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4

  独立一个饭厅,就在客厅后面靠近厨房边上,不大,比起客厅陈旧了很多,但布置得相当整洁。四周保留的装修格局还能清晰看出当时的欧式风格,甚至还保留着一个早就被封死了的壁炉,刘逸在这个被当作柜子用的壁炉上倒着饮料。

  边上六人座的桌上摆着三荤两素一个汤,味道很香,色面也很好,边上一瓶花,和那天他送我的那束一样,粉蓝色的花瓣,紫色的芯,散发着淡淡檀香味道的香水百合。

  很不错的一个氛围,很不错的菜,不过就是让人有点拘谨。

  “坐。”看我站在边上,刘逸走到我面前帮我把椅子拉开。

  莫名一种感动。

  狐狸有时候也会帮我拉下椅子,在我浑然不知情的一些时候。当然他哪儿是为了方便让我坐下,纯粹只是为了等着看我一屁股坐空后出的洋相而已。人比人哪……算了,对一只狐狸也不能有更高要求了。

  坐了下来,视线还在周围那些摆设上流连:“刘逸,这房子买下来花不少吧。”

  随口问了一句。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对我笑笑:“租的。”

  “你一个人住?”

  “对。”

  话音刚落,突然觉得后背刮拉似的一寒。

  我下意识回头。

  身后正对着的是那条连接客厅和厨房的走廊,一个凹口把光线给挡住了,两边都只借到一点光,显得那条狭窄的小小通道里从我这边看上去有点昏暗。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条道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看什么?”朝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刘逸问我。

  我摇摇头。看向碗里的菜:“你做的?”

  他点点头。

  “到底一个人在外面住,手艺不错啊。”

  他喝了口酒,笑笑:“菜是买现成的,不过刚才尝了下味道太淡,所以我重新加了点料,尝尝看。”

  雪白的碗里浓香油滑两块酱爆五花肉,我的最爱。

  一下子被吊起了食欲,当下也不再客气,一筷子下去夹起一大块塞进嘴里。

  还没嚼,差点一口吐出来。

  耳边他的话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家乡吃东西口味偏重,这里买的菜总是太淡了,不过应该还合你的胃口。”

  我抿着嘴,以防自己一个失控把嘴里那块肉喷出来。

  这哪叫偏重。

  上面那一层油光锃亮的东西整一块就是糖浆吧?甜得把我牙根里睡了好些年的蛀虫都给腻醒了。一时张口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我咬着嘴里那快甜到让牙齿发酸的肉块干瞪着他直咽唾沫。

  “怎么了,”半晌意识到我的目光,他停下手里的筷子:“还是太淡?”

  我摇摇头。

  好歹牙齿里那股子酸劲总算缓和过去了,我胡乱嚼了几口,总算把那块肉给咽进喉咙。

  长出口气,舀了一大勺汤,还没送到自己面前,眼见着他夹起一块五花肉送进嘴里,眉头不皱一下慢慢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我把汤塞进嘴里。

  一口下去,我突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这是汤还是碱水……

  海水都没它咸,咸得把我的眼泪水都给逼出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5

  而我这反常的样子显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了看我,他把勺子伸进汤盆舀了一调羹,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半晌蹙眉:“果然,还是太淡了,白水似的。对不起,我去放点盐。”说着就要起身,被我一把拉住:“刘逸,不用,味道刚好。”

  “是么。”坐下,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对着面前那些菜:“刚好就好。”

  不知怎的,他这眼神让我有点不安。

  “多吃点。”见我不出声,他又道。

  我不得不再次夹上一口菜塞进嘴里。

  “没准备,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喜欢。”

  刚说完,又一筷子菜被他夹进我的碗里。

  “刘逸,够……”刚要开口阻止他继续这样周到的‘服务’,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在我耳边低低划过:

  “咯……”似笑非笑。

  极轻,夜猫子啼似的稍纵即逝,和之前在在厅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很像。

  我迅速回头。

  身后依旧空空如也,只远远的厅里那盏日光灯忽闪了一下,像是接触不良的样子。

  “刘逸,你养猫吗?”收回视线随即望见刘逸端着酒杯在看着我,我问。

  他摇头:“我不养宠物。”

  “哦。”

  一时无语。

  面前那些菜轻易是不想再去多碰了,勉强又夹了筷他送到我碗里的鱼片塞进嘴里,我一边咽着唾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搅和着碗里那些菜。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而我很不喜欢和别人单独在一起时这样沉闷的寂静。忽然有点后悔那么草率就答应了他的邀请,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在家边吃批萨边看电视来得自在。

  而他似乎也没什么话想和我说,只是低头吃着盘里的菜,一口一口,每一口细致得像是要把菜的全部滋味都咀嚼出来似的。

  我一边看着,一边搅拌,一边牙酸。

  片刻总算又想了个话题出来,我抬起头:“对了刘逸,你老家是哪里。”

  他停下手里的筷子,看了我一眼:“西安,西安秦岭。”

  “哎?这么巧,这里主人家也是那地方的。”

  “是啊,”微笑,又夹了筷菜进我碗里:“老乡,所以借得便宜。”

  “那你知道小易吧?”一下子觉得有了点可以聊的,我坐了坐直。

  “小易?”

  “罗小易啊,我们一直叫他小易小易的。”

  他摇摇头:“虽然是老乡,我们之间并不熟。”

  “这样啊……”

  “小易是谁。”

  “他是这家主人的小儿子。呵呵,皮得不得了,以前没出国的时候常上我这里蹭点心吃。”

  “是么。”微微一笑:“小儿子,那他还有兄弟姐妹了?”

  筷子在手里停了停,我下意识朝对面那扇紧闭着的门看了一眼:“他有个哥哥。”

  “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6

  “几年前过世了的。”

  “是么,可惜。”

  “对了刘逸,”犹豫了片刻,我伸筷子点点那扇门:“那个房间现在做什么用?”

  “那个啊,”他朝门看了看:“我的房间。”

  “咯……”几乎是同时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突兀在头顶响起,我猛抬起头。

  天花板很高,空荡荡爬着几根电线,一盏吊灯在上头吐着柔和的橘黄色光,除此,什么都没有。

  我转头看向刘逸,刘逸却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端着只碗正不紧不慢朝里舀着汤。

  抬眼再看了看天花板,想忍,没能忍住:“刘逸,你听到什么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

  我压低了点嗓音:“我刚才好象听到什么声音,你听到没。”

  “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像是存心要回答他,那声音再次响起,极短的一下,却清晰得近在耳畔:

  “咯咯……”

  我盯住他的眼睛:“就这声音,听,你听见没?!”

  他放下碗:“什么声音。”

  “猫叫的声音。”

  “猫?”

  “……事实上有点像笑声……”

  “宝珠,”微微一笑,他把汤碗推到我的面前:“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我看着他。

  灯光下他那双眼睛安静而美丽,一眨不眨回望着我,干净得不加掩饰。可三四十男人眼神里的不加掩饰是可以演绎的,虽然他其实不过十八九岁。

  一顿吃得让人越来越不自在的饭,我突然有种不想再继续下去的念头。

  “你怎么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筷子,刘逸的目光游移在我的脸上:“菜很不对你胃口吧,我看你吃得很少。”

  “没有,味道很好。”

  “第一次请别人吃饭,我实在没什么经验。”

  “已经很好了。”

  “真的?”

  “真的。”

  厅里再度恢复沉默。

  低头继续吃菜。空气里只剩下呼吸和杯箸碰撞而出的声响的时候,是沉闷得让人情绪烦躁的,我感觉一股隐隐的烦躁。半晌忍不住又朝刘逸瞥了几眼,忽然发现当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我这里的时候,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感觉,他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的东西是复杂的,复杂得我看不出来那些东西到底代表了些什么。

  “真淡。”咽了口汤,他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低下头:“刘逸,我……”

  踌躇着想要提出告辞,因为一种随着烦躁疯长出来的不安。

  刚开口,没有任何预兆的,那道夜猫子叫似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片因为我俩的沉默而异样寂静的空间里闪电似的划拉开一道口子:

  “咯……呵呵……”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7

  我看到他的眉梢轻轻一跳。

  “刘逸,你听到的,是不是。”我问。

  他不语。

  目光转向面前那些菜,轻轻蹙眉,答非所问:“为什么那么淡呢,宝珠,我已经放了那么多料了,为什么那么淡。”

  不再犹豫,我放下筷子站起身:“我该回家了。”

  刚要转身,一只手被他轻轻拉住:“还有甜点呢,宝珠。”

  我迅速瞥了他一眼。

  端起酒杯,他侧头看着我,眼里微笑依旧。

  我用力把手从他指间抽回。

  他眼中的笑容在他眼底微微一凝。

  “咯咯……”

  又一阵笑声响起,空落落在耳边一个回旋。

  “啪!”酒杯突然在他手里绽放似的粉碎。

  飞溅而出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烁着血似的光,红艳艳一片绚烂夺目。我脑子一个激灵。

  他站了起来,手上湿漉漉的,爬满了那些暗红色液体,像血。他的胸膛急促起伏。

  “刘逸……”试探着叫了他一声,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桌子上那些菜,半晌,突然抓起一只盘子砸到对面的墙上。

  “有完没完……”嘴唇微微蠕动着,我听见他低低地道。声音一反常态的有些尖锐,他的视线从桌子移到墙上,又从墙上移到我的脸上:“有完没完?”

  我惊退了一步。身后的椅子啪的一声被我踢倒在地上,随着那声突兀的脆响,一道奇特的神情在他眼里头蓦地划过。

  我转身就往厅里头跑,几乎是惶乱的。

  刚奔进走廊,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身后随之响起刘逸的声音:“宝珠,你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

  心跳快得厉害,我贴着墙壁的背一层冰冷的汗。

  我错了,真不该来这里的。

  即使面对的诱惑再大,即使他在邀请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同年龄不符的那些东西看上去有多美。

  其实都一样的……

  不是么……

  那些我明知道却没有放在心里头的东西……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房子里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刘逸明明是听见那些声音了,却要装作没有听到?

  那声音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太多的疑问,无暇多想。贴着墙摸黑快步走进客厅,回头就看到刘逸白色的衣服隐隐在走廊里移动着,朝我的方向一步步靠近过来。

  “宝珠?”他轻轻地叫,怕再次惊到了我似的温和。

  我的神经却因此几乎扭成一团。

  不等他接近,借着路灯投进来的光我迅速跑到门边上,抓住门把用力一拧。

  咔啷一声轻响,门把纹丝不动。

  我的头皮一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7

  “宝珠,”第二次将门把用力转动,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按在了我的手上。

  我一声尖叫:“放开我!!”

  冰冷的感觉消失了,可是门把依旧转不动,我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

  在看清眼角边那道无声靠近的阴影的瞬间,猛侧过身用肩膀朝大门狠狠撞去:“放我走!!放我走!!!”

  “宝珠……”

  “放我走!!”

  “不要叫,宝珠……”

  “开门!!!”

  “宝珠!”

  “救命啊!!!!”

  砰!一声闷响,我整个人跟着那股突然而来的惯性朝外直跌了出去。

  天不亮起来开店门,肩膀上还酸痛得厉害。

  拉开铁门的一瞬一束花从上头落了下来,粉蓝色百合,包着一张透明的包装纸,躺在地上散着一阵阵淡淡的檀香味。我抬头朝对门看了一眼,那扇门紧闭着,窗里头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

  没理会地上那捧花,我转身进了店。

  这天生意出奇的好,大概是太阳被乌云给包密实了的关系,虽然天还是闷热得让人发慌,至少也都敢一个个往外头跑了。我一个人忙得有点晕头转向。抬头看看呆坐在柜台边的铘,忍不住又想起狐狸的好来,虽然他在的时候总是嫌他罗嗦又麻烦。

  好在隔壁张大爷的孙子小勇为了赚点零花钱来我店里打工,磨冰沙做奶茶之类的机械活就由他来分担了。

  “姐,你这边被蚊子咬还是怎么了。”经过他身边,小勇指着我的下颚戳了戳。

  我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蚊子。”

  其实那是昨天从刘逸家逃命似撞门出来时一下子跌在地上磕出来的,当时因为太紧张,所以也没太留意,后来到家洗澡时照了镜子才发现,这半边下颚肿了老大一块.之所以没感觉,那是都已经麻木了,用手指头戳一下的话真叫钻心的疼。

  怨念……吃一顿饭吃出这么摊子事儿,也算是个血淋淋的教训了吧。只希望能在狐狸回来前消肿,否则万一被他那只尖鼻子闻出些什么来,我岂不是要被嘲笑一个夏天。

  忙忙碌碌中一天时间很快就被消磨过去。

  第一声闷雷响起的时候店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四五点钟的时段,外头从近到远一半的天是泥浆色的,染得周围也是昏黄一片。厚厚一层云在头顶上压着,一抬手就能够到的高度,沉得让人看着都喘不上气。

  又一声闷雷响起,下意识抬头,我望见门玻璃外站着条人影。

  瘦瘦高高,一头深棕色短发在风里头被蹂躏得凌乱不堪,倚着外头那根灯柱站着,手里一把粉蓝色的百合。百合外面一圈包装纸已经被风吹得皱了起来,里面花瓣挤压在一起,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挤碎,在风里瑟瑟颤抖着,和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衣。

  是刘逸……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直起身,嘴角扬了扬似乎想对我笑,我没理他,低下头继续擦着面前的桌子,直到转身帮小勇去清理碎冰机,始终没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门铃铃一响,卷进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风。

  “小勇,今天早点回去吧,要下暴雨了。”边收拾桌子,我边对偷挖着冰柜里冰激凌吃的小勇道。

  “好的。”匆忙盖好盖子,他抹抹嘴:“那我走了。”

  “柜子里还有几只寿桃,你带回去给爷爷吧。”

  “谢谢姐姐。”

  乐呵呵把卖剩下的几只寿桃装进盒子,小勇吹着口哨走了。目送他离开,视线一滑,不经意再次落到门外那根灯柱前,我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刘逸还站在那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8

  阵风吹得边上的树抬不起头,他顶着风在那根灯柱下站着,头发紧贴着脸丝丝缕缕划过眼角,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透过发丝看着我,一张脸在灯光下隐隐泛着铁青色的白。

  从四点到七点,他一直站在那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思忖着,我低下头,继续擦面前那张桌子。片刻眼角瞥见那身影一晃,几步走到门前。

  我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刘逸见状在门前站定。透过玻璃看着我,一只手将那束已经被吹得七凌八落的百合贴在门背上:“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宝珠。”

  我的手顿了顿,片刻继续用力擦起桌子,没有理他。

  “突然停电了,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抬头,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是停电的问题??

  “你还好吧。”目光从我视线里移开,转而看向我的下颚,他问。

  我下意识摸了摸那块红肿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会紧张成那样。”

  “本来想和你说那扇门的锁有些不灵便,平时开起来就不太灵活,”

  “谁知道你……”

  “刘逸,”出声打断他的话,我丢开抹布直起身:“我们要关门了,如果是买点心的话,明天吧。”

  “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我沉默。

  “只是一会儿。”

  “家里没别人,不太方便。”踌躇片刻,我道。

  他朝门又贴近了些。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那种淡淡温和的笑:“开开门,宝珠……”

  “很抱歉,我……”

  “这样的天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笑容消失,眼里一丝黯然。

  我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快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求你,宝珠……”

  “抱歉。”不再理会他,我转身进屋。

  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瓢泼大雨总算从那堆浓密的云层里倾倒了下来。

  我关掉电视。

  真是很吵闹的一部电视剧,实在搞不明白那只狐狸每天晚上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有滋有味,有时候还会咧着嘴傻笑几声,不过有狐狸的傻笑,总比一个人听着雨疯狂砸着玻璃的声音要好。

  无聊地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又一声惊雷,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狠狠拉出一道道银亮的线条,我朝窗外看了看,站起身走进厨房。

  冰箱里还剩下不多的几根绿豆糕,再过一天狐狸还不回来,它就要卖空了。我抽了一根剥开外头的纸塞进嘴里。入口瞬间冰凉凉甜丝丝一阵,从舌头舒服进心里。

  忽然想起一句话:没有我妈做的甜。

  我看了看手里那半截糕,转身朝店里头走去。

  闪电亮过,玻璃门外,那道身影仍然站在远地。

  一手垂着,一手持着那把已经被雨水粘在一起了的百合花,头顶瓢泼的大雨断了线似的往下冲,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9

  “刘逸,”忍不住开口叫他。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

  “你还不回去。”

  他笑笑:“开开门,宝珠。”

  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上恣意游走,他却笑得像是十月娇艳的阳光。

  十八九岁的面容,三四十岁的眼神,不可抵挡的笑厣。

  我打开门,站到一边,别过头:“进来。”

  进门,带着一团湿气,刘逸抱住了我。

  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我连吃惊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伸手去推开他,耳边响起他轻轻的话音:“谢谢……”

  门上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他脸上的雨水滴在我的身上,我不知所措。

  端了点心走进客厅的时候,刘逸已经把身上弄干。

  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茶几上那几张被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看到我走到他边上,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刚发觉,你小时候更好看点。”

  我点点头:“所以我妈刚生下我时哭了。”

  “为什么?”

  “没听说么,小时候越美,长大了越丑,她怕我长大会变成一头猪。”

  他笑了,伸手揉揉我的发:“宝珠你为什么能骄傲得那么颓废。”

  “吃完点心就回去吧。”躲开他的手,我把点心推到他的面前。两条绿豆糕,一杯甜豆浆。

  他朝它们看了看:“如果吃不完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吃不完我就把它们全塞进你嘴里。”

  “宝珠你真残忍。”

  “是你太过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刘逸,你在跟我拍韩剧啊?”

  他又笑:“你就当做件善事好了。”

  “得,快吃吧。”

  “还在介意昨晚的事么。”话锋忽然一转,我微微一愣。

  半晌,笑笑:“没有。”

  “撒谎。”

  “不然不会让你进来。”

  他沉默。

  片刻端起豆浆,轻轻呷了一口:“谢谢你。”

  “又来了。”我白了他一眼。

  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不自在。看着我的眼睛,神色有些莫辨:“知道么,昨天你的样子,像活见了鬼似的。”

  “有吗。”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害怕成那样,特别是看到你撞门的样子。知道那时候,你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19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样。”

  “惨白,像个鬼。”

  “没把你吓到?”我笑。

  他移开视线。

  目光流转,望着手里那杯微微晃动着的乳白色液体,若有所思:“如果你因此一直不肯原谅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吸了口气,我看着他,想冲他笑,最终只是牵了牵嘴角:“刘逸,你想酸死我是不是。”

  “我只是实话实说。”

  用力拍了他一下:“你没做错什么,昨天是我紧张过头了。”

  “宝珠,”

  “什么?”

  “我可以喜欢你吗……”

  很突然的一句话,兀地让我吃了一惊。半晌收回拍在他肩膀的手,一声干笑:“……不可以。”

  他抬眼看了看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抓起在桌子上放了已经太久的糕,送到他嘴边:“吃,吃完了快回去。”

  “不要总是赶我走好么。”

  “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

  耳边雨点一个劲劈劈啪啪敲打在窗玻璃上,单调而沉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声音。我忍不住打开电视。

  ‘我根本没有那么想过!想也没有想过!!’电视里善良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和邪恶的女配角面前哭得很伤心,无依无助的样子,可是哭的声音霸气十足。然后男主角很严厉地吼了几声,吼了些什么,没听清楚,因为被雷声盖掉了。

  好大的雷。

  我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刚抬手,刘逸放下杯子,侧头看向我的眼睛:“昨天吃饭的时候,你说你听见了什么。”

  我的手一滞。

  “其实我也听见了。”

  “那为什么要装做没听见。”

  一道闪电猛划过窗,在我回头看向刘逸的时候,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闪了闪。片刻一声炸雷紧跟着落下,他开口:“因为害怕。”

  “害怕?”重复了一遍,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对,很害怕。”点点头,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怕什么?”我问。

  他一阵沉默。

  一言不发开着窗玻璃上那一道道被雨划拉出来的银线,片刻,开口:“你信鬼么,宝珠。”

  我看着他,没言语。

  又一道电光划过,他重新端起豆浆,轻轻靠进沙发背:“信的话,我们来讲个故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20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我的眼睛。

  一阵闷雷滚过,窗外雨下得更密了些,围着房子一周哗哗的全是雨点的声音,我站起身关掉电视,给自己倒了杯茶重新坐到他边上。

  “要听?”看我坐定,他问。

  我点点头。

  刘逸笑笑。端着杯子轻呷了一口,他想了想,然后慢慢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男孩在城里读书,有一天收到家乡长辈来的信,说家里有急事,一定要让他回去。男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家了。

  到家后,却发觉不太对劲。

  男孩的家在北方山区一个小镇上,从市区到镇子,公路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镇子人口不多,但地方比较大,平时住户没太多往来,就算是一大家子的,也就到秋收时候或者喜庆婚丧才一起聚聚。而这天到家,男孩却发现自己上到太爷爷辈的,下至还在襁褓里的小侄子,都聚集在了自己的家里。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宰牲口的宰牲口,下厨的下厨,家外头那片空地摆满了桌子,看上去像是要摆宴席。

  可是那天并不是什么节庆日子,更不要提婚丧喜事了。

  没多久男孩被叫去了祖屋。

  祖屋是长辈训话、交代事情的地方,男孩家祖上是道光年的大官,几代传下来的规矩,对这方面尤其看重。进了祖屋,男孩被告之之所以叫他回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好亲事。

  镇里把当地人定下的,门当户对又在相书上测下来姻缘线极好的亲,叫好亲事。本想先同男孩商量下,再挑个好日子有准有备地把这事给办下来,可是对方姑娘家早选定了这一天,几次游说坚决不肯改,所以只能把他从学校急召回来。

  男孩听完后很生气。一面为家人因为这种事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而愤怒,一面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还得面对这么可笑的婚姻而悲哀。

  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没有办法了。好亲事一般很难定,而且非大族还不给定,这是种有地位的人才配沿袭的习俗。而一旦定下来了,那就是祖训,即使两个配亲的人根本不认识,或者根本八字不和,还得进行,这是规矩。所以男孩在回到老家后的当天夜里,被众亲戚挨个训了话,说了理,之后梳洗整齐哭笑不得地被推进了婚宴的礼堂。

  礼堂布置得很热闹喜气,大片的红色,悬着的挂着的,飘着的荡着的,像一屋子翻腾的火浪。只是满屋子的人都是沉默的,不比以往参加婚宴时所看到的那种嘈嘈杂杂的热闹,这里没有满屋子争抢着喜糖的小孩,没有满屋子笑闹拼酒的醉鬼,没有唧唧咕咕互相调笑的三姑六婆……有的只是一屋子表情肃然的人。一身簇新严谨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看上去比男孩这个新郎倌看上去还要紧张,团团围坐在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下,一张张脸看上去有点异样的苍白。

  男孩从没想过,这么热闹张扬的一种颜色,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会变得那么让人寒冷的。

  他感到有点困惑。

  而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新娘的进入。

  新娘是被两名喜娘搀扶着走进来的。

  老旧的传统沿袭着老旧的婚姻习俗,她头顶着块鲜红的喜帕,身上一件绣花中式对襟袄子,打扮得像个戏子。袄子是鲜红色的,上头黄澄澄几团金线绣的花样看上去有点刺眼,下身那条水红色百折裙穿着有点嫌长,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来拖去。

  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边上唢呐和锣鼓奏得很卖力,似乎憋足了劲想把整个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沉闷给打破,可是结果反而让人觉着怪异。就像周围那些一浪又一浪的红颜色一样,热闹这东西,放错了地方,其实比安静更容易让人觉得冰冷和干涩。

  经过一桌席面的时候,靠外站着的一个小孩被新娘子扫在地上的裙摆给碰了一下,小孩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奇怪的是周围人并没有谁出声阻止他,按老辈人的话来讲,这是很不吉利的。而新娘就在这些说不清是喜庆还是怪异的鼓噪声里站到了男孩的边上。

  拜堂时两个喜娘仍旧跟在新娘边上搀扶着她。新娘似乎有点木纳,因为每行一个礼,男孩就会听见喜娘嘴里轻轻地关照:新娘子对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对老爷拜拜了;新娘子对老太太拜拜了,新娘子对相公拜拜了……然后新娘子会跟着喜娘的方向朝那里拜上一拜,动作看上去有点迟钝,大概是头被喜帕蒙着,看不清方向的缘故。

  直到拜了天地两个人在堂前站好听祖宗训话,两位喜娘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离开后新娘就跟刚才进来时一样那么头微微朝前倾地站着,有点奇怪的一个姿势,像是不堪头上那顶花冠的重量,可是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训话是冗长的。一共五六个在镇子里有头有脸的长辈,挨着次序从道光年那个时候讲起,一代代传统和祖宗遗训。男孩站在那儿木木地听着,眼角边那片红刺眼得让他眼睛疼。不管出于被欺瞒还是一种无奈妥协后的怨怒,他本能地排斥着这个即将要和自己过上一辈子的陌生女人。

  听说她是这镇子上另一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论祖籍,年代比男孩家还久远,祖上做到过雍正年的正二品,一度财大势大人丁兴旺。直到近些年才渐渐败了下来,而即使是这样,对于家里老辈人来讲,仍是攀上了一门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大概过了半盅茶的工夫,男孩忽然听见边上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 18:21

  朝边上看了一看没看到什么东西在漏水,最后目光落在新娘身上,正巧一滴水从新娘喜帕里滴了下来,落在地上,而她裙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滩水渍。

  地砖是淡灰色的,水渍聚集在上头,淡黄的颜色,隐隐透着些红。

  突然发觉新娘裙子没拖在地上的那个部分,好象是悬空着的,里头空荡荡似乎看不到脚。再往上看,没被喜帕遮到的地方,一根细细的木条在新娘脖子后头若隐若现,从新娘衣领里直穿出来,支撑着她整个的脖子。

  猛地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新娘子不管走动还是站立着的时候,头总是朝前微微倾着的原因。

  刚好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新娘子脸上一小块蒙着的喜帕,露出喜帕下她小半张脸。脸很白,嘴唇涂得很红,樱桃似的一小点微微上扬着,一只眼睛在男孩小心翼翼看着她的时候,似乎也在对他瞧,似笑非笑。

  细看,男孩突然一身冷汗。

  那只眼睛是半睁着的,一半眼球翻在上头,那样子如果是乍一看,的确像是眯着眼在对人笑。脸上和脖子上厚厚一层粉底,看上去就像被整块陶瓷贴在了上头,白得发青。

  当晚合房的时候,男孩找了个机会连夜逃出镇子。

  拼命地跑,一直到坐上火车看着这座山城在自己眼里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心才稍微定了一点。而脑子里是纷乱复杂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家人把他从学校急急召回来,煞有其事给他配的所谓好亲事,对方竟然是个死人。

  后来的几天,一闭上眼睛,男孩面前就会出现那只掩在鲜红色喜帕下那张苍白的脸,和脸上那只半吊着的眼睛。那晚冰冷的一个照面成了他连续几天无法停止的噩梦。

  直到回到自己读书的那个城市,进了宿舍门看到周围那些来来去去熟悉的脸孔,那些噩梦才逐渐终止。本以为这事就那么过去了,切断和家里所有的联系,搬离宿舍找了间房子独住,他以为这么做可以把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断个干净。只是没想到,那段短暂的平静,只是一切噩梦真实化的开始而已。

  最初,男孩会在自己住的房子里听到一些声音,他也不以为意,以为是老鼠之类的东西。后来声音渐渐清晰和肆无忌惮起来,有时候一连串在头顶天花板上滚过,像人的脚步声,而男孩借住的地方是顶楼,上去查了几次,除了天台和一只水箱,什么都没有。

  之后在邻居家发现一只猫,于是一切变得好解释起来。再听到那些声音,他也就不太那么留意。

  一天夜里,男孩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天花板上又传来了那种声音。很轻,一点一点移到他头顶的位置,消失了。男孩以为和往常一样,所以没怎么理会,可是刚低下头继续看书,头上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

  声音很尖,像个女人,它说:相公……我来了……

  男孩被这声音吓住了。一口气奔到天台上,可是天台上除了一阵阵夜风,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刚躺回床上,就听到门外通向天台的楼梯上咔嗒嗒一阵轻响。

  像木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一直到男孩房门口这里停住,然后男孩再次听到那个尖细的话音:相公……开开门……

  男孩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把房门一把拉开,可是门外什么也没有。他不死心地顺着楼梯跑上天台,天台门是被他关死的,开门外面依然什么也没有,除了楼下那只猫,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懒懒叫了几声,像个哀怨的女人在哭。

  男孩只得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再次返回自己房间。刚推开门,一眼看到自己床边站着条人影。

  人影背对着他,鲜红的袄子水红色的裙子,裙子有点长,拖在地上湿漉漉的,从房门口到床边,拉出一条不深不浅的水印子。

  再看,却又没了,天花板上咯咯一阵笑声,像天台上那阵猫叫一样,绕房间一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之后,男孩似乎就被这个尖细的声音给缠住了。

  不论他在哪里,不论他逃到哪座城市,每天晚上,只要是他独处的时候,他就会听到那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相公……相公……

  天花板上,墙角里,床底下,门背后……

  说到这里,刘逸的话音顿了顿。

  而我还没从他的故事里缓过神来,那张苍白的贴了陶片似的脸,那个尖细的声音,在他不急不徐的话音里淡淡吐了出来,却像真实似的从我脑子里一个接一个地闪现。

  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看了看手边的遥控器。

  “咯……”

  头顶天花板上突然一阵细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当口蓦地响起,我下意识抬起头朝上看了看。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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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连载--《宝珠鬼话》--作者:水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