,‘刷’地飞来,一鞭打到背上,痛得我汗也出来了,天,无非竟然挨了二十,我大约是十下就要昏过去了。
  急痛中,我也豁出去了,大叫一声:“你杀了我算了,”人还在跪地下,索性迎着鞭子方向一头撞过去,耳听得‘嗡’的一声,只觉满脸鲜血,眼冒金星,立刻倒了下来。
  “快救人,”恍惚中是皇上在叫,身边人影幢幢,我并没有晕过去,可是头痛欲裂,眼前全是红色的。
  好不容易清醒了过来,御医已在身边,正将一根长长的布条包在我头上,原来这一鞭是抽到我头顶了。
  “太危险了,”御医道: “差一点就打在重穴上了,这样子要出人命的。”又紧声唤我:“你可听到我的话?你能不能说话?”
  我转动着眼珠,明明听懂了他话,却装傻,也不出声,只是死死看着他。
  “糟了,”他脸也白了,“说不出话来,是不是打坏了。”马上掐人中,翻眼皮,一阵忙乱,我等他闹得够了,才呻吟一声,‘醒’转过来。
  “毓儿,”不料得,皇上也下了宝座,正候在一旁,见我出声,方松了口气,上来抚我的头:“你吓死朕了,怎么样?”
  “皇外公,”我刚才是被一鞭打晕了,虽然头上身上火辣辣地疼,人却完全不妨事了,故意气若游丝,一字一字从口里挤出话来:“这事真是我一个人干的,与晔无关,我不想害无辜的人,无公子是无罪的。” 
  “好,好,好”皇上脸色青白,也是吓得不轻,“这事不关无非与晔儿的事,朕知道的,唉,毓儿呀,你何苦如此”。他就怕我一口气上不来,我老子会领着各帮派去找他算账,头一次,我感到当这个人质的好处来, 
  “我有罪,”我继续装腔作势,又眼里滴下泪来,“皇外公,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做出这种事情来,父亲也要杀我的。”
  “唉,”他当然不肯杀我,又回头怨子桓:“审犯人作个样子既可,何必下此重手,没的冤枉了好人。若重伤了毓儿…”,他瞪子桓一眼,二人心照不宣,不说下去了。
  子桓唯唯喏喏着,低着头瞟我,眼里毒出光来。
  我只作不见,头上一阵阵的大痛,这一鞭子抽得还真厉害,心里恨着:郁子桓,总有一天,我也要以牙还牙。
  这一下,我与无非都不能动弹了,只得被养在了宫里,皇下下命专僻了间房子,由御医每日定时而来,吃药敷伤,精心护理,其他的人一概仍是见不到的。
  其实,我的伤本没有什么,不过二日后便可下床活动,无非却是重创,他俯在床上,背上涂满了药膏,人明显瘦了一圈,我不由叹气,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好点了么?书呆子,”我叹:“看不出你还真有副硬骨头,前几天我还恨你笨呢,现在倒有些佩服你了。”
  “我没事,”他声音嘶哑道,“金兄,不用担心。”
  “我才不担心呢,”我说:“绮丽最担心,她走的时候吩咐我看牢你,没想到我既没有看住你,又让你伤成这样,若再见到她,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提起绮丽,他的脸色马上变了,我从没看到一个人脸上会有如此激烈的表情冲突,混和了甜蜜、痛苦、坚决、贪恋,最后显出绝望,看来,他的道德孝顺又一次占了上风。
  “你至于吗?”我奇怪:“若真的喜欢她,就娶她,你还没有碰过你那师妹吧,说清楚了让她再嫁人呀。”其实昨天我心里还是认为他配不起绮丽的,不过经了这桩事情,我又开始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了。
  “不行”,他坚定道:“听从母命,这是为人子的孝敬,言而有信,这是读书人的品格,我不能负了她们”。
  “所以你情愿负了绮丽?”我吓他:“别以为那天晚上我没看到,你亲过她了,男女授受不亲,她现在就是你的人了,你敢不娶她。”
  “什么,”他脸顿时通红到耳根,挣扎着要动,可又痛出一身汗来:“我…,我…”。
  “好了,好了,”我忙按住他,这小子这么禁不起吓唬,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说着玩的,那天我看到了,是她先亲你的,不关你的事,你千万别乱动,小心绷破了伤口。”
  “对不起,”他流下泪来,滴在枕上:“金兄,对不起,我不能。”
  我看着他,也没了办法,在这个人的脑子里,伦理道德永远是第一位,我开始为绮丽担心,这样的男人是财富美色俱不能打动的,又不肯逢场作戏,恐怕她终将还是得不到他。
  正闲闲地坐着,暗地里琢磨如何进一步说服这个书呆子,听得外房门帘一挑,有人走了进来。
  “怎么又来了?”我奇怪,这些御医虽说得了皇上的重命,也不会巴结至此,抬头,顿时呆住,进来的是绮丽。
  “你…,”她站在门口,眼见我白布裹头,面上青胀,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丫头,”我欢呼着跳了起来,奔过去一把抱住她。
  “金毓?”她亦大叫:“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一言难尽呀,”我大喜,拉住她不放:“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已一眼看见无非,立刻急了:“无公子怎么了?为什么要上这么多药?”
  “是当然是因为受了刑,”我说,又气:“我也受了伤,怎么不见你那么急。”
  她白我一眼,终于过来仔细看我的头,怀疑:“怎么包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毁容。”
  “当然不会,”我叹:“不过以后头上会有一条疤了。”
  “哦,”她多看二眼,又马上过去看无非:“无公子,你痛不痛呀?”
  “绮丽,”无非的脸还红着,脸上倒也欢喜:“你来啦。”他羞涩地说。
  “你的背怎么了,”绮丽伤心起来,轻轻用手去摸:“会不会伤了骨头,还有,会不会以后留很多疤痕呢?”
  “别…,”无非更羞,忙要往里躲:“你别碰呀。”
  “怎么?难道很痛?”绮丽担心着,忙低头去吹气:“这样还疼么?”
  “他这是害羞,”我在一边忍不住插嘴上来:“你忘啦,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摸他还不躲?”
  她抬头白我一眼,又柔声向他:“你别乱动呀,也别多说话,我听你声音都哑了呢。”
  “不错,”我说:“一定要好好休息,别太激动了。”一边说着,一边把绮丽拉到外间去了。
  “干什么呀,”她急,可被我强拉出来,挣脱不开。
  “谁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的?”我制住她,问。
  “十一皇子告诉我的,”她说:“皇子虽然已经不再被软禁,但还是不方便来找你们,是他派人来通知我的,还有他说谢谢你顶了罪,有机会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那么又是谁放你上来的?”我关心的倒是这个。
  “郁子桓,”她说:“我听了这信,就直接到少相府去找他,叫他让我来看你们。”
  “他会这么好?”我心里担心起来,这小丫头没有吃什么亏吧:“郁子桓是不是向你提了什么条件才让你来的?”
  “当然,他开始不肯”,她瞪我:“说了一大堆废话,什么很难怎么不容易的,我就同他说:‘你要什么?直说,别跟我废话’。他又不肯直说条件,直到我冲上去亲了他一下,他才答应了。”
  “什么?”我脸白了,她还真不在乎,又低下声来:“你真亲了他了?除了这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吧?”
  “当然没有什么了,”她比我还理直气壮,“你怕什么?我又没吃什么亏。”
  “好,姑奶奶,你轻点,”我忙止住她:“等会千万不要跟无非说这事,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知道了,”她不耐烦。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也急了,低声嘱咐她:“郁子桓对你不怀好心,这是第一步,以后说不定还要有什么条件呢,况且要是他知道你喜欢无非,非变着法子把他整死不可,难道你不怕”。
  “我怕呀,”她叹气:“可我很担心你们二个,你放心,我是跟他说来看你的,而且我不会出事,他不敢对我来硬的。”
  “未必,”我冷笑,大声道:“郁子桓不是个好东西,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说谁呢,”才说曹操,曹操就到,子桓一挑门帘,踱了进来:“背后说人坏话,你难道就算是个好东西。”
  “就说你,”我一见他火就大:“我早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这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他‘哼’了一声,看了看绮丽:“你也看到他了,该放心了吧。”
“是你不放心吧,”我可不放过他:“跟得那么紧,还怕我们串供么?”
  “我来,不为跟你吵架的,”他冷笑:“我是要带无非出去。”
  “什么?”我与绮丽都吃了一惊,我不由喝:“你要带他到哪里去?”
  “别怕,是十一皇子开口向皇上要他回去,既然你担了所有的罪,他就不是犯人了,得回皇子府去,我这就带他走。”
  我还要说话,绮丽暗地里拉了拉我的手,我又闭了嘴。
  眼看进来几个人把无非放到软辇上抬走,子桓才转向绮丽:“你人也看到了,可以回去了吧,他是重犯,皇上还没有下旨定罪呢,不方便被人看到你来探他的,还是跟我出去吧。”
  绮丽嘟着嘴,又转过头来向我吐吐舌头,跟着无非的软辇出去了。
  我知道她这是一路保护他,所以也不担心,只狠狠瞪着子桓。
  “怎么,”他好笑:“想咬死我?你还是乖乖一个人呆在这里吧,若是识相点,说不定以后我还会好好善待你呢。”
  “怎么算是识相,”我突然想起绮丽的话,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唇,忍不住冷嘲上去:“是不是等我也上来亲你一口,你心里一高兴,就会马上把我放出去呀?”
  他登时呆住,脸色一红,白我一眼,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马上回头就走,出门时走得是比进门时快多了。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01

 16

  皇上还是没舍得判我大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软禁起来,这一次,大概又是子桓出的主意,把我安排在太子府后面的一栋楼里,十一皇子根本见不到,每日我在园子里到处遛达,倒能常见到太子与子桓。
  我万般郁闷,这个无用的太子,每次见了我都低着头,快速走过,像是怕我还会窜上去咬他一口似的,他越是这样小心翼翼,越引得我想要去惹他。
  一天,子桓不在,只见他独自一人,带着几名随从,皱着眉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再也忍不住,抢步挡在他面前:“太子好走,今天怎么这么巧?”
  他大吃了一惊,警觉地看我,那几个随从马上围了上来。
  “你想干什么?”他吃吃地道。
  “我能干什么?”我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子桓要利用他,这个人当真懦弱胆小,要不是长皇子,太子这个位子怎么轮得到他。
  “你…,你别乱来,”他脸色也变了:“这是在宫里。”
  “真奇怪,”我啧啧道:“不是你和子桓定下的计策么?怎么弄得好像真是我要害你似的,看来你做戏还挺像呀。”
  不料我会当面揭他的老底,他是慌了,忙喝退众人,才面对我:“你不要胡说,还是好好呆在房间里,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一句话说得好,”我笑,“如果你好好待我,我当然不会到处乱说,你要是把我关得急了,我乱咬你一口,你这个太子的位子可就坐不舒服了,知道么。”
  “好,好,好”,他一路应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首先你不能老关着我,”我乘机开条件:“子桓想要你看住我吧,可是我很无聊的,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到你府里放把火点个天灯什么的,可就不妙得很啦。”
  “啊,”他张大嘴。
  “还有我这个人喜欢乱说话,这里人来人往的,有时候大臣也会来几个吧,要是我说出点什么不中听的东西来,你可要多担代一点呀。”我笑眯眯地说:“可惜皇上又特别喜欢我,不管我犯了什么错他都不会舍得杀我,我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你说,这是不是个问题?”
  “是,”他汗也要出来了。
  “子桓不过叫你看着我别溜出宫去,你放心,我出不去的,可要是宫里都不许我逛,我可要犯毛病的。”我冷笑:“太子,狗急跳墙,兔子火了还要咬人呢,你们计策得逞就别把人逼到绝路上去,要是再这么紧关着我,我可真要无法无天地闹啦。”
  “好,”他无奈:“少相这几天不在,我会跟他商量这事的,你再委屈几天,只要他点头,我就放你在宫里逛。”
  “废话,”我怒:“你这是敷衍我么?等他点头,你现在就给你点头。”我瞪着他:“否则今天你也别想给我出这个门。”
  他脸色又白了,看着我,半天,点点头。
  “很好,”我一边说,一边猛从他腰带上拉下只玉佩来:“口说无凭,就以此为据吧。”
  碰到我这个无赖,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叹气,抬腿要走。
  “太子真是个好人呀,”我仔细地抚摸玉佩,又迎着阳光照照,口里悠悠地说:“再有子桓这个亲兄弟帮忙,可算是如鱼得水。”
  “什么,”他停下来,转头看我,脸上满是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了?”我马上改口:“刚才有人说话了么?”
  “你刚才说什么亲兄弟,”他反而紧紧跟了过来,一脸紧张。
  我不怀好意地瞟他,想起子桓说的话,这个太子这点还真像皇上,多疑着呢。
  “子桓是十八岁封的相位,因为年纪太小,故人称少相,”我淡淡地,像说故事:“朝中很多人反对呢,这么年轻的丞相,经验不足,皇上怎么会如此抬爱?”我转头看他一眼,难得地,他在动脑筋。
  “况且这么力排众议地接纳一个人,还真不像是皇上办事的风格呀,”我嘻嘻地笑,管他有没有这回事,这个谣我先造定了。
  太子呆住,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说了这些不好听的话,真对不住呀。”我摇头晃脑,没事人一样自顾自走了,子桓想要困住我,却不知我最是胡言乱语的一个人,他不给我好日子过,我也不让他过得舒坦,想着自己刚才说得话,临时的慌话能编得这么天衣无缝,连我自己都要佩服起自己来。
  即得了太子的玉佩,我在宫里肆无忌惮起来,任意在各处行走,他说得对,乘子桓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得好好利用这块玉佩。
  先去了十一皇子府,没进门,就在府外来回走了几圈,皇子府的看门人都是认得我的,马上回去禀报,不一会儿,晔便出来了,远远在后面跟着,我把他引入宫中一角偏僻的小花园。
  “金兄,你还好么。”一到安全地方,他便冲过来拉我手:“伤得如何?”
  “没事,”我笑,他脸上的感激兴奋并不是假装的,以前他总是不放心我的吧,这次总算叫他相信了我的为人。
  “你自己还好么?”我问他:“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他摇头,面带得意之色,其实那日在堂上我也看出皇上对他宠爱非常,根本不愿相信他会投毒。
  “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我呵呵笑着,把刚才的事情向他描述了一遍,又道:“太子本无可惧,但他背后的少相子桓却是个人物,我们要对付太子,必先制住子桓,实在不行,至少也要让太子不肯相信他的计策。”
  “离间计。”晔眼一亮,轻叫出声。
  “聪明,”我点头,这个皇子还真是反应敏锐,手段干练,这事要是和无非谈,非得搞得鸡飞狗跳,到头来,他还不一定肯接受。
  “我马上就叫人四处去宣扬这桩事情,”他道:“再过几天定会传到太子耳中,到时候他必定相信。”
  “不错,”我颔首,就算他不相信,也会在心里留下嫌疑,子桓的话也就不会听得像以前那么入耳了。
  “无非怎么样?”我问:“这次他伤得不轻呢,得好好调养一下了。”
  “是”,晔笑得暧昧:“你放心吧,绮丽姑娘也派人问了很多次了,我会叫人好好照顾他的。”
  话已说明白,我也要注意到他的处境了,毕竟这事风声未过,我们不能太明目张胆,我请他先离开。他走了,我又在园子里逛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直接回房间。
  在以前,离间计大多是配着美人计一起使的,可惜我这里没有美人,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一声,我们所依仗的不过是皇上对晔的宠爱以及太子的无能,这事,难呀!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又等了几日,估计着外面的流言蜚语传得差不多了,开始重新出门,每日从太子府门前晃了过去,又在园子里逛了几圈,才笃悠悠地回房间,一连几日,时间分毫不差。
  到了第五日,同往常一样,我回了房,才在椅上躺了一会,便有人走了进来,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是谁。
  “金毓,”太子沉着脸,走到我面前:“我有话要同你说。”
  “哟,贵客呀,”我装腔作势起来,故意问他:“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原本平庸的表情倒因此显得机灵起来,我微笑,看来,他已经相信了那些话。
  “是为了那次我说的话么?”我轻笑,漫不经心地又在火上浇油:“太子实在不必如此惊异的,其实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大家不说罢了,我是个粗人,口没遮拦惯了,太子不要见怪呢。”
  他不响,在我面前的椅上慢慢坐了下来,良久,道:“金毓,我们做笔交易吧。”
  “交易,”我好奇,似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想到交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他,这个外表愚钝的男人,心里自有弯道。
  “你助我登上皇位,我会任你为丞相一职,”他吃吃道:“子桓既有皇室血统,难保他不会生出异心来,我们好歹还是亲戚,我还是更相信你。”
  “哦?”我眼一亮,这个条件看来与晔所提的一样,可实际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如果晔登基,我便是那用尽的弓,无用的狐,只好臣服在精明强干皇帝身边,但若太子为皇,他却是我手心的棋子,任我左右摆布,这相同的位子落在不同的人身上,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
  “怎么样,”他焦急地问:“金毓,我可以满足你很多条件的,只要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比晔更善侍你。”
  我抬头看他,此刻在我眼里,他已不是个单纯的人形,却是大片繁华的江山,无尽的财富,不错,跟了他,我将获得比晔更多的利益,而且我敢保证,在他身边,决不需要任何小心翼翼与防患于未然。
  我知道自己生来便是一个人质,我的命运完全系缚在二方势均力敌的交点上,不会轻易的死去,可也决不能兴隆的生活,千百个夜晚,我都在提醒自己,逃不掉的,皇上终会死去(无论他是老死还是毒杀),新一任的君王仍会继续延续一切,这一辈子,我已被烙上了印痕,永远离不开这场Politik旋涡,可今天,我突然发现,原来,在这个旋涡里生存,也许,亦能活得兴旺发达。

  过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出去,整日呆在房里,除了看书还是看书,表面上,我很安静,事实上,心里底是一刻也没有轻松下来,皇上的生辰不过一个月了,我仍未拿定主意,在太子与晔之间我必须选择出一条路来,但我知道,任是哪一条路却又都不会走得安稳太平,叹着气,我终于尝到了心机的苦涩。
  有了心事,夜里也睡得不踏实,人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心念却仍在急转,耳听得窗外已敲过三更,黑暗中我突然睁开眼来,静夜里有人在轻轻呼吸。
  我极慢极慢地侧起耳来,那个声音传自窗边,起伏轻柔而短促,它正慢慢靠近,一寸寸,一步步,有人慢慢走了过来。我努力调匀呼吸,保持平静,一手却已暗暗注力,紧贴在身边,只等他再近些过来。
  靠着床边,他停下脚步,虽然隔着纱帐,我亦可以感到他的目光,正紧张地凝视着我,那双眼睛在闪闪发亮,终于,他伸出手,从帐缝间一点点探了进来,这一刻,我蓦然而起,拧身扑了上去,一手抓住他已伸入帐中的手,一手已握上了他的颈,借着一股冲力,将他扑着压倒在地。
  “啊,”她痛呼出声,声音娇嫩宛转,竟然是个女人。
 
 17

  “小馨?”我也吃了一惊,她的身上有股清香,我闻得出来。
  果然,她娇声低唤:“少爷,是我。”
  “你来干什么?”我沉声问,并不松手,再怎么说,她也是子桓的人,又偏偏在这么个要命的时候出现,我不相信她。
  “我…,我是来看你的,”她轻叹,又道:“你别大声呀,千万别惊动了敲更的人。”
  “哦,”我半信半疑,一手在她身上飞快摸了一遍,果然没有兵器,才翻身到一边,让她从地上起来。又摸到桌边,擦亮火石,点起蜡烛,才回过身细细打量她。灯光下,她坐在床沿上,一身紧身黑衣,面孔却是雪白,比起以前,是真的清瘦了许多。
  “怎么了?”见她如此惨淡的面容,我倒有些怜惜起来,“你怎么进的宫,又为什么穿成这样来我这里?”
  她低了头,不说话,半天,一粒眼泪滴在手背上,晶莹得似露珠,愈衬得人纤细柔弱。
  我叹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小馨,你来,不是为了要哭的吧。”
  “是,少爷,”她呜咽道:“我只是想你,今天又正好是我当班,所以忍不住…”
  “当班?”我奇怪,转头盯着她:“当什么班?你在宫里有职么?”
  “不是,”她摇头,过了一会,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泪盈盈地看着我:“少爷,你这栋房子被监视起来啦,每天都有少相府的人来看守,今夜,轮到我。”
  我‘霍’地站了起来,心头似火星迸裂,又像是什么地方突被照得通亮,半天,才慢慢地坐了回去,努力淡淡道:“怎么,每天晚上来做什么?白天不来么?”
  “白天也有人的”,她说:“这所房子早被人看牢啦。”
  我说不出话来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天我是白想了,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少爷,你好么?”她仍在那里痴痴地问,小小的脸孔怯生生地可怜。
  “没什么,”我总算回过神来,无奈地看着她,真是难得呀,到了这般困境,还有一个她在关心我。
  “你在少相府做什么?”我问:“似你这样的,应该不用做这种事吧,难道子桓没有更好的去处安排你?”
  “少相本要我在房里侍候,”她又低下头来:“专管房里事,可我情愿做一般家奴,我对他说,我有武艺,不喜欢在房里干事。”
  “哦?”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少爷,如果我只呆在相府里,就永远看不到你了。”她轻轻说:“我希望能在外面办事,这样,总有机会碰到面的。”
  我胸中顿时一酸,所谓患难见真情,原来以前我的眼是瞎了的,竟然从来没有仔细看清这个女孩子的心。
  “少爷,”她见我难受,又要说话,我不等她开口,已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她:“嘘,别说话。”
  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在一闪一闪的跳,我一言不发,只想紧紧拥她,我知道,这样的浓厚的感情,这一辈子并不会有很多。
  每天,我会遇到很多人,做很多事,可只有很少的人、很少的事才会进驻心里,在最深处留下它的模样。至今,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嫣然时,她的那张混合了倔强和柔弱的脸孔,因此,拨动我心弦,令我无数次梦萦魂牵,可现在,我相信,从今以后,会有无数个午夜梦迴,我都会记起今晚小馨哭泣的模样。
  原来,荣华富贵时的关爱与依偎俱是不可靠的,只有在穷途落难中看到的笑脸,才是真正的温柔倾心。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忽听得鸡鸣一声,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滴湿在我肩膀,终于,她轻轻说:“少爷,天快亮了,我要出去了。”

  18

  十月初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可行,喜神西南,贵神正西,财神正西。
  皇上六十辰寿,自清早起,礼部唱颂诗,国典庆礼,百官赐宴芳华堂,大戏三日,至夜,皇亲聚饮清悦园。
  我虽为罪臣,毕竟是皇戚,掌灯时分,与父亲母亲金磊同座到清悦园。
  园中早已挂起彩灯蜡台,照得遍地通亮,诺大的园子里只六桌酒席,满满围坐着皇室宗贵。
  皇上笑逐颜开,虽然累了一天,仍兴致勃勃,先赏了众人金玉宝器,又赐下歌舞杂耍,所有的人脸上俱是喜气,好一派欢乐融融的家族盛事。
  我们坐得离皇上皇后不远,可以看到子桓就坐在太子身边,他们的桌子正好在对面。
  酒席饮到半夜,中场时,太子起身,来到皇上面前拜倒在地:“父皇万岁,值此举国同庆之日,臣儿献上自酿的‘金香醇’美酒一坛,愿请父皇母后及众皇亲同饮共赏,以待锦上添花。”
  “好,”龙颜自是大悦,马上点头传酒。
  只见一列彩衣宫女手捧银盘,盘上叠起水晶杯,每人面前发了一只,才走,又一列宫女捧盘而来,这一次,是盛酒的玉瓶。
  我留心看着,皇上皇后面前的杯子是另外端来的,二只玲珑剔透的水晶杯,镶着描金累丝柄座,端端正正,一左一右地放在君王王妃面前。
  我点头,就是这只杯子了。
  我站了起来,走出座去。
  “毓儿?”皇上奇怪:“你有何事?”
  “皇外公,”我笑吟吟地道:“今个是您大寿之日,外孙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您,特地献上一支西域‘索米舞’以资酒兴。”
  “跳西域舞,”皇上笑了,“毓儿真有异想,点子果然新奇。”又问:“那个舞女也是西域人么?”
  “这倒不是,”我笑答:“她原是中原人,不过曾去过西域,舞姿最是曼妙轻盈,皇外公,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吧,”皇上转头向皇后:“早就听说过西域舞迥然不同于中原舞步,乐韵糜糜,是该好好欣赏一下。”
  我转过头去,微微向晔使眼色,他只是微笑,抬起一只手放在桌上,指间一枚宝石班指在灯光下荧荧散出光来,立刻,一众乐师跟了上来,围坐在一旁,手执胡琴羌鼓,片刻之后,空气中迷漫起西域乐曲那柔糜华丽的韵律,众人如痴如醉间,一位红衣美女,遍体轻纱飘摆,正赤着雪白的手足,踏着园中的绣毡,一步一个动作,舞了上来。
  我已回了座位,可以看见对面少相子桓的眼慢慢的圆了,不错,那女子正是绮丽。
  西域舞乐向来有种魔力,那般悠扬的曲子下最容易唤起人欲的渴望,伴着似睡还醒般的节奏,绮丽的雪足似踏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慢跃偏点复又挑,揉得人心都要碎了。
  皇上也不例外,他倾身向前,仔细盯着她每一个动作,眼花缭乱,却又紧跟不放,眼中闪出光来。
  绮丽舞到他面前,停住,向前施礼,娇声道:“小女子绮丽给皇上祝寿。”
  “好,好”皇上立刻堆起满脸褶子来,问“索米舞是支什么舞呀?”
  “禀皇上,”绮丽抬起头,露出娇艳的颜色,容貌咄咄逼人,口里却是柔弱:“索米舞是西域人至爱的深情之舞,通常是祝酒时跳的,舞者不动时谁也不许喝酒,跳一遍,旁观所有人就得喝一盏,一直跳到舞者跳不动为止,场面是非常热闹有趣的。”
  “果然,”皇上大喜,“世上竟这么讨喜的舞蹈,还不赶快跳起来。”
  绮丽领了命,缓缓展开手足,却斜斜地向我抛了个媚眼,笑意如丝,耳听得身后舞乐缠绵而起,她要开始跳了。
  我坐在位上,看着场中那个窈窕扭动的身影,略一转头,便可迎看对面子桓疑惑的目光,一时胸中顿时得意起来,隔着人群,向子桓点头微笑,这一刻,我才是那只弄鼠的猫儿,以往的那口郁气已随着那悠悠的乐声,渐渐灰飞烟灭。
  转过头来,再看场中,绮丽腰肢柔软,长臂波形,时而跳跃如春泉激迸,时而宛转若秋叶翻飞,她轻移莲步,在每桌间逗留又飘走,慢慢舞到太子身边,含着笑,侧过身去,玉颊却在子桓脸边贴擦而过,众人哄笑鼓掌起来,子桓一愣,立刻脸红了,他瞪着她,猜不透到底是什么心思,绮丽却只是媚笑如花,脚下舞步不停,一手变幻着姿势,一手已端起太子面前的酒杯,又旋身舞回场中。
  经她如此挑逗的动作,气氛顿时欢快起来,所有的人都呵呵的笑着,太子虽被拿走酒杯,却也笑得兴奋,“少相,”他对子桓眨眼:“自古美人爱少年呀。”
  子桓并不说话,他已感到不对,可是,他既看不出来,也无能为力了。
  绮丽端着玉杯,舞得飞快,衬着园中的灯光花影,她像支山间的精灵,晶莹的眼波,鲜艳的红唇,粉香如玉修长的身体,这样的美人谁不迷恋,所有灼灼的目光中,终于,她转过身来,对着皇上,露出最动人的微笑。
  皇上喜得呆了,看那活泼绝色的美人,于众人中只看着他,为他舞出妖娆的动作,一步一步踏上来,送上她比花还艳,比玉生香的面孔,还有那丝般滑腻的肌肤,绮丽把酒杯放在他的桌上,十指纠结弯曲,在皇上的面前幻成朵玉色的指花,她抬起头来,嫣然轻笑。
  子桓‘霍’地站了起来,他明白了,可惜,已经晚了。
  人群中,我呵呵笑了起来,走到了这一步,算是胜了六分。
  座上的皇上哪里看到这些,他痴笑着伸出手,想抓面前的玉色指花,可是美人轻滑如油,他还没有碰到那嫩脂香肌,她就已经拧腰转开,乘势间端走了他面前的那杯酒。
  绮丽拈着杯子,眼风飞溅,一路行云流水般又舞回太子桌前,变出百般花样,动作变化间又将酒杯返回在他面前,临走,却向子桓展颜一笑,启唇吐舌间似乎说了什么,口型轻佻引诱,那意思我却是明白的,她在说:“傻小子”。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在桌上,疯子似地捶胸大笑出来。
  众人都奇怪地看过来,可我也顾不到了,“这舞跳得真好,”我哈哈地笑,狂呼:“好舞呀,好舞。”
  “对极,对极,”众人立刻鼓掌起来,呼应道:“果然绝代佳人,绝世奇舞。”
“多谢赏言,”绮丽轻喘着气,立定身躯,提醒:“皇上,这下可以喝酒啦。”
  “哦,不错,不错,”皇上如梦方清,笑眯眯端起面前的杯子:“这般妙舞,的确该尽一杯酒,是不是等这杯喝完了,你会否再舞一曲?”
  他的杯子才碰到唇边,却已发现众人眼睛已不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在看太子,灯光下,他的脸色变了,苍白似见了鬼,瞪着面前的酒杯,人只是往后退,终于,跌倒在地。
  “怎么回事?”皇上奇怪,忽然明白过来,笑道“那女子方才取错了朕的酒杯了,这也没什么,皇儿放心喝了就是,朕不会怪罪你的。”
  他说得轻松,太子哪里肯喝,他虽笨拙地爬起身来,重又入座,可脸上早已满是汗水,又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二只眼睛一会儿看子桓,一会儿又来寻我,露出乞求痛苦的神色。
  子桓一言不发,只作不见,举止间并不因此而有分毫失态,他的目光偶尔划过我脸上,眼中俱是怨毒愤怒,我与他双目相交,心里倒也佩服他的镇定自若。
  “这是为了什么?”皇上怀疑起来,放下酒杯,盯住这个狼狈不堪的儿子,喝:“竮儿,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还不快饮了这杯酒,别惹人笑话啦。”
  听了这话,太子本已惨白似纸的脸色突又胀得血红,豆大汗珠从额上滴了下来,他吃吃地说:“父…,父皇,儿臣肚子痛。”
  我闻言去看晔,他马上站了起来,走到太子面前,微笑着替他端起酒杯:“皇兄,今天是父皇的大寿之日,这又是你自己亲手制的佳酿,就算染恙退席,也先喝了这杯酒,千万别扫了父皇母后的兴致才对。”
  他手中的酒杯还未凑到太子口边,太子已经人往后倒,又一次跌在地上。
  “怎么?”皇上皱起眉头,眼色凌厉起来,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酒你喝不得么?”
  他话一出口,太子双腿一软,已跪倒在地,“父皇恕罪,父皇恕罪…”他哭叫着,也只能说这句话了。
  一场盛宴演变成这个模样,所有人莫不面面相觑,我与子桓俱紧闭了嘴巴,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时候,我们二个可是同病相连的。
  “酒里到底有什么?”皇上暴怒起来,“快给朕说个明白。”
  “是他,”太子在地上痛哭,指着子桓:“是他让我在杯上抹毒的。”
  “冤枉,”子桓立刻站起身来,跪倒在地:“小臣不知太子在说什么,请皇上明鉴。”
  “毒药?”皇上脸色惊得灰败,本已混浊的眼珠却又异样的亮,他看了看太子,又凝视子桓,手指悚悚地发抖:“难道你们竟想毒杀我。”
  “这事金毓也知道,”太子痛哭流涕,丑态百出,此刻他已完全不顾一切,只求别喝那杯毒酒,为了自保,他哀求我:“金兄,这事你知道的,是不是?还不告诉父皇那天我对你说的话。”
  众人的眼光又转到了我身上,皇上更是恼怒:“这里面还有你的事情?”
  我出了座,也跪了下去:“皇上,有些事是该让您知道了。”
  “如何?”他怒火不消:“上次是你投毒于太子,这次又是太子在朕的杯上下药,里面居然还牵扯到少相与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皇上,”我叹:“您难道还没有看出,上次金毓实在是代人受过的,我所做的一切,其实全都是为了皇上,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皇上迟早会洞察真相。”我说着,转过身去,一指太子:“这一切,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
  我话一出口,满座大惊,其中最吃惊意外的,却是子桓与太子,他们齐齐盯住我,听得呆了。
  “上次太子中毒,不过是招苦肉计,他原是想嫁祸十一皇子,金毓看不过去,只好顶下这条罪,皇上,我才是冤枉的呀,”我唱作俱佳,脸上真的流下泪来。
  “你是被冤枉的?”皇上听得糊涂:“那你为什么要承认投毒呢?”
  “这是为了您呀,皇外公,”我擦起泪来,掩面作泣不成声:“太子野心勃勃,欲害十一皇子,外孙无凭无据,如何能够说明此事,可又不能看着十一皇子蒙受冤屈,只好咬牙把这桩罪认了下来,可是外孙想不到的是,太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然打起了皇上的主意。”
  “他…,他胡说,父皇,我…,我才是冤枉的。”太子这记吓得可是不轻,抢天呼地大叫:“他骗人,皇儿没有这样,父皇,您要明查此事呀。”
  “闭嘴,”皇上喝他,又盯住我:“你现在这么说,又有什么凭据?”
  “金毓就是证人,”我抬头:“太子面前的那杯酒也是证据。”
  “刚才是你叫那舞女故意换了杯子吧,你如何知道酒里有毒?”
  “今天的事情全是少相一手安排,”我指愣在原地的子桓,“这个舞女也是他的手下,其实上次太子中毒一案,他也怀疑其中必有隐情,亦是苦于无凭无证,又查觉出太子的异样,故邀我编演了今天这场戏,他这是为了皇上的安全着想,也替金毓洗脱了罪情。”我说着,向他连连施礼:“此事全仰少相明察秋毫,全是少相的功劳。”
  我这话说得可算妥帖,忆起刚才那舞女对他的另眼相看以及舞步临终时那暧昧的口型,众人已相信了一半,至少,少相肯定是认得那个女人的。
  对着四周注视的目光,子桓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凝视着我,到底想明白过来,这件事,纠缠太众,他既没有把握板倒我,也不想皇上进一步深究,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后,点着头,他已做出决定:“不错,前些日子小臣便得悉太子有排异十一皇子,夺权篡位的野心,不过素日循规蹈矩,小臣实在拿不到他的把柄,只好作了这场戏”,他看着那已面无人色的傀儡,悠悠道:“如果皇上不信,可以去太子府的书房看看,那里有一道密室,里面藏着各类的毒药,上次太子自己中的毒,肯定也在其中。”
  这些话可是大大的实情,不一会儿,就有侍卫在太子府出查出各类药剂来。
  面对这些真凭实据,太子已是百口莫辩,他没有做梦也没有想到二个同伙全部背叛了他,原是准备左右逢源,结果却变为双重的指证,他瘫软在地,抽搐起来。
  “把他给我关下去,”皇上的面孔也在抽搐,又大声咳嗽起来,他的旧症又犯了。
  “父皇息怒,”晔迎了上去,迭声吩咐左右:“还不把皇上送进去,快传御医。”他亲自陪在一边,无比孝顺地跟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忙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把脸色铁青的皇上扶走,又拥着哭泣发抖的皇后去了,余者也面有惧色,偷偷地溜之大吉。
  诺大的院子中,瞬间只剩下我与子桓,父亲嘉许地看了我一眼,同磊陪着哭红眼的母亲去了。
  绮丽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好厉害的一招呀,”子桓咬牙切齿:“居然倒打一耙,把我也拉下水来。”
  “你反正是逃不掉的,”我冷笑:“太子总要咬出你的,而且上次小馨来找我,一定也是你故意放她过来,你这是借她来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所有的事情都在你掌握之中吧,既然明知太子有了异心,相信你也早已做好准备,杜绝堵住了所有的把柄,我既然对付不了你,干么不送你个顺水人情呢,再说,由你嘴里揭发他,又比我们更具体可靠了些。”
  我说‘具体可靠’时故意加重语气,他听得‘哼’了一声。
  “刚才有没有听懂我对你说的话?”绮丽又去惹他:“我说得样子好不好看?说什么你看懂了么?”
  子桓恼怒地看她一眼,只好吃瘪,索性转身就走,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对着这个小妖精,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19

  第二天,我便从太子府楼后搬出,迁回了原来的侍卫房里,晔与绮丽立刻来看望我。
  “金兄为何不乘此机会把少相也供出来?”晔仍不很明白:“任是谁都知道他与太子走得很近,是太子的心腹。”
  “我们拿不到他的短处的,”我摇头:“你不要忘了,如今的朝中少相羽翼已丰,上下颇有根基,太子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傀儡,他掌握了太子府的一切,但太子根本碰不到他的皮毛,再说这件事他早有二手安排,就算我们把他捅出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更混乱,到时候,反而显出我们是齐心协力地在搞皇党之争。”
  我看着晔严肃的面孔:“你与太子之间的纠葛,皇上未必是不知道的,不过碍着面子,不能明训你们罢了,所有事情,一切得按着表面文章做,这次先除了太子,少相这招棋,你得慢慢走,急不得。”
  他考虑半天,终于明白过来,点头:“话虽如此,可有这个人在身边,终是心头大患”,又叹气:“可惜,这样一个聪明的人,竟然不为我所用。”
  我笑了起来,眼里却闪着寒光,这话,我听进去了。
  “无非的伤好了么?”我问,都一个月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不要紧的,”绮丽插进嘴来:“昨天他已经能起床了,不过到底身体还虚呢,今天他也想来,我硬劝他留下了。”
  “不错,”我笑,这也算皆大欢喜了,看着晔:“你也别担心啦,说不定,再过些日子,我也要跪地称臣了。”
  “哪里,哪里,”他谦虚起来:“这事全看父皇的安排,我不过是为人子作人臣,自己本份才最重要。”
  听了这话,肚里暗笑,果然是有把握了,马上收紧口风,十一皇子真是顶顶的精明谨慎,所谓踩到尾巴头也会动的,就是这种人了。
  晔走后,绮丽又缠了上来,“怎么样,这事我有功劳吧。”她满脸可爱。
  “全是你的功劳,”我笑着拍她的肩,这宫里宫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得防着一道,我最相信的,还是她。
  “你这招很妙呀,”她笑:“可是为什么要放郁子桓一马?难道真是完全没有办法么?”
  我笑了,她可算问到了点子上,可是,我不准备告诉她。
  狡兔死,狐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要为自己的将来留条后路,如今晔是用得到我,才会如此另眼相待,可难保将来他见了更机巧灵敏的人不会变了心去,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却是懂的,想要在官场这趟混水中保得自身,唯一的办法,就是伸手把这混水搅得更混,从来就有皇帝利用臣子的明争暗斗渔翁获利的例子,为什么我不能创造出一个皇帝的顾虑来,利用他牵制住君主的信任。
  不,我决不会伤了子桓,反而,我要一面助他在朝中立起身来,一面再帮新皇看住了他,在这风云变幻的朝野争斗中,替自己找到事做,给晔一个重用我的理由。
  一念及此,我呵呵地笑得得意,绮丽固然聪明,毕竟不谙官场之事,而我,从今将是官场之人。
  “讨厌,”绮丽白我一眼:“卖什么关子,反正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对了,提到正事,我正要告诉你呢,柳将军要成亲啦,你猜猜新娘子是谁?”
  “还会是谁,这本不用猜的。”我苦笑,刚才的得意一扫而空,她可真会报喜讯,嫣然终于要嫁给修元了。
  “婚礼就在下月初,”绮丽咯咯地笑:“要不要去看看,人家的请贴可是发来了,你和我一同去吧。”
  “我当然要去的,”我恨恨道:“我欠了他们什么吗?原是他们两人欠我多些吧,如果这次他们不请我,我就去搅局,这桌酒宴,我吃定了。”
  经历了这些事,既然已经不可能再置身于世外,我就要收拾行装,走上台去,什么事情都是躲不过的,我在这座山里了,就要仔细看看这大好的风景,笑谈十方风云,蜗居龟缩了那么久,也该是我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二日后,宫中传出御旨,废太子竮,囚禁于原府邸中,终生不得出大门一步,同时,立十一皇子晔为新任太子,改十一皇子府为太子府。
  半个月后,我出宫同绮丽去将军府观礼。
  我当然没有成为柳修元同嫣然的证婚人,想来,嫣然现在的名字仍是宝福,看来当初我还是算错了一记,这个名字她将永远留用下去了。
  绮丽是最开心的,她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弯道,穿着新制的浅绯色锦衣,上面绣了点点紫色的梅花,清爽秀丽,跟在我身边如支快乐的小鸟,快乐,是因为无非,这小子伤已半愈,一身白袍地跟着晔也来了。
  我们与他同桌,只见他虽然唇红齿白依旧,但神色间到底是憔悴了些,微带些病态,此时,他正在同晔告假回乡。
  “小弟要回去探望母亲,顺便再养伤,”他叹道:“家母已经来了三封信催归了,我准备明天就走。”
  “无兄尽管回去,”晔正是风光大好之时,这几日皇上病体愈来愈沉重,他却是容光焕发,飞黄腾达不过指日可待。
  一旁的绮丽闻言嘟起了嘴,我暗暗撞了她一下,她才缓下神色。
  耳边忽闻锣鼓喧天,一对新人红衣绣球地牵入大堂,堂里顿时热闹起来。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高堂”,司仪一路喊了下去,喜娘陪在一边,扶持着娇滴滴的新娘子,我只觉脸上笑得抽筋,一边心里叹着气,一边还要同绮丽说:“等会要是我说话不当,你可别忘了提醒我。”
  “没问题,”她道:“我会好好提醒你的。”
  我双目注视着嫣然的背影,这些天,她似乎丰润了些,想来柳修元待果然她不薄,自己忍不住是又叹了口气,紧紧盯着她的身形移动,慢慢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倒不是感叹,却是怀疑,终于,我鼓起了眼睛,她竟不是嫣然。
  “绮丽,出事了。”我苍白了脸,一把拉住她的手:“那女人定不是宝福,她的身材与宝福不同,一定是搞错了。”
  “没有呀,”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谁说柳将军要娶宝福了?我不是叫你猜是谁么?我又没说你猜得对。”
  “臭丫头,”我嘴唇都哆嗦了,她居然等在这里摆我一道呢,“这可不能开玩笑的,宝福怎么了?她现在在哪里?这女人又是谁?”
  “她是官家小姐,父亲好像是你们的殿前大学士,姓秦的,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在一起很配?”
  “什么?”我的头发也要立起来了,这是哪跟哪呀,一笔胡涂乱帐,好不容易稳定了下心绪,瞪着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宝福呢?她有没有伤心?”
  “没有呀,”她也用圆眼瞪我:“我前几天还见到她和柳将军在外面吃饭,样子顶不错的,好像谁也没有不开心嘛。”又怒:“谁是臭丫头,你给我说话客气点。”
  我怀疑她是在安慰我,这些天呆在宫里与晔喝酒,倒真没问起过柳修元与嫣然的婚事来,这可真是疏忽大意,我急了起来,一时脸上渗出汗珠来,只好低下声气去求:“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
  “唉,”她叹气:“真不知道你急什么?人家小两口有商有量的,早就谈妥了,要你皇帝不急急太监的,宝福同意作妾啦,柳将军给她在外面另设了个新府,她不用同这位秦小姐住在一起的。”
  “那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你又没有问我,再说告诉你做什么,你这么笃定的样子,而且要是告诉你,你会让他们好好拜堂?算了吧,人家三个都心甘情愿了,要你废什么话。”
  我傻掉,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新人入了洞房,半天,才呆呆坐下来,不说话了。
  “来,吃口菜,”绮丽哄我:“别难过了,宝福真的不生气的,柳将军待她很好,她同我说不在乎这个名份的。”
  “她不在乎?我在乎!”我怒:“早知道是要她去作妾,还不如我娶了她呢,我会让她做正室。”
  “可人家不稀罕呀,”那个小妖精又犯了老毛病,笑吟吟地来伤口上撒盐:“人家情愿做妾呢,这叫什么?真情不渝,我看你的正室还是先省下来吧,咱们再找个好的。”
  “我呸,”我一跳多高,引得四周人人张看,这饭是吃不下去了,我丢了筷子,径直走了出去。

  奔出将军府,我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一路跑了下来,不知不觉,竟又见到那次撮合他们的‘燕华楼’,立在楼下,我深深吸气,就是在这个地方,我自鸣得意了一番,没想的到却是,嫣然竟然同意作妾。
  小二见我来得奇怪,小心翼翼地上来赔笑:“公子,用饭么?”
  “用”,我赌气似地走进去,挑得,还是那间包厢。
  胡乱叫了几个菜,我喝了点酒,心烦意乱地自斟自饮,只几杯,便再也喝不下去了,我的心里堵得慌。记得第一次见到嫣然,她执着剑,满脸不屈的神色,那一刻,在我眼里,她的身旁似有金光闪动。
  我黯然低下头来,原来,那层金光不过是我的幻觉,这一切,其实都是假象。
  有人走进了房间,一只玉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散出玫瑰的香氛。
  “如意,”我惊奇地抬头,她爱用玫瑰花瓣熏衣,这股甜腻味很久没有闻到了。
  “毓,你好么?”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又取了杯子,自顾自倒了一杯:“很久不见了,刚才突见你穿过街去,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一般,”我苦笑,“你怎么样?”
  “一般,”她淡淡道,眼里有一段沧桑,虽然看着我,心思却不在我身上。
  我们对坐着,却无话可说,想起曾有一段时间,我们是连冲茶都要细细讨论一番,我只好苦笑,世事果然难料,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断言的?——没有。
  许久,还是如意先开的口:“你知道我是子桓派来看住你的吧,”她声音仍是淡然:“所以立刻绝足不来了。”
  “是,”我点头,同她说话就是这点痛快,她不会拐弯抹角地扮无辜相。
  “你是怎么看我的?”
  “没怎么,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行事,完全正确,我想得通。”
  “目的,”她哈哈大笑起来,指我:“什么目的?钱?金毓,你太也小看我了。”
  我摸着鼻子说不出话来,心沉了下去,“你是为了子桓吧,”我轻轻问:“难道真是喜欢上了他?”,这个女人,我同她在一起也有二三年了,我了解她,她爱钱,可也很有钱,不会只为了这区区几千两的银子,花几年向我卖身。
  她的笑声突地止住,像被人一脚踩住了喉咙,她捂住脸不响了。
  “你平素不是最明白了一个人么?”我叹,“似你这般阅人无数,怎么会不清楚子桓的为人?居然为他陷进去…。”
  “别劝我,”她猛地抬出脸来,恶狠狠道:“不要同我说大道理,我不相信什么道理的,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要你来说。”
  “好,好,”我收声,“你什么都知道,如意,明白所有事情的沟壑弯道的确是一桩好本事,但更重要的,是不要把这些东西看得太认真,看得清固然很聪明,真正的睿智却是能想得透,你想不透,又有什么用。”
  “我想不透么?”她茫然起来,“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甚至根本不关心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要达到目的。”
  “而你的目的却是接近他,”我叹:“你大概都没有好好跟他谈个价钱吧,如意,我不是说你傻,这个世上,每个人都要这么傻一回的,我说的是,傻过了就该想回来,不要老站在那里傻下去。”
  “是,”她咯咯笑了,眼里却泪如雨下:“当初有了你,他才每月来听消息,可你不来了,他也就立刻禁足,我可不是傻么,居然只为了见他就去委身于你。”
  “我怎么了,”这话我听得刺耳,忍不住板下脸反驳:“你就没接过客?我再怎么样也年纪轻些,令你满意些,我们两个,谁嫖了谁还说不准呢。”
  “你这张王八嘴,”她泪流满面,甩手把杯子砸了过来。
  我侧身避过,忙上前按住她手:“别把气出在我身上,我自己也是一肚皮怨气呢,今天咱们可算同病相连,来,我请你喝酒,喝完了我还有事要办呢。”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02

  20

  我当然有事要办,我要去问个清楚,同如意一样,在嫣然面前,我也是个傻子,可是,我不能再这么傻下去,既然想不通就该去问问她本人。
  才回到将军府门口,迎面碰到绮丽、晔与无非,不过,无非却是横着的,被人用软辇抬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我奇怪,难道他是旧伤复发了?可又不像是那回事,他是仰面躺在了软辇上。
  “刚才在里面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晔叹:“当时人太乱,也不知道是谁的脚,好在没有迸裂了旧伤。”
  “那可太可惜了,”我脸上堆着笑,有意无意地扫了绮丽一眼,她正在假装看风景,“看来明天无公子回不了家乡了,令堂又要等些日子了吧。”
  无非叹气,我却肚里好笑,这一脚,不用问,肯定是绮丽的,为了让心上人留下来,她下手还真够狠的。
  目送着晔与无非走了,我一把把她拖到一边。
  “干什么呀,”她叫了起来:“别戳穿我哟,小心我不饶你。”
  “没问题,宝福的新府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准备做什么?”她兴奋起来:“今晚柳将军洞房花烛,你想乘机去看宝福?是不是要在这个晚上把她抢过来?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
  “胡说八道,”我打她头,这个小妖精从来转的都是歪脑筋:“我不过要去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柳修元欺侮了她,她说不出口来呢。”
  新府离将军府不算太远,骑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府门前冷冷清清的,敲了半天门,才见一个昏花着眼的老仆人来开门,问我:“哪位,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我懒得多说,只说是将军府里派来的人,给宝福姑娘送东西来。
 他领着我进去了,一边不住唠叨,说看得怎么这么眼生。
  我一路打量着,房子还真是新装修的,处处透着精雕细刻,柳修元总算有点良心,没有亏待了佳人。
  嫣然就在厅堂里,仍是纤细的身形,穿着淡雅的衣裳,见了我,顿时愣住。
  “你好呀,”我勉强笑:“别来无恙否。”
  “我很好,”她也笑得勉强。
  “好个屁,”我受不了了,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跟我客气,“我来问你,柳修元是不是负了你,所以才去娶了那个秦小姐”。
  “没有,”她低下头来,脸上看不清表情:“我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他却是将军,如果他要娶妻,必定得先上报朝廷,这样我的身份就藏不住了,我们只能如此。”
  “这话还是放屁,”我说:“身份是什么东西,难道他不能费心思为你造一个,我们可以说你是绮丽从西域带来的,或者他干脆别讨老婆了,一辈子守住你也不错的。”
  “这怎么行,”她叹:“我们地位悬殊,配不到一起的。”
  我狠狠瞪着她,感觉上她是柳修元的同谋,这二个人昨天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今天就给我说起现实来了,半天,我道:“嫣然,别给我说这些大道理。我不听大道理的(这话说得像如意)。如果修元真心要讨你,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我相信他未必是喜欢那个秦小姐,他的心仍在你的身上,可是,他放不下他的荣华富贵,还是决定同意与官家联姻,你说对不对。”
  她不敢说话,我冷笑,就是这么回事,她心里明白,可不敢亲口承认。朝廷眼看着就要换君主了,修元原先是同子桓走得近,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人人都懂,要巩固势力明哲保身,还得同新皇的红人走得近才行。
  晔的来历我清楚,殿前大学士原是他的老师,如果柳修元成为了他的女婿,晔必不会再追究他同子桓的关系,其实,引得我生气倒不是他的这段心计,我只是生气他并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晔也许不会追究他,新皇也要拉笼有兵权的将军,他并不需要如此费心思地联姻,这样做,只是白白牺牲了水嫣然。
  “所以说你是赞成他这样做罗,”我只盯着嫣然,就怕她不明白真相,如果是清楚的,我就要听听她的真实想法。
  “我不知道,”她落下泪来:“我又能做什么?他总有他的道理,我虽然明白这事也是勉强,可是他肯来与我商量,总算还是个有心人,我既爱上了他,成为他的女人,就得接受他的一切理由,无论是好是坏,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都认了。”
  我怔住,这可真是大实话了,她知道所有的内情,却仍愿接受这一切的理由,忆起方才我劝如意的话来,我蓦然清醒,原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真正睿智通透的人,竟还是水嫣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公主府,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嫣然的话如同在我心头刺了一记,透过那个细微的伤口,有些事仿佛呼之欲出,渐渐地升了起来。
  绮丽在大门口等我,远远见我走来,她欢呼一声,跑过来拉我:“回来啦,我还怕你今天会直接回宫去呢,宝福怎么样?你问过她了么?”
  我低着头,在门槛上席地坐了下来,绮丽奇怪起来,“怎么了?碰了钉子啦?不过这事也没有什么办法的,她自己愿意,你急也没有用。”她软下口气来,陪坐在我身边。
  “绮丽,我不用劝她,”我叹:“她自己心里明白着呢,想不通的那个人是我。”
  “这是什么话呀?”她奇怪:“我怎么听不懂。”
  “我怒气冲冲地要去帮她讨个公道,”我说:“但是,我却忘了,世上根本是没有公道的,所有的事情不是说一就是一,我也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把一切办得称心如意,嫣然说得对,面对自己的选择结果,无论是好是坏,人都该认下来。”
  “哦,”她说,圆圆的眼里却是不以为然。
  刚才我是一时意气去找嫣然,可是见了面,说了话,我才顿时悟出,我根本帮不了她的。也许柳修元可以暂时不娶妻,但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新皇上了任,必定得重新安排一切的Politik关系,只要他仍占在这个位置上,处在官场中,将军府的正夫人就永远不会轮到嫣然,这一点,是她自己看得比我透。
  “我是看得很清楚,可惜,我也是没有看透。这个世上哪里会有两全齐美,万事如意的佳境,如果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得先要准备放弃另一些”。
  “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做人,要先学会二种姿势,得意的时候当然可以放声大笑,顾盼生姿,可不要忘了还有挫败的时候,也要学会微笑挺胸,隐忍沉默’,这话是你妈妈说的?可算十分聪慧,不过,在我的认为却是:如果想要成功,就必须先学会失败。”我向她细细解释:“做人看得清形势处境固然是聪明,但更重要的是要看透这一切形势处境,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人当然要做聪明人,可这个聪明人也一定要懂得装糊涂。”
  “这我倒我不明白,”绮丽迷惑起来:“我倒相信世上总有二全齐美的法子的,就像你上次的计策,既不伤了皇上,又揭发了太子,这不是很好么?聪明人为什么要装糊涂呢,这多虚假呀。”
  “这种事情不会很多的,再说这本来就是个计策,过日子可不能用太多计策的。”我想了想,又道:“宝福知道柳修元没有娶她的理由,也许不光是为了她的身份和案底,可是,她要得到他,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想想,如果她同他争了个高低上下,把一切事情都摊在桌面上说清楚,你猜会有什么结果?”
  “柳将军会恼羞成怒,”她认真地想道:“或者他也会想通,娶她为正室。”
  “他若是娶了她那就只是一时的意气,”我说:“官场上的人每天都在Politik旋涡里翻滚,他总有一天会后悔没有好好利用婚姻这层关系,而且若是宝福硬逼着他娶她,这个正室夫人的味道就会变掉,如今虽然宝福明是妾,表面上是吃了亏,但从今以后,柳修元会更加爱护她,在心里觉得始终是亏欠了她,在这一层上,那位秦小姐只是占了个空名,风光是风光,暗地里恐怕会一辈子吃瘪。”
  我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仰天长叹:“绮丽,一切事物皆有胜负之分,表面上赢的那个未必是真赢,输的那个也未必是真败了,中原的女人往往有大智,可惜,她们自己并不知道这点。”
  “这种大智我不要,”绮丽也严肃起来,看着我,眼若灿星:“我若是宝福,我就走,离开柳将军,在心爱的人手里动脑筋讨生活,这种事情我不干。”
  “好孩子,你当然可以这样,西域才是你的家,大不了就回西域王宫去,”我笑了,“绮丽,你是个聪明人,你也有真性情,可是你不知道在底层的中原女人生活得有多苦,你没有居无定所过,不明白寻求蔽护所的女人的心情,有很多时候,等我们有了房子,有了食物,我们才有资格去考虑房子里住什么人,去挑剔装食物的盘子的花样质地,对于嫣然,真性情是没有用的,首先,她要独身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然而在讨生活的过程中得到了她所爱的人的感情,她已经是赚了。”
  她不服,张口,仍要说什么。
  “你是想说就算讨饭也要有骨气吧,”我截口止住她:“可是你讨过饭么?没有设身处地的呆过,你怎么会知道它的苦处?大道理的话是很容易说的响,可是平凡的日子最难过,你可过过一天没有美貌没有财富的日子?绮丽,你是命好,所以才会这般可爱。”
  她怔住,其实我说这话倒不是为了打击她,她的确可爱,有真性情,我也很喜欢她,但是,她毕竟没有受过难,不知道现实的痛苦,风花雪月的事情是丰衣足食的富贵子弟的专享,嫣然这样的女孩子,想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生存下去,并寻得自己喜欢的人,这是难上加难,绮丽可以不同情她,但绝不该小看她。
  她怒了,眼渐渐地圆了起来,我马上一笑,朝她花言巧语上去:“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喜欢你多一些,你虽然富贵却不骄逸,聪明也不刁钻,真正的明理懂事,看来,这老天毕竟是睁眼的,让你这样的人儿投了个好胎,这是上天的保佑。”
  “乖,”她终于缓下脸色来,“总算你有良心,也许这话有点道理,但我不喜欢听。”
  我呵呵笑了,去拧她的脸,她就是这点好,不会强词夺理,但也不愿委屈了自己,如果嫣然是颗惹人怜惜的小星星,绮丽就是阳光,无论在哪里,都能令人从心底里欢喜出来。
  说完了心事,我与绮丽告别,自回宫里去了,如今虽是晔当道,我也不能不陪了小心,要懂得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一路走过去,我的眉心还是未解开,刚才的话其实大多是为了驳绮丽,我想得通,说得出,可还是心里不舒服,对于嫣然,我当然不会小看了她,可也决不是同情,我只觉失望,这件事,也许从头到尾她都是无奈,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找我商榷,令我伤心的其实不是她的结局,而是她始终是把我当成了外人。

  在离宫门不远的地方,我被人挡住了去路,子桓一身鲜亮的锦衣,背负着双手,看上去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原来是少相,”我马上啧啧出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见了这个人,我浑身的汗毛也会一根根立起来,每一根汗毛都是剑拔弩张。
  “吃完喜酒了,”他微笑,这些天没见,他丝毫没有变化,仍旧光彩照人,举止间从容优雅,官场的失意仿佛根本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我不由在心里暗暗佩服,少相之所以成为少相,果然靠得是真本事。
  “怎么今晚没见到少相出席将军府?”嘴里却要讥讽他:“子桓如此酷爱权势,总算也吃到了它的苦头,以后想必是收心养性些,不会过分贪恋这变幻的宦海。”
  “哪里,哪里,”他扬起头:“金兄此言差矣,从来人心最是势利,不论是官场或是平常家门,笑脸面对的永远是得意的人,如果能把这事给看得透了,今后谁的脸面你都不会在乎了。”
  “佩服,”我忍不住喝声采,先不论他这个人的品格或是手段,就这份胸襟,我是自愧不如的,他说得完全正确,在官场上,我永远不如他来得熟络。
  “其实,一直以来,我是很看重金兄的,”他近过来看我,面容秀美如坚玉,脸上并没有恶意:“如果不是因为金兄的这个特殊身份,我定会引以为知己,邀来共商大计。”
  “多谢夸奖,”我笑,管他是不是真话,是好话,我先听了再说。
  “不过现在好像这已经不是大问题了,”他突又笑了出来,悠然道:“这次金兄在寿宴上是故意手下留情吧,虽然这一步走得浪费,小相原是根本不怕的,不过总算要谢谢金兄的缓手”又斜斜地弯着唇角“从今以后,大家要共事君主了,搞成这样,金兄无非想来个三国鼎立,只是向来伴君如伴虎,晔又端得明智机警,依我看,这一任的皇帝可难侍候得很呐。”
  我呵呵笑了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他,同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舒心畅意,什么话都不用详细去解释说明,我拱手施礼“少相果然水晶心肝,看来,以后有很多事要多多仰仗少相了。”
  我们相视大笑,大家俱是心领神会,不由得暗生猩猩相惜之态,无论如何,今生有了这样一个对手,总算做人还有些乐趣。

  21

  过了几日,皇上的病情愈加严重,终于连朝也不能上了,新太子渐渐正式接手政务,整日同众臣聚在议事厅商酌,晔到底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才一得权,便带给我好处,我马上被移出宫外,又回到了原来的府邸,府里的仆人,当然也都换了一新。
  我也不去猜测多疑,这一批人,自然不是少相的手下,却又肯定是宫里派来的,我的处境原本天生注定,于这些细节上,是早就看开了。
  好在新君的看守到底松懈了许多,登基之前,晔无暇顾忌到我,任我放松下来,整日花前月下,又回到了初时的风流不羁,修元是早就不来往了,子桓又不会见面,我独自一人,倒也乐得逍遥。
  闲来无事,我又开始同如意来往,当然不是去捧她的场,如今子桓已不再用她,我们反而又变回了朋友关系,且经过此番磨难,她是世故锐利更胜往昔,话也不多,但一句是一句,常听得我五脏六肺都要喝起彩来,女人活到了她这个份上,色相已不再重要,思想却已转变成精。
  这日,我陪她上街买办胭脂水粉,她偏好柔腻的颜色,一抹抹似云如霞,衬在脸上桃李精神,我看得呆住,女人懂得男人是天生的本事,可要能知道什么东西适合自己却又是不易,非得经过一段时期的历练,我好奇起来,忍不住低声问她:“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去你的,”她白我一眼。
  “我们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能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凑在她耳边笑。
  “二十五多一点”,她沉着声音,不情不愿地说。
  “不止多一点吧,到底多几点?”
  “二十九,”她笑骂:“臭小子,再加几岁,你倒可以叫我妈。”
  我哈哈大笑起来,任她再怎么精明,到底是个女人,也会心虚怕老。
  我这一放肆,惊动得路人纷纷侧目,眼见一个小乞丐低着头窜了出去,一头撞到了旁人身上,招得那人破口大骂:“臭叫花子,连眼都瞎了么。”
  那小乞丐不住发抖,叩头如鸡啄米,仍低着头要避。谁知一不小心,又一脚踩到第三人,这下可躲不过了,那人索性动起手来,顿时众人劝的劝,骂得骂,人群乱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正要转回来,却又忽然定住,脖子上像是错了筋,直直地盯住那角,看那小叫花子头也不敢抬一下,在众人手脚唾骂之中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怎么了?”如意皱眉:“有什么好看的。”
  我来不及答话,随手把手上所有的东西扔到了她身上,自己抬脚就走,一直朝着那叫花子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臭小子,你给我回来。”如意在后面泼口大骂,我也顾不到了,紧紧咬住前面的那个身影,急起直追,东拐西撞,眼见她慌不择路,直逼进条死胡同去。
  在胡同的那一端,她找不到出路,满脸绝望,慢慢转过身来,气喘吁吁,眼里含着泪,似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也累得不轻,想不到她跑得这么快,扶着墙,仍不忘堵住胡同口,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我长叹一声:“小馨,你跑什么呀。”
  她不出声,眼里全是愤怒与悲哀,一面死死地盯着我,一面仍蜷缩着身子,欲蓄势待发。
  “小馨,”我被她看得心里难受,不过才一个多月,没想到她竟变成这副模样,一股酸楚涌了上来,我摸着鼻子,轻轻问:“你怎么会这样子?少相究竟把你怎么了?”
  “你让开,”她哑着声音道:“我不认得你,你放我走。”
  “小馨,”我又叹,谁知一不留神,她已俯身冲了过来,一头撞在我肚子上,把我撞得一个踉跄,仰面向后倒去,我后背还未着地,手上却已加力,努力抓住她,抱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滚在地上,她仍是不屈,疯子般地挣扎起来,手抓口咬,我吃痛不住,手上打滑,到底给她挣脱了出去,一溜烟地,她又没了影。
  半天,我才从地上爬起身来,倒不是身上受了伤,只觉心中疼痛异常,如被人连捅了几刀,满腹郁积着闷怒,一口气咽不下来,我又跑了出去,这一次,直奔少相府。
  “郁子桓,你给我死出来。”站在少相府门口,我气势汹汹,指手划脚地泼口大骂:“你这个白面狐狸,你小心生儿子没屁.眼。”
  看门人当然认得我,却从没见过我骂人骂得这么缺德,早吓得脸色发白,忙关了门去报信了。
  不一刻,子桓匆匆赶出了来,他负着手,皱眉看我,喝:“金毓,你吃错药了么?光天白日在我府门口穷嚷嚷什么?”
  “你…,你这个王八蛋,”我气得要咳,立刻抢上去拉住他衣襟:“小馨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你把她怎么了?我们有什么事不对你就冲着我一个人来,你害她做什么?”
  “你疯啦,”路上人来人往的,他被我拉扯得难堪,自己也急了:“我能把她怎么了?我不过请她离开我的少相府,她原是个小奴才,心又不在我这里,我还要她做什么?”
  “胡说,”我怒:“如果你只是赶她走,她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你故意把她逼到这个绝路上的?”
  “什么绝路?”他声音也响了起来:“她是你的人,自然会去找你,要Sorry什么心,总不成我亲自买间房子把她养起来再送给你才成,你们两之间的事情我才不想管呢。”又疑惑:“小馨到底怎么了?难道她没去找你?那她去了哪里?”
  我怔住,傻了,原来,是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我无力地放下手来,“我要去找她,”我喃喃道:“都是我害了她。”
  “你给我回来,”他已乘机整理好衣衫,又板下面孔来:“金毓,你无缘无故在我门口骂得那么难听,这就算了?总该先道个歉再走吧。”
  我不理他,掉了魂似的往回走,到了府门口,忽又停住了,拿定主意,复又走了开去,我要去找小馨,不找到她,我永远不会安心。
  这一找,直找了近半个多月,每天天一亮我就出门,专挑城里阴暗角落,或破庙坍房,乞丐们喜欢群聚在一起,我就一摊一摊地寻,又画了她的容貌去追问,总算半个月后,有人告诉我,她出了城。
  “她在躲仇家呢,”一个小眼睛脏兮兮的女孩子说:“几天前就逃到城外去了,大概在城外的那个破了的土地庙里呢。”
  “好孩子,”我随手丢给她十两银子,能知道得这么详细,这女孩子大约也曾是她的好朋友。她不置信地接过来,搓了搓,又咬了一口,喜得呆了。
  “你还知道什么吗?”我哄她:“有了这点钱,你就可以不用讨饭了,如果你还有什么关于她的事情告诉我,我就再给你十两。”
  “她很伤心的,每天晚上都哭,”那女孩子绞尽脑汁地想:“又不肯好好要饭,所以很吃亏的,不过有我一直在帮她,她还能吃得饱。”
  “不错,”我遵守诺言,又往身上找银子,可是没有了,一咬牙,剥下了头上金冠束发,扯掉身上的纱衣锦袍,团在一起一把抛给她,这些东西都是上好的金子布料,价钱何止百两,这一切,就算这是为小馨报的恩吧。
  那女孩子慌手慌脚地接了,瞪大眼,满面写着吃惊,吃吃艾艾地问:“公…,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理她,马上翻身在地,连滚了几圈,才跳起身来,又顺手从地上捧起把泥土,遍布擦在脸上,才又看她,问:“你看我这个样子如何?”
  她张大了嘴,吓得腿都哆嗦了,眼里像是瞧着个疯子,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我向她一笑,自顾自地走了。
  土地庙离城外不远,不过确实偏僻,那里的乞丐大多是为了逃仇家,才躲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
  一进大门,便见她低头团坐在一群破布烂衫的乞丐中,抖抖地似只迷了途的羔羊。
  我灰头土脸地一身龌龊相,并没有人注意到我,远远地凝视着她,我慢慢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了,才咳了一声。
  她惊觉地看了过来,一见我,像见了鬼。
  “小馨,”我低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同我说么,非要到这里来吃苦,能不能先同我回去,我们慢慢说这事?”
  她咬着牙,死不开口,眼里定定的,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我了。
  “好,”我点头:“你跟我耍脾气,不要紧,我陪你,今天起,我们一起讨饭去,我看你往哪里躲。”我一面说,一边给她看身上的那个脏样子,保证道:“你看,我早准备好了,我马上就出去要饭。”
  她怔住,终于,哭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泪水冲下来,在她脸上洗出一道道痕迹,露出些原来雪白的肌肤:“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要你可怜我,我不要认得你。”
  “这事你不要就成了么?”我被她哭得心痛,摸了摸身上,总算翻出块干净点的布来,给她擦脸:“我又没说要可怜你,难道你情愿在这里吃苦,也不肯跟我回去?”
  “不,”她坚决摇头,没想到以前那么个温柔的女孩子犟起来像头牛:“你就当不认得我吧,我不想见到你。”
  “好,好,好,”我叹气,靠在她身上,悠悠道:“你不认得我不要紧,我们可以马上认得,你现在叫什么?我现在是叫王小二,你是讨饭的?这么巧,我也是,今天起我们就是一起的了,二个人讨饭也不错的,相互间有个照应。”
  话没说完,她蓦地抽身让了开去,我靠了个空,倒在地上。
  “少爷,”她惨然道:“谢谢你来找我,可是我不会同你回去的,以前是我自己傻,总是惹你笑话,现在我想通啦,你不喜欢我的,我也不该喜欢你,你就当没认识过我这个人吧。”
  “什么话?”我马上否认:“谁说我不喜欢你?我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向父亲讨你为妻?”
  “你别眶我啦,”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泪水虽然不断,面上却已是平静:“我出府那天已经问过公子了,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不过是要娶别人,才借我来做掩护,那次在宫里原来也是公子故意放我去的,你们一直在明争暗斗的,我只是不想再夹在你们之中了,少爷,你还是放过我吧。”
  我噎住,没想到子桓会这么坦白,一边在肚里大骂,一边也是好生难受,事实就是如此,我也辩不了口,可是,我是真不希望她明白这点。
“小馨,跟我回去吧,”我认真起来,低声道“其实,你也明白我的处境,我不过是个被人看守着的虚名的少爷,一直以来,我的日子也过得不好,以前,我承认自己利用过你,可你也别忘了,你本是少相的人,我怎么能过于相信你呢?”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总算她还在听,于是道:“现在你从相府出来了,少相既然肯放你,其实就是要你到我这里来,他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你自己为什么不明白呢?”又哄她:“你要是不信也可以,只要先跟我回去,我自己府里缺个可以信任的人呢,你替我干活,我给你工钱,怎么样?
  她犹豫起来,就是不肯松口,我累了,终于发怒:“小馨,你别跟我犟,今天我来了,就非得把你带回去,你别跟我说什么要自尊或有骨气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如果你不走,我就跟你耗上了。”
  听了这话,她反而别过头去,我也恼了,大家都沉默下来,她不相信我,不要紧,要知道这个世上还真没有我做不出来的事情呢。
  跟着的几天,我说到做到,果然陪她一起要饭,我讨饭时比她热情,懂得奉承人,往往满载而归,事实上,我来了这庙后,庙里所有人的伙食大部分都靠了我一个人,那个小眼睛的女孩子说得对,小馨真是害羞,她每次总是缩在后面,话也不敢说,哪里会有人注意她,更别说赏她东西了。
  我却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又懂得查言观色地跟前跟后,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姐,一见我这么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物,偏偏衣衫褴褛的,早怀着一股同情心,又听得言语说话斯文,大概一心把我当成了书里的落难公子,出手好不大方,饭菜是小事,也有人送银子的,我把那几锭碎银托给小馨看:“怎么样?做人靠得是本事,就是要饭也要鹤立鸡群。”
  她吃惊地看着我,半天,又哭了出来:“你这是做什么?故意损我么?知道我不愿意看你这个样子,还要来气我,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会罢手?”
  “你要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我威胁她:“再说你这是说我吗?是说你自己吧,知道我不喜欢看你这样,你为什么偏偏不肯跟我走?将心比心,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小馨,你不要太倔强了。”
  她哪里说得过我,这几天我将她看得牢牢的,逃也逃不掉,又狠不下心来看我如此委屈自己,想了半天,她终于低下了头,只好委屈自己了:“我同你回去,不过,我要替你做事,你付我工钱。”
  “好,好”我一连串地应下了,只要她肯回去,说什么都可以:“你做我的房里丫头,工钱你开。”
  “不行,别的丫头拿多少,我就拿多少。”
  “行,行,你只负责我的事,不要管别人。”
  “不,我还要做别的事,我要做家务的。”
  “没问题”,我笑得自己也觉得像只狐狸,只要她肯回了府,什么事情能由得了她。
 
 22

  既然说动了小馨,我们连夜赶了回去,这几日全靠嘴上轻松逗她,其实这要饭的日子过得可还真是艰难。
  到府门口已是傍晚,开门的老刘使劲揉着眼,又来瞪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的好少爷,”他哭丧着脸问:“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你莫不是被人打劫了?”
  “少废话,”我笑骂,“快叫人烧水拿衣服,我们要好好洗个澡。”这几天我是臭得自己也受不了了。
  “是呐,”他应着,又跟上来道:“可是有一位无非公子已经来过几次了,说有要紧事,现在人还在大堂里等你呢。”
  “无非?”我转过身来,没想到他会来。
  想了想,吩咐赶来的待女:“把这位小馨姑娘带到我的房里去,一定要好好服侍她。”回头又向小馨笑,“等我回来哟。”自己也不换衣服了,抬脚就往大堂走。
  无非白衣若仙,端得是丰神俊朗,只可惜,腿还有点瘸,若是光站着不动还真养眼,一走起路来可就大煞风景了。
  “金兄,”他正一拐拐地向我走来,看得我皱起眉头,好不难过。这样俊美的人物瘸起来都是这个样子,那时我被父亲打断腿时可不更丑陋。
  “无兄,”脸上立刻满面春风,“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他走得近了,上下打量我,不由倒吸口冷气,吃惊:“金兄怎么这副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呀,”我叹着气,找了把椅子坐了,还是问他:“无兄来过几次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唉,”他也低了头,在我身边坐下了。
  “她欺负你了?”我笑:“无兄,有一句话我说出来你听了可别生气,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绮丽会喜欢你,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既然她看上你了,你想逃脱还真难。”
  “是,”他也老实:“绮丽姑娘真是太…,唉,金兄,你还不知道吧,那次喜宴上,绊我一脚的就是她。”
  “哦,”我的吃惊倒不是假的,想不到这个实心眼心里还是明白的,我倒小看了他。
  “不过你千万别怪她,”他却以为我真的才知道这事:“绮丽姑娘只是不希望我回家乡,她本是没有恶意的。”
  “这样呀,”我装傻,反正我也没想过要怪她,道:“无兄明知这桩隐情也不出声,是不是心里也很喜欢她,要是这样,我看你也不用回家去了,直接把这事办了就成。”
  “不可,不可。”他跳了起来,连连摇头,又下定决心:“金兄,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你道别的,明天一早我就回家去,这事已禀明过太子了,希望你日后见了绮丽,能替我向她辞行,”他黯然失色起来:“请金兄告诉她,此生,我们无缘了,若是…。”
  “快打住,”我瞪圆了眼:“千万别跟我说什么来世的话,我不信,绮丽也绝不会信,这话都是骗人的,这辈子我还没过够呢,谁有兴趣知道下辈子的事,你要回绝她,自己去亲口说,别来烦我。”
  “金兄,”他急得额上出汗。
  “怕什么?”我不屑起来,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男人,这点事情也拿不定主意:“她又不会吃了你,只要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模棱两可的,又是今生,又是来世,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她又不会跟你霸王硬上弓。”
  “是,是,”他脸突地通红,大概从没听见过我这样粗言粗语的话,只是摇头叹气。
  “你是怕自己面对她会狠不下心吧,”我笑:“看来无兄这次真的动了情,可惜呀,这次要辜负家里的慈母同师妹了。”
  “不,”他脸虽然还是通红,头却又抬了起来,面若春水,表情坚定“我不会辜负她们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绮丽姑娘在一起。”
  听了这话,我转动眼珠,将这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他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似他这样的人,从小生活在孔夫子的道理下,满脑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满口温、良、恭、俭、让,偏又生得秋水为神玉作骨,自幼便觉高人一等,一心立意要做个完美贤良的人,一举一动必得按着书本上的条款搬,遇到绮丽算是他此生一大劫,他动情于佳人,却又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好德不该强于好色,贤贤易色,不是色能易贤,这样的人,算是个真君子,却也活得可怜,一生一世,他都不能越了雷池一步。
  我与他不同,通篇《论语》,我只钟爱一句——不怨天,不尤人。
  “那你也不能这么走了,”我道:“我了解绮丽,你不当面给她个结果,她非跟到你家乡去不可,到时候在你母亲师妹面前露了面,我看你怎么收拾。”
  “什么?”他的汗又出来了。
  “这样吧,”我叹气:“今天你来,总算还看得起我,要我帮这个忙也成,你就得听我的。”
  “当然,”他听我口风松动,不由大喜:“一切全听金兄安排。”
  “你先不用回府了,在我这里别出去,我这就叫人去找绮丽,今天,就在我府里,你们把话都说个明白。”
  “好。”
  “不过你先得躲躲,绮丽的脾气平时温和,犟起来十头牛也拖不过,非得我先同她谈谈,再让她来与你说。”
  “好。”
  “来人,”我叹,身边怎么就这么多麻烦的事,“找人去公主府请绮丽姑娘来,再把这位无公子送到书房去,热水烧好了么?唉,我先去洗一把。”
  既然说动了小馨,我们连夜赶了回去,这几日全靠嘴上轻松逗她,其实这要饭的日子过得可还真是艰难。
  到府门口已是傍晚,开门的老刘使劲揉着眼,又来瞪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的好少爷,”他哭丧着脸问:“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你莫不是被人打劫了?”
  “少废话,”我笑骂,“快叫人烧水拿衣服,我们要好好洗个澡。”这几天我是臭得自己也受不了了。
  “是呐,”他应着,又跟上来道:“可是有一位无非公子已经来过几次了,说有要紧事,现在人还在大堂里等你呢。”
  “无非?”我转过身来,没想到他会来。
  想了想,吩咐赶来的待女:“把这位小馨姑娘带到我的房里去,一定要好好服侍她。”回头又向小馨笑,“等我回来哟。”自己也不换衣服了,抬脚就往大堂走。
  无非白衣若仙,端得是丰神俊朗,只可惜,腿还有点瘸,若是光站着不动还真养眼,一走起路来可就大煞风景了。
  “金兄,”他正一拐拐地向我走来,看得我皱起眉头,好不难过。这样俊美的人物瘸起来都是这个样子,那时我被父亲打断腿时可不更丑陋。
  “无兄,”脸上立刻满面春风,“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他走得近了,上下打量我,不由倒吸口冷气,吃惊:“金兄怎么这副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呀,”我叹着气,找了把椅子坐了,还是问他:“无兄来过几次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唉,”他也低了头,在我身边坐下了。
  “她欺负你了?”我笑:“无兄,有一句话我说出来你听了可别生气,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绮丽会喜欢你,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既然她看上你了,你想逃脱还真难。”
  “是,”他也老实:“绮丽姑娘真是太…,唉,金兄,你还不知道吧,那次喜宴上,绊我一脚的就是她。”
  “哦,”我的吃惊倒不是假的,想不到这个实心眼心里还是明白的,我倒小看了他。
  “不过你千万别怪她,”他却以为我真的才知道这事:“绮丽姑娘只是不希望我回家乡,她本是没有恶意的。”
  “这样呀,”我装傻,反正我也没想过要怪她,道:“无兄明知这桩隐情也不出声,是不是心里也很喜欢她,要是这样,我看你也不用回家去了,直接把这事办了就成。”
  “不可,不可。”他跳了起来,连连摇头,又下定决心:“金兄,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你道别的,明天一早我就回家去,这事已禀明过太子了,希望你日后见了绮丽,能替我向她辞行,”他黯然失色起来:“请金兄告诉她,此生,我们无缘了,若是…。”
  “快打住,”我瞪圆了眼:“千万别跟我说什么来世的话,我不信,绮丽也绝不会信,这话都是骗人的,这辈子我还没过够呢,谁有兴趣知道下辈子的事,你要回绝她,自己去亲口说,别来烦我。”
  “金兄,”他急得额上出汗。
  “怕什么?”我不屑起来,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男人,这点事情也拿不定主意:“她又不会吃了你,只要你别把话讲得这么模棱两可的,又是今生,又是来世,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她又不会跟你霸王硬上弓。”
  “是,是,”他脸突地通红,大概从没听见过我这样粗言粗语的话,只是摇头叹气。
  “你是怕自己面对她会狠不下心吧,”我笑:“看来无兄这次真的动了情,可惜呀,看来你要辜负家里的慈母同师妹了。”
  “不,”他脸虽然还是通红,头却又抬了起来,面若春水,表情坚定“我不会辜负她们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绮丽姑娘在一起。”
  听了这话,我转动眼珠,将这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他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似他这样的人,从小生活在孔夫子的道理下,满脑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满口温、良、恭、俭、让,偏又生得秋水为神玉作骨,自幼便觉高人一等,一心立意要做个完美贤良的人,一举一动必得按着书本上的条款搬,遇到绮丽算是他此生一大劫,他动情于佳人,却又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好德不该强于好色,贤贤易色,不是色能易贤,这样的人,算是个真君子,却也活得可怜,一生一世,他都不能越了雷池一步。
  我与他不同,通篇《论语》,我只钟爱一句——不怨天,不尤人。
  “那你也不能这么走了,”我道:“我了解绮丽,你不当面给她个结果,她非跟到你家乡去不可,到时候在你母亲师妹面前露了面,我看你怎么收拾。”
  “什么?”他的汗又出来了。
  “这样吧,”我叹气:“今天你来,总算还看得起我,要我帮这个忙也成,你就得听我的。”
  “当然,”他听我口风松动,不由大喜:“一切全听金兄安排。”
  “你先不用回府了,在我这里别出去,我这就叫人去找绮丽,今天,就在我府里,你们俩把话都说个明白。”
  “好。”
  “不过你先得躲躲,绮丽的脾气平时温和,犟起来十头牛也拖不过,非得我先同她谈谈,垫个底,再让她来与你说。”
  “好。”
  “来人,”我叹,身边怎么就这么多麻烦的事,“找人去公主府请绮丽姑娘来,再把这位无公子送到书房去,热水烧好了么?唉,我得先去洗一把。”

  终于,去掉了那一身的泥巴,我只觉浑身轻了不止十斤,又像是脱了层硬壳,连带着遍体的柔软松爽,跷着脚,在大堂等绮丽来。
  她来得也不慢,未进门,便听到那银铃似的笑声:“金毓,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以为你失踪了呢。”
  我嘿嘿地笑着,起身迎她,挤眉弄眼的笑:“猜我做了什么?我把小馨找回来啦。”
  “小馨?”她奇:“是不是上次你说要娶的那一个?到底怎么回事呀?”
  其实不用她问,我都会一五一十把经过告诉她,骂子桓那一段不过才博她一晒,等说到要饭时,她已笑得打跌,挣着腰几乎站不起身来:“你这人真有趣,”她咯咯地笑得欢:“不过好像当时也没有别的法子,要是我,也会这么干。”
  “当然,”我蹉着手也笑,她与无非陌路,与我却是同途,这事与她说最有成就感,她不会惊异于我的种种行径举动。
  “那么小馨现在是在你这儿啰?”她问:“你准备怎么办呀?真得舍得让她做佣人?”
  “当然不是,”我认真起来:“绮丽,你也别不信,我是真想娶她了。”
  “哦,”她也不大惊奇:“她也真够可怜的,让你很觉感动吧,你准备以身相许了?”
  “去你的,”我作势打她,她倒替我想得开,“绮丽,小馨是最适合我的,难道你没看出来,她那么喜欢我,我不得意的时候她会不顾一切来看我,等自己落了难时,却又死也不肯来乞怜,这样的女孩子,二个字——‘忠诚’,她是男人最好的选择。”
  “哦。”
  “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这一辈子我都脱不了官场了,朝野里暗潮汹涌,究竟有几件事是可以自己把握的?每天在外面算计使策还不够累,回了家我当然想要轻松一点,找个可以信任的人聊聊天,小馨就很不错。”
  “原来你娶她,是因为她没有心计又真正的喜欢你。”她明白了。
  “其实我也很喜欢她,不喜欢她我干吗去找她。”我说:“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计,肚里没弯道的人是傻子,不过,她的这点心计永远逃不脱我的眼睛,而且我敢说,她使的这点心计也都是为了要对我好或者要我对她好。”
  “这也对,”她摇头:“真烦,成个亲也要用心计,你们中原人想得太多啦。”
  “想得不多不行呢,”我叹:“你少算一步,别人就会骑到你脖子上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有得等吃了亏再算计,还不如早早作好准备,所有的事情本都是被逼出来的,绮丽,你真是命好,没有后顾之忧,出了什么事,大不了到西域去讨救兵,可是你也有缺点,你不知道如何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么,真有趣,“她说得毫无诚意:“这天怎么黑得这么快,我还是先走吧”。她查觉得不对,想溜。
  “慢,”我叫住她:“跑什么?知道我话里有话了?好,那咱们就明说,无非今天在我这,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想跟你说个明白,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同你走在一起的。”
  她蓦地停住,背着我,看不清脸色,半天,才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换了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是冷冷淡淡的,“很好,”她的声音也第一次冷了下来:“刚才我就知道无非要走的事了,我也找不到他,原来在你这里,我猜是你要先找我谈谈吧,很好,有什么话就说呀。”
  我被她这样子搞得心里难受,这个小丫头,平时嘻嘻哈哈的什么事情都像是在玩,可真要到了节骨眼上,是真是假一目了然,她是真喜欢上无非了。
  “绮丽,”我说,“我也不是要劝你,你是聪明人,什么事情都看得清,可我也还是那么句话,看清容易,看透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无非真的和你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重要,”她倔强起来:“这个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他跟我在一起一定会开心的。”
  “这是胡说,”我诉:“你了解无非么?你知道他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早说过,中原的老夫子不要钱不要色,有时连命也可以不要,但求任何事不能超出了他们所谓的道理去,娶了你,他会痛苦一辈子。”
  “我可以劝他,把他带到西域去好好劝。”
  “做梦,他这样的人,到了西域不会活过一个月,你不让他看书,他会郁闷而死,看了书,见到了书本上那些大道理,他还是会郁闷而死,无非就像是江南的牡丹,长不到西域的黄沙戈壁里,也许你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事,可他是个大活人,你不能太用计了。”
  “我总有办法的,”她怒目瞪我,眼里像是燃着火焰:“为什么你和妈妈都这么说?出来时,妈妈也说我这一辈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如了意,要我别太骄傲了,现在你也这么说,你们都是嫉妒我命好吧,不错,我就是聪明,没吃过苦,要什么有什么,我还要这么得意下去,让你们看得更眼红。”
  “无非在哪里,”她索性来逼我:“叫他出来,我要当着你的面,把他带走,看他喜不喜欢我。”
  我也火了,这是第一次,她居然跟我翻脸,好,我也豁出去了,一甩手,“啪”地丢出包东西在桌上。
  “这是什么东西,你认得么?”
  她看了一眼,不响。
  “你说我嫉妒你,可以,我现在就来帮你,”我冷笑:“无非今天是不可能乖乖跟你走的,你自己也知道这点,除非你把他手脚绑了从我这里提出去,不过这样可难看了呢”,我一指那这包药,“这可是个好东西,叫做‘软红醉’,春药你听到过么?”
  我走过去把药打开,打开壶盖倒入茶壶中:“你放心,我是你大哥,什么事都会帮你到底的,他现在就在书房里,等会你就把这药端给他,今晚我连房间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不是要得到他吗,好,我乘了你的心。”
  她眼圆圆地看我把茶壶又兑上热水,盖了壶盖,晃了晃,才端端正正地放到她面前。
  “绮丽,你不过是人聪明,嘴上强硬些,要论江湖上下三滥的功夫,这你还得跟我学。”我冷笑:“我怕什么,你得不得到他我都无所谓,我这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才一心一意为你打算,等明天早上,他一觉醒来自然会跟了你走,何必当着我的面去哄他,你喜欢的也是利落的手段,只要达到目的,哪一条路走都不要紧。”
  她怔住,渐渐消了气,盯着那壶茶,忽笑了出来:“你是故意这么骗我的吧,那包药肯定是假的,你不过是将我一军。”
  “唉,”我叹气,女孩子太聪明了,有时也不一定是好事,“这是真药,绮丽,我这个人跟别人开玩笑说胡话,那是外人,我会骗你么?再说到了这个地步,假药又有什么用,无非就在你眼前,你也只有这二条路可走,我干什么要跟你玩花招,你会这么好骗?”
  她咬着唇,上来摸那茶壶,拿不定主意。
  “我们都是真小人,”我用眼角瞟她:“无非却是真君子,你喜欢的不过是他那个样子,还有他软硬不吃的脾气,为赌一口气去把他抢过来,你认为值么?”
  “我只是想得到他,”她嘟起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要得到过一个人。”
  “无非只是一个人,无非只有这点本事,”我一边说着,一边也好笑,这个人的名字起得真怪,放在话里倒了顺畅,“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事都要为后果考虑的,别太凭意气了。”
  她考虑很久,‘哼’了一声,竟然端起茶壶,自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偏不信这个道理,”她转过身来向我冷笑:“我这就过去,你可别偷偷跟来哟。”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06

 23

  见她挺胸昂首地走出去,这下,我可被她气得浑身发软,跌坐在椅上只是发愣,原是准备激将她一下,谁知竟把她的硬脾气给激出来了,这下反倒逼得她铤而走险,使出了绝招。
  气鼓鼓地坐了一会,我还是跳了起来,让她这样子肆无忌惮地走出去,可算害人,无非若是明天起了身来,未必会死心踏地地跟她走,更多的可能,是他会愤而自尽。
我径直冲向书房,一路把仆人们都打发了下去,来到门口又停住,不敢贸然往里闯,先贴着门缝,偷偷地查看。
  书房中,无非背负着双手,满脸愁容朝着一面墙壁,神情间不忍又固执,矛盾得痛苦,再过去些,离他不远处站着绮丽,她的面孔也是严肃而认真,完全不同于平素的活泼朝气,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虽是旁观,也觉心冷。
  许久,才听绮丽开口,此时听来,她的声音虽依旧轻灵,却似只孤飞的小鸟,回荡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难道你真这么绝情,再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无非紧紧锁着眉,紧咬着牙,既不肯回头,也不愿回答。
  “好,我不勉强你,我自己过来”,她走到他面前,柔声道:“我就不信你能对我视而不见。”
  无非当然不能做到,他索性闭上眼,长叹了一声。
  绮丽怔怔地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眼皮突突地在跳,胸口微微起伏,果然是心情激动,但是,他已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对她漠视不理了。
  “很好,”她轻轻道:“我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有你这样的人,真正的铁石心肠。”一边说,她的脸上一边缓缓流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看那晶莹如露珠般的水滴自她长睫上一连串地滚落下来,只觉心头大震,胸中酸痛,原以为她会舌若灿花,说得头头是道,谁知她却只是默默地向他流泪。
  无非虽然闭着眼,也感到了情形有异,他的额上不由渗出了汗珠,却仍拼着全身的力气,死也不肯张眼看她——只怕这时一张眼,便会说出心迷神动的话来。
  场面又一次僵住,二个人如二尊精美的木雕石塑之偶,伫立在书房中,不过,一尊在流汗,一尊却在淌泪。
  绮丽痴痴地看着他,眼里的柔情可以融化铁石,在此刻,无非的定力修为却又发挥到极处,他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把自己与外界的感触隔开。
  终于,绮丽转身走了开去,她一离开,无非蓦地睁开眼,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那让我敬再你一杯吧,”绮丽的手已搭在那只要命的茶壶上,犹豫而缓慢:“既然你一定要走,最后同我喝杯茶总还是可以吧?这是最后一杯了,你难道连这点事情也不愿意答应我?”
  无非静静听着,听清楚了,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拒绝不了她。
  绮丽的手坚定起来,稳稳托住壶身,浅浅地,在二只杯中注入,才一半,就要放下,终于,又端起来,倒了个满杯。
  “来,”她的眼里还噙着泪,一手已将杯子递了过去,人却软软地走不动:“喝了这杯,我们也好有个交待。”
  无非低下头,根本不敢看她的眼,慢吞吞走近去,离得一段距离,伸手接过杯子,仍是不愿去瞧她,只盯着杯子,轻问:“喝了这杯茶,你就让我走?”
  “是,喝了这杯茶,我们永远不会见面了。”
  “好,”他立刻端起杯子到唇边,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口,这个时候,是该我冲进去了,可是,我的双脚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口里满是苦涩,根本发不出声来,这样痛苦无助的绮丽令我措手不及,我咬紧牙关,也许,让她乘了心,她就会不这么痛苦的模样,只要她高兴,死十个无非又算什么。
  我不出声,无非却又停住了,绮丽刚才的那句话亦令他心痛,“永远不见面?”他喃喃自语,想了又想,叹:“不错,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他把唇凑上了茶杯。
  “慢,”绮丽忽然厉声止住他。
  无非顿住,仍不敢看她,只盯着手里的茶杯:“绮丽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她失神落魄地看着他,颤声道:“你喝,…你,…。”
  无非哪里会怀疑,他又端起了杯子往嘴里送。
  才到唇边,舌尖刚沾上茶水,绮丽便疯了般地冲了过去,挥手‘啪’地打在杯上,杯子飞了出去,击在墙上,水泼了他一脸,“别喝,”她痛哭出来:“别喝,你这个大笨蛋。”
  无非完全愣住,傻傻地看着她泪如雨下,半天,吃吃道:“绮丽姑娘,你怎么了?”
  绮丽哭得似个孩子,又扑上去,拼命地用衣袖擦他的脸,口里痛骂:“你这个笨蛋,你怎么会这么笨。”
  “别哭,别哭呀,”无非也急了,努力抱住她的肩,止住她舞动的手臂,一迭声的道:“我是笨,对不起,绮丽,真是对不起。”他也终于落下泪来,可惜,他只会说:“对不起。”
  可这话也没说完,怀里的绮丽忽又跳了起来,使劲挣脱他的双臂,双手紧紧捧住他的面颊,迎面吻在他唇上,拼命地吮吸起来。
  无非又一次傻掉,被她吸了几口,才惊醒过来,他奋力挣扎出身,“绮丽,别这样,”声音又是伤心又是羞怒,好不容易,一把推开了她,踢开门冲了出来。
  我快速避到一侧,险些被门砸到脸上,眼见他跌跌撞撞地蹒跚而去,我忙奔进书房。
  书房里,绮丽已吐出口中的茶汁,她抱着头,大哭起来
  “好孩子,”我心神俱碎,忙上前把她抱在怀里,没料得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想通了过来,我果然没有看错她,虽然高傲任性,她到底是个明白懂事的女孩子。
  “金大哥,”她哭得我肩上迅速湿了大片:“我下不了手。”
  “我知道,”我鼻子一酸:“我知道。”
  “我不能这样得到他,”她继续哭泣:“我不能让他小瞧了我。”
  “是,是”,我也落下泪来。
  “大哥,他走了,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别怕,”我咬起牙,“绮丽,你放心,无非逃不走的,我这就去布置,我让他永远找不到他的师妹。”我狠了心,反正我就不是个好人,眼见她那么难受,我非得做些什么,伤天害理也顾不得了。
  “别去,”她马上反过来抱我,“别这样,大哥。”
  “唉”,我叹气,虽说平时老是觉得她太顺利,最好吃点亏,长些理性,可临了场,又舍不得,情愿拼了一切去不让她吃苦了。
  我抱着她,迎着那洞敞开的大门,无力地低下头来。
  颇费了点力气,我才把她送进了房间,她这个样子,回公主府是不成了,只好唤人去报信,让她在我府里住下。
  她虽然已止住了眼泪,但眼色凄迷,手足酸软得似个孩子,我不放心,把她安置上床好后,索性在地上打个铺盖,留下来陪她。
  过了很久,我都睡不着,床上仍有动静,房中烛焰‘扑,扑’地跳着,我唤她:“绮丽,睡着了么?”
  “嗯,”她轻轻道。
  “好孩子,”我劝:“别太伤心啦,其实,每天,有很多人碰到比这伤心一千倍的事情来,你的痛苦不过是件小事。”
  “哦。”
  “你不过是想要得到他,可是如果你真的得到了他,又会怎么样呢?无非又不是件玩意儿,你得为他的将来负责。”
  “…。”她那里没了声音。
  我不放心,又爬起身来看她,只见她睁着二粒黑水晶般的圆眼,盯着房顶,在想心事。
  “傻孩子,”我在床边搬了把椅子,靠着她坐了。
  “大哥,你很喜欢宝福吗?”她轻轻问。
  “嗯,”我点头。
  “那你为什么允许她嫁给柳将军?真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没有了,”我摇头:“如果她的心不在我这里,就算把她抢来也是多此一举,她不过是住在我的房间里想别的男人,我还要贴上花销,这种蠢事,怎么能干。”
  “可是无非是喜欢我的。”她仍不死心。
  “你错了,”我看着她:“无非也许是被你吸引,但我告诉你,无非这一辈子真正喜欢的人,不是你,不是他师妹,是他自己,所有的话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自己,这样的男人,表面上仁至义尽,其实底子里最最自私,为了他的那些个大道理,他杀人都不会用刀见血。”
  “哦?”
  “相信我,绮丽,”我说:“你是个女孩子,喜欢看表面的长相,说到看清一个男人,我比你有资格说话,无非不过是长得绝色,说起有人情味,他还不如我看门的老刘呢。”我想了想,又换了个她认得的人比较:“就是少相子桓,也比他像个男人,当初你一亲他,他就软了下来,屁颠屁颠地把你带来看我,这才是男人,能够为女人动心,无非算什么,长得不男不女的,脾气也不男不女,要是他长得丑点,立在你面前,你恐怕都不会多瞧他一眼。”
  我小心地看了她一下,还好,她没生气,又道:“他这个人,只好当副画放在墙角,等你看厌了,他也就像副发了霉的画,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别这样说,”她皱眉:“这话我不爱听。”
  “不爱听?没问题。”我冷笑:“那咱们说点你爱听的话,无非长得真俊的,是不是,我和他一起洗过澡,那身上的皮肤,啧啧,真是白璧无瑕,可是绮丽,这样的如花似玉的老公你就喜欢?站出来比你还招人疼搏人爱,你算什么?他的贴身丫头?而且我看他排场也不小,最好每天找个人贴在他身边服侍,动不动又之乎者也的屁话,你受得了?”
  我说得唾沫四溅,正自痛快着,不意一样东西重重打在我头上,我‘嗷’了一声,一看,是绮丽的枕头。
  “你这算是在说好话?”她瞪我:“你懂不懂劝人?”
  “懂,懂,懂”我头上疼痛,心里却开心,她总算回复点原来的模样了。
  “好孩子,”我哄她:“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又精怪,以后见得男人多了,哪一个对你不是伏首贴耳的,别在这个坑里把自己埋了,过几天等有人哄了上来,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我知道了,”她轻轻叹:“我只是难过,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多了,”我也叹:“聪明又怎么样?你还算是好的,如果无非真是个坏蛋,对你骗财又骗色的,你可不更伤心,他不过自私点,总算还是个人,外面吃男人亏的女人很多,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如意,她手下的那些女孩子才真叫苦呢,大部分还都吃了漂亮男人的亏。
  她不说话了,我仔细一看,原来她也累了,正自沉沉睡了过去。
  我总算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也不睡地铺了,为她关上门,走出房间,外面冻得人精神一爽,我明亮着双眼,却见院里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她一身奇怪的打扮,头上包着布,听到脚步声,她也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如海水般湛蓝。
  “天,”我吃惊,差点想叫:“有鬼”。
  “嘘,”那女人身形一动,已窜到我身边,一手捂住我的嘴,轻轻道:“别出声,小心惊动了绮丽。”
  她的话语生硬而柔软,根本不是中原人。我定下神来,这女人是西域来的。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她继续用这种生硬的语气跟我商量。
  “行”,我点着头,一路把她带到了书房。
  点上灯,我转头细细打量她,这时她已解下头上的布巾,一头秀发泛着浅浅的光泽,竟是红棕色的。
  “我的天,”我服了,忍不住上去摸她的头发,这样奇怪的颜色,又打量她的眼珠,“乖乖,”我说:“这林子大了就什么样的鸟都有,天下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女人。”
  她被我瞧得恼怒,一使劲,把我推了出去。嗔:“你这人,怎么这么样子,真叫人讨厌。”
  “千万别讨厌,”我咯咯笑,这样的的美人真是异国风情,“让我猜,”我说:“你是绮丽在西域的朋友?”
  “我是绮丽公主的使女,”她正色道:“我是奉了子王的命令,一路从西域跟来保护她的。”
  “好大的口气,”我啧啧笑:“保护她?怎么从来没见过您老人家出面呀,你怎么保护她的?”
  “从她一出发我就跟在后面了,”她白我一眼,眼波流动似一汪海水:“公主一路上有人照顾,都是我打通的关节,就是那些天在宫里,我都卖通了人,暗地里给她方便。”
  “哦,”我笑了:“这么说来,一开始,其实就不是绮丽自己溜出来的,是她父母故意放她跑出来的?”
  “是,”她点头:“子王妃说公主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人世,要她出来学点东西”。
  “真不错,”我点头,又板下脸来:“那么你们都是安排好的,这算什么,耍我呀,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保护她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
  “对不起,”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都是子王与王妃的吩咐,我不过是办事的,作不了主。”
  “哼,”我说:“你们西域人原来也这么会装腔作势,把我们中原的老百姓当猴耍,早知道绮丽有你这么个保镖,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你知不知道,为了她,我连腿也差点被人打断掉。”
  她本来已是满怀歉意地走过来要道歉,听了这话,又奇怪地抬了头:“唉,胡说”她柔软地叹“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会骗人?你的腿不是被你自己的父亲打断的吗?”
  我呵呵笑了起来,这个美人,还真是个老实的美人。

  24

  “那你这次露了面是为了什么?”我问:“是不是你们子王王妃又派你来接她了?” 
  “对呀,”她微笑,牙齿粒粒晶莹似玉:“其实子王也很不放心呢,说要是在中原呆得久了,恐怕公主会吃亏的,叫我看得紧些,这些天我见那个无非要走了,所以觉得也该是时候把公主带回西域了。”
  “嗯,”我点头,她的功课已经完成,也该把带她走了。
  “谢谢你这些天来对她的照顾,”她蹲下身体向我行了个奇怪的礼:“不过公主看上去很伤心呀,你还得帮我劝劝她。”
  “放心,”我笑:“你们的公主很聪明,这些门道她会想清楚的,不过也该让她回去好好静心养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赫真”,她答:“我母亲是王妃的贴身待女。”
  我把她安置在书房,自己走了出来,回了房间,此时已是子夜,房间里冰凉黑暗,并没有一个人。
  “小馨呢?”我急,叫人来:“她在哪里?”
  “小馨姑娘不肯跟少爷一个房间,”待女回话:“她硬要我们另替她找间仆人的房子。”
  “算了,”我挥手让她下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也乏了,任是有多大的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慢慢来。
  第二天,绮丽见到赫真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人家好不容易找来的,”我忙出来说话,她现在心情不好,要是告诉她真相,非得发点小脾气:“你不声不响地从西域跑出来,也不知道父母会得着急。”
  “哼,”她说:“我不回去,我还没玩够呢。”
  “没问题,”我赔笑:“那就在我这里住几天,等你玩够了再走。”
  赫真奇怪地看我,欲言又止,我暗暗向她使眼色,对付绮丽,永远要顺着她的性子来,不能太强硬了,她明白过来,向我微微一笑。
  “干什么呀?”绮丽察觉,又转头怪我:“你们不是才见面么?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你不是又想沾花惹草了?”
  “唉,”我叹气,她怎么能这么说我,一转眼,小馨正低着头捧茶进来,轻轻把杯子放在桌角。
  “小馨,”我马上眉开眼笑起来:“你怎么做起这事来了?这几天还是先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了再活动。”
  她不理我,看也不看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咦,”我问:“怎么她看不到我么?我是不是透明的?”
  “她倒希望你是透明的呢,”绮丽好笑:“像你这样的小滑头,她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什么话,”我不服气,还是起身跟了出去,跟着她来到院里,一口叫住她。
  “怎么不理我?”我低声下气地上去:“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在我房里?我是真想娶你的,不信,明天我就上报朝廷,我们这个月就把事情办了。”
  “别,”她急了,眼眶一红:“少爷,千万别这样,我很好,在这里干活真得不错,千万别娶我。”
  “胡说,”我瞪她:“这是实话才怪,难道你真不想嫁给我?我就这么讨你嫌?”
  “对不起,”她哭了出来:“少爷,我不能嫁你的,我…,我在外面杀了人啦,从少相府出来,我原是去西城的一家商铺找活干,谁知那里的老爷不怀好心眼,硬把我骗到房里去,我…,我急不过,桶了他一刀。”
  “天,”我这才明白过来,本来嘛,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找什么活不好,干么非要去讨饭,原是为了逃官司。
  “不怕,”我也难过起来,想不到她吃了这么多苦,上去一把抱住她:“我认得太子,咱们再给你找个新的身份,谁敢说话,我说你没杀你,你就是清白的。”
  “少爷,”她哭得更难过了:“你还是别讨小馨,我配不上了。”
  “这还是胡说,”我被她哭得鼻子酸:“真不懂你们女人是怎么想的,一会儿骄傲得要命,宁可讨饭也不来求人,一会儿又莫明其妙的自卑啦,情愿作丫头也不愿做夫人,难道你倒愿意我收你做二房?”
  她红了脸,摇头。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在这个府里我会放过你,”我吓她:“叫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侍候我的,这才是老实话,你要是不肯,除非还是去要饭,否则到了别的府里去别的老爷少爷还是会对你动手动脚的,你又不是没吃过这个亏。”
  听了这话,她顿时苍白了脸,我一见不好,忙又安慰她:“好小馨,你想想,其实现在就只有这几条路可以走,对不对,要么嫁给我,要么做我的小老婆,要么出去讨饭,还有一条路就是去做别人的小老婆,你究竟挑哪一条?”
  “我…,”她说不出话来。
  “还是嫁给我吧,”我软下口气:“你是个丫头,我却是个人质,咱们其实挺配的,以后新皇上登了基,我的日子未必好过,你还要跟我吃苦呢,”说到这,马上硬起声音:“哦,是不是怕跟我吃苦,所以想自己出去找荣华富贵?”
  “不…,不…。”她急了。
  “这不就成了,”我笑:“别怕,所有的事情我来办,你好好的呆在府里享福,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等着坐花轿吧。”
  她大羞,满面飞霞,娇艳地低了头。
  我看得心里痒痒地,忍不住凑了上去:“乖,亲一下。”
  “呀哼”,有人在故意咳嗽。
  小馨一溜烟跑了。
  我苦笑着,回过身来:“绮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话你懂不懂,怎么也不知道避一下呀。”
  “急什么呀,”她瞪我:“人都在你府里了,哪天不能亲呀,干嘛要等我在的时候,这几天我心情不好,见不得这种丑事。”
  “什么话,”我叹,摇摇头,也不跟她计较了。
  “你可真会说好听的话呀,”她冷笑:“把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的,可惜呀,都是甜言蜜语,一转身你又要眼花心花了。”
  “才怪”,我正色起来:“绮丽,你不是男人,就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决断,我不否认,成了亲以后我也许会逢场作戏,世上本来就只有男女二种人,我到了哪里都会碰到女人,有时候大家开个玩笑你情我愿的也没什么,不过小馨以后就是我的夫人,我绝不会当着她的面搞轻捻三的,背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定,我对她好,心里只有她也就够了,守身如玉的军令状,哪个男人敢说得嘴硬,女人还办不到呢。”
  “哼,”她说,脸色到底缓和了下来。
  一边的赫真奇怪地听着,脸上写满惊异。
  我才不在乎她的眼光,这话就算当了小馨的面,我还是这么个说法,在这世上,喜欢听大实话的人根本就是没有的。
  “我不管,”绮丽说,“这几天我就住你这儿了,你给我小心点,要是我看到你欺负她,我不放过你。”
  “不会,”这点我倒是能保证:“我对她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欺负她,我要好好宠她。”
  “笨蛋,”她似笑非笑起来:“谁说小馨啦?”
  “啊,”我明白过来,咬牙瞪目,幸亏没讨这样的老婆,酸豆还没长出来呢,她就先给我上醋坛了。
  她说到做到,真的住了下来,于是我又开始唉声叹气地坐在书房给父亲写保证书,才写了一半,赫真偷偷走了进来。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呀?”我没好气,叫她的主人看到了,又全是我的风流债。
  “你准备什么时候劝她跟我回去呀?”她问:“子王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最晚下月半,我们非得走了。”
  “别担心,”我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仔细考虑:“办法总会有的,你放心,我想到了会通知你的。”
  “快点哟,”她一边催着,一边又偷偷出去了。
  我搁下笔来,如果真是那么急,那就非得想个快点的法子。坐了半天,我披上外袍,走出府去。
  原来的十一皇子府门口如今已是车水马笼,热闹非凡,看门人去回话,不一会儿,晔亲自迎了出来:“金兄,这么巧,”他笑得亲切:“本来想过几日请金兄过来商讨大事,谁知今天你自己先来了。”
  “那还真是巧呀。”我嘴上客气着,走了进去,忽见院落中拴着少相的马车,不由笑:“是不是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太子有贵客吧?”
  “是子桓,”他微笑:“来了一会儿,马上要走的,你也很久没见他了吧,大家打个招呼去。”
  子桓气色极佳,一身墨绿洒花的光面绸袍,缀绣着流云飞蝠的花样,立在堂中,顾盼间神清气爽,见了我,只微微点点头就算招呼过了。
  “少相好大的架子哟,”我偏不跟他客气:“是哪阵香风把你吹来的,这么堂皇端正的,怎么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不敢当,”他浅笑:“小相向来讷于言,唯恐一时口拙,万一说得不对,又要惹得金兄到门前讨罪来了。”
  “原来是为了那件事,”我脸不红心不跳:“看来少相未必口拙,不过是小气了些,居然还记着那句玩笑话,其实,以少相这么俊秀的人物,以后生下子嗣,一定也是人中龙凤,出挑得紧呢。”
  “哪里,哪里”他立刻回驳:“就怕小相的儿子生来残缺,第一个就配不起金兄家的千金。”
  我们二个一来一去,说得皮笑肉不笑,晔听得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半天,奇道:“二位公子真是亲近友爱,难道连夫人都没娶上,就想先把儿女的婚事订下了?”
  “非也,”子桓冷笑:“害人害已的事情,本相是不做的。”
  “不错,”我马上点头:“少相果然明理,然而知已更胜知彼一筹呢。”
  他‘哼’一声,起身便要告辞,晔欲起身送客,却被他客气了去:“不劳太子亲送。”
  我站了出来:“太子贵体,请勿屈尊,还是让小人来送少相出门吧。”
  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二个人一路上忍不住相视一笑,这一套话虽然也是争执,仍有大部份的原因,却是做戏给晔看,让他深信我们之间的水火不容。
  “那么你是找到小馨了?”他问:“准备怎么安排她?”
  “我要娶她,”我道:“等会我就上报太子。”
  “哦,”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没想到一个丫头也能有这个福气,你倒真是对她不错。”
  “这是自然,”我笑:“少相的婚事也没办吧,眼界不要太高了,京里有很多适龄的小姐都翘首向少相府呢,若要十分的人材再加上尊贵地位,这是不可能的。”
  “哼,”他不理我。
  “其实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绮丽那种,”我瞟着他笑:“美人就该是这么火辣辣的,不是么?可惜她偏是个平民,恐不能占了少相的正室。”
  他白我一眼。
  “如果我告诉你她也是皇族,你会怎么谢我?”
  “怎么可能?”他不信:“她不是从西域来的么?如何与皇族牵连?”
  “西域就没有皇族了么?”我取笑他:“皇族的额上又不会凿字,你难道看不出她这么通身的气派,不比凡人?”
  他半信半疑:“西域皇族都是紫眸,难道她是私生的?”
  “嘿,嘿,”我笑了起来,一拱手:“小弟眼前正有一事要求少相缓手,小馨原是从少相府出来的,如果少相能赏脸当她的义兄,也许这美人也会变成紫眸呢?”
  “哦,”他眼一亮:“你同我拉关系。”
  “皇粮难吃呀,”我叹气:“皇上是希望我们斗,可台面上又不希望我们过分,可惜我没有姐妹,少相府也无女眷,不如咱们自己认几个,联了姻,以后也算半个亲戚了,你说,对不对?”
  “呵呵呵,”他仰天笑了起来:“好你个金毓,混水摸鱼到我这里来了,好,后天是个好日子,我来你府里探望义妹,希望到时金兄不要令我失望哟。”
  一面送走他,一面我又回了太子府,晔春风满面地走过来:“金兄,你与少相可不能太过分呀,这么明着争来吵去的,要是在大殿上,可不是令我为难。”
  “太子放心,”我笑着把小馨的事情头头尾尾地向他说了一遍(当然省了嫣然这个人物),当说到在府门口大骂时,晔笑得喷茶:“你这癫人,”他揉着胸口指我:“唉,我真是喜欢你这样泼辣的手段。”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苦笑:“谁叫我病犯桃花劫,这么多女人,偏偏对她动了心,一心要把她娶回来,可惜念及她地位卑下,要上报朝中终是有些不妥的。”
  “这也是,”晔点头:“如果她能有些来历,哪怕是个官员的远方亲戚,说起来也会上些台面。”
  一听这话,我立刻跪了下来:“请太子恕罪,刚才在太子府外,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令她有些身份。”
  “如何,”他转过头来:“难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想让少相出面?”
  “太子英明,”我点头:“一门强盗亲戚也总比没有亲戚好,少相再与我有过节,这件事上,只有他可以帮忙,再则,这样一来,攀上了亲戚,就算有些争执旁人也不会介意了。”
  他立起身来,来回走了几圈,沉思半晌,终于,点下头来:“不错,这也算是个好法子。”
  “谢太子,”我心里大喜:“这件婚事还须太子亲口下旨,少相与我有纠葛,他不会同意的,如果您下了旨意,他不敢不从。”
  “可以,”他立刻写旨,边写边笑:“想不到金兄亲睐的佳人竟然是从少相府出来的,这可真算是一门强盗亲戚了,金兄日后要有什么难处,可要自己想开些呀。”
  “是,是,”我心里直开了花,想开些?我何止是想得开,简直是要想成仙了。

  25

  是夜,回了府,我把绮丽叫来,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给她听。对于她这样的聪明人,坦白永远是最好的方式。
  “那么说,那个少相知道我是谁了?”她怒:“你知不知道我这个身份很烦的,在西域时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小公主,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的,一点也不好玩,我喜欢中原,就是因为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别急,”我忙劝上去:“子桓不会说出去的,如果他知道你是公主,这样的宝贝他当然不肯让别人一起来争,我想他反而会好好帮你保住这个秘密。”
  “我,呸。”她冷笑:“是呀,这么个宝贝,他怎么会放弃,你们中原人就是喜欢找老婆的时候顺便搭一大堆有钱有势的亲戚,真正虚伪讨厌。”
  “别这样说,”我理直气壮:“我就不是这种人。”
  “那是因为有钱有势的官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她毒辣地道:“你这个人质,自身尚且难保,谁家肯把小姐与你吃苦。”想一想,又加一句:“这叫什么?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嗯嘿,”我气得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是女子,我是小人,我斗不过她。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叹气:“难道自己没有发觉,无非走后你心情很坏,动不动就骂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脸色一沉,“哼”了一声。
  我道:“我不是怪你,你心情不好是肯定的,也该有个人来给你出气,可是这几天我自己也很郁闷,小馨的事情要忙着解决,你要撒气,可不能撒到我头上,我不把子桓找来,换个人给你解闷,我自己还有活路么?”
  “哦,”她‘朴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么乖?找个替身来给我玩?你小子真会算计呀,还要人家来做你的小舅子,你不怕这个小舅子有一天会跟你翻脸,要了你的命?”
  “我会防着他的,”我正色:“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是敌是友,都得看情势如何,我想找人掏心挖肺也不可能呀,名利场中主角永远是名利,不可能有情义的立足之地。”
  “那你累不累?”她笑:“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整天疑神疑鬼的,这样的日子,玩几天也够了,长久下去,你会不会厌?”
  “会,”我笑:“要是一切局面都是别人控制,我当然会厌,可如今我也在鼓着劲呢,朝廷这趟混水越发浊了,对此,我功不可没,不把他们的一切关系路道打乱,怎么能显得我游刃有余的本事来。”
  “而且,我身边也不是没有可信的人,”这话,我倒不是拍马屁:“你和小馨都是我的亲人,你是聪明机灵,小馨却老实可靠,有你们这二个,我也算有底了。”
  “可是我要回去了,”她黯然神色起来:“你们这里多精彩呀,可惜我不能永远呆在这里的,要不是怕妈妈会生气,我根本不想回西域。”
  “我们可以写信,”我道:“你也可以常常来看我,有什么事情,我叫人飞鸽传书。”
  “骗人,”她不吃这套:“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不过是哄我走。”
  我白眼,这样的女人,软硬不进,还真不好对付。
  “绮丽,”我终于吐出口气,说起了大实话:“我们根本是一样酷爱玩世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静下心,不过,我要玩得是官场,你能玩得却是情场。”
  “嗯,”她总算听进去了。
  “我走不出官场,你却不会深情,虽然是同一种人,可是我们面对的命不一样。”
  “哼”。
  “所谓聪明误人,过于精明了就不可能去相信别人,总觉得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自己的法眼,什么事都能左右其中,可惜呀,人一聪明了,也就轻松不了。”
  “你累了么?怪不得娶小馨,原来是为了要躲懒。”
  “我喜欢小馨。”我一字一字大叫起来:“我曾经也喜欢过嫣然,为她伤了心,可是,我还是明白过来了,女人,其实是差不多的,要多少有多少,嫣然若是进了我的府,总有一天,我也会厌。”
  我气鼓鼓地看着她,她不是要听实话么,我就扯破脸,摆明了说:“你喜欢无非?可会喜欢多久?你要是个男人,这就算风流,绮丽,你是得意惯了,才养成了这种目下无尘,不肯安定的样子,你要的,不过是魅惑的无非,绝色的无非,你并不把他当男人看,他才不笨呢,等入了你的手,不消一刻,你就要责他老成无趣,我若是他,也不挑你。”
  “…。”她不出声,却似只争斗中的刺猬,浑声毛发皆张。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得都是老实话,这样的老实话,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对你说。”我拖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这个小丫头,早该有人好好说说她:“你自己也说不肯嫁给无非,你不喜欢受约束,那也无妨,反正你都是个公主,历代比你荒唐的公主多的是,没有一个是不得意的,地位够了,如果环境允许,荒唐也是种福气。”
  “这天下的人,最在乎的永远都是自己,无非是这样,子桓是这样,你我也是这样,说什么痴情忠贞,谈什么失意痛心,所有的事体不过做出来自欺欺人的,到了紧要关头,人第一想到的,永远是自保。”我冷冷道:“我得不到嫣然,心痛是为了自己,你失了无非,流泪也是为了自己,人心都是自私的,可是绮丽,就算想让自己沉溺其中,也不要时间太久了。”
  说罢,我紧盯着她看,她不喜欢藏头缩尾的客套话,要劝她,非得窝心兜底子的说出来不可,事情不过是这样,她要玩尽人间,我真正深爱的,却仍是官场风云。
  她狠狠地瞪着我,半天,眼珠里的火焰才若退潮般淡了下去,我静静看着她,曾几何时,那个甜美芳醇得如同杏李娇蕊般的女孩子已变了模样,不同于男子,女人的领悟通常犹如层纱笼面,愈是看得懂,悟得透,脸上便会越生出朦胧。
  她起身,一甩衣袖走了。
  子桓来的时候,果然是个明媚的好天气,比天气更温婉怡人的,却是他的笑容。
  我把小馨带出来,同他认亲戚。
  “从此后大家便都是自家人了,”他绰约地点头,挥手令人捧来薄胎轻瓷托盘,盘中是对绿玉镯,油润通透如一腔碧水,“区区一点小意思,就当作是见面礼吧。”
  小馨红了脸,不敢去接,低头立在我身边不响。
  “怕什么,”我替她取过来,仔细照了照阳光:“成色一般,不过是普通货色,先收下随便戴着玩罢,以后你嫁过来了,少相还要陪一份丰厚的嫁妆。”
  闻言,子桓一怔,马上怒目瞪我,我呵呵地笑,嫁妹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他登相也有几载了,家藏颇丰,我不刮他一层皮,才怪。
  不知何时,赫真悄悄走来,立在我身后,待我笑声渐息,方轻轻禀话:“公主在园子里,说要过会才来。”
  她柔软生硬的语调,触目别致的外表,引得子桓注目,我看见,他的眼中似有针芒。
  “她是绮丽的贴身侍女,”我的针芒却在嘴里:“少相何必执于验证紫眸,能令如此艳异人物跟随左右,凭天下,只西域皇族一家。”
  他歪歪一个唇笑,不置可否,径直抬腿同我走入后园。
  时已近春,后园里柳发新芽,横翠飞红,映在初荷清塘,融融春秀已在眼前,绮丽一身深紫,正伸了尖尖玉指,去拈树梢的飞蝶,见我们进来,她笑:“天气还没暖呢,怎么会有只蝴蝶在此?”
  子桓眼中生光,不自禁地跟着微笑,原来穿红的绮丽不算绝色,这样绚丽生姿的紫眸,原本就该配紫衫。
  “在哪里?”他轻拂长袖地走了过去,“我来同你一起捉。”
  绮丽不语,却别过脸来,向我淡淡一笑。
  我点头,希望她能明白,在这世上,每一个人,只能是一遭,若有美貌如她,富贵似她,不羁同她,就该一并看透这贪嗔爱妒,女怨男痴,说到了底,不过是场游戏。
  翻腾昏黑的俗世情欲,是一朵一朵的飞花,迸绽在滚滚红尘,任是再多美丽怜爱,也只一季的风光。
  我领着小馨、赫真,悄声退出园去。
  “难道真要让绮丽嫁给子桓?”一路上,小馨忍不住问:“绮丽真会答应吗?”
  我不答,向她耸耸眉,绮丽魅惑诱人,好比雪鹤头顶的那抹红,人人皆爱这滴朱色,却容易忘了,那儿是有毒的。她的绝妙在于不羁心情,在以前,这层不羁只限于玩笑和游戏,可经过无非一事,天真懵懂已转成妖红慧眼,她开始渐渐明白自己最终要的是什么。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成熟期,这样的成熟于平凡之中是生不出来的,非得需要经过特殊事故的历练。这个成熟期,在嫣然,是复仇的十八岁,在我,是遇到她的一刻,对于绮丽,却是失了无非的今朝,不过也有被延误了的,譬如母亲,未嫁时是在宫里受宠,出了阁转入父亲的蔽护,恐怕到了今天,她还未真正的长大。
  “你笑什么?”小馨又问:“这样的异样笑容,可是又有什么古怪主意?”
  “傻孩子。”我爱怜地看她,也许,她并不是真正了解我,可是我并不需要谁的真正了解,恋上小馨,原为了她一心一意的眼神,虽然人生浊世是一场劫难,多情世故亦是幻影,我却需要这样一双忠诚关爱的眼睛,围绕在身边,令我暖上心头。
  环顾满目丽色,我慢慢低下头,驻步于这枝一心为我而开的素馨,欲吻上唇去。
  “金毓,”赫真不识趣地过来了,“你答应过我要劝公主回去的,为什么还要漏出她的身份?”
  我叹气,她倒真性子,大约西域本地人都是这样的。
  “是呀,”小馨也奇怪:“为什么要告诉少相关于绮丽的事情?”
  “不说?不说你的事情能这么容易办妥么?”我伸手刮她鼻尖:“光凭太子下命,少相怎么会这么快把这事办了?要他心甘情愿地就范,非得用点饵不行。”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急?”
  “傻孩子,”我笑:“因为要急着和你成亲呀。”
  她通红了脸,软软偎在我身上。
  我微笑,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皇上这些日子不行了,太子登基指日可待,等他羽翼丰满了,说不定一深思熟虑起来,又指不定要把哪家的千金硬塞给我呢,想要开口求东西,自然应乘他根基未深,心慈面软之时,皇上这个位置,坐久了,人都会疯掉,不是想得太多,步步皆兵;就是完全不想,依赖小人,古往今来,会得中庸之道者少之又少。
  小馨不过是个天真纯情的女孩子,我倒情愿她永远这么简单可爱。
  “那么…”赫真一点也没有起错名字,还挺真的。
  “没事了,”我板起脸:“我说过她会同你走的,就一定会走,你多问什么?”
  她噘起嘴,生了气,回头自走了。
  “别往园子里去呀,”我不放心,在后面嘱咐,这个西域人,有点傻心眼,不关照她是不行的。
  再转过头来,只见小馨眼波流动,脸上居然有一股喜色,她粉色绯绯的面颊饱含着深情,袅袅地走过来,靠在我怀里,轻道:“你别这么凶呀,好不好,不要吓坏了人家赫真姑娘。”
  我眨着眼,明白过来,这些天赫真跟得那么近,她也在担心吧,恐怕眼前她这份主动亲近,根本还是为了我对赫真的凶,女孩子总是小心眼的,看到心爱的人对牢别的美貌女子粗声粗气,她会有安全感。
  我还是笑了,又一次捧起她飞红的面孔,凑上唇去:“小馨,我真是,真是喜欢你的这个样子。”
  通往花园的那一洞门大开着,我并不怕有人会走出来,绮丽本就是只翩飞的蝴蝶,如何在花间流连,是她天生的本事,这点,我根本不用担心,自负的子桓也该时候吃点亏了,也许穷这一生,他也不会得到她,这世上,哪里会有人能够真正得到迷恋花丛的蝴蝶,凡夫俗子,芸芸众生,皆是上天巨掌中随意把弄的玩偶,而绮丽,却可算是个侥幸,对她来说,这一生的快乐惬意才是归宿。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07

  26

  晚上,倚丽来我房中。
  “如何?”我笑问:“这小子还好玩嘛?”
  “不好玩,”她冷冷道:“一点也不好玩,他关心的,不过是我的身份。”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叹:“少相年轻得志,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摸过,女人在他眼里都是差不多的,只有带身份的佳人才可以考虑作妻室,这是他的处境。”
  “胡说,”她摇头:“要是知道他最在乎的只是因为我是公主,还有什么玩头?”
  “那你得将就一下,”我说:“女人都喜欢有点权的男人,可男人不知道取舍,怎么会有权?再说子桓算不错了,他对你也算动心,至少你不是公主时,他也另眼相待。”
  “哼”,她却说:“金毓,我发觉你是变了很多呢。”
  “如何?”
  “我看你现在脑子动得一天比一天活络,到底是不像个人了。”
  “什么?”我跳起来,有她这么说话的吗?
  “不是么?”她不屑道:“你说我只会得意不会受挫,现在我看你,也是受挫惯了,得意起来就没了样子。”
  我呆住,看着她,说不出话。
  “幸亏你还知道要娶小馨,”她无动于衷道:“总算还有些人性,否则,就真正讨厌了,我怎么越瞧你越像子桓?”
  “胡说,”我冷汗也出来了:“我同子桓,是殊途共归,同你,才是异曲同工。”
  “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呀,与他共归?你岂不可怜?”
  “我…,我这是身不由已,人在官场中,只能是这副模样。”
  “好勉强呀,”她咯咯笑了起来:“怎么是有人绑着你还是用刀顶着你,最是听不得你这口气,官场中人又怎么了?讨厌得就是这个官场。”
  “难道你情愿我回去当个人质?”我愤愤不平:“你们女人不过是嘴里说得好听,可心底还是最喜欢男人有钱有势的,依我看,官场上如此搏杀拼力,却都是为了满足你们这些虚荣的女人,就像…。”
  “就像什么?”她不让我说完:“就像宝福不挑你去挑柳修元?金毓,你可是想到牛角尖里去啦,宝福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醒醒吧。”
  我彻底噎住,瞪着她,头顶阵阵怒涌。
  “挑别人的话,谁不会说?你自己的样子可曾看清过?我也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大哥,才会说难听的实话,你自己想想罢。”她含笑看了我一眼,自去了。
  我愣愣坐在椅上,心里只绕着她这些话,小馨来推我也不查觉。
  “怎么了?”她担心,摸着我的前额:“是不是着了凉,哪里不舒服了?”
  “小馨,”我苦着脸:“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没有呀,”她温柔抚着我的脸孔,轻声道:“我的毓永远是以前那个精灵古怪,满脑子恶作剧,但心地很好的大少爷。”
  “可是我很冷酷,我不肯相信任何人。”
  “不,你不冷酷,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她蹲在我身边,小小的手掌软若柔绵,慢慢在唇边来回游走:“毓,我是个孤儿,从来就没有人,能待我似你这样的好,遇到了你,我很高兴。”
  我感动,其实我不算相信她的,多年的监禁生涯后,我已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绮丽说得对,我是失意惯了,才一上场,便似个临进门的暴发户,紧紧咬住得之不易的一点权力,耀武扬威的耍着手段,我是快变成另一个少相了。
  我低下头了,眼中酸楚:“小馨,如果我还是以前的那个荒唐公子,无权无势,你会不会仍这样跟着我?”
  “怎么你什么时候不是那个荒唐公子了么?”她轻笑起来:“不管你怎么样,我却总是这样的,就算是再去讨饭,我也要你保护在我身边。”
  我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身体,这个世界上,能有她这么个人,总算也不太差了。

  几日后,晔召我入宫,立在议事厅中,他一身金黄绣袍,已颇具王者之风。
  “还记得先前我曾答应过金兄什么事吗?”他微笑看我。
  “是关于少相一职吧。”我叹:“这可算是我没福气了,子桓不容易被扳倒呢,看来我也当不成当少相了。”
  “不错,”他点头:“少相权倾朝野,要他下台,恐怕得过一段时期。但答应你的事情,我了不能失了信,我已有另一个决定。”
  “哦?”
  “少相已不再年少,这个称呼也早该改了,这次何不把丞相一职分为左右二相,令你二人共司其职,共辅朝政?”
  “什么?左相?右相?” 
  “对,”他得意的笑了,“难道这各可不是个好主意?”
  不错,我点头,二相互为牵制,共谏其策,不过真正拿主意的,还是皇上。
  “其实不用另找官职的,”我突一笑:“有一个职位配我,再合适不过。”
“那是什么官位?”
  “金府大少爷。”
  “什么?”他不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通了,这个官我不当了,你还是让我回去当少爷的好。”我努力挺起胸,金府是笼子,朝中亦是间牢房,原来还是以前的我堂堂正正,虽然碌碌无为,却更像是个人。
  “你这是什么话?”他见我坚决,脸上色变:“金毓,难道你真胸无大志至此,只愿做只米粮之虫?”
  “食君之禄,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谦虚了一句,其实我真想说的是:食君之禄,我没有这个必要,还是绮丽说得对,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就像是苍蝇,虽是不重要的,可偏偏总是无所不在。一个人,只要肯转过身去,它们又都会立刻消失,关键只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放弃。
  无非是个傻子,这样的智语却当了耳旁风,我可不能再傻下去了。
  “你…,放肆,”他勃然大怒:“金毓,是不是因我不允你少相一职,便要借此言逆我,你好大的胆子。”
  敢情这权术之事,如同做生意,如何讨价还价都不要紧,无非是要害相关,争名夺利,可如果你真要放了手,反而会坏了规矩。
  我冷冷的看着他,慢慢弯下腰,施礼:“太子明鉴。”
  他被我目光触怒,更加愤然而起,唤来侍卫:“把他给我带下去,金毓大胆大妄为,意然敢当面违命犯上,先押回府里,稍候再听处置。”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治国理政之道,往往带着狂暴与不讲理,然而每一开口,却又硬要顶着冠冕堂皇的帽子,务必让每一言每一字都能仁义周正。
  不过一句话,我又从新皇面上的红人转落成府中囚徒。

  在府中,绮丽盈盈地笑,看着我灰败的脸色,她倒一点也不担心,揶揄道:“是不是心里很不舒服?”
  “还好,”我好气又好笑,现在她又事不关已了,“我顶得住”。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冲撞那个皇太子?”她啧啧道:“干嘛这么沉不住气,要反对他,有的是办法,你是故意的吧?”
  “没什么,我不过突然累了。”我说。
  “累?”
  “是,站在堂上,想到自己要一辈子老这样下去,整天跟在他后面拍马屁,一转脸又要同子桓斗,突然很烦,立刻没了兴致,只想撒手。”
  “所以你就一了百了?”
  “倒不是一了百了,反正我前面只有这二条路,这条不走就走那条,我是不怕丢脑袋的。”
  “皇太子不杀你,也不会让你好过。”她咯咯笑:“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变化多多的模样,他当初一定不肯起用你的。”
  “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我苦笑:“当初想当这个官,是觉得可以过与原先有些许不同,可一听到今天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才明白了,原来,我还是那个人质,另添上了帮他看牢子桓,太累了,这一上场,哪里还有随心的日子好过?”
  “所以说你还是想通了,准备回去过悠闲的日子?”
  “是,”我点头:“绮丽,老说你命好,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我的命也算不差,不用劳耕,不事生产,落下地来便有华服美食,做什么整天怨来怨去的,不错,我是朝廷的人质,可他们不会轻待了我。”
  “不错”。 
  “进了朝廷就可以摆脱这个身份吗?不成,太子耍得好精刮的算盘,又要看牢我,又要让我帮他管人,末了,我还是个人质,自己招揽了一身的功夫,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管闲事。”
  “对”她拍手,“接着说”。
  “一直以来,我是想得太多了,看得太透反而会迷途,本来是要利用权力,到后来却又被权力所用,”我叹气:“人,哪能胜天,到头来,我做的,是享受这一生,不是劳思费神。”
  “咯咯咯,”她笑声似银铃:“金毓,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模样,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对”我精神一振:“从令以后,我要带小馨好好过日子,什么狗屁的Politik经济,一概都不管了。”
  “好大的志向哟,”有人一脚踏进门来,他随手脱下身上青貂斗蓬,冷笑:“你倒会享福。”
  “太子!”我吃了一惊,不知他听到了几句话。
  我忙起身施礼,又看了绮丽一眼,她立刻避了出去。
  “看不出你倒还有这根懒骨,”他继续冷笑:“枉我如此看重你,竟然在关键时辜负我的重信。”
  “哪里,”我苦笑:“太子您太抬举我了,其实,这些日子涉入官场,我才发觉自己实在愚笨,根本不是这块料。”
  “哼”他不信:“巧言善辩,你怎么不是这里头的人才?是不是觉得不愿与子桓平分秋色?有什么要求可以同我说,何必这么将我一军。”
  “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我叹:“我倒还真…。”
  “不要同我辩歪理,”他沉声喝:“金毓,我是欣赏你这个人,若要登基,身边没个如你般活络周到的人打点是不行的,子桓野心太大,虽然可以辅政出谋,但终像是养了只狼,叫人放不了心,于你,我却是十二分的信任,但你怎能如此拂我的心意。”
  “哦,”我抬头看了看他,琢磨着这话究竟可信几分。
  “今天我来,就是要同你摆明了说话,”他在张椅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金毓,我们也算亲戚,你的心情,我是明白的,我早说过,我并不同意父亲将你作为人质。”
  “哼,”我说。
  “我是什么人,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志向不是做个Bao-Zheng的皇帝,我要的是俯首贴耳的人心。”
  “赢得人心很复杂,”我道:“还是买通比较容易。”
  他不理我,继续道“我能做太子,大部分的功劳却是在你身上,我并不是个会忘恩的人,你的怨气我也清楚,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坐下来谈谈,台面上有台面上的规矩,私底下,我们仍可以畅所欲言。”
  “不敢,”我苦笑:“你都把我关在这里了,我哪里还能说些什么。”
  “我随时可以叫他们走,”他瞟我:“至于在殿上同你发脾气,倒是我故意为之,你是个灵敏的人,应该可以感到我的用意。”
  老天,我暗暗叫苦,怕什么,来什么,他终于要向子桓开刀了。
  “如果你肯做右相,我就可以留着子桓,若你不肯,我就是另外一条路。”
  “你要我替你除了子桓?”我问。
  “不错,”他冷笑:“金毓,论政场风云,你我都不是子桓的对手,你以为我做了太子他就乖乖听话了?暗地里他已经广收门客,打通上下关节,等我登了基,你罢了官,坐在这个朝中,我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要我杀他?”我只关心这个。
  “也许不用杀他,”他微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子桓是个妙人,夺了他的权,我还是很赏识他的。”
  “有些人生来便是头狼,你剥了他的利爪钢牙,他还是头狼。”
  “那就再杀了他,”他眼中露出光来:“驯服本就需要时间,能用就用,实在不行,再作打算。”
  我看他一眼,这个太子,倒是个不肯浪费的人。
  “如果我帮你夺了他的权,你怎么帮我?”我问,看来这条路是非走不可的,不过,这倒也是个转机,我可以乘机向他提条件。
  “你要什么?”他问:“既然不喜欢官权、美女,我想应该是自由罢,我答应你,等这事完了,我放你走。”
  “走?走到哪里去?”我好笑,他当我是个小孩子:“就算你肯把我身边的人都撤了,我还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皱眉起来:“说什么话都不肯信,你也太难商榷。”
  “我要一个官位,”我抬起头来,这个主意是才出来的,不过,我决定了。
  “什么?”他怒:“搞什么名堂,给你高官你不做,跟我在大堂上对着干,现在又要做官了?”
  “是,独独这个官位是我喜欢的,”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面对他:“西域节度使。”
  “西域节度使。”他吃了一惊,也站了起来,“你想出使西域?”
  “对,”我笑眯眯:“你不是不在乎我这个人质么?要我相信你,也成,让我做这个官,我就答应你。”

  27

  晔来过的第二天,子桓也来了,他着一身墨绿羽缎掐花的绸袍,满面笑容可掬,才进门,便向我拱手:“金兄,别来无恙呀。”
  “无恙?”我苦笑:“何止有恙,简直是大恙,少相何必明知故问呢。”
  “你辞了官?”他笑:“为什么?不是大局已定了么,难道是太子的恩允不对胃口?”
  “官是好官,可惜,我不想看到你,”我嘴里气他:“我同太子说了,如果没有你这个人,倒也可以考虑。”
  “恐怕真是这样,太子就不会考虑你了,”他笃笃定定地坐了下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了我,才会有你,现在若没了你,怕是我也安顿不长。”
  “哦,”我眼中含笑,少相果然绝顶人物。
  “今年的时节真是突兀呀,”他忽转了话头,摸着手上一只羊脂白的板指:“才来的路上,我去了趟宝器斋,这件古玉去年还说是地道的汉朝老货,怎么今个就同我说是唐玉了。”
  “这可不是自砸招牌的话头,”我眼中闪着光,顺着他往下说:“唐汉雕工本就不同,汉精龙、凤和蟠螭,唐又好花卉、飞禽走兽和三歧云朵,你这件牡丹飞凤的板指用得是跳刀,线条时断时续,当然该是汉货。”
  “不错,”他一笑:“金兄也算风雅行家,唐人大气,刀法流畅、豪放,声势是更胜一筹的。可是宝器斋主,却一口咬定是唐玉,你不觉奇怪?”
  “很奇怪,”我点头:“断不会是因为斋主学艺不精,这里头,定是有什么名堂?”
  “我也想到,所以一追问,原来,这里头真有个故事”。
  “哦”?
  “宝器斋是百年的老号,斋主朱宇风接手时已过三代,祖祖辈辈玩得这是这口,在京里头珠宝行中算得上是呼风唤雨,指尖尖上的铺子,就算是块石头,只要入了宝器斋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停了停,闲闲地换气,像是在说书。
  我不急,等着,他的故事在后头呢。
  “朱宇风今年已是五十八开外的年纪,娶了八房媳妇,生了七个女儿三个儿子,可惜,三个儿子又都短命,没一个活得过三十的,临到老时,竟没个子嗣接手,眼看着这诺大的家产就要归了外姓了,你说,他急不急?”
  “急,”我慢慢取了盏茶,端在手里轻轻晃。
  “朱宇风也急呀,六个女婿是没有一个入得了眼的,拿钱时个个都恨自己少生了几只手;做事了,又恨自己腿长得太少,生怕跑的不够远,老头子去年已生了二场大病,原都是气出来的”。
  “是呀,”我叹:“富不过三代,宝器斋总也拼不过这句话去。”
  “偏偏族里的人硬按着他的头,让他自己挑人接班,你说,他该怎么挑?”
  “大概是没得挑,”我笑:“不管老头子愿不愿意,他总得找个最疼的女儿,乘着一口气在,把生意交出去。”
  “要是他心里头有人了呢,”他眯起眼,靠近过来:“若是他有个儿子在外头,只是认不得呢?”
  “那儿子是谁,”我也眯了眼,看他:“这世上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他有人选,就算再认不得,暗里也能动手脚。”
  “不错,”他笑了起来:“这私生儿却是他年前在城西的一个孽种,母子都是贫贱的人,因为前三个儿子死得不明不白,老头子也学了乖,口风紧得像灌了铁水,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过,自个儿掏钱为他请先生,学生意,如今也有近二十的年纪了,在城西开了家小小的玉器行,小本经营。”
  “原来是自砸招牌为这般,”我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也会耍心眼子,要毁了自家的碗,把锅端到别人家去,好一招移花接木的诡诈,难为他也狠得下这个心。”
  “这事原本就是他来求我帮忙的,”他笑:“他需要个有名声的老主顾为他把事情兜出来,想来想去,竟找上了我。”
  “那可是件肥差,”我取笑他:“宝器行的家产没个千万也有百万了,你这一出手,他还不大把的玉器捧谢上来,看来小馨的嫁妆可真丰厚了。”
  “你倒会刮皮,”他怒目瞪我:“听个故事也会开价。”
  “不光是故事罢,”我笑:“这种事情京里每天都有个七八件的,怎么少相会这么敢兴趣,把这种见不得光的流油好事说给我听?”
  “不错,”他白我一眼,“我不过是一时感慨,原来什么东西都有个价,这个价还不停的在换,从表面看,是汉玉变了唐玉,究其原因,竟是宝器斋要易主,金兄,你说,这世事可不千丝万缕的难料?”
  “纵是千丝万缕,也有它的经络,”我说:“顺着头,总能摸到尾。”
  “若是头不动呢”,他冷笑:“等到风吹草动时再明白,已经太晚了。”
  我盯住他,打量半天,他的面孔有些嘲弄的悠闲,令我非常不舒服。
  子桓嘴角含着笑,收回了身去,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慢慢地在我桌面上写了个字。
  “今天天气倒是不错的,”他口中已平了声音:“记得金兄有几株白茶极妙,不知肯不肯带我去瞧瞧?”
  “金兄,”他飘了个眼色:“今日阳光明媚,何不一起去园中走走。”
  “好,”我盯着那个字,只觉魂飞魄散起来,只能说:“好”。

  白茶是娇贵的东西,养在园角的一处花房,今天天气好,花匠将它取了出来,放在园中的藤架下面晾着。
  立在空落落的花园里,子桓舒心地笑了:“好地方,金毓,古人都爱密室议政,几个人关了房门躲在里面谋略,照我看,都是笨蛋,隔墙有耳,这可不是把自己关得死死的放任人偷听,还是空地好,有没有人近身,一目了然。”
  “少废话,”我惊魂未定,板脸看他。那个用水写的字出门时已被我擦干,现在是印在脑子里,刀刻般鲜明。
  那个字,是“磊”。
  “你敢辞官,是料定太子不会用大刑侍候吧”。他呵呵笑起来,又立刻低声:“你倒有把握,要是我告诉你,如今你的这张王牌已不若以前值钱了,你信不信?”
  我愣住,心头突突地跳。
  “太子可不会这么容易让你走的,”他淡淡道:“金毓,我一直没看错你,你是个精明人,主意多,手段快,可是在官野中主意变得太快并不是件好事,前一阵子你走得很稳,学得也精,可这一步,你走错了。”
  “哼”。
  “你对朝中事务才沾了点皮毛,”他微笑:“官里的事情你究竟又能知道多少?金毓,要斗权,你还嫩着呢,至少我已看出,太子必不肯让你轻易地罢手,他是不是已经同你谈好条件?你心底准备怎么样对付我?”
  我盯着他看,也许晔小看了我,但他绝对没有看差了他,子桓果然是皇权路上的大患。
  “我的王牌怎么不值钱了?”我只问这个。
  他眼中光芒一闪,轻咳一声,渐渐凑了过来,在我耳边,低低道:“如今的武林同朝廷可不是以前的模样了,皇上换了,盟主也差不多了吧,新人上马,哪还会走老路,你就没想到过这点?”
  我被他说得激灵灵打个冷战,脑中似有阵雷电劈过。
  “晔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的主意,算得比你远。你这个人质有什么好,吃他的俸禄,一碰也碰不得,况且你人又不老实,整天活里活络的,这样的人质,简直是剂慢性毒药。”
  “哼,金家人,他能捏得住的,也只有我了。”我不服气。
  “你怎么知道他只能捏住你?”他笑:“为政专权靠得是手段,老皇帝是个笨蛋,关着你,既惹怒你又不讨好武林,防人之心太明了,是要挨骂的。”
  “怪哉,”我冷笑:“你这个聪明的少相眼色这么明,怎么还要替他做这事,就算挨骂的是他,你也不必这么卖力吧。”
  “不错,”他承认:“原先我是做得太过,不过,这是因为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也在防着你呢。”
  “哼,”我怒,上上下下看他几点,又问:“我的人质身份不值钱了,那么朝廷对武林的手段也在变,这次他准备用什么?”
  “联手,”他斜斜一朵笑,挂在唇边说不出的讨厌:“上任盟主是个固执耿直的人,新任的却是聪明又识时务,你弟弟是个什么样人你到底清不清楚?从小不在一起住,你就没有好好看过他?”
  “胡说”我又一次苍白了脸,这些日子全力朝外,竟没想到后院也会着火。
  “武林与朝廷的敌视原是本性,皇上再禁箍了你更是火上浇油,现在正好二相换人,大家上来,又是一轮新的谈判,这次,你的地位会变,我的地位也会变。”
  “要是这样,新皇也不会杀我。”我想道:“他与磊平安无事,我不就自由了?”
  “才怪,”他冷笑起来,“这话说得好不幼稚,你真叫我失望,金毓,你身在这个家,就注定不能置身事外,你这一生,就只能是个人质。他与磊谈妥条件,是因为磊手上有武林,对磊,他是招安,对你,却不用这记,你永远逃不脱的。”
  虽是初春,我却怔怔地流下汗来,从小,我便犹如一个弃儿,被强置在刀剑的交点上,如今,刀剑俱已入鞘,我,却仍是个弃儿。
  “磊并不若你机灵,”他又道:“我见过他,虽然有点小聪明,可毕竟不成气候,以后,不会是晔的对手,这个武林,迟早会归入朝廷。”他走过来,将手按在我肩上:“你现在最大的用处,不是牵制武林,不是辅政理事,而是为了除去我,你难道看不清?晔是在利用你,等我一下台,你就得回到原先的位置去,不过,不可能再有轻举妄动了,原来的护身符已经失效。他也许不用杀你,可要让你不乱动,有得是法子。相信我,老皇帝仍是关心你的,对你,向来网开一面,可这个晔,他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受了伤害呢。”

  送走了子桓,我立刻回公主府。
  一路上,我忘不了,他临走时嘲笑的面孔:“金毓,你可曾喜爱斗鸡?如今在晔的场中,这一轮是你与我。”
  我冷汗涔涔,回家,倒并不是为了去摊牌,在利欲面前,摊牌是没有用的,我只想去看看他们的脸。
  见我突然进了门,父亲很奇怪:“毓儿,你怎么来了?绮丽呢,没同你一块来?”
  我却道:“父亲,大白天你怎么在府里,这些日子倒空闲?”
  “没什么,”他叹:“最近身体不爽,好在外面一切有磊打理,你如今也是才走上了正道,我可省心不少,再则,年纪大了,是该时候享享福了。”
  我也不接话,暗中抬眼打量他,果然,面色不再如以前般红润,的确有了倦态。
  想起以往对他的抵触,我颇有些后悔,仔细念来,他虽然心有苦衷,却仍是没放弃过保护我,这本是个尴尬的身份,他能做的也已都已做到。
  “怎么了?”他又奇:“这么安静,是不是有心事?”
  “没什么,”我忙上为他捧茶,又小心地在一边扶候着,原来,人是说老就老了下来,而这些年,我只顾着顶撞赌气,竟然从来没好好尽过捧茶端水的孝心。
  “不错,”他很满意:“这些日子眼看你长进得挺快,明理懂事不少,倒是真像个大人了。”
  “父亲,”我勉强笑:“我要娶妻了,还是那个小馨,不过现在她已是少相的干妹子,如果您还满意,我会叫她改日来府上给你同母亲端茶请安的。”
  “好,”他叹:“这事我也听说了,算你有几分能耐,替她落定了身份,既然是决定了的事,就该快些办了,你母亲早晚天天嚷着要抱孙子。”
  “是,”我应着,他做梦也没想到二个儿子间会有这桩龌龊事吧,还是不知道的好,真不想打扰了他含饴弄孙的享清福,我低下头来,心里一阵阵难过。
  “毓儿,”母亲已听了报,一迭声迎了上来,拉住我手:“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一会儿进宫,一会儿做官,搞得些什么乱事呢,还是经常回来吃顿饭才是正经。”
  听了这话,我难受得又想笑,原来在她心里,除了回家吃饭,什么事都不正经的,唉,我这单纯娇贵的母亲。我抱着她肩,不敢看她的脸。
  “这是胡话,”一边的父亲已经摆出严父面孔,摇头道:“好不容易才见了点出息,又要给你劝回原形了,既然回来了,当然是吃了饭再走,啰嗦什么。”
  我份外的听话,一路赔着笑,伴着他们聊天说地,运气还不坏,等到掌灯时分,磊回来了。
  “太好了,”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平日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忙,没个人影儿,今天居然全到了个齐,马上叫他们开饭,咱们府里可算是团圆了。”
  磊向我点头:“大哥,你回来了。”
  我一面微笑着,一面看他,不过比我小一岁的年纪,站在一起看不出长幼,他素来严肃认真,一副正气的模样,想不到也有这种心思手段,金氏一门虽然是武林中人,踩得却是官场,弄权得弄权,使力得使力,倒也一个都没闲着。
  “前几年,磊就长得同我一般高,”我脸上笑嘻嘻:“怎么这些日子瞧瞧,竟又高出了寸许。”
  “你们长得本就不矮,”母亲一边一个,看看我又看看他:“昨天我还同尚书夫人说呢,我的二个儿子俱是相貌堂堂,以后的媳妇也是要美貌如花的。”
  “那倒是真的,”我把小馨的事也同她说了,“有空让她来府里给您请个安,你看看满意不?”
“满意,”母亲合不拢嘴来:“毓儿挑的人,肯定错不了。”
  我满面笑容地回过头去,一屋子人都喜气洋洋,只磊的脸色有些黯淡,子桓说得对,台面功夫,他还欠火候,晔挑上他,就如当初我挑太子。
  “磊,”我向他挑挑眉:“是不是看我走得快了一步?那就抓把紧哟,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28

  既不能惊动父母,让他们为此事担心,我在外表上就格外的面面俱到,轻松惬意,大家坐在一处,母亲不知道我的心事,父亲想不出我的处境,连磊也查不觉我的行迹,可一顿饭吃了下来,所有的郁气夹着食物,结胸成团,引得我胃痛起来。
  “快叫人去拿药丸,”母亲大惊小怪地叫:“这病一出来便断不了根的,怎么会这样不小心?”
  “这是老毛病了,”我皱着眉,面上不在乎的笑:“大约是早来起时喝的几口冷酒吧。”又拦母亲:“甭忙了,我这就回去,泡个热水澡,厚被窝一捂,准好。”
  马是不能骑了,我坐着父亲的马车回府,才上西大街,便被迎面来的一辆车堵在街心。
  绮丽从车中露出半个脸来,向我媚笑:“出来啦,还想去接你呢,怎不过来?”
  赶车的王四是公主府的老奴了,见此不由露出个暧昧的笑来,“少爷,”他的黑脸上有些尴尬,又有些兴奋:“那小的就不送你咧。”
  我白他一眼,慢吞吞地下了马车,又慢吞吞地爬上另一辆。
  一撩缎布车帘,不光是绮丽,子桓也在里面。
  “哼,”我说:“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走得那么近了,要是真办了喜事,可要重重谢我的。”
  绮丽正在倒酒,闻言顺手拿了样东西掷过来,我空中接了,一看,是只水晶杯。
  “少相倒机巧,”我笑:“中午大大方方地来府见我,晚上又偷偷摸摸地马车私会,纵是谁也料不到的。”
  他但笑不语,坐在马中,身上已换了大红色山东府绸的长袍,上面零零星星的缀着暗色梅形,坐姿间露出下面的雪白里衣,更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少相当真讲究精致,”我边打量边笑:“难得在夜半时分你都要细心装扮,只是这排场日日做得太大,小心临末收不了手。”
  “所以我才来找金兄呀,”他啜着酒,轻轻道:“如今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刻,想要把这排场继续做下去,不走好这一步,难。”
  “这一步也难走哟,”我的胃仍隐隐地痛,推开酒杯,我在车中半躺下来:“太子继位是大局已定,如果他真要同磊联手,我们又怎么能拦得住。”
  “别跟我说场面话,”他不耐烦:“大局永远定不下来,只要有一丝希望,就有一丝胜算。”
  “跟我回西域吧,”绮丽突然插口:“看你们在这里算来算去的,真累,还是我们那里好,大家凭本事吃饭。”
  “我们这里凭得也是本事,”子桓不以为然:“Politik上不算计,叫什么Politik?你们那里是手段不够,才会这么简单相。西域若是会算计了,中原就要更胜过一筹。”
  “金毓,”他眼色黯下来:“今天我可以同你倾言深谈,官场里没有一辈子的朋友,说不定哪天风云一变,我们又是敌手,可现在,大家既是在一条船上,我们就要说老实话。”
  “不错,”我精神一振,同他说话,痛快。
  “太子既然在堂上当面责怒,肯定有他的用意,他是希望我看到这点,对你消了戒备之心。”
  “对。”
  “他有没有把具体的计策对你说?”
  “没有。”
  “怎么会,”他不置信:“你说得是老实话么?”
  “真没有,”我苦笑:“他并没有想到计策,不过把这事交给了我,让我自己想。不过,”我看他一眼:“他倒不想要你的命,他要留着你。”
  “哼”,他说:“被他捏在手心里耍,我倒是情愿不要命。”
  “你这个人脑子里有病,”绮丽又忍不住了:“每天想着往上爬,爬到了顶又怎么样?就算让你做了皇帝,你也开心不了。”
  “你懂什么?”子桓驳她:“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嘿,”她跳了起来。
  “好,好,好”我忙上前拦,这两个人,倒真是一对冤家,被他们一闹,我的胃又痛得厉害了。我捂着胃,直皱眉。
  “怎么了,”绮丽关心:“你哪里不舒服了?”
  “胃痛吧,”子桓冷笑:“这是官场中人的通病,得了这病,你才算真正入了官道。”
  “神经病,”绮丽骂他,过来帮我揉:“是不是这里?痛得厉害吗?”
  “厉害,”我被她揉得舒服,眼瞟着子桓:“难道入了官道就一辈子脱不了身么?子桓,有没有想过借此收身回乡?这些年你也赚得够了,为什么不回去享福,反正太子并不想要你的命。”
  “他不要我命,就是要我的才,”他冷冰冰:“金毓,有时候,做官比当婊子好不了多少,卖艺卖身你做不了主,进了这个门,就别再想从良。”
  “呵呵,”我笑:“难得听你说粗话,果然别有风味,你要是婊子,还真可以挂头牌。”
  “胡说什么。”他怒:“你这人,有没有正经,我想方设法把你带来,不是听你这通废话的,乘此机会早点把计策定了才是。”
  我不出声,这个计策,难办。
  “你同晔提了什么条件?”他又问:“他要你帮忙,你这滑头,会不乘机给自己谋利?你要什么?”
  “西域节度使,”我苦笑,到底是官场老人了,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
  “这个破官,”他笑了:“你想溜之大吉?跑到西域去可算清闲,又打着中原的官名,二面都风光,可惜,你不知道,这个官位是最劳碌的,终年二头跑,你还不知道吧,有一任节度使便是死在了返乡的大漠中,这招,是大错。”
  “哦。”
  “如果有一天,西域都护府来报,金毓夜遇风尘暴随行人员一共殉难,任是谁也驳不过这个理去。”
  “哼,”我说。
  “前逢锦衣使,都护在楼兰”他吟道:“这诗听上去不错,是么?可是底下的凶险你可曾料到过?”
  车中一时沉默下来,都不出声,隔着桌子,可以看到子桓眼光阴郁地滑了过来,我心头一凉,脱口道:“不行,走不通。”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微笑:“知我者金毓也。”
  “太子竮是不可能上台了,”我沉声道:“这招才是够凶险,他已在冷宫,现今是晔的天下,你要动了这个手,等于是去送死。”
  “也许我就喜欢用险招呢,”他倾过身来,眼中跃着火星:“反正已到了绝路,要脱胎换骨,本就该先忍痛。”
  “你有几分把握?”我心下起疑:“是不是这事早在打算之中了?你做了多少手脚下去,晔会没有查到?”
  “他只知道我广收门客,却不知,这是表象,官中才是我的重点,只要给太子投毒一个合理的说法,这案子就能再翻回来”。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呆呆道,又长叹一声:“子桓,我服了你了,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马车在街上转了十几圈后,我同绮丽一起回府,下车时,子桓叮嘱:“你若真想回西域享福,就扶太子,他是个软弱的人,我又知道你的秉性,他上了台,大家就平安无事了。你说这话可对?”
  我不说话,胃痛如刀绞,被小馨扶着进了房,倒在床上,我流下泪来。
  “他们逼我,”我同她说:“他们都逼我。”
  “是,”她劝我:“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好人,这些人,眼里只有权。”又流下泪来:“毓,我真没用,实在不行,我会帮你去刺杀太子,杀了他,你就不用这么烦心了。”
  看着她温柔的脸庞,我清醒过来,“不”我急:“千万别犯傻,就算他死了,这事也还是这样,没用的。”
  她屈下身,贴在我面颊上:“那么你怎么才能摆脱这场纠葛?毓,我们如何才能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能的,我们一定能,”摸着她光滑柔软的长发,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一定要娶妻生子,有了家室,就会有重担,责任会逼着你去想尽办法,保护家人:“你放心,这个世上没有我走不过去的路。”

  第二天一早,晔便来找我,坐在厅中,我只有苦笑,这件事一日不完,他们便会轮番拜访,直到把我门槛踩破。
  “昨天子桓来过了?”他眼里闪着光,“他说了什么?”
  我看他一眼,这府里府外都是他的人,还同我装傻。
  “我是说,他有没有怀疑我同你之间的僵局?”他笑。
  “还是先说你怎么答应我的条件吧,”我只关心这个。
  “封你西域节度使呀”他藏不住的欢喜:“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个的,父亲身体越发不济了,昨天他已决定,在下月挑个好日子,将皇位正式传继给我,自己当太上皇,安心养病去。等我正式登基那日,我立刻下旨封你。”
  “那么恭喜了”我起身施大礼,笑:“到下个月,就该改称皇上了。”
  “免礼,免礼”他得意洋洋:“金毓,你看好了,在我手里,天下将是另一番繁荣景象…。”
  我脸上堆着笑,心里一点没听进去,管他如何雄心壮志地指点乾坤,我只想抽身而退,远离这凶界险境,子桓说得没错,进了官场就别想再出来,如他这般精明能干的人尚且焦头烂额,何况我这么个尴尬的身份,他可以不要命也要权,我却要自由,让我整天无所事事呆在府里供他们消停,还不如让我死在大漠。
  “你下旨封我,是不是也可以下旨罢免我?”我不冷不热,突加了一句。
  “什么?”他一愣:“你不相信我,怀疑我是用这官吊你?”
  “我需要一点更妥善的保证,”我淡淡道:“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不是损你,处于皇位上,本来许多事情就是身不由已,到时候如果你控制不了情势,我就要自保。”
  他瞪住我,半天,才道:“我可以亲手写旨命你永驻西域,决不回调。”
  “御旨可一下再下,赶明儿边塞万一有点什么事,还不是一句话我就得回来”,我冷笑:“为了求个果,造个因还不容易。”
  “那你要什么?”他怒:“你这人,想得也太多了。”
  “我要御赐免旨金牌,”我笑:“是免旨,不是免死,有了这道金牌,我可以抗旨不回来。”
  “哪有这种事情,”他摇头:“从来没有这种规矩的。”
  “规矩是人定的,你开个头,不就有了。”
  他沉默,我也知道,如果开了这个头,有一就有二,以后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来向他讨。
  “其实你不少什么,”嘴里还要安慰他:“这也是一招防备,你若下定决定不往回调我,这金牌放着也是放着,难道你还是哄我?”
  “好”,他一咬牙:“我给你,否则你又要以为我是食言无信的人。”
  “你不是的,”我喜笑颜开起来,马上甜言蜜语上去:“说句老实话,你的谋略胸襟俱是上上之佳,有了你这样明理德正的君王,是老百姓的福气。”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虽然心里仍不舒服,总算“嗯”了一记,脸上缓了下来:“那么少相的事情,你准备什么时候办?”
  “就在登基那天,”我笑:“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来定,这几日他也相信我失了宠,正想法设法地拉笼我,你再一登基,他必会出点子上来,到时候,我们再捉他把柄也不迟。”
  “好”,他点头:“反正,不罢了少相,你不能出了京去,哪一天他下台,你就可以正式上任,咱们一来一去,绝不反悔。”
  我们击掌为证,他才满意地走了。

  我唤人去把绮丽找来,把她带到花园里,子桓说得对,这个府中要说悄悄话,就得在这片空地上。
  “做什么?”她奇怪,“脸色这么古怪”。
  “绮丽,我来问你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了。”我认真道。
  “好”。
  “你是否喜欢子桓?”我紧盯着她看:“这些天他与你走得这么近,你是否动了心?”
  “一般”。
  “那么这么说吧,如果他要是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出手救他?”
  “他要死了?”她看我:“你还是准备帮晔?”
  “他的计策是在害我,”我冷笑:“说得容易,替太子竮反了案,就可以大家太平,我又不是神仙,这桩事情一翻案,我可不是自打耳光,若有人参我一本,故意诬陷太子,企不百口难辩。”
  “难道子桓不会帮你?”她奇怪。
  “未必,”我冷笑:“他是有势力,但到底朝廷不是他说了算的,老皇上又不是傻子,我只要一张口,不管案子翻得回来不,我就是第一个被开刀的人。到时候如果太子竮可以雪冤,我却要背上个污言小人的罪名。他要是翻不了身,我也得一起陪着死。”
  “你准备放弃他了,”她叹:“你们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你一抽身,他可就活不了了。”
  “所以我来问你呢”我睨她:“我还是那句话,子桓算是个男人,比无非好多了,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何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有一丝动心,我就想法子把他保下来,咱们一起把他弄到西域去也不错。”
  “我想想,”她也皱眉:“他这个人还算不错,可是我也不准备嫁他,他心眼太多啦。”
  “那就是不喜欢啰,”我点头:“这样也好,我就好办了。”
  “可是要死人呀,”她担心起来:“这么个活生生的人掉了脑袋,想想也害怕。”
  “你就不怕我掉脑袋了?”我奇道:“现在我才是刀尖尖上的那个呢,他好歹还是个少相,如果处理的好,只会被罢官,你有没有良心,怎么总帮着外人?”
  “吃什么醋,”她白我一眼:“我不过是不想看到死人,你要是有事,我第一个跳出来帮你的。”
  “好”,我这才舒坦了,仰起脸,叹道:“这事可算是赌运气,这二个人都不能相信,不管怎么样,既然被推到了这个悬崖口了,咱们就要搏一记,要搏,就得挑胜算大的,以后的事情,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也许子桓说得有道理,晔最终也不会放过我,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本就千变万化,若是将所有的事体看得太过认真,又有几个人能活得下去。
  我这人,命里原是朝不保夕,艰难曲折,如果能辨清形势,把握良机,或许可绝处逢生,赢得柳暗花明呢。

  29

  拿定了主意,我也安下心来,一边依旧表面应酬着子桓与晔,一边暗暗打点行装,这个西域节度使,我是当定了。
  闲来无事,便去公主府,坐陪母亲说话,这一次若能走成,余生相见将是寥寥无几,能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毓儿呀,”母亲拉住我的手:“早些日子为什么不多来看看我,到底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懂事得多,知道疼惜母亲。把这事早早办了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经她提醒,我点头微笑,“母亲,放心,这个月底,我们就成亲。”
  “这么快?”她吃惊:“为什么这么急?总要再好好操办一下吧?”
  “不用,”我忍不住要笑:“少相府出手大方,无论怎么办,这桩婚事的排场都不会失了面子。”
  “你要成亲?”子桓也吃了一惊:“什么时候不好办,偏赶这么个紧要关头,你安得是什么心呀?”
  “安的是搜刮的心,”他不是要同我老实说话么:“等太子登了基,你得了手还会顾到这个干妹子?这笔帐还是早点算清的好。”
  “小人,”他薄怒:“真是算得好精的一笔帐,这点盈利都不肯放过。”
  “不错,”我也不服气:“我若帮你办成了这事,你就是用金山银山谢我都不够呢,你这人很难说,自己家里填山埋海的,说不定一过河就会拆桥,即要拿好处,就要乘早。”
  他瞪了我半天,一抖袖子,出去办嫁妆了。
  我这话可都是真话,若等大局定下,他的财产迟早充了官,不早取,就没份了。
  我又回到公主府,把小馨带给母亲看:“既然是要成亲了,她就不能住我府里,还是交由母亲看着比较好。”我说得并不在理,原是该男方去少相府接人,可我不放心,怕子桓动手脚。
  母亲并不在意,只是喜出望外,捏了小馨的手从头看到脚,“好孩子,”她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到了这里千万不要拘束,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早就想要个女孩儿呢,以后毓儿若是欺负你,来找我,一切由我替你做主。”
  我嘻嘻哈哈地,开始整天泡在公主府里,其实,这倒也不是光为了陪父亲母亲和看小馨,很大的一部份原因,是我要查看磊的行迹,想来这段特殊时期,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注意到他每天回来得很晚,有一次我出府时,眼见他同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
  “大哥,”他吃了一惊,“你回去了?”
  “不错,”我微笑:“想见你个面也不成,怎么这么忙,虽说要替父亲承担事务,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他含糊地应了,有些紧张。
  我用眼角瞟那黑衣人,他打扮得很奇怪,一身衣裳包裹得密不透风,脸上用毛领子竖起,看不清长相,立在角落里,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着光,他也在打量我。
  “磊,”我最后一次同他温言:“世上的事情是做不完美的,要自己想开些,大哥还是那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吃不了也就算了,别再烫了嘴去。”
  “是,谢谢大哥关心,”他根本听不进去,带着那人入了府。
  立在门口,我长叹一声,自家兄弟有什么用,血未必浓于水,这点,我早认了。

  转眼既是大婚之日,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风光得意的一天了,这个时候办婚事刚刚好,太子府与少相府都有求于我,礼物堆得似小山,什么珍珠玛瑙,珊瑚翡翠,都成了石头,少相府更是送来了尊白玉屏风,雕得整幅玲珑精巧的龙凤呈祥。
  “不错,不错”,我很满意,子桓向来是有眼光的,嘴里却还要刻薄他:“听说宝器斋已经易了主,你的酬劳也早得了吧,这是不是其中之一呢?”
  他怒目瞪我。
  “别舍不得呀,”我笑:“都是一家人了,有好处就大家通融通融,你只这么个干妹子了,现在咱们又走得近,怎么不见你下狠手收卖我呢?”
  “少开玩笑,”他靠在我耳边低低的道:“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你到了堂上会怎么说?”
  “放心,”我不住点头:“这桩事情早考虑好了,到时候你把太子送上殿来,我自有说法。”
  “别给我耍花头,”他冷笑:“叫你明白一下,这事上我是不出头的,早知会他与你共同联手,等他上了殿就由你先开口,要我帮手,也得你自己编得天衣无缝才好,若是你敢不用心,我就听之任之,让你们自己顶着。”
  “别说丑话呀,”我叹:“都是一家人了,怎么还这么袖手旁观状,你可够狠心的,让我一个人去送死。”
  “也许你不用送死呢,”他满面春风,“你向来能言巧辩,我还是很有把握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总会有办法自圆其说。”
  眼见父亲走了过来,他住了嘴,拱手施礼:“盟主大人,小相有礼了,这些是舍妹的陪嫁,您看还过得去么?”
  “不敢当,”父亲也笑容可掬:“这些嫁妆,少相府办得够体面,子桓果然是最利落能干的一个人”。又回过脸来斥我:“吉时快到,还不马上更衣,呆在这里做什么。”
  我‘哦’了声,赶忙跑去换衣服,在后门口,见了如意。
  “毓”她唤我:“我也来啦。”
  “哟,”我笑:“稀客,稀客,好久不见,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好个屁,”她突然板下脸来:“那次你在集市上突然跑了,就再也没见个人影,要不是喜贴传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若不是看在以往的一点情份上,这个婚礼我也是不来的。”
  “别哟,”我笑着向她施礼:“咱们是朋友,那次也真是有事,你千万别见怪”。又问她:“女眷有专门的包厢,你要不去哪里坐坐?”
  “急什么,”她道:“我也送了礼呢,抬到大厅里了,来,我同你一起进去,看看可喜欢不?”
  “慢,”我忙拉住她,压低声音:“别去大厅,少相在那里,你总不想撞见他吧?”
  她顿时愣住,竟然没说出话来。
  “怎么?”我叹:“你这块心病还没去掉?如意,所以,还是不去碰面的好。”
  “谁怕谁,”她嘴里赌着气,眼圈到底又红了,叹“上次我在翔云楼见过他,他大约是在请客,我同他打招呼,竟也是不理不睬的,拉着那人就走,又不是女人,一个黑不拉叽的莽汉子,可希奇死他了。”
  “什么?”我突然生了心:“那是什么样的人?少相怎么会去翔云楼那种地方,那不象是他流连的场所。”
  “谁知道,”她冷笑:“那人一顶毛皮顶子,包得半张脸也不见,鬼鬼祟祟的,叫人看了讨厌。”
  我死死盯住她,这话,出事了。
  “干吗这么看着我,”她吃惊:“什么地方不对么?”
  “没事,”我只觉呼吸困难,咬着牙:“没事,刚才跑得急了,有点胸闷,你还是去女眷房坐坐吧。”
  她想了半天,到底硬不下心,“算了”,她叹气:“遇到这个人,老娘也认了,还是眼不见为净吧,这酒我不吃了”。她自离去了。
  送走她,我只觉眼冒金星,她能眼不见为净,我却不能,这一招招,一步步,都在眼皮底子下摆着呢,虽说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可真要想不进一粒沙子,除非是闭了眼才能省心。
换了衣裳,被人拥入大堂,司仪唱礼,父母双坐,磊也伫立在一边,我满腹辛酸,已经完全没了兴致,好在这个场合就算像个木头人,也是不引人奇怪的,一片哄闹声中,交拜、上茶、揭头盖,大礼完成。
  才要被送入洞房,忽然门口噪动,原来是太子驾到,晔一身明黄锦衣,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立刻所有的人都跪下施礼,虽未正式登基,在众人眼中,他已是皇帝。
  父亲母亲一同上前迎驾,少相侍立在太子身旁,君臣俱是年少风流的人物,更兼神情儒雅清秀,举止端方得体,哪里看得出下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太子带来皇上御赐亲赏的明珠,用金盘黄绢盛着,鸡卵般大小散发出莹莹微光,众人又是一通叩首膜拜,才重归了座位。
  既然站在了一个场面上,晔、磊、子桓城府老练立分伯仲,子桓谈笑自若,不卑不贱,站在尊贵优雅、略作矜持的太子身边指点评说,一般的亲切有礼,只磊显得生硬些,面目缓涩,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眼角会穿过人群而来,留心窥探,我冷眼旁观,顿觉人心叵测,禁不住一阵阵心灰意冷,罢,罢,罢,想来一入官场里,任是什么人心都变成假心假意。
  好不容易被送入了洞房,已是满身的汗,又吃了交杯酒、枣桂莲子等物,众人才拥出门去,把我们留在房里。
  短短半天,我却大有筋疲力尽之感,靠在桌旁,放下僵硬的脸来。
  “毓,怎么了?”小馨过来打量我,“为何脸若死灰,是不是累了?难道胃又痛了?”
  “小馨,”我长叹一声,还是没有说什么,这事,连我自己也没想清楚,如何能说给她听。
  “不舒服就早些睡吧,”她体贴入微,起身为我宽衣,又铺好床被,服侍我睡下。温暖的被窝里,我却在发抖,她抱着我捂了又捂,怎么也止不住那一阵阵的寒颤。
  “毓,”她担心起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的心很空,”我低低同她诉苦:“从来没有这么宽落落过,整个人似被吊在树上,可眼看着唯一连着的那根绳子也要断了,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可怜的毓,”她叹息:“为什么要想得那么多呢?天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只要我们在一起,管他明天会怎么样,毓,不要活得太辛苦了。”
  在她柔言宽慰下,我终于渐渐停止了那种要命的冷颤,帐前的红烛轻轻爆了两个灯花,看了看四周,虽觉心力交瘁,到底又有些安定下来,我摸着她的长发,沉沉地睡去。

  继位典礼定在三月十八,那日,是一个艳阳天。
  时辰,节气,俱是完美得无可挑剔,大礼进行得非常顺利,午时三刻,我被引上正殿,此时,百官已全候在殿外,晔一身明黄色龙袍,神采飞扬地立在殿堂当中。
  随着引路的吏官,我走得稳而沉,来时我已经关照了小馨,让她收拾好包裹,把马车赶到城西门外等我,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一等,未必能等得到人。
  “金毓,”晔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唤你来,是为了要封你官职。”
  我忙低头谢恩,此时殿中一片安定平静,乘子桓还未动手,先得了这个官位才是要紧。
  他略一回眸,一侧便有宦官上来,手捧圣旨,尖着喉音,喊道:“金毓听旨”。
  我大喜,才刚要说:“接旨”。
  却不意身后已有人大喝一声:“且慢”,声音清朗,不是子桓是谁。
  回首看,子桓已上了殿堂,在这特殊的日子里,他衣饰光鲜夺目更胜往昔,胭脂色底袍上,翩飞着五彩夹金线的蝴蝶,外罩轻而薄的白貂披风,好个声色夺人的少相,虽是面临这样的事变,依旧镇定自若,神色悠闲。
  同他一起上来的,是已退政的太上皇同一身青衣、面孔呆滞的原太子竮。
  “究竟怎么回事?”晔脸色却变了,喝道:“什么事情,竟然扰乱典礼?”一指竮:“此人又为何在这里,没有朕的旨意,谁敢把他放出来?”
  “是我下命放的他,”太上皇一脸倦容,已在殿上金銮椅中坐了,长叹:“方才有人密报,原太子竮是被诬陷嫁祸,才错判得冷禁,若不把此事辩个水落石出,恐难服人心,这场典礼,亦不能继续下去。”
  他此话甫出,殿上殿下顿时一片喋喋低语声,满朝官员俱摸不着头脑,可有一件事却是明白,这场大礼,终将受挫。
  “胡说,”晔亦惊得怒了,才喝出口,立刻发现不妥,自觉口气太硬,只好低下声来,向父亲陪罪:“皇儿一时气怒,请父皇恕罪。”
  “算了,”太上皇也是愁容,一摆手:“今日本是皇儿登位之喜,原不该节外生板,可这事又实在蹊跷,事关你皇兄的青白与荣辱,不查个透彻不能服了众,万般无奈也只好请你多担待了。”
  “皇儿不敢违命,”晔纵有千万个不情不愿,当着上下众人,也只好忍下这股气,他咬着牙,从口中挤出话来:“不知那密报之人为谁,既然告到了父皇处,他可有真凭实据,请父皇明示,也给皇儿一个交待。”
  太上皇不语,他别过了头,看子桓。
  “难道是少相?”晔越发恼怒,拼命捺耐住火头,沉声道:“少相果真有把握要替竮洗冤?可否仔细道来,一一指出我看?”
  “不敢,”子桓仍旧微笑,连声音也是如常:“小相怎么会有证据来证实皇子竮的罪名”,他看了看闻言错愕当地的晔,潇洒地甩手挥袖,一手转了过来,指在我面上:“太子请看,此人才是那个揭密者,是他,来报说要替皇子竮昭雪重罪。”
  “你?”晔更惊得呆了,他睁大眼,颤抖指尖,对牢我:“金毓?真的是你?”
  我早已热出一身汗来,此时被他指住,却又遍体生凉,硬着头皮,我站起身来。罢,罢,罢,先暗叹一声,该来了,要来的,总会来。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08

30

  我听见自己轻咳了一声,缓缓上前几步,又一弓身,直接面向太上皇,他的眼中满是不屑与厌恶,也难怪,似我这般出尔反尔的言论,必惹得他狂怒不懑。
  “皇外公,”我顶着他严厉的目光,勉强道:“这桩事体是这样子的…”
  这句话说得每一口气都是疲惫,每一个字都是艰难,所有的目光似钩如箭般射在我身上,针芒刺背的感觉令我又逼出汗来,我说:“这…”。
  “放肆,”不等我吐出话来,突然一旁有人大喝一声:“无耻小人,竟敢当众秽言诋毁皇上,简直是一群反贼。”他怒吼着,竟一手抽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了过来,我眼见不好,拼命拧腰向侧,努力躲闪了开去,可是这剑,毕竟不是朝我来的。已被废黜的太子竮正立在我的右旁,这一记,如气贯长虹般,直直插入他正中,在众人大声惊叫中,他眼珠凸出,瞪着胸口的那支长剑,直挺挺向后倒去,不用看,也知道断是活不成了。
  殿上登时没了声息,一切来得太快,没有一个人能把眼睛从竮恐惧惊骇的面孔上移开,我霍地转过头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子桓已抽出身边呆立着的待卫腰中的长剑,抖腕抬手,这一次,直奔向晔。
  “皇上小心,”离得太远,我根本无法上前阻止,忽一眼瞟见脚下的香炉,也不顾烫手,拎起来向他掷去,情急间铜炉走得偏了,炉内的火星香灰,似一包滚热尘土,漫洒飞溅向子桓,此时,他的剑尖已划破了晔的外衣。
  如果他不避开,这一剑正指心脏,如果他不闪身,晔会血溅当场,如果他不犹豫,今日便成定局,可惜,这个人是子桓。
  从小,我便是个容易打点的人,按父亲的话来说:这孩子,坐没坐相,立又不挺,吃喝享用亦不挑剔,一点也没有大家公子的气派规矩,偏脾气上生了几根拗筋,该硬的时候软,该柔的时候又太犟,就是身上穿衣打扮,也是稀松随便,平常略有薄产的读书人出门,都比他来得衣饰考究些。
  他这话,还不算是参照着子桓来说的,我若与他盛装时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分。
  子桓是少年得志的美臣,平日最是自负容貌,天生又爱华衣美服,普通一身便可胜过寻常百姓一年的花销,少相府专设制衣绣坊,花样手工,裁剪材料比宫里还要讲究几分,一出门,务必是光彩夺目,炫丽奢华,即是天下也算屈指可数。
  扑面的香灰本不该对一个欲夺权的人起了作用,纵是换了谁,当时也会咬牙承受,男人,哪会怕给火星烫着,但,外貌出众的人往往会比别人更注重仪容修饰,这一切早已根深蒂固,无论何时都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姿势。
  子桓略别过了头,侧了开去,这一动,剑锋便偏了,‘朴呲’一声,直钉入晔的体内。
  堂上又是大乱,侍卫已回过神来,上前将剑格开。
  太上皇满面铁青,惊骇到了极点。
  “皇上恕罪,”子桓得了手,立刻丢剑,反而跪了下来,“太子晔竟然在大殿之上命人公然刺杀皇子,小臣也是一时偏激行事,惊吓到皇上,请皇上赐罪。”
  我惊魂未定,抢上前去探看晔,他紧闭着眼,身上不断有血水冒出,面若雪纸,一探鼻息,好在还有气在,我稍稍放下心来,正要去仔细看他伤,身后已有侍卫踏上来,将我强制在地下。
  “皇外公”我大叫:“这不关我的事情,我才救了晔,难道您没看见?”
  那厢也有待卫立在少相身后看住,他长跪在地,再也没有了任何动作。
  太上皇瞠目结舌,半天才收拾起那三魂七魄,颤声大喝:“反了,反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回禀皇上,”子桓抢声道:“原太子竮的确是被人诬陷冤屈了,金毓上堂作证,晔见事情败露,公然指使手下抢先杀人灭口,皇上,如果小臣不及时出手,说不定他还会逼上绝路,令人伤了皇上龙体。”
  “胡说,”我急了,这人一张嘴巴可以把死人说活了:“皇上,竮是罪有应得,晔才是被冤枉的。”
  “休要狡辩,”他冷笑起来,朝那杀太子的待卫,此人早已被众人制住,强按在地下:“人证在此,这是晔身边的人,他杀竮时难道你没有亲眼瞧见?”
  我瞪那人,他生得很普通的一张面孔,毫无特色可言,上面倒是写满了忠诚老实,虽被按在地下,仍奋力仰起脸来,叫道:“你们这些小人,竟敢在皇上登基之日扰乱生事,都该杀了。”
  “如何?”子桓不再看我,面向已半信半疑的太上皇:“若是心中无鬼,哪怕有人当堂指证?他根本是想先发制人,夺宫篡位。”
  “果然,”太上皇流下泪来:“晔儿当真如此大逆不道?”他手足无措,问殿下众臣:“众爱卿有何见解?”
  众人唯唯诺诺,哪有人敢上前说话。
  子桓得意起来,抖开肩上待卫的手,站起身来:“金毓是个小人,朝秦暮楚,见风使舵,为人毫无诚信可言,他这是胆心怕事,故才否认真相。”说话间,他已走到我面前,低头讥讽:“我说得可对也无?你何不再好好想想,把晔如何谄害太子的事情说个清楚,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我怒视他,眼中欲喷出火来,可是身边侍卫四只巨掌如同重石盖住,根本动弹不得。
  “皇上,还是先将晔先关押下去,看看伤势如何,此事稍后再审也不迟。”
  “不可,”我大急,这一解下去,哪里还会有晔的命在,稍后?稍后这盘棋就全输了。
  “把他拉下去。”他板下脸来,太上皇泪流满面,索性捂住面孔,他是看也不想看了。
  我拼命挣扎,无奈身后侍卫力大,仍被拖着往外移去,那边,也有人去抬晔。环顾四周,所有的人胆怯的胆怯,仗势的仗势,也有几张疑惑的面孔,可是苦于无凭无证,到底没有一个人敢走出来阻挡说话。
  子桓的脸上开始浮出笑意,他背负着手,面朝殿外,挑衅地看我,似在说:“金毓,看你这次如何同我斗。”
  我已渐渐力竭,累得气喘吁吁,心中也已升起悲哀绝望,看来,这一局当真满盘皆输了,没料到,笑到最后的,仍是少相子桓。

  “住手,”人群中又传来喝声,这一次,喉线娇嫩清脆,却是女声。
  殿下人群中开,纷纷让出条路来,绮丽通红着脸,紫眸绯衣,身后跟着红发蓝眸的赫真,二人急急径直奔来,我犹如重见天日般喜出望外,嘶声叫她:“绮丽,快来,不要让他们把晔带走。”
  她们闻言动作更快,提着裙小跑上台阶,直冲到殿上,一边待卫们被她们奇丽的外表所惑,一时竟拦不住她们。
  “把她们拿下,”子桓顿觉不妙,叫了起来,“这是金毓的同党,应一并解入牢去。”
  “谁敢碰我,”绮丽怒喝,一面喘着气,一面用她那双特异明丽的紫眸扫过众人:“我是西域小公主,我是代表西域王来中原贺礼的。”
  “西域王?”太上皇终于抬起脸来,迷惑不解地看她:“西域王派人来了?为什么没有人来上报?”
  “上报过了,”绮丽撒起谎来也是流畅无阻:“少相早知道此事,他说要帮我上报朝廷的,难道这事皇上您不知道?”
  “是么?”他怀疑起来,看向少相。
  “胡说八道,”子桓大怒,“你这女人,故意来害我。”
  “我害你作什么?”绮丽毫不让步:“你这人,心思这么坏,不害人已经不错了,谁又会来害你?”
  “绮丽,”我急,现在不是同他吵嘴的时候,提醒她:“快去看看晔的伤势如何。”
  她也听话,不再同他纠葛,立刻同赫真来到晔的身边,一个阻住侍卫,一个低头看了半天,才道:“还好,伤得是肩胛骨,他只是昏过去了。”
  “好,好,”我说:“你快找冷水,把他泼醒,不能让他这么晕过去。”
  “你们想做什么?”子桓一点头,侍卫们又围了上去,“把这二个女子拉下去。”
  “你们敢,”她也厉害,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来,遥遥向太上皇道:“皇上,这是西域王的亲笔信函,是他叫我来拜见你的,还有些礼品贡物放在外面没有带进来,您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西域的贵宾么?”
  “住手,”这话有用,太上皇担心起来,叫人接过文书,译官当场读了,这才点头:“果然是西域来的小公主,怎会同此事有关?”又仔细打量她:“我在哪里见过你么,为何这般眼熟?”
  “我同太子晔原是朋友,有过一面之交,”绮丽一边嘴上含混应付,一边已扶起晔来,赫真也乘机从桌上拿了杯茶水,泼在他的面上,她们轻轻拍打他的面颊,耳听得“嗯啊”一声,他竟醒了过来。
  “好”,我虽仍被按在地上,脸上已喜笑颜开,大叫:“皇上,这事不能押后,要审,现在就审吧,晔醒了。”
  “晔儿醒了,”毕竟是骨肉,虽然怀疑他,太上皇仍是喜欢的,他长叹:“天!怎么会弄得如此颠倒狂乱?”
  “皇上,这事从头到底是桩阴谋,”我一有机会,立刻辩白起来:“不信你问晔,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他是被冤枉的。”
  “是么?”太上皇仍是不信,他流泪道:“不是他的人杀了竮儿么?朕也是新眼目睹了此事,这还会有假?”
  我看向晔,他已悠悠醒转,双唇微颤,总算是听到了这话,他断断续续地说:“父皇…,此人…,此人不是儿臣…指使的。”
  “你当然不承认,”子桓驳他:“谁都见你带他上来,能站在你身边,自然是亲信,怎么出了事,你就不认他了?”
  “是呀,”那老皇帝耳软,也应声道:“这人是你带来的呀。”
  晔急出冷汗来,浑身发抖,奋力要挣起身子,可才一动,血水便又涌出,伤口痛得他呻吟出声。
  我只是瞪着那杀人者,这件事情上,我相信晔,那人确不是他派来的,此刻虽然他府首贴耳的跪在地上,一副尽忠尽守的模样,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凌利,他发觉了,亦抬头来看我,眼中,有一抹寒光闪过。
  这一眼,一粒寒星,却似道闪电朝我头顶劈来,我睁圆了眼,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就是那个黑衣人。虽然他五官平凡,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明亮得异常,这样的一双尖锐有神的眼睛,只有武艺高强的人才能有,一瞬间,这段事情源源本本,在我脑中贯了个畅通。
  原来,在子桓的计划中,我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主角,是他。
  那日在公主府,同磊进门的,是他,在翔云楼,伴子桓喝酒的仍是他,这一条计策,本就是磊与少相联手订作,就是晔,也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粒棋子,从头到尾,他们不要竮,亦不会扶晔。
  我跪在地下,脑中飞速盘算,皇上年迈,膝下共有十八位皇子,若长皇子竮、最得力的晔都不得位,那么,再能继任的只有二皇子隆,耳闻此人不理身外事,也是个极老实平庸的人物,敢情,子桓弃了晔和竮,底下的那招藏住了他。
  今日上殿,根本并不需要我去开脱竮的罪名,他不过用了这个机会,借刀杀人,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晔的身上,不过,因为我那一记香炉,他的计策失了一分,晔没死,如果成功,这才叫死无对证,百口莫辩了呢。

  31

  “皇上,”我大叫起来:“是少相设局杀人,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徒。”
  “闭嘴,”子桓冷冷道:“这里哪会有你说话的地方,你这天生的小人,变数太多,叫人到底能信了哪一句。”
  “你最好相信”,我瞪着他,这样剔透玲珑的人物,暗环交错的局中局,若要对抗,已不光是在冒险,简直就是搏命,但是,我已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我—有—证—据。”
  他一震,眼中寒星爆出,嘴里却冷笑起来:“证据?什么样的证据?”
  我不理他,只面向太上皇:“皇外公,您就这么肯定,太子晔会当殿杀人?现在,没有杀人的是我,为什么反而会被人捆绑在地,而那个动了刀剑的人却可以逍遥法外,立在堂上指手划脚地说话。”
  “这…,”他愣住,说不出话来。
  “我曾听到过一个谣言,”我继续说:“少相十八岁上任,虽然状元郎有才,可这官也当得太快太大,有人猜说,这是因为他本是皇上流落在外的骨肉,我原先一直不肯相信,今日见了如此优待,这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话说完,我歇了歇,果然,身后一片喧哗,颇引来议论纷纷。
  “胡说,”太上皇急怒起来:“这算什么谣言,金毓,你好大的胆子。”
  “难道不是?”我道,左右是不要命了,先把场面罩住要紧,不能万事都让子桓占了先风:“晔是皇上的亲子,如今被他胡乱一剑,生死未卜,皇上就不心疼?就算要追究罪责,少相也不能排在其外。”
  “不错,”居然身后有人应和,刑部侍朗严密果然是个正直公允的人物,他不畏少相权势,上来帮忙说话了。
  “这宗血案牵涉新登基的皇上,又戮杀了皇子竮,少相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他立出臣班,在我身后提议。
  “好吧,把他拿下,”太上皇早已没了头绪,只得下了命来,立刻侍卫上来,将子桓背负双手地按住。
  “晔,”我又说:“你怎么样?”
  “还好,”他声音软弱,已被绮丽她们扶着坐了起来,赫真用布条密密包在他伤口,止住血水外涌。
  “皇上,我有人证的。”我说:“芳妍楼的如意曾经见过少相同此人在一起,她能证明。”
  “一个妓女的话也能信?”子桓驳道:“谁都知道你同那女人交情匪浅,这种污秽地方的女人自然是贪钱的。”
  “是不是,一问可知,”我道:“这事也是刚发生的,没法子串供,只要把她召上堂来便可。”
  “好,快去找人。”
  “还有翔云楼的老板,他也应该知道此事”,我又加一句:“少相亲自带人去吃饭,这等荣耀不容易忘了。”
  “好,去把他一块解来。”
  不多时,来人回报,芳妍楼如意拿到,至于翔云楼的老板,前几日突然暴毙在家,尸体早已入了土。
  “佩服”,我朝子桓冷笑:“好利落的手脚,佩服佩服。”心里却是暗惊,他为什么不杀如意?难道又用钱摆平了她?
  转眼间,如意已上了殿来,她跪在地上,神情有些慌乱。
  “如意,”我道:“前几KissYou来我府中贺喜,曾说起见过少相同一黑衣人在翔云楼喝酒,你叫他也不应,可有此事。”
  “有呀”,她奇怪,忍不住看了看子桓:“这事怎么了?”。
  子桓道:“你…”。
  “你什么呀?”我立刻打断他,不能让他同她说了话,又故意大声冷笑:“你是不是又想提醒皇上,一个千人枕万人压,人尽可夫的妓女,本性又见钱眼开,根本不能上堂作证呀。”
  “什么?”如意被激怒了,通红了脸,怒视他,风尘女子泼辣起来当真是什么也不顾,她咬牙切齿:“少相并没有枕过压过,怎么知道如意会人尽可夫、见钱眼开?难道妓女不是人,说得话就不是人话了?”
  “好,那你来看,此人是不是黑衣人,”我乘机指着那人问她:“看清楚了,他的下巴上有一粒很小的黑痣,那KissYou说黑衣人脸上也有黑痣,是不是这粒?千万瞧仔细了,别让少相受冤枉。”
  我这话根本是胡扯,如意不由一怔,奇怪地瞟了我眼,又努力看他,她本就是个聪明人,仔细想了半天,顿开茅塞,点头:“没错,就是他,他脸上有粒很小的黑痣,我看得很真切,错不得的。”
  “放屁,”那人被按在地上,突然叫骂起来:“你这贱女人胡说,我那日包着脸,你能看到什么?”
  这话一出口,他立刻知道是大错了,恨不得自己咬了舌头,可众人都已听见,他狠狠地以头撞地,直撞出血来,我却浑身一阵轻松,对着子桓暴怒的面孔,止不住地张口狂笑,到底是个纠纠蛮夫,十八般武艺耍得好,有个屁用,脑子实在是不行的。
  可怜绝顶聪明的少相,竟然是毁在了一个笨蛋的手里。

  终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在堂上,子桓愤怒的面孔,他算是个人精,样样捏得准,有胆有识,可惜,他忽略了这世上还有小人物,那些个精密机巧的布局,命运往往却是决定在小人物的手里,他能算准大概,可管不住那些小人物的千姿百态的心理,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控制事态发展的主流。
  我再一次看到晔,已是三天后,他伤口已无大碍,但终是伤了身子,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却已坚持榻上议事,想是经历了这桩事件后,更明白权力的重要,是一辈子也不能稍离开手的,这一课,代价很大。
  “金毓,”他遣退了身边所有人,面对我:“这次的事情,全亏了你。叫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也许不用勤谢,”我叹:“如果皇上能把当初答应给我的东西赐下,就感激不尽了。”
  “你真的不再考虑了?”他惋惜:“经过此事,我才发现,身边没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是不行的。”
  “但我志不在此,又何必勉强留下呢。”我婉言推辞,这一局可算险胜,如果不是当初如意的一句闲话,根本不可能逃出升天,回想起来,自己还是一额的汗呢,这一年来,我是看得清楚了,吃官场这碗饭,必要渗和着血泪,我是既不愿硬吞下自己的血泪,也不愿意勉强享用别人的,还是远走高飞为妙。
  “你一走,我好比失了一支左臂,原本还想用子桓办事,可惜,他如此桀傲不驯,根本不会听从我的派遣。”他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摸索伤口:“那一剑好快,少相不是文士么?怎么也会有如此毒辣果断的身手。”
  我默然出了神,其实,来之前,我去了天牢,才见过他。
  在天牢阴暗潮湿的污石地板上,子桓如支异域奇葩,幽幽地散发光芒,他身上的绯红绣衣早已团皱肮脏,但是面容高贵清秀,自在黑暗中隐隐透出光华。
  “金毓,”见了我,他唇边挂上笑意,侧头揶揄:“何不进来一叙,放心,他们缚了我的手,伤不到你的。”
  我慢慢走进去,不顾地上的冰冷和污垢,索性坐在他身边,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他,果然是个风头人物,身居逆境,仍然光彩夺目。又伸手替他解松了腕上的绳子,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文秀的腕上早被勒出了道道红痕。
  “你有话要同我说吧,”我说:“这里的人都被我遣出去了,你要开条件,直管来。”
  他哈哈笑了,揉着手腕,道:“金毓,我真是欣赏你,一直以来,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对手,这事可算我咎由自取,我不怕你能猜透这道机关,可是却小看了如意的作用”,又冷笑:“我们本是同样的人,所以你该知道,做任何事情,我都会留条后路。想用这事置我于死地,大概还差了几分火候。”
  “你是要用磊来威胁我吧?”我说:“当初拖上这个同盟,就已留下了退路,算好即便是真出事,为了他我也绝不能对你使下狠手来。” 
  “不错,”他含笑:“下狠手的自有人在,晔便是一个,可是你,心慈手软,永远做不了官中高手。”
  “哼,”我不服气:“你真如此自信?算定我不会投毒借刀,让你出不了天牢,供不出磊来?”
  他不搭腔,只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我同他眼神对峙了半天,还是懈下气来,的确,我不喜欢杀人,下不了这个毒手。
  “准备怎么帮我?”他得意,呵呵轻笑:“要我死,磊也别想脱了干系,我有证据说明那人是他派到晔身边的,他想获利,就得先做好赔本的准备,告诉你,就算今天你在这个牢里暗杀了我,我也早做了布置,外面自会有人将证据交给皇上,你这个大哥,还是费点心思想好如何帮他收场吧?”
  “我只奇怪一件事,”我不理会这话,只问他:“为什么在殿上太上皇会如此信赖你?难道我真没有说错,你与他果然有血缘纠葛?难道你说得那件宝器斋的事,亦隐喻了你自己?”
  他冷冷看我,我也看着他:“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要我出手,总也得有句实话。”
  “哼,”他避而不答:“我这一生,从来不用依靠别人的关系,所有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又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别跟我胡乱套话,反正事情已演变成这样,你还是好好盘算如何帮我脱罪吧,千万须记住了,磊的性命,也在你手里呢,如果我将他咬出来,这安排刺客行刺皇子的罪名,就算不死,也管叫他脱一层皮。”
  “金毓?”晔的叫声把我唤回神来,“你在想什么?”
  我一惊,忙抬头看他。
  “郁子桓已经入狱,丞相的位置便成了空缺,你何不借此机会揽入掌中,以后这大好江山,亦尽在咱们君臣指点之下。”他还是不死心,欲苦苦挽留我。
  “对不住,”我苦笑:“我这个人,只有自己知道,天性顽劣急躁,任何事情只图个新鲜劲,若要我身居重职的辅政理朝,是迟早会出纰漏的,你还是缓手让我走吧。”
  “真的没有法子了?”他叹:“你也算助我于危难了,这一去,可不叫人感伤。”
  我只是微笑,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出流连的模样,心一软,便走不成了。

  出了宫,我马上回公主府。
  父母都在房中,见我进门,俱是欢颜微笑,“毓儿,”父亲尤其欣然:“才从宫里来么?”他已很久没有训过我,经了这几件事,他对我的评价已完全改观。
  我眨眨眼,突觉鼻中有点酸涩,原来父慈母爱的日子是这样的悠闲,可惜,自己天生下来便是苦命,竟是享不到几天欢聚天伦的福气。
我说:“儿子先退一下,换身衣裳,顺便看看磊在不在。”
  磊在书房里,看样子也是专在等我,见我进门,他却又脸上阴睛不定,沉默起来。
  “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我淡然,立在眼前的可是我一娘同胎的兄弟,竟还不若外人的坦言直白,就是子桓,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忍不住嘴上讥讽他:“你这个大忙人,居然舍得下时间来等我,看来这桩事体可真是重大之极了”。
  “大哥,”他脸上迸出汗来:“你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我冷笑:“知道你同少相订的好计谋,你真好大的胆子,敢瞒着父亲做出这种举动,少相是什么人?他的便宜你也敢贪,他卖了你,你还在替他点银子呢,竟然想到同他结盟,可不瞎了你的眼。”
  他不敢说话,低头不语。
  “如今所有的把柄落在他的手里,并以此要挟到我,你说,这事怎么办?”我低声喝他。
  “那就随他说得办,”他猛然抬头,倔强看我:“不错,这事是我擅自做的主张,我欲借他的力量扩张声势,谁做皇上我不管,只要能对我有利,当然得试一试,可惜,这一次是败了,要杀要剐,我都承认。”
  “你想搏一记?”我冷笑起来,说他火候未到,果然是冲动鲁莽的性子,这样犟头倔脑的少年意气,他还想做大事?“你以为你不过是计策失败才落到了这步田地?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少相给你的一丸迷药,告诉你,无论此事成功与否,你都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把我抛出去就平安无事了,你同他的结盟本就见不了光,他若到时不领你这个情,你可还不得贪上个牵连的官司?”
  “不会的,”他摇头:“少相答应过我,创业本来便是场冒险,若得了手,他自然不会亏待我。”
  “你相信他?”我好笑:“官场的黑白都没搞清呢,就雄心壮志地要大展宏图了,我来问你,你同他的协议可算正大光明?如果他得了权,会以什么样的名目给你好处?这条计策果然绝妙大胆呀,你们不是在篡位夺宫是什么?要是此事成了,你便是他行凶的助手,他就算不杀你灭口,也断不会平分秋色,给你当时承诺的好处,只怕那时大权已在他手里,这笔帐,无论明里暗里,你都没法子讨回来。”
  他又一次低下头,脸上汗水涔涔下来,我冷冷打量他,记得小时候,我便与他脾性相悖,亲近友爱不起来,只是想不到在他心里,待我更是形同陌路,这样冷酷绝情的招式,真正叫人想得心寒。
  房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父亲走了进来。
  “都在一起呢,”他含笑大慰:“自家兄弟是该常常一同说话,有商有量的才是亲手足,来,来,来,碰巧最近新得了几坛美酒,乘着今日人都在,咱们父子定要小酌几杯。”
  磊的脸色犹自苍白,我向他使了个眼色,先迎上前去,脸上堆满笑容:“父亲真是好兴致,儿子哪敢不陪伴,想来长久没有同父亲一桌吃过酒了,借此花好月圆之际,今天可不要一醉方休。”
  看来这世上真正了解我的,不是父母,不是手足,竟然还是子桓,自一开始,他便明白了我会有什么样的选择,也许这个家中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可在我的心上,却又始终抛不下他们的影子,低低叹了口气,我是笑得惨淡,既然舍不得父亲伤心,想要放磊逃身,少相就决不能死了,这件事,还得由我回去求晔。

  32

  “那个新皇上会把少相怎么办?”在府里,绮丽问我:“他真的会杀了子桓?”
  “幼稚,”我白她一眼,再聪明的女孩子,碰到Politik也成了外行:“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人,居然敢在新皇登基之日弑君,只一刀宰了他可算天大的便宜,这一次就算用不到五马分尸,也可挣个千刀万剐,若是皇上一高兴,相府里上下众人连同七姑八姨的亲友都免不了要连坐。”
  “你开玩笑?”她睁大眼,不置信:“他做的事,与他的姑妈阿姨有什么关系?”又问:“五马分尸同千刀万剐哪一个更厉害?”
  “表面上是五马分尸好一点,”我面无表情,倒不是为了吓她,这种事情我自己想着也害怕:“一个大活人,四肢与颈被牵在五个方向,每根绳子的另一头都连着骏马,只等一声令下,放蹄扬尘奔开,人就是这么被活生生的四分五裂了,听说当时惨叫声不止一下,骨头断了,皮肉还连着,筋络肌体原有韧性,非得拉个二次才能完全撕开,据刑部的人说,每次行刑时,看刑得人也是痛哭尖叫,甚至曾有人当场倒地骇死。”
  “天,”她脸色惨白,“皇上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子桓吧?”
  “那就来个活剐,”我看着她吓得收缩的瞳孔,继续冷冰冰道:“用个三角铁架,把人绑上去,从脚下开始,一片一片削鱼鳞般的肉片,慢慢往上移,削到见了白骨为止,如果行刑者手工耐性到位,可以费个二三天的,可人还没死,血淋淋地吊在上面,连惨叫都没了力气…。”
  “够了,”她夺命般狂叫起来,伸手将我面前茶杯掷了开去:“你们中原人都不是人。”她哭了。
  “唉,”我自己也觉得毛骨悚然,沉默半晌,念及子桓风流俊美的模样,和那种鲜血四溅、身首异处的惨状,顿感悲伤怜悯起来,先去安慰她:“别怕,好歹大家相识一场,我是断不能看他这么痛苦地不得善终,当然会想办法帮他开脱。”
  她泪如雨下,不住发抖,呜咽道:“这么能这样残忍,你们还当不当他是人了?”
  “这样让他去死,本就是不把他当人了,”我叹,刑部的名目众多,这些酷刑可算顶尖的了,所有的道理不过是,他们要犯人后悔自己为什么是个人,为什么要生到世上来,死,才是解脱。
  “金毓,这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呀,”她过来紧紧抓住我手,指尖嵌入肤中也不觉得:“快去求求晔,让他放了子桓吧,充军也好,流放也罢,要么就干脆一刀杀了也痛快,千万别用那些刑罚呀。”
  “你真担心?”我打量她,有时候人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的,非得逼一逼才能露出山水来,“还说不喜欢他,你怎么会如此激动?若真有这个心思,咱们就拼命把他保下来?”
  “我不知道,”她摇头,泪水仍‘朴朴’地往下掉:“快去救他吧,人可不能那样个死法呀。”
  “那么现在就走,”我立刻站起身来:“要保他就得赶在晔下旨前,你同我一起去,关键时候,你这个西域小公主的面子,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才到门口,便撞见如意,她愁云满面,劈头而来:“金毓,你可要帮这个忙。”
  “不用你多说,”我马上道:“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上你说得言语凿凿的,是不是一回去就后悔了,不该帮我去算计子桓?”
  “那倒也不是,”她低叹:“帮你是应该的,可当时我并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情,后来知道了,竟是这样一个大祸,少相这次定是活不成了,金毓,看在我曾与你联手的面子上,可否施以援手?”
  我牵了牵唇角,心里倒不很相信她,那一刻在殿上,她不过是一时被激恼而促成此事,如果真了解了所有过程的来龙去脉,也许未必会肯来帮我,女人,感情上总是很矛盾可怜,在这一点上她们永远不会想通。

  我们匆忙入了宫,宦官殷勤相迎,立刻禀报上去,不一会儿,便引我们进了晔的东书房。
  晔倚在锦锻卧榻上,正在看下面报上来的折子,见我们见来,微微一笑,勉强让人扶起身来,轻道:“这么急,可是有什么事情?”
  “是为了子桓的事,”我老实说,只能借用下我曾救过他的这张面子了:“恳请皇上能免他一死,不是说要重整朝纲么?不找个明白事理的人怎么行,子桓虽然犯了不赦之罪,念在他通晓政事,手段圆熟的本领上,是不是可以先饶他不死”,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凝神而思,并没有接这个茬,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又往下说:“皇上也说过身边缺个得力的人手,我又要告辞西行,如果乘此机会放他一条生路,说不定他会从此存了感激之心,立下辅佐皇上的归顺之意”。
  “哦,”他仍是淡淡,却抬眼看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他?难道真是为了他的才华?”
  “也许是为了不想见他害了性命,”我手里紧着汗,低头道:“我与他素有旧交,原来也有曾把酒向月,谈笑风生的日子,总是不忍心眼见他就这样血水淋淋地死在面前。”
  “那就是妇人之仁了,”他笑:“如果没有殿上这件事,当然不用废他的性命,可经此一仗,此人狼子野心立现,难道你光顾念及旧情,就看不到他在殿上的那个狠劲了么?还是你说得对,剥了利瓜钢牙,他还是匹狼。”
  我苦笑,这可不是自己打的嘴巴子么,当初说这话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过今天,怪不得那些官,职位越大话就说得越含混,原来早料定每句话到头来还是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那么皇上还是要杀他?”我问:“会不会诛了他满门。”
  “当然会,”他正色:“郁子桓这条罪过,千刀万剐也足够了,我已决定下旨严办,这个人,我没福气用他。”
  “可是…”。
  “好了,”他皱起眉来:“你不必再为他讨情,此人死不足惜,别忘了在殿上他是如何步步紧逼,欲置你与死地的,金毓,莫非你有什么特殊原因,非要这般留得他的命在?”
  这一记引得他怀疑起来,我不由额上渗出冷汗,看来,这事还得另想办法。
  我说:“皇上,我们退下了。”
  “慢,”绮丽突然冲口而出:“皇上,你千万不能杀子桓。”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晔与我俱吃了一惊,我的冷汗滴了下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不许你杀他,”绮丽急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她咬着唇,瞪圆眼,一字一字道:“因为他是我的未婚夫,你不能杀了我们西域子王的驸马。”
  “什么?”
  我同晔又是大惊,他更是触动伤口,痛得蜷缩起来。
  “你胡说什么?”我手也抖了,瞪她。
  “我可没胡说,”她话出了口,反而轻松起来,紫色的圆眸骨碌碌地转:“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啦,皇上,你可以罢了他的官,没收他的财产,可是,你不能伤了他的性命,让我把他带到西域去吧,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再看到他了。”
  “这算什么事?”晔喘着气,看看我,又看看她,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
  我回答不出来,身上只一阵阵地发毛,真难为她怎么想得出这个办法来,原说是借用她的面子,谁知她给我把身子也贴出来了,说她这是爱上子桓,可也未必,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恋,对于那些意属自己的人往往会另眼相待、网开一面,基于这个原因,子桓没有狠心杀如意灭口,绮丽亦会舍下身份不让他受活剐。

  我屏着呼吸,堵着口气,暗地里使着劲,把绮丽拉出宫外。
  一路上,她也是发呆,眼中焕出疲乏无神。她说:“大哥,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忍不住要说。”
  我看了她半天,终于,也只是叹气,万般伶俐有什么用,人若有心,柔软的,火热的,悲天悯人的,便今世不得安生。忆起牢里人,曾是那样眉清目朗的美少年,在夏日花间伴她扑蝶,在身旁耳根低语绵绵,也许,她不爱他,但是,她要救人。
  “先回去吧。”我只好说,声音低低:“总会有法子解决的,就是到了绝路,死,也是个办法。”
  在马车上,她始终面朝窗外,看得仔细而漠然,终于,说:“大哥,我想回家,我很累。”
  我不接话,可是,在心里,它也在说:“累,真累。”
  屈指算来,从初遇嫣然那一日起,不过八个多月,然而这八个月,抵得过以往的八年,自那日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阴谋夹带着诡计,像一锅热汤,华丽魑魅,不可告人,淹过来把人心浸没其中,煮了又煮,煎了又煎,终熬成形色暧昧的浓汁,连自己也无法辨识。
  我乏了,只想回去看小馨,对我而言,这个世上,只有她的温柔浅笑才是最真实。
  进了府门,还未入室,便有人在报,有位公公在大堂,已经坐了很久。
  今日变数太多,我早已不再吃惊,先把赫真叫来,嘱她好好看顾绮丽,再举步,去见那人。
  他是一位宫里的老人了,以前时常见到他,面白无须肥头大耳,但心思,却是最最灵活,二相一照面,我马上屈身行礼:“钱公公,令您等了这许久,真是金毓失礼。”
  “不敢,”他笑容可掬,“咱家也是刚来,却是受人嘱托,要带金公子去见个人。”,边说,他手掌展开,里面,是一只小小金印,行云流水的刻着:“闲堂小聚”。
  这印我认得,是太上皇刻来召集文人墨客进宫赏文的,他还是来找我了。
  我随他去见那年迈迷茫的老人,经过那事,他是病更沉重,人更憔悴。
  “毓儿,你上来,”他躺在卧榻上,伸手招我:“我没力气,离得远,话说得吃力。”
  我依言凑近到榻边,房中光线阴暗,香雾氲氤,他的面孔削瘦干瘪,颜色不似个人,倒像是段木头。
  房里没有别人,钱公公已经退下了,关了门,室内更幽暗阴森,我隐约茫然起来,仿佛是在梦里的感觉。
  “我是不中用了,”他微弱地叹,眼珠混浊凝固,表面聚不起一丁点的光泽:“毓儿,说老实话,这些年,你恨不恨我?”
  我噎住,他快不行了,现在也没有了权,说谎奉承已无必要,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枯木残叶凋零,我狠不下心来。
  “那就是恨吧,”他咳了起来,勉强要支起身,我忙上前扶助撑起,他在金盂里吐出口浓痰。
  “唉,”抖抖颤颤地,他又摸索着躺了回去,身体轻得似烂绵,可又沉得如顽石:“年轻人,你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便是太难了。要知道,虎毒不食子,我怎会去害你。”
  我不说话,低头听着,同他争辩什么?他已在尽头。
  “这些年过来,我看了很多,别以为什么事都不晓得,毓儿,我是清楚的,竮儿太老实了,他想利用子桓,哪有这么容易,鸡蛋撞石头也是抹一地蛋黄呢,他连鸡蛋都不如,根本触不到子桓的皮毛。”
  我猛地抬了头,这老人,他竟是明白的。
  “做皇帝哪有这么容易,晔儿是精明,可也太累,这么劳心费神的模样,这个帝位长久了,他也会撑到内伤。”说这话时,他眼球转动,居然有了丝狡黠,“人太眼明手利了,兴许下头骗不了你,但自己也就放不过自己,有时,风刀剑雨并不是来自外头的,魔由心生,人最容易伤的,伤了痊不了的,还是这颗心。可惜,我的话,他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嚼在口中,吞进肚里,好不令人悲凉感伤。
  “你同他立在一起与子桓斗是为了想当官吧,”他慢慢转头过来看我,“你真这么想当官?”
  “不,我不想当官”我嗫嚅,这个念头我曾经动过,现在,已经放弃了,为了这点荣耀,代价未免太大,我情愿裹足于Politik圈外。
  “你果真这么想的?”他有一丝不料,出了会神,才叹:“那你助晔儿做什么?没得也把竮儿逼上了绝路。”
  我怔住,这是我的错么?我忍不住说:“皇外公,皇党之争不早就存在了,有没有我,它都在运作。”
  “只要有皇室在,皇党之争就完不了,”他微微摇头:“何止皇党之争,官野之争,家族之争,只要有一点点权力在,人总会前赴后继的去抢夺。本来,晔儿与竮儿、子桓这一盘棋是势均力敌,可你一冲进来,它便有了胜负之偏,走得更快了。”
  “是这样么?”我迷茫:“难道我真不该进来?”
  “人生在世上,究竟该要什么样的生活?”他问我:“你看晔快乐么?子桓快乐么?你父亲弟弟快乐么?毓儿,我是最疼你的,别以为我是为了你这个人质身份才重视你,我给你的生活,是最快活逍遥,你为什么想不通这点?”
  他说话间,抖抖地伸出只手,递向我,我模模糊糊地接了,真轻,这一掌薄骨,捏在手里是冷而皱。
  “我只希望你能悠闲地过一生,”他声音细不可闻:“晔儿同竮儿是没得选择了,生在帝王家,没几个是有善果的,我保不了他们,可是你,我准备了繁花锦程,你…,唉,你居然不领情,硬要自己卷到这场争斗中来。”
  他流下泪来,也是浑的,滴在纹路交错的面颊上,水珠滚动,不知如何走向,到底四处散开。
  “你只是要给我个平安的生活么?”我喃喃地问,不知是在向他还是向自己:“我不是个人质么?如果有事,我不是首当其冲的血书么?”
  “武林真同朝廷有冲突会怎么样?”他奇怪,反过来问我:“如果你父亲真要反,他还顾得上你这个儿子?你真以你父亲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的,虽然留你在我这里,但我知道,这一招是永远用不到的。”他低低保证:“毓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你本来便是个人质,但,这事端一日不发,你就永远是我的皇外孙,享尽荣华,脱身远离凡世劳作的蚀磨。”
  我眼眶热了起来,这话能信几分?我不知道,想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没理由再来稳住我。
  “子桓呢?”我忽然想起一事:“既然你对我们都有安排,他的境况又如何?你准备怎样对他?今天召我来,难道也是想让我把他从牢里救出来?”
  他愣住,看我,“子桓?”他双唇吐出这字时如同陌生人的名字:“他有什么境况?又关我什么事?”

  33

  “你不关心他?”我更惊奇,一直以来,他重用他,信任他,说一是一,要二是二,现在居然不闻不问,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他又摇头:“想来你们见我重用少相,不服气,是不是?”他道:“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职位换了人,谁会比他办得更好?如果没有了他,我的处境也艰难,他是个人才,虽然心机深一点,权欲大一点,但这个朝政,千缕万绪,有他帮着理着,我可省心不少。”
  “你只是为了用他才这样授以大权?”我想不通:“他不是年少得志的少相么?你力排众议,挑他出头,真是只为了他的才?”
  “当然不止是他的才,”他微笑:“子桓才高八斗又如何,才高九斗的人我也见过,用他,是为了他的这个脾气,敢做敢为,会用谋略,场面上一碗水又端得平,凭这一身本事就没人能比。”他看看我惊愕的表情,不是不得意的:“你们都道少相仗了我的宠爱,大刀阔斧地气焰嚣张,但不要忘了,狐假虎威,不过是个气势,我要贪清闲,就得用这么一个人顶在前面,他既用了这么多心思,替我当好了政开了路,得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是”,我豁然开朗,什么叫高明,这才是顶峰,少相聪明一世,到了底,也是皇上手中的一粒棋子,所有的心思他出,骂名他留,不过是为了别人作嫁衣,替皇家在做官,谁说这个老人糊涂,他竟是比任何人都精明,表面的风光原是不重要的,本质受益才是真正的精明人。
  “你明白我的话了么?”他轻轻道:“子桓的作用是尽了,如果是竮儿登基,他就还有用处,不过,得靠晔儿一同帮着看住他,这是我原来的想法,可你进来后,晔儿如虎添翼,情势于竮儿不利,子桓也因此卯足了劲,这一斗,可不逼上绝路。”提到那死去的长子,他不由闭上眼睛,悲怨:“生在帝王家,一生注定要坎坷凶险多多,我不求他们友爱忠孝,只要表面上能过去就行,小细节上谁又能力求完美,先定下大局要紧,唉,毓儿,我的这番苦心,竟是全白废了。”
  “皇外公,”我低下头来,心悦诚服,这才是官场顶极人物说出的话,我们不过是一群小人,枉自在台上拼力表演,台下拳脚相加,谁都想来权场上分一杯羹,却不知这一切贪欲到头来只是场春梦,我算彻底看透了。
  “我唤你来,是为了提醒你早做准备离开,”他说了许多话,力气早已不足,声音越来越轻:“你弟弟要当盟主了?这就算是新开了场局,这一局里,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该为自己好好作个打算了。”
  我脑中轰然一响,终于掉下泪来,他果然说得是真话,到了这一步,只有他看得清我的处境,也真心为我着想。我勉强忍住一阵阵上涌的泪水,把大致情况同他说了一遍,没料得,最后与我交心的,竟是他。
  “原来如此,”他沉吟起来,想了又想,金兽瑞脑满室飘香,此时大约已是掌灯时分,房里房外都静悄悄的,榻上的人若不是胸口起伏,就像是死的,我跪在榻前,动也不动。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候,他才开口,“毓儿,”他说:“马上去找晔儿,同他说,你要去西域,千万别管子桓,带着那西域的小公主一起走,越快越好,别再回来了。”
  “但是磊呢?”我有点急,更重要的是父母,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你弟弟没事的,”他说:“放心,就算子桓把这事兜出来,晔未必会动他,但这一切事发生之前,你必须要走。”
  “真的没事?”我半信半疑。
  “相信我,”他微笑:“官场的事情,我看得比你多,晔儿这个人我也比你清楚,世上有什么堂皇的道理规矩,利益在哪里,哪里就是道理规矩,就算子桓咬出磊,晔儿也不想动他,他是武林盟主,对他,晔只能软硬兼施,也许他会利用这个把柄借机施恩于他,那也是条路,到了今天,子桓是绝对活不了了,再搞下去,说不定会引火上身,二头都把事体推在他身上,这一场,只要牺牲了他,磊与晔儿就算平局了。”
我张大嘴,看着榻上的人,他多老了?七十岁的人大约都成了精,什么事情到了他们眼里,早就一清二白,通透无碍,我想也不想,‘咚,咚,咚’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头,这一辈子,我还没这么服帖地给人叩过头呢,我情愿的。
  “乖孩子,”他也喜欢:“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事情想得通透,这点上,晔儿也不能同你比,看得明白有什么用,要懂得装糊涂。”他要说的话都出了口,顿显疲惫不堪,再也支持不下去,缓缓闭上了眼,轻轻道:“出去吧,别让他们进来,我要睡一会儿。”
  我仔细地看他精瘦的面孔,这一眼,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要努力把他记在脑中,刚才说的一些话,是他毕生的心血所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我明白了,他才痛快。只是,眼前,竟是永别。
  不出宫,直接上东书房,我要尽快同晔谈个定局。
  他依旧半卧在榻上,面色苍白,眼中却刺出寒光,盯着我,呼吸急促,并不说话。
  我进房时,旁边立着个人,没穿官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白而略长,丹凤眼,薄嘴唇,见到人来未语三分笑。
  “你别走,”晔低声对他道:“等我同金毓说完话。”
  那人听命,忙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暗地里却用眼光瞟来,含带着不怀好意的揶揄神情。
  “你又回来做什么?”晔淡淡道:“还是想劝我别杀郁子桓?那个西域公主都称他为驸马了,我自然不会先下手的。”
  “金毓不敢,”我立刻跪下,“出而复返,只是为了来求皇上能赏下曾应允的官位和金牌,以便金毓立刻动身起程。”
  “哦,”他吃惊:“你决定了?那个西域公主呢?她不走?”
  “她也一块走,”我赔笑:“绮丽就是这个脾气,她并不是与子桓有私情,不过是妇人心慈,想借此缓了他的刑罚,您知道她是西域人,不懂中原的律法规矩,搞出这种事来,还恳请皇上万万恕罪。”
  “哼,”他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眼睛在我身上梭过,犹豫不决。
  我暗暗叫苦,只得又上前低声下气:“她这是胡言乱语一通,西域那里根本不知道有这回子事,子桓现在是罪孽之身,她肯,西域子王也断不肯把女儿嫁出来,刚才不过是个乱场,有她在我不好说话,现在来,却是请皇上能赏下官牌,我马上带她走,决不会给您再惹麻烦。”
  “是么”,他不信:“这么急?只怕绮丽的犟脾气不会答应呀。”
  他这只是托辞,我心里明白,以前是他有求于我,自然满口应承,软语柔情,如果大局已定,子桓也入了狱,又添上了绮丽这场纠葛,他是未必肯放心让我走了。一想到这,我的汗就冒了出来,幸亏他还不知道磊的事情,否则,岂不更有理由将我扣下。
  “你就这么肯定?”他像支猫捏着老鼠,迟迟不给我答复,半天,才说:“金毓,这事情如今是一团糟呢,你可见我身旁这人?你知道他是谁?”
  “金毓不知。”
  “你自己来说。”
  那人闻言立刻踏上一步,禀上话来:“小人刘容,原是少相府里的幕僚,平日只呆在大书房中,专管府里各路信件文纸的整理与保存,以便少相随时取阅查寻。”
  “树倒猢狲散,少相府所有的幕僚都已另求门路发达,你特地进宫,又是为了什么?”晔这话是问他,眼睛却紧盯着我。
  我又一次滴下汗来,子桓不等我求情未果本不该来上报证据的?难道说…?
  “小人是来禀报一些机密事体,”他仍旧在微笑,“我这里有几封书信,是皇上登基前,少相亲手所写的,信是专给一个人,请他帮忙安排人手调入宫中,侍在皇上身边,以图行刺之机。”
  “哦?”晔冷冷笑了,只是看我,眼里含着冰:“那人是谁?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禀皇上,是金毓的弟弟,金磊。”
  风云乍变,我反而不惊慌了,看来是子桓所托非人,他要他保留证据要挟我,却不料那人自己先存了告密升官的心,先将此事捅了出来,以换取仕途荣耀,唉,这么好的机会,也难怪他不动心。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晔怒视我:“怪不得三番四次拼命要保他,原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亲弟弟呀,你是早知此事,只瞒着我一个罢了,金毓,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低头不语,事已至此,好话自然都在他嘴里了,我本就无可辩白,念及刚才同太上皇的一番话,只好自己叹气,冷眼旁观,在官场上搏杀的,原都是些玲珑机巧之人,想来仕途的对局,根本不会有老实人的立脚之处,然而再聪明的人,入了这个圈子,便终也是笨到了十分,君不见此地处处陷阱埋伏,腥风血雨,人进来了,也就跳出不去了。
  “把证据拿来,大家一起看看。”晔怒得伤口疼,捂着胸,只是瞪我:“金毓,这许多人之中,我只相信你一人,可是,你还是辜负了我。”
  那人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个包裹,信封般大小,上面用硬纸包了,绑着麻绳,绳结处以红蜡封口。
  他走近卧榻前,侧身将包裹向我一招,“小人把信藏得好好的,这封口再也没有一个人打开过。”
  “好极了,”晔仔细盯着那包东西,催他:“打开来,让我好好瞧瞧,少相是怎么安排的事情,那人又有没有回信过来?”。
  我也凝视着那只小包,不过三指来高的一叠,这样的厚度,大概可装十几封信,封封可要了磊同我的性命。
  只见他稳稳捏碎团蜡,找到绳头,慢慢地拉开结处,将麻绳从包上绕散。
  外包的纸,用得是最挺刮的一种牛皮油纸,撕咬不开,水浸不透,便是用剪子扎,也要颇费些力气。
  他极小心的,一手托着包,一手将包纸展开,晔在榻上,视线偏下,左右看不得要领,不由聚起精神,伸长脖颈过来。
  忽然间,我抬腿冲了过去,在那几封书信中,分明横出一点匕首铁柄,映着房内的灯光,微微散出寒气。
  眼角才见我一动,他已察觉不好,立刻抓出匕首来,一手拼力向榻上的人刺去。
  晔一见不好,大惊失色,再要向后倒退,哪里来得及,只一晃,匕首便贴上了胸口,他极力后缩,二人一起倒了下去。这时,我人已经到了,伸手捉住他后颈的衣领,抱住他身腰身,将他从另一个方面撞了开去,一同滚在地上。
  在地上,他同我扭作一团。
  我一边用力扳他,一边大叫:“皇上,皇上?”
  他的匕首上带有血迹,我不知道晔是否已被刺到要害。
  刘容与我撕打强挣,二人势均力敌,渐渐力屏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要赌这一场险境,便开口努力劝我:“金毓,让我杀了他,子桓出来不会亏待你的。”
  是真的吗?我心头一片澄明,子桓哪会相信我,想这先后二场局中,他与我说得是一套,做得是另一套,表面威胁我去救他,一手又安排了这出行刺之计,这样精明厉害的人物,永远不会善待任何人。
  “金…毓…,”晔居然还有动静,他也听到了这话,知道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刻,在榻上,他苦苦叫我,果然是受了伤,声音极其微弱。
  听他还活着,我不由精神一振,立刻开口狂呼:“来人,来人,有刺客。”
  “金毓,”刘容顿时脸色苍白,他劝不动我,又挣不开身,又听晔还活着,开始知道情况大大不妙。
  终于有人跑了进来,侍卫们手持利器,将我们一同按在地上。
  “蠢才,”见大势已去,刘容狂怒骂我:“真是无知小人,大好的良机,都给你糟蹋浪费了。”
  我贴在地上,气喘吁吁,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回瞪他,这件事哪里有他想得那么容易,晔若无故死了,我与他也别想活。
  新君暴毙,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寻出原由,只怕子桓一出狱,头一个便会拿我们二个开刀,只消持凶弑君的罪名,便要偏地流血,人头堆积,说我是蠢才,他才蠢到了家,这一辈子,我是情愿与虎谋皮,也不要再同子桓联手上任何纠葛。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09

 34

  侍卫们重手重脚上来捆人,刑部侍郎严密也来了,一见他,我立刻大叫:“严侍郎,快看看皇上怎么了?”
  他急急上前,太医随后进门,仔细一查,说是迸裂了伤口,又受惊过度昏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后,他终于“嗨呀”一声醒转过来。
  “金毓,”神志才明白,他便连声不住唤我。
  众人傻了眼,他们早把我绑作一团,此时还在地上强按着呢,听得吩咐,严密亲自来给我松绳,他凑在耳边,轻轻道:“金公子,抱歉,请千万美言几句。”
  我点头,勉强站起身来,只觉浑身酸痛,手心粘糊糊的,竟全是鲜血,一路寻看过去,发现左臂上有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水,这才明白过来,那匕首上的血迹,原来是我自己的。
  走到榻前,看到他果然只是迸破了伤口,胸上留有道划痕,破了几层布帛,毕竟没有渗出血来,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轻唤:“皇上,你怎么了?”
  他睁眼看我,见到臂上血迹,不由露出疑问的表情。
  “金毓没事,不过是小伤,”我立刻说:“还是皇上福大命大,这样的凶险,也没有伤了龙体。”
  “好,”他吃力地点头,缓缓嘱道:“把金毓送下去好好疗伤,刘容解入大牢,等日后再发落。”这几句话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一说完,他便又皱着眉头,昏了过去。
  是夜,我没有回府,留在宫里陪着晔包扎疗伤,也幸亏这一担搁,第二天,刑部便传来急报,当晚子时有人劫狱,少相子桓脱逃。
  消息传到宫中,我便先出了身冷汗,这一步步棋子桓布置得精确,他先故意下牢了几天,又将要挟稳住我,不过是为了等待刘容的行刺消息,如果晔死了,他便有最清白的不在场证据,可刘容一败,不等皇上的处罚下来,他便立即发起行动,转眼逃之夭夭。
  晔是第二天中午才醒转过来,知道此事后,他的反应也不比我好多少,半天,方叹出气来,轻声道:“金毓,子桓果然厉害。”
  我立在一边,心里忐忑不安,子桓这一脱身在外,不知他还会不会放我离开。
  “金毓,”他又低低叫我,走进过去,可见他一张脸孔雪纸般,暗暗透出青色。初涉权场便已身负重伤,他开始知道事态严重,原来这一等的荣耀背后竟是这样的龙潭虎穴,我不由偷偷猜测,在内心深处,他有没有觉得后悔。
  “仔细算来,这已是你第三次助我了。”他低低说,房内没有人,他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助:“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
  “这都是皇上的福大命大,”我忙推托,这事可不能冒然领功:“一切胜负都有天数,金毓不过是上天安排在皇上身边的一个人,做得也只是自己的本份。”
  “是”,他满意点头,又说:“你还是坚持要走?”
  “金毓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婉言道:“这几次出力都是巧合险胜,论起心机布局,子桓才是当今第一人才。”
  一提到这个命中魔星,他的脸色不禁又变了,指尖微颤,想来内心恐惧,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
  “你说他逃出后,会同什么人在一起?”他只是不放心,昨日刘容包裹中所有的几封信,都是假的,上面并没有一个字,他确定不了金磊的罪状,可也半信半疑。
  其实在这事上,最初引起我戒备的亦是为了这点,想来少相这么谨慎从事的一个人,往日做事滴水不漏,怎么会平白留下这么些信件在人手中落下把柄,当时一见那包裹的厚度,便令我暗暗生心。
  我只好装傻:“子桓是过于精明严密的一个人,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与人联手不是他的风格,窃以为,他会先避开锋头,躲藏起行踪来。”
  “是这样么?”他不信,却也无言可驳,思前想后只好作罢,“金毓,”他终于说:“我欠你人情,放心,官位和金牌都会给你的。”
  “多谢皇上,”我大喜行礼,经过这事,他已对我心存感激,能放我一条退路,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不过这事得先缓几日,”他轻轻说:“等我伤好一些,再下旨不迟。”
  他这是仍不放心子桓,要我留下来看看风色再定,事已至此,已算不错,我不敢催促,只好谢了恩,自回府去。
  子桓会去哪里?我不知道,不过,他最终的目标应该还是投靠磊,只是,我已不欲再追究,想来经此一役,他也颇伤了点元气,空有满腹机谋手段和一撮人手,短时间内到底成不了多大的气候,再则,若得他在磊的身边,弥补他的急躁浮动,也可算是助了武林的威风。
  如今,我只求远离是非,中原的Politik争斗是一潭黑水,含杂着阴郁的血泪汗怨,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会疯掉。
  小馨也是这么说,她见我伤口痛惜得落泪,又听得皇上答应放人,才破泣为笑:“我们还是早点走吧,”她不停说:“我不求你升官发达,只要人能平安长久,什么日子都可以过的。”
  绮丽并不说话,这些天她变得很多,从头到尾,只默默坐在我身边,紫色眼睛里盛满心事,引得我一再打量,想来,她已不是那个在花园里吃着栗子,笑吟吟地同我聊山里坑里的女孩子了,有些道理,说起来通俗容易,人若陷入了琐事当中,还真是无法轻易释怀,她已经历过段坎坷波折,没有悲哀伤怀,也算硬气坚强。
  只是她看来真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不由好奇,借机支开所有人,同她暗地商量:“绮丽,是不是有话与我说?”
  “大哥,”她轻轻叫:“有一件事情,我堵在心里很不舒服。”
  “为何事?”
  她犹豫不决,与往日判若两人,半天,又求:“我告诉你了,请千万不要说出去。”
  “好,我答应”,一边自己奇怪,她能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今天一早,少…,子桓来看过我了。”
  “什么?”我大惊,霍地站了起来,张口结舌,心惊肉跳。
  “你别怕,”她马上劝:“他只是来谢我出面相救的事情的,他还说…”。她又顿住。
  “说什么?”我急了:“绮丽,如今他是在穷途,你可要小心。”
  “他不会害我的,”她轻轻说,声音却是坚定:“他只是来问我,愿不愿意同他走。”
  “不可以,”我狠起声来:“你同他走?你喜欢他么?再说,现在外面天罗地网的,同他走,是死路一条。”
  “你别急呀,”她柔声叹:“我当然不会跟他走的,不过,他说了一些话,令我很不放心。”
  “什么话?”我怒:“是不是他威胁你,我看他敢动你一根汗毛,哼,这个白面狐狸精,再来,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她一愣,马上‘咯咯’地大笑起来,这一下,才又象回到以前的模样,她柔媚地笑道:“知道你对我好,放心,他也是对我很好的,不会对过分勉强。”
  我又呆住,眼见她笑语如花,应该有些把握,半天,只好放低声音:“他说了什么?他还会不会再来?”
  “他只是说让我给他一个答复,如果我是怕嫁他见不得光,他自会想方设法安排好一切,与我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她慢慢敛去笑意:“大哥,你说说,他是不是又要动什么脑筋了?”
  “安排好一切”,我呆呆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百般滋味团团纠结,他又要做什么了?这个百伶百俐,令人防不胜防的少相,难道他仍未走到末路,仍可东山再起,可是,这次就算敲破我脑壳,也想不出他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了。
  “大哥,”她皱起眉头:“我该怎么同他说?若拒绝他,会不会很生气?又会不会惹出些奇怪的事来?”
  “绮丽,”左思右想,我打定主意,向她求道:“他还会来的,是不是?你们一早已经定下约期,如果你相信我这个大哥,能不能让我同他谈谈?我保证不会通知人来拿他,但是,请让我与他见面。”
  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珠,溜我一圈,还是同意:“当然,我相信你,不过,你千万要好好地同他说,一定要仔仔细细,和和气气地把话说清楚哟。”
  “孩子话,”我摇头,到了这个地步,谁又会天真地以为能拿得住他,官场几载,想必他早已布下自己的眼线网罗,虽然权场失势,却仍可靠手上积累的钱财人手布置下门路范围,我只想同他见面,有一些话,必须当面说明白。
  子桓再来,已是三日后,午夜时分,他潜入绮丽房中,房里没有点灯,月华如银素秋练,自窗外遍洒在他的身上,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薄棉纱衣,捆边箭袖配着同质长尾排穗厚腰带,一道修长的影子,满身的俊逸逍遥。
  我坐在桌边,黑暗中,双目如钉,他觉出不妙,沉声问:“绮丽?金毓?”
  “是我,”我说,仍是一动不动,眯起眼来,可以看见他渐渐身上贯力,如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真是惊异呀,”我淡淡说:“原来少相会得武功,怪道殿上那剑刺得如此劲狠,想你这人,到底还有几桩秘密,藏在深处不为人知,真难为你了,整日里这样的费心藏拙。”
  “我向来会点功夫,只是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打量四周,确定并没有别人,便稍稍放下心来,挑了张我对面的椅子,翻身坐了,追问:“绮丽呢,我来,是为了要问她几句话,与你无关。”
  “她自然会来,不过,我也有几句话,想先同你说。”
  “说。”
  “你如今已处下风,晔顺利登位,这招棋局再要扳回来,犹如登天,你二记失手,他已警觉防备,想要有第三次行刺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日久生疏让你得了手,隆就能保证登得了基?别的皇子可不是傻子,彼若再退一步,果遂了你心,只怕到时你已是带罪之身,众口铄金,他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敢来用你。”
  “哼,”他说:“难道我不可以换个身份。”
  “别说气话,换名容易换脸难,易容?太多麻烦;毁容?你下得了这个狠心?出去看一看,满街的寻赏榜文,你又生得这副尊容,想来这一辈子也休想再将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还都不是拜你所赐?”一提这话,他便有些发怒,坐姿倾身向前,自夜中现出双宝光灿灿的眼睛,瞪住我:“我这一切安排,俱是天衣无缝,偏偏碰到你这个命中的对头,一路横冲直撞,屡屡坏我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这笔账,你倒先来劝我了。”
  “这是命,”我好笑:“老天不让你赢,怪我何事,你自己先拍拍良心,我可曾出卖谄害过你?倒是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每次都用些或拢络或要挟的话头欺瞒耍弄我,若不是我自己机灵,也早死在你手里几遍了。”
  “所以说我并没有来找你的麻烦,”他不由微笑,慢慢收回身去,隐入暗中:“争斗归争斗,你这个人,我还是很佩服的,只可惜,这一轮争战中,我们没有并肩出手谋划过,想来终会是一场撼事。”他低低叹了口气,又问:“你真要去西域?晔正想要重用你,你舍得下这大好前程?”
  我看他,那一种唯我独尊的坐姿,一举一动俱是出人头地,这样的一个人,天性嗜血爱拼,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料他这一生都不会放弃争夺权力的念头,又没有身后的顾虑,他,是为权而生,为利而起的。
  “子桓,我已向晔求讨西域节度使的官名与免旨金牌,若走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也自然不会同你上场争战,只是这次走不走成功,还要听你的一句话。”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他全身浸在阴影中,只留一只搭在椅背上的手,露在月光下,腕骨突出,指上,是一只古朴的黑玉板指。
  我看着他闪闪发光的双眸,纵是深浓暗夜,也掩不去里面的掠夺性光芒。
  “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在晔下旨给我官位以前,请不要轻举妄动,我若走不成,你也别想安稳,”我一字一字,警告他:“中原的Politik本就永无宁日,若你累得我留下,我便拼上全力,同你搏个玉石俱焚。”
  他不响,我们一站一坐,沉静在黑汁般暮色中,衬着窗外射入渐浅渐深的光线,模糊幻成了一笔泼墨水彩画,这张图,写意得是商讨,是威胁,是对峙同干戈。
  良久,门外传来轻轻叩声,绮丽甜甜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好了么?我是否可以进来?”
  这声音,似一道清流,打破了房中的沉闷压力,我缓缓收回凌厉目光,说:“进来吧。”
  她‘咿呀’地推门进来,四下打量,奇怪:“为什么不点灯,好不阴沉。”
  只这一瞬间,子桓便变了,不,他坐在椅上,并没有动了一寸一毫,可他到底是完全变了,当他的目光一投到她身上,所有的针锋相对便成了春风如绵,甚至那一种坐姿也自嚣张转为妥协,我暗暗称奇,他对她,是真心的。
  原来一个人的态度,并不需要什么动作神情去表达,只要他的心一动,周围的空气也会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35

  此时房中气氛有些怪异,绮丽亦发觉了他紧逼的眼神,她不说话,黑暗中,我只觉身旁眼波如流,一时间颇是尴尬,可又不愿离开,无奈,终于轻轻咳嗽一下,说:“绮丽,你来得正好,我同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话也只管告诉他,不过,大哥提醒你一句:这个人,实在危险,你该离得愈远愈好才对。”
  说完这话,我不再看他们一眼,径自转身出房,轻轻掩住房门。立在走廊,只是发怔。
  话虽说得莽撞,可却是真心话。也许他的确动了心,会爱惜恋顾到她,可终究这样的一个人,满眼争势夺利,难保将来不会利用到她的西域公主身份,做出令她伤心的举动。
我不走,只是站在门外,故意弄出衣衫瑟瑟声,我还是不放心。
  房里静悄悄的,我候在外面,总是担心,想来大多数女人,都会爱上像子桓般的男人,绮年玉貌,风流倜傥,有魄力够手腕,但一转眼又会紧贴着身子,低声说出酥心柔媚的话儿来,她们恋他的才,他的美,连同那一身无情的傲气,越是得不到,便越看得如珍似宝。飞蛾奋身扑火,并不是不知道火会得焚灼,却是控制不住内心欲望,所以才甘愿拼上血肉。
  绮丽也是神彩飞扬,不肯为任何人停步,若是以往,我才不用操心她与子桓,但自经历了此事,他已略略处了下风,张扬褪色,冷酷微温,上翘的唇角,有一些倔强,和一抹伤感,却显出比往日更夺目摄魂,带点慵迷凄美,叫人欲罢不能。怜悯,是种最好的催情剂,可以令人感怀身受,情不自禁陷入迷途。
  檐下挂着串白铜风铃,在风声中‘叮叮当当’,我人虽静立不动,心里却似油煎,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形,希望绮丽能够看清,这一切良人美意,终是场虚幻。
  许久,许久,天空渐渐下起雨来,飘飞到脸上,有一阵寒意,门轻轻开了,绮丽向我招手:“进来吧。”
  进了房中,子桓居然还在,立在窗口,向外看着飞雨,我仔细打量他,有些落寞神情,不由心头一喜,顿时放下心来。
  “你们都说清楚了?”我说:“那还要我进来做什么?”
  “是他有话同你说。”绮丽有些倦意,轻轻说:“你们聊吧,我睡到小馨房里去。”
  她出去,我留心,她没有回头看他,可是他,却侧过身来,注目凝视。
  我完全松了气,在椅子中坐下,一时浑身舒畅,聪明的绮丽,她果然是个明白人。
  “如何?”我笑问子桓:“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他并不开口,背影依旧坚挺,那一丝落寞,只不过一瞬间的心事流露,才一现身便又马上隐没,再也看不出痕迹。
  我微微叹气,人若决定选择江湖,便要放任这颗心老练,在岁月中慢慢磨成厚茧,长埋深处,渐渐连原来的伤口都已不见,徒留下那层老皮,空自作为一个记忆。
  我很替他难过。我想,这样的夜晚,在子桓的一生中,必定会很少很少,也许,终将成为绝笔。
  “为什么不放下一切,”忍不住,再一次苦苦地劝他:“仕途受阻,未必不是件好事,何不乘此良机,淡出名利,如果你肯下这个决心,也许绮丽不会再如此抵触你。”
  “笑话,”他头也不抬:“没有了权力,哪个女人会倾心相爱?”
  他还是放不下一切。
  我懒得多说,只好作罢,问他:“我同你说的事情又怎么样?你是否肯高抬贵手?”又奇怪:“事已至今,难道你还会有什么高招?果然布置得好计策?”
  他不响,又隔了会儿,才叹:“没有了,哪里会有这许多手段,如果再要出手,不过是为了让你们留下,可是你留下了,我又有什么好处,绮丽也想走了。”
  他的声音不同往昔有力,的确是该缓缓劲,这一局,晔赢了。可他仍是不甘心,走以前,说:“告诉晔,我不会罢手。”
  我只觉疲惫不堪,不知道这样风起云涌的日子有个什么意思,充斥着刀光剑影,奇谋诡诈,不过一年不到,我便也累了,可他,却孜孜不倦,立意终身搏取,永无休止。
  倚在绮丽的床上,我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个月,期间,子桓没有失言,他隐匿身形,再也没有一丝消息动静。
  我暗地令人收拾妥了一切东西,只等着晔一松口,便好整装出发。
  五月初,春色满园的季节,他终于下旨令我进宫,踩着玉阶如洗,蜿蜒长廊丛荫,花园中,浓彩香艳深处,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眼神多疑而尖锐,金线重绣的龙袍也盖不住那一种焦躁忧虑。
  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子桓,目若朗星,神清气定,可落败失意得不是子桓么?为何晔要这般痛苦?难道这就是胜者的面孔?
  “金毓,”一见面,他就追问:“有没有子桓的消息?他果然是藏身不出了?”
  我不敢把子桓的话告诉给他听,如今的晔像弯紧拉的弓,只一加力,便会绷飞弹脱,纵是伤不了人,也会误杀了自己。
  “没有,”我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刻意地同他保持距离。他闻言点头,松了口气,忽想起什么,掩饰起来:“身边没了这个人,还是颇有些想他的。”这大概算是他的笑话,他自己呵呵先笑了起来。
  这一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短短一个月,他老了,蠢了,身上居然有了竮的影子。
  是,他夺了政,却日日不得安稳,想起劲敌犹在暗处,目光灼灼,刀光霍霍,随时便要伺机而上,欲要把握牢所有到手的果实,只好毛发皆张,极目警惕,空守着锦绣富贵享用不尽,却似只待宰的困兽,食不知味,睡又惊醒。
  我也好笑,君王帝命,顺应天意,想不到这天意结果,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春风煦煦,江南草长,我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携着官牒金牌,带着小馨绮丽赫真,告别父母与众亲友,踏上西去的土地,回望当年,狂放不羁的少年模样已是褪了色,俯看满手前程,我是即不得意亦不伤心,父亲说得对,这些年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是能自己作得了主的。
  这一程,直走了三个多月,弱柳到芙蓉花,带刺的蔷薇过去,便是郁郁翠宝般的松杉针叶树木,越往西行,绿树越少,四周间渐渐涌出黄沙,与长天一线相交在遥远的尽头,绮丽的眉目间也愈来愈开朗,指着身旁的戈壁丘陵,她对我道:“妈妈说,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她就觉得很美,如今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不错,”我说,其实我偏爱京都牡丹,江南水莲,不过既然到了此处,就要努力学会适应。
  令我高兴的却是她的心情转变,刚从中原出发时,她话不多,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同子桓说了些什么,但要拒绝那样一个人的恳求定会是一件难事,纵然她不爱他,却也令她伤心。
  “我妈妈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展颜:“记得以前每次有中原的商队来了,她都会仔细请来询问,又抱怨这些人只是往返于二地,到底不算是纯粹的中原人了,如今你去了,她定会待若上宾。”
  “好极了,”我尽力顺着她一切话头,眼底带着怜惜,慧美如她,入了中原,不过碰到二个略上眼的男人,一个迂讷,一个精明,一个爱她,一个又深得她意,想来情场与官场,都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毫无胜负可言,人既踏入,是苦是甜,也只好认下。
  西域节度使的都护府设在楼兰,离西域子王府还有些路程,我过门而不入,直入大漠,将她们送进家中。
  在哪里,我见到了绮丽的母亲。
  这里的天气早晚寒风,午时又是酷热,我见她时,正是一日之中,她披着宽袖飘逸的月白色袍子,上面亦用月白与银色的丝线缀满了花朵,远看不觉,走近时,只觉秀雅扑面,那种不露声色的烈艳暗香,竟是胜过世上任何五彩缤纷。
  她本人也同这衣裳一样,是一种隐藏的美,沉默的丽。
  “你就是金毓,”她仔细看我,眉角高高挑起,唇角似笑非笑:“你不像你父亲。”
  “是,”我笑:“我长得像母亲,我弟弟磊倒是活脱脱父亲的影子。”
  “你听错了,”她耸起一条眉毛,眼里全是笑意:“我说得不是你的模样。”
  “您也看出来了?”我顽皮起来,也学她微微挑起条眉毛,不知怎地,一见她,令人如沐春风,满心舒畅。
  她见我放肆,不由咯咯笑了出声,原先略颦的眉心舒展开来,多了丝媚态,然而她并不单纯妩媚,眼角眉稍细细的纹路,每一根皱纹俱是含笑风情。
  “绮丽在中原可曾伤了心?”她用最好的酒招待我,淡淡地询问,口气就像是在问起中原的风土人情。
  “也许,”我突然有些口拙,按道理是不该说什么的,可看她这样,应该不是个一般女人,有些话,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那也没有办法。”她敛了笑,换上种恬然的慵懒:“出去了就只能是这样,没有支离破碎的回来,已经算是场大幸。”忽又闪目而来:“当初我给你父亲写过信,可你拒绝娶她?”
  “是,”我不安,只好苦笑支吾:“我配不上绮丽,再说,那时我已有小馨…。”
  “不要胡乱找借口,”她柔声打断我:“小伙子,你既做了,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情愿不回答,也不要用任何假道理来搪塞,难道你不知道,一个人说谎时,他的表情会突然变很不同么?”
  我张口结舌,终于,只好低头服气,想来绮丽的母亲,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命人端来大盆水果,酸奶酪和酥油饼,绮丽同小馨早下去梳洗了,诺大的厅堂中,只有我们二人及几个低首的侍女。
  此时,门帘一挑,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非常的高大挺拔,轮廓深刻的脸上,一双紫眸晶光四射。这大约就是西域的子王佐尔,绮丽的父亲,他虽然满面含威,但一双眼中却是隐隐透出狡黠,异常机智灵动。
  “你就是金毓,”他正用这种敏锐的目光看我,上下打量一遍,才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语打招呼:“你父亲身体好么?有没有提起过我们。”
  我眨眨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日子来,父亲竟然从未提起过他,一直以来,他口里念叨的,只有绮丽同她的母亲。脸上还是赔笑:“很少,我自幼住在府外,不大见到父亲,若不是这次绮丽来中原,几乎不知道西域会有他的故人。”
  “是么,”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的事情我们也知道,那个少相可算人精,但你也够机灵,居然屡次都能逃脱。”
  他坐了下来,面对着我,眼却瞟向妻子:“想不到端庄严肃的金盟主恁地有福气,生了个如此伶俐圆滑的儿子。”
  “不错,”她也直视着他,眼里含着笑意:“这么聪明活泼的儿子,连我都有些喜欢,真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才好。”
  他们四目相遇,紧胶着一番争斗,带着挑衅,却又是调情,我看得脸红,只好自己低下头来,这样惊心动魄的感情,肆无忌惮的亲密,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我生平何曾见过。
  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似她这般诱惑媚丽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贪恋钟情,她既是父亲的故交,又得他常常挂在嘴边欢喜念叨,一定以前同他有点纠葛,而且这点情缘纠葛,子王本人必定也知道。
  “不要惹外人笑话了,”她眼角查觉到我的神情有异,轻斥他:“女儿现在她自己房里,你不是想得快发疯了,怎么还不去看看。”
  提起女儿,他果然心焦,嘴里却忍不住怨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莽莽撞撞跑出去近一年,真该好好捉来打一顿。”向我一点头,脚下不停步,他走了。
  房中又剩下我们二个,她看着我淡淡地微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这醇酒变了味,堵塞在喉头好不粘滞,我低下头,不去看她。
  “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她直言快语,并不留情:“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我勉强笑,绮丽的直爽是种天真执着,不若她,即能洞悉人心,亦可话语锋芒。
  “那也就是累了,”她轻轻挥手,唤来二个婢女:“今天就不用回都护府了,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我叫人把一切打理妥当了,你再搬进去。”
  这话虽说得婉转,可又无商榷余地,想必是看出我心有疑虑,却故意不再点明,她不动声色,看着我起身离去,直到门口,回过头来,犹见她唇角上翘,含着一丝嘲讽,满眼笑意。
  我垂目,替母亲难过,温顺柔情的她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想这样一个女人,根本就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道迷障情孽,只一念起每次父亲提到她时的高兴神态,我便感郁闷,隐约有种受骗的感觉。

草草画画 发表于 2007-1-28 17:12

36

  第二天,她果然体贴,叫人早早去收拾了都护府,等我同小馨进府时,业已一切安排完毕,房间明净宽敞,一概用品充足,又有老练谨慎的官事带着一众仆人候在厅外,所有的人都经过仔细挑选,会说一点中原话。
  西域节度使算是个小官,尤其在这和平盛世,我的责任,不过是每年写表上报详情,并详细记录、处理二地来往的礼仪赠贡。在中原,这样的职位并不受人垂涎,可我做得颇为得心应手,与人交往本就是我的强项,又有着西域子王的关照提点,短短几天里,所有的事物井井有条,自己也是轻松悠然。闲来无事,我开始学习西域语。
  绮丽立刻寻来府里玩,她的心情已恢复了很多,但到底不是一年前的无忧模样,我们经常提起中原,那些个明争暗斗的日子,我注意,她很小心,不会提起无非,一个字也没有,就像从来不曾见过这个人,有时,她也会说子桓,可是,自始至终,她不会说无非。
  西域很少下雨,连天的黄沙是干的,终日尘土飞扬,我同小馨是陌生客,不过几天,嘴里便积了薄薄的一层舌苔,喝多少水也没有用,绮丽自有办法,唤人取出酒来,艳红的葡萄汁盛在晶莹的水晶瓶中,她说,每日一杯,便能消苔。
  这样的美酒,一杯怎够,有明月的夜里,我在府中摆上圆桌,请她过来,一人一瓶,杯杯涓滴不留。
  畅饮到身热酒酣处,我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些难受?”
  “是,”她晕红了双颊,眼里却是明若灿星,“有一点,那么一点点。”她伸出手来,比划着,可又犹豫不决,多多少少,分分毫毫,老是拿不定主意。
  “好了好了”,我轻轻压下她手腕,幽幽地暗生叹息,在这风沙苍茫的晚上,人心特别的软弱真实,我忍不住,问她:“是否喜欢过子桓?”
  她睁了圆圆的眼,“他这个人呀,”她仔细的想:“话说得可真好听,每次见面都光彩照人,永远知道何时该笑,何时又要沉默,不说话时,他的眼睛明亮,可不论你在做什么事,都能知道他正在看你。”
  “那你是喜欢他罗?”我懊恼,早知如此,也许,应该促成她们。
  “我喜欢他,”她承认:“可是,我又不是那样的喜欢他。”
  “哦?”
  “我喜欢同他扑蝶,坐马车逛街,他会说很好的故事,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体,可是我只喜欢同他一起玩,无法拉他的手,倚在他身上撒娇。”
  她喝多了点,不胜酒力,硬支着头,咯咯地轻笑,“记得那次去求他放我见你,在他府里,我自己上去亲他,那时候,他的脸可真红,那一瞬间,我心里想,原来他也是不错的,可是等出了府,转眼又没有了这种念头。”
  “那无非呢。”我促不及防,猛然冲口而出。“你也亲过他,是否过后也就忘了?”
  “…”她顿时止住,像是被梦里惊醒的人,茫然看向我,眼里渐渐蒙上层雾气。
  见她如此失色,我顿时后悔起来,简直想要狠狠痛骂自己,何必去设局令她喝醉,想不到的是,到了今天她仍是这样的痛苦伤心,也许这件事,本该永远不再提起。
  “绮丽,”我喉头发干,低下声去求她:“我说错话了,好不好,别再多想了,我们继续喝酒。”
  “不,”她痴痴道:“为什么不说?你问了,就是要听的,对不对,今天,我想说他。”
  她默默地坐直起身子,软软的手指,眼神却是坚定:“我知道他不是最好,他太迂了,喜欢一条道走到底,笑起来太傻气,不笑的时候又太认真,他不会说好听的话,永远不知道在我生气时该怎么上前劝慰,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实人,他甚至连一个有趣的故事都不知道。”淡淡的雾气慢慢褪去,汇成泪珠,顺着苹果般的面颊往下滴。
  “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他,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做错事尴尬的表情,还有那件简单的白衣服,”她只是在流泪,并没有哭出声:“大哥,你有没有过特别想要得到一个人,也许最后不会同他在一起,可是却一定要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些痕迹,让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端茶的时候,写字的时候,或者是看到一幕熟悉的情景,他会突然忘记手里的事情,停下来专心地回想你的模样,和那时说起的话语,不,我不要他把我娶回去,我只要他会偶尔这样的想我,而且永远不要忘记。”
  我被她说得心酸,紧紧拉住她手:“绮丽,你放心,无非不会忘记你的,我打赌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可他碰都不敢碰我,”她的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他甚至从来没有主动的亲过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小气,只要他肯过来拉拉我的手,在我身上轻轻推一下,就算是喝醉了酒控制不了自己,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她声音渐渐变了音调,她又收回了手掌,捂住脸孔。“大哥,为什么我会得不到这些?我不是小孩子,知道不可能得到他的人,我只要看他动了心,对我好,我要求得不很多。”
  如果现在我手里有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刺在自己身上,今天晚上,我做了一生中最大的错事,我不该让她喝酒,再问她那些奇怪的问题。
  夜半时分,她还是醉了,反反复复,紧紧拉住我手,轻轻哭泣:“他走了,他走了……。”
  我咬着牙,叫小馨一起把她扶进房间,没有回去,立在门外,听她在里面微弱的呻吟,我也落下泪来,小馨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我,她的身体温存而柔软。
  “我真是混蛋,”我同她说:“为什么要让她喝酒?我大概是个疯子,非要看她伤口的样子,可是,硬把那层疤揭开了,又有个什么意思。”
  “别这样,”她将头靠在我背上,轻轻的劝:“毓,别怪自己,其实,能哭出来也是件好事。”
  “……。”
  她手上一分分地用力,把我抱得更紧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经这样哭过,那晚,少相把我叫了去,他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说你不过是为了那个水姑娘才同我在一起的,他要我看明白,我不过是个丫头,又是他的手下,而你是在利用我,就像他一样,然后他叫我走,说府里已经不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一个晚上,天上下着小雨。”
  我被泪水噎住,慢慢探手过去,摸到她冰冷的手,牢牢地握住,再也不愿放开。
  “我走在街上,给自己找了家客栈,门面很小的那种,因为我身上的钱不多,又不想去找你,我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个客栈的床真是很冷,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见我一个人夜半投宿,以为我是个坏女人,隔着肮脏昏暗的柜台,他眼光不住地扫过来,瞟在我身上,看得我心里阵阵的发寒,那个晚上,我是用椅子顶着门把,用筷子插住窗架,一刻都不敢闭上眼。”
  “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低低地哀求她:“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第一次,她违背我的意愿,紧紧地围住我,用轻柔的声音坚定地接下去:“那天,我哭得很厉害,如果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许会哭得更厉害。第二天,我找到家需要婢女的人家,是个做绸缎生意的老板,找婢女的是他的夫人,慈眉善目的很和气,我想,这大概会是个好人家,我进了去,专门负责打理仓库,就在那个晚上,那个老板唤我进房,他是那么的肥胖可憎,当他强迫我的时候,他的夫人就在隔壁,可是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够了,”我叫了出来,回过身紧紧抱住她,急急地求她:“小馨,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就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毓,”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的泪水立刻打湿了她胸口的衣裳,“我不是在抱怨,我永远不会埋怨你的,你是这么的好心肠,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们都曾在夜里哭泣,眼里有泪,就还是件好事,如果哪一天哭不出了,才是绝望。绮丽是受了苦,可是这样的痛苦并不算大事,总有一天,她会忘记的,只要她肯哭出来了,就一定会忘记。”她停了一会,解嘲地笑笑:“其实在你找到我的时候,讨饭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件难事,我已开始习惯了。”
  她软语温柔,我却止不住失声痛哭,一路走来,我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有几个正确,但今生今世,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我娶了小馨。

  绮丽一夜未归,第二天,子王府派人来问,我推说她喝醉了酒,又睡得熟,挡了回去。
  一直到下午,我才亲自送她回府。
  子王妃留我晚饭,子王出门办事去了,绮丽又没有胃口,饭桌上只我同她隔着距离,遥遥举杯。
  我的话很少,不知怎么的,那天的事在我心里仍有芥蒂,总觉得有些隔阂拦在其中。
  酒过三巡,她放下筷子,直视着我:“在中原,绮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这么伤心?”
  我不敢怠慢,斟字酌句地,认真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没有遗漏什么情节,她是个聪明人,赫真想必也已事先告诉了她点情况,我瞒不住她。
  “原来如此,”她仔细地听了,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动容,也并不埋怨什么。只是笑笑,说:“原来如此。”
  我看她一眼,今天,她穿了身蓝色纱衣,极浅极浅的那种蓝色,明亮得令人眼花。不可否认,她依然很美丽,我不由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也许更艳更丽,但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媚,她如此沉静客观,一定曾经历过很多事情,可那种沧桑又不同于如意的风霜感,她的老练全转为了另一种美。
  “你不担心?”我忍不住,她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如果换作我母亲,她早就伤心落泪了。
“担心有什么用?”她反问我:“放她出去的那一天,我就准备好了这种结局,我早说过,她能这样回来,已算是大幸。”
  “可是绮丽很伤心。”
  “是的,她很伤心。”她点点头,叹:“绮丽是个过于自信的女孩子,自小,她父亲便教她要尽力去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一直没有失望过,可是,人怎么可能永远不失望呢?这一课,她是上得太迟了。”
  “哦。”我说,暗中有一点不以为然。
  “你见过她父亲,可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人?”她媚眼如丝,却能洞透一切:“他是个非常自信勇敢的人,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对于绮丽,他亦是如此言传身教,可是绮丽毕竟是个女孩子,过于骄傲刚烈的脾气对她并没有好处。”
  “是,”我明白过来,想起那次她逼无非,立刻点头。
  “我承认,勇气、智慧和信心固然都是优点,可人总得要有些认命,”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又有点迷茫,“这个世上,总有些东西我们得不到,总有些人,我们永远只能错过。”
  这话我听得进去,但见她略略失了神,眼中有种凄迷,不由心念一动,冲口道:“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么?”
  “什么?”她吃惊,转头看我,笑了出来:“你这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在想,你同我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房里没人,我也不想讳避,第一天见面起我便心有疑团,想必她这样一个圆熟敏感的女人,不会扭捏作态,这个答案,我很想知道。
  “那次你无故告退就是为了这事吧,”她摇头起来,有一抹嘲意:“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次你见我与子王对话,查觉我与你父亲素有牵连,所以恼了,以为我们这是在拿他在开玩笑?又觉得因此而不尊重你母亲,这话可对也无?”
  “是,”我低头,只要一想起父亲每次提起她的样子,还有从来不提子王的神情,便知她在他心里有特殊地位。
  “好,你倒爽快。”她说:“你要记住,我同你父亲是好朋友,我们曾经共过难,得他伸手相助,我同子王都欠他的人情,在回西域前,我曾住在他府中养病,当时也见过你母亲,她很温柔美丽可亲可爱,他们二个在一起真是相配,这话,你满意么?”
  我不响,半天,才点了点头,她的回答真是狡猾,不过这样美媚如狐的女人不会意属我父亲,如果真有情债,也是父亲欠她的多。
  “我有些担心绮丽,”我轻轻道:“她是那么难过,既然她从没失望痛苦过,这事会不会以后在心里留下心病。”
  “毓儿,”她伸手取过茶盏,自己抿一口,脸上笑容不变:“你也算经过一些事了,怎么又来说孩子话?你可曾见过谁没有心病?又有哪一个人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活在这个世上?”

  37

  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她说话可真厉害。
  “这事也许会永远在她心里留下影子,”她放下杯子,淡淡道:“我也希望她能够忘记一切,可是如果忘不了,也只好带着这块心病活下去了。”
  “哦,”这话可真新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样的母亲。
  “是不是觉得我很狠心?”她微笑过来,瞟我:“你希望我怎么办?抱着她大哭?马上给她找一门亲事定下来?或者跟在后面察言观色地劝慰?”稍近了看,她的脸孔有种润玉般的颜色:“心痛如同身上的创口,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只有靠自己静静恢复,我所能做的,是候在一边,等她自己想通结疤。若想要彻底消除它的痕迹,却又是不可能的。”
  “是,”我平日也算个口若悬河的,可见了她,只有唯唯诺诺点头的份。
  “你这孩子也算是个通透的人物,”她继续悠悠说:“我知道点你同小馨姑娘的事,当时我便想,这孩子,有情有义,不亏不欠,也算是个男人。”
  我被她赞得不好意思,笑道:“其实我也是顺其自然,相信换作别人,也会这么做。”
  “不,”她坚定的摇头:“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中原的男人娶妻,牵牵拌拌,顾虑太多,第一选择的是永远财源和身份,爱上一个人同娶她,是二回事。”
  “是,”我只好承认,想来柳修元是这样,郁子桓也是这样。
  她沉默下来,像是突然忆起了什么旧事,眉心略略颦起,有一些幽怨上来,我不由好奇,难道这话是她的切身感叹?想来能嫁给西域子王,而自身又没有什么高贵的身份的她,本来就是一个传奇。
  灯光下,她看上去仿佛有些疲倦,轻轻转看着手中一只小小的茶杯,思绪却早飞出了房外,她也是中原人吧,我不由猜想,这样美丽聪明的女子,生平一定命运坎坷,在当初,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头,才换来远嫁西行的正果。
  她发觉我在打量她,忙回复了心神,抬头向我勉强笑:“看到你真好,令我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情,又回想起许多故人。”
  “哦,”我笑问:“是些什么样的故人?”
  “没什么,”她淡淡地收回话头,不欲多说。
  我们默默地对坐着,各怀心事,空气中如有云雾弥漫,都是些陈年的往事,去日留情。
  子王进来时我们仍在沉默,他是个威武果断的男人,满身的傲气和爽朗,一进门,便哈哈地笑:“光坐着不出声干什么?有没有把我最好的酒拿出来,金毓,咱们好好喝一杯。”
  子王似轮烈日骄阳,到了哪里都能将四周照得通亮,我也跟着笑了出来,王妃何必夸我,眼前这个,才算真正的男人。
  她也从沉思中还转过来,正看着他微笑,犹如酣梦初醒,还有一丝迷茫存在脸上。
  他看到了,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轻轻抚向她的脸:“怎么了?又想起旧事了吧?夕,回首往事,为何总心事重重的模样,应该是欢喜多过感慨才对。”
  她侧头避开,含嗔看他一眼,亲手倒上酒来,有他在,她的愁思疲惫无处可存。
  “要不要听听从中原来的消息?”他又看我:“虽然你离了场,可那场中的热闹却一日也未曾停过。”
  “是吗?”我精神一振,果然是欢喜的。
  “如今的中原皇帝可算大刀阔斧,短短几个月内,他重整了吏制,又新任命了所有重职官员,在他的手下,原来的那般老臣可都失了地位。”
  “是,”我点头,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先的高官显贵都同子桓走得近,他又怎么会放心遣用。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兰陵宫’这个名堂?”他在考我。
  “没有。”我老实回答。
  “你当然没有,”他笑了:“这也是新近才冒出来的武林异地,兰陵王的典故你总该知道吧?”
  “是,”我说:“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勇猛过人,但天生容貌华美,在敌场前不足以服众,故一直戴上威武而丑陋的假面,用以慑人。”
  “不错,”他眼里含笑:“兰陵宫的宫主便是个戴假面的男人,他在武林与官场中俱有涉足,手头又有重金,那般在皇帝面前失了宠的贵族都爱到他那里去饮酒享乐,他手下是即有学武精湛的高手又有执笔如流的文人,时日不多,已小有名气。”
  他挑眉看我:“你说,那人会是谁?”
  “郁子桓,”我想也不想,他素有手段,又得了磊的助手与官场的旧交,看来这些日子他也是一刻也没缓下,已另辟蹊径,创下这介于官道武林的新局面。
  “此人可真算是个人杰,”子王也叹:“如此的精明税利,懂得在利害冲突中寻出路,夹缝里寻机源,这样的人,任是在什么位置上都能立起身来。”
  “不错,”我也点头:“郁子桓是天生来世上夺权争势的人,也许在他生命中,出人头地不过是个起点,他要的,是掌握一切,傲视全场。”
  这时,门外有人禀话,子王打着招呼,起身出去了。
  我回过身来,却见王妃呆呆地坐在那里,今天已是她第二次露出幽怨的表情,刚才听她说到绮丽一事,应是个透析智慧的女子,难道世上还会有什么事情令她难以承受,萦绕着不可挥去?
  我不明白。
  半天,她才叹出气来,勉强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说:这人世间一幕幕上演的其实都是摊旧场的老戏,每一个时期,每一种人物,在以前,都能找到他的原身。”
  “难道王妃也曾见过像郁子桓这般的人物?”我好奇,也许,如她所说,所有的历史不过是场循环的旧戏,可这样的人物,还是凤毛麟角,每一个故事,都会叫人心驰神往。
  “是,”她声音低低:“有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她忽然住口,伸出手来让我:“来,这是中原来的碧螺春,是新茶,要不要尝一尝。”
  她还是不想告诉我。

  可我已经渐渐明白,当初,一定有这样一个人,曾经伤透了她的心,怪不得她不急于去劝绮丽,原来也是自己的老路,此中的纠缠缤纷,早已心知肚明。
  “官中的事情我不是很懂,”她啜了口青碧的绿茶,又回复了笑容:“可是远远看去,这些人都是劳累,这么拼命的搏杀掠夺。做人,可不是场劫数?”
  “不错,”我笑:“做人是很累,可是世间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牲、修罗、人、天,如果不做人,还能做什么?”
  她愣住,一时忘了喝茶,“果然,”她发怔:“这句话我怎么没有想到过?”
  “你们在说什么?”子王又回来了,他笑:“我仿佛听到禅机谒语”。
  “不过在说子桓,”我说:“似他这般辛苦,只怕别人眼里看着累,他却自己甜在心头。”
  “是,”他点头,“这种人永远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责无旁贷,一心只往靶中近,世人说他们想不通,依我看,这样的想不通,很值得佩服。”
  我笑了,子王必也是个心意坚定的人,所以才会欣赏起同类。
  “你不信?”他微笑起来,紫色的眼眸如一池丽水:“我闲来也看佛理经卷,不过我爱的地方,与众不同。什么叫顿悟?不是脱了锦衣,丢掉财富,遁入空门便可悟了,庙里面就没有吃荤贪色的和尚?如果人真悟了,便是高官厚禄,酒池肉林,也可参透世情。”
  “不错,”我认真起来,这个子王,博采众长,有自己的一套智语。
  他正色,继续道:“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波动,而生心魔,但这七情谁又能牢牢控制得了?人没有了七情还算是个人?身在凡尘,心魔是个定数,我们能够做的,不是去阻止它发生,而是平安渡过,任其消失,心魔总要来的,来了,也要学会让它走开,霸在心上不肯放弃的,才是真正的魔。”
  “佛说:世间五欲: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我却要说,这五样统统该近,不入迷障,如何能知何谓迷情?我是个俗人,贪恋一切繁华享受,如果所有的人都悟了,明了,不事进取,世上还有什么乐趣?我只想做个明白人,什么才叫明白:玩物不可丧志,心动不可神迷。”
  我止不住鼓掌起来,身处异地,果然耳目一新,奇人奇语,好不痛快淋漓。
  王妃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脸上有些苍白,似乎有所领悟,终又叹息了一声,“真累,还是你们再聊一会吧,恕我不久陪了。”她起身自走了。
  看她走了,他回过头来,向我眨眼,我忍不住要笑,原来他也知道她有心结,但也不去强劝,只借我的话头慢慢点拨她。
  “你们中原人喜欢看佛经,可是看来看去,不过是些人云亦云,”他悠闲地取酒自饮:“若真能四大皆空,百无禁忌倒也好了,就怕学得似像不像,半明半暗的会误人误已。索性得取所长,不必要求参个明白,也算是条捷径。”
  “是,”我只能点头,这话,别的地方听不到。
  “你呢?”他忽又来看我:“看你也算是个明白人,如今到了这里,后不后悔?郁子桓聪明,你也是机灵鬼,如果还想回到那名利场中有一番作为,也许,我可以帮你个忙。”
  我低下头,将眼光落在杯中新茶,想了想,坚定地答:“不用了,这里很好,我喜欢。”
  “哦?”他不信,笑我:“如今的中原正在变幻之中,将来的格局是,朝廷、武林及兰陵宫,三方各有来往,又相互牵制,朝廷最强,所以你弟弟同郁子桓会走得最近,这样便是一个平衡,如果你运用独到,便可从中获利。”
  “不,”我还是坚定:“我不回去了,西域很好,我喜欢这里。”
  他眼中有一丝狡黠,还有点欣赏,微笑:“看来,你也有些悟了。”
  我苦笑,悟了?未必。上一轮的战局已经落幕,晔、磊、子桓胜负谁知?表面看,晔赢得了天下,却落下个惶惶的心病;子桓淡出官场,虽然创立新径,可终这一世,也不可以真面目示人;磊不过是个平局,但同子桓走到了一处,长久下去也保不定要吃亏。这三人,各有所获,皆有损失,我又何必再去从中谋利,利益何来,用已之所有,换他人之所有,这所有的一切,我不稀罕。
  经过这夜长谈,我开始完全融入西域生活,守着份清闲的官位,和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闲来无事,也同子王去西域王宫,看不尽妍丽美人,听不完佳乐妙曲,唉,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来西域的第二年,小馨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子王王妃同绮丽一起来我府中庆贺。
  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大家推杯换盏,饮得欢畅,歌舞升平中,我看绮丽,她成熟了许多,亦更美丽,听说有许多西域的年轻贵族都在仰慕她,穿梭其中,她必定是游刃有余,还是王妃说得对,不管是什么心病的总会慢慢忘记。
  “看什么,”她查觉,转过脸来笑骂我:“又在动什么坏脑筋了,不行,罚你唱个歌。”
  “好,”我也不推辞,唤人取来芜鼓,自己慢慢拍击,扬声唱曰:“大笑间拂袖而起,抛簪弃履,问风流如斯者古今能几,赏名花,拼醇酒,消岁月,何为天下事,自有公等在,罢,罢,罢。”
  “咦,”一曲唱罢,绮丽奇怪,圆鼓起眼看我:“你这歌怎么变了味了?上次听来,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不过是首歌,”她母亲已轻轻地在抚她的手:“你这孩子,何必太认真,什么事情都会改变的,你只要肯明白,最后的那一刻是什么,所有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隔着桌子,我同子王相视而笑,这一刻,我笑得似只狐狸。

  
(全文完)

kalissy 发表于 2007-2-26 22:28

不错的小说,谢谢楼主了。$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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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zt 宛若归去, 若是将这世上的事情看得太过认真,又有几个人能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