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20
【卷九】林逋
【派别】婉约派
【文集】《和靖集》
清风千载梅花共说著梅花定说君
在中国历史上,能真正做到隐士的人并不多。东晋的陶渊眀算得上一个。在以后的几百年间,宋朝又出了一个林和靖。唐朝虽然有众多隐逸之人,但大约就是奔着终南捷径之奥妙,时宦时隐,来得倒是没有以上两人纯粹,是真隐士,自当风流。
钱塘自古繁华,林逋即生于此地。少孤力学,林逋素喜卧龙先生诸葛亮《诫子书》中一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并引以为戒,终恬淡好古。林逋年少时曾游历江南一带,长达二十余载。后一生隐居于西子湖畔孤山之上,妻梅鹤子,做着他的高士,松风明月之下潇潇抚琴,他奏的是平沙落雁;西子孤山之间姣姣度曲,他歌的是高山流水。萧欢秋月,酒饮冬霜,他穿着那素淡的羽衣,清辉中那一抹孤影,仿佛成了仙人。
林逋选择山林是因为他看不惯那世事浊人。居《宋史》记载:澶州一战,真宗亲历,宋军大胜,契丹乞盟,真宗许之,而后与其订立澶渊之盟,正是这盟约让大宋国威扫地。真宗为了挽回颜面,于是在大中祥福元年,造出“天书降临之事”。此事经过是黄城司奏言守卒徐荣,见左承天门南鸱尾上,有黄帛着地,约长二丈,为此奏闻。真宗听之亦言,去年冬月庚寅日夜半,室中忽有异,见一神人星冠绛衣,语于真宗,谓将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言完即不见。后来寻天书,发现承天门处果有缄物如书卷,外用青缕缠住,封处隐隐有字。书有黄字三幅,《语类》、《洪范》、《道德经》,真宗见天书遂决议作封禅事。朝廷炮制出此事为了显真宗谓真名天子,封禅实在是为了稳定民心、声压四海。
封禅之事引来那些文人大献谄媚之言,一纸一书便可得官职。饱腹诗书的林逋他一眼就看出真宗及朝臣的用意,也不过是混人耳目,骗骗那些市井之徒。他看不过官场的黑暗,便投向了孤山,应了屈原的那句“举世浑浊惟我独清,众人皆醉惟我独醒”,他做了他的隐者。
林逋在时颇有声名,大文人梅尧臣和欧阳修都为其至交,梅尧臣为其诗集作序,言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澹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后人称其诗句秀雅俊逸,有唐人诗风。清大才子纪昀尤赏其一句“鹤闲临水立,蜂懒于花疏”,言其景中有人,景中有画。林逋才气不胫而走,真宗诏赐粟帛,长吏随时劳问,仁宗在其死后赠赐谥号“和靖先生”,如此殊荣,多少文人墨客终生所慕而不可得,林逋他做出了隐士的潇洒。
林逋极爱梅,并以梅自喻,更是写出了咏梅的千古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减唐人高处。唐玄宗时有梅妃江采萍,甚得梅花之魂,如此看来,林逋该称梅之仙了。林逋在孤山上遍植梅花,使其置身于花香鸟语之中。此举得到后人的赞许。元代有个余谦在孤山上复植梅花数百株,明朝的张鼎和张岱在此补种过梅,清朝的禁烟大臣林则徐来杭州时栽梅百数,并题联言:“世无遗草真能隐,山有名花转不孤”,此事世世代代不殆,由此孤山亦不孤。
清人彭孙遹撰的《金粟词话》记载言:“林处士梅妻鹤子,可称千古高风矣。乃其惜别词,如《长相思》一阕,何等风致,闲情一赋,讵必玉瑕珠玑耶。”林逋作词清新,用语澄静高逸,堪称风致。昔时陶渊眀作《闲居》赋,萧统在《陶潜集》序中言:“白璧微瑕,惟在《闲居》一赋。”我很不同意此种说法,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欧阳修公云:“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为何陶渊眀作《闲居》赋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情而被称之为微瑕,实在是谬言。依我来讲,这些隐士,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真挚的情爱之言,更显得出人物有血有肉,还我们一个本来之面目,而不是空有着一幅孤洁之灵魂。《长相思》是林逋仅存下来三首词中最有名的一篇,试看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水平。
相传林逋年轻时与一女子两情相悦,那女子生得美若西施,到了及笄之年,女子家门庭提亲的人数不胜数。林逋与此女子在西湖之滨相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莺歌燕舞,两人一见倾心。才子佳人,西子湖畔留下了两人徜徉的身影,夕阳晚照,好风如水,一对倩影惹得游人伫足相看。然事情终不遂人愿,因林逋家素寒贫,女子父母将女儿嫁与一商贾富户,林逋当然是暗然神伤,凄伤不已。他惟有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此词描述的即是这送别的情景,青山两岸,船渡之处,对于送别这番景象林逋自然是见过不少,但是今日却是自已和心上人的别离,一别也许一辈子再也不能相见,有着昔日欧阳炯为爱姬作《荷叶杯》之苦。“谁知”两字,含愤之巨,哀怨之深,林逋向亘古的苍山发出了心中的悲怨之辞,都言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们的林逋却只能一个人伤心地离去,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造化弄人。
钱塘北岸为吴山,南岸即为越山。白居易有词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此吴山即为林此中吴山之意,并不具体指何山。君泪盈,妾泪盈,言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状。后宋人康与之仿林逋作《长相思》下阙云:“君意浓,妾意浓,油壁轻车郎马騘,相逢九里松。”一边是信马而游,一边却是泪眼道别。罗带同心结未成,古时风俗,男女定情,常以香罗丝带结成菱形的回文连成同心结。结同心,意在两清至死不渝。李贺有诗云:“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只道是两人有缘无份。天下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真心相爱的却不能在一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却是一点点在林逋的眼中成为烟花之事。
江潮以平,舟即将启航,哭成泪人的他们不得不就此作别,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相别之景在林逋心中恐怕是镌上一生都不会磨灭的影迹。
林逋与梅尧臣、欧阳修为至交。逋年岁最大。相传在天圣年间一个冬天,梅尧臣来孤山访林逋,两个人在山中燃起凋落的枯叶煮酒论词,浅斟低酌。让人很容易就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种文人的清气顿时流泻于天地之间,与山野相亲,与水泊共存。林逋曾填词一首《点绛唇》,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称此词“为咏草之美者”引起梅欧两人兴致,两人遂各填词《苏慕遮》、《少年游》,都堪称极品,后被称为“咏春草之绝调”,为王国维所言。唐人韩愈咏草句“天街小雨润如酥,遥看草色近却无”,则是诗中咏草之绝品。试看林逋《点绛唇》词: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
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江淹在《别赋》中有句云:“送客金谷”。《金谷诗序》中记载石崇在金谷涧为征西将军王诩饯行,金谷遂成典故,即送别之地,与霸陵应是所指相同。乱生春色,空有一种荒芜破败之感。春色却又是有着一种生机,此处看似不和谐。陆游的《咏梅》词有“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杜牧《金石》诗云:“流水无情草自春”,极其相似。还记得隋朝一个叫薛道衡的文人就是因为一句“庭草无人随意绿”而被隋炀帝杨广砍去了脑袋。春草一片葱郁,却看见了落花,花总是和雨连在一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蓑烟雨,满眼的凄迷。不知什么时候在这淅沥的雨声中奏响了伤情的离歌,一阙长亭暮曲,将人带向了李叔同的《送别》词中:
长亭外,古代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无限温婉,王孙去,萋萋无数。从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处可找到痕迹,“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王孙在这里并非实指。或者道的就是自己的友朋。《楚辞•招隐士》中言:“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维《山中送别》中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长亭送别,南北东西路了。
林逋素喜欢梅,在他所仅存下来的词中便有一首咏梅词《霜天啸角》: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良宵淡月之时,夜浓梅开之际。站在一片素白的梅花从中林逋吹起了他的长笛。玉龙三弄,即有名的《梅花三弄》,又可称为《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此曲由晋名士恒伊所制,歌咏梅花的高洁。林逋吹的笛声悠扬婉转,连那挂在树梢上的明月都为之所动。一夜梦好,金兽中所燃的兰香幽沁人心。晨起之时卷起珠帘,不觉昨夜竟然飘过雪,满覆阶前。与枝头的梅花相辉成映。呈现出一幅冰清玉洁的世界,林逋亦似这梅这雪,玉壶中的冰心。
对于咏梅不得不提到林逋的那首千古名诗《山园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王国维评价此诗得梅之神韵,王士朋对其评价更高,“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以致于后有辛弃疾奉劝文人墨客休要草草赋梅,如同唐人崔颢《黄鹤楼》一诗出,余咏黄鹤楼诗尽废,就是才气冲天的李白也言“眼前有景说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宋被元灭时,一个叫杨琏真伽的番僧盗掘宋王陵墓,同时也将受到真宗仁宗看重的林逋墓掘开,但里面惟见砚一方、笔一支。他不带走一丝世事的繁华,他就是这样的高士。想起红楼中《枉凝眉》咏钗黛的联句“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暂将之稍作修改来评说林逋: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君寂寞林。
【小传】:林逋(968—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为伴,人称西湖处士。谥号和靖先生。它是宋初著名的隐逸诗人,性格恬淡,不趋容利。虽然二十来年足迹不至城市,却是声闻天下,引得许多士大夫前往西湖拜访他。宋真宗闻其名还命地方官特加劳问。他曾题书一首绝句在自己的寿堂之上,曰:“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就自认为比写过封禅书的司马相如品格高。在宋代,他的诗和画都很有名,其诗以表现隐居生活和闲适心情为主,平淡而深美。又极爱梅花,写了好多咏西湖梅花的诗歌,曾经广为传诵,以至后人提到咏梅的好诗总忘不了他。梅尧臣为他的诗集作序,说读他的诗“令人忘百事”,“时人贵重甚于宝玉”。欧阳修还说自林逋去世之后,“湖山寂寥,未有继者”(《归田录》卷二),可见对他的仰慕。最能概括林逋生平和影响的是南宋吴锡畴《林和靖墓》诗:“遗稿曾无封禅文,鹤归何处认孤坟。清风千载梅花共,说著梅花定说君。”“清风”二字最能概括他的生平,也最能代表后世对他的评价。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20
【卷十一】范仲淹
【派别】婉约派
【文集】《范文正公文集》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称得上天下好风景。白居易曾有词句云:“江南忆,最忆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得相逢。”此吴宫即是苏州之地。公元九八九年,大文学家范仲淹生于此,仲淹二岁二孤,身世颇为凄惨。母贫无所依,另嫁与长山朱氏,仲淹从其姓,后改回。
仲淹少时曾在长白山澧泉寺寒窗苦读数载,因为家贫而留下了“断齑划粥”的动人故事。据文莹的《湘山野录》记载言:“旧日某修学时,最为贫窭,与刘某同上长白山僧舍,惟煮粟米二合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虀十数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仲淹将粟米煮成稀粥,到了晚上因为天寒粥尽凝固,仲淹便用刀将之划分为四块,早晚各食两块,此即为一天的充饥之物,且不说天冷如此冻得若冰块状的稀粥怎么吞咽,但说那么一个正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整天就靠这些许粥块度日该是多么让人辛酸。此记载不管是真是假,仲淹好学的形象也就刻印在我们的心中了。
然山寺终非久居之地,后来范仲淹去了应天书院读书,应天书院为宋代四大书院之一,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清华之类的院校。出身贫泊、布素寒姿的范仲淹在应天书院中一如既往地勤奋苦读,不仅泛通儒学经典,而且在做学问的过程中磨练着自己坚韧的意志。关于范仲淹好学事迹,欧阳修在《范碑》中记载云:“既长,知其世家,感泣辞母,去南郡入学堂,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居,人所不堪。而公益自刻苦。”欧阳修的身世与范仲淹极为相仿,所以在欧公的心中范仲淹即是他终生追慕的前辈,而青年时的范仲淹,极其追慕的是刚毅果敢、文治武功的名臣寇准。
范仲淹为官正直敢谏言,遭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臣子猜忌,屡次被贬,仲淹仕途极其坎坷。据《宋史》记载言:“天圣七年冬至,仁宗率百官贺太后于会庆殿,对于此种有损国威的事情,范仲淹上疏认为不妥。并言: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理。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虽然建议很委婉,但还是遭到了刘太后的不满,后范仲淹又上疏,力请太后卷帘撤班,还政于春秋已盛的仁宗皇帝,刘太后更是对其怀恨之心。提携过范仲淹的晏殊听说此事大惊失色。认为范仲淹此事所作太过于轻率,不仅有碍自己的仕途,而且还会连累举荐之人。对晏殊的建议,范仲淹心存感激。为了避避风头,仲淹便请求外任为官。
正直不阿的范仲淹岂是晏殊的一句劝说之辞就会不顾朝廷之事。明道二年十二月,京师里传来要废郭皇后的事情,郭皇后乃太祖宿将郭崇孙女,很得刘太后的欢心,但并不被仁宗宠幸。就因为郭后入宫九年无子便成了君臣认为要废黜的理由,因为刘太后已薨,郭后自是没有庇护。此消息一出,朝廷议论纷纷,后传到外任的范仲淹耳中,范仲淹遂挺身而出,极论此事不可,但并没有说服仁宗皇帝。后来郭后被废,范仲淹跟着一起倒霉亦遭贬。世事便是如此,倔强的范仲淹一直都没有理解一个大家都知晓的道理“顺君者昌,逆君者亡”。
庆历新政是范仲淹人生中最亮的一点。他将宋初文人王禹偁生平未付诸实现的变革想法在他的新政中尽体现出来。但是由于触犯了上层阶级的利益,受到墨守陈规的大官僚的反对,导致了庆历新政只能事昙花一现,无疾而终。
这次新政改革的失败给范仲淹带来的后果又是贬官,最后到得邓州一地。这个地方对于范仲淹这一生都是极其重要,官场上的失意,让范仲淹不再醉心于那仕途而忘返于流连的景色之中。在这里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文,其中就有千古传诵的名篇《岳阳楼记》。
范仲淹诗文清丽,小词亦佳。继昌在《左庵词话》中言:“希文,宋一代名臣,词笔婉丽乃尔。比之宋之平赋梅花,才人何所不可,不以世之头中气重,无与风雅也。”这里评价极是,范仲淹作词笔调清婉丽质,没有附庸风雅之气。《全宋词》中仅存其词五首,但实应是不止的。如宋魏泰在《东轩笔记》中云:“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数阙,皆以‘塞下秋来风景异’为首句。”笔记中言有数阙,而今我们今日却是只见其一首。又见元人李冶《敬斋古今黈》云:“范文正公自前二府镇穰下营百花洲,录制《定风波》五词”,此百花洲便是邓州处,五首词存下来的亦只有一首了,估计仲淹词多已散佚。
范仲淹作词大大拓宽了晚唐五代词人的意境,唐人有边塞诗,他有边塞词。感情沉郁顿挫,凄伤哀婉,铅华洗尽。试看其《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仁宗时,西夏兵屡有进犯,范仲淹时任陕西招任使,正因为这段经历,欧阳修曾讥笑仲淹之词为“穷塞主”词。不过只是挚友之间的开开玩笑之言。范仲淹文韬武略,治兵威震塞北,西夏谈其色变,称之为“范老夫子,胸有甲兵无数”。
秋尽天寒,胡天塞北,自是萧凉一片,雁阵惊寒,尽数南回。候鸟都南返过冬,但是这些将士还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戍地又响起了那号角之声,四面俱有,无处不在。想躲避都是不能,一片肃杀之气让人想起了李陵的《答苏武书》“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如此景象怎能不让兵士们生出恋家之心。“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而他们却是要做一群断肠的天涯之人。如嶂的群山万壑之间,但见得一座孤城,长烟迷漫,残阳如血。城门早闭,战事该是极其的危殆。整座城池如同荒冢般让人不忍睹。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顾城一片万仞山”,极是相似。帐营之内,案桌上摆着浊酒数杯,寒风猎猎,一片寂静。青色的营布上映着几抹孤瘦的身影,他们静静地饮着,心在此刻却是飞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三国演义》中起卷调寄《临江仙》云:“浊酒一杯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虽然都饮着浊酒,然他们的心情却是迥异,戍守的将士不知何时才是与亲人重逢之日,因为燕然未勒,归期自然是无计。“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凉中透出一种豪壮,而他们是连连征战,一颗倦怠的心早已是毫无锐气,悠悠的羌笛之声,明月如霜,又勾起了战士的绵绵思绪,莫不凄惨。夜深久久不能入寐,范仲淹想起自己战功未立,归期未卜,而长期戍守的将士已经是白发苍苍,泪眼盈盈。“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全篇皆是悲怨之词,范仲淹透露出无限的凄伤。此篇当归在豪放词一类。范仲淹大有变伶人之词为士大夫词之势,其婉约词也是洗尽了宫风,词如其人,试看其一首《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后来王实甫在《牡丹亭》中化用了开头一句言:“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碧云天当是指秋日气爽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青绿色。碧云出自江淹诗《休上人送别》中“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自此出,后人多仿用。西风霜紧,黄叶满地,秋色连波,大有“秋水共长天一色” 之景。烟本无翠色,云亦无碧色,当是由其它物衬托所致。斜阳一缕,倚在苍山之角,芳草无情,更在斜阳之外。意境顿时开阔,芳草含有两意,一喻故乡,刘安在《招隐士》中言:“王孙归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另即喻女子,苏轼在《蝶恋花》中词云:“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词人纵目远眺,思念起了家园及朝暮所想的心爱之人,可是呈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衰迷之景。张惠言言词为“此去国之情”。黯销魂是从江淹《别赋》中“黯然销魂者,惟别已矣”中化出,词人羁旅在外,好梦难成,月明之时独上小楼,却不知独自莫倚栏,伤情处,灯火已黄昏。他想起了饮酒,酒乃解愁之物,却也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就如同他在另一首词《御街行》中所言:“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泪先流。”极是相思之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仲淹词大致可有两个基调,豪放与婉约。但还是婉约上占多数,清人陈廷焯在《云韶集》中赞其言:“希文词不多,而一二沈着痛快处,冠绝古今。”仲淹词虽少,却是阙阙经典,字字珠玑。试看其一首《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彻,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给人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形象,殊不知在他身上也有过艳事佳话,据姚宽《西溪从话》记载云:“范文正守鄱阳湖,喜乐籍,未几召还,作诗寄后言‘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去年忆著成离恨,只托春风管领来。’到京后,仲淹以棉胭脂寄其人,题诗云:‘江南有美人,别后长相忆。何以慰离思,赠汝好颜色。至今,墨迹还在鄱阳一士大夫家。”在此酬和的情诗中让我们解读到一个不同当前的范仲淹,他亦是醉心于雪月风华,他是真风流才子。
范仲淹常年羁旅在外,和心爱之人两地分别,此首即言相思之苦。纷纷坠叶应是秋来,晏殊在《清平乐》中词云:“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金风即是秋风,万籁俱寂,细碎寒声,真珠帘乃极奢侈之饰物,温庭筠有诗云:“水晶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睡鸳鸯”,温馨别致。然此刻却是人去楼空,素月分辉,星河影地。如此奇美景象,一个人独赏又怎么会有滋味。仲淹发出了悲愤之词“年年夜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两人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又是如何不叫他们断肠。他又想到那酒物,欲借酒消愁,但却是酒未饮而泪先流了。长夜漫漫,等待他的又是一个不眠之宵,尝尽了孤独之苦,人在此,心却在彼。眉间心上,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记得唐伯虎作词《一剪梅》云:“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该是说中了仲淹的心事。
范仲淹心高气大,在一首词作《剔银灯》中言:“用尽心机,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以此来嘲曹操、刘备、孙权几人,不过大约也含自嘲之意,言自己战功不显,仕途不畅。仲淹词因为骨力苍劲,清味醇人,在北宋所以为高,使得晏几道、欧阳修都不再以《御街行》词牌作词。虽然仲淹词受到以后历代词家称赞,但由于篇目有限,终不能列入一流词家,此为憾事。
范仲淹在邓州地为文《岳阳楼记》,为千古流传,读后犹有余音缠绕,岳阳楼亦因此千古成名。范仲淹死后被赐谥号“文正”,自宋朝到清代也是得此谥号者寥寥可数,司马光与曾国藩名在此列,这也是朝廷对其一生所作贡献的最大肯定,我暂用文正公生前在《严先生祠堂》文中言过的一联来总结之: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小传】: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吴县(今苏州)人。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仁宗朝累迁吏部员外郎,因上《百官图》忤吕夷简罢知饶州。康定元年(1040)与韩琦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庆历三年(1043)召拜枢密副使、参知政事,针对北宋积弱积贫局面,与富弼、欧阳修等推行"庆历新政"。因上精贡举、均公田、减徭役等十事,为权贵不容,谤毁漫起,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历知邓州、杭州、青州。皇祐四年(1052),徙知颍州,同年卒于徐州行次。谥文正。著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等。词作大半散佚,仅存五首。其词既有大笔振迅之处,在宋初词坛可谓异军突起,直启后来苏、辛豪旷词风;又能妙入情语,不失词的传统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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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 00:21
【卷十二】 张先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安陆集》
一身花月张三影 郎中桃李嫁东风
古人极其高寿的并不常见,人生七十便是古来稀。然在两宋词坛中出了一个极长寿的词人——张先,终年八十九岁,这多少和他的家族有些关系。据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言:周密先世私藏吴兴张氏十咏图,盖张子野图其父维平生诗十首。吴兴太守马士卿宴会六老于南园。其间便有张先父御尉寺臣张维,是年九十有一。按此记载,张先父应该比张先所活年岁更久,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们还真称得上为寿福之家。
张先诗酒风流,喜欢吟诗弄月,大凡文人都有红袖添香、歌妓佐酒情结。张先当然也不例外,他在垂暮之年八十五岁高龄时尚纳一妾,当时苏东坡等挚友去拜访张先,言及此事时,张先满面春风地随口赋诗一首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此诗颇似眀末才子佳人谦谦益与柳如是当年一番戏谑之言。河东君问牧斋先生,公爱吾何?答曰:“爱汝之黑者发,而白者面。”牧斋先生亦问之,河东君答言:“既爱公之白者发,而黑者面也。” 此语既出,侍俾皆为之匿笑。东坡后为张先晚年纳妾事作诗一首:“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当然这里对张先的行为还是带有一点嘲讽之意,东坡在爱妾朝云病殁后就一直未再娶,潜心修道。后来关于这莺莺燕燕还在南宋词人姜夔词中出现过,“莺莺轻盈,燕燕娇软”,写尽女儿之神态。
张先与晏殊、欧阳修等交好,先比晏殊长一岁,比欧阳修长十七岁。他们都是写小令的翘楚,张先作词时间前后逾几十年,在慢词创作方面也是有一番成就,慢词的集大成者即为柳永,慢词在字数上增加了不少,所以可以更好地表达词人的情感。吴曾在《能该斋漫录》中言:“张子野与柳蓍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蓍卿,然子野韵高,是蓍卿所乏处。”易安也言蓍卿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词论》),可见两人是各有千秋。张先混迹于青楼酒馆间,逍遥自在,老年在杭州时,多为官妓填词,但独独遗忘了一名为龙靓靓的女子,靓靓心有不满便寄诗张先云:“天与群芳千样葩,独无颜色不堪言。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深如股子花。”极尽委屈之言,张先怜之,于是为其作词《望江南》:
青楼宴,靓女荐玉杯。一曲白云红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人物误瑶台。
醺醺酒,拂拂上双腮,媚脸已非朱粉,香红全胜雪笼梅,标格外尘埃。
青楼酒宴,红粉佳人。大有贵妃醉酒之妩媚态,人面桃花,醉眼迷离,让人读了也不觉怦然心动。张先词很多似此篇:“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景;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他喜欢在词中表现那种朦胧微幻的美感,用以刻画那种隐现飘忽的事务,从而造出一种清峻幽冷而又无比精致的意境来。晏几道嗜梦,张子野喜影。影这种灵幻的意象被张先用得淋漓尽致。据胡仔《苕溪渔隐从话》记载云:“有客谓张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子野言何不曰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予生平所得意也。”词话中所言“三中”出自张先词《行香子》:“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其实张先被后人评言写景最佳三处为此‘云破月来花弄影’,‘无数杨花过无影’,‘隔墙送过秋千影’,大约后两句是在张先称自己为张三影之后所作,所以被提及倒是少了,不过该几句确实言尽了影之神韵,试看其一首《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此即为咏影第一名篇,此前有小引,言“时为嘉禾倅,以病眠,不赴府会。”说来张先还是第一个在词前冠加小序之人,后姜夔作词尤喜此法,屡作之,或长或短。张先因为卧病在床而不能参加府会,他心里是十分的落寞,想着宴会的盛景,又是不敢寂寥。于是在家中听起了《水调》来,相传水调歌为隋炀帝开凿运河时所制,旋律悲怨急切,多凄苦之音,当然使得张先更加伤怀。百般无赖之中于是拿酒自斟自酌,本想一醉方休,让烦愁随梦而去,却在醒来之时发现忧愁依旧,词人无计留春住,又见得无可奈何花落去,时间的流逝,世事的无常,让张先独独怅然而涕下。
杜甫有诗云:“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镜中的朱颜已改,韶华已去;钱惟演有词云:“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一腔心事,付水东流,词人从床上起来,已是华灯初上之时,行至池边,湖面上泛起了清冷的月辉,一对鸳鸯在水面上依偎着闭目瞑神,明月黄花清影,组成了一绝美之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白居易在《游洞序》中言:“云破月来“,古乐府中《暗别离》云:‘风动花枝月中影“,单个而言,总觉得意味不浓,而张先将两者巧妙地结合起来,造出一个更阔更美的意境,天上人间,花好月圆,堪称神语。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言:“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弄字着实让花物顿时有了通灵之性。张先的弄影郎中亦是从此处出。见《遁斋贤览》云:“张子野郎中,以乐章擅名一时,宋子京(宋祁)尚书奇其才,先往而见之,遣将命者,谓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子野幕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遂出,尽酒而欢。张先由此而得其名。其实词的后两句也是写得极美,词人返回屋阁,透过重重的帘幕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灯火,在风声淅淅中飘摇不定,他想到自己大好的年华亦随着这风声而远去,不觉又是满目的哀怨,伴随着独处的凄情。残红无数,虽然是明日之景,却又是那么的真切,落花飘零,绿肥红瘦,酣眠之中,雨打梨花深闭门,梦里花落知多少。
另外两首写影名篇,皆是言及一种朦胧的诗情画意,能让人吟之而忘寝,试看之: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张先另有一雅号,即为欧阳修所赠,范公偁《过庭录》记载言:‘子野《一从花令》一时盛传,永叔(欧阳修)尤爱之,恨未识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圣都,谒永叔,闻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欧阳修对子野的来访可谓是喜不胜言,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急切出来相见,可见欧公甚爱慕子野其才。试看此阙词《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伤高怀远,离愁渐远渐无穷;佳人不见,每逢飞絮倍思卿。关于此词还有一番来历,据《古今词话》记载言:“张先,字子野。尝与一老尼私约,其老尼甚严。每卧于池岛中一小阁上,俟夜深人静,其尼潜下梯,俾子野登阁相遇,临别,子野不胜绻绻,遂作此词以述怀。”如此风流佳话让人读后不禁拍岸惊奇,继而捧腹大笑,只言得一句:自古文人多浪漫。
那女子独上高楼,翘首以望。怀君之心恰似西江之水。伤情高古,却又是情浓如斯。忽见到那陌上花开,飞絮蒙蒙。马蹄声嗒嗒渐行渐远,人海茫茫,又如何寻得郎君的踪迹,该是肠断西桥时,就这样痴痴地怅望着过了黄昏。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她忆起了两人相亲的事来。又见那亲昵的双鸳鸯宿在池边,此刻独处的她,不免生出了妒忌之意。“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这是白居易在《上阳白发人》诗中所言,却也如同此时那女子的心情。“南北小桡通”,即两人往日幽会荷塘的一条小径,虽然小梯还是原地横放,虽然画阁还是依旧美好,但只有一个人这一切都不再精采。明月斜照在那透澈的帘栊上,此女子却是百般无聊,顾影自怜,怅极而思。想起自己身世之怜尤不如那春风中的桃杏,桃杏尚且能开花结子,而自己却要终生困顿在这道庵之中,一任青春无由地逝去,伴着那古佛青灯,远离红尘,美人泪堕三千。昔人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她是要受到礼义的限制,半点都无缘,是爱、是恨、是悔、也是痛。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似是无理之言,李益诗“嫁得钱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虽无理却都是积怨之深而出发的肺腑之言。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张先就是这样一个流连于风月之人,爱华护花怜花,无怪乎红颜若许。昔日晏殊为京兆尹的时候,辟张先为通判。晏公新纳了一个歌女,对其非常地宠幸,张先每作新词,晏殊都要让此歌女吟唱,然晏殊夫人王氏不容此女,晏殊无奈只得将其出之。一日张先又至晏府,酒酣之际,张先作词《碧牡丹》,命营妓歌之,唱云:‘望极蓝桥,但著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晏公闻之,脸色大变,怅然言:‘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于是又将失之歌女复取回(《玉山清话》)。张先一词,延续了晏殊的一段情缘,也让他做了一回月老。
张先写了那么多的影,但唯不能让人忘怀的是他取次花丛中的那抹清影,他作词多受后人称誉。如《手批张子野词》中云:“子野词,凝重古今,有唐五代之遗音。在北宋诸家中,可云独树一帜。此之于书,乃钟繇之体也。”张先用他那温婉的笔触,自立一家,影响后人无数。周济味其词言:‘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 ’”。的确,张先的词读后仍是会让我们口齿噙香。
琼瑶尝有句云:“匆匆太匆匆,几度夕阳红。心有千千结,窗外翦翦风。”回顾张先风流蕴藉的一生,大约也算得上“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如此,一生也应是无憾也。
【小传】:张先(990-1078)字子野,湖州乌程(今浙江吴兴)人。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曾知吴江县。晏殊为开封府尹时,召为通判。官至都官郎中。晚年游憩乡里而卒。为人疏放不羁,与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交游。能诗,尤工于乐府。因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其词多写男女恋情和花月景色,喜用铺叙手法,雕辞琢句。与长调相比小令较为隽永。所作较多采用慢词形式,对慢词发展与推广有一定的影响。与柳永齐名,但造诣不及柳永。其诗也有成就,有《安陆集》。词集《张子野词》。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23
【卷十三】 晏殊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珠玉词》
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风
江西之地在宋朝时出过一些经天纬地的文人,如大名鼎鼎的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等。他们都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打下过深深的烙印。欧阳修乃唐宋八大家之一,且与苏东坡有师徒之名;王安石管高至相,一曲变法闹得满朝风雨;黄庭坚为苏门学士,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书法更是堪称一流。在他们的同乡中,有着一位和他们相比亦毫不逊色的文人,此人即是身名词名俱显赫的晏殊。
晏殊年少之时即被冠以神童之名,曾任宰相的张知何将其举荐于朝廷,殊被召至殿下,恰逢是御试进士,太宗便令晏殊一同应考,殊见试题后言此题十日前见过并已作赋,并请太宗另行出题。太宗见其小小年纪却无一点私心,很是怜爱,遂辟为馆职,闲暇之时,馆阁臣僚大都郊游宴饮,唯有晏殊兄弟俩在家读书。太宗得知,以其谨厚。后来正好缺东宫官,便使晏殊为之,后晏殊得知此事,便言于太宗:“非臣不乐宴游,直以贫无可为,臣若有钱,亦须往。”太宗嘉其诚实,对其眷往日深。
晏殊耿直不谄媚的品性在年少时便已表现出来。在为东宫官时,蔡伯希与晏殊一起陪同太子读书。蔡极柔媚,每次太子因门槛高而不能过时,蔡便伏地让太子踏其背而登。不过后来却是晏殊被知遇为宰相而蔡不被用。蔡初致仕时已是八十岁暮年,而晏殊几乎是一路青云。(《挥尘录》)
晏殊门客众多,一生优游富贵,据叶梦德《避暑诗话》记载言:“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行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由此看出晏殊极慕诗酒人生。晏殊好提携新人,当世名人范仲淹、孔道辅出其门下,欧阳修、宋祁、富弼等人受其重用。晏殊庭前悬一联:“门前桃李重欧苏,堂上葭莩推富范”。晏殊爱才,其人也倍受当世称颂。
当年宋祁为翰林学士时颇有才名,晏殊当时为宰相。经曾布的推说之后,晏殊欲旦夕相见,爱其才,甚至还在晏殊屋旁另造一宅,举家搬迁,只为能和宋祁家相伴。中秋那天,晏殊设宴,派人去请宋祁赴会,殊召出歌女舞妓,两人饮酒赋诗,畅饮达旦。晏殊后来发生过一次大变故。李妃崩时,晏殊为其写铭文,只言妃生一女,早年夭折。仁宗对于此事耿耿于怀,因为他知晓自己实为李妃所生。真宗无子,后来一宫女孕,即李妃。分娩之时,刘妃与郭槐设计用狸猫暗换太子,骗取了天下人之耳目,真宗此后不幸成了刘妃腹中的胎儿、刘后手中的傀儡。等到仁宗亲政的时候,因此事向晏殊发难。言之:“先后诞育朕躬,殊为侍从,安得不知(晏殊曾为东宫官)。”当时有吕文靖替其求情,真宗忍顾下来。晏殊为宰相时,八王爷患病,真宗亲往探视。王爷语于真宗:“叔久不见官家,不知今谁为相?”真宗答言晏殊。王爷蹙眉言:“此人各在图谶,如何用之。”真宗听后,欲重重贬黜晏殊,这次幸有宋祁挺身而出,舌战群臣,说服真宗。使得晏殊仅降两级官职,知颖州府。颖州地有西湖,风景秀丽,昔日欧阳修在此为官时曾留下《采桑子》十阙,写尽了颖州好风光。
虽然晏殊在官位上颇为畅达,然他的人生也遭受过很大的变故。晏殊有一弟名晏颖,少聪敏,亦被乡人称之为神童。晏殊被授予馆职,其他官臣皆嬉游宴饮,惟其兄弟俩闭门读书。后颖作赋《官沼瑞莲》受到真宗赏识而赐其“同进士出身”并拜奉礼郎一职,但却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过后,晨起僮仆敲门不应,后发现晏颖已病逝,天妒英才,晏殊悲痛欲绝,兄弟两人一起进京现在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其弟时年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晏殊看清了这世事无常,转眼间即物是人非。殊与结发妻感情甚笃,然恩爱之期未及几载,妻即去世。后续弦,不料又遭到中年丧偶之打击。这一切让他饱尝了世事之沧桑,也无怪乎他在观花之时会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长叹,或许是花谢花飞引起了晏殊的往事之殇。后有人言其一生春风得意,恐怕是不眀此番陈迹往事,作皮相语。
晏殊一生沉浸于舞塮歌筵、花钱月下。当然作词不免有南唐五代之遗风,刘熙载在《艺概》中言:“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一俊字得晏词之风流,晏殊词峻雅香幽,且清新别致。试看其一首《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初读之,整首词则溢着一种薄絮轻纱般的灵幻之美,这也是晏殊力致所追求的境界,如行云流水,又若雁落平沙,轻轻地在耳边诉说,让人慢慢地在他的夜寒花香间醉去。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24
【卷十三】 晏殊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珠玉词》
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风
江西之地在宋朝时出过一些经天纬地的文人,如大名鼎鼎的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等。他们都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打下过深深的烙印。欧阳修乃唐宋八大家之一,且与苏东坡有师徒之名;王安石管高至相,一曲变法闹得满朝风雨;黄庭坚为苏门学士,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书法更是堪称一流。在他们的同乡中,有着一位和他们相比亦毫不逊色的文人,此人即是身名词名俱显赫的晏殊。
晏殊年少之时即被冠以神童之名,曾任宰相的张知白将其举荐于朝廷,殊被召至殿下,恰逢是御试进士,太宗便令晏殊一同应考,殊见试题后言此题十日前见过并已作赋,并请太宗另行出题。太宗见其小小年纪却无一点私心,很是怜爱,遂辟为馆职,闲暇之时,馆阁臣僚大都郊游宴饮,唯有晏殊兄弟俩在家读书。太宗得知,以其谨厚。后来正好缺东宫官,便使晏殊为之,后晏殊得知此事,便言于太宗:“非臣不乐宴游,直以贫无可为,臣若有钱,亦须往。”太宗嘉其诚实,对其眷往日深。
晏殊耿直不谄媚的品性在年少时便已表现出来。在为东宫官时,蔡伯希与晏殊一起陪同太子读书。蔡极柔媚,每次太子因门槛高而不能过时,蔡便伏地让太子踏其背而登。不过后来却是晏殊被知遇为宰相而蔡不被用。蔡初致仕时已是八十岁暮年,而晏殊几乎是一路青云。(《挥尘录》)
晏殊门客众多,一生优游富贵,据叶梦德《避暑诗话》记载言:“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行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由此看出晏殊极慕诗酒人生。晏殊好提携新人,当世名人范仲淹、孔道辅出其门下,欧阳修、宋祁、富弼等人受其重用。晏殊庭前悬一联:“门前桃李重欧苏,堂上葭莩推富范”。晏殊爱才,其人也倍受当世称颂。
当年宋祁为翰林学士时颇有才名,晏殊当时为宰相。经曾布的推说之后,晏殊欲旦夕相见,爱其才,甚至还在晏殊屋旁另造一宅,举家搬迁,只为能和宋祁家相伴。中秋那天,晏殊设宴,派人去请宋祁赴会,殊召出歌女舞妓,两人饮酒赋诗,畅饮达旦。晏殊后来发生过一次大变故。李妃崩时,晏殊为其写铭文,只言妃生一女,早年夭折。仁宗对于此事耿耿于怀,因为他知晓自己实为李妃所生。真宗无子,后来一宫女孕,即李妃。分娩之时,刘妃与郭槐设计用狸猫暗换太子,骗取了天下人之耳目,真宗此后不幸成了刘妃腹中的胎儿、刘后手中的傀儡。等到仁宗亲政的时候,因此事向晏殊发难。言之:“先后诞育朕躬,殊为侍从,安得不知(晏殊曾为东宫官)。”当时有吕文靖替其求情,真宗忍顾下来。晏殊为宰相时,八王爷患病,真宗亲往探视。王爷语于真宗:“叔久不见官家,不知今谁为相?”真宗答言晏殊。王爷蹙眉言:“此人各在图谶,如何用之。”真宗听后,欲重重贬黜晏殊,这次幸有宋祁挺身而出,舌战群臣,说服真宗。使得晏殊仅降两级官职,知颖州府。颖州地有西湖,风景秀丽,昔日欧阳修在此为官时曾留下《采桑子》十阙,写尽了颖州好风光。
虽然晏殊在官位上颇为畅达,然他的人生也遭受过很大的变故。晏殊有一弟名晏颖,少聪敏,亦被乡人称之为神童。晏殊被授予馆职,其他官臣皆嬉游宴饮,惟其兄弟俩闭门读书。后颖作赋《官沼瑞莲》受到真宗赏识而赐其“同进士出身”并拜奉礼郎一职,但却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过后,晨起僮仆敲门不应,后发现晏颖已病逝,天妒英才,晏殊悲痛欲绝,兄弟两人一起进京现在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其弟时年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晏殊看清了这世事无常,转眼间即物是人非。殊与结发妻感情甚笃,然恩爱之期未及几载,妻即去世。后续弦,不料又遭到中年丧偶之打击。这一切让他饱尝了世事之沧桑,也无怪乎他在观花之时会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长叹,或许是花谢花飞引起了晏殊的往事之殇。后有人言其一生春风得意,恐怕是不眀此番陈迹往事,作皮相语。
晏殊一生沉浸于舞塮歌筵、花前月下。当然作词不免有南唐五代之遗风,刘熙载在《艺概》中言:“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一俊字得晏词之风流,晏殊词峻雅香幽,且清新别致。试看其一首《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初读之,整首词则溢着一种薄絮轻纱般的灵幻之美,这也是晏殊力致所追求的境界,如行云流水,又若雁落平沙,轻轻地在耳边诉说,让人慢慢地在他的夜寒花香间醉去。
细细柔柔的秋风,不知疲倦地抚弄着梧桐树叶,满地落黄。夕阳的余晖透过帘栊,映在美人如玉的脸上,她坐在案前,缓缓地饮着那新醅的绿酒,却也是渐渐地起了朦胧的醉意。蹙起那如黛似的远山眉,眉头里暗藏着别人并不知晓的心事,她透过轩窗,看见那已经花残的紫薇朱槿,晚照的斜阳,如此静穆,将阑干尽染,美景即将逝去,在那瞬间绽若昙花,却让人是何其的心伤,空有无限留恋。宋祁《玉楼春》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有如花美眷,似水流连之感。成双的燕子在秋尽之时归来,看见了她的孤清,美人害怕面对这一切,就只得把自己寄予浓睡之中。深秋之夜,那银屏恐怕亦是微寒,画屏寒染,实在是美人心中的清寂之思,情味正苦,读罢也要是顿生怜意。
晏殊就是善于抒写这种绵密的情思、淡淡的闲愁,他笔下的一切物象都充满着诗情画意,在晏殊的词中几乎找不出穷苦之音,这和他的身份地位有关,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下层社会,所以看不到布衣贫民的寒泊,见到的多是歌舞升平的盛景。他的一生没有遭受太大的挫伤,对生活的情感也就不太浓烈。但作为一个文人,对于生活的平淡,就这样每天暮鼓晨钟,看着春花秋月,看着时间的逝去,又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哀愁,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之感便萦绕在他的周身。试看其名篇《浣溪沙》 “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一次赴杭,途径扬州大明寺。大明寺属于扬州古刹,香客骆绎不绝。古时寺妙藏书甚多,可供寒贫书生在此读书,且还会提供饭食,范仲淹当年曾在长白山醴泉寺苦读数载。一般寺中会设诗板,路往的文人墨客可题诗赋词于此留作纪念。晏殊见诗板,大发兴致,便将这些诗板逐一看过,却尽感觉平平,忽发现一首《扬州怀古》:“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陈迹,鸣蛙底沸声。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写得怨而不怒,情深意长,遂力加赞许,晏殊有意提携题诗之人,便招来见之,原来词人即是扬州主簿王琪,官名甚薄,然晏殊并没有因此看低他,且设宴款待,宴后,两人在大明寺前的池畔散步,聊着诗词。忽晏殊言:“昔有一联,无可奈何花落去,苦思而不能得下联。“王琪沉吟片刻,言之可否对之“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读后觉浑然天成,赞赏不已,越发看重王琪。晏殊对此两句爱极,以此作词如上。并作诗《示张寺丞王校勘》云:
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选万才。
然而诗境不如词境好,魏泰亦在《东轩小引》中言:“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次之于诗。”新词美酒,记载了去年的一次宴会之景,宾客衔觞赋词,怡然自足。他又行至这亭台前,同是去年的那暮春时节,同时宴别时的夕阳晚照之景,但眼前却是寂静无声,如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晏殊慢慢徘徊在小园的红稀小径上,思索着这春来春去春恨多,亦感叹着送春春去几时回。他看到满眼的落花,花落水流红,该是有着闲愁万种。那花瓣轻轻地坠于地上,却在撞击着晏殊的一颗多愁的心,他看到那双飞的燕子,似曾在哪里相识过,却也在这里找到了一丝的安慰。晏殊善于化用前人诗句入诗,此篇借用于郑谷诗《和知己秋日怀伤》:“梁尘寂寞燕子归去,黄蜀葵花一朵开。”花开花落,燕去燕来,实质表达情思相同。
晏殊很多词言及相思离情,但他不再是只重复那些爱恋之意,而是加以一些对人生的思索,使词作本身意义上更上一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意境之说,他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并将晏殊的“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归结为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之第一境界。几句读之觉有无限阔远,呼人登高而望,试看其《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见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亦有香草美人之情结,梅兰竹菊四君子,本性高洁,《离骚》中有句云:“餐秋菊之落英,纫秋兰以为佩”。香兰泣露菊生愁,花情传出了人意,香兰露泣如美人泪眼,李贺有句云:“幽兰露,如啼眼。”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罗幕染上了轻淡的寒意,秦观有词云:“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时辰上大约是相仿,观得燕子双飞却是要无情地离去,明月不知晓离愁别恨之苦,偏是要把那清冷的月辉洒满朱户,一任到天明。古人有诗云:“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美人见此月光,引起思绪,辗转反侧,终是一夜无眠。昨夜微寒之时,西风霜紧,叶落纷飞,美人惆怅地登上高楼,幽幽地望尽天涯之路。温庭筠有词云: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虽晏词并没有指出美人登高之意,但却在温词中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晏词多温婉涵蓄。美人欲驿寄彩笺与尺素,以叙相思之苦。但人海茫茫,山长水阔,她并不知道他现在身于何处,又将寄往何方。
晏词多离愁别苦,却也有欢快之音,他有一首写闺阁少女斗草之事。那些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在他笔下是如此的天真烂漫、顾盼神飞。少女待字闺中的情趣极让人心喜。试看其名篇《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关于斗草,梁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言:“五月五日,四民市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斗草亦在红楼梦中“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回中写到过,香菱因言“夫妻蕙”而被豆官嘲笑两人扭扯起来而弄污了新裙子。
春社的时候燕子又至,清明时节,梨花院落,池塘边稀疏地点缀着几处绿苔;叶底下传来几声黄鹂婉转的啼鸣,那些女孩子呼朋引伴,相约一起采花斗草,小径上洒满了她们纯真的笑语,如银铃之声飘进了人们的心扉。她们脸上漾着那醇醇的笑意,原来是今朝斗草而赢,一片温馨,让人流连。
晏殊为其词集定名为《珠玉词》,大约有字如贯珠,阙若美玉之喻。今在《全宋词》中共存其词一百二十来首,数目也是不少,其中不乏一些千古传诵的名句,如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等等。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赞其“淡语有致者也”,王灼在《漫鸡碧志》中言:“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匹。”两者在词风上对晏殊大加赞赏,冯煦更是认为晏殊为北宋倚声家之祖。
晏殊晚年时候遭贬,稍有不平。据吴曾的《能该斋漫录》中记载,晏殊一日梦见身骑白马横渡长桥,忽桥断而马奔逸,晏公坠落桥上,而马自飞上天去,梦后不余日晏殊逝去。后其婿梦见与晏殊两人于庭上畅饮,酒酣之际,其婿看庭下奏乐歌舞的伶人乐工尽是纸人,醒后告诉其夫人言:“吾必亡矣。”不过多久,果真离去。晏公一生磊落光明,其人亦受万世而尊。
【小传】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人。七岁能属文。景德初(1005)以神童应召,与千余进士并试廷中,殊神定气闲,援笔立就,赐同进士出身。历任翰林学士、给事中、礼部侍郎、枢密副使等职。庆历三年(1043)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卒谥元献。晏殊虽官至宰相,但政治业绩未见卓异。爱好文学,多进贤材,一些台阁重臣和文坛健将如范仲淹、韩琦、富弼、宋祈、欧阳修、梅尧臣、张先等,或出其门下,或由其举荐。晏殊诗文富闲雅而有情思。其诗文集有二百四十卷之巨,惜多亡佚。词集名《珠玉集》(一称《珠玉词》),仅一卷,共130余首,皆为小令。内容多吟咏富贵气象及闲情雅思,风格温润秀洁。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27
【卷十四】 宋祁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宋景文集》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大凡名人出世总会有一番异象,相传李白降生时有人观到文曲星坠地,后李白名垂千古,成为一代诗仙。宋朝的“二宋”宋祁兄弟来得也是非比寻常。据其乡人传宋祁兄长宋庠出生时,其母梦见有一朱衣人遗其一颗大珠,受之并置于怀上,醒来后仍觉有珍珠在偎怀里的温暖。后来又梦见前番朱衣人再次前往,怀揣一部文选送予宋母,遂生宋祁,宋祁小时候被乡人称作为选哥。珠宝喻显贵,而文选喻才情,后亦是果真如此,宋庠官高至相,而宋祁诗词文俱是了得。
宋祁少时家素寒贫,过着数米为炊的日子,无钱资书,只能四处向乡人求之而读,兄弟两人在家自学,无师无友,但天资聪颖,加上昼夜刻苦而学,终习得满腹诗书。后宋祁投其文章于安州太守夏文庄,虽然此时两人为尚布衣平民,文庄见其两人文思了了,遂厚待之。一次宴请宋祁兄弟两人,席间作落花诗,宋庠沉吟片刻云:“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空到地香。”宋祁后云:“将飞更作回风舞,飞落犹存半面妆。”文庄言:咏落花而不言落,大宋当状元及第,又风骨秀重,异日当作宰相,又言小宋不能及其兄,但也应该会登科中举。后皆为其言中。(见《青箱杂记》)
宋祁少时才气便很大,晏殊甚爱之,屡请祁赴宴。欢饮达旦,后宋祁宴饮为乐之好受晏殊影响甚深。据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记载言:“宋景文好客,会饮于广厦中,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相继,坐客忘疲,但觉漏长,启幕视之,已是二昼。名曰不晓天。”昼夜狂欢,生活极其浪漫放逸,就是今人见了也不免为叹。宋祁红颜众多,但为性情中人,不似崔颢,娶妻一定是要择美,稍不惬意即弃之,凡易三四。宋祁实为红袖知己。魏泰的《东轩笔记》记载过这样一件轶事:“宋祁多内宠,后庭中罗绮者甚多。尝宴於锦江。偶微寒命取半臂。诸婢各送一枚。凡十余枚皆至。子京视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归。”如此谨细,有怜香惜玉之心。宋祁最喜欢于筵前酒边花前月下赋词吟诗,所以他的词风风流闲雅,读后让人心旷神怡,后人称其词妍丽而不轻薄,和雅而不尘靡,纵观其词,有韵亦有境。
一次宋祁经过张先家时,命仆僮呼之“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子野在屋内大声应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古今词话》)。其“红杏尚书”美名得之于宋祁名篇《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东城并非实指,词人畅游而发出感叹,春回大地,风光正好。昔日钱惟演亦作《玉楼春》言:“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一片春光莺声燕语,烟波春水荡漾。
那盈盈的春水,微风乍起,吹皱了整个湖面,现出枚枚细细的鳞纹,像是对那些往来河上的轻舟短棹露出浅笑,意欲留住这些画船匆匆的脚步。薄雾萦回之际,岸边的杨柳被这浓湿的雾气所染,似是笼上了一层淡的淡轻烟,犹有漠漠微寒。红杏,本来就为耐不住寂寞之物,招来蜂飞蝶舞尽聚枝头。唐人叶绍翁《游园不值》诗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红杏破出墙头,将春意点染地愈加凝重。蜂蝶亦是一群狂蜂浪蝶,却也使得一切显出热闹非凡。宋祁本人迷醉于花间,最喜是风月,人生在世,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不能饮酒行乐。李白有诗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纵其一生光阴虚少,欧阳修词云:“行乐还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莫要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再来叹息未把握住自己的花样年华。李白《将进酒》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皆是一番劝人之辞,宋祁心领神会,纵使千金买得美人一笑也应不悔。千金酬得一笑也是让人开怀。美人一笑倾城月,千金散尽还复来。历史上最浪漫的事情莫过于周幽王为搏得爱妃褒姒一笑而做出了“烽火戏诸侯”之事,美人本无错,只是君王太荒唐。如果幽王看见汉人李延年的诗“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也要是心平气和了。古往今来,情种几何,人间自是有情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白流苏与范柳原在平淡中演绎着倾城之恋,堕入红尘中的男女见之也让人恻动心扉,谁又会断言红尘无爱。
又见到那欲坠的斜阳,李商隐诗言:“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美好的事物总是会逝去地那么快。周汝昌先生言“书生无力挥鲁阳之戈,使日驭倒退三舍”,所以宋祁只能举起酒杯,对着斜阳,哀哀地挽留其多延迟一晌,在花间留住那灿若的晚照。宋祁一颗痴心大家实可明鉴。若其读了稼轩词“斜阳却在,烟柳断肠处”,恐怕是要泪落涟涟。
宋祁痴情多情且处处留情。有一次在过繁台街的时候,正好碰见浩荡的皇宫车仗,因来不及躲避,差点就撞了上去。忽帘内有一宫女呼“小宋也”,宋祁在其揭帘而望的一刹那,双目对视,周身便如火烧。那宫女生得皓齿明眉,色若春晓之花,将个宋祁看得呆愣住了。回家时他仍时刻想着白天发生的这一切,后作词一阙《鹧鸪天》云:
宝毂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帷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纵观此词,宋祁将前人的诗句词句糅合在一起,却也是畅如流水,正好表达了他不能尽言的情意。宋祁开始只是在家里让歌女唱唱而已,却没想到一下子传到了都下,直达禁廷,最后仁宗皇帝也知道了此词。且通过歌女的禀述知道此词为宋祁所作,并且也知道了此词所作的经过。后仁宗追问宫人谁在帘内呼小宋,有一宫人自陈。仁宗立刻设宴御,召见翰林学士宋祁,宋祁得知仁宗知道其因思慕宫人而作词便惶恐至极,后仁宗非但没有怪罪宋祁,相反惜其才,笑言道:“蓬山不远”,遂将宫女赐之于他,宋祁因祸得福,不仅抱得美人归,还得到了仁宗皇帝的特别青睐,可谓是一举两得。后清人王士禛羡慕之而言:“小宋何幸得此奇遇,令人妒煞。”此词中多引用前人之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出自于唐人李商隐的《无题》诗;“车如流水马如龙”则是出自于南唐后主李煜的《望江南》。
宋祁的这种优游风流、纵酒买醉、轻歌曼舞的生活却也遭到过旁人的不满。宋祁兄宋庠为人正派,很看不惯弟弟的这种花天酒地的行径。宋庠为相之时,一次,元霄节晚上,他仍在书院里伏案研读《周易》,后听说宋祁在府中高点华灯,拥妓醉饮,第二日便让身边亲信捎去诘问之语“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还记得那年元霄节之时在州学内吃着冷炙残羹。”宋祁听后不以为然,并笑之言:“须寄语相公,不知那年吃残羹冷炙到底为甚。”宋庠听后无语。后来宋祁罢参知政事一职,知扬州府,以双鹅赠梅尧臣,梅尧臣受之作诗言:“昔居风池上,曾食风池萍。不同王逸少,辛苦写黄诗。”此诗将曾食池萍之鹅喻宋祁,又将祁同王逸少作比,多少有一些嘲讽之意,宋祁看后,大不悦,好心赠人礼物,却是搬起石头终砸了自己的脚。
宋祁与晏殊,仕途都很顺畅,宋祁并没有经历过大的宦海沉浮,一生富贵显达,可以说几乎是不识愁苦滋味。这种体验在他的词作中表现出来就是一些欢快之音,与他的“行乐还须年少”思想相符,其有一首《锦缠道》: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 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
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春,恣歌携手。 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
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在燕子的呢喃软语中,春昼乍然变长,景色如新。春意盎然的园林,已藏不住那勃发的春意,群芳似锦,万花如簇。海棠花在细雨的润湿下现出那淡若胭脂的轻红,如那素绚的美人温软的唇。柳叶慢慢长得有棱角起来,似那宫人的眉黛。轻轻地拂过那在小径中行走游人的颔首,仿佛是在劝说他放慢匆匆的脚步。离开亭园,欲向郊外原野踏青,他携着美人的纤纤细手,恣意放歌。本来就有了一些醉意,然看到春意正浓、美人静好,良辰美景此时何待。又欲寻得芳酒与伊相酌共饮,正寻觅处,忽逢牧童,上前问之,牧童遥指杏花村而道:“此处自有好酒可沽。”可以想象他们在杏花村中饮酒的温馨而别是有一番情致。后有学者认为宋祁引用杜牧诗句实是表达为清明时节孤身旅人的悲凉情怀,不能消尽凄迷意境的底色。我看应该是误解。“携手”两字即已告诉了非孤身一人,朱淑贞有词句云:“携手耦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所言为一对青年男女相依而行于耦花湖畔,宋祁词意与朱淑贞词亦是相仿。
宋祁一生贡献之大还在于编撰《新唐书》,列传一百五十卷就出自于宋祁之手。当时朝廷命欧阳修修撰《新唐书》,宋祁辅佐欧公。宋祁晚年知成都府,携唐书以刊修。每次宴毕,便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和墨伸纸,媵婢夹侍,远近之人皆知道尚书是要开始修唐书了。窗纸上映着宋祁的清影,望之若仙人。尝有一日,天降大雪,觉屋内冷,宋祁便吩咐添厚帷幕,燃起椽烛,又命左右之人生起两巨炉的炭火,屋内暖如春昼。诸姬环侍,晏殊方才磨墨濡毫,辛苦半日一卷尚未修成,顿觉倦怠。于是顾诸姬言:“汝辈俱尝在人家,颇见主人如此否?”诸姬皆曰无有。后一姬言:“昔主公遇此天气,只是拥炉命歌舞,引满大醉而已。”宋祁乃搁笔掩卷,起索酒饮之,畅欢达旦。(见《东轩笔录》)宋祁为一率性之人,不能言其不经苦,此事读后也只是觉得宋祁顿时莫名潇洒。
宋祁一生几作落花诗,暮年守圃田又作诗云:“香随蜂蜜尽,红入燕泥干”,大家俱言,宋祁降与落花共尽,未几果卒。具似秦少游,作词云“飞红万点愁如海”,被人言少游必不久于人世,何曾有愁如海水之多理。一语皆是道破天机。
【小传】:宋祁(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仁守天圣二年(1024)与其兄宋庠同举进士。初任复州军事推官。召试,授直史馆。历官龙图阁学士、史馆修撰、知制诰、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曾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与其兄庠齐名,时呼“小宋、大宋”。因其词《玉楼春》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人称红杏尚书。为人喜奢侈,多游宴。其词多抒写个人生活情怀,未摆脱晚唐五代艳丽旧习。但构思新颖,语言流丽,描写生动,一些佳句流传甚广。原有文集一百五十卷,已散佚。清人辑有《宋景文集》;近人辑有《宋景文公集》;赵万里辑有《宋景文公长短句》。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28
【卷十五】 欧阳修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欧阳文忠公文集》
人间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欧阳修,六一居士也。据他自解言:“家藏图书一也、金石一也、琴一也、棋一也、酒一也、再加上一老翁,便为六一居士也。”欧阳修用琴棋书画石诠释了他的一生,这种潇洒雅郑的风度为后世书生所追慕。有人据此作诗云:“六一居士情无限,欧阳醉翁羡几多。”
欧阳修堪称文坛伯乐,且人极豁达。嘉佑年间,场屋应考举子皆为文奇涩,读之不能成句。欧阳修为主考官,决心力格其弊。凡为人雕刻者其皆不录,故像平时很有声名者如刘辉辈皆不入选。元佑年间,时值修主考,苏轼高中榜眼,另外苏轼弟苏辙及曾巩亦在榜列,三者后皆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真乃慧眼识珠人也。欧公见苏轼为文后,尝对人言:“当记吾言,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虽然言语中含有一些凄凉,但欧公为自己能为朝廷选到苏轼如此有才学之人而心自欢喜。欧阳修当年亦是有文坛巨擘晏殊提携而起。
欧阳修度量极大,能容不平之事,很有大家风范。昔日王安石初不识欧阳修,曾巩在荆公前大力举荐欧阳修其人。然荆公终不肯召见。一直至元和初年,欧阳修为群牧判官,归于朝廷,两人才相见。后来还有人就此事而赋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欧阳修在政见上与王安石不符,王安石终不以欧公为知己。并作诗酬唱欧阳修云:“它日倘能窥孟子,此身安敢望韩公。”诗中中有贬低之意。欧阳修并不因此而对王安石心怀怒怨,反而在朝廷力荐当今可为宰相者三人,王安石便为其中一位。欧阳修不计前嫌,所以当世之人皆服其能知人。修平素很少称许人,但是他极叹服本朝官人韩琦,曾作诗云:“累百欧阳修,何敢望韩公。”韩琦与欧阳修皆曾为晏殊帐下之能人。
欧阳修为人正直,颇似晚唐韩愈公。修少年之时,得见韩愈文稿六卷,乞归,得而爱之。欧阳修后一生受韩愈影响深远,修敢谏言,以儒学继承人自命,反对佛学。据宋人王辟之笔记《渑水燕谈录云》记载言:“一长老去欧阳修府上赴宴,席间见修家人唤其子为‘僧哥’。长老戏谓欧公言:‘公不重佛,安得此名。’欧公笑言:‘人家小儿要易长育,往往以贱为名,如狗羊犬马之类也。’闻者莫不服公之捷对。”欧阳修为其子取名僧哥正是言其对佛学的厌恶之意。
虽然欧阳修追慕韩愈,但不像韩愈好为人师,且修对待儒学,亦不似韩愈,韩愈喻己为儒学正宗。欧阳修专心研儒,融会贯通。昔年王拱辰与欧阳修为同年进士,且两人同为薛简肃快婿。拱辰先娶欧阳修夫人之姊,后复娶夫人之妹。修戏言:“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此事若在正儒理学家看来是不可容许的,所以言修研儒习有所化。
欧阳修性耿直,因此触犯了某些人的权益,遂遭到阴险之人的人身攻击。《涑水记闻》中言:“士大夫以濮议不正,咸疾欧阳修。有人谤其与子妇吴氏私通,更有人诬其与外甥女乱伦。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卫史蒋之奇,面对中伤欧阳修的这些流言蜚语,屡次在神宗面前劾奏之。蒋士奇在朝上长跪不起,一定要替欧公寻一个说法。神宗遂将传欧阳修流言者召来廷中问之,皆无以对。后俱被贬谪。”读到此,真是大快人心。古人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能还欧阳修一个清白真是让人大快人心。神宗对欧阳修青睐有加。英宗丧时,欧阳修衣紫地皂花紧丝袍前来服哀,刘庠对此大为不满,认为欧公衣着乃为大不敬,上奏乞言应将欧阳修贬责,神宗遣使语于欧公将衣服易之。欧阳修服拜面谢。
欧阳修屡遭人诽谤,却也不尽是空穴来风。这缘于他生活上的恣意风雅。月下添香,花下佐酒,所以欧公写得出“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此种风流蕴藉之句来,却因此也引来一些所谓“正派”之人的仇愤。欧阳修闲居汝阴之时,一妓美姿色,甚聪颖,对欧阳修所作之词尽能歌之。一日,欧阳修赴宴在席间戏言: “它年当来此地作太守。”后数年,修果真由维扬移官汝阴,然此妓却已不知下落。修忆起昔日两人相饮官湖、共植杨树,沉浸在往事的美好中,忽生惆怅,后题诗于撷芳葶云:“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欧阳修心中甚有一番遗撼,错过了如此佳人。此情景颇似唐人韩翊与柳氏之事。柳氏前为倡女,后成韩翊好友李生爱姬,艳冠群芳,且善歌吟,慕韩翊之才。后李生得知此事便将柳氏赠之。两人恩爱相亲,似隽侣神仙。后因安史之乱,韩翊任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中掌书记,而柳氏仍留在长安,寄居尼庵。长安收复以后,韩翊遣人寻柳氏,并赋词云:“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后柳氏竟然真的被其寻着。见韩词,亦作词一首:“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春,纵使君来岂堪折。”
大约欧阳修故地重游之心就如韩翊写词之情。修作词多香艳之作,有花间之遗风:“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拍案香檀。所以词又多与《花间集》、《阳春集》等相混。甚至有宋人蔡绦在《西清诗话》中言:”欧公词之浅近者,多谓是刘辉所作。”刘辉何许人也,为何将诸艳词冠在欧公名下。此刘辉即是嘉佑年间欧阳修任主考官时因作奇险之文而屡次不中之人,由此对欧公怀恨在心。不过这则笔记应是失真,欧阳修生活上如此弄月吟风,既是填上几首艳词实也是无须为怪。还是王国维讲得好:“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欧阳修作词并非止于表面,所以我们要探其深意。故王国维又言:“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试看其一首深婉挚厚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之深言出了那深闺少妇内心的百般孤独与痛楚。后词人李清照与丈夫赵眀城长期两地而居也是识尽此种愁苦滋味,对此深有感触,所以她在《临江仙》词序中言 “欧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余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诸阙。”欧阳修一词数语道尽了易安的心事。
幽深寂静的庭院,美人独上小楼,见到那依依的杨柳,轻烟雾染,如那情恋之人,凝眸顾盼,缱绻温存。而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那重重的帘幕,她怅望着那纨绔公子经常光顾的游冶之地,章台路里或许就有她丈夫的身影。可是美人望眼欲穿,却是被那叠叠层层的楼阁遮住了远眺的视线。三月天的暮春里,风雨无情地要将这春光逝去。她急急地在黄昏之时掩上庭院之门,却终究是留春不住。宋祁有句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对于春光斜阳的离去,他们心中该有多少的惋惜。美人仰起头来,看着那开得已近荼靡之花,问之为何春归如此之急。美人眼里噙着那清明的泪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然花不语,人欲绝。她眨着那伤神的眸子,却在一刹那间见那落花尽飞过秋千而去。唐人严恽有诗云:“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是花不懂得为谁而开么,是花不懂得美人之意么,皆不是。黛玉作《葬花词》云:“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的命运即是美人的命运,花谢人休,读之不胜悲。
欧阳修乃学际天人,又岂会沉缅与此种闺中之音。虽然他的人生遭受过挫折,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锐意进取,在困境中亦是等闲视之。此种旷达的豪情,让欧阳修人格上别有魅力。苏东坡的豪放,当从他这里借得几缕,所以东坡在料峭春寒的竹林中吟之:“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欧阳修一阙《朝中措》作得尤其是好,试看之: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衷翁。
平山堂在扬州之地,据《避暑录语》记载言:“欧阳修知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每暑时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至邵伯处取荷花千余朵。置于画盘插百余盆,遇酒行既以花传客,往往侵夜,载月而归。嘉佑年间,欧阳修至交刘原甫出手维扬,修作此词为之饯行,并忆起旧日在扬州之事。平山堂倚在那晴空之中,好不惊险,对面山色在烟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山色有无中”出自于王维诗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后有人见欧阳修作词句言:“平山堂望江左诸山甚近,欧公短视也。”东坡见后笑之,作赋《快哉亭》澄清此事,中有句云:“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识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不过关于欧阳修是否短视,此事在《石林燕语》中有记载言:“欧阳文忠近视,常时读书甚艰。惟使人读而听之。在政府数年,每进文字,亦如常人。”是真是假,已经大没有去争辩的必要。
平山堂前有欧阳修亲手栽种的杨柳一株,一别几年,不知堂前的杨柳如今长势如何。下阙寥寥数语显出了欧阳修的豪放性情,挥毫万字,一饮千盅,颇有李白当年作《将进酒》所言:“无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欧阳修吟着吟着不能自已,近乎一种狂放的姿态。遂对友人言:“行乐还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平山堂前杨柳被人称之为欧公柳,后来薛嗣昌任扬州守,亦在堂前植柳一株,自榜为薛公柳,人莫不嗤之。后嗣昌既去,为人伐之。庆历十一月,右司郎中糜师旦游堂中,见壁间字画、堂前杨柳皆不存,于是移柳数十补栽,并题诗云:“壁上龙蛇飞去久,堂前杨柳补新来。一生企慕欧阳子,重到平山省后身。“
真正显现欧阳修词艺术不凡的还属于那些别后相思之作,欧阳修心思绵密,对于情感的把握及表述十分显现其言语内在的功力。如其名篇《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驿舍梅残,溪桥柳细,正是早春时分,陆游《咏梅》词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梅瓣凋零,柳叶新清。草熏风暖,缓摇征辔。江淹在《别赋》中云:“闺中风暖,陌上草熏。”草熏指的为香草,融怡明媚的大好春光让人留连忘返,却也是教人触景生情,无端生出愁怨。王昌龄《闺怨》诗云:“忽见陌头春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离愁暗涨,如那一溪春水,淙淙不断,渐远而又渐无穷。正如刘勰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美人独登高楼,见到那原野之外连绵起伏的春山,却又想到那春山之外,有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君郎。思之深,念之至。颇似范仲淹词:“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29
【卷十五】 欧阳修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欧阳文忠公文集》
人间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欧阳修,六一居士也。据他自解言:“家藏图书一也、金石一也、琴一也、棋一也、酒一也、再加上一老翁,便为六一居士也。”欧阳修用琴棋书画石诠释了他的一生,这种潇洒雅郑的风度为后世书生所追慕。有人据此作诗云:“六一居士情无限,欧阳醉翁羡几多。”
欧阳修堪称文坛伯乐,且人极豁达。嘉佑年间,场屋应考举子皆为文奇涩,读之不能成句。欧阳修为主考官,决心力格其弊。凡为人雕刻者其皆不录,故像平时很有声名者如刘辉辈皆不入选。元佑年间,时值修主考,苏轼高中榜眼,另外苏轼弟苏辙及曾巩亦在榜列,三者后皆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真乃慧眼识珠人也。欧公见苏轼为文后,尝对人言:“当记吾言,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虽然言语中含有一些凄凉,但欧公为自己能为朝廷选到苏轼如此有才学之人而心自欢喜。欧阳修当年亦是有文坛巨擘晏殊提携而起。
欧阳修度量极大,能容不平之事,很有大家风范。昔日王安石初不识欧阳修,曾巩在荆公前大力举荐欧阳修其人。然荆公终不肯召见。一直至元和初年,欧阳修为群牧判官,归于朝廷,两人才相见。后来还有人就此事而赋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欧阳修在政见上与王安石不符,王安石终不以欧公为知己。并作诗酬唱欧阳修云:“它日倘能窥孟子,此身安敢望韩公。”诗中中有贬低之意。欧阳修并不因此而对王安石心怀怒怨,反而在朝廷力荐当今可为宰相者三人,王安石便为其中一位。欧阳修不计前嫌,所以当世之人皆服其能知人。修平素很少称许人,但是他极叹服本朝官人韩琦,曾作诗云:“累百欧阳修,何敢望韩公。”韩琦与欧阳修皆曾为晏殊帐下之能人。
欧阳修为人正直,颇似晚唐韩愈公。修少年之时,得见韩愈文稿六卷,乞归,得而爱之。欧阳修后一生受韩愈影响深远,修敢谏言,以儒学继承人自命,反对佛学。据宋人王辟之笔记《渑水燕谈录云》记载言:“一长老去欧阳修府上赴宴,席间见修家人唤其子为‘僧哥’。长老戏谓欧公言:‘公不重佛,安得此名。’欧公笑言:‘人家小儿要易长育,往往以贱为名,如狗羊犬马之类也。’闻者莫不服公之捷对。”欧阳修为其子取名僧哥正是言其对佛学的厌恶之意。
虽然欧阳修追慕韩愈,但不像韩愈好为人师,且修对待儒学,亦不似韩愈,韩愈喻己为儒学正宗。欧阳修专心研儒,融会贯通。昔年王拱辰与欧阳修为同年进士,且两人同为薛简肃快婿。拱辰先娶欧阳修夫人之姊,后复娶夫人之妹。修戏言:“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此事若在正儒理学家看来是不可容许的,所以言修研儒习有所化。
欧阳修性耿直,因此触犯了某些人的权益,遂遭到阴险之人的人身攻击。《涑水记闻》中言:“士大夫以濮议不正,咸疾欧阳修。有人谤其与子妇吴氏私通,更有人诬其与外甥女乱伦。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卫史蒋之奇,面对中伤欧阳修的这些流言蜚语,屡次在神宗面前劾奏之。蒋士奇在朝上长跪不起,一定要替欧公寻一个说法。神宗遂将传欧阳修流言者召来廷中问之,皆无以对。后俱被贬谪。”读到此,真是大快人心。古人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能还欧阳修一个清白真是让人大快人心。神宗对欧阳修青睐有加。英宗丧时,欧阳修衣紫地皂花紧丝袍前来服哀,刘庠对此大为不满,认为欧公衣着乃为大不敬,上奏乞言应将欧阳修贬责,神宗遣使语于欧公将衣服易之。欧阳修服拜面谢。
欧阳修屡遭人诽谤,却也不尽是空穴来风。这缘于他生活上的恣意风雅。月下添香,花下佐酒,所以欧公写得出“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此种风流蕴藉之句来,却因此也引来一些所谓“正派”之人的仇愤。欧阳修闲居汝阴之时,一妓美姿色,甚聪颖,对欧阳修所作之词尽能歌之。一日,欧阳修赴宴在席间戏言: “它年当来此地作太守。”后数年,修果真由维扬移官汝阴,然此妓却已不知下落。修忆起昔日两人相饮官湖、共植杨树,沉浸在往事的美好中,忽生惆怅,后题诗于撷芳葶云:“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欧阳修心中甚有一番遗撼,错过了如此佳人。此情景颇似唐人韩翊与柳氏之事。柳氏前为倡女,后成韩翊好友李生爱姬,艳冠群芳,且善歌吟,慕韩翊之才。后李生得知此事便将柳氏赠之。两人恩爱相亲,似隽侣神仙。后因安史之乱,韩翊任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中掌书记,而柳氏仍留在长安,寄居尼庵。长安收复以后,韩翊遣人寻柳氏,并赋词云:“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后柳氏竟然真的被其寻着。见韩词,亦作词一首:“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春,纵使君来岂堪折。”
大约欧阳修故地重游之心就如韩翊写词之情。修作词多香艳之作,有花间之遗风:“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拍案香檀。所以词又多与《花间集》、《阳春集》等相混。甚至有宋人蔡绦在《西清诗话》中言:”欧公词之浅近者,多谓是刘辉所作。”刘辉何许人也,为何将诸艳词冠在欧公名下。此刘辉即是嘉佑年间欧阳修任主考官时因作奇险之文而屡次不中之人,由此对欧公怀恨在心。不过这则笔记应是失真,欧阳修生活上如此弄月吟风,既是填上几首艳词实也是无须为怪。还是王国维讲得好:“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欧阳修作词并非止于表面,所以我们要探其深意。故王国维又言:“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试看其一首深婉挚厚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之深言出了那深闺少妇内心的百般孤独与痛楚。后词人李清照与丈夫赵眀城长期两地而居也是识尽此种愁苦滋味,对此深有感触,所以她在《临江仙》词序中言 “欧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余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诸阙。”欧阳修一词数语道尽了易安的心事。
幽深寂静的庭院,美人独上小楼,见到那依依的杨柳,轻烟雾染,如那情恋之人,凝眸顾盼,缱绻温存。而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那重重的帘幕,她怅望着那纨绔公子经常光顾的游冶之地,章台路里或许就有她丈夫的身影。可是美人望眼欲穿,却是被那叠叠层层的楼阁遮住了远眺的视线。三月天的暮春里,风雨无情地要将这春光逝去。她急急地在黄昏之时掩上庭院之门,却终究是留春不住。宋祁有句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对于春光斜阳的离去,他们心中该有多少的惋惜。美人仰起头来,看着那开得已近荼靡之花,问之为何春归如此之急。美人眼里噙着那清明的泪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然花不语,人欲绝。她眨着那伤神的眸子,却在一刹那间见那落花尽飞过秋千而去。唐人严恽有诗云:“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是花不懂得为谁而开么,是花不懂得美人之意么,皆不是。黛玉作《葬花词》云:“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的命运即是美人的命运,花谢人休,读之不胜悲。
欧阳修乃学际天人,又岂会沉缅与此种闺中之音。虽然他的人生遭受过挫折,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锐意进取,在困境中亦是等闲视之。此种旷达的豪情,让欧阳修人格上别有魅力。苏东坡的豪放,当从他这里借得几缕,所以东坡在料峭春寒的竹林中吟之:“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欧阳修一阙《朝中措》作得尤其是好,试看之: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衷翁。
平山堂在扬州之地,据《避暑录语》记载言:“欧阳修知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每暑时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至邵伯处取荷花千余朵。置于画盘插百余盆,遇酒行既以花传客,往往侵夜,载月而归。嘉佑年间,欧阳修至交刘原甫出手维扬,修作此词为之饯行,并忆起旧日在扬州之事。平山堂倚在那晴空之中,好不惊险,对面山色在烟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山色有无中”出自于王维诗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后有人见欧阳修作词句言:“平山堂望江左诸山甚近,欧公短视也。”东坡见后笑之,作赋《快哉亭》澄清此事,中有句云:“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识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不过关于欧阳修是否短视,此事在《石林燕语》中有记载言:“欧阳文忠近视,常时读书甚艰。惟使人读而听之。在政府数年,每进文字,亦如常人。”是真是假,已经大没有去争辩的必要。
平山堂前有欧阳修亲手栽种的杨柳一株,一别几年,不知堂前的杨柳如今长势如何。下阙寥寥数语显出了欧阳修的豪放性情,挥毫万字,一饮千盅,颇有李白当年作《将进酒》所言:“无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欧阳修吟着吟着不能自已,近乎一种狂放的姿态。遂对友人言:“行乐还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平山堂前杨柳被人称之为欧公柳,后来薛嗣昌任扬州守,亦在堂前植柳一株,自榜为薛公柳,人莫不嗤之。后嗣昌既去,为人伐之。庆历十一月,右司郎中糜师旦游堂中,见壁间字画、堂前杨柳皆不存,于是移柳数十补栽,并题诗云:“壁上龙蛇飞去久,堂前杨柳补新来。一生企慕欧阳子,重到平山省后身。“
真正显现欧阳修词艺术不凡的还属于那些别后相思之作,欧阳修心思绵密,对于情感的把握及表述十分显现其言语内在的功力。如其名篇《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驿舍梅残,溪桥柳细,正是早春时分,陆游《咏梅》词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梅瓣凋零,柳叶新清。草熏风暖,缓摇征辔。江淹在《别赋》中云:“闺中风暖,陌上草熏。”草熏指的为香草,融怡明媚的大好春光让人留连忘返,却也是教人触景生情,无端生出愁怨。王昌龄《闺怨》诗云:“忽见陌头春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离愁暗涨,如那一溪春水,淙淙不断,渐远而又渐无穷。正如刘勰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美人独登高楼,见到那原野之外连绵起伏的春山,却又想到那春山之外,有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君郎。思之深,念之至。颇似范仲淹词:“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前面几首都算不得艳词,不过欧公作艳语读之也有一番新意,雅而不伤,清气流溢。试看其一首《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腰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燕尔新婚,两相情爱,上阙化用了唐人朱庆余诗《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勾黛、描花、刺绣看出了这个新婚小娘子的娇憨,极其活泼而富有情趣。词作随意倾向口语化,但也是显得尤其真切,那意浓浓的情话犹在我们耳边。
欧阳修一生宦海沉浮无数,晚年终于在其喜爱的颖州之地安定下来,颖州有西湖,风光绝佳。欧阳修流连于湖广山色之中,后作《采桑子》十首,写尽西湖四时之美景,欧公还特意在此十阙词前作“西湖念语”,足见其对此些词的眷爱,念语作得也是别有一番情味: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士。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於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阵薄伎,聊佐清欢。
念语中列高风亮节之士隐逸于山水之趣,欧阳修感悟之。遂有名篇问世,试看其《采桑子》两首:
《其一》“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拢。双燕归来细雨中。
《其二》: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昔者潘阆长忆西湖作词诸阙《酒泉子》,但彼西湖非此西湖。颖州西湖,亦是天下好山水,西湖中的短棹轻舟、绿水蒙蒙;西湖中的绿水逶迤、垂柳栏杆,都仿佛为天上之景。怪不得词人们几十年的光阴逝去心里还是唯忘不了西湖的那抹清丽的倩影。
欧阳修,唐宋八大家宋之第一人,作小歌词如酌蠡海水,他用自己温婉的风格而自成一家,影响甚远。冯煦言其:“即以言语,亦疏隽开子瞻(苏东坡),深婉开少游(秦观)。”其实他影响远不如此,周邦彦、李清照、吴文英等人就深得欧公之所妙,词坛之幸也。
【小传】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市)人。幼年丧父,家贫力学,敏悟过人,读书成诵。天圣八年 (1030)登进士第,为西京(洛阳)留守推官,与钱惟演、梅尧臣、尹洙等诗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景祐元年(1034)充馆阁校勘。景祐三年,因为范仲淹辩护,贬夷陵令。康定元年(1040),奉诏复职。庆历三年(1043)充太常丞知谏院,参与范仲淹、韩琦、富弼等推行的新政,次年新政失败,范、韩、富等相继离京外放,修亦为政敌谗言所中,出知滁州。后移知扬州、颍州、应天府。至和元年(1054),召还与宋祁同修《唐书》。累迁礼部侍郎、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职。卒谥文忠。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30
【卷十六】 柳永
【派别】 颓放派
【文集】 《乐章集》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人中能如柳永落寞者寥寥无几,但若柳永如此风光者亦是寥寥无几。柳永的一生充满着不合时宜,注定着坎坷无数。他仿佛是独上高楼之人,徘徊在恨与痛的边缘。他一个人缓缓而吟,在风华雪月中买得一醉。他做着他的才子风流,纵使仕途将其抛弃,他还有他的红粉佳人,在温玉满怀中轻轻地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灵。
柳永初名三变,其父为柳宜,与宋初文人王禹偁为至交。柳永生于书香门弟之家。永少年时刻苦好学,入夜必燃烛苦读,烛灭而声不止,后人名其读书之地为笔架山或蜡烛山。柳永困于场屋近三十年,消磨殆尽了几十年的上好光阴,柳永因久不登第,后改名为永,方及第。柳永因为身体虚弱且多病,取永字有长久安好之意。
柳永才名很大,写词更是如探囊取物,柳永词流传很广,甚至远于西夏处亦是“凡有饮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词多涉写男欢女爱、风花雪月。仁宗皇帝也是极其喜欢柳永词,每读之击节叹赏,陈师道在《后山词话》中记载云:“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每使侍妓歌之再三。”但是,朝廷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仁义道德之观,柳永混迹于青楼酒馆、狎妓寻欢,被他们视为异己,有伤风化,遂不容。
晏公为相时,柳永曾登门拜访过。据吴舜民《画墁录》云:“柳永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柳遂退。”晏殊能知晓柳永词句中“针线闲拈伴伊坐”,说明晏殊平素亦读柳永词,只不过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人,所以虽然明知柳永有才,却也只能抑压之。柳永因词成其千古之名,却也因词造就了他悲剧的一生。其实还是有很多人赏识柳永之才,昔日永为睦州推官,吕蔚知睦州府,极欣赏柳永,遂力荐于朝廷,但柳永因写词早就留有败名,不但没有提拔,朝廷还因此规定地方官的提升需侯数年才可。
柳永词不仅为红袖女子所喜,就怜方外之士亦爱慕之,令人称奇。刑州开元寺有一僧名法眀,平素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次至大醉,即唱柳永词。由是乡人莫不侮之。每有召饮者其欣然而从,酒酣乃讴柳词数阙而后已,乡人皆称其为疯和尚。忽有一日,谓众僧言:“吾明日当逝,汝等无出观。”众僧笑言:“岂有是哉。”翌日晨起,法眀摄衣就坐,呼众言:“吾往矣,当留一讼而去。”众人惊愕而细听其言“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乃逝。(见《类苑》)柳永若得知此事,即是一生惆怅,也应慨然长笑。
柳永很早就应及第,因作《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得浅斟低唱。”大约是柳永在青楼酒肆偎红倚翠,蚀骨销魂中忘乎所以而不知所云。后仁宗皇帝读到此词,大为不快,及临轩放榜时,将柳永名划掉,并言:“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酌,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仁宗的一番话好比关上了柳永欲进仕途之门,柳永便自嘲为“白衣卿相”,并从此打着“奉旨填词柳三变”之旗号,其实柳永极醉心于功名,其祖上多有当朝为官之人。极尽失意之后,柳永心灰意冷,更加放逐自己,频繁地往来秦楼楚馆,在这些风月女子身上寻得灵魂的慰藉。但柳永并没有因此沉沦,纵情风月并非自己最好的归宿,他想到他那明显的家世,希望就会无由地从心底升起。在此期间,柳永畅游了荆湖、吴越一带,这段出游生活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吴越一带秀美的山水深深地浸染了他那颗多愁善感之心,为其慢词的创作奠下坚实的基础。
柳永作词用语多俗艳,描摹绮罗香泽之态,细叙风月情浓之境。遂被时人言为轻薄冶荡之人。李清照在《词论》中云:“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为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词语尘下。”易安一句词语尘下抹去了前面所有的光彩,后徐度在《却扫编》中云:“柳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由是观之,当时文人对柳永词是一种贬斥态度,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自身作词也是深受柳永影响。据《高斋诗话》记载言:“少游自会稽入郡,见东坡。东坡云: ‘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其实这只是少游个人说法。其词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如此艳词,不师柳七,更师何人。后来东坡就此词讥笑少游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虽然两人皆作情语,但后人将柳永词喻之为《金瓶梅》,而将少游词喻为《红楼梦》,虽然此言不免有失偏颇,但雅俗自是分明。
柳永游冶于秦楼舞馆,以他的才气,赢得青楼薄幸之名。那歌妓之女皆以得到柳永词为荣,柳永亦是乐此不疲地为美人而作。虽然女子尽是落入风尘之人,但待柳永亦是一片真心,互相之间也就有了真情。柳永算得上一个浪子,但他亦是情痴。试看其词:《集贤宾》上阙: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鸯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柳永毫不讳言其沽酒而欢的生活,深巷花开,小楼香浓。柳永愁来之时常来此地,纵酒恣歌,欢情买醉。他结识了一名为虫虫的烟花女子,那虫虫生得花容月貌、典雅可人,风情万种最是能牵住柳永那一颗浮泛之心。他忆起了两人于芙蓉帐暖之时,凤枕含香,情意正浓。温庭筠有词云:“真珠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才子佳人在憨语中把两心同,同心即为生生世世不离之意。苏小小有诗云:“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柳永能对风尘女子许下如此海誓山盟,亦看得出其一片痴心。
imwangqi
发表于 2007-11-2 00:31
【卷十六】 柳永
【派别】 颓放派
【文集】 《乐章集》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人中能如柳永落寞者寥寥无几,但若柳永如此风光者亦是寥寥无几。柳永的一生充满着不合时宜,注定着坎坷无数。他仿佛是独上高楼之人,徘徊在恨与痛的边缘。他一个人缓缓而吟,在风华雪月中买得一醉。他做着他的才子风流,纵使仕途将其抛弃,他还有他的红粉佳人,在温玉满怀中轻轻地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灵。
柳永初名三变,其父为柳宜,与宋初文人王禹偁为至交。柳永生于书香门弟之家。永少年时刻苦好学,入夜必燃烛苦读,烛灭而声不止,后人名其读书之地为笔架山或蜡烛山。柳永困于场屋近三十年,消磨殆尽了几十年的上好光阴,柳永因久不登第,后改名为永,方及第。柳永因为身体虚弱且多病,取永字有长久安好之意。
柳永才名很大,写词更是如探囊取物,柳永词流传很广,甚至远于西夏处亦是“凡有饮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词多涉写男欢女爱、风花雪月。仁宗皇帝也是极其喜欢柳永词,每读之击节叹赏,陈师道在《后山词话》中记载云:“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每使侍妓歌之再三。”但是,朝廷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仁义道德之观,柳永混迹于青楼酒馆、狎妓寻欢,被他们视为异己,有伤风化,遂不容。
晏公为相时,柳永曾登门拜访过。据吴舜民《画墁录》云:“柳永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柳遂退。”晏殊能知晓柳永词句中“针线闲拈伴伊坐”,说明晏殊平素亦读柳永词,只不过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人,所以虽然明知柳永有才,却也只能抑压之。柳永因词成其千古之名,却也因词造就了他悲剧的一生。其实还是有很多人赏识柳永之才,昔日永为睦州推官,吕蔚知睦州府,极欣赏柳永,遂力荐于朝廷,但柳永因写词早就留有败名,不但没有提拔,朝廷还因此规定地方官的提升需侯数年才可。
柳永词不仅为红袖女子所喜,就怜方外之士亦爱慕之,令人称奇。刑州开元寺有一僧名法眀,平素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次至大醉,即唱柳永词。由是乡人莫不侮之。每有召饮者其欣然而从,酒酣乃讴柳词数阙而后已,乡人皆称其为疯和尚。忽有一日,谓众僧言:“吾明日当逝,汝等无出观。”众僧笑言:“岂有是哉。”翌日晨起,法眀摄衣就坐,呼众言:“吾往矣,当留一讼而去。”众人惊愕而细听其言“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乃逝。(见《类苑》)柳永若得知此事,即是一生惆怅,也应慨然长笑。
柳永很早就应及第,因作《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得浅斟低唱。”大约是柳永在青楼酒肆偎红倚翠,蚀骨销魂中忘乎所以而不知所云。后仁宗皇帝读到此词,大为不快,及临轩放榜时,将柳永名划掉,并言:“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酌,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仁宗的一番话好比关上了柳永欲进仕途之门,柳永便自嘲为“白衣卿相”,并从此打着“奉旨填词柳三变”之旗号,其实柳永极醉心于功名,其祖上多有当朝为官之人。极尽失意之后,柳永心灰意冷,更加放逐自己,频繁地往来秦楼楚馆,在这些风月女子身上寻得灵魂的慰藉。但柳永并没有因此沉沦,纵情风月并非自己最好的归宿,他想到他那明显的家世,希望就会无由地从心底升起。在此期间,柳永畅游了荆湖、吴越一带,这段出游生活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吴越一带秀美的山水深深地浸染了他那颗多愁善感之心,为其慢词的创作奠下坚实的基础。
柳永作词用语多俗艳,描摹绮罗香泽之态,细叙风月情浓之境。遂被时人言为轻薄冶荡之人。李清照在《词论》中云:“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为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词语尘下。”易安一句词语尘下抹去了前面所有的光彩,后徐度在《却扫编》中云:“柳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由是观之,当时文人对柳永词是一种贬斥态度,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自身作词也是深受柳永影响。据《高斋诗话》记载言:“少游自会稽入郡,见东坡。东坡云: ‘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其实这只是少游个人说法。其词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如此艳词,不师柳七,更师何人。后来东坡就此词讥笑少游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虽然两人皆作情语,但后人将柳永词喻之为《金瓶梅》,而将少游词喻为《红楼梦》,虽然此言不免有失偏颇,但雅俗自是分明。
柳永游冶于秦楼舞馆,以他的才气,赢得青楼薄幸之名。那歌妓之女皆以得到柳永词为荣,柳永亦是乐此不疲地为美人而作。虽然女子尽是落入风尘之人,但待柳永亦是一片真心,互相之间也就有了真情。柳永算得上一个浪子,但他亦是情痴。试看其词:《集贤宾》上阙: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几回饮散良宵永,鸳鸯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柳永毫不讳言其沽酒而欢的生活,深巷花开,小楼香浓。柳永愁来之时常来此地,纵酒恣歌,欢情买醉。他结识了一名为虫虫的烟花女子,那虫虫生得花容月貌、典雅可人,风情万种最是能牵住柳永那一颗浮泛之心。他忆起了两人于芙蓉帐暖之时,凤枕含香,情意正浓。温庭筠有词云:“真珠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才子佳人在憨语中把两心同,同心即为生生世世不离之意。苏小小有诗云:“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柳永能对风尘女子许下如此海誓山盟,亦看得出其一片痴心。
此类艳情之作亦是柳永遭受时人诟病之由,真正体现柳词艺术风格当是宦旅羁途别后相思之作。韩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言:“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音易好。” 正因为处于离境愁苦的困顿中,对感情的认识更深一层,反映到作品上来,亦会深刻不少。试看其名篇《雨霖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个人特别衷情于秋来之景,在其词作中也是屡有体现,给人秋士易悲之感。骤雨初歇之时,长亭古道之中,一对相爱之人即将成别,那宿在衰草中的寒蝉亦是哀鸣不已。张齐有诗云:“先秋蝉一悲,长是客行时。”到底是蝉悲而客行拟或是客行而蝉悲,寒蝉为悲彻之物,亦是晓通人心。都门寒帐之外,美人为其送行。劝君更尽一杯酒,自是别离少故人。酒未到,先成泪,一番愁绪,此时正浓。两人恋恋不舍地执手相望,美人泪水横颐,那舟中之客却在相催,此时心中直有万语千言亦尽在不言中。韩愈有诗云:“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言。”去去何时是归时,千里烟波江上,云阔天低,暮霭沉沉,一片阴郁,如同柳永此刻那不展之眉。江淹有《别赋》云:“黯然销魂者,惟别已矣。”孤冷凄清与美人相别自是伤情,李白有词云:“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年年柳色,霸陵伤别。”柳永此时的心情大约为那失爱姬韦庄所识,韦庄作《荷叶杯》云:“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晓风残月之时,柳永独醉杨柳岸,他忆着那昔年的良辰美景,却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一番苦楚无人可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所以《红楼梦》中警幻仙子言:“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言:“凡做大学问、成大事业者,必经过三种境界。其一为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即为柳永之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本言相思之苦,却被静安先生化作学问境界之说,想来亦是妙解。试看其《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写情写景显得凝重沈致。独自伫立在高楼之上,凭栏远眺,细细的春风却是漾着满眼的春愁,似从那遥远的天际升起。欧阳修词《踏莎行》云:“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当有此意,稍瞬即逝的晚照,迷朦的烟光染尽春草。刘安《招隐士》中云:“王孙游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断肠之语。无言独上高楼,又有谁能明白柳永心中的愁苦滋味,稼轩劝人“独自莫凭栏,斜阳却在,烟柳断肠处。”落寞之人极易想到解愁之物——酒,一醉解千愁,他想起曹孟德酾酒临江时的“对酒当歌”,却又想到“人生几何”,所以强饮还自无滋味。大凡文人借酒消愁都只能愁上加愁,他举起酒杯,昂首向天,缓缓而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古诗十九首》中云:“相去日以远,衣带日已缓。”这是柳永对爱情而发出的誓言,虽然是浪子的情怀,却是顷刻间让人肃然起敬。
柳永这类在羁旅中的相思之作犹能动人心扉,他不仅写出那难写之景,而且因相思情深,内心受到百般的煎熬,更是表出那难达之情。赵令畤读《八声廿州》后言:“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东坡读后亦言:“不减唐人高处。”如何一首词让他们能异口同声地称颂,试看之: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开笔便荡开大气象,潇潇一番暮雨,清清一片江天,浮烟未染,轻寒著身,凄紧的霜风席卷着落叶,关河上的残阳摇摇欲坠。李白有词云:“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词人独登高楼,满目的红衰翠减,又见到物是人非。惟有那长江之水,一如往昔,默默东流。但却不知西江之水,亦会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登高望远,也是伤彻人心。纵使登楼远眺,那千里之外的故乡也是在天际的那边,何时才是归期。无奈漂泊不定,淹留无计,此时想起故国的佳人,亦是在登楼凝望,盼君还乡。此笔法颇似杜甫诗《月夜》中“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过尽千帆皆不是,何时才是君归时,佳人泪堕肠断,却不知天际之外的柳郎亦是倚着阑干,正是凝眸愁浓。人世间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相爱之人却成别离,想起《神雕侠侣》中杨过与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直是待到青丝霜染而相见,那一刻让多少痴情小儿女看得潸然泪下。
柳永游吴越时到过杭州,打听到杭州太守为孙何,此孙何与柳永曾为布衣之交,柳永登府拜访,却是门禁甚严,柳永欲见不得便心生一计,作词《望海潮》,并将此词交给一名为楚楚歌女,此词经楚楚唱后,传遍杭城。秋夕夜会,楚楚于太守府中婉转歌之,太守问歌词何人所作,答曰柳永。孙何遂见之。试看其《望海潮》: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此词流传甚广,金主完颜亮闻“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谢处厚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仁宗皇帝一生都鄙薄柳永,柳永作此词引来金兵南下,也算是报得一箭之仇,恩怨从此自当两相抵。
钱塘的景色极是绮丽,让多少游过此地的文人墨客眷怀不已。他们为之留下一篇篇清新媚好的词作。前有白居易《忆江南》,后有潘逍遥《酒泉子》,西湖的烟柳画桥、春水荡漾;西湖的凤帘翠幕、云树堤沙,让柳永为之沈醉,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已非人间之物,如同瑶台仙境,让人飘然若飞。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好一幅的世事清明,然这一切却是入暮前的晚照,南宋的大好河山在歌舞升平中飘然欲坠。柳永实在高明,一句“太液波翻”将南宋的前途照得通明,与其言宋朝是柳永的悲剧,还不如讲柳永是宋朝的劫难。
人们很难想象如此风花雪月之人怎么会有如杜甫那般忧国忧民的情怀,但这是事实,不容否定。虽然在其词作中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有诗为证。当时柳永官任昌国(今浙江宁波)晓峰盐场监督官时,曾做过一首《煮海歌》: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轮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
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
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馀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柳永目睹煮海之民生活的艰辛,没有耕地,没有织纺,盐民们只能把希望寄于煮盐,然在几个月辛苦熬盐的时间中无米为炊,只好向官家借贷,待盐煮好后又却只能以极低的价钱卖给盐关,可以想象盐民是如何的清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他们触动了柳永的那颗怜悯之心。柳永将此事上报朝廷,希望实行仁政。但根本无人来听取这些盐民的心声。柳永的奏言,读之真觉得是“满纸肺腑言,一把辛酸泪。”
柳永的晚景更是凄凉,死后甚至无钱入殓,后由一些青楼女子出资入葬。冯梦龙《喻世名言》中《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篇云:“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后来有人作诗讽刺那些所谓仁义道德之士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怜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柳永在红袖脂香中春风得意,得以暂时忘却仕途不畅的烦愁,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沉浸于群芳簇艳之中,做着他的绛洞花王。然真正审视柳永所历过的一生,真的是要“千红一哭,万世同悲。”
【小传】:柳永(约971-1053),字耆卿,初名三变,字景庄,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崇安(今福建崇安县)人。北宋著名词人。出身于儒宦世家,工部侍郎柳宜少子,景佑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又世称柳屯田。柳永为人放荡不羁,仕途更为坎坷。时人将其举荐于仁宗,却只得四字批语:“且去填词”。仕途无涯,便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流连于歌楼舞榭,沉迷于声色词曲,潦倒终身,竟由群妓合金而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