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0:55

叹十声之三:秀眉

2008-02-24 on 06:46

那是一双温暖纤瘦的手。洁白并且晶莹剔透,十指细长,圆润的指甲泛着贝壳一样湿氲的光泽。
那是秀眉的手。
罗帐间红烛明暗,极品麝香在炉子里烧着,缓慢散发出温暖而暧昧的香气。
她问:“将军,若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多久?”
  柔软的绛绢帐子在她身边半掩着,她就半跪在床边,正温柔地替他整理衣襟。他注视着她美丽的双手在他身上游动,轻巧灵活,如蛇一般滑移,从最上那个衣扣,一路往下。
“如果每个问题,都能有答案。该有多好?”
她的发披在肩上,发髻半垂着,并没有完全松开。可脸上的妆容已残了。大红鸳鸯被面锦缎的红光映在她的脸上,可她看起来仍是苍白虚浮。在一片朦胧恍惚的光芒里,飘渺虚无得就像一个幽灵。胭脂淡去,丰润的嘴唇在将尽的烛光和窗外半明的天色中呈现一些惨淡的白。只是她依旧是精致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所以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朝下,又看见淡紫滚着皓白色边的肚兜,带子在颈边松松地系着,遮不住那春光的乍泄。他忍不住握住她已经搭在他腰际的手。
  她讶异抬眼,唤了声“将军?”
他恍惚回神,有些尴尬地松开。
“秀眉,等我这次胜仗回来,我定会向相爷,要了你去。”
她垂下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而她的手已经从他身上挪开。
“穿好了,将军。”
她披了件晨褛汲鞋下地,走到床边的高脚柜旁吹熄了烛火。又转身,推开雕花窗棱,取过木撑子支住。一缕清晨的阳光射进来,恰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影就拢在一层淡薄的光晕之中,他不由又看得痴了。
睡在外间的侍女小洛探身进来望了一下,又连忙缩回去。
  “苏姑娘。洗脸水打好了,要端进来了么?”
秀眉应了一声,终于侧过身来看他。她的肩膀微微斜着,眼神认真。
“将军,若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多久?”
再次重复方才的问题。只是晨光下她若隐若现的曲线却似在无声地诱惑着他。
他迫不及待地走上去,又一把握住她柔软的手:“秀眉,记得今朝,便能记得一世。你相信我,只要能打了胜仗。相爷给我什么赏赐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只怕将军很快就会忘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她成功地让眼睛渗下两滴清泪,唇边还带着一朵恍惚的微笑,埋首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在他胸前闷闷地发声。
“将军,秀眉的下半辈子就指望将军了。”
他头晕目眩,觉得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恨不得能把怀里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全部吃进肚去,那么就不会对她如此朝思暮想。
“砰……砰……砰……”
小洛敲门进来了,把盛水的黄铜面盆搁在花藜木雕刻的脸盆架子上。
房门合上,里屋又只剩下两人。
这早春的清晨还有些寒冷,她从他怀中挣脱,感到一阵瑟瑟的凉。
她叹了口气,去绞一块白绸抹帕,为他匀脸。
他感觉一股潮湿温暖的气息在他眉宇间滑过,还有她身上暗暗的幽香。他忽然压抑不住一股蠢动,一把就把她推落在身后的案几上。
“当”一声,原先摆放其上的一只茶杯被扫落在地,碎了。
那松松的肚兜禁不起这一下,就已滑落……
“将军……相爷……相爷还等着呢……”只这一句,屋里就只剩下两个人或深或浅的喘息声……

小洛取来最后一支钗插上她的发髻,她抬手扶正了一下位置,手滑下来的时候,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耳边的血玉耳坠。秀眉忽然想起,这对耳坠似乎一直都戴在耳朵上,从来没有取下来过。
“苏姑娘,刚刚相爷派人来了,说晚上有位贵客,让姑娘好好准备一下。相爷说,这位贵客非比寻常,可怠慢不得呢。”
“嗯。”
“苏姑娘,那位林将军走了有半个月了吧。”
“是啊。”
“苏姑娘,你是不是真喜欢林将军,想让他带你离开相府?”
她从梳妆台的铜镜里看见小洛试探的嘴脸。
秀眉微微一笑。
林朝云是第几个了?嗯,是第十四个了吧。
原来,已经有十四个人曾经说要带他离开相府的了。
之前的十三个,他们是谁?她都忘了。
只这诺言一出,那些人很快都没了下落。也许升了官加了爵,美人环绕,不再记得还有这人,这约。也许罢了职,再也没能力来相见。或者是死了,这才是死无对证,真的干净。
都不过是戏,一场一场的戏而已,无论哭还是笑,娇柔还是妩媚,对着每一个晚来朝去的宿客,她始终在演着早就安排好的戏。写脚本的是相爷,拉绳子的是身边这些相爷的眼线,她,不过是戏台上的木偶。但是,还是有人,在试探一个演戏的木偶。
或许是戏唱得太真了吧。于是,有人开始怀疑这就是她的心声。
风掠过窗外的一株湘妃竹,那细长翠绿的植物轻轻晃动了一下。一片竹叶就这么掉进半开的窗棱,落在红木地板上。她怔了怔,起身走过去捡起那枚叶片,在手掌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为什么在印象里,她总觉得,她需要找到一片很重要的竹叶?
她为她这个奇怪的想法笑了笑,又回去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叶片随手放在台子上。是的,这世上所有的竹叶不都是一个样子嘛,又怎么会有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分别。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也忘记了注意,小洛为她的闪神又一次露出怀疑的表情。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0:57

先是轻微而悠远的鼓点声,一声声击打着。然后鼓声近了,并渐渐急促起来。终于,编钟琴瑟琵琶丝竹的声音和进来,奏成舞曲。她大红的短襟,灯笼裤,一身胡服打扮。长发束成武士髻,用三尺长的明黄绸带挽着。
她在这宽广空阔的殿堂上起舞,手中的短剑像燕子一样灵活飞动。她向空中跃起,剑刺出,然后她反手转身,发上的绸带在空中画出一个简短的半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她凌空跃起,剑横扫。脚尖刚着地,就是两个侧翻,然后起身,剑再刺,剑芒一闪,她已经收剑斜在身前。
她的动作轻灵却不飘渺,和舞曲搭配得天衣无缝。
如果项庄是为了沛公,那么她舞剑是为了谁?
她看着自己的手在不停舞动,配合着简捷的身段,是千百次都不会踏错的步伐。每个转身,每个斜劈直刺上挑下砍,都如同直接刻在身上,流畅得不需去想。
所以她可以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为每一个男人脱衣穿衣,可以游走在那些或胖或瘦的身体上,居然也可以舞剑!
这双手,还有多少未曾发掘的潜力?
一曲罢,掌声不绝。
那坐在上席的贵客赞不绝口。“早就耳闻苏姑娘舞剑是京城一绝,今日有幸得观,方知耳闻实在不如目见啊。”
她起身行礼,然后安静地退下。
身后,已经有新的乐声。展翘的《十面埋伏》。
“既能看到苏姑娘舞剑,又能听到沛姑娘弹琴。京城九大乐事今朝就欣赏到两个。相爷实在是太抬举本官了。”
“呵呵,是刘大人抬举了我这几个丫头。”
坐在主家位置的相爷,微笑地摸着花白胡子,欣喜于这位贵客的赞不绝口。的确,在这个皇权势微的年代,丞相不再是万人景仰于云阶上的高官。他的势力,必须来源于各方节度史的支持,在派系的斗争中把握住最重要的平衡。
所以,他养了许多门生谋士,许多武将,和许多的女人,美丽的女人。

她全身上下,最美丽的地方,却不是双手,也不是眼睛,而是眉。
她想她之所以会叫秀眉,大概就是因为这眉。从未经过任何修剪,天生有着优雅弧度弯弯的眉形,连眉峰也是柔和地淡淡掠过,眉尾有一点上挑。自然的形状,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卧蚕眉或者柳叶眉,而是自成一家,却绝对美丽。连眉的颜色也是纯然的,并且浓重一致,不需要任何装点。
可是许多人还是喜欢为他画眉。
比如这位节度史刘大人。
秀眉仰着脸,闭上眼睛,任这位大人用炭笔在她脸上作画。
许多庸俗的男人总会不合时宜地附庸风雅。
所以当画眉成为闺房调情的趣事并且被写成诗歌广为流传的时候,她的眉毛就开始遭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荼毒,并且将持续下去。
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身上低俗霸道但却极力掩藏的气息。
据说,他曾经是一位节度史养马的伙夫。某一天喝酒怠工,被节度史鞭打。他杀了他,然后成了新的节度史。
他的残忍在他管辖的土地上是出了名的。并且恰是这种性格,为他带来了与日扩张的辖地和如日中天的势力。
据说,连当今皇上也畏惧他几分,因为他手中掌握的兵马大权。
但却并不能带走他的粗鄙。

夜夜同寐,她总能感觉出在他强壮并且一身横肉的躯体里,依然残留着年少时候的粗鄙。他不爱在晨间漱口,所以嘴里总有隔夜食物腐败的气息。他甚至连欢好都比较喜欢模仿马交配的姿势。并且只有这种姿势能使他获得极大的快乐。
秀眉想,也许这位大人不要展翘的原因,恰在于他根本不懂什么音乐韵律。所以,她的剑舞才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
“大人,画好了吗?”她带着有点迫不及待的口吻问讯,并且理所当然表现得有点渴望。
“嗯,好了。”脸上的炭笔终于停住。
秀眉放平仰起的颈项,并不意外在铜镜中显现出来的是两团已经晕开的黑斑,所谓的卧蚕。
她装作欣喜地微笑:“多谢大人,秀眉好久都没有画卧蚕眉了,大人的画工可真好呢。瞧,描得多好。”
有时候秀眉真的很厌倦昧心说出这些谄媚的言语。不过她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是私营娼寮的**,都会比她好吧。她们至少还有拒绝接客的权利。
可是她不行。因为她是家养的歌舞伎。或者,简单点说,她是家妓。
她不愁吃穿用度,也没有龟公老鸨的利益均分。但是,她必须演好主人分配的每一个角色。因人而异。
比如,之前的林将军比较喜欢淡雅高洁欲迎还拒,志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典型,并且希望自己能扮演救人出火坑的角色。她毫无异议地配合,让他死心塌地为相爷卖命。
又比如,现在的这位节度史大人似乎比较喜欢甜言蜜语的知心佳人。那么她也可以演得炉火纯青。
关于演戏,她得心应手。
她就像是自己的眉毛,无论天生怎样,也可以被修剪成任何喜欢的形状。完全随遇而安,极力演出,并完美融入。
但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多久了啊?

记忆之所以成为记忆,那是因为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总是不能被完整地连接,并且每一次能够回想起来的记忆也总会被掺杂进回忆时的情绪而显出不太相同的模样。
秀眉虽然会长时间的胡思乱想,却很少回忆。也许,在潜意识里,她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希望总被记起。
所以秀眉忘记了很多。
所以当她开始试图回忆,最初最初这样的生活,是从何时开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呵,才三年的光景而已,她就已经感觉恍如隔世。
原来,这样的生活,只不过三年。
或许所谓的习惯和得心应手,的确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她依稀记得那青砖高墙,朱红大门和威严的镇门石兽,宽阔高悬的金匾额,深宅大院。
是相府。
依稀能记得的记忆,似乎只从这相府开始。那在这之前,她从哪里来?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0:57

真正开春回暖,春寒料峭的时节过去了。
刘大人离开京城也有一些时日。
当他做客相爷府邸,吃喝玩乐夜夜声色犬马的时候,正有一场节度史之间的私斗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他本不欲参加,想坐收渔人之利。所以乐得住在京城的温柔乡里,既安了皇上的心,又遂了相爷拉拢之意,更顺了自己原本的意图。
所以当情势有了转变,眼看胜败的结果快要揭晓。这位大人当然再也坐不住,马不停蹄奔回了自己的领地幽州。
于是秀眉开始有时间在排舞的练功房试练一段新的舞蹈。毕竟苏姑娘虽然最擅长舞剑,但是,别的功夫也不能放下啊。
在新人和旧人交接的空档里,她也可以自由地做一些随心所欲的事情。
如果生活本身没有给人选择的权利,那么至少自己也要过得怡然自得一点。
只是后来,她看见了展翘。

展翘的身体悬在屋顶的横梁下,有些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让她有一些轻微的摇摆。她颈上勒着一根明黄色的绸带。
她舞剑时绑在头上的绸带。
满地狼藉。踢倒的木椅桌几。凌乱散落的衣装。
展翘显然试图从这储藏排舞服装的房间里找寻一根长点的绳子。但她最终只找到了一根缎带。
秀眉看着那根曾经在她身体后飞舞过的缎带正亲切地挨在展翘的脖子上,为那里绘出无比美丽的紫色。
酱紫色的勒痕,已经露出缎带掩盖的范围。留下她挣扎过的痕迹。
秀眉记得展翘,记得她曾经非常美丽端庄的脸庞。即使接触不多,她也记得她掩口浅笑的模样。
而如今,那以往嫣红的嘴唇变成狰狞的惨紫色。她的舌头,甚至伸出嘴唇,悬挂到下巴边。
秀眉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脸。
可她觉得展翘在笑。她向上翻白的眼睛在笑。她扭曲狰狞的嘴巴在笑。甚至她的舌头都在笑。
秀眉好像听见一阵琵琶声,快速又急促的乐声,十面埋伏。
她不敢再看,只想转身能够走出这个房间。但她忽然感觉那根缎带飘了过来,也同样缠住她的脖子。
缠得好紧好紧。
她觉得胸口一窒,她无法呼吸。
强烈又痛苦的酸楚漫上来。这种感觉却很熟悉。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浑浑噩噩的梦里。
她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梦里飘着浓厚的雾。她听见一个声音渐渐逼近。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
“秀眉。”那声音唤着。
原来在梦里。她也叫秀眉。
她努力睁大双眼。可目光始终无法穿透浓雾,看见那个掩藏在雾气之中的男子。
但是她记得了。那个声音。
她记得,他是……元朗。

“朗叔。”
满屋黑暗。只有墙角浑黑的烛火跳动。
这屋子,从建好那天起,就没有窗户。连紧闭的门板也挂着不透光的黑帘。屋内朝南的一面墙开着几个透气的孔洞,但也用庞大的屏风挡去可能会射进屋内的阳光。屏风后的空间,屋子的主人从来也不敢去。
记忆里,也只有元朗,踏进过这个屋子。
那个圆滚滚的身躯爬上屋中央的一把木椅,并一路攀登上一个宽厚的肩背。
“朗叔,我叫你呢。”
她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边喊。
然后发出一串天真的笑声。以为自己终于把这大熊一样魁梧的叔叔吓了一跳。
一只蒲扇一样大的手掌从肩膀越过来,轻易就提起她,把她抱回胸前,让她跌坐在他腿上。
“小小乳娃,牙还没有长齐,就来吓叔叔了。胆子可不小!”
昏黑的光芒里,她只能看见他露出的白牙反射的几丝亮光。然后他蜷起手掌哈了一口气,一根手指就伸到她脖子里。骚痒。
“咯咯咯……”她笑得差点喘不过气。在他怀里缩成一团,不停地扭动。像只小老鼠般乱钻。
然后那有力的臂膀把她举起来,往空中抛去。她欢乐地大叫。又被他接在怀里。然后是再一次抛起。
这是他们每日的游戏。
秀眉记起了,那年她刚满三岁。元朗,却二十三了。
那时她还太小,小到根本不明白这世上还会有许多纠缠不清的罪恶。

当她长到八岁,开始懂得一些复杂问题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还是在那个阴暗无光的屋子里。她还是趴在同一个男人的背上。
这男人的肩背,已经不再像幼时感觉的那样宽阔巍峨。但依然带给她无限的温暖。
只是这次,她却在哭。
“朗叔,为什么只有我不能看到太阳?”
她细小的抽泣声伴随着男子的叹息。然后同样是他的手,把她从他背上拉到他怀里,让她在他腿上坐下。
“怎么才稍稍不注意,我的胖娃娃就变成一个爱哭的小丫头了呢?”
还是像蒲扇一样大的手掌,笨拙地拭去她满脸的眼泪。依旧是温柔地哄宠。
“秀眉,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只是这不同之处可大可小,也有严重与不严重的分别。”
“比如,你看朗叔。脸上不也有一道疤。没有秀眉这么漂亮。秀眉不能见阳光,就是天生的一种病症,就和朗叔脸上的伤疤是一个道理。不过不能见太阳是有点遗憾。但是没有关系,以后朗叔陪秀眉看月亮。”
“真的吗?”
“真的。”
“不能见太阳一点也不重要,是吧?”
“是的,那一点也不重要。月亮都比太阳好玩多了。”
他撩开怀中孩子上臂的衣袖。看见那里一片灼伤。是今天她听到房子外面一群小孩玩耍的声音,受不住诱惑,试图跑出屋子而得来的后果。一只手臂才探出去,就换来这些大大小小的燎泡,有些破了,已经流出黄水。
他心疼地为她上药。薄荷清凉的药膏抹过伤口,带来一些酥麻的骚痒,终于使她破涕为笑。
只是在她心底深处,她将会一直伤心地记得,她,见不得太阳。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0:58

然后她十岁了。
小小的丫头渐渐拔高,初初露出些微年轻姑娘的身形。
那日她趴在案几上,无意义地摆弄着笔架上的几支毛笔。眼神却注视着昏暗的烛火。有一大滴墨汁滴在 练字的宣纸上,她也没有发觉。
“朗叔,为什么爹娘从没来看过我?”
他正在烛火的另外一边擦着一把剑。闻言抬头望她。
半晌才说:“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他们有些什么苦衷?”
他有些狼狈地解释:“秀眉,你父亲……他是很威武的将军。这些年一直镇守着北方的边疆。你的家人,也都陪你父亲留在边疆常住。离这里很远很远的。他们很忙,路途又那么遥远。所以,我想……他们是没有空回来看你。”
她的眼神透着不信任,表情是强烈压抑的悲伤。
“朗叔,我的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暗自彷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呼之欲出的答案昭然若揭。
他仍旧记得他们将她托付给他时说过的话。
“若能长大,自是最好。不幸夭折,也怨不了人。只怪孩子命苦。”
他们早已毫不挣扎地放弃了。
只是她才十岁啊,该怎么告诉她,这些太过沉重的悲伤。
于是两人相对沉默很久。久到他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就是曾经在他怀里撒娇欢笑的同一个。原来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包括可信与不可信的命运。
然后她继续临摹书法,不再说话,也不再追问。
然后她从此再没有询问过关于父母的只言片语。
只是后来他怕她伤心,想找个东西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问:“秀眉。你喜欢练武吗?朗叔教你剑术怎么样?”

那些遥远又模糊的片断忽然远去。
她感到非常强烈的痛楚。
无法呼吸的疼痛。
她试图想挣脱一些不知名外物加于身上的束缚,可是无能为力。
一片冰凉。湖水的冰凉。
她被那沉重的物体扯着,不停地下坠,下坠。
她试图吸气。但回应她的只有撕心裂肺的空虚与疼痛。
以及无法形容的悲伤。

秀眉猛然睁开双眼。视线先是一片模糊。接着慢慢澄明。
她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方丝帕,为自己拭去满额的冷汗。
然后环视四周,并无意外地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床角的小炉子上正熬着汤药,散发出侵人心脾的药香。
清爽的阳光射进来,屋里窗明几净,干净至极。
她依然身在相府。身在歌舞伎所住的红楼。

并没有死气沉沉的黑屋子,也没有……什么元朗。
幸好,那不过是梦。一个梦而已。她在一片惶恐中平息自己急促的心跳。
小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青花瓷碗。
“苏姑娘,醒了啊。”她边说着边将炉子上的药水倒进瓷碗里。
秀眉支着上身,半坐起来。接过小洛递来的汤药。一口一口慢慢吞咽。这药,真苦。
“苏姑娘啊,您可把小洛吓坏了。就这么睡过去两天两夜。幸好姑娘福大命大,道士才来收了惊,姑娘就醒了。”
秀眉注意到她的床帐上果然贴着几张纸符。上面用金粉画满了怪异的符号。她看不懂。
小洛无视于她的沉默。继续开口。
“这次沛姑娘也是命大。救下来的时候都断了气了。可谁想被个老妈子一拍,拍顺了气,就又活过来了。”
秀眉将空碗递给小洛。迟疑了一下,终于问:“你知道,展翘,她……为什么要上吊吗?”
小洛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姑娘这几天病着不知道,外面传得可邪乎了。听说,沛姑娘是给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自寻死路的。姑娘还记得以前有个相爷的门生,面貌很俊的,叫柯怀恩的吗?”
秀眉想了一下,记起确有这么一个人曾经来往于相府,颇受相爷赏识。她曾在家宴上见过几面。长得的确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前段日子,柯怀恩仗着为相爷谋划了几个好点子,张口向相爷要沛姑娘。相爷没答应,但为了安抚他,升了他的官职。可他还不满意,居然写了个匿名状子,到皇上那里告了相爷一状。相爷在皇上面前解释了很久,才得以免罪。后来一查,居然是他写的状子。相爷气不过,弄得那姓柯的罢官流放,又说沛姑娘生事,把沛姑娘打了几鞭。”
“谁想到,这沛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身孕,这一打,小产了。沛姑娘想不通,横竖觉得没有什么指望,就跑去上了吊。”
小洛的声音透出警告的意味。
秀眉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提个醒。提醒自己相爷是不会轻易放掉他的所有物。即使只是一个家妓。
她想她可能是又发呆神游了。所以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小洛的身影。窗外的日头西斜,屋子渐渐变暗。
已是掌灯时分。
她忽然很想去看看展翘。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0:59

展翘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的东西两楼。中间隔着一方小小的中庭。即使这样,她们却很少交集。即使见面话也不多。
所以当秀眉看见面容惨白的展翘虚弱地卧在床上,无声望着自己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展翘结束了她们之间的无言相对。
她说:“希望你不是也来看我笑话的。”
“我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
这个女子,有着非凡的美貌和才华。秀眉自叹不如。可是生在这乱世,同样进了这相府。她和她,再没有什么分别。
传说她曾是官宦家的小姐。年少时有一次只看了一遍古谱,就用琵琶把这已经失传的曲子弹了出来。从此名声远播。后来父兄被罢官抄家,一家男丁全部发配边疆。她辗转颠沛,最后进了相府,做起所谓的歌舞伎。
一个真正的薄命红颜。
展翘露出一朵苦笑,平躺仰卧,脸庞对着床顶的红帐子:“早就没有什么好不好了。不过是过一天算得一天。”
那苍白的言语。
似她的眼神般毫无生息。落在虚无飘渺的空处。
秀眉感到一种彻骨的冷。她终于明白,这个女子,她的心死了,徒留下一具身体。
行尸走肉。

后来她知道,那天傍晚的探视,是她和展翘最后一次的见面。就在那个夜里,展翘再一次自杀,并且这一次,她没有活过来。
敛尸的人说,她是坐在镜子前面,拿着剪刀,注视着铜镜中的倒影,一点一点剪开了自己的喉咙。鲜血洒得整个梳妆台上到处都是。而服侍她的婢女还以为她只是在梳妆。
秀眉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感觉那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那只是幻觉。她想,这样的死亡需要太大的勇气。
她有时依然会站在庭院仰望对面的阁楼。却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那个沛姑娘的容颜。一个人一旦死去,就只能停留在别人的记忆里,然后消失。最终成为虚无。
所以秀眉记起来,她曾经问过很多人:“若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多久?”

晚春,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连岸边丝绦般会随风起舞的垂柳,也不再长出嫩绿的新叶。
船过拱桥,画舫微微向下沉了沉,穿透粉色窗纱的光线瞬间逼仄出一片幽暗明洌,忽一闪既逝。波光粼粼。
秀眉倚着船尾的护栏,见那木浆击打于水上,一下,两下,错错不迭。
雕梁画栋的舱厢,传出来的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
晋王和他的世子。相爷的新客。
她看岸边过往的行人。在这战火还未烧到的京城,到处是太平盛世的景况。熙熙攘攘的人群,沿湖春游的世家,叫卖杂物的货郎。
同样也看到他们惊奇的注目。
是啊,这样气派的画舫。这样声势的游湖。的确难得一见。
然后相爷着人来唤。她叹了口气,止住自己的神游。稍稍整整衣襟,入内。
她还是清楚自己的本分。清楚地知道午宴前的献舞,那世子急色的嘴脸。
所以舞毕,她就换好了衣装,等着召唤。湖水蓝绢纱垂袖外衫,里着月白宫缎的斜襟小褂及同色的宽摆长裙,自是一身烟尘不染。
谁也看不到这盛装下虚与伪舌的心。

世子的确继承了皇族高贵的血统,看起来贵气逼人。虽然还算年轻,但常年美食酒色的侵染也给他带来有点虚浮的眼神与略为臃肿的身体。
此刻他正谄笑着,把饮尽的白玉酒杯放在台几上。
“苏姑娘的剑可使得真好。想来必是向用剑大家请教过吧。”
她举起身旁的酒壶,为他斟满。然后把美酒递到他唇边。
他连忙接过,双手交错,借着衣袖的阻挡,在她手腕摸了一把,面有得色。
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非常及时。
“世子夸奖了。和世子这样饱经沙场的大人物比起来,秀眉那两下子还不是班门弄斧嘛。世子不笑话秀眉就是好了。”她娇羞垂首,顺手拍去粘在他袖口的一块糕饼渣子。
他大笑,十分满意于她的吹捧。
俯过身,在她耳边吹气,逗弄她小巧的耳垂:“姑娘的嘴可真甜。”
秀眉眼神一瞥,看见旁边席位上的王爷果然已经醉了,正被人扶着往里间去了。
难怪这厮这么放荡起来。
她媚笑避开,随手取来一颗蜜饯塞在他嘴里。
“这下世子的嘴不也甜了。”
他接着大笑,又来摸她的手。
她乘机转身,看见相爷示意的眼神。心中轻叹。
“世子,您醉了。让秀眉,服侍您去歇息一会吧。”

秀眉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有点酒色过度的皇族公子,在房事上竟是这般模样。
关上门,不及宽衣便将她扑倒在桌案上。她看着他压住她的腿,用冷酒冲服了一粒黑色丸药。顷刻间就变得孔武有力。
她想她真的从来没有遭过这样的罪。
难忍的痛楚。从腰下,从全身,阵阵传来。而那男人还紧紧地压在她身上,拼命狂冲。
红罗帐早被扯下了半边。满室狼藉。撕碎的衣料,一地碎片。
屋中所有柜几桌凳上摆放的物事全被扫落在地。
她就曾跪在、趴在、俯在、躺在、撑在那些木质的平面上,承受着他一次又一次,似乎无休止的冲刺。任他攻城掠地。
她再也无暇去注意这满身的指痕抓痕勒痕还有牙咬过的痕迹。全是淤青泛血,体无完肤。
她只想还要有多久。自己还能忍多久。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李存勗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快乐的呼喊。真的很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以前那些虚软无力的女人,稍微摆弄几下,就要受不了地晕死过去。根本比不上这具身体,这么健康,这么结实,这么美丽的身体。
他剧烈地喘着气,两眼勉强睁开一线,看见了身下她紧紧拧在一起的双眉,咬紧的牙关,更觉得刺激。
情欲汹涌而温暖地迅速淹没了全身。他用手指使劲掐住她的臀,舍不得放开。
父王是知道他的。在他弄死了那么多女人之后。如果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如此健康的女人,那么他也肯定不会反对自己把她弄到身边。即使她只是一个下贱的歌舞伎。
他遏制不住了。一声低吼,然后剧烈震颤了几下,整个人空了。啊,真是畅快呵。难以形容的畅快。

当一切终于静止。她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已经酣然入梦。身上的痛楚像蚂蚁钻入百穴,十分难挨。她想该过得几日,这一身伤口才能痊愈。只但愿这世子,快些走了吧。
她在不适与疲惫的交袭下,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1:00

游湖回来,秀眉就听说了林朝云回京的事情。
这一战,他败了。
天朝的版图,又割了数块,给了那朱温。
帝震怒,加上宦官的推波助澜,连带举荐他的相爷,也同担其罪。
这天晚上,天气晴朗。洁白的皎月挂在天边,没有一丝云彩遮挡。
相爷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秀眉看见他日渐衰老的脸庞上浮现出病态的疲惫。他把身躯更深地蜷缩进宽大的太师椅。微闭上双眼,皱眉沉思,却难掩嘴角不由自主的下垂。
“秀眉,官场沉浮几十年。满朝文武,多少是我的门生友人。到头来,也抵不过那阉物的几句挑拨。”
他叹息。
“罢了……罢了。老都老了,何必再在意这些浮尘俗事。”
他越是这么感叹。秀眉知道,他越有厉害的杀招伏在后面。跟在他身边几年了,这个人,岂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跌跟头。
果然,相爷又叫她:“秀眉。咳咳……咳……”
他忽地咳嗽起来。下面的话湮在嘴边,硬说不出来。
秀眉连忙去倒茶水。
“爷啊,天虽暖了,您老也要注意些。晚上凉了,还是多披件衣裳。俗语说春焐秋冻,这话总还有几分道理的。”
相爷接过茶碗,喝了几口热茶,终于把嗓子眼的燥火压了下去。
“唉。秀眉,我这些丫头里,真真就你最是懂事了。我年纪越大,越想有你们这些小姑娘陪在身边。光是看着,就觉得年轻了好几岁。只可惜,先是展翘没了,枉我原本最是喜欢她。”
她拿过茶碗,转身去加水。
“那李家小王爷倒是真心喜欢你。秀眉,我原本也舍不得你去。可这眼节骨上,我也只能仰仗着晋王了。秀眉,过几日小王爷回家,你就跟了他走吧。我把你,送给了他。”
“砰……”
茶碗落地,摔个粉碎。浓褐色的汁液,溅了她一身。

后半夜里,秀眉的头疼病又起了。
早记不清上次犯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这次钢锥钻脑的痛,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她声嘶力竭地在床上打滚,冷汗把枕垫侵得透湿。
小洛生怕她会把自己的舌根咬断,叫人把她手脚都绑了,塞了块布头在她嘴里。
最后连灌了三剂止疼的汤药,直折腾到天明,她才全身虚脱地睡过去。
秀眉就在这浑浑噩噩的睡梦中,被抬到马车上,离开了相府。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相爷拿她换了晋王的支持,并借来庐龙节度史刘大人的一万精兵。
士兵驻扎城郊,他和晋王在朝堂上怒斥帝王,百官同和。吓得那皇帝最终只敢定了林朝云砍头死罪,却给他和晋王都加了官进了爵。
她,是不是也算物有所值?

那颠簸的马车中,她昏昏沉沉,忽睡忽醒。也记不得又发了几回病,进了多少汤水。只依稀知道,世子不耐烦为照顾她而停停走走的缓慢速度,先行回家,只留得几个仆婢家将沿路伺候周全,慢慢跟来。
她又发了梦。

那年她十三了。
层层节节的时光飞快,她也逐渐出落成一个娇俏可人的美人坯子。
自她十三起,她不再唤他“朗叔”,而直呼其名——元朗。
也许只为这日来夜里暗自消沉的女儿心事,她对他的感情,在这岁月的蹉跎中,竟慢慢起了变化。
“元朗,看我这招对吗?”
今夜的月光很亮,洒得庭院里一地洁白洗练的月华。她站在九折长廊外的竹丛旁,翻来覆去地比划着一招“犀牛望月”,最最简单的招式,却仍是翻来覆去的出错。
不为别的,只想惹那魁梧男子的注意。
然后果见他拧着眉,从她身后握住她执剑的手,一下一下慢慢教正。
她悄悄向后挨近他怀里,鼻间脸旁全是他身上的味道。熟悉,温暖极了。他的气息。
她低头注意自己的手,和他的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他的一根指头,怕是就和她整个手一样长了。
她为自己的想象“噗哧”笑出了声。
“秀眉。”
身后那男子不满地低嚷。
“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在学啊?”
她转身,将没有握剑的手掌抵在他胸口。抬头仰望他沉在长廊影子下的面容,一片黯淡。
“好了,好了,元朗。我累了,今晚就练到这好吗?”
她娇嗔,把短剑塞到他手里。然后用两只手围住他的腰,把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里。理所当然。
头顶上他轻轻叹息。
一如儿时般抱起她,把她一路抱回屋里的床上。安置,盖上被子,看她终于沉沉地睡去。
这年,他都三十三了。早过了而立之岁。日子一晃,便已经这么多年。

一股浓郁的气味从口唇之中越过鼻管上冲到额头,她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被这股辛辣的汁水一呛。刹时间思维变得无比清明。
她醒了,睁开眼,看见朦朦胧胧的一张面孔,梳着丫鬟的双角髻,容颜陌生。
丫鬟搁下手里还半满的药碗。接着来摇晃她的肩膀。
“秀夫人,你可是醒了?”
她被晃得一阵头晕,连忙虚弱地挣扎开她的晃动。张口,声音是不可思议的暗哑。
“醒了,醒了。你可别再晃我。”
那丫鬟再不顾她,只欣喜地撩开马车的门帘,钻出去。
“将军,将军。”
车窗外传来马蹄声。该是一匹坐骑正从前方向后靠近。
“将军,秀夫人她醒转来了。您这药方可真有用,才喝了一口,就见效了。”
崇拜的口吻十分明显。
“醒了就行。等到了下个驿站,休息两天,调调身体。然后我们就加紧赶路。你转告她一声。”
“是啊。都半个月了,路途还没走完一半。只但愿再有个六七天能回到太原就好了。这一路上,可真折腾人。”
秀眉吃力地坐起。斜斜倚在车壁上,伸手撩开帘子。驿道上车马行过的地方,卷起一阵阵淡淡的风沙。太阳正高,照出她手臂的惨白。
然后她看见前方一个骑马的背影。身穿白色织锦为底的将士服。
肩背宽阔,这背影万分熟悉。
她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轻唤了一声。
“元朗?”
突地,那背影僵住了。她看见他握着缰绳策马转身,那个满面虬髶的脸庞上,一道浅白的伤疤,是不可压抑的错愕与惊诧。
他,果然是元朗。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1:00

烛光渐渐暗了,然火苗跳动,灯芯噼啪一声轻响,又重新明亮起来。照着这厅堂四角方桌两边对坐的二人,均是暗自压抑的心思,百般回肠。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她望着对面的他。岁月并未给他宽待,依然在他额头眼角留下刀刻般的痕迹。
他已是一身风霜。
纵是少年时千百回的相对,女儿家曾有过羞涩的心思,到如今,也似残梦无痕,不知能从何说起。
元朗……元朗……元朗……
到唇边滚了又滚的千言万语,终只化作几声听不清的呢喃。她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却沾得一手湿粘。
她,终是哭了吗?
眼前的男子在一片氤氲的光中模糊了起来。
我的心有多痛,你知不知道?
朦胧中他的手越过桌面,覆盖在她捂住脸颊的手背上。那蒲扇般大的手掌,依然如记忆中那样温暖。只是这些肿大突起的骨节和青筋,掌心粗糙的厚茧,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沧桑。
然后他的手移到她的耳朵上,轻轻抚摸她小巧的耳垂,以及那对血玉耳坠。她闭上眼,任他手指摩挲,只感到一股久违的安心。
天地一样宁静的安心。
唉!一声不可觉察的叹息。
秀夫人。
她瞠目结舌,感觉自己,终于化成了千万碎片。

燥热的夏天终于到了。似盼望了很久,眼瞅着要遥遥无期,终也失望地不再指望,它又不可一世地降临。
热浪滚滚。的的确确的酷暑。
冬季贮藏的冰块一盆盆端进来,摆满屋子的各个角落,不一会,就化成了水。
一丝凉风也无,听凭摇扇小丫头的拼命挥舞,手臂酸疼得半死也不敢嘟囔一声半句,他还是汗如雨下,全身都湿淋淋地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昼长如年。
  写字与刺绣。诗书或丹青。对弈还是舞剑。
都是干不得的事情。她坐在床头,料理那些伤口。
平静无波。
血红的是抓痕,暗紫的是指印。
手腕乌黑不过是绳子捆绑的痕迹。
薄荷清凉的药膏抹过,一阵舒适的骚痒。过不得多久,照样是满身冰肌玉肤。
他,舒畅地坐在床铺的另一边。刚换过干净的亵衣,惬意品着一碗消暑的银耳绿豆莲子羹。
“秀眉,你可真好。”
他眉开眼笑,往后一躺,又埋进铺里。转头注视她一身的伤痕累累,不觉抱歉,只有快意。赏心悦目的快意。
她微不可察地轻叹。挨过去,拿丝帕拭去他额头新冒的汗珠。
她知道她就像是自己的眉毛,无论天生怎样,也可以被修剪成任何喜欢的形状。完全随遇而安,极力演出,并完美融入。

初初进这王府。她便听说了他的功绩。他们说,他四年就弄死了十个小妾。这还包括了他常年征战在外的时间。 传说他在家的时候,夜夜都听得到那些女人的哭喊。 爷啊……饶了我…… 那些悲悲切切地哭喊。一声声,凄惨得谁听了都能落下泪来。 只这年纪轻轻的小王爷从不为所动。终只换了一具接一具遍体凌伤的尸首,悄悄从角门抬了出去,又悄悄埋到不知名的坟头。 初初进这王府,她就知道,那些眉来眼去的下人们,那些暗嚼舌根的丫鬟们,都在幸灾乐祸地猜测,她这个新来的秀夫人,到底能撑得多久。 她忽地展颜一笑。为自己横尸平躺的想象。 是啊,该是什么时候,她会躺着抬出王府,也埋在一个不知名的坟里。 “秀眉,想什么呢?” 他扳正她的脸,看她笑得惬意。几乎闪了神。 她果然是个尤物。 从最初在游湖的船上看她舞剑,李存勗就知道,这个女人,有着不可思议坚实的身体。她绝对是适合他的。再加上如此完美的外貌,简直就是个尤物。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喜好。他喜欢战场上斩杀敌首的刺激,更喜欢虐待女人的快感。 他喜欢看她们原本美丽的脸庞变得扭曲狰狞。 他喜欢听她们哭喊,听她们求饶那种声音。酥麻得不可思议。 他喜欢看她们雪白的皮肤被他一点一点烙下痕迹。 无比的快乐。无比舒畅。 所以他知道,苏秀眉的的确确是个尤物。能满足自己的尤物。 她的身体复原得很快,即使头个晚上还痛得死去活来,过不得几天就痊愈得七七八八。 而且她哭叫的声音是那么特别,像在唱戏,让他听了就忍不住欲火焚身。 这个女人,真是上天送他的瑰宝。 “爷啊,秀眉在想,什么时候秀眉也死了,被抬出去埋了呢。不知那时候,我会是什么模样。” 他的手扳着她的脸,她被顺势拉下身去,鼻尖对着他的,看见他眼底燃烧的火。 然后他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不意外看见她微微拧住的眉头。 一阵快感涌上来。 “你这小蹄子。要把你整死,恐怕还不容易呢。” 他又一只手掐住她雪白的后颈,把她的身体送出去一些。然后翻身,压在她背上。 她的上半身都露在床铺外面,她不得不伸出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撑着鞋榻,防止自己滑下床去。 而身后,那男人,又开始新一轮的进攻。 摇扇的丫头羞得不敢再看,连忙把头撇向一边去。 她听见自己发出似求饶又似享受的声音。 “爷……别掐着那些伤口了,疼……” …… “爷……您轻点……唉哟……慢点撞……” …… “爷啊,求您轻点啊……” …… 后来,她又被翻过来拖回榻内,在纱帐垂下的瞬间,她看见窗户的窗纸上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肩背宽阔,外扎的虬髶。 她于是喊得更大声。

“爷啊,您真要了秀眉的命!” …… “爷,求您别这么深……” …… 不知怎的,最终,她感觉鸳鸯绣枕上一片潮湿,会是滴落的泪水吗?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1:01

日头正毒,这夏日灼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挥洒。刚正午,所有能偷闲的人都避开了日头,找个阴凉的角落歇息。
所以也无人发觉,他已站在她所住厢房的窗户前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他想他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那里面的声音,久久不止。她的哭喊,小王爷的撕吼。
久到他都有点麻木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良久。一记响亮的耳光。清脆。只悄悄湮没在屋内狂放的呼喊声中,无人知晓。

他记得……
那年,她十五岁。
她像是暗夜里盛开的水仙。长在无人能触的彼岸之滨。
毫不在意,悠然自得地绽放。
她的美丽。只有他知道。
“元朗。你想什么呢?”
她把脸庞凑到他眼前,看他闪神的模样。又自得自乐地抓起她一缕垂落地头发,在他脸上轻挠。
“元朗。我想要点东西。你送不送我?”
他抓住她捣乱的小手。看她及其自然顺势依在他怀里。
他心中一叹。并没有推开她。
“小丫头,又想要什么?”
她娇嗔。
“我才没有随便要东西。我都十五了。你总该给我点姑娘家用的东西吧。”
她说着举起平时临摹的书贴。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你看,女孩子都会用钗子呢。你也送我一根好吗?我从来还没有用过呢。”
他忽地想起,他真的从来没有买过什么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给她。
她不懂,他也忘了。
然后,他接到了十几年来,唯一的一封书信。
信发自北疆。
辽军突袭,秀眉的父亲,战死沙场。战乱中家人逃散,不知所踪。
他看着信纸上短短的几行文书,忽然明白,这世间,她终于真真正正只有他了。
后来他去市集,可并没有买钗,竟自找到了一对血玉的耳环。精致的滴水形状,浅红的玉里红色的血丝纹理清晰,它是如此晶莹,阳光一照,就流转出似琉璃般剔透的光泽。看起来简单却十分美丽。他着魔似的买了下来,准备送给她。
只是他又忘记了,她从来也没有扎过耳洞。
所以那个夜里,她自己举着灯照亮,他笨拙地用花生仁碾她的耳垂。反复弄了好久,耳垂的肉才松了,他抖着手一针扎过去,却还是流了很多血。
可她没喊疼,居然还笑着,好开心的模样。
后来他终于把耳坠戴到她耳朵上。
她看着他说:
“元朗,我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
他侧过脸去,不让她看见他当时的表情。他决定永远也不告诉她,关于她家人的一切。
既然从未得到。那么也无法失去。这样很好。
不必去在意。

元朗,若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多久?
十七岁她患了一场大病。
那个夜里她忽地口渴。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
平日惯了黑暗,到不甚在意。
起床,熟门熟路就往前走。可谁想他日里坐过的一张凳子偏偏那天忘记了摆回原处。她就被那凳子腿重重一绊,额头磕在桌角上。登时没了知觉。
等到天明他发现的时候,额角破了一个血窟窿。血水流了一地。
从此日里夜里衣不解带地照顾。
大夫药方换了十七八个。眼瞅着水灵灵的姑娘,一日日瘦得脱了形,只剩下皮包骨头,终也渐渐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那日她喝了药汤。又和往常一样吐了大半。
他看着她,不忍心。把她抱在怀里,和少时一样。让她偎在他胸口取暖。
触手一摸,身上都是刺愣愣的骨头,扎得心头一阵阵疼。
她忽地睁开眼睛。凹陷的脸上泛起一抹湿红。
“元朗,我爹娘把我托给你,都十七年了吧。”
他点头。回忆他初见她时,她还不到一岁。那时他还只是她爹麾下的一个校官。他受将军重托,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她,从北疆回到将军故居,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岂知这一晃,十七年都过去了。而她,也快十八。
“元朗,若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多久?”
一线哀弦,锋利地在心上裂开去。
他别开脸去,不看她渴望的眼神。
那清澄荡漾的眼神。看一次就是心伤。
他该怎样回答。只是这问题,还是她的心。
“别乱想。你会好的。”
他不知他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然不知是那日进的汤药终有了效,还是苍天垂怜,她竟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回来了。真真一天一天好起来。
到她过了十八的生日,已经可以下地走路。额上的伤口,渐渐长合,终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埋在刘海里,再不显现。
这场大病留给她的,不过是偶尔的头疼症。比起那差点死掉的重症,这不时的头疼,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只是一切都无从阻拦,她已是十八的姑娘了。
而他却再也不知道,他们的前路还可以往哪里去。
他,年界四十。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1:02

有情不能无心。所以我从来就不曾抗拒过你的魅力。
何时我曾期望过拥抱能锁定整个世间。我只能感谢你能够给我的一切。
何时谁答应过天明就可否定所有的黑夜。我们拥有的多不过付出的一切。
她说:
“元朗。你娶我,好不好?”
那晚她依然在竹丛旁练剑。只是新月如钩,照不清她说话时的表情。
他不知道,那是认真,还算一句玩笑。
她从未学会女儿家的羞涩。于是只会这样直接。
因为一直只有他,就是相互依偎的理由。
他看她笑厣如花。入鼻都是少女的芬芳。
只是她还如此年轻,他却已无可救药的苍老。
他接过她的短剑,在那剑柄刻下一枚竹叶。
他说:
“秀眉,若十年以后,你还想嫁我,你拿着它,回来找我。”
那时她不懂她的意思。
后来她懂了。
她从未接触过除他以外的男子。
他给她机会。
他要她去爱上,别的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可以爱上她的美貌。包容她的缺陷。给她所有她要的一切。与她作一对,少年夫妻,老来伴。
他以为那是对她的慈悲。却未曾想把她逼上了绝路。

“元将军,值勤呢吗?”
她清冷的声音刺入耳膜。扎得他满身冰凉。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
他暗自捏紧双拳,那满地,满地的阳光。
疼!
他从未想到,十年后,他们会是这样的相逢。

烛光渐渐暗了,然火苗跳动,灯芯噼啪一声轻响,又重新明亮起来。照着这厅堂四角方桌两边对坐的二人,均是暗自压抑的心思,百般回肠。
此生缘为何物,情又为何物?怕到头来只是一场幻象,一场彻头彻尾的虚无。
她挥开他的手。
“不要叫我秀夫人!”
字字泣血,是不可挽回的碎裂。
血玉耳坠在烛光下晃动,映得黑黑白白的斑驳,是他们的阴影,满地碎片。
他说。
“我未曾想过,这世上,你我还能相逢。更从未猜到过,你我的相逢,竟会是这般模样。”
她无法忍住的一滴泪,就这么落在他手上。
一片灼疼。和那凄凉的心,对比如此惨烈,相互纠缠又格格不入。
他看见自己衣袖上,不知何时掉落的一根须发。虽是粗硬,终究半白。
这强弩之末的威武,我还能坚持多久。
只是我从来不知,我的放手,会给你,这样的命运。谎言,或者真相,有多少分别?前世的尘,今世的风,因果。或者,那不过老天的游戏。逃不开,就不再挣扎,沉溺在其中。
他不会告诉她,他心底无法自谅的撕绞疼痛。
“你终于亲口说那是个谎言。你终于亲口承认它是个谎言。”她笑,目光的尽头,一片荒芜。
“如你所愿,我会加倍享受以后的生活。”
她端坐如深潭。再不起半丝波澜。
他看见他们之间,有根线,断了

“元将军,值勤呢吗?”
他与她两两相望。他看见她脖颈的淤痕。手腕乌青。
那衣衫遮掩下的身体,又会怎样遍体凌伤。他不敢想。
秀眉……秀眉……秀眉!
眼眶酸涩,可我已痛得流不出泪。
“难道站在窗下偷窥,也是将军值勤的范围?”
“或者将军,想等着看我,是不是被抬着出来?”
秀眉……秀眉……秀眉!
当我发现再也不能控制的时候,已经晚了。可那。不是我的原意。
“这大中午的,怕是宵小也不会出来吧。元将军。”
她暗自忍受满身的疼痛。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招惹他。
她不敢置信自己的言语。
她还是秀眉吗?她还是不是她自己?
她如何会对着他,说出这些话?
元朗,走了。

“咱们小王爷的秀夫人。原来和参将元朗,是旧识呢。”
“什么旧识啊。我看就是老相好。”
灶房里烧火提水劈柴洗菜的下人,正围在一起吃晚饭。
“我看不可能。元参将平时一本正经的,话都不多说一句。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人。再说了,他也当不了丞相的座上宾吧。哪能认识秀夫人。”
“我可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快说。”一干人都围上来,拉长了耳朵倾听,生怕漏掉点什么。
“嘿嘿。从京城沿路伺候秀夫人到咱们王府的丫鬟,可是我亲戚。她跟我说了,在秀夫人醒来的时候,只看了一个背影,就叫出元将军的名字。”
“她还说,在驿站歇脚的那天晚上,亲眼看见元将军把手放到秀夫人脸上,还摸她的耳朵呢。”
一下子,整个灶房都炸开了窝。
而蜚短流长,在各府各院的丫鬟奴仆间渐渐蔓延。终于飘到了李存勗的耳朵里。
元朗。他皱眉想了一下。投奔到父王的麾下已经八九年了吧。
武艺不错,沉默寡言的。说是曾在北疆边防营做过裨将。
他今年,也该四十七八了吧。这年纪,不可能。

他又站在她窗下。
不为什么,只想看她。即使看不到,隔着窗,感受到她的存在也好。
然后他看见她推开了窗户。她幽怨的眼睛。
“这次,你能不能带我走?”
他把自己没入黑暗。只愿,从来没有听见这句话。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11:03

“夫人,从京城运来的箱子,要收拾吗?”
“好。我来的时候没顾上它们。应该是我以前的丫鬟收拾的。还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丫鬟打开木箱。里面凌乱地塞着一些半新的衣服,几件首饰,几本书贴。宽敞的箱子,到有一半,是空的。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叠好。首饰也全部搁进梳妆台的首饰盒里。
箱子渐渐空了。最终,在层层衣物遮盖的箱底。她看见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檀木匣子。
“夫人,有个匣子。”
丫鬟把木匣递给秀眉。
她接过。
忽一阵灼手的感觉。
心怦怦直跳。
“啪”一声,她打开了木匣。
扑面而来一股陈败腐旧的气息。浊闷。
里面赫然躺着一柄短剑。

往日凉薄的剑刃早不复见。
陈旧的铁剑已锈蚀斑斑。
只有十年前那刻痕,还历历在目。
栩栩如生。
她终于找到这片竹叶。

原来它一直在她身边。只不过她故意忘记了。
她把它深藏在从不碰触的角落。刻意不再想起。
如同不再想起,前尘的嗔痴,痛苦的记忆。
我这一生,从不知什么是谎言。终于知道的时候,已无可救药。
她捂住眼睛,身体里尽是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跳跃来去。
我一直以为我在向上飞,耳边的声音似乎很美。
我没想到,我是只在,往下坠。

她举起那把剑,穿房而去。
青砖墙壁,漆绘廊柱,树木盆景,庭台楼榭,竟无一能阻挡她。
她的穿透。
她听见身后无数的尖叫呼喊。苍茫而恐惧的人群。
她的衣裙在风中翻飞。她无暇再理会。

她终于找见他。
校马场。胡服骑射的将士中。
他显眼的身形和粗扎的胡须。还有脸上一道伤痕。

“我来还你,这剑。”
她仰头,满身黑发往后张扬。有生命般飞舞。
她的身体悬在空中。剑尖在他胸口。
“元朗,你看。这些人的眼睛。多么惶恐。”
她笑了。
“元朗,你看啊。”
有水滴在黄沙地上。
一滴一滴。渗透,晕开。
红色的血水。

“朗叔……朗叔……”
幼时的呼唤。
……
“元朗。”
少女的痴痴的幻想。
她红尘中,只认识的一个人。仅有的一个男人。

她甩头。不愿再想。
“元朗,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你为什么,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要我?”
如果我对你有多少恨。我就对你有多少的爱。
怕只怕这爱比恨还要多。它们已超出了我的掌握。
剑尖入肉三分。再刺不进去。
她如何能用剑,杀他?
纵我再疼,到头来,我也无法让你疼。
这会不会,就是我的软弱。还是我的爱?

他注视着她飞舞在半空中的身体。
“秀眉。原来真不是我的错觉。你的确死了。”
他依旧平静地说。
人群惊呼。潮水般四下散去。
“可我依然感谢上苍。让我还可以见到你。”
他微笑。
闭上双眼。
“你杀了我也好。死亡真是一种解脱。”
我不怕死。怕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记不得你。
怕只怕,我将生生世世忘了你。

终于,只有,漫天的黄沙。
他等了很久。没有利物刺穿的疼痛。
他于是睁开眼。
他看见。
她的身影淡了。她向下跌落。慢慢靠近他的胸口。
他张开手臂试图接住她。然她从他身上穿透而过。
他转身,看见,她透明的身体。他抓不住她。无光的锈剑,静静掉落在她身旁。
“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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