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树
尽管祖母树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我每次返乡还是要站在菜园里凝望着祖母树曾经生长的地方。它们在我的眼里依然挺拔着,在我的心中依旧是春华秋实。祖母亲手栽下的树有两棵,一棵是柿树,一棵是枣树。我称它们为祖母树。
柿树在老屋西边的拐角处,离篱笆不足一米远,它比老屋的屋脊还要高,仿佛擎天柱。童年的记忆里有两个高大的事物,一是老屋的高大,它是村子里其他房屋没法比的。二是柿树的高大,因为村庄里没有哪棵果树比它更高大挺拔了。
柿树的躯干外围足有两尺多,一丈以内笔直而未有枝节,深褐色的。而一旦有了逸枝便横空出世,肆无忌惮,大有将老屋的西墙推倒之势。柿树下面堆积了大量的砖头瓦砾,日子久了,它们也失去了火性,虽然还是有棱有角,但已经变得温婉、平滑,拿在手里一点粗糙的感觉都没有。
柿树在夏天开花,花是白色的,素雅,但不是所有的乡人都喜欢它。我更喜欢的是篱笆墙里长出的木槿。它的花非常好看,有白的、红的、淡紫的,还有粉色的。干木槿花炖鸡吃能治鼻子出血。柿子花好像没多大药用价值,但它更大的价值是能够结出果实供人食用。
这棵柿树结出的柿子介于野柿子和家柿子之间,体积跟鸡蛋差不多大。柿子从结果实到成熟要经历两个季节,在我的等待中显得十分漫长。
秋风送爽,而后逐渐地向冬季过渡,柿子也渐渐地熟了。柿子在成熟的过程中不断有鸟雀光顾。这些鸟雀我非常熟悉,却叫不出名字。它们总是趁人不备,用其锋利的长喙在青涩或即将成熟的柿子上留下深深的啄痕。奇怪的是,凡被鸟雀啄过的柿子成熟得要快些,味道也甜些,一般是不会轻易被扔掉的。
记得有年秋天,柿子被秋风一吹仿佛一夜之间全都熟了。祖母亲自攀树采摘,整整装了两稻箩。当夜,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给每一个柿子插芝麻秸。这样做是为了让柿子熟透并且除掉其涩味,就像现在反季节的蔬菜、水果喷洒催熟剂一样。
柿子很快就全部熟透了。祖母便急着想要拿柿子换一些零花钱,以济家用。那天,祖母突然要我用竹篮子捎一些柿子到学校兜售。我坚决不从。因为害羞,还因为有一种虚荣心在作祟,觉得那样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最后由我的同学替我每天卖一竹篮子柿子,两分钱一个,一篮子柿子能卖一元钱。回家交账时,祖母总是要拿两个柿子给他。
枣树同根并蒂,一高一矮,远望是两棵,近看是一棵。它的身体上缠绕着密密匝匝的爬壁草,几乎看不清躯干。枣树的根须曲曲折折地伸进石罅墙缝里,努力捕获泥土的气息,生长得遒劲结实。另外还有一丛青桐和一棵李树与它为伴,栉风沐雨,披星戴月,组成一道充满生机的篱笆墙。
这棵枣树所结的枣子属于中熟期的秋枣,每年都在国庆节期间成熟。枣儿淡黄中透出红晕,宛若朝霞夕光,个头大,皮儿薄,味道甜。祖母称它为葫芦枣,形状确实有点像小葫芦。采摘枣子一般都是摇树打枣,众人在枣树下捡拾。捡枣的大多数是妇女儿童,打枣的多是少女或少妇,她们一边打枣一边唱着山里小调。听不懂歌词却能感受得到调儿里的几分缠绵——这是我在皖南山区亲见的场景。因此,我越来越相信诗歌源自情歌,没有情的诗歌再有意境都不能让人动心。
我家收获枣子时,一般都由祖母爬上枣树,一颗一颗地摘下,再放进黑色的布兜里。这种黑色的布兜是家乡妇女的专用物品,做饭围在身上,上山采茶围在身上,下地干活围在身上,用处特别多。
祖母每次把枣子装满布兜后,总是斜靠在树上,把它从腰际解下并系好,朝着松软的泥土扔下来。我和妹妹接着将布兜解开倒下枣子,再用竹竿挑起布兜递给祖母。有一回,祖母采摘时,突然刮起了大风,她双手紧紧地攥着枣枝不松,一双小脚紧紧地扣住枝杈不放。枣树在空中晃荡,祖母的身体也随之摇晃着。突然听见咔嚓一声,祖母一只手拽断了枝丫,身体失去了平衡,险些从枣树上掉下来。但她肢体敏捷,反应迅速,在身体下坠的瞬间又找到了着力点,化险为夷,一场虚惊。可是,我和妹妹站在地面上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等祖母从枣树上下来时,我们才发现她浑身上下都被枣刺扎得鲜血淋漓。妹妹抱着祖母哭了,我站在那里愣怔着,半天还不过魂来。后来我的心里总是萦绕着一个念头:一定要砍了它,为祖母解气!没想到砍掉它们的不是我而是弟弟,弟弟为了节省开支将它们砍了,做了家具。
如今,祖母树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我每次返乡还是要站在菜园里凝望着祖母树曾经生长的地方。它们在我的眼里依然挺拔着,在我的心中依旧是春华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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