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神馆记】蝶梦》
第一章章节简介:
天宝年间,长安城西乱神馆,是坊间第一大传奇。 传说,乱神馆专作死人生意,招牌上写明了——御鬼神,通阴阳; 传说,乱神馆主道行高深,法力无边; 传说,这馆主是一女子,名唤离春,旁人呼之“�…
天宝年间,长安城西乱神馆,是坊间第一大传奇。
传说,乱神馆专作死人生意,招牌上写明了——御鬼神,通阴阳;
传说,乱神馆主道行高深,法力无边;
传说,这馆主是一女子,名唤离春,旁人呼之“离娘子”;
传说,她相貌奇丑,年过双十仍无人上门提亲;
传说,她八字不祥,命中带煞,甫出生便克死亲娘;
传说,她爹亲是公门中人,一生缉捕违法乱纪者无数,最恨人借鬼神之名赚钱。在他弥留之际,女儿偏偏建起乱神馆,使得他一气之下一命呜呼;
传说,荐福寺住持净恩大师,曾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妖孽”,次日,这位得道高僧便自缢身亡……
所有这些传说,长安人都耳熟能详。离春之形容心性如鬼魅,更是众所周知。但众人最为清楚的是,她身上确有异能,货真价实。于是,乱神馆的访客,络绎不绝。
其中,甚至还有以容貌俊美,性格怪癖著称的大理寺卿杜清平。这位杜大人,虽然一向开明,不拘小节,却也以为离娘子妖言惑众,有碍善良民风,曾一度想要拆了她的乱神馆。其实,光“乱神”这名字,就够查封个几回。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可后来居然不了了之,甚是蹊跷。个中原因,猜测甚多,无一定论。
不管怎样,乱神馆时至今日,依旧开门迎客,依旧宾客盈门。
这一日,一名身不足四尺,白净素衣的男孩,站在乱神馆外,忧郁的眼睛望着招牌,伸手摸了下系在腰间的硬物,终于踏入馆中。
馆内十分朴素简陋,只是几把座椅,几张桌台,全是赭褐颜色。加之窗户紧闭,只有门前透进的一点亮光,显得异常昏暗。
这时有人迎上前,把他让到椅上坐下,从内间端出水来,俯身笑问:
“这么点大的孩子,也来我们这里吗?”
说话的这名女子,长相十分秀美,乍看似乎温柔贤良,眼中却透出几分机灵。
“我来找人的。”男孩语气平平。
“你要找的,是死人吗?如果不是,我们可帮不上忙。”女子清脆地提醒。
男孩低下头,不再说话。
正在女子转身要走时,听见门外有人呼喝“离娘子在吗?”,然后一名锦衣公子就曳着宽袍,甩着大袖走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弯腰弓背的仆人。
他先转到女子面前,端详一会儿,自语说“还看得过,应该不是”,随即找了张椅子大喇喇坐下,望后一靠,旁若无人地高声叫道:
“这里有没有人伺候?还不上茶?”
女子眉头一蹙,转身进了内间,不多时端出一杯茶来。那公子拿到嘴边呷了一口,味道与白水无异。
“这是什么茶?”
“禀公子,叫独叶茶!”
“毒……毒液茶?”
公子面色死白,张口欲呕。女子又补充道:
“独者,一也。独叶茶者,一片茶叶所沏之茶也。公子有口福,这是我们乱神馆特产,别的地方还喝不到呢。”
说完转身回内间去了。那公子捧起茶杯,就着光一看,里面果然漂着孤零零一片茶叶,心里气郁,却也发作不得。
城西本是胡商聚集之地,白日里十分嘈杂。酒肆中胡姬的歌声,羯鼓敲击声,夹杂着毡毯叫卖声,不绝于耳。
正在乱神馆中等待的大小两位公子,听着这些杂音半个时辰后,小的还可称平静,大的却已经坐不住了,顿着茶杯吆喝:
“离娘子怎么还不出来见人?”
先前那女子又走过来,眉间带着不悦:
“抱歉了。我们馆主正在与孟公子谈天,一时走不开。”
“孟公子?何许人也?”
“孟公子名叫孟白,是宴宾楼跑堂的伙计。”
锦衣公子拍案而起:
“为了这么一个下贱人,怠慢我这样的贵人,这就是你们乱神馆的待客之道?!”
“话不是这样说。人家孟公子,是我们馆的友人;而公子你,是我们馆的客人。馆主她友人有数,客人却无数,您倒是说说,哪边要紧啊?”
那公子一时语塞,正不知怎样答话,听见内间帘里一道声音响起:
“苑儿,你又在给我得罪人了……”
这声音初过耳时,只觉得阴柔,仔细一听,却柔劲儿全无,阴气倒是十足。
公子不觉全身一凉:还未露面便已让人生寒,多半就是乱神馆主了。
只见帘子与门之间的缝隙渐渐撑大,一人从里面钻出来,双手捂在脸上,似乎很是疲惫,精神不济,马上要回房睡去。衣着样式十分随意,头发也披散着,有些凌乱。
苑儿立刻迎上去指摘:
“你这样装束,被那人知道了,又要说你。”
“只要你不多嘴,那人又怎么知道?”手指缝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发闷。
听了这些对话,那公子不觉讶异:若新来这人真是离娘子,这丫头又怎么会这样没大没小?难道她也不是?
睁着眼睛努力辨识,可惜屋子里黑暗,看不清楚,只隐约看到眉眼。只见她眉目狭长,颜色清晰,如同《诗经》中所说“宛如清扬”,秀美非常。
心中更是生疑时,见她把双手一放,立刻在惊吓中恍然:这女子必是馆主无疑!
原来,她左脸上盘踞着一块赤红色胎记,张牙舞爪地布满一边脸颊;形状也不规整,出了几个叉,其中一枝甚至狰狞地爬伸到鼻翼上。在这胎记见光之后,原先的一丝颜色马上望不见了,难怪人说“相貌奇丑”。
她转向那公子,颔首道:
“得罪了,让公子久等……”
那飘忽的声音,直把对方推到椅子上坐下,让他不由自主开口说:
“还好,不急。”
离春踏着话音,缓步走近,却在那男孩面前停住,蹲下身来。
“听苑儿说,你来找人?”
被那迷离的眼望着,男孩站起身子,平静地答道:
“我想见我娘!”
“你娘她……”
“五天前横死的。”
离春眼神一闪:
“你可知道,我这乱神馆不做白工。”
男孩眨眨眼,十分淡然地去摸腰带处,取出一面玉牌:
“我听说,这个值不少钱!”
接过玉牌,触手即知质地温润,看颜色也晶莹通透,上面依玉材的纹路刻着些山水,中间四字:弄璋之喜!
离春蹙起眉头,神色微讶:
“这可是伴你出身的玉啊!”
男孩脸上透出些坚定,声调不起波澜:
“我想见我娘!”
离春凝视着他,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还不等收敛,就见一只手用力一推男孩的肩膀,让他跌在地上。
离春徐徐站起,冷漠地望向始作俑者。那锦衣公子怒瞪着从地上坐起的男孩:
“你乱七八糟的有完没完?让本公子等得腻烦透了!”说罢面对离春,“离娘子,你先听我的!我可是名门之后,我爹他曾经在朝为官。后来辞了官,家里也没有没落,还是长安城里知名的大富人家。我爹他以前受过先皇赏赐,那可是一大笔横财。当时感激舍不得动用,说要留待以后救急,就藏在了宅子里的某个地方,具体在哪儿只有我爹一人知道。可是他呀,还没来得及说出这秘密就咽了气。所以,我想让你把他的魂魄请出来,跟我说清楚。”
听完了这一大套,离春的面色毫无波动,只低头看看那男孩,缓缓开口:
“公子没有听过,何谓‘先来后到’?”
那公子一窒,又好像不在乎似的:
“你开乱神馆,还不是为了赚钱?如果你帮我找到了宝物,我可以给你半成作酬劳,怎样?”
他竭力作出热诚的样子,可目光触及那块胎记,面皮却又不禁抽搐。离春沉吟了下:
“请问,令尊是何时故去的?”
“三个月前。”
“哦,这样的话,恐怕就不行了。”离春摇头,“公子知道,亡魂惧怕阳气,就算是有极大冤屈的厉鬼,也只敢在夜间出没。而普通的魂魄,即使入夜也无法凭空显形,否则魂飞魄散。如果一定要招来阳世,只有另寻一具躯体给他暂住,也就是说,要上我的身。可是,令尊去世时间不长,煞气还太重,就是功力如我,也无法承受啊。”
“这个,我明白的。”他暧昧又为难地一笑,“可是,你这也太……半成实在已经不少了。”牙一咬,痛下决心般,“好吧,如果你完成了我这请托,我给你一成。”
离春眼中冷光一凛:
“公子以为我这是坐地起价吗?既然说了会伤身,无论你再出多少钱,我也不会答应的。如果您定要把这件事情交给乱神馆,就请多等一个月,待煞气散了些再说。这期间,还请公子稍安毋躁,实在着急的话,可以另请高明。”
“你故意拖延我,难道是想先顾他这边不成?”
看他愤怒地指着那男孩,离春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今日这两单生意,我都不接!”
那公子脸上变了几种颜色,一摔袖子,道了句“那一个月后再见了”,就带着家仆跨出门去。
离春轻笑了声,低头看那男孩,见他定定望着自己捏在手里的玉牌,就递过去塞在他掌心。男孩接过,转身便走。离春看着他背影,又笑一声:
“你要到哪里去?”
男孩回头:
“你都不要这单生意了,我还赖在这里吗?”
“如果我只是帮你忙,却不收你钱,又怎么能叫做‘生意’呢?”她低头,眼里光芒微闪,“你在这里等下,我进去换件衣服。”
男孩怔愣半晌,躬身行礼:
“封亦然多谢了!”
离春闻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不明意义的微笑。
离春脱下外袍,搭在闺房里的屏风上,从柜中取出最常穿的一件。
宴宾楼的跑堂孟白公子,这时来到她闺房外,轻敲两下,隔着门说:
“离小姐如果没事,我就回去了。”
“等等,又多了件事拜托你:帮我打听封家的情况。”
“五天前死了人的那个封家吗?知道了。”孟白一阵得意,“这正是我的长项。宴宾楼的客人,都爱与我聊天呢。”
“我知道你神通广大。”离春笑着系上束带。
“那我就先……对了,小姐,刚才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讲!”
“那另一位客人,我知你讨厌他,不想作他生意,也是当然的。但是,你怎么不一口回绝掉,反而约到下个月?”
“拖他一个月,一是为了专心办封亦然的事情,二嘛,是要试探他。”
“试探?”
“你可看清他的衣着?”
“十分华丽。”
“是啊。父母死后三年,均是丁忧之期。就算是在朝为官,也该辞官不作,脱下官服回家守丧。而这一位,父亲刚去世三个月,就锦衣华服地出来招摇,你认为这是什么?”
“不孝!”
“依我看,可不止是‘不孝’啊!你看他初见我时,一脸惊恐,到底是有些畏惧我这能通阴阳的人;然而,等我说要他等上一个月,他立刻跳起来出言不逊,把鬼神什么的全忘了!你说说,一个连多等一个月都不肯的人,为什么熬到他父亲都过世三月了才来找我?依他这样明目张胆的不孝,恐怕老人家断气一刻钟后,就巴巴地赶来踩我乱神馆的门槛了。所以我想,他到底为什么拖了三个月呢?这三个月的时间,他又在做什么呢?”
“这可难猜了。”
“难吗?我倒觉得,他一定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挖墙刨地地寻宝呢。他父亲一死,他就这么做了吧?埋头苦干三个月终于绝望,承认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找到?可是,那财宝是留下来应急用的,如果他父亲还在世,定然不会让他这样。所以我又想,父亲与财宝,在他心中孰重孰轻?会不会他知道了——不,‘自以为’知道了 ——藏宝的地点,一时迫不及待,于是出手除掉这唯一的障碍呢?”
“你……你是说,弑父?!”孟白大惊失色,人如其名地脸色雪白,“可是,可是,屠戮亲属,有逆人伦啊!!”
“哈哈哈哈!!”离春大笑,“孟白,你可不要忘记了,我开的是‘乱神馆’。在这里,神道都可乱了,何况是人伦啊?”
房门一开,离春衣着齐整地从房中走出,见孟白神情慌乱,暗暗摇头:
“跟你这么说吧:会在死人身上打主意的,只有两种人。”
“第一种,是为了情。虽然心之所恋已经不在人世,却仍依依不舍,怎样也不愿他离开,哪怕只再见上一面也好。人们都说,这样会让死者牵念,不能安心投胎转世。但这生死都无法分隔的情,又何其难得!”
“第二种,是为了欲。比较多的,是对钱财的欲望,想请出咬着秘密进棺材的人。还有,则是为了求生之欲,比如自己害了人,又怕恶灵缠身,来找我驱鬼的。”
“每次我见到前一种人,都觉得仙乐盈耳;而碰见后一种人,眼前仿佛群魔乱舞。偏偏这一天之内,两种人全让我遇上了……”
离春嘴角含笑,转身负手向前厅走去,衣袂飘动:
“要说我这乱神馆,开得真正有趣啊!” 第二章
章节简介:
四方的坊,街边的排水沟渠,十字路口的架桥,宽阔的林荫道,恢宏壮美的长安。 街上并排走着两个人,约莫六七岁的白衣男孩并不出奇,他身边那人却引人侧目。 一头青丝没有用幞头束起,也没有盘髻,只是�…
四方的坊,街边的排水沟渠,十字路口的架桥,宽阔的林荫道,恢宏壮美的长安。
街上并排走着两个人,约莫六七岁的白衣男孩并不出奇,他身边那人却引人侧目。
一头青丝没有用幞头束起,也没有盘髻,只是用一条黑绸在脑后扎起一缕,与余下的一起披在背后。一身墨黑衣衫,宽袍大袖,没有显得肥大臃肿,反而纤细飘逸。配上她被服色一衬更显苍白的脸色,和愈加赤红的胎记,一派阴森鬼气。
离春低头对封亦然说:
“你是偷着跑来找我的吧?”
亦然不禁讶异:
“你怎么知道?”
看你衣衫的质料,可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该是富家子弟吧。如果你家人知道你到乱神馆来,必然遣仆从跟随,也会给你足够的银钱,就不用你拿那玉来抵了。
离春心里这样回答,脸上却只是神秘一笑,果然换来这孩子的崇敬与赞叹。
“馆主你真如传言所说有神力呢!不错,我确是偷偷摸摸出来的。”亦然眼色一黯,“我也明白,这样去求你太过轻率,实在不像样子,可是,就算我与家里人说了,只怕也没人有心思管我。”
“怎么?”
“自从我娘出了事,家里就乱作一团了。大理寺的差役每天都来;爹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不出户,一切事务都交由赵管事处理;莫成和以往一样劈着柴,看来却很焦虑;红羽她本应最清闲,却整天自找事情做,做完了又背着人去掉眼泪……大家都已经这样愁云惨雾的了,我还要去麻烦他们吗?”
“刚才你说的,莫成和红羽,是你家佣人?”
“是。莫成是家里的长工,主要干些力气活儿。红羽是娘的贴身丫鬟之一,除了伺候娘,其他事都不用她做。”
“贴身丫鬟‘之一’?这么说,还有其他?”
“是,还有一个叫红翎的,在我母亲横死那天失去了踪影。大理寺的人说,她多半与这凶案有关。”
“那么,你请我叫你母亲出来,是要她亲口指认凶手,替她伸冤?”
“不是。我并不清楚,横死与正常亡故有什么区别,但我知道,将凶手绳之以法,是官府的事情。很多人说,现下主持大理寺的杜大人,断案如神,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奇才。如果是他,一定可以把凶徒绳之以法。”
“听说近日杜大人家中有事,他请假回去探望,目前不在职位。如果要指望他,恐怕得再等些日子了。”
“那倒是不怕。早一日晚一日又如何?我娘也不能再活过来了。”
离春凝思片刻,似乎不敢尽信:
“你找我,就真的只为了想见上一面?”
“还有,向她道歉。六天前,娘来责备我不好好念书,整日胡思乱想,还胡说八道吓唬她房里的丫鬟。可是,我真的没有说谎编故事,觉得委屈,心急起来顶撞了她。中午时我还在赌气,她亲自送来的饭菜,我一口也没有吃。到晚间已经后悔忤逆,但是天早黑下来,我不敢走出房门去认错,就睡下了,想着明日一早就去。第二日早上,我起来后,先往厨房走,想拿了早点送到母亲房里,求得原谅。经过柴房附近时,听到一声大叫‘夫人,您怎么睡在这里?’。我跑去看时,娘躺在水井边,莫成正在探她鼻息。刚伸手到鼻端,就缩回手去,人也坐到地上。我当时还不知怎么回事。后来一些人聚拢来,人丛中有人说‘报官吧’。很快来了许多穿着差官制服的,他们把娘的尸首抬起来时,娘的脸正好歪向我这边,一股清水自她口中流出,划过嘴角,直滴在地上……”
亦然正说得出神,听见离春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悦,立刻不再述说:
“实在抱歉,你讨厌听这些吧?”
“放心,我没有气你,只是在想,那些差役来办案时,就没有一个人过去把你带开,任凭你在旁边这么看着?”
“是啊,怎么了?”
“我就是在‘哼’这个!”
封家宅院门口,可不是一般的人多。
一名身着孝服的男子站在门前阶上,身材魁伟但容色憔悴,俊秀的五官与封亦然有几分相似。他身后站着个略低着头,瘦削得尖嘴猴腮的中年人。
他们对面,站着几位大理寺的差官。为首一人抱拳招呼道:
“哎呀,封爷,您今天总算是出来了。”
那男子没精打彩地点头道:
“是啊。这几日闷在屋里,做什么都没有心思,实在招待不周,怠慢各位了。”
“封爷说哪里话?倒是我们每日来来去去的,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男子摇头表示不碍事。那满脸的哀戚,连见多了苦主的差官也不禁动容:
“说句冒昧的话,您也听我一声劝:中年丧妻确是人间惨事,但人死不能复生,您可要节哀啊。”
“我自知人死不能复生,但是节哀……”男子凄然一笑,眉宇之间尽是愁苦。
差官见这情形,也不好再说什么。静默了一会儿,男子像是猛醒过来:
“看我糊涂的,就让大家在这里站着,快请进吧。”
正在这时,街上缓缓走来一群身穿乌黑短衣的汉子,用木头吊了什么东西担在肩头。还没有走近,其中一人就大声吆喝:
“是封家吧?您定作的墓碑,给您刻出来了!”
正在张罗差官进宅的男子,一见他们,露出迫不及待的模样:
“我一早起来,就是为了等这个。快,快抬进去吧。”
他身后的瘦脸人,探出头来说话:
“院子里已经腾出一块地方了,麻烦各位再多走几步。等放下了东西,辛苦钱是少不了的。”
这人的话,本来殷切周到,但封家主人一听,却勃然大怒:
“什么院子?难道,这样重要的东西,也可以摆在院子里的吗?抬到我现在的卧房去!”
所有站在门外的人,闻言都一阵惊愕。先前说话那人,更是受到惊吓:
“老、老爷!墓碑这东西,放在屋里,大大不祥啊!”
男子霍然转身,凝望着他,眼色迷茫不解:
“这哪有什么不祥的?”说着眨眨眼,眸中透出决然的执念,“玉蝶她,生是我妻,死,亦是我妻!与我同室而居,理所当然,又有何不妥?再说,她身子那样娇弱,院子里日晒雨淋的,怕会生病啊!”
说罢怜爱地瞧着墓碑,嘴角露出微微笑意,转身引领短衣的人们进去,把其余人都撇在身后。
见到大理寺人众鱼贯而入,离春领着封亦然从树后闪出。
“刚才那个人,就是你爹?”离春问道。
“是。”
离春眼睛眯起,自语道:
“难以置信,近几年闻名长安的富商封乘云,竟然是这样的人……”
亦然没有听见她的自说自话,只是专注地看着那棵藏身用的树:
“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过去,反而拉我避开?我还想把你介绍给爹呢,他也很想念娘。”
“我与大理寺的人有些过节,一时还不想见他们。”
“他们现在不在门口了,你我是不是可以进去?”
“嗯。”
亦然抬头看看天色:
“近晌午了,可我家现在这样子……对,我带你去找红羽,她总能给我们找些吃的。等酒足饭饱了,应该就能开始了吧?”
“开始?”离春摇头轻笑,“你以为招魂,还要附身,是那么容易的吗?需要作很多准备的。你知道,一个人活着,是由气血支持的。人一旦死去,血便枯竭,气也散去。如果想吸引魂魄归来,我这身体只能提供血,还欠缺与亡者相同的气。她生前呆过的地方,触摸过的物件上,都遗留着她的气息,所以,务必要到她的居所转一转,让那些气聚集到我体内。此外,还要了解她的经历与喜好,看她对这世间的哪些人事物心存牵挂。万事俱备后,就可以开始掐算时辰,方位与环境……总之,实在是麻烦啊。”
“原来如此。这么复杂的话,大概要耗时许久了吧?”亦然看来有一丝失望,“不过,没关系,多久我都可以等的。但是,”有些过意不去地偷觑着离春,“要做这许多工作,不用钱真的可以吗?”
离春失笑:
“你把我离娘子当作什么人了?我虽然不是什么高尚人物,却也不会出尔反尔!快别说这些了,想早些见到你娘,就马上带我去找你家那个红羽吧。她是贴身丫鬟,见了她想必会很有帮助。”
“她现在多半在我娘的卧房。我们去那里找她,也顺便收集一些气。”
封府内房屋众多,花木扶疏,很是气派优雅。奴仆却没有意料中的多,七拐八弯走了一路都没怎么碰到人。也许主母的亡故,真的让府中萧条了起来。离春本来担心自己的形貌与身份会引起骚乱,现在倒是少了这份顾虑。
“这里就是了。”
亦然推门进去,离春紧随其后,眼睛打量着房间各处。
正在慢慢擦拭柜子的女子转过身来,先对着亦然叫了声“小公子”,再疑惑地望向离春,所见形貌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亦然怕她失礼,连忙说话:
“红羽,快来见过离娘子。”
“离娘子?”红羽睁大双眼,“乱神馆的?!公子,你莫非是要……”
话说到一半,便好像悟到了什么,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离春,全无初时的畏惧之色。
离春也回视着她,一会儿以后,忽然皱起眉头,半张开嘴像要说什么,最终却又抿起双唇,迈步在屋里转起圈子来。
先走到柜前,用手轻抚一下,看看指上,半点灰尘也无。柜顶上扔着的那幅完成一半的绣品,也拿起来端详一番。旁边是一张样子普通的胡床,上方垂下纱帐,帐上绣着几只颜色鲜丽的彩蝶,被走过掀起的风一吹,便翩翩舞动似要飞出来。角落里的妆台上,摆着一只镶金的妆匣。离春走过时,顺手抓起铜镜,盯视着镜中昏黄的人影很久。
红羽趁着她不注意,冲亦然比手势,使眼色,想要他说清这不速之客的来龙去脉。亦然全然不觉,只不明所以地看着离春摸这里动那里。
离春站在琴台边,低头审视着台角的香炉,手指挑动琴上丝弦,“嗡”地一声。伴着琴音,她突兀地开口:
“亦然,你不是说,想向你父亲引见我吗?他现在多半在和大理寺的人谈事情,你去他身边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有空见我。”
亦然点头,应声出去了。
离春见门关闭,反客为主地坐到屋正中的桌旁,默默瞧着红羽,眼神往对面的椅子上一带。红羽犹豫片刻,便坐到那里。离春却还是只望着她脸,一言不发。
被那双看不出心绪的眼睛盯了半天,红羽终于忍耐不住,口气难免有些不善:
“你把小公子支开,到底要干什么?”
“姑娘聪明。”离春一笑,“只因为,我下面要说的,不太合适他听。”说完眼睫一掀,眸中鬼气乍现,“你家夫人,是溺死的吧?”
红羽肩头一耸,被她的语调冻僵,谨慎问道:
“你怎会知晓?”见她只是笑,就擅自揣测,“小公子告诉你的?不,应该没有人说与他知道……”
但他却看见,尸体搬动时嘴角流水。
离春笑得更深,语气也更为阴寒:
“自然是知道的人告诉我的。我一进这屋子,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救命啊!好多水呀!快喘不过气了,胸好闷,谁来救救我啊!!”
越说到后来,越是声嘶力竭,鬼腔鬼调,直把红羽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否定:
“你,你骗人!”
“你听着不像,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和我的并不一样……”
“是不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带点闽南腔?”
“是啊,如果不是太过凄厉,还很好听呢。”
离春凑近些,言辞恳切:
“最初,我还以为是你在说话,可是看了你半天,都不见你嘴动。正想问你时,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顾虑到亦然在这里,也就没敢出口。我为了证实,就走到镜子前往里面看,屋子里明明只有我们三人,镜中却恍惚有四条影子!”
忆起刚才对视时,离春确曾欲言又止,后来也拿着镜子仔细端详,红羽的表情便越来越古怪,到最后脸色一沉,直从凳上滑跪在地,仰面大叫:
“夫人!是您吗?您出来啊,您再说句话啊!您告诉红羽,是谁害死了您啊?!”
离春离座搀扶:
“姑娘,你不必如此。你家小公子叫我来,是想见他娘一面,如果你有事问夫人,不妨请出来后一块说了。”
见红羽有些动容,就又把那套“气血论”搬来讲了一遍:
“你现在也该明白,如果我要完成亦然的请托,就必须知道很多事情。虽然可以招来夫人的魂魄自己向我吐露,可那样耗费时间功力,所以,还请姑娘相助。”
红羽惊吓过后,反而冷静下来,重新坐回椅上:
“离娘子果然有法术!既然你有心帮忙,我一定知无不言。只不过你讲得笼统,什么经历喜好牵挂的,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由我来问吧。先从集气开始。你可知,什么地方死者的气息最多?就是他亡故的当场。死亡的一刹那,所有的气瞬间散在周围,远比其他地方浓郁。这些气忽聚忽散,偶尔聚得多了,气的主人就有可能借此现身……”
“所以冤魂才总会在他枉死的地方出现吗?我懂得了!”
“就说姑娘聪明!”
“那你就应该去井边收集。尸首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你们府里的井吗?”
“是,就是柴房旁边的那口。”
“哦。”离春频频点头,“那么,她进入阴间时,是什么状态?”见红羽结舌,“我换种说法:她的尸首,是什么模样?”
“夫人躺在井边,长发披散,面孔惨白,身上穿着素色的里衣。”
“里衣?”离春眼神一厉,但面色如常,“不错,不错。我在镜中看到的影子,正是这般装束。”
“原来辞世时什么样子,魂魄就是什么样子,难怪你要问这个了。”
“不光这个,我还要问,阴阳之间的通路,是何时打开的?呃,我又忘记你不明白……”
“这句我倒明白,你想问死亡的时间吧?”现在的红羽不但镇定,还像研习一门学问般专注,“仵作检验时,正是我在伺候那些官爷。恰好从旁边听到,夫人死于五天前子时到丑时的一个时辰内。”
“我本没想到,会知道得这样详细。姑娘真是细心。”离春状似惊喜,“那么,你一定知晓,你家夫人,是怎样走入阴间的?”
“你不是已经知道,是溺死的吗?”
“但我不知,她是如何溺死的。”
“你……”红羽僵硬地一笑,“真是说笑了。这个‘如何’,现在连官府的人都在追查,我又怎么会知道?”
“这个不能明了,招起魂来,始终是个缺憾啊。”离春一叹,“算了,你讲讲那晚的事情,我听了或许有个补偿。”
“你是说,出事当晚?与平时并没什么两样啊。”
“我哪里知道,你们平日是怎样过的。”
“那日晚膳之后,夫人坐在房里看书,我在旁边端茶递水,不时剪剪烛花,就这样陪伴着,一直到很晚。我看她盯着一页许久没有翻,就提醒说‘夫人,您累了吧?很晚了,也该休息了。’夫人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很困倦的样子,揉着眼睛问我‘什么时候了?’,我回答‘已经子时了’。她扔下书,说‘真是很晚了呀 ’,然后吩咐我可以下去了。我在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夫人把蜡烛移到妆台前,打开妆匣,借着光看着里面的钗环首饰。我知道夫人又想起那件事了……”
“那件事?是哪件事?”
“就是……”红羽咬咬唇,颇为踌躇,“夫人丢了东西。”
“噢?”
“在妆匣里,有个特别的格子,里面放着一只锦盒。盒子里装的,就是夫人最珍爱的珠宝——一颗罕见的黑色珍珠!十多天以前,夫人把锦盒打开来,想要看看那宝贝,结果,盒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会不会是放在别的地方,后来又忘记了?”
“我见夫人着急,也这样劝她。她说她从来只把珍珠收在盒子里,绝没有随手乱丢过。话虽如此,夫人、我还有红翎,还是在房中各处找了一通,可连个影子都没有。红翎不死心,跑到院子里去找。这一来可好,把全家人都惊动了,都知道夫人屋里少了东西,多半是遭了贼。”说着噘起嘴,似乎不满红翎做事的莽撞。
“那后来呢?一直没有找到?”
“可不是!那之后几天里,夫人很是烦闷,我们就一直劝她。直到她出事的前几天,似乎终于想开了,不再那么挂心。而那晚,我见她盯着妆盒发呆,怕她又忧虑起来,就说‘夫人,您可别多想。这珍珠呀,我觉着没丢。或许咱们不找时,它就自己跳出来了。’夫人回头一笑说‘倒是你,不用惦记了。珍珠我已经知道在哪里,大约明天它就会回来了。’我很惊讶,正要问,又听夫人说‘对了,你帮我把红翎叫过来’。这话一入耳,心中忽然有些触动,就站在门口,总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夫人背对着我,又说不出口,就出屋去了。”
“可是,你心里并不踏实,还残留着那不祥的预感?”离春眼睛眯起,更显诡异。
红羽一楞,忙不迭点头:
“是的。一路走回下人房,心里头都七上八下的。到了和红翎同住的屋子,进门时险些与她撞个满怀。她正往外走,神色看起来有些焦躁。我觉得不对,就问她作什么去,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当时我也没深究,只告诉她夫人找她。她去了以后,我就铺床睡下了。”
“那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不,她根本没有回来。”
“姑娘休息时,很容易惊醒吗?”
“我知道,你疑心我睡得太沉,不晓得她回来过。以前我睡觉时,确实雷打不醒,但那天不是,我几乎一夜都没合眼。”
“为什么?”
“因为,早上我曾遇到小公子,他害怕地跟我说,夜里他在井边看见鬼!”
“鬼?”离春眼神一闪,“哪口井?”
“就是后来夫人的陈尸地点。我当时听了不信,可他言之凿凿,也就将信将疑地放在心里。伺候夫人时,她发觉我战战兢兢,问起来,我就说了。夫人还为此骂了小公子一顿。”
原来这就是亦然说的那件事情。
离春一笑:
“你就是为了这个,睡不着觉的?”
红羽脸红起来:
“是啊。辗转反侧,总是不安宁。拥着被子,不敢闭眼,看着摇窗的树影,越看心里越打鼓。总盼着红翎快回来,我好和她挤着睡。结果她一直都没回房。直到天蒙蒙亮,我才有了睡意,但也是迷迷糊糊,没有睡死。如果她那时回来,我怎么也会知道的。”
“那么,次日清晨,又发生了什么?”
“因为睡不安稳,我起得略微晚了些。看看红翎的床,确实没有睡过人的样子。我来不及疑惑,就先到夫人房里去。和往常一样,里面干净整齐,被褥也叠得好好的。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红翎该在服侍夫人梳妆才是,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还以为红翎收拾好屋子后,陪伴夫人散步去了,就决定先上厨房吃两口东西,再赶去伺候。我往厨房走,路过那口井时,见莫成惊恐地坐在地上,小公子楞在一边,而井旁……”红羽语调瞬间忧伤起来,“你也知道了。后来官差们闻报赶来,要询问府里人的口供。清点人数时,发现红翎不见了。”
说到这里,红羽忽然停口,蹙起眉头,似在思考什么,专注得忘记了还有个人在身边。离春也不打扰,只默默等着。
“难道,是这样?!”红羽醒过神来,脸上露出惊恐和惊喜,探身越过半张桌子,紧盯着离春,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离娘子,我知道,你这样谈起鬼神面不改色的人,一定瞧不起我胆小懦弱。不怕你笑我,说实话,自夫人去后,我始终不敢回忆以前的情形。今日和你完整说这一遍,我反倒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现在觉得,害死夫人的,一定是红翎!”
“怎么说?”
“你想,我和夫人一提珍珠,她立刻要我把红翎叫来,这是不是表示,红翎和珍珠失窃有什么关系?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珍珠总不是夫人自己藏起来的,而能进出夫人卧房的,只有红翎和我。我又没有拿,你说,它怎么会消失不见呢?”
“你的意思是,红翎偷了珍珠?”
“除了她,应该没有别人吧?”
“怎么没有?封家大门大户,仆役众多。人一杂了,管理就不易。难保没有个手脚不干净的,逮着夫人房里没人的空当,摸进来行窃。”
“可是,家里并没有那么多仆人啊!夫人性喜清静,老爷也不爱排场,这么大个宅子,只有几个伺候的人。”
“这么说来,这个贼人,多半就是红翎喽?”
“我想,事情是这样的。听夫人的说话,她已经知道偷儿的身份,并肯定明天珍珠就会找回来。让我去叫红翎,是为了向她索回失物。红翎当晚面色不对,正是做贼心虚。听我叫她后,立刻察觉事情可能败露。她虽然走出屋子,却不敢马上去夫人那里。夫人等得着急,就睡下了。这时,红翎潜进卧房,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对夫人下毒手。夫人梦中惊醒,自然要逃命,于是奋力挣扎,夺门而出。红翎就在后面追赶。两人跑到井边,夫人终于被抓住……红翎得手后,自知闯下大祸,连我们的屋子也不敢回,慌忙逃命去了。”
“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夫人遇害时穿着里衣。”
“你也觉得有理吗?”红羽眼睛闪亮。
离春正要回答时,门一响,封家小公子从门缝中探进半张脸来:
“大理寺的人这就回去,我爹马上有空了。”
离春闻言站起身来,向亦然走去。跨出门的前一刻,又回过头,眼神空白地望向红羽:
“再说一次,姑娘真是聪明人!” 第三章
章节简介:
离春跟着亦然,往厅堂走去。 途经花园时,遇见那抬墓碑的一行人,在道上慢慢行走。前面的几个,嗓门响亮地说着话。有些远远落在后面,低头捻着手心里的一小串开元通宝,显是领了赏回来。 带头的一位,�…
离春跟着亦然,往厅堂走去。
途经花园时,遇见那抬墓碑的一行人,在道上慢慢行走。前面的几个,嗓门响亮地说着话。有些远远落在后面,低头捻着手心里的一小串开元通宝,显是领了赏回来。
带头的一位,本来不耐地招呼掉队的快走,但马上发现,专心数钱才真正有福,因为不用受迎面走来女子的惊吓。
与离春他们擦身而过几步后,他们立刻谈论起来,一开始还略微压低,几句之后声音完全扬起,丝毫不在意话语中提及的人是否会听见。
“刚才那位,你看见了吧?她脸上……哎呀!”
“长成这副样子,多半是乱神馆离娘子了吧?”
“我婆娘以前去过那馆。她回来后,我问她那传言中的馆主长什么样子,她说:不用我细说,你只要记住‘相貌奇丑’四个字,见了面就能认得出。现在想来,她真是说对了。”
“自从听说了这女人,我就一直琢磨,‘离娘子’这绰号,一定是她自己取的。”
“怎么说?”
“你想,这种模样,哪里觅得到夫婿?这一生都不会有人叫她‘娘子’。她只好借此让全天下人都叫她‘娘子’喽。”
一阵哄笑。
“你们说话小心些。听说,她身上真的有异术……”
脚步声渐行渐远。
自他们开口时起,亦然就颇为不悦地瞪着那些人,不时抬头窥测离春的脸色,却看不出喜怒。听后来越说越过火,他的脸便整个涨红,一直红到耳根。等到赤色更加往脖颈上蔓延,离春终于笑起来:
“说话的人,都不会害羞了,你又何必替他们尴尬?”
“可是,我怕……”
“怕我不高兴吗?没事的,这些话,我早在七岁时,就已经听习惯了。”
“这……”亦然眼中透出同情。
“怎么?觉得我可怜了?”离春摇头,“说实话,这世上可怜的人真的不多,自怜的人却着实不少。如果我整日对自己的容貌耿耿于怀,岂不也成了后者?那就太没意思了。”
说着,脸上忽然闪出一丝兴味:
“要说有意思的,现在就有趣事一桩。他们刚才的样子,你有看到吧?不妨让我来猜猜,你作个见证。这第一个人,感叹‘哎呀’时,一定是龇牙咧嘴,五官扭曲,仿佛难以忍受;提起自己妻子的那位仁兄,想必面露得色,庆幸她比我貌美;后面的话,多半是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一脸淫荡的笑容。最后终于想起我身上的异能,所有人一起扭头,惊惧地盯着我的后背吧?”
“你!你都没有回头……”亦然目瞪口呆。
“别忘了,我可是能够运用鬼神之力的人啊。你知道,什么叫做‘鬼’?一个人,身死而心不死,就是‘鬼’了。所以,‘鬼’这东西,不过是人心。看得到‘鬼’的我,难道会看不到人心?”
离春微昂起头,孤傲中搀杂些无聊与寂寞:
“天下人,天下事,何时才能稍稍出乎意料?”
两人到了厅外,见大理寺的差官们已从椅上站起,正与封家主人道别。
“封爷,您就不要担心了。那失踪的丫鬟,我们会很快抓她回来的。”
说话的这人名叫丁烨,在大理寺供职几年,资历尚浅但已小有名气。他看封乘云又皱起眉,再补充道:
“要说长安宵禁,就是为了防备这种事的。这丫鬟夜晚出逃,可在开禁之前,走不出坊去。解禁时分,街上已经有了些商贩行人,自然就会有人目睹她往哪里去了。现在我们找到几个证人,掌握了一些线索,相信不久就可以将她缉捕归案。”
封乘云轻咳两声,为难地嗫嚅道:
“可是……为什么要到处找她呢?”
“她在尊夫人暴毙当天出走,很可能就是凶徒!”
“不!我不相信。红翎是我妻子亲自救回来的人,总不至于恩将仇报;而玉蝶她聪明绝顶,也不会认人不清,把那样危险的人物,安置为贴身丫鬟。我想,她绝不是行凶之人!”封乘云疲惫地挥挥手,“就这么放她去了吧,各位官爷也省得麻烦。”
丁烨道出案情进展,并无邀功请赏之心,只是忙碌多日终于有了点成果,欣喜之余希望与人分享。但看死者家人没有丝毫感激,还隐隐嫌他们多事,一口气结在心里,说话也冷硬起来:
“如果是欠债不还这样的小事,自然是您民不举,我官不究。但血淋淋的凶杀案件,可不是您想宽衍,官府就可以不当回事的。‘杀人者死’,自汉代流传至今的铁律,无人可以更改!”
说罢带领一群手下,大步往出走去。封乘云回头叫那干瘦的人:
“赵管事,你帮我送……”
丁烨正要出门,回身抱拳:
“二位留步,不劳相送!”
一步踏出门去,转回头时,正好扫过离春的脸。他立时定住,下巴脱臼似的张着嘴,唇像离水的鱼儿般不停翕动。
离春见状,冷冽道:
“怎么?见了本馆主,也不懂得招呼?!”
说着扬起下巴,一手负在背后,“馆主”二字咬得极重,十足自傲。
丁烨忙点头,照样尊称一声后,率众人迅速离开,不时回首偷看上两眼,神色复杂。
亦然拉着离春,来到父亲面前:
“爹,这位是乱神馆离娘子。她为我娘的事情而来。”
“孩子年少不懂事,这样莽撞请了您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封乘云并不在意那骇人的容貌,面色如常地与离春寒暄两句,把她让到椅上坐下。
“亦然去劳烦您,是想查知这凶案的真相?”
“不是。他只是想,再见他娘一面。”
“见面?怎么个见法?”
“把魂魄招来阳世,附着在我身上。”
封乘云眼神璨亮,身子更倾向离春:
“附身之后,肉身还是你的,但里面就是玉蝶了?”
“可以这样说。”
“那么,这个状态可以保持多久?”
“视当时情况而定。时间一到,魂魄会自动离身。”
“等她离开后,过些日子,还能不能再招回来?”
“如果它没有去投胎,应该还可以。”
“你要是能不断地把她找来,她就不会转世去了,对不对?”
“确实如此。不过,乱神馆从来没有接过这样反复多次的生意,而且,我们的收费,在同业中也是最高……”
“没有关系,银钱我家还是不缺的。就这样定了吧,我买你一生!”
“您是要我,把尊夫人的魂魄长久地吸在身上,代替她活在世间?”离春一笑,“这样,您倒是一世有娇妻相伴,可我的一世又在哪里呢?”
封乘云神色迷惑。他似乎认为,世上任何一名女子,都应该为能够承载玉蝶的魂魄而感觉荣幸,就这样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这样说,就是不行喽?”脸上难掩失望,还附带着些赧然,“那,就算了吧。”
离春点头,也不讲话。封乘云再无话说,开始沉默。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一直站在主人身后的管事,非常乖觉地拣这时开口:
“老爷,您累了吧?”
“是啊。”封乘云顺势应着,“这几日一直精神不济,你看我,才说这么一会儿话,就又想回房歇息去了。”回头吩咐管事,“你帮我招呼着。”
说完提着衣袖,站起身来,缓缓离去,走过亦然身边时,轻声说:
“你呀,有孝心固然是好的,但一个男子这样恋着娘亲,却未必是好事。”
亦然仰头反问:
“爹,您这样恋着我的娘亲,是不是好事?”
封乘云苦笑,说不出话来。
封家主人走后,赵管事掀起小眼睛,瞟着亦然:
“小公子,老爷好像心情不佳呢。”
“任谁都看出来了。”
“既然你这样有孝心,我觉得你应该……”
“我应该去劝慰他一番?”亦然眼里发亮,“赵伯,说话不想被我听见,直言就是了,这样拐弯抹角又何必?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每次有点事情,都要背着人呢?”
虽然这样说,他还是转身走开,把另外两人剩在厅中。
孩子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外,赵管事就如一条水蛭般,黏糊糊地凑向离春:
“离娘子,您的事迹,我早有耳闻,可以说久仰了呀。”
“您客气了。”离春不动声色,等着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今日一见,您果然如传闻一般不可思议。人说凡传言皆不可信,倒也不尽然。”
“多谢夸奖。”
“以前听人说,您和大理寺关系不睦,我真是一点也不相信。可是现在看来……或许你嫌我多事,可为了贵馆的生计,我还是要说一句,民不与官斗!”
“初次见面,您就这样为我着想,真是少见的善心人啊!”
“对乱神馆关注多些,也是因为,我对鬼神一类的事情,一向颇有兴趣。经常想寻个机缘,去请教请教这些事的行家。今天碰见离娘子……”
“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离春不着痕迹地一笑:嗯,这才是正题吧?
“阴阳两界的事情,想来就觉得趣味无穷。就比如刚才说的附身……魂魄上了您的身,它的心事您就都知道了吧?”
“不。那段时间,我会意识不清,说话行事都由那魂魄支配。而我就如同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什么也记不得。”
“哦,这样倒很好呢。”赵管事的面皮松懈下来。
“这附身,的确简单方便。但也有麻烦的时候。比如说,一些冤魂会托付我点事情,为了不被它们纠缠,也只好不辞劳苦了。有时想来,身负通鬼神之能,真是无奈。如果一只鬼有什么憋在心里的话要倾诉,我想不听都不行。”
离春泛起淡淡微笑,目光缥缈。见赵管事眼神游移起来,索性点破:
“怎么?难道你是怕,你家夫人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管事一惊,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您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呢?我只是……只是为封府担心而已。”
“能够请到您这样尽心竭力的管事,你家老爷真是好福气。”
“这恐怕是暗指我多管闲事吧?细想起来,确实如此。这么说吧,我经常觉得,我与大理寺杜大人,倒很相似……”见离春拧起眉毛,转过脸上下打量他,便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当然,不是指容貌。杜大人的风姿,岂是我一介草民比得了的!我说的是,境遇、经历这些东西。”
“我倒看不出,有何相似之处。”
“您想,按照我天朝的事务划分,不同部门应各司其职。审理案件,缉捕凶手,这些本该县衙府衙负责;大理寺只管根据呈报上来的卷宗,断狱量刑而已。可就因为押解来的犯人喊了声‘冤枉’,杜大人挑出案情上的些微破绽,这么翻了几个案子,从此一出了事情,报案人都直奔大理寺公堂,正应了那句话——能者多劳。”说到这里,管事沾沾自喜起来,“不是我夸口,我也是如此。本来只是帮助老爷,照料些生意上的事情。感念他待我不薄,闲暇时就想更替他分忧,不免为他操劳些家事,参与多了,也就名正言顺。所以……”
“所以,您打听附身的细节,完全是忠诚使然,不带半点私心?”
“那是当然。”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招魂而已,有什么值得忧虑?”
“刚才大理寺差官与老爷之间的对话,您站在门外也该听见了。”管事低下头,语气中含着道人长短的神秘,“这还不清楚吗?老爷明显不想把红翎丫头找回来。”
“他的态度,确实古怪。”
“既然是案件的疑凶,苦主理应比官家更迫不及待地寻找。可是,我家老爷并不。至于为什么——须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旦那逃跑的女人落在官府手中,过堂一审,难免外扬了家丑。”
“封家有何家丑可扬啊?”
“离娘子可知,红翎是什么人?夫人的贴身丫鬟!”
“红羽也是贴身丫鬟。”
“这中间差别可大了。红羽名为丫鬟,实是伴读,只在夫人读书时伺候个一时半刻。除了洗笔、磨墨、剪烛花、誊抄诗稿曲谱这些份内的事,再也不用作其他。红翎可不一样,负责的是铺床叠被、梳洗打扮、擦抹家具之类的活儿,夫人外出时,也是她随侍左右,真正‘贴身’的丫鬟。”
“下人间分工不同,也是寻常。”
“可是,”管事伸出猩红的舌尖舔着唇,两手互相揉扭,“女子房里这样的丫头,正是最了解主子的人。女主人的一些私事,家里夫婿都不知道的,她们却往往知道。”
“一名女子,需要瞒着丈夫的私密,只有一种……”离春森冷一笑,“就是奸情!”
“哎呀,这可是离娘子你说的,我绝没这个意思。”管事暧昧笑着,轻巧地撇清,“只是随便说一句,顺口而已。”
“那我真是误会了。想必在您心中,你家夫人冰清玉洁,毫无操守问题?”
“那是当然。要说我们夫人,可真是位好女子,心地极其善良。一年前,一名男子来敲门,想找份差事作。夫人见他落魄可怜,一听口音又是同乡,当即收留下来。这人现在还呆在府里,叫做莫成。”
“生活艰辛的人,本就值得怜悯。你家夫人的心肠果然好。”
“这莫成很有一把力气,平时做事也勤快。偶尔偷懒,倒也不是出于本心,只是想什么想得太过入神,把周遭一切都忘了。我几次经过柴房,都见他拄着斧头站在那里,抬头望天,眼神迷离,脸色绯红,嘴角噙着淡淡笑容。”
“子曰:食色,性也。少年人偶尔思春,无可厚非。”
“莫成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人’啊。年轻力壮、身材魁伟、相貌英俊,这在心思活跃的女子心目中,可是偷情的上选。他也就是晚生了几十年,如果早些时候,只要再学些诗词歌赋,一定进了控鹤府。”
离春冷眼瞄着管事,嘴角绽出阴邪笑容:
“而您,自然是高贵了许多,外表上全无那些下贱面首的特征。看赵兄年近不惑,身材消瘦,这相貌……嗯,可谓身具异相,一看就是仁人君子。”
管事眼底闪过一丝愤恨,神色却不变:
“您说笑得倒也有理。我确是个正派人,不过仅凭表相就作此判断,未免轻率。”
“噢?”离春以眼神提醒他以貌取人在先。
“我说莫成的那些话,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是吗?”语调曲折,表示说话人根本不信。
“当然。”一连串辞句冲口而出,“某一日,我从外面回来时,恰巧遇到驿工送信给老爷。我顺手代收了,就去书房找他。途经花园时,听见假山后传出一名男子的声音‘你昨晚不来找我,我等得着急死了’。然后隐约响起女子的答话声,当时距离尚远,听不真切,入耳的只有‘珍珠’二字。为了一探究竟,我凑上前去,却听那男子说‘嘘,好像有人来了’。我知道已被发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听见背后有人叫‘赵管事’。转身一看,夫人站在假山边,非常不悦地质问我在这里作什么,还说‘当下人的,都清闲得可以四处乱逛的吗?’。就这么冷言冷语地训斥了我一顿,才打发我走。”
“真是无妄之灾呢。但也别有收获吧?您想必听清了那名男子的声音。”
“一口闽南腔。”
“哦……”离春拖长声调,作恍悟状,“是你家老爷!”
“老爷的声音,您也听过。他来长安多年,乡音虽然尚存,但已冲淡不少。而我听到的,是出奇浓重的味道。我敢说,除去莫成,就没别人了。”
“而与他说话的女子,也是不作第二人想喽?”
“这我就不知了。只是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巧合——那天,正是夫人的珍珠丢失的第二天。”
“珍珠失窃的事情,我也听红羽讲过。”
“她一定对你说,夫人一时心血来潮,想把珍珠取出观赏,无意间发现丢失的。这倒有意思了,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是没见过,又那样贵重,怎不好生珍藏,忽然要拿出来一饱眼福呢?再说,这遭了贼,丢了东西,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却为何嚷嚷得阖府都知晓?”
“听说,这完全是红翎粗枝大叶,处事不当。”
“依我看,倒未必啊。”管事的语气,别有深意。
“您的看法是……”
“珍珠只怕根本没丢。”
“那又怎会消失不见?”
“钗环首饰,锦帕香囊,珍珠玉佩,这类的东西,拿去作定情信物送人,最是合适不过。”
“夫人监守自盗?若是这样,这件事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自己曝露?”
“只怕是因为,想瞒也瞒不住了。据我猜想,真正想看那珍珠的,是老爷呢。”
“他又为何突发奇想?”
“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为人夫君的,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但最终也总会知道。再说,老爷与夫人成亲多年,怎会不知她的性情?出身名门,大家闺秀,要说这女人若是识文断字,就是麻烦。整日里希望有人陪伴她捕风捉月,吟诗作对,可是,男人要养家糊口,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工夫?老爷生意繁忙,有时不在家中,她却打扮得愈加花枝招展,也不知是要给谁看。这样不懂得掩饰,日子一长,老爷还瞧不出蹊跷?心底有了疑惑,自然稍加试探。”
“而试探的方法,就是提出想看夫人心爱的珍珠?”
“我想,老爷必是某一日,留宿夫人房中时,偶然发现那珍珠不见了踪影。联系平日里见到的诡异之处,也就揣测到了它的去向。为了证实,故意对夫人说‘我记得你一直收着颗珍珠,什么时候找出来,让我瞧瞧’。那珍珠早给了人,到哪里拿去?而老爷又要得急,来不及索回,这才有了‘珍珠被盗’的那场大戏。红翎经人授意,把事情刻意张扬,就是为了让老爷知道‘您要看的东西,丢了,被人偷了’。”
“这样一来,你家老爷花的心思,岂不是白费?”
“倒也没有白费。稍有心计的女子,都会从观看珍珠这提议,想到老爷已经生疑,行事自然谨慎起来。比如,当晚没有去赴幽会,才会在次日让莫成抱怨‘等得望眼欲穿’。她向他讨还珍珠,两人尚未作出结论,就被我撞破。从此自然更是胆怯,不敢再腻在一处。可是,情正浓时的男女,又清白得了多久?过不了几日,还不是故态复萌?”
“这‘过不了几日’,到底是过了几日呢?”离春似笑非笑,对他的答案已心知肚明。
“自然是……到五日之前。夜半无人,重拾激情;归还珍珠,旧事重提。可莫成他一个穷小子,几文钱都珍惜得很了,怎么甘心平白放弃那样一件珍宝?男女之间,总是如此:恋奸情热时,自然千好万好;一旦清算得失,立刻反目成仇。争吵之间,冲动之下,会作出怎样的事情,可就难说了。”
“原来,是莫成杀了夫人啊!”
“这又是离娘子你说的了。”管事狡狯一笑,“我对凶手是何人,完全没有主张,只是,这凶案中一些疑点,实在令人费解。尸体缘何身穿里衣?外衣呢?自然是脱在别的地方了。说起来还真是凑巧,陈尸的水井旁边,就有一间柴房。偏偏有些人以为,那种粗陋的地方用来幽会,别有一番情趣。”
离春恶意笑道:
“看不出,您对偷情一事,倒是了如指掌!”
管事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成谄媚又隐秘的笑容:
“对这门学问极其了解的,可不是我,而是红翎呢。您道贴身丫鬟,怎么会知道主人那么多阴私?只因为,这些有伤风化的事情发生时,她多半会奉命守望把风。如此耳濡目染,对偷情之事,只怕比那两位身体力行者更为熟稔。也正因她深知凶案关窍,案件没有侦破时,凶手须放不过她这知情人;案情若是明朗了,老爷自会追究她替奸夫淫妇隐瞒,知情不报,说不定就把她送官处置了。这样的情势下,她自然脚底抹油。”
“哦?”离春疑惑道,“这样想法,也太过纷繁了吧?我倒觉得,事情十分简单,凶案当天失踪的人,就是凶徒了。当然,在下只是个神婆,对探案这种事一窍不通,彻头彻尾的外行。但大理寺的差官,总是行家。他们的看法,似乎与我相同。”
“不,这红翎绝不是凶手。纵然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同是女子的红翎要下手,还是有些困难。依我看呢,这丧尽天良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名男子。”
离春缓缓转头逼视他,语调震颤起伏:
“与你和你家老爷一样的男子吗?”
“这……”管事正要照例以嬉笑蒙混过去,无意对上那阴气渗人的双瞳,竟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离春再开口时,声音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我只是随便、随便……”
“随便?我看是刻意!”唇间吐出傲慢阴笑,“在世间飘荡这许多年,对凡俗之人的一点小心思,理解得十分透彻。通常,男人贬低男人,女人贬低女人,多是为了妒忌;而男人诋毁女人,只有一个理由——求之而不得!就说青楼楚馆的佳人,最是为人诟病,居然连男子也义愤填膺。我倒不知,世人何时变得如此懂得廉耻了。还不是因为,她们容貌标致,装扮美丽,却只伺候那些达官贵人。余下亲不到芳泽的,骂两句也畅快!再说到你,对夫人可真是上心啊!是不是深知她春闺寂寞,动念替代你家老爷的位置未果,于是怀恨上了?”
离春眼睫半垂,不似人间的眸子紧盯着他,一点点贴近。赵管事吓得脸色煞白,一步步后退,直靠到厅柱上,正要攀爬上去时,忽见离春向后一仰,身子晃了几晃,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离。好容易稳住脚步,慢慢抬起头,脸上一片迷茫。四下环顾后,深深一揖:
“抱歉,刚刚失礼了。”
这一句已回到初始的声调,虽然阴森,却并不凌人。
管事缩在柱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
“你……怎么……”
“许是这几日过劳了,与人谈着话,竟然也会睡着,您可要多多原谅。”
“你睡着?”管事两颊抽缩,表情扭曲。
“是啊,说着说着,只觉十分困倦,耳边萦绕着您的话音,好像在说什么杜大人。我竭力要听清,却越来越是模糊。再后来,就不知道事情了。”
“那,方才与我谈天的,是……”
离春似没听见,另起炉灶道:
“我听说,除了你家夫人,这宅子里还有另一只鬼?”
虽是向赵管事提问,却不看他,只定定地望着虚空中某处。管事顺着她的眼神寻觅,两眼略微翻白,身子禁不住筛糠。
离春仰脸微笑颔首,转过身赔礼:
“一位新结识的友人,邀我去闲聊两句,失陪了!”
说完衣摆一旋,潇潇走出门去。身后的人抱着柱子,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把颤抖的双手提到眼前,直愣愣盯着:
“难道,那就是鬼上身?难怪人说,被离娘子的鬼眼,少看上一时半刻,情愿折寿几年!” 第四章
章节简介:
离春顺着原路,返回封夫人卧房外。站在门前,转着圈四下观察。 通到这里的,除了刚走过的这条主路,屋侧另有一条小径,蜿蜒曲折,十分幽深。 莫非,这就是…… 离春踏上幽径,顺着走去。道路两边�…
离春顺着原路,返回封夫人卧房外。站在门前,转着圈四下观察。
通到这里的,除了刚走过的这条主路,屋侧另有一条小径,蜿蜒曲折,十分幽深。
莫非,这就是……
离春踏上幽径,顺着走去。道路两边,不是房屋的后墙,就是种植的花木,把行路人挤在中间,极是狭隘。
再往前走,忽然房屋一闪,花木一稀,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间朴素的小屋,门口搁着两捆柴禾,旁边扔着一把斧头。与这屋子正对的,是触目惊心的一口水井。
果然!
离春对井一笑,退回曲径中。抬头左右看看,深吸一口气,厉声惨叫:
“来人哪!!救命啊!!”
叫过以后,咳咳发烫的喉咙,随意靠在墙壁上,不时往小路两端寻个几眼,默默等待。如此半晌,全无动静。
离春支起食指,轻轻敲打脸颊,心里暗暗揣摩:
地处偏僻,再有这些障蔽,加上奴仆稀少,若真如红羽所言,死者被人从卧房追杀出来,纵使呼救,也是无人听到呀!
把身子从墙上撕下来,掸掸衣衫的尘土,径直走出去,来到井边,扒着井口往里看。
井水微微波动,左脸爬着一块胎记的倒影映在其中。望着微缩的阴暗影子,离春神色一讶,顺手拎起井沿的水桶,扔了下去。桶连着绳子,带得辘轳转了几圈,击碎水底的人儿。
离春扶着手柄,慢慢把桶吊上来。摇到中途,忽然停手,紧皱眉头,若有所思,连柴房开门的响动,也听而不闻。
门里走出一名壮硕男子,边搭着话边走过来:
“你是新来的丫鬟吗?打水啊……这桶怪沉的,我帮你吧。”
说着接过把手。
水桶很快升得触手可及,男子俯下身,一手就提起,顿在井沿。这时离春回过神来,转头看去。那人本站在她右手侧,只见清新秀丽的半边脸。可现在,整张面孔都看在眼里,笑容还来不及收敛,就急急后退,却忘记手里还抓着水桶,立时被这重量拉得直往地上坐去,满满一桶水全泼在身上,变成落汤鸡一只。
浑身精湿虽然狼狈,却丝毫不掩其英挺俊朗。眉宇间藏着些许憨态,倒是一副老实样。这种“一看便是好人”的面相,旁人或许向往,但生在这不俗的容颜上,简直暴殄天物。
男子手脚并用,向后搓着,惊恐盯住离春,闽南腔愈加浓重:
“你……你是……”
离春忆起这里是凶案现场,又有鬼怪传说,便猜到他在恐惧什么,淡淡道:
“我是人。”
男子咽下口水,喉咙滚动,态度犹疑:
“可是,府里没你这样的人。”
“我家住城西乱神馆。”
离春自知相貌特异,哪怕言尽于此,对方也应该猜出自己身份了。果然,男子面露喜色,从地上爬起,站得更靠近些,衣服还在滴水:
“这么说,你是离娘子了?你怎么会到这里?”
“你家小公子邀我来的。”
“亦然吗?他真是知我心意,这么快就去请你了……”
“心意?原来,我有幸接到这笔买卖,倒是莫成你举荐的功劳?”
“这个,”莫成忙着拧干衣袖,拨冗笑道,“也不算是。当日发现夫人躺在井边,听官差说人已死了,就想起她在我困难时收留我,待我恩……什么山,总之是有恩,一时悲伤起来,就跪在这里大哭。也许是那时,顺口说出的一些话,让亦然听见了记在心里,就是这样了。我也没有真的去和他提什么乱神馆,你不用谢我啦。”
“既然是为死者嚎啕,又与鄙馆何干?”
“因为,”莫成低头,闷声悔恨道,“夫人是我害死的。”
离春双眉一拧,眼神更加阴寒,正要开口,莫成却紧接着捶胸顿足:
“这井里有鬼,我明知道的,明知道的。就算老爷不肯,假如我死命劝说,兴许他就听了,那样夫人也不会惨死。都是我胆小怕事,不敢坚持……”
“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莫成凑上来,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我听坊里的邻居说,这房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位美貌富有的小姐。她很有才华,也十分痴情。到了待嫁年龄,遇到一名落难的清贫书生,便恋上了他。那书生志气颇高,坚持先立业后成家,发誓没有功成名就时,绝不娶妻。小姐听了更加欣赏,虽然已经以身相许,但并不逼他立刻迎娶自己,还拿出不少钱财,供他考取功名。书生赴考时说好:放榜前先住在外面,金榜无名,就不踏进家门。小姐答应了,可是当年的名单中,却没有书生……”
“就这样,小姐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等待。”离春眼睛眯起,百无聊赖,“但榜上始终没有出现那熟悉的名字。直到某日,她在街上看到一支官员出巡的队伍,车上锦衣华服的人,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未婚夫君。与人一打听,才知道那年赶考当日,他邂逅了中书令之女,当即被招赘为婿。仗着岳父的势力,不用通过科考,直接进入朝堂……是不是这样?”
莫成困惑摇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难道,他家老泰山,并非中书令?那又是六部九卿的哪位大人啊?”
“你根本说错了。那小姐确实一直等他归来。一次上街买胭脂,见旁边一家店铺换了东家,正吹吹打打重新开张。而被围在道贺人群中,抱拳行礼的,正是那书生。她惊讶万分,拉住他怎么都要问个清楚。原来,他根本没去科场,而是卷走小姐前前后后给他的那些钱,去作了生意。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经商才能,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了万贯家财的富商。书生说:‘我真的不是有意骗你。最初确实想考状元,也愿意娶你为妻。可自从住进你家,由肮脏的布衣换成丝帛的衫袍,外面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便想——这钱财会不会比定国安邦,万古流芳更为重要?正在我心智混乱时,你偏偏摆出那许多金银,要我拿去考科举。当下,我便动念……其实,我也不愿离开你,只是与你一起,你必然斥责我胸无大志,不允我去探寻财路,所以,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真心爱过你,但与孔方兄相比,我更爱它。’小姐听后,黯然回到家中,把华丽的衣裙脱了,珍贵的饰物也摘了,就穿着纯白里衣,披头散发地,投了这口井。”
离春这次真正动容,面目整肃起来:
“这害人致死的书生,现在何处?”
“从贞观年间到现在,不知他够不够长命。”
“那么久远了吗?”离春不禁错愕,“那后来呢?”
“后来,这里传为凶宅,一直没有买主,渐渐荒废,沦为一些乞丐的落脚地。直到五年前,老爷到这里,收购后整修一番,居住下来。我是一年前才过来的,这些都是听别人讲。我当时听后就问:那么,老爷可曾请人来驱鬼啊?人家说没有。因我多在柴房干活,离这井这样近,心里害怕,就找老爷提,这里不干净,应该请位师傅念经超度,或者更彻底些,直接到乱神馆找离娘子。可老爷训斥我,‘世上哪有什么鬼怪’。既然家主都这样说了,我也不敢再三再四地纠缠。一是怕惹恼了老爷,丢掉这份好容易得来的差事;二是怕这井里的……我要是太想除了它,逼得紧了,会对我不利吧?”
“你刚才痛悔的,未曾坚持到底的事情,就是这一桩?但这与夫人之死,有何干系?”
“夫人就是它害死的呀!”莫成眼神灼灼,仿佛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亦然头一晚在这里碰到鬼,第二晚夫人就惨死井边。尸首的样子,白色里衣,披散头发,与那女鬼死时一模一样。我听说,这些有冤屈的鬼魂,最爱拉人与她相同死法,而听说夫人就是溺毙的。再说,它还上过夫人的身……”
“上身?”离春的脸色,更加诡异。
“是啊。”莫成急忙点头,“那一天,我平时的活干得差不多了,管事爷过来找我说‘没事情做了吗?那也不要闲着呀。这几日风大,院子里脏得厉害,过去帮忙扫扫吧。’我俩正说着,见夫人从那小径走出,就赶忙见了礼,拿着扫帚随管事爷去了。我在院里忙了一阵,忽见夫人慢悠悠过来,飘飘忽忽,脚不沾地似的,脸上也空白一片,全无表情,三魂七魄去了一半。我看着心惊,就走近唤了声,她好像听不见,继续向前走。这时红翎跑来,说‘花园寻了一圈,都不见您。怎么散步散到这里来?’,上前扶她胳膊。她一把推开,红翎立足不稳,跌倒在地,把手都划破了。我去把她搀起,再看夫人。她眼睛空茫地瞪着,居然蹲下身子,掩面痛哭起来。我和红翎哪里见过这样的夫人?一时都没了主意。红翎要我留在当地看着,她自己去把管事爷与红羽找来。他们过来一看,也都傻住了。红羽说:‘不好!瞧这意思,八成是被鬼上了身’。夫人猛地站起身,疾步奔走起来。我们怕她出事,就围着她叫‘夫人’,想让她镇静下来。她一面哭着大叫‘你们不要管我’,一面奋力挣扎。不管是谁去拉扯,她都推搡抓挠,很快他们三个就全挂了彩。我是想着毕竟男女有别,她还是主母,就算情况紧急,也不敢动手动脚,这才少流了些血。管事爷伤得最重,捂着脸上的口子,叫着:‘坏了!夫人失心得厉害,已经认不得人了’。就这样一耽搁,居然让她跑出包围。恰好这时老爷从外面回来,正撞在他身上。夫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撕咬,老爷躲闪着抱起她,拍抚劝慰,艰难地走回房去。我们这些人等在外面,良久,老爷走出来,搓着手腕上的牙印,微笑说‘没事的,已经睡下了。大家不必担心,散了吧’。第二天,夫人走出房来,再遇到我时,有些羞愧地说‘昨天吓着你们了吧?也不知怎的,好似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是无法自控,没伤到大家吧?’。”
莫成说得激动,不禁踏前一步,拉住离春的手:
“离娘子,你看我家夫人自己,都这样说了,还会有假吗?她就是遇鬼而死的呀!”
离春冷冷望着他,再低头看自己的手。莫成顿时醒悟失礼,急忙放开。
“照这样说,是那许多年前的女鬼,不甘寂寞,想要找人陪伴,于是五日前,再次上了夫人的身,操控她打扮成自己的样子,自绝于井前?”
“我想,是这样的。”
“这么说,井边就是阴阳通路开启之处?那你说说,那日你发现夫人尸首时,周围是什么样子?”
莫成搔着头望天:
“没什么样子啊,就和现在一样。这井,这柴房,甚至门口这两捆柴,这斧头,都没有变化。”
“哦。”离春点头,顺便在他身上瞟上几眼,忽道,“湿衣穿在身上,总是不好,赶紧去换下来吧。你手上的温度,也够凉的了。”
莫成感激地笑笑,绕过她向柴房走去,一边解着衣上的带扣。偏赶这时,离春在他背后,冷声却又暧昧地说道:
“你这间柴房,还真是风光旖旎啊!”
莫成手里抓着衣襟,不解其意地回过身。离春见状,双目略微合起,光芒却更是恶毒:
“怎么?听不懂什么叫做‘旖旎’?那么,不妨换个说法——在柴房里幽会,感觉甚好?!”
一句话惊得面前人倒退几步,绊在门槛上,险些摔倒。眼神也躲闪起来,脸上到脖颈一片通红。
离春一笑,一身鬼气便散去些许,似乎又是个人了:
“你这脸红的毛病,倒与亦然真像呢。”
说罢转身,向后挥手道:
“今日时候不早,我先回去,就不与你家小公子道别了。他若问起,帮我说一声。” 第五章
章节简介:
离春回到乱神馆时,馆中正不得安宁。 通常,这里纷扰嘈杂,绝非因为人多。厅里满打满算,一共两人,一坐一站,一男一女。坐着的男子,手捧一盏独叶茶,意态悠闲。站着的女子,正在快速走动,牙齿咬着下唇,�…
离春回到乱神馆时,馆中正不得安宁。
通常,这里纷扰嘈杂,绝非因为人多。厅里满打满算,一共两人,一坐一站,一男一女。坐着的男子,手捧一盏独叶茶,意态悠闲。站着的女子,正在快速走动,牙齿咬着下唇,赌气抱怨道:
“你这人,就是爱卖关子。”
“谁叫你那么喜欢打听?”
“反正是要告诉我家馆主的,先和我说一下,怎么不行?”
“反正是要告诉你家馆主的,等她回来我再说,又怎么不行?”
“我回我自己的地方,想求个安静,怎么就是不行?”
吵得乐在其中的两人,循声往门口看去:
“馆主!”苑儿惊喜地顿住脚步。
“离小姐!”孟白恭敬地站起身来。
离春一手扶着门框,没精打彩地跨进门来:
“你们两个眼里,居然还看得见我啊?”
苑儿跳过去扯住主人衣袖,整个人贴在她身上,扁嘴道:
“馆主,他欺负我!”
生着胎记的脸一偏,眉毛挑起:
“你不去欺负人,已经令我欣慰了。”
孟白重新坐在椅上,拍手赞同:
“还是离小姐讲道理!”
那双鬼眼斜过来:
“若你意犹未尽,定要完成未竞的争论,我给你一柱香时间。”
要说这两人,性子虽然活泼,却也懂得察言观色。一见这情形,都蔫下来,不敢造次了。离春左右看看,挑孟白旁边的椅子坐下,闭目养神,嘴里唤着:
“苑儿啊,去帮我弄些吃的来吧。这一整天,几乎水米未进。”
“你又这样轻忽自己的身体?!”这丫头急起来,立刻反仆为主。
“与那群封家人谈得太过投机,”苍白到青惨的脸上,自嘲一笑,“不知不觉就忘记了。”
“你啊……”苑儿抱怨一声,就奔去厨房寻觅吃食了。
离春抬起手臂搭上桌子,长袖垂下,对孟白瞟去一眼:
“到底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了吗?”
目送苑儿背影消失,这厅中只余两人了,孟白才领悟到自己面对的,是令许多人望而生畏的乱神馆离娘子,方才吵嚷时的兴奋,已被丝丝寒气压下,又回到平时低着头口称“离小姐”时的拘谨。
“您还记得,回去等一个月的那位锦衣公子吗?”
“还用特别‘记得’?今天上午的事情……”
“果然如您所料。他这三个月四处寻宝,被母亲阻拦,不堪其扰下,竟然将生身之母软禁起来。家里一名忠心的丫鬟,趁着他今天出门来这里的空隙,将主人放了出来。老人家在这丫头的搀扶下,直接来到京兆府衙,状告儿子侍母不敬,不听劝告,在家中胡乱翻掘,将好端端的祖宅弄得不成样子。这位公子出了馆门,没有两步,就被拘到公堂上。上面刚喝问一句‘你为何这般不孝’,他就吓得伏地颤抖,一古脑全招了。原来他曾多次看到自己的父亲蹲在床边,不知摆弄些什么,如果恰好有人来,就慌忙藏起手里的东西。于是,他便臆测自己要找的,就埋在床底地下。而且,那些日子里,他父亲恼他整日游手好闲,眠花宿柳,就扣下他的月钱,想切断财源,逼他走正路。这样一来,他对银钱的需求也就更加迫切,如果能够得到他惦念已久的财富,自然很好;再能顺便掌家,以后都不必受人掣肘,就更是一桩美事。打过如意算盘,正巧父亲偶感风寒,煎药时就下了毒。得手之后,他迫不及待搬开那床,掀起砖石,下面有只木盒。里面却只是一些手稿,是他爹年少为官、意气风发时,所作的诗词,还夹着些追求他娘亲的日子里,两人互通的信件。约莫是年纪大了,怀念过往,又不好意思让人知道,就死了个冤枉。也正因这不孝子白白杀了人,却找不到想要的,自然急切焦躁,这才露了马脚。”
此案前前后后,与离春先前的猜测全无二致。孟白描述时,也掩不住目光中的钦服,但听者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有些迷惑:
“怎么?他真是凶手?”
孟白惊得张大嘴巴,几乎说不出话:
“可是您早先说得条理分明,证据确凿……”
“那样也叫‘证据确凿’的话,这世上又不知要多冤死多少人了!”离春凝眉反思一通,“虽然推断得颇有道理,但我原以为那公子只是懵懵懂懂被人利用,而幕后主使另有其人——比如某位与他有共同利益,却彬彬有礼、口碑极好的同胞兄弟?换言之,我是期待真凶是一个更加聪明的人,一个更加懂得隐藏的人,一个如我一般有些‘乱神’气质的人,而不是那样恶行外露的。想想那人,做坏事都到处招摇,这样毫无深度,居然也能作凶手?唉……”无奈长叹一声,“等大理寺杜大人回来,我定要向他哭诉:是不是那些稍有心机的犯案者,都被你抓得干净了?”
孟白哭笑不得劝说道:
“离小姐啊,人家没有拆掉你的乱神馆,已经仁至义尽了。”
“噢?是吗?当年他要拆的时候,我也没拦着;现今我要他拆,他也不敢啊。”
离春起身,在厅中走动两步,微微一笑:
“说起这个,倒要谢谢你呢。帮我瞒住苑儿,不叫她知道。”
孟白羞愧地低头:
“也没多想什么,只是平时和她兜圈子兜惯了……”
“那丫头——你我都知道——每日蹦蹦跳跳,精灵古怪的,真让她获悉此事,非得去瞧热闹不可。她是没什么别的心思,但只要出现在围观人群里,被京兆府尹看见了,必然以为是我授意,要去抢他难得的功劳的。那何大人小肚鸡肠,嫉贤妒能,又非止一日了。真要惹上,就更添麻烦。”
“离小姐不须为这等人忧愁……”
离春摇头,笑出几分傲慢:
“对强于自己的人,略有敌意,不过是人心小小的晦暗,连肮脏都谈不上。如果这样也忧愁,那终日面对这一件件中人欲呕的事情,我愁也早愁死了。”
孟白虽知离娘子一向自视甚高,闻言也不禁气恼,只因刚备下的几句劝慰之辞,没了用武之地。搜刮心中积存的名目,似再也无话可说。偷偷望了眼内间的帘子,不见人来挑动,正要告辞时,离春开口问道:
“对了,关于那个封家……”
“哦。今天刚打听了两句,就叫方才那件事给耽搁了。只能说有了点眉目,但还不很确定。等我多问些人,再告诉您切实的消息。”
“好。”离春称许道。
苑儿端着碟子撩帘出来,厅里已见不到除离春外的第二人。不禁转着头寻找了一圈,眉梢嘴角微微垂下来,把手里东西撂在桌上。
离春偏头看去:
“这是什么?”
“馆主怎会不认得?这是近日来一直吃的胡饼啊。”
“就是近日来一直吃它,才不敢相信今日依旧……”
“那有什么办法?你又没有事先吩咐,一下子哪儿来得及准备,只好出去买了。城西本就多胡人,只好找些他们的吃食。想要煎炒烹炸的菜色,要到城东去呢。”
“好了好了,我就不挑剔了。”
离春执起胡饼,咬了一口。
苑儿再三往门口张望,终于忍不住问道:
“孟白人呢?”
“已经回去了。”
“怎么走得这样匆忙?”
“再过些时候,就要闭坊门宵禁了,你还指望他能呆多久?”
“我是说,连声招呼也不打,亏我还给他也备了一份。可现在……唉,也不能浪费了。”
妙目一飘,离春立刻摆手:
“你不必看我。我食量小,手里拿的这些足够了。”
苑儿叹口气,神情懈怠,但没一会儿,眼神又灵动起来,坐在方才孟白的位置上,贴着桌面向离春滑近:
“馆主啊,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向我讨了你去作妻子,”不顾对面瞠目结舌,离春扔下咬了几个缺口的胡饼,继续一本正经,“他自然是没说。”见苑儿抬手要打,忙往一旁闪避,“他只是来告诉我,拜托他调查封家的事,还没有进展。”
苑儿的嘴张得更大:
“辛辛苦苦跑来一趟,只为了一句‘没有’进展?真是服了他。难怪不肯和我讲了,一定怕我笑他办事不牢。”
“嗯,或许吧。”
“不过,这人说话一向不知坦白,想从他口里知道什么,真是难了。”
离春平淡一笑:
“他若不说,你也可以自己问他。”
“那人,嘴紧得像蚌一样,怎么问啊?”
“你一个劲儿扯着他念叨‘告诉我吧’,自然是不行,总要有些手段的。”
“手段?用了呀。我满不在乎地对他说‘哼!你能有什么重要消息?只是向我吹嘘的吧?’”
说着把自家馆主当作孟白一般斜睨着,眼中光点不停闪烁。离春摇头无奈道:
“你若要表示不屑,歪他一眼也就够了。如你这般,不到一盏茶时间,瞟他数十回,不要说是他,我都禁不住想刁难你了。”
“馆主……”
“若要从别人口中套出些事情,须牢记我乱神馆的准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我也知道。有时听你说话,只觉得精妙,心里也佩服向往,但到我自己这里,却总是……”
苑儿慢慢摇头,离春却微笑:
“这便是天性了吧?机灵精明,你是足够了,但是心机全无啊。虽说跟了我这么久,该没有的,还是一点没有。”见眼前人张口欲分辨,笑意更深,语调却愈加懒散,“不过,话说回来,心机越少的人,越容易活得逍遥自在,倒是令人羡慕啊。”
“哦?馆主今日怎么有感慨的兴致呢?”
“只是发现,人与人,真的天差地别。自封家回来馆中,看见你与孟白在吵嚷……”
苑儿略低下头,眼色柔和:
“真是对不住,你在外面那样劳累,我们却还搅扰你。”
“当时,倒是没有觉得喧闹,心里反而颇为欣慰——我身边的,是这样的人啊!不像今日见到的那些,几乎个个都是遣辞造句的行家里手。若镇日里被他们围绕,一举一动,只怕都要用尽心机,谨小慎微了。这样的日子,我倒是十分心仪,但过起来,到底不够安稳。不知道那封家夫人,是不是如我一般想法?”
这一番话,挑起苑儿的兴致:
“怎么?今天遇到的,都是些满腹机心的人吗?”
“称不上满腹机心,但心底的小算盘,各自倒都敲得挺响。你知道,‘一句话,十样说’,这至理名言在他们身上,可真印证到底了。举个例子,你刚才所言,‘孟白是坏人’这话……”
“我可没这样说!”
离春不理:
“他们可以说得五花八门,多种多样。”语调忽变,一下子显得说话人小心谨慎,深谙进退,“‘离娘子,你看这孟白,说话从不坦诚,总好像藏着些什么,这样的人,若还不是坏人,倒真不知怎样的才是坏人了。’”余音未落,又还回离春独有的阴柔嗓,“会这样说的,便是丫鬟红羽。”
苑儿皱眉:
“不知怎的,听这话音,我便不喜欢她。”
离春不予置评:
“若是赵管事,他必然会说‘我一向对面相学颇有研究。人言相由心生,看孟白这张脸,真是诡异。再观他言行举止,也耐人寻味……’一直没人搭腔的话,他便会旁征博引地,一路说下去,只是绝不吐出‘此人并非善类’这种话语。一旦有人顺着他的语意,接茬说:‘这么说来,孟白是坏人喽?’他就会一边分辨‘这可是你说的’,一边焦急摆手,其实心底暗笑不止。”
揣摩着离春学来的语音,苑儿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调调,让人觉得张口欲呕,又什么都吐不出。”
“不错。”离春点头,“如同一只癞蛤蟆,趴上你的脚面,不咬你,却活生生恶心你。”
苑儿清脆笑开来:
“这比喻,倒是贴切。”
“算了,吃着饭不提他,改说他家老爷。我很怀疑,他会不会说出‘某人是坏人’这样的话。要是别人这样说了,他反而会替那人鸣冤。自顾不暇,居然还有心思去悲悯别人,真是有点意思!虽然那一身的凄切,会带得他人情不自禁伤感起来,但比起他委以重任的管事爷,倒令人愉悦得多!”
“管事‘爷’?馆主不是最蔑视这些敬称的吗?”
“不是我要这样叫,而是自长工莫成那里学来的。那人讲话,倒是不会转弯,有什么就直说出来,‘孟白是坏人,孟白真的是坏人’,就是这样简单。但言谈之间迸发出的热情,好像这人拼了命般,不遗余力地相信自己所说的。所以,即使出自他口的,是最荒谬不过的言论,却也叫人深信不疑。”
“我刚刚对这人有些赞赏,听你这么一说……要对付这样一群人,难怪累坏了。”
离春笑得自负:
“别说只是这种程度,就算真的精似鬼,比起巧言令色来,又有哪个是我的对手?这不同性子的人,就有不同的应对方法。有一种人,想主动把事情告诉你,但不会一古脑全说出来。太急切地把消息全扔给你,怕你反而起疑,就一点点,慢慢告诉你,并诱导你自己去想。亲历亲为思索出的东西,总不会不信了。”
“这人是,红羽?”苑儿猜测。
“是。这样的人,期望你信她,你便应该作出十分信任,甚至感恩戴德的样子,夸奖她观察入微,描述得体,仿佛她说出来的事情,令你受益良多,豁然开朗。她一见这样,就会觉得这段话说得很具功效。但是,她要是认为,你已经完全相信了她,就极可能藏起一些,不说出来。所以,也不能一味赞扬,还要在语气里,留下一丝怀疑的尾巴,比如,说她聪明时,刻意摄人些、叵测些。如此这般,自然能让她心中打起小鼓,以为你已经对她如何弄鬼心知肚明。可话没有说开,她也不好解释,只好比原先计划的,更多说一点了。”
“我本以为,与人说话,不过是上下嘴唇相触碰,可没动过这么多心眼。现在听了这些,真是有理啊。一字一句都要精细至此,怪不得人都说馆主你是妖魔鬼怪了。”
苑儿嬉笑,却现出几分畏怯。离春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她已完全沉浸在计算中,眼神悠远,眸光闪动,与脸上胎记相映生辉:
“也不知今日埋下的那面鼓,敲得怎样了,总觉得她还有些事闷在心里,没和我说。不过,总而言之,这种类的人,算是容易对付的。另外一种嘛,比起向你倾吐来,更偏爱探你的口风。云山雾罩说了一堆,清楚明白的一句没有。这种爱卖关子的人啊,就是要轻视,就是要不信,这样他才能越说越多。但一路置疑下去,万一惹恼了他,反而三箴其口,可麻烦了。所以,当他甩出个话尾任你揣测时,不妨顺着他的意思打个圆场。虽然看他得意招摇的样子,心中不快,但为了能从这人嘴里掏出更多东西,也不得不为。再经过一番酝酿,明日碰面时,想必会有更精彩的表现。”
“‘酝酿’?你又装神弄鬼,吓唬人家了?”
“他若心里没鬼,我又怎么吓得住他?再说,也不是骗他害怕,只是,他百折不挠地,非要把一件事情,植入我心底。我才要让他以为,与他对话的,是一只鬼。既然那些话,都被鬼听了去,他所说一切,我就全不知晓。若他真是那样执着,定要我知道不可,就会拿更详细的说法,更确凿的证据。”
离春眼一掀,望着苑儿道:
“怎么样?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错愕。
“讲话只讲半句,喜欢吊你胃口的人,相处起来都大同小异。”
“啊,我懂得了!”苑儿绽开笑容,眼睛灵秀地闪动,“现在忽然对孟白的来访,期待起来。”
“是啊。”离春起身,往内间踱去,“虽然性子上有些许相似,但孟白这人怎么看,都诚恳可爱,而另一位……我说的:人可真是千差万别!” 第六章
章节简介:
苑儿走到离春房外,见窗上并没有透出灯光,只好摇头叹气地开门摸进去,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到桌前把灯点上。 如豆的灯光,把漆黑的屋子映得昏黄起来,也把坐在桌边椅上的离春的影子打在墙上。 她头上�…
苑儿走到离春房外,见窗上并没有透出灯光,只好摇头叹气地开门摸进去,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到桌前把灯点上。
如豆的灯光,把漆黑的屋子映得昏黄起来,也把坐在桌边椅上的离春的影子打在墙上。
她头上的丝带解开,随便丢在桌上,青丝披散;外衫也已经褪去,本来正盯着身上白色里衣发怔,却被突起的亮光惊了一跳。
耳边随即响起苑儿揶揄的声音:
“馆主,咱们乱神馆生意兴隆,谈不上穷困。灯还是点得起的,不必省成这样。”
离春无奈道:
“你这丫头,明知道我只是愿意摸黑呆着……就这么闯进来,若我已经睡下了,岂不要吵醒?”
“你何时这么早睡过?人都说你昼伏夜出,是枭的习性。本来还怪他们嚼舌头,为你不平,结果你倒真喜欢往暗影里扎。”
离春的眼中,映着摇曳跳动的橘色灯火,喃喃道:
“你看这灯一点上,不光明亮起来,感觉也暖和多了。可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人总免不了心思躁动。只有身处黑暗之中,目不见物,寒气一点点沁到衣服里时,才算真正清醒。”
“你也知道冷啊?”苑儿从屏风上扯下外衣,给离春披在肩上,“夏日虽然炎热,但夜里也寒凉,真冻着了要怎么办?又是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想一个身穿里衣,披头散发,投井而死的女鬼。”
离春转过脸去,灯芯恰巧打了个突,光在她脸上猛得一个伸缩。苑儿咽口口水,肩头颤栗地一耸,回身去把门更掩紧些,恐惧却兴奋地凑上前:
“馆主听了故事回来?快,快说来听听。”
离春便把莫成说的,一五一十转述出来,听得苑儿嘴角渐渐低垂,眉头拢起,眼色朦胧,似乎无限感伤。离春说完,沉默许久,她才接话道:
“那位小姐死时那样装束,是不是因为她已伤透心,对世间虚荣失望且痛恨,这才洗尽铅华,走入阴间的吗?”
离春摇头:
“我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故事本身。”
“有什么问题吗?
“通常,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闲来无事的平民百姓编造出来的东西,基本上大同小异。例如,吊死鬼统统舌头下垂,失血而死的一律嘴角流红,井底溺死的则是长发披面。冤鬼的制服,如无意外一定是一身白色,视死法决定上面有无血迹。而且女鬼大大多于男鬼,她们带着怨恨而死,都是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自绝的。被人始乱终弃的原因,是丈夫或未婚夫为了攀龙附凤而抛妻弃家,而被攀附的,多半是上书、中书、门下三省的最高在位者,实在让听故事的人不得不感叹:好歹也是一国之相,怎么不约而同,屡教不改地把掌上明珠托付给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确实啊。”苑儿搭腔,“平日里听来的鬼故事,几乎都是这样的。”
“而今天的这只鬼,装扮虽然媚俗,经历却非同寻常,不但没有虚妄夸张得令人嗤之以鼻,反倒在听闻之后,让人心中因这份真实而清冷凄凉,甚至忘却了那女子已是鬼,全然不觉得恐怖,只剩下怜悯一种心思。我可不觉得,口耳相传的通俗故事,可以达到这般境界。何况,讲这故事给我听的,是一个连‘恩重如山’都不会说的鲁男子,可在叙述时,却连‘定国安邦、万古流芳’这种词都能出口……如果不是他故意隐瞒自己的学识,那就是他听来的本就如此。”
“馆主,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这两个词,用在坊间传闻中,未免太过咬文嚼字,用于书写,倒还正常。”
“你是说,这些原本是写在纸上,传扬时难免遗留下一些书面语?”
“可是,这类的谣传,会有人刻意整理,再把它落于纸面吗?所以,我想,这故事多半是人刻意编造。会做这种事,已是匪夷所思,还记录下来让它广为流传,到底有何用意?”
“你以为,与此案有关?”
离春神色严肃:
“我怕的就是这个。能写出这故事的人,对人心的理解,不下于我。”
“可是,馆主,”苑儿急切道,“你真的以为,这便是人心了吗?你刚才讲的,女鬼那自私又绝情的未婚夫,他所说的那些话,就不会是虚伪的谎言吗?难道人真的会一开始倾心相恋,后来遇见更大的诱惑,原先的情爱就烟消云散了?”
她语音紧迫,表情沮丧,兼有孩子般的脆弱,仿佛对自己说的,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相信,心底却明白这千真万确。
离春果然摇头:
“我知道你想,他之后会去追求其他东西,只因为他从未真爱过!若最初情真意切,就一定可以天长地久。这样认为,确实单纯美妙。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在时光的消磨下,人总是会变的。”
苑儿黯然道:
“这么说,我还是不信。除非,你能举出类似的事情。”
“例子……”离春沉思片刻,“我是很想举一个,可一时真想不出来。”她闭起眼,捏着鼻上的穴位,“别说这些了。你大晚上到我房里来,难道只为了听故事吗?”
“对了,你不提我险些忘记,正是要和你说,今日你走后,馆里又来了客人。”
离春简直要啼笑皆非了:
“我留你在这里看家,接待访客是头等要务,你居然在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之后,还加了个‘对了’,才和我谈正事?”
闻言,苑儿的神伤一扫而空,又焕发出勃勃生气:
“要不是你又不爱惜身体,怎么会一直顺口说到这里?”
“那客人怎么样?回绝掉了吗?”
苑儿摇头:
“我知道你在操劳封家的事情,三番两次对来客讲:我家馆主近来实在事忙,请您再等候几天。可人家不听,只拉着我说他家里的奇事,最后死乞白赖留下了一半定银才走,根本推不掉。”
“既然都收了钱,总不能退回去,只好接下来。”离春手指按着额头,神情委顿,“说吧,是哪一家?”
“主顾姓房。”
“房?”眼睫挑起,光芒一闪,“这姓可不多见。”
“馆主猜得不错——正是我大唐元老重臣房玄龄大人的后裔。”
“你作得很好,这种家世也确实得罪不得。怎么?他们遇到了什么事?”
“正与这亡故多年的房大人有关。历代房家子孙,都以这先祖为荣。为景仰膜拜先人风范,目前依然住在房家老宅里。前任族长尤其缅怀昔日威风,经常教育后辈说:这宅子里,一草一木,都凝聚着祖先的气度英华。只有维持原样,房家才能受到庇佑,后福无穷,否则触怒英灵,必遭报应。于是,那故居每年只是略加修葺,从未翻新;里面的用具摆设,更是开国时的模样,没有稍加变动。”
“听起来真是不错。但是,”离春闭起眼睛,似乎正为这家人忧心,“老人看旧景,固然陶醉,但年轻一辈,眼瞧着新鲜事物不停涌现,自家却强制性的落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问题就出在这里。族长年事过高,终于因病辞世。继任他职务的那个,辈份虽长,却是个年轻人,曾因在家呆得烦闷而出门远游,还娶回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这样一个人掌家,自然不可能沿用上代的套路。在他的放任默许下,小辈人把房子彻底整饬一番,屋中陈设大肆汰旧换新。一夕之间,老宅面目全非。”
“随后,便出了灵异之事?”
“几日前,两位房家人坐在焕然一新的屋中饮茶,其中一个无意间抬头看向屋顶,诧异道:‘怎么回事?这屋子好像矮了。’另一个本不信,但一看之下,深有同感。可是,整修时又不曾动过梁柱基石,高度应该没有变化。丈量的结果,也与原先尺寸相同,但看上去,就是比以前矮了。他们正不知所措,几名兄弟堂兄弟跑来,问这间房有无异状。原来,那些亲戚也都遇到同样的事。最怪异的是,每次众人认真观察时,仿佛没有变化;而一旦不再挂心,去操劳其他事务,屋顶又隐约地矮下来……弄得大家十分慌乱,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是祖宗有灵,恼怒后辈破坏老屋的举动,于是降下灾祸。还说,如果不尽快让他们息怒,这房屋迟早会倾塌,把住在里头的人砸死在下面,一个不留。”
“那么,我的任务,便是慰灵了?”
离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开始绕着桌子缓慢走动,神情专注。苑儿知道她在思考,不敢打扰,安静地看她转圈子,心里默默数着:一圈、两圈……
等数到“三”时,离春忽然仰面大笑起来,声音放纵却极富深意。如果让邻居听到了,恐怕明日又要生出乱神馆新奇闻——夜猫子不光会叫,还很会笑。
“哈哈哈哈,这世事真是有趣,无巧不成书。刚刚才说一时想不到相似的事,现在眼前不就摆着一件?”
“馆主是说,这事和那女鬼的经历,异曲同工?”
“只是道理相仿。”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无论怎样,房顶也不能无故变矮呀。难道真是鬼魅作祟?”
“房顶自己压下来,当然是不可思议;但如果只是看似如此呢?那岂不很容易?比如,你站到床上去仰望……”
苑儿嗤笑:
“我又不傻,怎会不知道那纯属错觉,是我站得高了的缘故?”
“可这群房家人,偏偏就是不知道。他们把旧屋弄得仿佛新居,自然更换了以前的装饰家俱。原先使用的物事,还是我大唐初建国时的风格。那时读书饮宴,多使用条案,众人席地而坐;当今最为流行的,是从胡人那边传入的桌椅,椅面离地二尺上下。最初发现房顶的异状,不正是两人对坐饮茶之时?你想想,虽然同样是坐,但坐在地上与坐在胡椅上,所看到的屋顶,难道会一样高吗?后来,用心查看时与之前无异,既是全副心神去看,多半是站着的;一旦放松下来,自然坐到椅上,眼角余光无意扫到,又觉得不对了。”
这苑儿跟在离春身边,已经有些时候,也一同经历了不少事情,但每次看到离春“显灵”时,还是惊讶不已:
“你真是……短短不到一盏茶时间,居然就想到这些,我可是琢磨了一天都不明所以。但是,但是,你没亲眼所见,就能想到这些,而房家人终日与那些桌椅相对,为何反而察觉不到?”
“这便是世人的通病:一双眼只盯着稀奇处看,越是不懂,越是盯死在上面,偏要看出个究竟。其实,奇谈怪事的成因,往往就在举手投足间,就在他们不屑一顾的平凡处。而且,这次翻新,他们改变的东西也着实太多,一时不能把目光专注到其中某件东西上。再说,我能聚精会神思索个中道理,只因本人根本不信鬼神,都把装神弄鬼当作日常活计了,还有什么不敢?而他们自小就被人教导,祖宗如何如何泉下有知,长大后可能偶尔想跟从时尚,却被严厉惩罚,心下可能痛恨,却不能一点不当真,所以出了事情,自然而然就往那上面想去。”
“那,这事要怎样了结?你去说服他们世上无鬼神吗?”
“这次不用我出马。明日你上门去,告诉他们,要恢复往日平静,无须作法,只要将老宅恢复原状,清除新鲜物事,把丢出去的旧东西一一归位,祖先自可安息。”
“只把桌椅换回不就好了?”
“那样,他们不就看出来了?还是要大动干戈,才能让真正出岔子的地方不引人注目。”
离春眯着眼睛,神采飞扬又夹杂几分诡谲。看到苑儿摇头叹气时,这沾沾自喜的行骗者,瞬间如文人墨客般感伤起来:
“也是因为,我到底是个念旧的人啊。真心欣赏留恋的,是初唐的事物。可现在如何?躺的是胡床,吃的是胡饼,穿胡服才是风尚。虽说如此,我还是喜欢宽袍大袖的老装束。有时想想,如果许多年前的人物,真的能够活转过来,看到这副今时不同往日的模样,怕不气得再死一次。就连我们的大唐——偌大一个国家——在不知不觉间,也不是往日的大唐了;何况是人?难道你还不相信,人是会变的吗?”
离春说罢,慵懒地伸开懒腰:
“现在总没什么事情了吧?时候真是不早了,回去睡吧。”
苑儿看看灯芯的火焰,再转到暗影跳动的墙,然后偷眼睨向门,黑沉沉的寒气仿佛正透进来。
“这……馆主啊,你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在馆里就寝了,难得今天回来,就和我一起休息吧。您夜里口渴什么的,也有个照应。”
离春见她神态,知道她害怕,也不点破,只点头表示可以。
铺好床,吹熄灯,离春躺在枕上,睁眼瞪着黑暗,吩咐道:
“苑儿,明日闭馆一天。你先去把房家的事情料理了,然后帮我详细打听,刚才那投井女鬼的故事,是何时开始流传的。”
“知道了。”苑儿轻笑起来,“要是不闭馆,明日再撞进来三桩生意,馆主可要忙死了。”
“你这鬼丫头,也知道心疼人了。”
苑儿讪笑,咬着嘴唇“唔”了半天,方才开口:
“馆主!”
“嗯?”
“你、你也与以前不同了呢。这一个月来,真是开朗随和了许多,不像过去那么冷冽严厉……”
“是吗?我厉害的时候,也没见你多老实。”
“但总是更听话了吧?因为,我喜欢现在的馆主胜于以往那个。可见,变化也未必不好,是吧?”
苑儿把被子拉到脖颈处,头往枕里蹭蹭,蜷得更紧。 第七章
章节简介:
次日,离春再踏入封家大门时,不出所料,赵管事正等在那里。他手里攥着一叠纸张,踱步之间,忽见离春的身影,立时假装偶遇,迎上前来。 “离娘子,我就猜您今日仍会大驾光临,还想赶快忙完手边事情,好去招�…
次日,离春再踏入封家大门时,不出所料,赵管事正等在那里。他手里攥着一叠纸张,踱步之间,忽见离春的身影,立时假装偶遇,迎上前来。
“离娘子,我就猜您今日仍会大驾光临,还想赶快忙完手边事情,好去招呼您。谁知道,在这里就碰见了,真是凑巧啊。”
他的嗓音,光滑油腻不减昨日;离春似鬼的阴沉,也未见得就少了:
“蒙您惦记,有心了。”
赵管事站立时,总是半弯着腰,视线停落在对面人的胸腹间,自然立刻发现离春臂弯里斜躺着一件异物:状似仕女们所持的团扇,竹枝的手柄却较通常的长出几倍,衬得扇面显小了很多。普通的扇上,往往绣着些山水花鸟,而这一柄全无针线痕迹,两面颜色相异,一边纯白,一边墨黑。明明是单薄的一层布料,不知何故,光居然透不过,色彩毫不混杂,反而纯粹得冷厉。
“这……这是何物?”
离春伸手轻抚:
“一件重要的法器。原本无名,后来用得多了,被主顾们送了个称号,叫做‘阴阳扇’。”
“在下今日有幸得见这宝贝,真是开了眼界。”
“有这样感触的,可不止您一人。”
临出馆门之前,苑儿见到自己手持此物时,眼睛的边界也是“大开”:
“怎么,馆主?你带它去作什么?难道此行有凶险?”
“只是心中有些不安。昨日在井边,我凝神想着事情,丝毫没有提防时,莫成忽然出现在身旁,着实吓了我一跳;好在立刻扯平了——我一转脸,又吓了他一跳……”
离春回味着正要大笑起来,苑儿柳眉倒竖:
“现在是说正经事,你不要说笑!”
“好。”笑容凝滞在脸上,只好诚实述说,眼神也逐渐悠远,“当时胸口‘砰砰’直跳,从心底油然生出极大的恐惧,我想的竟然是:如果他方才出手,把我推到井里,一定可以一举成功,为这世上再添一条冤魂。”
“原来,是没道理的惊悸吗?”听话音,苑儿稍稍松了口气。
“也不是。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让某人知道我正在调查,并且已经有所怀疑,那就真正危险了。”
“某人?难道,你已经……”
“不错。若我推测正确,那人便是真凶了。”
眼前本来正浮现着苑儿当时惊讶好奇的表情,一声声“离娘子”却将她远行的神智唤了回来,尖长瘦削的嘴脸便映入瞳孔中,一时反差过大,令离春眉头皱起。
“您似乎心思不在这里?”
“生意过于繁忙,有些精神恍惚,实在抱歉。”
“离娘子不必道歉。对于事情繁多,奔波劳碌的辛苦,我也是深有体会。”
离春听出这一句别有用心,顺势接道:
“是啊。您是封家老爷倚重的人,他的生计家事,您样样都要费心,也难怪了。”
“尤其是最近几天,夫人暴亡,老爷深感彷徨,我自然要较往日多关照些了。”赵管事蹑手蹑脚,凑上前来,将手中之物递到离春眼前,“这不是,今天早上,老爷思念夫人思念得厉害,就差我去夫人房里,去拿她生前抄写的诗词,好静静读来凭吊故人。您看,我正要给老爷送去呢。”
离春接过那叠诗稿,一张张缓缓翻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仓促浏览一遍,离春随口评论道:
“只有几首是当代诗人的新作……你家夫人还真是喜欢《诗经》啊。”
“离娘子说得有理。不过,”管事更贴近些,嘴唇几乎碰到离春的耳朵,“这《子衿》和《采葛》都是表示相思的情诗,而《风雨》是最著名的淫词艳曲。作为一名已婚妇人,整日抄录这种东西,夫人的爱好着实令人费解。”
说话间热气嘘来,离春急忙闪躲,站得稍远些:
“我倒看不出古怪,只觉得夫人果然是位风雅女子。”
说这话时,低头盯着纸张边角上的小幅丹青,描绘的是梅兰竹菊等花草,姿态生动却线条简单,显然是品鉴诗词之余随手画就,功力高深可见一斑。
赵管事等得不耐,伸手过来:
“离娘子,这些,我还要拿去交差呢。”
离春一边递上诗稿,一边冷眼睨着他,不动声色问道:
“你家老爷……外出了?”
“没有啊。”管事表情错愕,莫名其妙,“您怎会这样想?”
“既然他尚在家中,你要送夫人遗物给他,为何送到这门口来?”
这一言冷锐透顶,刺得对面人无话可说。正在竭力寻找说法时,忽听后面一声呼唤:
“请问这位爷,这里是封乘云府上吗?”
转身一看,是一名身穿“驿”字装的年轻人。管事急于摆脱尴尬境地,赶忙迎出去:
“正是,正是。这位小哥有什么事?”
“哦,现在有他的一封信件。他在家的话,请出来接收一下。”
“我是这家的管事,交给我就好。我会立刻将它转到老爷手上。”
那年轻人点头,笑得纯净开朗,取出信来,正要递过去时,无意看到旁边脸上有块赤红胎记的女子,眼中顿时一亮,胡乱把信塞在管事手里,急奔两步,险些撞到离春身上:
“您,您就是乱神馆离娘子吗?”
“是。”
“我对您的法力十分钦佩啊。长安人都说,您简直是神仙化身!”
“神仙?我怎么觉得,大多数人说的是,我像——妖魔?”
离春眉头微拧,似乎不堪其扰。但这一位热诚不减:
“我身为驿工,终日走街串巷,您的故事听了不少。据说,您曾帮助一家姓郑的……”
“好了,好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您不说我倒忘了。”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这个是宴宾楼一位姓孟的朋友,托我带去乱神馆的。谁知,居然在这里遇见您。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到贵馆参观一番呢,其实我送信时,也从馆门前经过不少次,就是没有进去过……”
离春接过信多时了,那人还喋喋不休地表白着,说了一圈又绕回到孟白那里,开始称赞他如何如何仗义。被纠缠者正无计可施时,幸亏赵管事脸色阴郁地过来,扔下几文赏钱,终于把他意犹未尽地打发走了。
“离娘子的大名,还真是人尽皆知啊。”
听话听音,这一次倒不是他善于察言观色,而是不满那驿工厚此薄彼,对待二人态度过于悬殊。
“这次,真是多谢您为我解围了。作为回报,我也帮您一个忙,替您为封家老爷送信去。”
说着摊开手掌。只见管事沉吟许久,似乎万般犹豫,就再补上一句:
“反正我正要去找他,顺路就捎过去了。如果您执意要自己送去,那我们正好同行,我也能亲眼看着您把这信,和‘老爷要的诗稿’一起,交到他手里。”
管事双肩一缩,咽下一口口水,不情不愿却显得心甘情愿的样子:
“既然离娘子有意为我分忧,我就不推辞了。”
当那封信缓慢游移地伸过来时,离春的目光从管事的身旁擦过,瞄到房屋转角处,一条矮小的身影正向她点头招手,当即抿唇一笑:
“多谢您信任。我可不敢耽误了事情,这就送去,先走了!”
把两封信揣在怀里,抱好阴阳扇,转到那角落里,离春唤道:
“亦然!”
封亦然神情惊喜,立刻迎上来:
“从早上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可来了!”
“呆在这里,虽然也能看见人进出,但你不嫌太远吗?怎么不到门口去?”
亦然脸色一阴,摇头不答,许久才蹦出一句:
“你,你不要和那人走得太近!”
“哦!你躲在这里,就是不愿与他一起?”离春垂头,眼帘半掩,“昨日我就想问,你对红羽和颜悦色,莫成也视你为友人多过主人,可见,你并非那种仗势欺人的霸道孩子。怎么独独对这赵管事,似有成见?”
“这……”亦然背过身去,“我只觉得他巧舌如簧,不是可交之人,这才提出忠告的。望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相人的眼光倒是不俗。这些处世的道理,都是谁教你的?”
亦然听到夸奖,微微高兴起来:
“除了夫子,就是娘经常训导。”
“能把你养成这样,夫人她想必很是欣慰。”
“也不是的。我生性贪玩,并不十分好学,有时也让娘失望,现在想来后悔,却也晚了。”亦然眼神又忧伤起来,“再说,你说的识人之能,也并非我所有。那些话,其实是娘说的。”
“你刚才态度回避,似乎不愿坦承,现在怎么又说了?”
“因为娘说那些话时,曾告诫我不要出去乱讲。她毕竟是名门淑女,总是不好道人是非的。我本想向你保密,可想想你有鬼神之能,大概瞒也瞒不住,索性说了。再者,想再见娘一面,是我目前唯一的心愿。既然这样重要的事都托付给你,又怎能不信你呢?”
“用人不疑?好!”离春点头赞许,“你能有如此想法,离春感激!”
“你这样热心帮我,亦然才感激!”
“为这一点事情,你已经道谢许多次了。同样的话,再一再二再三地说,可就是客套了啊。快别讲这个了,还是作些更有用的事情——为我解惑。”
“你有什么不明白呢?”
“为人父母者,总想把自身的经验教训全都告诉孩子,让他引以为鉴。令堂教子的慈母心,在下可以体会。但是,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与你谈论起一个家仆的人品呢?总该有个诱因吧?”
“你想知道这个?说来惭愧,但我还是直言吧。”亦然脸上挂上一丝羞怯,“回想起来,从前真是无知。在娘提点之前,我一直看不出赵伯有什么不好,还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人。那时只觉得,谁对我好,便是好人了。而他不时买些吃食玩意给我,自然心里就向着他。有时还想,爹总说生意繁忙,没空理会我,可人家却这样惦记着……总之,对他的好感快超过爹了。可能是与娘说话时,无意中露出这种念头,娘面沉如水地告诉我:以后他给的东西,一律退回去,什么都不准要。我当然不服,急着追问理由。娘有些闪躲,只简单敷衍道‘不能亏欠人情’,后来看我纠缠得紧了,就发起脾气,大声说‘不准就是不准!’。我哪里见过娘这样严厉,一时吓到,看娘盯着我,又不敢哭。娘见我这样,就泄了气,伸手把我搂在怀里,轻声安慰,解释道‘你还小,很多事不懂的。娘只告诉你,他整日里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不是个好人。你该记得娘讲过的《孟母三迁》的故事,说的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和那样的人混在一起,有害无益。你若寂寞,一定要找人玩耍,不妨与莫成多多亲近。他是没什么学问,但至少能教你良善。’”
“你是个孝子,既然母亲这样说了,想必愿意遵从。但,送你东西的人,却未必会因你屡次拒绝就知难而退吧?”
“这又让你说对了。”亦然钦服地望向离春,“被母亲训诫后,他再送来什么,我都婉言谢绝。但他热情不改,反而送得更勤了。他越这样,我心里越是过意不去,只觉得人家一次一次地为我费心,我却毫不领情……”
“于是你自认愧对他?这样长久下去,你还是会再度接受他的赠与。”
“你真是能把人看穿啊。是的,那一日,他提来一只竹篾编的小笼,里面装的是蟋蟀。我实在是盛情难却,而且说实话,也确实是喜欢,动了心,就没多加推拒,让他留下了。但他刚一走,我马上忆起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啊。唉,真是左右为难:就这么放着,便违逆了娘的意思;立刻送回去,却又舍不得。最后决定先拿着玩一晚上,第二天再归还。”亦然摇头,再叹气,脸上现出稚龄孩童不该有的表情,“那时,真该当机立断,送回去的。”
离春见状,心中一动:
“这是哪一天的事情?”
“我娘亲暴亡的两日前。”亦然眼神波动地抬头,“你可知我心中多么懊悔?如果不是为收了这礼,我也不会见到鬼,晚上也不会那样害怕。如此,我娘去世的那日夜晚,我就敢在黑天走到她房里道歉,至少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因为留下礼物而遇见鬼?这话怎么讲?”
“那日,我将小竹笼放在桌上,一会儿便去碰触一下。只因心里清楚定下了归还的期限,就越发知道时候无多,简直怎么看怎么玩都嫌不够。就这样,白日很快过去,入夜了。本来已经睡下,谁知那只蟋蟀忽然叫起来,叫得我心里又痒了,就爬下床想再瞧它一眼。夜里黑暗,从笼眼中怎么都瞧不见,索性打开盖子。那蟋蟀趁这当儿,跳出来落到桌上。桌前的窗户为透风开了条缝,它居然从那里蹦出去。我暗叫一声‘坏了’,明天拿什么还给人家啊?就追出去捉。那时,我对鬼魅的了解,只是夫子教导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知道世上有鬼,却茫然不知恐惧,自然也不怕黑暗。我侧耳听着蟋蟀的叫声,循声追赶。可夏日草丛里本来就有虫鸣,哪里一叫,我就奔过去,这样走着走着就失去了目标。本来一直或多或少有些声音,可是忽然!周围安静下来,万籁俱寂。我一时怔住,直起身子,才发现已经到了柴房附近。刚分辨出身在何处,我、我便看见了……”
亦然眼睛瞠大,退后两步靠在墙上,肩膀瑟缩,呼吸急促。
“鬼?”
在离春无限诡谲的声调中,正在发抖的孩子缓缓点头。
“怎样装束?”
“白衣,长发披散。它背对着我,站在井边,真是一眼就看见了。因为四下一团漆黑,只有那一块素白色,太过鲜明了。我当时吓得浑身筛糠,不知如何是好,怕惊动它把嘴捂住,却还是叫出声了。这一来,更是怕极了,转身就跑。软着腿奔了两步,总感觉它在后面追赶,回头去看时,它并未尾随而来,那井边也空无一物。”
“只跑这么两步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才更坚信那是个鬼。第二日,把这事和莫成红羽她们讲,还被娘骂了一顿。”
“原来如此。”
亦然用力摇摇头,似从畏怯中挣脱出来,稍显平静地问离春道:
“对了,说得兴起险些忘记,我在这里等你,其实是……”
“是来打探气息收集得如何,招灵进行到哪个步骤。”离春笑笑,“可说进展神速啊。若能再得知一个问题的答案,想必收益更多。”
“是什么问题?不妨问我吧。”十分急切。
“正要问你呢。可还记得昨日,你我同行时,遇到那群抬墓碑来的人?a
“你还在为他们不快?”
“从来就没有不快过。我是想确认,相遇的地方,可是花园?”
“正是。”
“这家中有几个花园?”
“一个还不够?”
“原来,从夫人卧房出发,走房前主路,就可到达花园。”离春喃喃自语,见亦然困惑地仰望自己,又开口道,“如果先取小路,到柴房,随后再转去花园,那又如何?”
“到,当然是能到,只不过绕远了很多。”
离春眼睛眯起,其中冷光流转,被询问“你打听这个有何用意”时,只是摇头不答,嘴唇无声翕动。从口型中,依稀可辨出四字:有人说谎! 第八章
章节简介:
打消亦然的好奇,好言劝说他再耐心等待几日,总算让这小主顾暂时离去。 刚剩下一个人,离春立时拿出孟白写来的信,拆了封口,展开在眼前,边看边点头。仔细阅读一遍后,再放回衣里,站在原地四下看看,决定�…
打消亦然的好奇,好言劝说他再耐心等待几日,总算让这小主顾暂时离去。
刚剩下一个人,离春立时拿出孟白写来的信,拆了封口,展开在眼前,边看边点头。仔细阅读一遍后,再放回衣里,站在原地四下看看,决定去柴房一游。
顺着主路走了会儿,目的地已映入眼中。门前的井边,跪着一人,正是莫成。
离春见他身前似有轻烟腾起,心里一讶,往旁边移动两步,看到井沿下摆了一碟糕点,还有一只小香炉,三枝香正缓缓燃烧。
莫成双手合十,嘴里低声念叨:
“夫人啊,您也去阴世好几日了,不知在那边,还过得惯吗?我知道,您一定想念老爷和小公子。让您夫妻分散,骨肉分离,莫成这心里亏欠得慌啊!那天您的尸首被大理寺的官差们抬走时,我的哭声,您地下有知,想也听到了。管事爷还斥责我:‘老爷见到夫人遗体,也只是掩面黯然而去,不曾像你这样失态。人家结发之情,尚能自控,你哪里来的那么多伤心?’可是夫人,我当时说:‘早知如此,就算是工钱微薄,我不吃不喝也要攒一些下来,拿去请人来把这井里的鬼除去,那样就不会出这样的惨事了。’这些话,可不是随口胡诹,我是真的这样想啊!因为,夫人待我们下人好,我心里知道。”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到动情处蕴涵哭腔,差一点就声泪俱下;激动时手捏拳头,狠擂自己的胸膛,似乎要把一颗心凿得从嘴里吐出来,以表明绝无虚言。
“所以啊,您就放心去吧。只要莫成还在封家一日,就会尽心为老爷做事。如能不被嫌弃,还要好生照顾小公子。”
“还有,井里的鬼姐姐,我知道以前对不住你。你又没作什么坏事,只是我心里实在害怕,总想把你除去。可我也没有真的伤了你,有时还拿供品来拜祭,也总算抵了过错。以前听人讲鬼怪故事,都说你们寂寞,总想找人陪伴。可是,你也不该拉夫人下去陪你啊。大概是你不幸遇到个负心人,就见不得人家恩爱吧?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拆散他们……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处。既然夫人已经去和你作伴,你可要多多关照她,别让她给其他鬼魂欺负了。我会经常来这里上供、燃香、烧纸钱,使你们在下面活得宽松,就不要再返回阳间了。如果哪日我从柴房出来,看到个白衣服长头发的鬼影,非吓死不可。”
莫成双手向前点着,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一些安魂祷祝的老调。离春听得无趣,就开始打量眼前的地形。
可以通到这里的,一条是自己行来走的大路,想来亦然那日夜里捉蟋蟀,也是顺着此路过来的;较窄的小径,连接夫人屋侧,昨日才刚刚走过;此外还生出一枝,离春略微沉吟,已知另一端是什么地方。为求证实,稍稍抬起头望向半空,果然见那方向袅袅腾起炊烟,不觉莞尔。
面对的那条路上,一条人影走进视野内。离春闪身隐进房屋的暗影里,躲藏前的一瞥,已认出那是丫鬟红羽。
红羽托着一只餐盘,行至莫成身边时,站住了向井口点头致意,直起身子正要离开,突然眉毛一跳,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下,双眼直楞楞往下瞪着,不知盯的是莫成或是其他。
半晌,莫成才发现有人立在身旁,大概刚刚是合着眼的。可这一睁开,反被她脸上的表情唬住。红羽猛醒,垂下眼睫,捏紧托盘,默默地迅速离去。莫成扭身,困惑地瞧了两眼。
红羽走过离春身旁,似乎并未察觉有人,毫无异状地继续走着。离春从阴影中踱出,轻声慢步跟在后面。
只见她停在一扇门前,调整托盘,空出一只手来,扣门唤道:
“老爷,快午时了。”
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
“我把饭菜端来了,您多少吃一点吧。”
依然没有回应。
“恕丫头我说句逾越的话,您这样消沉,岂不是让夫人不能瞑目?您要再不开门,我就直接进去了。”
似乎提及夫人,终于让封乘云有了触动,不耐地斥道:
“你别进来!我什么也不想吃。”
“您是要绝食,好追随夫人而去吗?”
“你不必劝我,不吃就是不吃!”
“您不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我一定要看着您吃完这些。”
“好了,好了。”封乘云无奈道,“不必麻烦了。你放在门外就好,一会儿我自会去拿。”
红羽正要再加劝说,忽觉胳膊被轻拍一下。顺着臂边那柄奇形的扇子,看到离春身上,脸色一喜,急忙点头致意,高声通报:
“老爷,乱神馆离娘子来访!”
屋中沉吟半晌:
“您再次光临,是找封某有事?”
“正是。在下期盼能与老爷面谈。”
封乘云咳嗽一声:
“红羽,让客人在大厅稍候就好,怎么带到我的卧房来?”
“回老爷,不是我带来的。”
离春盯着紧闭的房门,轻笑着插嘴道:
“听这话,难道是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非要赏我这碗闭门羹吃?”
“您说哪里话?”封家主人忙不迭否认,“只是现下衣衫不整,出迎实在失礼。若不见怪,就请进吧。门没有栓。”
离春不再讲话,推门入内。映入眼帘的一幕,饶是她见多识广,却也楞在当地:
封乘云衣襟半敞,姿态慵懒地趴在床上,头下枕着一物,不时与之耳鬓厮磨。而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却看不真切,只知道似乎颇为厚重。
红羽见他如癫如狂,别过脸低声抽泣。可能是听见哭声,封乘云迷茫地转过眼睛,眸子里空旷许久,才慢慢撑坐起来,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又俯下身子,对着那物轻声细语,依稀是说“我先去招待客人了,一会儿再来陪你”。若不看他说话的对象,真好似在与爱妻附耳讲着私房话。
站起来抹平衣上褶皱,弯腰爱怜地拉过被子,仔细覆在“玉蝶”身上,然后转身走到门口,抬头望着太阳的方位:
“确是午膳时间了。红羽,你再多准备些饭菜,连我的这份也端过去。我要与客人一起用餐。”
红羽即刻领命而去。他微笑回首,招呼离春同往偏厅。她摇头不肯,出了屋子往相反方向走去。封乘云犹豫了一阵,毕竟不便勉强,自顾自走了。
待他远去,离春又潜回卧房,直奔床前,揭开被子,低头看去。事先虽也猜到八九分,却免不了还是一惊——封乘云温柔对待的,竟是昨日送来的那块墓碑!
拧起眉头,颤抖地伸出手去,缓缓抚摸。不知是人体温的缘故,还是被子暖和,中央“玉蝶之墓”四个凹陷红字周围的石料,已被焐得热了,触手如玉般温润。
离春长叹一声,细心把被子掩好,十分感伤地摇着头,步出房去。
离春来到偏厅,饭菜已然备妥。与封家主人寒暄几句,便入了席。她平时饭量就不大,封乘云看来也并无食欲,一顿饭吃得短促又沉闷。好在红羽见机得快,两人刚一停箸,立刻把杯盘碗盏收拾起来,使二人不必再无言相对。
红羽正忙碌时,离春从怀里抽出那封代收的信来。封乘云看看尚有些狼藉的餐桌,再瞧着自家丫鬟来来去去,终于无法忍受,将离春领到书房去图清静。
趁着主人看信时,离春打量着书房的布置:
正中一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后面靠墙一排矮柜,顶上堆放着许多书籍。两侧墙上稀稀疏疏悬着几幅字画。
离春想上前细细品鉴时,封乘云已看完了信,回身拉开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只没有上锁的木箱,把信原样折好装起,收入箱中。看那里面,已经积攒了一叠叠许多信件。
“您作事,还真是有条有理。”离春随口赞扬。
“也是没办法。平日事忙,若再浑浑噩噩,后果不堪设想了。”
说话时,红羽已将偏厅拾掇妥当,急忙赶来伺候。她低着头进了门,悄悄地立在角落里,没有引起书房中二人的注目。
“离……”封乘云一窒,温和笑道,“我还是叫你馆主好了。除了玉蝶,我实在叫不惯其他人‘娘子’的。”
离春回报一丝轻笑:
“旁人对我的称呼,一向很是随意。您称心就好。”
“离馆主,有一事,在下左思右想,还是不大明了。”
“不必客气,尽管说好了。”
“昨日我和亦然研究,他说什么,‘人能活在世上,全凭气血支撑’?”
“不错。男女老幼,皆是如此。”
“那么,人若死了,必然是因气血不继,无一例外?”
“正是。”
“病死的人,也是同样道理?”
“没错。”
“这我就不懂了。平平是一种死法,为何只是枉死者会变成鬼出来吓人?怎没听说病死的人也返回阳间呢?”
“其中道理,十分简单。凡死者都会变成鬼,但鬼在阳世现身,却需要自身拥有之气的聚合。也就是说,鬼能否经常现于人前,取决于他去世前所遗留的气拼凑回原样的难易程度。缠绵病榻之人,气血已衰,再加上每日消耗一点,散在虚空之中,最终血枯气竭而亡。这就如同一块绸缎,慢慢将之抽成丝。再想把这一团细线拼合成原先的绸缎,可就难了。含冤而死之人,则不同于此。他们死时气血旺盛,命不该绝,却被人被己强行切断气血通路,比如闭塞气路的悬梁,或令血路干涸的外伤。还以那块绸缎为例,一开始十分完整,一朝遭人割裂,碎成几片。若想还原,倒还很容易呢。”
封乘云击掌赞道:
“听馆主一席话,茅塞顿开。”
“怎么?”离春脸上现出几分鬼魅,笑着揶揄,“您对鬼魂如何还阳,忽然这样关注,难道是求助我乱神馆不成,便想自己来招灵?”
封乘云脸上一赧,背过身去,并不答话。
“我自知不该多这口舌,但您现在尚不及而立之年,正是风华正茂,难道甘心就此消沉下去,也不为将来作个打算?”
“封某愚钝,不知馆主是什么意思。”挺直的眉,逐渐扭起。
“您从未想过——再走一步?”
“再走一步?”如鹦鹉学舌般重复。
“我是说,”离春斟词酌句,“另娶一房妻室?”
封乘云“砰”地一拍桌子:
“玉蝶尸骨未寒,我怎能纳妾?!”抬手直指离春,恼怒地颤抖,“若你不是亦然请来的,就凭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我就要人将你赶打出去!”
离春似乎受了惊吓,脸色煞白,更是怕人。她退后一步,恭谨地施了一揖,正色道:
“在下一时失言,还望您见谅!”
封乘云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将手按在颈上平复片刻,余怒未消地违心道:
“算了,我也不该怪你。不光是你,其余人的想法,恐怕也是如此。”
离春眼神迷离,似饱含歉意:
“实在是误解您了。但请您一定相信,我并不是无事生非、妄加揣测的人,只是不小心听到些流言,是以说错了话……”
“流言?”双眉挑起,状似不屑。
“是的。”离春语调更加痛悔,“您知道我乱神馆,平时虽也有些达官贵人出入,但与我真正有交情的,还是市井小民居多。我的一位朋友,是酒楼的跑堂。那地方人多嘴杂,经常造些谣言出来,大家听着传着,倒也乐趣十足。”
“背后道人是非,真是小人行径。”封乘云面罩寒霜,“你不用兜圈子了,他们到底怎样说的?”
“这要从昨日讲起了。京兆府抓了一名犯人,因他人面兽心,为了独占家产竟谋死生身父亲。这样肮脏的事情,君子自然不齿,但对于酒楼中那些称不上高雅的闲人们,倒真是喜闻乐见,抓住这题目大谈特谈。认识那犯罪者的,一开始慨叹,‘以前没看出他如此毒辣’,立刻有人反驳,‘这人品质低劣,从他终日流连风月场所,便可见端倪’。于是,一名同样酷爱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讲述起在青楼与他偶遇时的情形。这么一来,话题可就转到了娼馆去,不多时已在探讨长安哪些名士是那边的常客。似乎有人提说,您与落花居的花魁牡丹姑娘交情匪浅……”
“所以,你便以为,这位牡丹姑娘,迟早会踏进我封家大门?”封乘云无聊地摇头,“这真是从何说起啊?不错,我确实常到那落花居去,却不是为了私情,只是一般的应酬而已。人常称我为‘儒商’,但并不是每一个和我做生意的,都读过圣贤书。一位大主顾,千里迢迢跑来长安,要与我谈一笔买卖,人家就想见识见识花红柳绿的地方,我又能怎样?至于每次都要牡丹姑娘接待,也是因为她艳名远播。名头越响,要价越高,越能表示我待客的盛情,场面上也更过得去。再说,那种地方不许外来女子入内,离馆主当然没有涉足过,难免有些误会。怎么说?并不是走进那扇门,就一定要找人侍寝。何况,落花居还是较为高级的,招待的多是文人墨客。在那里,通常只能喝酒吃菜、欣赏歌舞,里面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我敢说,虽然在那里出没的时间不短,但绝没有作出对不起玉蝶的事来。”
“我自然相信您的人品。”离春点头道,“不过,这些事情,如果传到大理寺官差的耳朵里,只怕不大好办。为了保险起见,我认为您应该自己向他们坦白。”
“这,”封乘云错愕,“他们查的是玉蝶之死,我看不出这两件事情有何关联。”
“死者是您的妻子,而您在外面又与红颜纠缠,情势对您不利啊。”
“馆主多虑了。”封乘云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他们还能疑我杀妻另娶不成?别说我与牡丹姑娘清白无虞,就算真有瓜葛,只须知会玉蝶一声,封府里便可多一个二姨太了。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妻子在世,也可以广纳姬妾,又何必害死她?再说,我并无意采撷几朵野花回家,只愿能与玉蝶一人长相厮守,举案齐眉。怎奈天不遂人愿……”
说着,眉毛又沉重地往眼睛上压下,脸颊的轮廓也显得益加脆弱。离春急忙安慰:
“您别又想起伤心事了。我就是不忍您在这样难过的时候,还要被官家人骚扰,这才好言提醒的。大理寺前些日子找乱神馆的麻烦,那位杜大人的难缠,”深深叹息,用力摇头,“我可是见识过了。劝您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啊!”
“可我听说,杜大人他是个断案奇才,不像不明事理的人。”
“正因为他太过明理了,性子才多疑啊。本想举几次我遇到的刁难为例,但前因后果牵扯太多,说了怕您听不明白,索性就说您家的事。他若在这里,听说您反对抓红翎回来,而这名女子又很可能就是凶徒,他便会认为您是有意包庇。”
“哎呀!这可真冤枉了!”
“他一定会厉声质问您,”离春的声音变得严峻,“‘你为何坚信,红翎不是凶手?难道,在你心目中,行凶者另有其人?’”
可能是腔调太像,封乘云真像上了公堂般惶恐起来:
“不,不是。这,这可叫我怎么说?”
离春幽然一笑:
“您不必紧张。我只是个巫婆,又不是审案子的。”
封乘云一楞,随即笑开:
“真有官老爷这样问我,我也只能支吾了。因为我明白,我的解释即使说了,他们也是不信。但若是馆主你,倒可能解我心意。”
“不妨说来听听。”
“那日早上,我见到玉蝶陈尸井边,顿觉天地之间一片昏暗。一群官差在我眼前来来去去,却仿佛离我很远。不知不觉间,我好像走起来,也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只是随便迈着步子。等我稍微清醒,发现自己已在刚才那间卧房中了。我躺上床,瞪着帐顶,很奇异地并不伤心,只是不知所措。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看见了玉蝶!当时真是欣喜:谁说她仙游去了?这不是还在眼前?她慢慢走来,我伸手去迎时,却掉到了床下,方知是南柯一梦。这时,终于隐约体会到——我妻子她真的离我而去了。思及此,立时从心底冲上一股愤恨,浑身颤抖,极想砸坏什么东西,甚至是自己。”封乘云两眼发直,瞪着自己手掌,状似疯狂,“到底是谁害了你?是谁害了你?红翎,是!一定是她!”
一直默立一旁的红羽,看得心惊,上前畏缩地伸手阻拦,却被一掌挥开。离春断喝一声“封、乘、云!”,这才震回他的神智,茫然望着身边两名女子,随后扭过脸去:
“抱歉,失态了。没吓到你们吧?”
离春毫不在意:
“我的胆子,倒没那么容易破的。倒是刚才直呼老爷名讳,失了礼数。”
“事急从权,不碍的。”自嘲笑笑,稍稍转过身子,“其实那一日,我的狂态还犹有过之呢,一心只想着怎么把红翎抓回来剥皮拆骨。就这样一直发疯,折腾到累极,才又睡去。这一次又梦见玉蝶了,却不是向我走来,而是背对着我,任我怎么叫,她也不应声,似乎在与我生气。醒来后懵懂不解,直至忆起一件旧事,恍然大悟。”
“旧事?”离春的眼睛,黑得深湛。
“那是玉蝶还待字闺中时。她有一名贴身丫鬟,自幼父母双亡,被卖到她家为奴。由于事主忠心,又聪明伶俐,让玉蝶的父亲收为义女。就这样,主仆二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后来,在我追求未来妻子时,这丫头突然找到我,说了些在我听来很不着边际的话。我随口敷衍两句,想她就此作罢。谁知她见我不放在心上,竟翻来覆去,讲个不停。我急起来,就训斥了她。结果为了这个干妹妹,玉蝶可跟我赌了很久的气。”
“夫人还真是护短呢。”
“是啊。记起她那时的背影,与梦中见到的,竟出奇相似。想到这里,灵光一闪,觉得这两件事简直雷同!一样是贴身丫鬟,一样的身世坎坷,一样受玉蝶疼爱。以前责备了那个兰儿,被玉蝶冷漠相待;而现今我疑心红翎是凶徒,她便以同样姿态在我梦中现身……”
“您认为是夫人托梦,要您别冤枉了好人?”
“正是!”封乘云坚定点头,言语间透出欣慰,“我早说离馆主能懂得的。”
“所以,您肯定红翎没有杀人?”
“玉蝶这样暗示,自然不会有错。红翎既然是无辜的,离开封府就必有她的道理。再说,又没有真的签下卖身契,人家不愿意留在这里做事了,还找回来干什么?”
这一句说得万念俱灰,仿佛再无精力理会这些琐事。
“您有没有想过,夫人如果不是红翎害死的,那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我怎么没想过?只是心中一片混乱,不知该怎样去思考,只好反复回忆那晚的情形。可我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您就不曾怀疑,这家里的人?”
“可家里又没有别人。当时呆在这府里的,除了我一家三口,不算红翎,就只剩下管事、红羽、莫成三名下人了。你说我能怀疑哪个?玉蝶生前心肠好,对底下的人一向和颜悦色;现在去了,不也还护着红翎?我是怕,胡乱怀疑了一人,当晚睡下后,她又在梦里摆背影给我看啊。”
封乘云抽嗒一声,语气更加惨切:
“现在想见到她,也唯有午夜梦回时了。我还想多看看她的脸呀。除非能在余下三仆人中,找到一个不受玉蝶庇佑的,否则,我是不敢妄动疑心了。”
这一段,红羽在旁边听得流下泪来,背过身去,牵着衣袖擦拭双颊。离春哈着腰,好像愈加愧疚:
“看我这人,怎么不长记性,一错再错,竟又惹您伤心了。”说着抬起头来,拙劣地想岔开话题,于是故作愕然,“等等,什么时候说起这些的?这完全挨不上啊。”
封乘云也是一阵怔愣:
“是啊,方才还在说什么闲言、青楼,怎么不知不觉间离题万里?”
“一句赶一句,就说到这儿了。”
两人相视苦笑。 第九章
章节简介:
离春正色说: “还是言归正传吧。今日求见,其实是想了解,您与夫人是怎样互许终生的。若您不介意,可否说与我知道?” “这和招魂有关?” “不错,大有干系。” 封乘云沉吟片刻: “�…
离春正色说:
“还是言归正传吧。今日求见,其实是想了解,您与夫人是怎样互许终生的。若您不介意,可否说与我知道?”
“这和招魂有关?”
“不错,大有干系。”
封乘云沉吟片刻:
“方才听馆主的气血论,讲得头头是道,可见对阴阳两界之事极为在行。既然你说招来玉蝶魂魄,需要我吐露当年之事,那我岂能隐瞒?”
说着眼神远眺而去,寻不着一个落点,脸上微微泛起凄迷的笑容:
“在我们成婚之前,我称玉蝶为‘表妹’。我娘是她爹的亲妹子,她的姑母。幼时我曾见过她,粉妆玉琢的,煞是可爱……”
离春听得动容,眼中悄悄闪着泪光:
“表兄妹,确是容易走到一起。您刚才这几句话,倒让我想起一首诗,正与这情境吻合。”
“不知馆主说的,是哪一首?不妨吟出来我听。”
“只是用嘴来念,未免少了味道。”
离春摇头,走到书案后,眼神在案上扫来扫去。
红羽早已擦干泪水,现在听话听音,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写出来,急忙跑上前把纸铺好。待要磨墨时,离春一摆手,从那“阴阳扇”的长柄上,拔下一节竹管,往砚中倾倒,一缕墨汁徐徐流出。不多时插回原处,又拧下另外一节,竟然是一杆毛笔。
封乘云赞道:
“馆主的构思,倒真奇巧!这东西也带得齐全。”
“有备无患而已。”
离春持笔掭上黑墨,在纸上书写。刚写完“郎骑”二字,封乘云便已诵出整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您也读过这诗?”
“李太白的新作《长干行》,谁人不知啊?刚开始流传时,无数人争相传抄。许多读书人,都以与他活在同一时代为荣。他真是当今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诗作,千秋万代之后,也必定被人奉为经典,永世不朽。”
“您这般推崇的文人,定是不俗的。可惜我对此人了解尚少,他的诗作也读得不多,到底是才疏学浅啊,比不上您的见地。刚才引用这句,也只是觉得,‘青梅竹马’四字,简直就是您与夫人当年的写照。”
封乘云抬起眼来,温柔笑道:
“我的确见过儿时的她,却并非一起长大。那一次,舅舅来看望我娘亲,顺便带了她。自那一别后,虽同在闽南,但阴错阳差,再也未曾见了,直至我长大成人。某日,母亲突然害了一场大病,险些驾鹤西归。最后虽是救了过来,她却心有余悸,担心什么时候双眼一闭,竟来不及见至亲之人最后一面。就这么,越想越是后怕,恨起平日疏于联络,对自家兄长也更添思念。于是,我便护着双亲,举家去探望舅舅。那一次,我才又见到她。”
离春轻柔一笑:
“赫然发现,昔日那小姑娘,竟已出落得婷婷玉立,貌美如花?”
封乘云眼角噙泪,脉脉点头。
“那时,实在惊讶,却也喜出望外。舅舅见了他妹子,惊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盛情邀请我们多盘桓几日。我父母欣然同意,一家人便留下来作客。”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离春再度写下诗句,抬眼道,“既已近水楼台,您就没有动作?”
“离馆主知道,我大唐风气开化,仰慕上一名女子,继而想求她为妻,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与玉蝶重逢的那一眼间,便已心动;安顿下来,急忙贿赂了下人,打听她脾性如何,有何喜好,闺房何在等等。得知她每日会到花园一游,就算准时间,在必经之路上守候。‘表兄表妹’地熟络几日,我见她对我也颇有好感,便作了一首情诗,想借此表明心迹。可惜,花园之行,她身边总有那个兰儿陪伴,简直寸步不离。多一人在场,想暗渡陈仓,把诗稿递到她手里,便不容易了。那诗在手心攥了几日,始终送不出去,只得另想办法。我已知道,她的住处离我所居院落不算遥远,只是……唉!还是那兰儿,她对我虽并不厌恶,但对她家小姐却是万般回护,让我怎样也觑不到机会。又拖了些时候,我瞧见一名长工模样的男子,经常出入她的居所,才想起玉蝶喜爱侍弄花草,但搬运盆栽这些粗重活计,自己作不来,又不忍劳累如亲姊妹般的贴身丫鬟,只有另找人做。我一见有机可乘,立时去收买那小哥,要他为我充当信使。谁知那人颇有气节,不贪我的钱,却怜我为相思所苦,愿意无偿帮我传信。结果,他不但把我的情诗夹带了进去,还把玉蝶的回函裹了出来。从此,我们书信往来,这长工也一直不求回报地作着鸿雁。”
“只是纸上谈兵么?”
离春窥伺般眼神诡变,看得封乘云背过脸去,耳根隐约泛红,含糊应道:
“若早早约定,兼有人在园内接应,那面院墙,其实算不得高……”
一句话说得离春掩唇而笑,重又提起笔来,写完后揶揄念出: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停笔向封家主人瞄去,他只是淡淡点头,感叹“离馆主今日,倒是诗性大发啊”。离春会心一笑,继续问道:
“夫人便这样,水到渠成地嫁了给您?”
“哪有这样容易?某一日,兰儿找到我,说‘表少爷,我知您心慕小姐。以前多加阻拦,也只因爱护主子,以致过于担忧。其实,婢子私心里却暗暗祈祷,祝愿小姐能够得到您这样的佳婿。’听一个丫鬟和我说这些,只觉很是无谓,直到她反复提醒‘若您真有诚意,尽快去向老爷提亲’,我才感到她有事瞒我。追问之下,她坦言家里一名长工,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玉蝶心存妄念。借着为小姐干活的时机,频繁凑到近处,似还暗中传授些东西。今日她特别留意,赶在送出之前截获,打开一看,竟是一封情书!”
“这般误会,那长工恐怕是欲哭无泪了!”
“我一听她描述,倒险些笑了出来,当然明了她所指何人。她不知他是为我传信,这样猜测也是有理。我深知那长工无辜,但‘他是受我指使’这样的实情,到底不好说破,只好摆出毫不忧心的样子,表示我相信玉蝶绝不会恋上那人。可这样说法,过不了兰儿那关。她在我耳边反复叮咛,一定要我不可没了防心。同样的话语,我听了几遍,心里本已厌烦,她偏在这时说,她看到的那情书,很是‘粗俗无礼’。我知她由于坚信那是长工所写,先入为主,书信内容又涉及夜半之约,才有此错觉。但自幼旁人对我的文才只有称赞,哪里听过这种话?还是恼火起来,怒斥了她。这兰儿,许是平日里被玉蝶娇纵太过,竟然继续出言顶撞。我也愈加切齿,一时失了理性,说出一句失当的话来:‘舅父收你为义女,按道理也算是我一个表妹。但纵是如此,你到底是卑贱出身,别真把自己当了金枝玉叶。’”
封乘云似又忆起当时的情境,目眦尽裂,语气凶狠。等回过神来,见离春脸色不豫,忙笑道:
“学当时的样子给馆主看,吓到你了?真的,我就是这样说的。那兰儿听了,怔住不动,眼中缓缓淌下泪来,转身跑开了。那时,已觉得过意不去。后来听人说,兰儿在家里,虽舅舅与玉蝶三令五申,要其他下人当她是二小姐对待,但她仍以奴仆自居,依然称呼‘老爷、小姐’,从不叫‘义父、姐姐’,自然也没叫过我 ‘表哥’。那日,实在是她对玉蝶太过忠诚,关心则乱,一时说得性起,这才失了分寸。知道了这些,心里更是愧疚。再加上玉蝶得知此事,许久不再理我……”
“哦。这便是刚才提过的那件事?”离春恍然大悟。
“不错。”封乘云点头,“我当时可是反省了多日啊。须知,我毕竟出自书香世家,自幼所受教导,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加上年轻气盛,狂妄自大,总以为人分贵贱,并不把那些身份学识不及我的人瞧在眼里。这事之前,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但看玉蝶生气了,才真正好好去想。思及兰儿如此忠心护主,还有那为我传信的小哥,也是一身义气。忠义之士,理应受人尊敬,我这般轻鄙他们,又凭的是什么?一旦这么觉得,真是悔不当初。后来有幸娶了玉蝶,更是受她熏陶,待人真正和善了。”
“从气恼不予理会,到甘愿被您娶进家门,这之间,定然还有一番波折。”
“这可说对了。自玉蝶着恼之后,我每日忧心,怕她从此对我心生厌恶,以后若要求娶,也就难了。那段时日,岂‘郁结’二字了得?一日,我闷在房里,忽然听到消息说,附近一间书孰的先生登门拜访,向府上小姐提亲。我一听便惊恐起来,怕舅舅看上那人,将表妹许配给他;也怕玉蝶一时负气,随便应承下来。急忙跑去厅里一看,这才踏下心了:原来人家相中的,是兰儿呢。”
“这下可好的。”
“是啊。那书生一表人材,气宇轩昂,不时透出几分贵气,绝非池中之物。我自说了那些话,始终觉得愧对于兰儿,却又拉不下脸来向她道歉,所以,极是期望她能有个好归宿。舅舅也乐见其成,笑眯眯将兰儿叫了出来,要她自己作主。从她望着那人的神情,我便知道她也是有意的。但这名女子当真忠心耿耿,直挺挺跪了下来,道:‘老爷,奴婢自幼伺候小姐,小姐也已习惯了有我陪在身边。现在我若嫁了出去,只怕其他丫鬟没有经过长久相处,不能贴心。’”
“顾虑得倒也有理。”
“馆主莫忘了,我当时也在厅中。一听这话,冲口说道:‘你放心去为人妇就好!不必挂念表妹。她自有我照顾!’”
“此言既出,一定语惊四座?”
“在场人众,顿时瞠目结舌,无一例外。而后舅舅哈哈大笑,将我父母请出,要我原样再说一次。那时的情形,当真窘迫!坦白了心意,我虽是欣慰,却又觉不安——未曾三媒六聘,就这么脱口而出,怕玉蝶嫌我轻率。所幸,待舅舅问及她时,她并没说绝不嫁我,只低下头不言不语,大约还在赌气。”
“这般默许,您日后的岳丈,一定晓得她暗中属意了吧?一日之内,两名爱女都夫家有定,为人父者,想必喜出望外。”
“高兴地拢不起嘴了,吵嚷着要我与那书生尽快将六礼行齐,择吉日让二女同时出阁。这番话一说,厅中立时溢满欢声笑语,真是一团喜气。我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一时不敢相信,玉蝶竟这样轻易,便成了我的未婚妻子。等我确信这并非梦境,自然高声附和,希望速速娶她进门,免得徒生变故。我爹娘却恐匆忙间失了诚意,再中意这媳妇,也坚持慎重计议。”
“于是,兰儿便先嫁了?”
封乘云点头:
“她本想一直伺候玉蝶,待她成婚,再顾及自己的事情。但岳丈却要她们同一日嫁去夫家。她恪守本分,怎么也不肯与小姐平起平坐,竟草草行过礼,急急忙忙与夫君离了闽南,云游四海去了。她走后两个月,玉蝶与我定下亲事,只待我一家返回家中,便可正式过门。”
“您终于得偿所愿了。”
“那段时日,真是无忧无虑,两家人住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听了长辈们闲谈,我才得知,原来岳丈和我娘这对兄妹,早盼着亲上加亲,许愿都许了多少年。只是两边都宝贝自家孩儿,怕硬是凑在一起,万一将来性子不合,整日吵吵闹闹,也是烦恼。于是,借了这次探亲的机会,把我安置在玉蝶住处附近,要我们先得彼此的欢心,他们再行撮合。结果不劳他们费心,就成了好事,真是意外之喜了。三位老人家为此,要上佛寺还愿。这本是美事,谁料乐极生悲!”
封乘云语调一转,再生凄切,离春双眉凛起:
“怎么?竟出了祸事不成?”
“祸从天降!”封乘云无奈地摇头,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我陪同三位长辈,去山上明镜寺拜佛。他们见山寺清幽,精舍雅致,便动念留下来多住几日。我本想随侍左右,但岳丈想起家中除了奴仆,就只剩玉蝶一人,到底放心不下,就打发我回去了。”
“山路僻静,莫非遇了盗匪?”
“那倒没有。我下山时,只是下起了蒙蒙细雨,当时不以为意。谁知,到了晚间,竟变成了倾盆大雨。前些日子,已落过几场雨水,山上的泥土多半早就松垮了,在那一天夜里,山崩了!”
“世事难料。”离春悲悯地摇头,似极其同情。
“在寺庙中出家的师父们,很多丧生;住客也是幸免者少。爹、娘还有岳丈,都被深埋地下。官府领着衙役不停挖掘,每寻到一具罹难人的尸首,家眷们便赶去认领。我一面安抚玉蝶,一面在家与惨祸现场间往返。过了好些日子,才敛齐三位老人的遗体,盖棺下葬。”
“一夕之间,考妣全丧,那时一定处境艰难。”
“玉蝶悲伤万分,终日啼哭,我强抑哀痛,料理着先人的身后事。我父家不算贫寒,却也无甚家财,处理得较为轻易。倒是岳丈这边,薄有资产,经营着几家商号,可惜那年运道不好,正是困顿时期。我自打出生起,便从未想过经商,思忖着把那些店铺关闭,我在家中闭门读书,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这决定关乎岳丈毕生心血,当然要与玉蝶商量。见到她时还未及开口,她竟先告诉我——她有孕了!”
“亦然?”
封乘云含笑点头:
“这一下,一切都要从头考虑。以前真是一腔热血,踌躇满志,想着不多时便可以金榜题名,入朝为官,给玉蝶挣来个诰命夫人的头衔。现在却忐忑不安,每个读书人应考时,都想着此番必定高中,但真正鲤跃龙门的,又有几人?而目前的家产,几年内便会坐吃山空。万一到那时我仍是一介布衣,要如何养活她们母子二人?就算玉蝶说不怕吃苦,但她自幼生活优裕,要她跟着我过清贫日子,我也不忍。”
“为了家人,毅然弃儒从商?这决心可不易下啊!您果然了得!”
“身为一名男子,总要养家糊口啊。”
“您就从来不曾后悔?”
“若说完全没有怨怼,也是谎言。在我大唐,人分三六九等,地位高低,全着落在外服颜色上。读书人可以身穿白衣,招摇过市。而商人,与屠夫同一级别,只能穿得漆黑一团。”封乘云苦笑着,望着身上衣衫,“若非现下披麻戴孝,一生都与白色无缘了。有时记起这些,也是感伤;但看到我妻我子,又烦恼全销了。”
“大丈夫该当如此!”
“离馆主过誉了。”封乘云推辞之后,也自觉说得差不多,“自我与玉蝶相识,到最终结缡,也就是这样了,希望能对招魂一事有所帮助。”
“确实大有帮助。”
离春躬身道谢,抬头时又道:
“在下还要再问一句,您一家人为何不在家乡居住,反而远道迁来长安呢?”
“只是经商几年,小有成就,在一些府县增开了几家分号,为了生意到处奔波。五年前亦然已届学龄,也该安定下来让他读书,那时正好辗转至此,便住下了。”
“通常,都是一家之主东奔西跑,妇人留在老家教子,到您这里倒是与众不同。看来,您与夫人当真如胶似漆,片刻不离。”
封乘云无奈摇头:
“馆主太过敏锐了!这事我本不想说的。其实,带着玉蝶出来走动,就是要让她离开故地,顺便为她求医问药。父母都出门在外,总不能把亦然一个幼童留在家中,就一起带着了。”
“夫人身子不好?”
“若是身子不好,反倒令人庆幸。那次山崩之后,我虽极力安慰,苦口婆心,但玉蝶她骤然失怙,受创过深,难以弥合,竟有些狂乱了。有时,硬是要送饭到岳丈生前的房中,严重起来,还凝视着虚空处喊‘爹’。我深知不能长此下去,待她产后休养好了,便携她离了旧居,免得她睹物思人。后来访得名医,吃下几帖汤剂,近几年已不常发作。”
“想不到还有这番隐情。我本无意窥人隐私,倒让您为难了。”
“离馆主说哪里话?与你畅谈一番,心中开朗不少啊。”
封乘云似依然沉浸在当年相知相恋的浓情蜜意中,双眉舒展,周身阴霾尽散。离春好像了却一桩心愿般,轻轻笑着,将阴阳扇恢复原样,告辞而去。 第十章
章节简介:
离春手抱阴阳扇,低头走着,速度之慢,仿佛在观赏自己移步时下摆撩起的纹路。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离娘子,慢走1 回身看去,红羽正快步赶上来。 “怎么?不留下伺候你家老爷了?” …
离春手抱阴阳扇,低头走着,速度之慢,仿佛在观赏自己移步时下摆撩起的纹路。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离娘子,慢走!”
回身看去,红羽正快步赶上来。
“怎么?不留下伺候你家老爷了?”
“老爷回房去了。”红羽停在离春跟前,微微喘气,“我也正好有话要对离娘子讲。”
“在下也渴盼能与姑娘促膝长谈。”
“那我们往花园去,找个地方坐下再说?”
“可我并不习惯在露天之下,与人推心置腹。若如昨日一般,到夫人卧房去,不知方不方便?”
“哪有什么不便的?您客气了。”
两人同行,红羽始终落后离春半步,状似跟随。离春偏过头,随意说起:
“昨日听姑娘谈吐不俗,还诧异这封家真是藏龙卧虎。后来听赵管事讲,才知你不同于一般丫鬟。”
红羽闻言,不禁有些得意,但嘴里羞涩地自谦:
“我爹是个读书人,自小跟他也学了一些东西。一年前因家境贫寒,为赡养老父,供兄弟读书,才来封府为奴的。”
“原来姑娘也是出自书香门第。”
“不敢当,只是略懂些道理罢了。”
离春轻咳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着:
“据我耳闻,你帮夫人料理的,全是些舞文弄墨的文雅事儿,该算是‘伴读丫鬟’了吧?可亦然却说你是‘贴身丫鬟’,真把我弄糊涂了。”
红羽低头一笑,轻声解释道:
“以前,我也确是贴身的,事无钜细,都要上手。伺候了些时候,还算周到,得了夫人欢心。她夸我知书识理,之后见我作些粗蠢活计,便心疼起来,替我委屈。后来收了红翎,我就只陪夫人读书写字了。这样,每日真是清闲许多。可我们家管事爷一贯精明,绝不能让人占了便宜,总想在工钱上打点折扣。夫人怜我困苦,怕亏待了我,一直坚称我是‘贴身’,没有更名为‘伴读’,也就这样不清不楚的,暧昧到如今了。”
“你家夫人,倒真是善心;这赵管事,就未免操劳太过了。”
红羽听她向着自己说话,暗暗欣喜,说话时却为之辩解:
“他在这家中,已经呆了两年,资格最深,难免管得宽泛些。”
“仅仅两年,便作了管事吗?”
离春皱起眉头,低低叨念着,埋头一路前行。红羽赶到她前面拦住,温和地截断:
“离娘子,到了。”
抬首一看,房门已在眼前。
进了夫人卧房,分别落座。
这一坐下,方才闲谈的轻松气息立时散去,两人间又凝滞起来。一切仿佛回到昨日,只在桌上多了一把阴阳扇。
离春还是不主动开言,只默默注视,眼神阴暗中透出几丝锐气。时隔一日,红羽依然没有长进,还是耐不住先开了口:
“离娘子,有一事说来只怕失礼,可又不吐不快。”
通常这样说话的,其实心里早有了腹案,只盼着一句“但讲无妨”,就可以脱口而出,畅所欲言了。
离春悠然一笑,偏不遂她意,径自猜测道:
“可是与你家老爷有关?”
“与方才谈话有关。”
红羽略作停顿,正要再说时,却被离春打断。后者丝毫不觉唐突,依然固执地自说自话:
“要说你家老爷,真是令人同情。”
红羽半张着口,终究不好绕回谈话上纠缠,只得顺着说道:
“他确是怪可怜的。”说着眼睫垂下,无限怜悯,“他说与夫人梦中相见时,那样子似已完全沉湎在幻境之中。眼前世事,反倒毫不挂心了。”
“或许在他看来,宁愿要虚妄的美好,也不要真实的残酷吧。”
“虚实颠倒了吗?”红羽咬着唇,悄声道,“倒让我想起一个典故——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
离春眸中一闪,眼瞳更是漆黑,嘴里讷讷重复几遍,竟有些痴了。许久才释然一笑,饱含深意点头道:
“姑娘说得真好!”
红羽知她若有所思,心绪难平,也不打听,只叹道: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夫人闺名里,恰好有个‘蝶’字。也正因此,夫人最是喜欢绣蝴蝶呢。”见离春望向床帐上的蝴蝶纹样,接着说道,“不知您可曾注意过,这些蝴蝶有哪里不同凡俗呢?”
离春沉吟片刻:
“好像特别鲜艳,较其他的蝴蝶绣样漂亮得多。”
“离娘子好眼力!这可是我家夫人自创的手法呢。”语气与有荣焉,“她绣出的蝴蝶,都是‘七重翼’的——就是用七种颜色不同的彩线,仔细拼出蝶翼上的鳞片花纹,采线的顺序层次绝不可乱。成品色彩斑斓,鲜丽无比。只可惜,手工耗时太久,作其他花样已经完成一幅绣品,这边只刺好了半边翅膀。再说,这技艺太过复杂,学起来着实艰难。我磨着夫人教过几次,还是不会。”
离春忆起昨日所见,遥指身后柜上:
“那幅样子已经描好,却未完成的绣品,是出自姑娘之手?”
“怎么会?那是夫人亲手弄的。”说着眼色黯淡起来,一语双关,“谁料竟不得善终。”
“既是夫人耗费心血所制,上面必然凝结了她的气息。我要带回去慢慢吸取,必然对招魂大有帮助。”
说着离座而起,拿起那绣品回来桌边,仔细地将它捻成一卷。拖过阴阳扇,拔下一段竹节,竟是一枝空筒,装好布卷,又原样插回。
红羽看得有趣,上手在扇柄上轻轻摸索:
“这节是笔,这节是墨。”一一点着,直到末端,“不知这里装的是什么?”
话音未落,便动手去抽。离春阻止已是不及,就见一道寒光脱鞘而出。在红羽的尖叫声中,闪着冰魄光华的匕首落下,立刻在桌面蹭出一道划痕。
离春面色未改,不声不响将利刃收起。红羽惊魂未定,抚胸喘息:
“离、离娘子,你带这东西,有什么用处?”惊惧地望着那生着胎记的脸,“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你并不单纯,身份背景另有隐情。”不自觉调出脏腑颤抖、诚恳得堪怜的语音,“你和我说句实话,你真的只是乱神馆主吗?”
离春不为所动,眼角一挑,从容道:
“你说呢?除了神婆,在下还会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可是,你这人说话行事,未免太过深沉了。”
“姑娘谬赞!”离春见她猜测不出,不禁微笑,“我本不愿与人解释,但看你这样担心,还是坦诚了吧。扇柄装的这些东西,都是我这行必须的。驱鬼时画些符咒,自然需要笔墨。可那些贫苦又不文的主顾,家里未必备有这些东西,只好自己带在身边了。那节空管原也是装符纸的,只是想着来这里用不着,就由它空着了。”
“那这短剑又如何解释?”红羽咬住不放。
离春态度更是镇定:
“有些冤情重大的厉鬼,煞气极重,用普通符咒是镇不住了。姑娘可知,要打压它们的气焰,该当如何?”等到摇头,才不紧不慢道出答案,“要用血咒!血从何来?就从我身上来,割破手指,以血为墨。若用了切过其他东西的刀,血便污了,法力也连带受损。必须专门打一把,来派这个用场。”
“那也不必锋利得切金断玉吧?”红羽心有余悸地触摸着桌上刀伤:这木材何等坚硬啊!
“所以,割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免得连手指一起削掉了。”
离春幽然逸出一笑,好像说这话是在为红羽取乐。但听者看着她的笑颜,只觉阴沉,心底发寒,丝毫不想发笑,战战兢兢敷衍道:
“离娘子这样说,倒也有理。方法如此奇特,也难怪人说您通鬼神之道,法力高深。我家夫人的事,全仰仗您了。”
“我既已受人之托,就不会轻忽以待。莫说亦然了,单是你家老爷,也可让我不辞劳苦。对了,我将夫人的绣样拿走,不会连累姑娘被怪罪吧?”
“又不是有借无还的,大约不会。不过,我家老爷确有吩咐,这卧房要勤加拂拭,一切物事维持夫人生前模样,不得变动。”红羽低下头,以掩饰嘴角轻蔑的笑纹,“只可惜,我是谨守规矩了,有人却不然。”
“你说的,可是赵管事?”
“你怎知道?”
“今日早些时候,我在他手中,看到了夫人抄写的诗稿。”
红羽脸色更是不悦:
“我正打扫房间时,他忽然闯入,急匆匆说什么,老爷要看夫人的手稿,要我拿出来。我就找来送到他手里。可方才老爷见了我,并未提到此事。依我看……”
离春倾进身子,低沉道:
“依姑娘看,又如何?”
此问一出,红羽蓦然惊觉自己在说什么,立刻眨着眼望向一边,掩饰道:
“我觉得其实老爷并未开口要求。管事爷自作主张,想以此安慰主人,倒也是一片忠心。”
离春知她所言不实,也不追究,只顺势说着:
“我与你所见略同。要说这封家主子慈和,底下的人也可靠,凑成如此一门倒真难得。姑娘在这里虽是为仆,却也可以获益良多,不算辱没了呀。”
观红羽脸色,似极是喜爱这话,并附和道:
“得遇这样的主人,实在是福气了。”
“老爷和夫人,哪个待你们更好些呢?”离春语气亲切平淡,似在闲话家常。
“自然是夫人了。”红羽脸上一热,“您想,老爷毕竟是男子,就算菩萨心肠,也不会如女子般细腻体贴。只怕天下男人皆是如此,他们不是冷淡,只是很多事情想不到罢了。就说我那兄弟,有时在家中口不择言,把爹爹气得胡子直颤,他也还是梗着脖子,不觉懊悔。但爹要真是病了,他一路跑去请大夫,跟前跟后地忙碌。那份孝心,绝不下于我,可在爹眼里,我是孝女,他却是逆子。或许不该把他与老爷相比,不过真是这么个理。”
离春击掌赞道:
“昨日看姑娘,只是聪明;而这番话一说,已是灵慧了。”
“您真是过奖呢。我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若您有缘见过夫人,那才是真正兰心惠质,博学多才的奇女子呢。”
“容貌美丽、性子谦和、才气过人,这样听来,你家夫人倒真是完人了。”离春暗暗笑道,“我倒觉得因她急你家之难,于你有恩,你便怎样看她都毫无缺陷。”
“离娘子,你这可说错了。我所言绝无夸大,不过,她对我的恩情,真是如海深了。”
“你这话到令我联想起一事。昨日听见封老爷对大理寺差官言道,红翎若对夫人不利,是‘恩将仇报’。莫非她也如你一般,因家境窘困而被封家收留?”
“若是那样,我也不会恨之入骨了。”红羽咬牙切齿,“与她相比,我受到的照拂简直可称小恩小惠。夫人救她于危难之间,这等粉身难报的深情,被她轻易践踏,才更叫人齿冷。”
“我倒想知道,她曾陷于怎样的危难呢?”
“这说来话长。红翎本不是长安人,原先住在平卢。她母亲早逝,家中只有父亲和兄长,一家人以耕田为生。这丫头颇有几分姿色,荆钗布裙也难掩丽质,走在街上竟被一富家子弟看中,上前就要调戏。她奋力脱身,跑回家中,将此事告诉了胞兄。为人兄长的,自然火冒三丈。正巧那纨绔追上来,撞上一顿暴打,弄得浑身是伤。其实,看似凄惨,也只是擦破些皮,并未伤筋动骨。可这人霸道惯了,哪里忍得了如此受挫?回去装得万分严重,让他爹心疼得不得了,非要为他出这口气。这大户人家,也真是厉害,竟与当地节度使府有些交情,那块地域之内,还不是任其所为?官家随便寻个由头,把她父兄拉去折磨一番,扔回家中时已不成人形。老父年迈,没几日就咽了气;兄长倒是身子强壮,却也双腿断折,终生不能行走,无法再为小妹撑腰。这时,那大富之家派人,要将她抓去,幸亏一名邻人在街上看到大批凶神恶煞的家丁,急奔回来向她报信,这才侥幸逃离魔掌。红翎有家不能归,实在不堪欺压,只身上京来告状,想讨回公道。”忽见离春面露讥讽,“怎么?难道你竟不赞同她据理力争?”
“像‘有理走遍天下’这种话,从来只能嘴上说说。占住了一个‘理’字,便不知审时度势,才真是盲目。那家的后台——平卢节度使安大人,是什么人?今上宠臣,贵妃娘娘义子,兼管三大重镇,手握数十万精兵。试问,大唐官员,又有哪个动得他分毫?”
“离娘子高见!”红羽神色有些畏缩,似乎觉得这道理十分可怕,面不改色说出这道理的人更是可怕,“可红翎一个村姑,哪里理会得到这层?还是痴心妄想,只盼有一日拨云见青天。恶人一家探得她的去向,也怕万一上动天听,惹出麻烦,便一路追踪而至。红翎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抓住。那少爷提出补偿,竟是纳她为妾,后见她抵死不从,恼羞成怒,便将她推入火坑。”
“由此被你家夫人救了?”
红羽点头:
“要说也是孽缘。夫人平日深居简出,数月前忽然想出门一游。我本欲陪伴,却被命令留在家中。夫人随意闲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满楼红袖的地界。见一家门前,一年轻女子正与鸨母拉扯,披头散发的,模样实在可怜。夫人看不过,上前打听了情由,油然生出同情,提出为她赎身。老鸨虽被授意,不得让她干净地离开,但毕竟是见钱眼开,最终成交。”
“于是,夫人带她回家?”
“是。但老爷觉得不必增加仆役,夫人就撕了她的卖身契,让她自由去了。可她在门外长跪不起,一定要终身为奴以报答恩人。夫人心肠软,最见不得这个,就费些口舌劝服老爷,把她留下当了丫鬟。她的本名很是粗俗,夫人叫不惯,就将她改名为‘红翎’了。”
“原来如此。”离春眼神飘忽,“可在我听来,这姑娘甚是单纯,不像蛇蝎心肠之人。你怀疑她偷珍珠、害夫人,若弄错了,不是玷污人家的声名?”
红羽沉吟许久,才嗫嚅道:
“我那样说她,也不是全无根据的。还有一事,现在想来,总怕是疑人偷斧,不敢相信真的看到,是以没对你说起。”
“到底什么事情?”
“就是夫人发现珍珠失窃那日。红翎跑到院中翻找,我虽不满她大肆张扬,但人家忙得兴致勃勃,我也不好闲坐,就在一边跟着搜寻。左看右看,目光飘动间,偶然瞟到红翎侧脸,一时真把我吓住了!”
“她表情有什么不对?”
“那样子,好像非常高兴。”
“面露笑容?”
“不,也不是在笑,实在难以形容,总之十分诡异。这样说吧,脸皮似乎向外发光!”
“这可真让人心里发毛了。”
“夫人正是着急的时候,她却那副样子,我还要以为她清白如水吗?暂不提先前搭救之恩,就说她来到府中之后,夫人待她那样和善……”
“这么一会儿工夫,这句话你说了好几次,”离春轻声试探,“难道在你看来,夫人对红翎特别偏心?”
“离娘子误会了。夫人对下人们一视同仁。”
“那,她待莫成如何?”声音更轻,几不可闻。
“他?”红羽颇费踌躇,似乎不解离春怎么会特意问到,“夫人对他,”说着忽然一楞,频频眨眼道,“你别说,细想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同。夫人待我们虽然亲善,倒也不致模糊了主仆身份;对他的态度,却非同一般,但不像友人……是了,是了,像故人!”
“故人?”离春眯起眼睛,“这位‘故人’,对夫人也很是忠实呢。昨日还和我提到什么‘鬼上身’。”
红羽失了冷静,拍案而起,怒道:
“这莫成当真不知轻重!这也是可以胡乱说的吗?!”
离春神色冷厉:
“姑娘倒怪起他了!昨日你说会全力助我,我也强调要‘钜细无遗’!怎么这样大的事,你却隐瞒不说?”
红羽顿时语塞,急喘几口气,躬身赔礼,额头几乎贴到桌面:
“这确是我的过错。但离娘子你也知晓,我敬夫人如神明,绝不愿说些辱及她的话,而那次的事情,实在丢脸。”
“你指的是,‘鬼上身’?可据我所知,最初如此断定的人,却也是姑娘你。”
红羽急迫道:
“那是、那是因为夫人一向温柔娴静,哪里有过这般狂暴的时候?真是想不出其他解释了。”略略停顿,身子悄然矮下来,坐回椅上,“何况,那日风波平息之后,我也觉得事出蹊跷,就在心底暗暗思索,脚下信步走着,不自觉来到了夫人狂性大发的院中,因一直低着头,赫然发现地上竟有异物。蹲下仔细观看,似是糕点的酥皮。我心下不解:这地面,莫成才刚打扫过,他做事向来勤恳认真,怎么把这东西剩下了?后来推想,定是这里本已清洁干净,之后酥皮才掉落的。可这又是谁掉的呢?往深处一推测,不禁毛骨悚然:这样的糕点,莫成经常拿来供奉井中女鬼啊!而夫人刚刚那般模样……”
“你便认为,女鬼享用了上供的糕点,魂魄上便沾了碎屑。它附在夫人身上,这些残渣自然掉落下来,是这样吗?”
“我正是这样想。方才从厨房端午饭给老爷,途中经过柴房,莫成正在井边拜祭。我一见又是那糕点,一阵心悸,险些将托盘都扔了呢。”
那时她惊惶失措,竟是为了这个?
离春暗暗忖度,红羽却在这时反口道:
“但,这些应该是我多想了吧?也许不是鬼怪作祟呢。老爷不是说了,夫人以前患过疯癫狂乱症,那日大概是旧病复发吧?”
“姑娘问我,我倒去问谁?”离春巧言回避,不答她的征询,“骤然一听,只觉得你所言全是道理,两种说法都令人信服。可惜我不知,夫人失常这事,到底发生在哪一日,不然倒可以有个推断。”
“那时距今天,哎呀,这可难算了。”十足困惑。
“姑娘只须告诉我,是在珍珠失窃之前,还是之后?”
“经你一提点,我倒想起来了。”一双美目闪着光芒,“正是珍珠失窃后的第三日!”
“距现在也不少时日,难怪你忘记了。不过,最终能够想起,可称记心过人了。”
说罢站起身子:
“蒙姑娘相助,今日又知道了这许多夫人的故事,成果喜人哪。请你转告亦然,集气的工作已全部完成,下面就该计算招灵的时刻与环境了。这活计极为精密,须心无旁骛,整个过程约耗费十日时间。这期间内,如无意料之外的情况,我不会再次登门;也请你家小主人,不要上乱神馆打扰。”
红羽起身相送。离春行至门前时,回头道:
“我忽然想起,你我到这房中来,不是姑娘有话要对我说?”
这一提,红羽幡然醒悟,不禁失笑:
“离娘子,你这跑题的毛病,真该改改了。其实我想说的,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在书房时,你引用的一句诗,有些不妥。”
“是那首《郑风》?”
“你知道?”有些惊异。
“我一向很喜欢那诗。第一段‘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桤’;第二段‘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第三段‘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真是层层递进,妙趣横生。”
“是了。表面上,口口声声央求情人‘你可不要来找我’,私下里却是万分思念,心甘情愿。寥寥几句,把女子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心思,写了个传神。”
“不错,许多读书人都这般解法,而我所见却略有不同。我只觉得,这期待与爱人幽会的女子,十分聪明。她生怕对方不知她家的位置,便以诗画了地图给他,告诉他:你走到我家的里时,会看见许多桤树,再继续走,那被桑树围绕的,便是我家了;翻墙入内,只有我住的园子种植檀树,可别走错了地方。而全诗点睛之笔,就在那个‘折’字。明说‘不要折断我家的树’,其实是暗示‘院墙甚高,你翻不过时可以拿树枝垫脚’。”
“哈哈哈。” 红羽清脆笑道,“这样解释,不但合情合理,还更富趣味了。”
“这诗朗朗上口,意趣弘深,放在《诗经》三百首中,也是数得出来的经典。只可惜,一些卫道人士,却将之抨击为‘淫诗’。”离春靠在门板上,惋惜地摇头,“我看姑娘为人,进退有度,作风严谨,只怕也有此想法。而在你心中,老爷与夫人太过高洁,纤尘不染。我用这首来比拟他们当年往事,你自会觉得有失庄重,这才一再表示不妥的吧?”
这一句让红羽错愕得脸色僵持,吞吞吐吐道:
“我……不是……这个……”
离春似没听见:
“既然姑娘没事,在下真要告辞了。”
转身拉开门,往出快行几步。红羽踌躇间,那背影已经离得老远,根本追赶不上,只好叹口气,缓缓闭上门扉。
已知她不会再来打扰,离春徒地停下脚步,扭头回望那紧闭的房门,语气诡谲:
“这诗用得是否妥帖,封老爷都没提了,你个丫头居然说三道四,还真是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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