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3

当你正经人呢

  「或者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无忧开我玩笑。

  我佯怒:「还当你正经人呢。」

  「瞧把你娇的。」无忧伸手拧我的脸,叹道:「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就不叫『明前』,改叫『雀舌』了。女孩子也一样,二十三岁正好比清明春色,又娇又艳,嫩得出水的年纪;可是一过了二十三,就成了『雀舌』,打了折扣,矫情不得,须急急赶在『雨前』嫁出;等过了三十,就更落了底,不值钱了。」

  「这论调是新鲜。」我笑起来,「二十三是『清明』,三十是『谷雨』,那么六月荀该是几岁?秋茶呢?冬片呢?」

  无忧也笑:「你对茶这么在行,不如做我合伙人,来我这里帮忙好不好?」

  「真的?不过责任太大了,还要投资,我做领班怎么样?」我兴致勃勃地装腔作势,「我可以每晚给服务员开会,过一把训人瘾:哪,这里擦得不干净,那个茶壶和杯子不配套;还有,你跟客人讲话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咱茶馆里没有的词不要乱说,比如什么『存茶费』之类,咱们从来不收存茶费,你提这种词儿只会混淆视听;对了,你今天给客人推荐茶的时候,应该问清客人的口味嘛,他说喜欢大红袍,你不要因为人家是外行就生硬地回答没有,可以推荐和『大红袍』口味相近的其他武夷岩茶比如肉桂之类……」

  无忧鼓起掌来:「还真有个领班的样子呢……哎,说起大红袍,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她从旁边书架上取过一本香港名流李英豪着的全彩页『紫砂茶壶』来:「这人是个有名的收藏家,几乎凡是涉及收藏的东西诸如古董陶瓷、钱币、玉器、印石、手表、邮票……他都有收藏,包罗万象,无所不知。可是你听这一句……」她翻开书念起来:「就稀世名茶而言,我比较喜欢喝『大红袍』和『碧螺春』……」

  只一句,我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大红袍」产于武夷山天心岩,统共四棵茶树,年产茶量六七两,除供专门组织饮用外,便是送交茶博会拍卖,拍卖价在每两茶叶人民币十万元以上。平常人别说喝,就是见也没见过,更何谈喜欢?吹这种牛皮,怎不让我笑掉大牙?

  但无忧不笑,继续读:「笔者和内子特别喜爱时大彬所亲制的紫砂壶……」

  我再次爆出笑声。时大彬为明代制壶「三大」之首,制壶鼻祖龚供春之后第一人,其真旧小壶价值连城。「供春壶」迄今传世惟有一把缺了盖的「树瘿壶」珍藏在国家博物馆内,大彬壶存数虽然我不清楚,可是想也想得出,不会多到哪里去,此所谓大师竟然自称「特别喜爱」,喜爱得起吗?

  无忧翻至另一页,又读:「笔者数度游杭州以西的天目山和钱塘江,皆必然赴风篁岭南麓的龙泉与附近的狮峰,亦例必到虎跑泉附近找一位闲情至上的好朋友,他会拿出清代各种特别的紫砂茶壶,用虎跑泉的水泡明前龙井……」

  我早已绝倒,揉着肚子叫:「不能再读了,这人口气比脚气还大,我已经快被他熏死了,虎跑泉干了不知多少年了,倒不知是他那位朋友撒谎还是他撒谎,真真物以类聚……」

  无忧仍不作罢,以更加夸张的语气念:「每次面对着紫砂壶泡的茶时,总禁不住遐想:如果像『红楼梦』中妙玉替宝玉泡的『老君眉』,能用收藏了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冲茶,便够浪漫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抱住椅子整个人笑得软下来:「妈呀,还浪漫呢!连『老君眉』是妙玉泡给老太太的都弄不清,还来着书立说称名称家呢!也不动脑想一想,『老君眉』是有名的老年茶,降脂安神,妙玉真要是给宝玉泡『老君眉』,还不得把黛玉和宝钗给笑死?」

  无忧终于停下来:「好了好了,黛玉没给笑死,我怕你给他笑死了……所以说,名人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理,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把他升到那样一个地位上,他说的话也就成至理名言了,其实不必太在意。」

  我这才知道无忧绕了这么大弯子,原来是在暗示我嫁入柯家后不要压力太大,不禁感激:「无忧,谢谢你给我鼓励和勇气。」

  我俩以茶代酒,碰碰杯子。无忧笑:「别说得像上前线似的,结婚不是打仗,没那么可怕。」

  我正想回答她「婚姻原本是一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手机「嘀嘀嗒嗒」地响起来,是钟楚博打来的,语气很平静:「琛儿,你在哪儿?我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请教你。」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春风得意的日子就在这样一个茶香诗意春风迨荡的鹧鸪天的午后结束了。

  钟楚博走进茶馆的时候,整个「水无忧」的光线都跟着暗下来。

  茶艺小姐们调笑:「卢小姐真好本事,男朋友个个都又帅又有钱,出出进进全是好车子接。」

  我赶紧更正:「这位可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4

复杂的故事

  钟楚博笑着向小姐们点头,他高大的身材与茶馆小巧精致的装修风格颇不协调,使我有种莫名的压抑。可是他的态度却很放松很自然,而且奇就奇在他与无忧居然也是识得的,熟络地招呼:「自打你开了茶馆,就同老朋友疏远了,其实,我可以帮你联络几个免费广告嘛,怎么,瞧不起?」

  无忧微笑:「哪里。有时间来喝茶,我给你打八折。」

  「我这种粗人,哪里懂得喝茶?喝酒还差不多。」钟楚博说着,还是坐了下来。

  我惊讶:「你们认识?」

  无忧淡淡地说:「以前我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曾委托钟先生承揽过几版广告。」但是她的眼底,却分明有些什么比合作广告更复杂的故事。

  茶过三巡,钟楚博亲手替我斟满一杯,催促说:「喝完这一杯,我们也该走了,谈点正事去。」一边回头问无忧,「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整。」无忧低头看表,她的态度本来一直很淡,这时候却出言挽留说:「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谈么?我怕以然等下会来这里接琛儿,或者,先打个电话通知他?」

  我略觉诧异,无忧不是多事的人,可是今天似乎有点反常,很不放心的样子。她那种神情,仿佛在有意提醒什么,她在担心什么?有什么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呢?

  无忧的态度影响了我,当车子驶上滨海路,我有些不客气地问钟楚博:「这么急找我出来,什么事?」

  「有些账目上的细节财务说你知道……」

  可是我已经听不清他下面的话。

  忽然有种极浓的倦意袭来,我睡着了。

  梦里有缠绵的槐花香,把我带回遥远的童年,那时每到春天,我都会采来最新鲜干净的槐花,交给妈妈兑在上等面粉里做槐花馒头……

  直到手机铃声把我吵醒,我的舌头上还依稀留着槐花的芬芳。

  是钟楚博在说电话,只几句对白我已经听明白,关于珠海的一宗生意,是我经手的。我不由有些歉然自己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的交接上的不便。

  车子这时候已经停了,窗外有隐隐的涛声传来,我望出去,才发现位置竟是在海滨公园。

  钟楚博关掉手机,笑问:「醒了?」

  我点点头:「真不好意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看你睡得熟,不忍心打扰,也不方便去别处,就把你带到世外桃源来了。」

  我推开车门,立刻有海风携着清新的海腥味迎面扑来,沁人心脾。那是同槐花香全然不同的气息,可是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我深深呼吸,赞美:「果真是世外桃源。」

  「只可惜,我们要谈的却全是最俗的金钱勾当。」钟楚博笑着,忽发雅兴,随意地说,「琛儿,宾主一场,合张影怎么样?算是给我留个纪念,将来也好想着,嘿,这么漂亮的绝色美人儿曾经给我做过秘书。」

  「水无忧的女经理才是真正的绝色呢。」我笑,随和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站在一尊华表下等待拍照。这种华表在大连许多公共场所都有,除了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四个时间有小小金箔标志外,别无花纹,十分古朴沉厚。

  钟楚博摆弄着三角架,随手脱了西装外套,里面居然只穿着一件夏天的T恤,无领无袖的那种。

  我骇然:「你不怕冷?」

  「很冷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件礼物,可不许推辞啊。」说着俯身到车里取出一只盒子。

  我本来担心礼物太过贵重不便接受。但是打开包装,那不过是一件大红的羊绒披肩,宽幅的,足以把我整个人裹起来。

  钟楚博说:「现在就披上,留张影,有纪念意义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4

赚了钱做什么呢?

礼物很普通,也就不必推辞,我道声谢顺从地披在肩上。

钟楚博调好焦距,跑过来站到我身旁站定,说:“一、二、三、笑!”笑过了,却又叫:“糟糕,焦距好像没对准,来,再拍一张。”说着重新跑回来。

“咔嚓”一声,钟楚博扬起相机:“好了,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张照片。”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只当作一句恭维话,却没想到,竟然一言成谶,那张照片,真的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然而当时,在海浪涛声之中,我却什么也没有想过。大海一望无际地铺向天边,让我所有的思想都变得澄明简单。

钟楚博提议:“不如我们都把手机关了吧,省得又打断思路又打扰兴致。”我笑着同意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讨论着公司急需交接的几项重要业务,看一会儿浪花,说一会儿广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由黄转红,渐渐西沉。

滟滟的夕阳平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无数的金屑在水中,那情景,真是美不胜收。涛声拍岸,喁喁诉说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是海的女儿的情话?还是老船长的辛酸?望着浪起浪伏,我几乎听得呆了。

我告诉钟楚博:“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就是黄昏。而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等黄昏来到的时候,搬一把躺椅坐在海滩上看夕阳。”

钟楚博似乎很震惊我会那样说,不禁讶异:“看夕阳,那么重要吗?”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了解地点头,“不过,能够无忧无虑地看夕阳,的确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只可惜,这世上少有要求那么低微而平静的人,而那些人,又多半没有看夕阳的条件。要有钱,要有闲,还要有心情。”

我问:“你呢?你现在有钱也有闲,会有心情看夕阳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把看夕阳当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钟楚博犹豫地说,“我的理想是赚钱,再赚钱,赚最多的钱。”

“赚了钱做什么呢?”

他想了又想,好像被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给难住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赚了钱,好来这海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光是躺在椅子上看夕阳啊!”

我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夕阳仿佛禁不住我们这样的盛赞,彻底地沉入了海中。几只木船在远处荡漾,天海一片青苍,那船剪出几个黑色的倩影,像一幅不真实的画。天水相接处,几座山沉静地卧在那里,稳稳地矗立了千百年。他们知道海浪所知道的一切,可是他们不说。

月亮渐渐升起,如银如水,清朗明澈,深不可测的茫茫夜空里只有一颗星在静静地亮着。潮声越来越响,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涌上岸来,倏然绽放,又在眨眼间香消玉殒,真比昙花一现还来得矜贵,比电光石火还来得匆促呢。雪浪卷起的刹那,更有无数亮光一闪,晶莹诡秘,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清冷。

我惊觉:“只顾着看日落,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必须回家了。”

钟楚博也似乎刚刚醒来似的,不禁失笑:“已经这么晚了吗?我现在才知道海边的月夜原来这么美,以往真是虚度了好时光。”又遗憾地说,“可惜,以后虽然还多的是机会看夕阳,却没有了你这样一个好陪伴,良辰美景也就都只好辜负了。”

车子经过市区的时候,我意识到今天是清明。

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丛燃着的火,成叠的黄裱纸在火中化为蝴蝶,因风飘起,打着旋儿灰飞烟灭,那是阳间的人送去冥间的钱,据说死去的亲人可以从中受益,因为这些纸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丰衣足食。

有个婆婆守着一双带虎头的童鞋在哭诉:“娃呀,回来……”

我有些冷,裹紧身上的红披肩。没想到钟楚博的礼物这么快就发生作用了。

刚下出租车,已经看到以然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徘徊,看到我,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摇着头埋怨:“你可回来了,去哪儿了,这么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5

照亮我的心

他英俊的脸星星一样照亮我的心,我轻盈地蹦跳着投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惊喜地问:“以然,你在等我吗?什么时候来的?”

“下了班就过来了,无忧说你跟钟楚博走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我们在海边谈业务,一谈就谈晚了。”我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不然,早就回来了。”

“在海边?谈业务?”以然满脸狐疑,“谈业务要谈到这么晚吗?”

“我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好多不便,钟经理约我谈一下工作交接,开始只是谈工作来着,可是你不知道海上的落日有多美,我一时贪看美景,就忘了时间了。”

如果我稍微留意一下,就该觉察出以然语气中的不满与介意,可是因为自己太坦荡,也就对别人的怀疑浑然不觉,只是兴高采烈地向他描述着夜晚的海滩:“那些渔船在夕阳下成一线缓缓摇近沙滩,渔人像箭一样定在船头,好看极了,就像一幅画。只可惜你不能同我一起欣赏。”

“那有什么关系?”以然冷冷地讽刺,“就是我不在,不是还有人同你一起欣赏吗?”

我愕然:“以然,你在生气?”

“不敢。”以然仍然继续着他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只是不明白,谈工作为什么一定要去海边?又同落日渔船有什么关系?”

“你在怀疑我?”我的怒气也上来了,“以然,我们就快结婚了,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还说什么心心相印白头偕老呢?”

“信任?信任也要一个前提,就是你的所作所为必须有让我信任你的理由啊。”

“我的所作所为怎么了?以然,如果你要吵架的话,恕我不奉陪,我累了!”我下了逐客令。

可是以然仍不收敛,反而更加刻薄地说:“对了,我忘记你大小姐已经寻欢作乐一下午,的确是很累了,是我太不知趣了……”

“以然,这么说,你安心要吵架了?!”我退后两步,让距离在我们面前筑起一道屏障。

以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逼近一步:“你说话公平点好不好?是我要吵架吗?我在你家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结果你告诉我你是在海边同昔日情人看日落……”

“以然,你说话放尊重点!”

“比起那个钟夫人许弄琴,我已经很尊重了……”

他的话是一把刀,每一句都是,深深地刺进我的心。我再也忍耐不住,一转身跑进了楼洞。以然没有再留我,他自尊的底线就到那儿,他对我的爱与容忍也就那么多,再高的要求他已经达不到了。

我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原以为他还会站在楼下等我,却发现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已经快走到街口了,那里也有人在烧纸钱,纸灰打着旋儿飞落在以然头上,他用手拂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纸灰飞扬里,他高大的背影显得坚定而绝情。我想喊他,却本能地咬住了嘴唇。不,是他怀疑我,乱发脾气,明明是他的错,他竟然比我还生气,丝毫没有向我赔罪的意思!

一转身,我又重新跑起来,一直跑上了七楼。

妈妈看到我,惊讶地问:“琛儿,你回来了?以然呢?他不是接你去了吗?”

“他,他走了。”我含糊以对,生怕妈妈再盘问,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去。

将脸埋在被枕中,很久很久,心中一丝细细的痛慢慢延展开来,面积越来越大,疼痛越来越强,频率也越来越紧,将自己折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又一次为了钟楚博同以然闹翻吗?太不值得了!以然,我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好不好?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让你我彼此怀疑,彼此伤害的呀,为什么你这么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平和相处呢?爱,一定要以互相的痛苦为营养为代价吗?是不是爱得愈深伤害就愈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呢?任意伤害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爱的理由吗?或者是表达爱的方式?伤害,是因为爱得太深,还是恰恰相反,因为爱得不够,甚至无法做到起码的了解和信任?

我想起我们的初识,在电梯里的邂逅,在茶馆里的初约,卢仝七碗茶,祖母绿项链……握住颈上的祖母绿钻坠,我的悔恨与疼痛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强烈。可是,我该怎样同以然解释,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忠诚,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不可替代,让他知道,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人介入我们之间,这世上,我们才该是最相知相信相依赖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让无聊的猜疑疏隔我们?

不知道这样子躺了有多久,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是以然,他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浑身滴着水。我翻身坐起,想抓住他的手,一边问:“你一直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可是我的手抓空了,根本没有以然,根本没有。

而敲门声却在继续。

我揉揉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心中那股凄凉的情绪却是这样刻骨铭心,让我一时不能从梦中醒来。

敲门的人是妈妈,她说:“琛儿,有人找你。”

“是以然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一边想,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刚才梦见他了,梦见他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而同他吵架让我多么伤心。我要说,我们不再吵架了,今后我会好好地温柔地对待他,我要拉他同我一起去看夕阳,告诉他落日有多么美丽。同他解释,我回来得晚,真的不是因为钟楚博,而只是喜欢落日的海滩。

可是妈妈眼中的惊异打断了我的奇念,她说:“琛儿,有两个警察找你,说要请你去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警局审讯室里。

“别那么多问题,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呵斥,“你同钟楚博,是什么关系?”

“过去是同事,他是老板我是秘书,但是现在我已经辞职了。”

“就这么简单?”

“那你们希望什么样的复杂?”我沉不住气地反问。

做记录的警察抬起头睃了我一眼:“老实点。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那么多废话。”

什么协助调查,这分明是在审犯人!然而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我只得放弃:“好,你们问吧,可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6

海浪和人生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同钟楚博在一起?”

“是,他约我谈工作交接,我们在海边聊了一下午,刚刚分手。”

“为什么不开手机?”

“因为头绪很乱,思路要清楚,所以不想被打扰,就关了机。”

“就聊工作?”

“还聊了些别的闲话。”

“什么话?”

“风花雪月,海浪和人生。”我又沉不住气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可不可以直奔主题问明确点?”

一个警察失笑:“我们不急,你倒急了?”

另一个较严肃的却毫无所动,只用一成不变的声调继续问:“你同钟楚博,除同事关系外,是否有过其他交往?”

“没有。”

“你撒谎!我们调查过,你同他的关系十分暧昧,还为此被他老婆追到办公室打过。”

我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又是这件事!我被人打了一掌,我才是受害者,可是这件事怎么竟成了我的铁证如山,水洗不清了呢?!我撑住桌子:“我是冤枉的,他老婆神经病,冤枉我!”

“所以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

“所以你杀了她!”

“什么?”我呆住了,“我、杀、她?”我有一点点明白过来,却仍然不可置信地,“她死了?”

“别装蒜了!”警察忽然“霍”地站起,“啪”地将一叠照片摔在我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照片散开来,是法警拍的现场写真。许弄琴披头散发,圆睁两眼,舌头吐出,脸色铁青,吊死在自家跃层楼梯的梯台上;还有一些,则是解开之后的照片,她已经被平放到地板上,然而圆睁的眼铁青的脸一成不变。

而最可怕的,却是旁边简简单单的一张纸,上面力透纸背地写着六个大字:卢琛儿,我恨你!

我晕倒过去。

许弄琴死了!

那个曾追上办公室当众掴我一掌,认定我和他老公有私情的疯婆子许弄琴死了,在死前留下六字遗书:卢琛儿,我恨你!

她恨我,至死恨我,死不瞑目。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恨我?与我何干?

我痛哭:“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做任何事!”

柯以然抱住我:“我相信你,琛儿,我当然知道不是你。静一静,静一静,没有人说是你干的,法律是讲究证据的,你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这已是审讯后的第三天。

审讯的结果是我和钟楚博一起被无罪释放。

我在警察局的门口看到他,隔天不见,他憔悴许多,胡子全长出来,眼中布满血丝,看到我,嘶哑地说:“琛儿,对不起,拖累了你……”

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以然及时地出现并把我带走了。我心里很清楚,案子能得以这样快结束,全赖以然大力周旋。他的身份和为人让人不难相信,我既然已经选择嫁入柯家,便没有理由再与钟楚博牵扯不清,甚至合谋杀妻。

而且,许弄琴的死亡时间已经验定应在午时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可是水无忧全体员工都可以证明,我是十一点整离开茶馆的,而钟楚博提供的我和他在公园华表下拍的合影则表明,当时的华表时间大约是十一点三十五分。而从茶馆到公园的车程和从公园到钟家的车程差不多都在半小时左右,钟楚博根本没有时间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回家杀妻再赶到公园拍照,亦不可能在拍完照后于十一点三十五至十二点钟这短短的半小时内赶回家并把妻子杀死。

同时,柯以然验尸后发现,死者在上吊前曾服用大量安眠药,换言之,这是一起双料自杀。死得十分决绝而义无反顾。

“她竟这样绝望,不愿活下去!”我哭泣,“她这样恨我!”

“她错怪了你。”以然拥抱我,吻我的额,试图安抚我,“不要再自责,这件事和你无关。”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欠了她?她那么恨我,至死都要留下遗书诅咒我!以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心疼得更加紧了,比起许弄琴的死来,我同以然的争吵简直就不算什么。我们都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从来没有吵过架一样。在孤独和恐惧中,我抓紧以然的手臂,就像抓住自己生命的力量,以然,帮助我,不要放弃我!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无忧听说消息也赶来了,不住地自责:“那天,我真不该放你走的。”

“无忧,你早猜到会出事是吗?”我抓紧她的手,“你知道些什么?”

无忧有明显的犹疑。

以然也觉察了:“无忧,你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无忧终于点头:“其实,你遇到的事,我也经历过。钟楚博以前是我的客户,我做报纸那段时间,因为广告方面的业务同他有过几次接触,许弄琴也对我起过疑心,纠缠过几次,还逼我写保证书不许再同他丈夫往来。我觉得无聊,也觉得无所谓,虽然不会当真给她写什么保证书,但是耐心地同她谈过几次话,那以后也真的断了同钟楚博的业务往来,反正大连的广告公司那么多,何必惹是生非。”

“难怪你们那么熟,你却对他那么冷淡。你早猜到我同他交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是吗?”

无忧歉意地:“可是也没想到会那么严重。”

“怎么能怪你呢?”我叹息,“无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坦诚理智就好了。”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我后悔没有像无忧那样,及早向许弄琴开诚布公地面对面谈一次,把误会解释清楚,如果那样,也许她不会死。

她是带着恨与绝望自杀的,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我向以然提出要求:“带我去看看许弄琴。”

以然犹豫:“你不害怕?”

“怕,可是我想面对。”我擦一把泪,“我要当面同她说对不起,即使她听不到,我也要说清楚。”

以然看着我,半晌,点点头:“好,我带你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6

一个会自杀的人

于是我见到许弄琴。

已经开膛破肚、浸泡在福尔马林池中的许弄琴。

不知道法医们是怎么弄的,她的舌头已经缩回去,眼睛也闭上了,可是她满脸的怨忿依然触目惊心。

我觉得头晕,可是强自忍耐,清清楚楚地说:“对不起,我该早点向你解释,我同你丈夫,毫无关系。”

话未说完,池中的许弄琴忽然睁开眼来,黑眼珠白眼球狠狠地向我一瞪。

我只觉一股冷气直袭脊背,再忍不住,狂叫起来。

以然急忙抱住我:“琛儿,你怎么了?”

“她!她……”我指向池内,可是许弄琴好端端地闭着眼睛,并无异样。难道,是我自己的幻觉?

“琛儿,你太紧张了。你已经看过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不,以然,我想去茶馆,我想见无忧。”

我想见无忧,她永恒的从容沉静可以给我莫大安慰。

我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无忧,我看到许弄琴,她恨我……”

无忧轻拍我的肩背,递上一杯极苦的苦丁:“琛儿,喝口茶。”她拧紧眉头,忽然问以然,“你是验尸官,你真觉得案子没有一点疑点吗?”

我一愣:“无忧,你有怀疑?”

以然也明显震动:“无忧,先说说你的看法。”

“我总觉得,许弄琴,并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而且,据我所知,许弄琴好像特别容易出意外。”

“意外?”

“不错,在这次以前,单是我知道的,许弄琴便有至少三次濒临死境:一次是在海上游泳时游泳圈忽然漏气;一次是因为把手松动从自家二层楼上摔下来;还有一次则是在奔驰车后备箱里取东西时,身后有一辆中巴无人自动疾驰下来,与奔驰相撞……但是巧的是,三次遇险都恰好有人相救,所以大难不死。更巧的是,三次意外,钟楚博都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说事实,没什么特别意思。”

以然也深思地点了点头:“我也一直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拉着我的手坐下来,冷静地分析,“根据我的经验,通常服了过量安眠药的人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幻觉,当她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往往会在幻想中已经把这件事给完成了,根本不会再亲自动手去做。换言之,就算她已经打定主意服药后上吊,真正服药后,也未必还有那份清醒真个去找绳子上吊,因为她会幻想自己已经吊死了……”

“可是你们还是判定她是自杀。”

以然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理论只是理论,理论也要讲证据。证据表明,屋子里除了许弄琴和钟楚博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的痕迹或气味留下,而钟楚博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你是人证,而照片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你让警察怎么办?”

“我是人证?”我苦笑,不安地转身,“好浓的怪味,无忧,不好意思,把你这里的茶香都冲淡了。”

“怪味?什么怪味儿?”

“药水味儿呀,你没闻到吗?”我嗅一嗅,皱紧眉毛,“大概是刚才在解剖室里染的,这么久了还不散。”想到解剖室,我只觉心有余悸,背上的那股冷又来了。

无忧拍拍我的手背,递过一杯茶:“你是太紧张了,来,喝杯茶,静一静。”

茶叶在杯中舒卷,沉浮,旗枪分明,绿意盎然,我轻轻旋转着茶杯,忽发奇想:“水无忧,忘忧草,无忧,你这里有没有一种茶,可以让人喝了之后,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就当它没发生一样?”

无忧笑了:“我也很想自己有那样一种茶,不仅有‘忘忧’,还有‘还魂’,有‘渴望’,有‘如愿’,有‘永不变心’,有‘长生不老’,有‘两情相悦’……”

以然大笑起来,我却幽然神往:“是呀,多希望可以有那样的茶,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一杯在握,万虑齐除,那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不如意了。”

“可是,正是因为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才教会我们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努力’,珍惜此刻的‘如意’,努力把握‘如意’,或者把‘不如意’改变成‘如意’……”

无忧的话总是那样睿智,温和,充满哲理,我轻啜一口茶,抬起头羞涩地笑了:“且无论这是不是一杯‘忘忧’或者‘如意’,但是现在,我的确已经感觉好多了,那么,我们就姑且称它做‘开心’吧。”

无忧和以然也都笑了。

直到回到家,我依然清晰地闻到自己周围有一股子极浓的福尔马林的气味。

我把自己浸在浴池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一时三刻脱胎换骨,就此忘掉所有不愉快往事。

然而就在这时,异事发生了,浴室的莲蓬出水忽然一窒,接着喷出血来,腥浓而殷红,如怨气勃发,汹涌不绝。我惊呆了,久久不知反应,只任那血水喷了我一头一脸,将自己瞬间喷成一个血人。

“啊!”我尖叫起来,心胆俱裂。

“琛儿,怎么了?开门!快开门!”

是妈妈在敲门。我顾不得羞耻,赤条条跳出浴池打开门来:“妈,妈,你看……”

我哑住了,看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水淋淋的,并没有溅上一滴血。

“琛儿,刚才是你在叫吗?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什么事。”我闷闷地答,不敢再洗下去,裹上浴袍,只觉心力憔悴,回到房间就躺下了。

梦中也不安稳,见到许弄琴披头散发地向我索命。我哀告:“不是我,为什么总缠住我呢?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满头大汗地醒来,只觉呼吸困难,浑身酸痛。我坐起身,想下床取杯水来喝,然而就在这时,恍觉一阵风吹来,屋里忽然又布满了那种福尔马林的气息,接着我看到许弄琴,披头散发,满眼怨毒,居然就站在我床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啊——”我毛骨悚然,惊叫着直跳起来,冲过去打开房门,狂拍妈妈卧室的门。

门开了,妈妈急匆匆迎出来:“琛儿,怎么了?”

“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心酸得流不出泪来,“妈妈,我可不可以搬过来同你们一起睡?”

再见到以然时,他惊讶地叫出声来:“琛儿,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7

福分不浅

我转向镜子,那里面是一张因为严重睡眠不足而显得异常枯涩的脸,面色青白,嘴唇干裂,一头长发纠缠在一起全无光泽,因为双颊深陷而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可是没有神采。还说见鬼呢,我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比鬼好多少。

我拿起梳子胡乱地梳了几下,扯下一大缕头发来,只得叹口气抛掉了。

“以然,我失眠。”我简单地回答,疲惫得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以然心疼地环抱我:“你是我的准新娘,为了我,你有责任好好保重自己,可不能这副样子踏进礼堂。我可早把牛皮吹出去了,说我柯以然要么不娶,要娶就娶天下第一美女,你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呀。”

我被他逗得终于有了一点笑容:“以然,就算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称不上天下第一美女呀,除非是倒着数。”

“胡说,你是不相信我柯以然的眼光吗?”他拉住我的手,“不过没关系,我自有锦囊妙计让你恢复美女本色。”

他像押特务那样将我押到美容院去。

在美容小姐纤纤十指温柔的抚摩下,我终于昏昏睡去。

以然坐在一边等。

已经很不容易了。

能让一个大男人心甘情愿地等在美容院里守着女友做美容,已经福分不浅。

我告诉自己要惜福,绮年玉貌,又嫁得如意郎君,享尽温柔,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吃过晚餐,我同以然在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楼下吻别。

“明天早点下班来看我,好不好?”

“好,记得回家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以然叮嘱我。在月光下,他显得益发英俊,有种挺拔冷峭的美。

我忽然觉得无比辛酸,有种说不出的绝望的留恋,我紧紧地贴着以然,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更近,近得就此钻进他的心,永世不再拔出。

“以然,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要放弃我、离开我,好吗?”

“当然。”以然温柔地抱着我,轻吻我的发梢,接着,又将我稍稍推开一点,凝视我的眼睛,“琛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有一个小小的我;我想,我的眼里,也该有一个他吧?我们的影子印在彼此的眼中,我们的爱也走进了彼此的心,在眼睛不再看到的时候,心却是依然紧密相连接。

我再一次拥抱他,轻轻嚷着:“没有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不敢离开你,怕一眨眼,你就消失了,再也不属于我。”

“说什么傻话?再过几天,你就是我的新娘了,再也不离开。”

是吗?再过几天,我就会成为他的新娘,从此相亲相爱,永不分离,会吗?我真的可以顺利地踏上红地毯,成为以然的新娘吗?

我的突如其来的伤感终于弄得以然也有些神经兮兮起来,不放心地问:“要不要我送你上楼?”

“不要,我妈看到你,又要嗦半天。现在,她见到你这个准女婿,比见到我还亲呢。”我笑着拍拍以然的脸,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情倒又好多了,于是再吻他面颊一下,轻盈地转了个圈,跑进了楼道。

但是刚上楼,我就已经后悔没有让以然送了。那种如影随形的福尔马林味不知何时又潜潜冥冥地拥围上来,越来越浓,夹着血腥的气味。

恍惚有人在声后喊我:“卢琛儿,卢琛儿。”

我回头,弯弯曲曲的楼道里除我之外并没有一个人。是的,没有人,可是谁敢保证,也没有一个鬼呢?

我奔跑起来,一步两个台阶,只想赶紧回到家中,投入母亲的怀抱,求取温暖。可是,那短短的三层楼仿佛在忽然间变成了万级天梯,怎么跑也跑不完,而身后异样的药水味已经渐渐汇成薄薄的有形的白色雾气,湿答答地黏住我,渗入我每一寸肌肤。

我寒毛竖起,知道是许弄琴在追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什么?

我奔跑得精疲力竭,而家门依然那样遥远,仿佛永远也达不到。我绝望地想,我回不去了,我就要累死在这楼道里。也许,这早已不再是我家的楼梯,而是误入歧途,闯进了死亡之路,而这,便是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仿佛有一只湿湿的手抚上我的后脑,长发忽然被拽住了,我猛地扑倒在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

对面有一扇门打开了,走出熟悉的邻居张大妈,她那张微胖的脸此刻看起来是这样亲切可爱。

异味忽然便消失了,白色的雾气也在眨眼间散去,我发现自己有一绺头发夹在了木楼梯的裂缝处,而右腿足踝处疼得欲碎裂开来。

张大妈犹自狐疑地望着我,说:“哟,这不是琛儿吗,怎么摔倒了,大喊大叫的,是不是摔得很重?”

“是,我的腿可能摔断了。”我愁眉苦脸地求助,“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爸爸找来,我走不动了。

检查结果出来,我并没有摔断腿,只是踝部韧带受伤,需要暂时卧床休养。

以然拧着眉问:“怎么搞的,好好走路怎么会把腿摔伤了呢?”

我嗫嚅不知以对。

以然更加烦恼:“琛儿,也许我不该逼你辞职,你这段日子好像越来越呆了,是不是婚前紧张?要不,等你腿好了,还是找份不太累的工作去上两天班?或者到水无忧帮帮忙也好。”

我抱住以然,辛酸地流下泪来。

本来我们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一对,郎才女貌,佳期在即,一切都谐和而美好。可是我已经隐隐预感到,事情不会那样顺利,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了,有件不为人知的阴谋正在我身边悄悄发生并进行着,而我除了被动承受之外,毫无对策。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对以然说:“要不,我们把婚期押后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

“因为……”我吞吞吐吐,不知该怎样解释。难道跟他说我被鬼缠身,怕结婚会对他不利吗?以然是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相信我的鬼话。

是的,鬼话。这真是千真万确的“鬼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7

迷信江湖术士

我不得不告诉我自己:我是遇到鬼了。

鬼,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日常谈论中。同事们闲着的时候喜欢讲鬼故事,有好鬼也有坏鬼,有吓人的鬼也有聊斋里那样的艳鬼。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骂人“鬼东西”,心情好的时候则想像自己做了故事的主人公同一个善良的鬼经历一场奇遇。

现在这个愿望果然实现了。

我真的见了鬼。而且是一个厉鬼。

一个死不瞑目苦苦地向我索命的吊死鬼!

我日渐一日地被自己的幻想弄得发狂,腿稍好一点,便拄着拐一个人跑到兴工街,在天桥上悠来荡去。

在“忠实”时,曾经听同事们聊天,说这一带常有“仙人”出没,算命测字之类,虽然几度封逮,仍然驱之不尽。以前说起这些话题,我每每一笑置之,认为无稽。可是今天,却不由得我不逼上天桥,寻仙问卦,这件事若被以然知道,一定会笑我三八,白念了那么多书竟然会迷信江湖术士。

可是所谓“病急乱投医”,既然心中的烦恼没办法对亲人诉说,也就只有向玄学寻求帮助了。

果然只走了一个来回,就有“大仙”上来兜揽生意:“这位小姐,我看你气色不佳,最近可有不顺心事?我们既然相遇,便是有缘,让我送你几句话吧。”

我拄了拐,回头问:“什么话?”

“你到这边来,我细细对你说。”

那位大仙是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妇人,黑瘦精干,说话时不语先笑,就是那种专门吃开口饭的人特有的谄媚的笑。她将我引至旁边小胡同一角,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小姐,你是个好人,所以该当遇上我,这是你命中注定万事逢凶化吉。”

大凡算命准不准,其实只看所言是否合了当事人心境,当下我立刻追问:“那你看我遇上了什么事?”

她眯细眼睛,向我脸上看了又看,沉吟着:“是烦心的事儿,很不顺利……你命中犯小人,有人要对你不利,令你烦恼,是吧?”

我沉重地点头:“就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既然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帮你,你给老祖上点香火钱吧。”

我知道这是明白讨钱了,可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手抽了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到老妇手中:“快说吧,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你气色不好,阴气重,所以七七四十九天内应该尽量晒太阳,常出来走动,多吸收点阳气,没事儿不要一个人呆着……”

我听她说的似颇有道理,不由地信了,连连点头说:“那么四十九天后,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完结了呢?”

“那也不一定,这说的只是避祸之法。要想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还得再破费点。”她的手又伸上前来了。

我只得再放一张钞票:“那你说阴气哪里来的?”

“你命中的小人带来的,那个人,是女的吧?”

“是。”

“你看,对吧?这件事,和感情有关吧?”

“是。”

“果然。来,你再添点,我好好替你做一回法。”

“还要钱?”我有些戒备了,“你要做什么法?”

“打小人呀。”

我更加怀疑了,果然灵通,她会算不出那所谓“小人”其实早已成了“死人”了吗?我存心试试她:“那你说,这个小人现在在哪里?”

她掐指算一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不得其法,只得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样来制住她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不出,这老妇人倒是一部成语大全。我半信半疑,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又放一张钞票换她一张画了符的黄签条,据说放在枕头下可以镇妖除魔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8

真让人羡慕

回到家时,发现桃乐妃在家里等我,一边翻着一本时装杂志,见到我,笑着说:“你最近是在挑选婚纱吧?放着这么多杂志。我可跟你说定了,我要当伴娘。”

“我正说哪天要下帖子请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很开心,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使我再见到她时竟有种隔世重逢的感觉。

我们头挨着头一本本地翻阅杂志,对那些婚纱经典品头论足,近日来徘徊不去的阴郁恐惧仿佛忽然消散了,我吁一口气,心想大概真是“仙女”起作用了吧?五十多岁的老丑“仙女”。

桃乐妃说:“听说你的新娘头纱上会镶真的钻石,真让人羡慕。”

“是吗?”我一愣,“我自己倒不知道。”

“是‘柯一瓢’说的。”

“以然?”我更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说的?”

“电话里。我昨天跟他通电话讨论伴娘礼服的事儿。”

“原来你先问过他才来问我的。”我笑起来,桃乐妃自打同以然认识就喊他“柯一瓢”,十分亲热。不过她对谁都是这么风风火火自来熟的,我打趣她,“没见过想当伴娘想得像你这样热心的人,先就跟新郎把位置订下了。”

“‘柯一瓢’说配新娘婚纱要用钻石项链,配伴娘礼服最好用珍珠项链,都由他来准备。”

桃乐妃充满向往地问,“伴娘的首饰过后是不是就送给我了?”

我看住她,不明白一个人的贪念怎么会如此张扬得理直气壮而不觉难为情,但是面子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恭,只得答应那当然,你当然可以带走那串珍珠项链。

桃乐妃高兴起来,高帽开始一顶一顶地向我飞过来,说:“公司新来了个女秘书,长得个十不全,还以为自己是绝世美女,牛得不得了,成天腻着钟经理发嗲。你真应该抽个时间回办公室看看,也好让她知道什么是美女。”

我不感兴趣:“离开那个是非地,我再不想踏进办公室一步。”

“你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替你冤得慌。”桃乐妃同情地说,“听说你还被叫进局子里审了半天,真替你叫屈。那个许弄琴也是,死了死了,还要拖人下水。我听说她留了个什么鬼遗书,还提到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

我忽然恼了,一用力抽回杂志:“都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桃乐妃一时尴尬得起坐不是,扎煞着两只手愣住了。

我过意不去,急忙道歉:“对不起,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这段日子身体不舒服,弄得心情也不好,就跟更年期提前了似的。”

但是好气氛已经被破坏了,桃乐妃勉强又坐一会儿便告辞了。我十分阴郁,这是干嘛呢,神经兮兮的,把朋友也得罪了,再这样下去,非弄得众叛亲离不可。

我决定调整自己,睡前深呼吸,对自己说:“我问心无愧,我神鬼不怕,我勇敢坚强。”一连念了十几遍才熄灯睡去。

这一夜居然无梦。

一觉睡到天明,我只觉精神大好,哼着歌儿走进洗手间,一边梳头还一边继续唱歌。可是慢着,那镜子,那镜子!

屋里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的气息又来了,镜子上迅速蒙了一层白雾,雾气朦胧中,那穿着白色睡袍的人,那穿着我的睡袍的人,却不是我!那明明是我的身体,青春的丰满的穿着白色睡袍的身体,可是那睡袍之上的青白的脸,那头短发,那不是我!

我愕然地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梳子,缠在梳子上的浓黑的长发,明明是我的,可是镜子里的,镜子里的头,为什么却是短发?!

我颤抖着抬起手去擦拭镜面,看清楚了,那,那竟是许弄琴,大睁着眼,吐出舌头,脸色青白,怨毒不堪……

不!我举起梳子用尽全力砸向镜子,镜子“哗”地碎了,血顺着玻璃碎碴儿流下来,我呕吐起来,软倒在洗手池边。

以然终于怀疑了:“琛儿,你这段时间的意外好像特别多,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吞吞吐吐地,我终于将近日的遭遇和盘托出。

以然越听越奇,最后下结论说:“你这是严重的心理疾病,必须马上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大仙帮不了我,心理医生就能吗?”我嘀嘀咕咕,可也抱着一线希望,顺从地答应听以然安排。

那是一间装修风格十分特别的心理诊所,整个布局就像某部怀旧电影的拍摄片场,以暖黄色调为主,搜集了各种高龄玩意儿,像菱花镜,樟木箱,四脚的梳妆台,甚至还有手摇的电话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11:28

无限幽怨

医生姓程,叫程之方,是以然的大学同学,戴黑边眼镜,穿竹布长衫,清瘦,略略有点少白头,未老先衰,假扮成熟。他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试着说出你的感受。”态度亲切温和,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窗外有一树茂密的紫丁香,随风传送阵阵芬芳。

我坐在会吱吱响的木摇椅上,望着正午的阳光从百叶窗里一格格地照进来,在墙上映成一道白一道灰。

有细细的尘在光与影间忙碌地舞。

旁边一架老旧的碟机,正在播着上海三十年代名歌星白光的老歌:“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一遍又一遍,无限幽怨。

与歌声绝顶合拍的,是天花板上的六叶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并不是为了制造冷气,因为屋里并不热,而且,如果真是酷暑天气,窗帘后自有隐型空调会制造清凉。

那只是道具。

电风扇,留声机,百叶窗,摇椅,还有忧怨的白光,都是道具。催人入眠,讲出心里话。

程之方一遍遍温和地劝慰:“不要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一方面很想提醒他不要这样矫情,不是穿上一件长衫就可以使他看起来博古通今,直达人的心灵;可是另一面,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那种旧旧的气息很安抚我,让我身心舒泰,且有一点点慵懒,忍不住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见了鬼。”我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也不管是不是吓坏人,“她是我老板的太太,前些日子自杀了。可是她的魂缠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到你这里来了。”

令我感激的是,在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鬼话”的时候,医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怀疑的神色,这让我觉得心定,于是越说越多,渐渐把当年许弄琴那一掌也一并托出,说完之后,只觉宽心许多,仿佛已经好了一半。

难怪心理医生这一行这样吃香,实在城市人的心理压力太重,又太忙,太多顾虑,能够有一个人这样平和宽厚地听自己诉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同时因为他是医生,职业道德要求他必须为自己守秘,所以倾诉起来格外放心。

“你来得很对。”程之方推推眼镜,“其实鬼有什么可怕呢?从来都是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

现在我怀疑,那眼镜只是平光镜,也是一种道具,他很可能并不近视,戴副镜子,只是为了同长衫配套,使他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权威感。

一切的细节都太假了,但是假到这样认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窗外的阳光和花树也都是搬来的道具,是人为,是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里,是很容易让人说真话的,因为一切像做梦,而梦是不必负责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无顾虑,可以肝胆相照,尽诉初衷。

那种感觉,仿佛偷情者面对牧师忏悔,把所有的罪恶交付给上帝,只是为了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继续做恶。

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看到了不该看到景象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可是,她纠缠我,又怎么办呢?”我无助地看着医生。

“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欠了她,有愧于她,心中有鬼,才会眼中见鬼。这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你能解开自己心中的那个结,鬼也就自然不见了。”

“你没有见鬼,当然会这样说。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种 痛苦……”

留声机“咔”一下停住了,医生站起来换一张唱片,这回,是周旋的《夜上海》。我笑起来,轻轻随着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医生问:“听到这首歌,会让你想起什么?”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喽。那些香烟广告画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灯,美酒加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还有张爱玲和苏青,倾城之恋,孤岛,美国大兵,骆驼牌香烟,百老汇,白俄脱衣舞娘,还有狐步舞,那真是一个迷乱而美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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