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2

《菩萨蛮》作者:悄然无声

夜色已经深重,夜宴从梦中惊醒,掀开重重耦合纱帏,玉水阁中红烛,燃得已经接近了赤金烛台。青花缠枝香炉中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佛手柑香气。她无法入睡,隐隐地似乎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就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得渗入骨髓。

夜宴静静穿过长长回廊,顺着影影烛光走到了西厢。糊着蝶影纱的窗子半开着,她站在阴影中,看见他枯瘦的手支撑在苍白的面上,烛火劈啪着映出痛苦的光影。
这是无声哽咽,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颊,滑落在浅青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的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然后又缓慢收回。原来,被爱和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流岚,她的夫君啊,原来他和她一样痛断肝肠,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痛苦。

可是她决不放手,如果要一个人的痛苦来成就他和她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来痛苦。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必然会被悲鸣惊醒过来。许多时候已经无法分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每个夜晚就是这样的重复,即使是最高级的佛手柑也无法把他们带入安眠的梦境,这是一种究竟怎样的撕心裂肺般的苦痛啊。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即使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一生一世他幸福只能在自己的身边,痛苦也是只能在自己的身边,他别无选择。他的心不敢不在她的身上没有关系,最起码她得到了他的人。


夜宴轻笑转身,迈下台阶。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庭院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寒凉,低头看去,原来她走得匆忙,忘记了穿上丝履。

在这个沉郁暧昧的夜晚庭院,看着自己的赤足,夜宴的意识出现一种迷离,难以抑制的忆起诸多流醉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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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3

第一章

七年前,永历三十九年夜宴还随舅父夜玑端远居金陵。
那天阳光明媚,碧草青青。坐在沉闷的书房,依旧感觉到清平侯府墙外的新枝,闻到流溢的馨香,听见远处雀儿鸣叫的声音,夜宴终于受不住春日的诱惑,骗过了教引先生,好不容易溜了出来。可是舅父的书房就在旁边,心中不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只能尽量放轻脚步,可还是觉得脚步声如同山响,心都提到嗓门口儿了,于是干脆脱下金丝绣鞋,用手提了,只穿着丝质足衣,想迅速地穿过。
书房的雕花窗是半开的,那仿佛鬼使神差的偷瞄,让她不禁止了脚步。房中一抹溜青的身影,好似天上的浮云,夜宴望去的时候,他正好抬起眼,似笑非笑,漂亮得像是夜色的眼睛弯了起来,流露出某种儒雅而温柔混合的美丽。她愣在那里,心中一片让人旋晕窒息的安静,静到似乎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博动、血液的流动,这种安静眩惑着她的视线。连舅父的声音似乎都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在耳边空洞地回响。
“年轻人,你很有毅力啊,连续三个月递帖求见,不知所谓何事啊?”
书房中,清平侯夜玑端,端起紫砂的茶碗细细地喝了一口,然后才看向面前这个站着的年轻男子,他的耐心和毅力让他深感敬佩,所以破例给了他一次机会。
“侯爷,草民此次自知冒昧,但还是请求您能给草民一封引荐函,可以参加此次科举。”
谢流岚的声音很清越,就像水滴落在石上,毕恭毕敬,但没有一丝的谄媚卑微。
“哦?引荐函?难道你……”
“草民之祖父,因触犯律法而削官流放。”
“哦,原来是犯官之后。”
优雅的眉不禁蹙起,不仅为谢流岚的身世,也为窗外那抹窈窕身影。
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读书才对,为何跑到书房的窗外偷窥,难道……夜玑端再次看向面前儒雅英俊的男子,雪白的额间,川字的纹路更加清晰。
“侯爷,家祖有罪,所以草民希望能为我黎朝,尽心竭力,以赎其罪。”
谢流岚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师椅中安坐的男子,他的心里其实是更加吃惊的。
清平侯夜玑端原是夜氏宗亲,因为原本敬国公的夜无年膝下无子,又看他才华出众,便过继了来。几十年来在他统领之下夜氏长盛不衰,原本他以为见到的肯定是位有威严样貌的长者,可是谁知道,权倾天下的清平侯夜玑端,原来是个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的男子,几乎完美的五官,如果不是岁月留下了细细的纹路,和冷漠得毫无感情的眼神,会以为面前的只是一个清冷的翩翩公子。
“抱歉,年轻人,恐怕帮不了你,你要知道举荐犯官之后,如果你日后有任何闪失,我都无法洗脱干系。”
夜玑端的眼角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笑意,并且搀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冷酷,但是却既没有阴沉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的身世而流露出鄙视。
黎朝律法,凡犯官之后三代不得及第为官,但如有才华出众者,只要持有三品以上官员的荐函,就可直接参加科举,只是此间如有任何行差踏错,其人和举荐人都会受到重罚,所以自开国以来极少有人甘冒风险为犯官之后举荐。
其实这件事本来对夜玑端来说并不算什么,他虽然变相被贬到金陵,可是夜氏多年的根基并没有因此有丝毫动摇,相反倒是多了几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意味,南来的官员们都会有一种不成文的惯例,一定要拜会他清平侯。于是隐隐的金陵夜氏和都城镜安相对,成了除皇宫以外的机要中枢。
但是在这种夜氏和皇室不和渐露端倪的时候,冒险为犯官之后举荐,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
“侯爷,草民也知道此事是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草民绝对会保证不会有任何行差踏错,只所以求助侯爷,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而且……”
谢流岚见到夜玑端的态度,心已经有些微凉。他知道要游说清平侯为自己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举荐并不容易。但谢流岚还是不死心的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作为犯官之后,他自小就清楚的知道,凡事都要自己努力地争取。
可是,夜玑端冷冷的一句话,却打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不用再说了,来人,送客。”
书房门打开,夜宴听见迈步走出的声音,然后那人转过回廊,瞬间相对而立。廊外吹来阵阵清风,把她披撒在肩头的发吹得飘飞,也把他青衫吹得微微作响。湿润的空气抚慰着肌肤,就像他的人一样清爽得仿佛一直能渗入五脏六腑。
他虽然服饰相当整洁,但是还是看得出已经非常陈旧,颜色已经有些发白。可是这些都无法遮住他的一身光华。最吸引人的还是他的眼,神的眼睛太过无情,一般人的眼睛太过阴暗,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那似水的多情,让夜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眩晕感。
而谢流岚的眼前则是一亮,然后又微微地愣住。迎面而立的清秀女子,极瘦的身姿,一身很华丽的白色金绣长裙,可是手中却拎着金丝绣履,不合礼数得好似山野村姑,却又和她的高贵有着奇异的融合,而她看着他的眼神竟有些寂寞的温柔。
看着面前这个像水一样剔透温柔的男子此刻难掩的失落,夜宴终是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流岚。”
“小姐。”
谢流岚身后的仆人,似乎察觉了场面的异常,躬身提醒着夜宴。
府邸的佣人都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此刻的谢流岚也正在猜测,因为据他所知,清平侯并没有子女。
似乎才察觉得到,夜宴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提着的丝履,穿上后,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瞬间他们似乎闻到了春日和煦的气息。
书房中,夜玑端坐在红木案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杯,刚刚沏好的茶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
“舅父。”
“夜宴,怎么了。”
夜玑端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躬身行礼,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薄唇向上弯起一条优美的弧线,细长的眼角上出现了几丝纹路,虽然搀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孤独,但是却依然有着夜氏固有的优雅。
“请您帮帮他吧,舅父。”
“刚刚,你站在窗外偷看了,是吗?”
他说话时神情非常地淡漠,淡得如同冬末的梅枝上融化的最后一捧雪,可是她却能品位出其中的严厉。
“是的。”夜宴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其实,也只是一封荐函而已啊。”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帮助他。”
“我,因为我喜欢他。”
微微喘了一口气,她平静地回答,也许正是这平静激怒了他。紫砂的杯子,从她的耳边飞过,摔倒在墙壁上,最终四分五裂,桌案上茶水肆意染湿了上好的云纹宣纸,那纸吸食着水迅速饱和,晕出了大片的褶皱。
“你难道忘记你母后的下场了吗?!”
夜玑端的目光像针一样地尖锐,但夜宴知道他的心也一样的难过,这些年苦苦支撑夜氏一切的他,毕竟只剩下她这个唯一的亲人了。
“我没有办法,因为母后的血在我身上流淌,舅父。”
夜玑端因为愤怒而睁大了的阴冷黑眸,透过怒火燃烧起潮湿的朦胧,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并没有承袭她母亲的绝世美貌,可以说,她的模样,实在是瘦弱得让人怜惜。削尖的下颚,仿佛透明一般的肌肤,有着血色尽失的苍白程度。额角上的淡蓝色的血管由于他的怒火而紧张地一跳一跳的。还有那眼睛,幽暗的重瞳,仿佛是可以映出一切罪恶的镜子。
“夜氏的血液中,生来就是疯狂。”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缓缓摩擦,这是母后薨天的当日,她的父皇,当今黎国的天子,所赐的一盏万艳窟落下的病根,当时如果不是舅父及时赶到,恐怕年仅七岁的她已经死在宁夜宫中了。
夜宴还记得,那日天空好像漏了一个窟窿似的,大雨滂沱而下。
夜玑端跪在宁夜宫黎国天子的脚下,悲泣指责:
“皇上,皇后尸骨未寒,您就要背弃当日对我夜氏的誓言了吗!举头三尺就是神灵啊,陛下!”
可是,让终年冰冷的凝舒改变面色的,并不是满天轰鸣的雷声,而是近乎诅咒的一句话。
“您要是执意赐死夜宴公主,皇后的魂魄就会永生永世在您的身旁悲鸣!”
“滚!带着这个孽障,一起给朕滚出镜安!”
黎帝凝舒再也忍不住了,拍着桌案站起来,把心头多年的积郁吼了出来。
于是她的舅父被贬到金陵,现在的她只是庇佑在外戚强大权势下的,被自己的父皇所厌恶遗弃的公主,这是黎国皇室众所周知的秘密。
其实,夜宴并不在乎,因为她知道,从出生那刻起自己只是一场畸形爱情的赠品,而这场爱情让整个黎青王朝上演一出血腥的屠杀。
一切的起因,在许多年前九月初九重阳皇家夜宴上。落花时节,庭园中那白衣少年抚笛而立,仙姿秀逸。一曲笛声,幽幽荡怀,当他抬起好似花之精魄一样的眼时,蒙着淡淡夜霭烟霭的秋菊,似在脉脉含情。花瓣上沾着的晶莹的露珠,似都是为得到他的垂青而在轻轻啜泣。
这近乎妖异到近乎绝色的少年,让当时已是太子妃的母后,夜氏唯一的女儿难以忘怀,如痴如狂。
如果那少年只是普通的伶人,所有的一切便不会发生,可是他恰恰是太子凝西的胞弟,只因生母身份卑贱,而备受歧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近乎侮辱的一次吹奏,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宫廷的血变。
为情痴狂的女子平静地跪在自己父亲的面前,只说了一句话:“父亲,我要凝舒,不然我会死。”
那时官拜中书令,封号敬国公的夜无年,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冤孽。”
然后,在夜氏滔天权势的支持下,还是南王的凝舒杀害了自己的兄长,太子凝西,逼迫先皇退位,最后据说先帝是暴病而亡,而他成了黎青皇朝的第十三代君主。
在一片鲜血中的登基大典上,她成了最有权势的女人――他的妻子,黎国的皇后,可是唯独没有的,就是夫君的爱。
是的,他不爱她,由始自终都没有。他爱的是另外一个青梅竹马、陪伴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女子,她没有皇后那样如火焰般的美丽,没有高贵的出身,可是她很温柔也很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他们两情相悦。
后来这个女子,暴毙而亡,据说死的时候七孔流血,惨叫了七日七夜,最后凝舒不忍她再受折磨,亲手结束了最爱人的生命。然后,当日在黎国皇后达到目的的满意笑容中,一个名叫夜宴的公主出生在宁夜宫中。
从她有记忆以来,自己的父皇从没有踏进过宁夜宫,母后日渐憔悴,像烙印一样烫在了她的心底。
菊花开菊花残,母后整日里披散着长长的发,只是坐在梳妆镜前,痴痴地等,痴痴地想,可那同仙人一样美丽的男子,也有着和仙人一样的冰冷的心,他从未再看她一眼。
又是九月初九,金色的菊花盛开的时节,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生命之火弥留之际,她只是凝视着远方,喃喃着的只有一个名字:“凝舒……凝舒……”
可是那个让她倾心相恋的男子,至死都没有看她一眼。
他只是恨她,恨到在她死亡的第一瞬间,就要赐死她唯一的骨血,他第一个孩子——夜宴。
想要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过去,再次进发出了新的痛楚。在他们也不知道的深沉的地方,他们听到,魂魄仿佛在痛苦呻吟。在这一切的记忆不断涌现,捆绑住了身体的每一寸骨肉,甚至令人有窒息的痛苦的时候,夜玑端突然注意到了,夜宴那长长的群摆上所绣着的浅金色的万寿菊花,正是自己的姐姐,她的母亲生前所最爱的花朵。
在眨也不眨,仿佛折开了各自的伤口,令旧日伤疤再次地渗透出鲜血的彼此凝视中,夜玑端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而低垂下了眼帘。
他常常会想,这个姐姐唯一的女儿,这个一向子肆单薄的夜氏唯一的血脉,生于畸形的恋情之中,长于为爱恋所疯狂的女子之手,她的身世,血统,是不是注定了她会变得一样的疯狂。
“我喜欢他,舅父,就算为我,您帮帮他吧。”
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跪下。夜宴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他同样没有什么温度的苍白颜色。
阳光照耀下的两个人,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难以形容的,相似的透明感。
夜玑端的目光中有着无奈的怜悯,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把那沁湿的纸扫在一旁,重新在干净的纸张上提笔,用蝇头小楷很端正的写了一封书信,最后盖上了印章。
“我会叫人给他送去。但是,夜宴我要提醒你,如果他没有功名在身,为了夜氏,你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舅父,您说过,我们夜家的人,眼光一向很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金榜题名。”
“我老了,已经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而你今后的日子还长,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头,即使你以后痛断肝肠,只怕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3

第二章

夜宴依照夜玑端的嘱咐,只是让仆人把书信带给了谢流岚,自己并没有再见他。
这样也许出于对自己身份的骄矜,也许出于对自己血脉里延续的疯狂的害怕,她想这不定的未来中充满了变量,也许不见他便能忘记,这样也会给彼此一条出路。
三月十五,依例是夜宴去清凉寺拜佛为夜玑端祈福的日子。马车平稳地走在路上,夜宴的心却系在了夜玑端的身上,这几日舅父老毛病又犯了,每到夜晚就发热,昨夜又是烧得一整夜都无法安歇,直到她出门时,方才睡下。早晨的阳光透过了多宝格轻轻地洒落在他的身上,那面色异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不是睫毛随着呼吸的抖动,就好似……
骤然停下的马车,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
“小姐,前面有一个书生挡路,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小姐一面。”侍卫在车旁回禀。
夜宴的心莫名地一紧,潜意识中没有任何缘由的已经知道了是他。
“带他过来吧。”
“小姐,在下谢流岚,冒昧叨扰还请见谅。”
透过车中的竹帘,她看见他来到车前,还是那袭青衣,只是衣摆上似乎多了些尘土。柔和的音色,举止优雅而有礼。
夜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就觉得春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在下此次前来,只是想感谢小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下决不会忘记小姐的恩德。”
他似乎有些疲累,连话都说得有些喘息,可是帘帐恍惚,她无法看得真切,心似被文火煎了一般,难掩一阵烦乱。
“你今日还有事吗?”
“没有。”
愣了一下,他方才回答。那突兀响起的有些暗哑的声音,让谢流岚记起那日在清平侯府的书房中见过的紫砂茶杯,并不光滑的手感,有着细细的磨沙,可是却细腻得仿佛盈润到心脾一般。
“如不嫌弃的话,可愿陪我去趟清凉寺?”
不合礼数的要求,让他和一旁的侍卫都是一呆,那年长的侍卫已经轻唤出声:“小姐!”
“无妨,只是去一趟寺庙而已。你上车吧。”
“小姐!”
侍卫又是一声惊唤。她还未出阁,孤男寡女共坐一车,那即使是贵族夫妻间也难有的亲密。
“好了,继续赶路吧。”
“是。”
马车里很宽敞,两人的软座间还有一个小巧的茶几,上面放有青瓷描花茶壶和茶碗,仔细看才发现,那小几上,按着底座的形状挖出了凹槽,茶壶茶碗镶嵌在里面,所以马车的晃动也无法使它们滑动。
打量完车内的摆饰,谢流岚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落到了对面女子的身上。
今日的她似乎和那日便服有些不同,嫩绿到近似浅黄色的衣裙,一把青丝挽起,那金镶玉步摇上的蝶翅,满饰银花,镶着精琢玉串珠,长长垂下,随着马车的行进而轻轻摇摆。
她看向他的时候,依旧是毫不回避,直直地仿佛看到他的魂魄中。
此时此刻,谢流岚方才看到她长长刘海遮盖下的左目,竟是重瞳。
“你一早就在那里守候?”
目光掠向他的衣衫,上面除了尘土似乎还有未干的露水。
“啊,是。听说小姐今日会去上香,清早就特地等在那里了。”
被她如一潭清泉般凛冽的眼盯着,他的心似乎偷偷漏跳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地回视着。
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昙花衣袖下,纤细修长的指尖拿着绢帕递了过来,他无端端心口一惊,微微后退仰,背已经靠在了软垫上,却不敢接过。
“你满面的尘土,擦擦吧。”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些冷凝,神色依旧。
谢流岚这才接过,草草擦完后,雪白的绢帕已经有些微黄,自己的面上似乎也沾上了帕上的熏香,一缕一丝,萦绕不散,令人心慌。
他想要递还回去,却又觉得不好,不递回去有有些不合礼数。迟疑着反倒是握到手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怔望着手里绢帕,上面用浅绿的丝线绣着繁琐的图案封边,右下角则是银白的丝线绣着的一朵昙花,这样的花也就是小的时候看过一回,洁白如月光的花朵午夜盛开,转瞬即逝。
谢流岚看着这样精致的绢帕,和他的一身布衣是那样不谐,又抬头看向高贵的她,‘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便出现在脑海中。
这样想着,谢流岚便痴痴地看着她,有些发起了呆。
“怎么了。”她好似没有看见他的窘态,只是含笑着问道。
“没有,觉得你的眼睛很美。”
下意识地说完,谢流岚的心脏似是突地一紧,这话本就有些微调之意,且她的眼有重瞳,想必更加避讳才是。咬了咬牙,等待着她的怒火。
夜宴只是恍惚了一下,整个人似乎笼在一片淡淡的云烟里,既遥远,又触手可及,似乎只是一个影像。然后有些苦涩垂下眼,这左目重瞳历来都是她的心病,连舅父都每回看见都下意识地回避,久而久之,她已经习惯性的用刘海挡住。
“女子目有重瞳,皆为妖孽。我得奉劝你一句,此次您到都城千万不要提及见过我。”
“是,在下知道。”谢流岚缓缓松了一口气,一边看着她,嘴唇一边弯出一个温润的角度:“其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你的眼真的很美。”
夜宴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留有茶水的余温的手指下意识伸展了一下,想要伸出,却不知道自己伸出手去是要做什么,终是又收了回来,放在了腰畔系着如意结隐隐泛绿的玉佩上。
转头透过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那路边一路的杨柳,随风婀娜摆动。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儿的听马儿行进的声音,仿佛地老天荒。
“小姐,清凉寺到了。”
侍卫的禀报似乎惊醒了两人的绮梦。下了车,谢流岚看着她缓步走进大殿,虔诚地下拜上香。威严的佛像下,青铜的香炉香火渐溢,日光透过窗棂,在她的浅碧的衣裙上留下一条条水波似的光影。袅袅的氤氲里她是那么的缥缈,清秀的容颜也似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他大步上前,承诺似地跪在了她的身侧,仿若喜堂之上夫妻行礼一般,并排相依。夜宴僵了一下,然后便拜了下去,一旁的他也随着一起拜下,誓言似乎在一拜之间完成。
拈香完了,年迈的主持请她到侧殿品茶,却在看到紧随夜宴身后的谢流岚时吃了一惊,然后那睿智的目光便有些深意。
侧殿有些偏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斜晖,春日的寒意如水,透骨袭来。方丈沏的普陀茶极为考究,第二开之后好似碧螺春之形的翠绿叶面都已经伸展了开来,衬着天蓝釉茶盏,色泽更加绿润。更难得的是茶香清淡宜人,只是殿中的鎏金炉中焚着天竺的紫檀香,太过浓郁,暗香不只散入衣袖发间,似乎连茶香都盖了过去。于是夜宴只是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方丈也不介意,捋着雪白的胡须含笑开口。
“难得施主孝心,每月此时都来为侯爷祈福,不知侯爷最近身体可好?”
“舅父最近还是夜里发热,辗转难眠。”想起夜玑端的病情反复,夜宴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勉强露出了一个稀薄的笑容。
一种无法说清楚地智慧在方丈有些发福的身体中透出,目光亦随着幽深起来。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多谢大师指点。”习惯了主持说话的含糊不明,夜宴也没有太在意,起身留下香火就要告辞。
“施主留步,刚刚在大殿上的年轻人可是你的意中人?”
这话即使是得到高僧问起来也是极为不妥,夜宴的面便渐渐晕出了一抹桃红,低着头轻声说了声告辞便急急转身离去。
“施主,老衲只是想劝告你一声,有份无缘,强求无福。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
那声音如同暮鼓晨钟一般,一直在她的身后回响。
回程中谢流岚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以为她不舒服,便也一直体贴地没有开口。
马蹄声还是沉闷地响着,风似乎大了起来,车内两面的细竹帘子像被一只顽皮的手不住地掀起,从外面隐隐的透过尘土的气息,消散了他们的默默沉寂。谢流岚侧着脸看着窗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的一敲一敲的,轻快有节奏。许久才静静地开口,声音中透着几许温柔。
“在下,明日就要启程去镜安应考了。”
“祝你金榜题名。”
离情的苦涩自心底升起,但她知道,功名从来都是男儿立业的根本。
“真有那时,我定会到清平侯府提亲。在下身无长物,以此为信。”
小小的一枚田黄螭琥印章放在了几上,夜宴拿起,手感温润细滑,印上面的还残留着几许朱砂,她一时兴起,便印上自己的掌心。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三个大字“谢流岚”,好似烙下了定下终身的痕迹。
夜宴没有想到这残留的朱砂还能印上,且如此清晰,连忙把手掌藏到纱罗的长袖中,感觉他的眼直直地盯着自己,她只觉颊上发烫,轻轻地垂下了头,只看着自己的影子,斜斜正和他的影交叠在一起。
谢流岚的唇角若有若无浮上浅浅的笑,墨似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火光微烁,情意微漾地开口道:
“印上了我谢家的印,你便注定是姓谢了。”
她连忙转过头,借由伸手掠起细竹的窗帘,掩住羞窘。
窗外碧蓝晴空下,夹着沙尘的风里,可以看见一枝花枝摇曳,灿烂的杏花开得如烟如霞。此时风儿顺势顽皮地溜了进来,扯拽得她衣袂飘飘。
蓦然她直望向他,本如秋水一样波澜不惊的冷清双眸,忽然竟似烟花一样绽放出流光飞舞。
“也许不久我们能在京城见面。谢流岚,你知道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执着,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夜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流岚,凝视着他情深意切的眼。然后看向冰白色的掌心中的田黄螭琥印章。
这句诗的全句是‘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有他这句话,她愿意等,等到他金榜题名。
回到清平侯府,洗漱更衣后,夜宴直接便来探望夜玑端。早春的季节,院子里有几株盛开的红杏,在微风中摇曳着开放,暗暗地香着。
春寒料峭,夜玑端半闭了眼,倚在榻上,身上盖了锦被,鲜红的丝绸上交叠着那双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拇指上带翡翠的扳指,越发显得手白如玉。似乎没有感觉到夜宴进来,依旧安静地倚在那里,似乎正在思念着什么人,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忧郁,带了一点哀伤的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夜玑端,夜宴便止住了脚步,没有出声,有些出神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有着这样表情的舅父。佛手柑的青烟在黄昏的光下微微泛出一种浅紫的颜色,缭绕中他那单薄的身体有着随时可能会消失一般的脆弱。
“回来了,方丈还好吗?”
感觉到她的到来,夜玑端马上恢复那从骨里渗透出的冷酷,他就这么笑着开口,可是却感不到一丝感情的存在。
“还好,他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习惯性的,夜宴的面容也马上变得毫无表情的冷漠尊贵:“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是吗?”夜玑端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叹了一口气,许久才开口道:“你见到谢流岚了。”
心头一惊,便觉得如针芒刺在背上,密密的汗便冒了出来。
“是的,夜宴今日见过他。”
“你要知道,他爱的并不是你,而是夜氏的权势。”
平淡的口吻听不出任何责怪的端倪,好似寻常人家的长辈谈天的口气。
“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爱上我的。”
夜宴清澈的黑眼里带了一层坚定的颜色,仿佛是黑夜中最深邃的浓重。
夜玑端默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拉到了怀里,用手轻轻地摩挲她乌黑的发。
“他现在不爱你,但也没有爱别人。但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
夜玑端的怀抱里隐约有中药的味道,有一种病态的枯萎。她在他的怀里抬头,隐约看见他清寒的眼里似乎有一片的朦胧水气,夜宴觉得眼前的夜玑端好似被绝世的孤独所拥抱,心里因为这个念头而酸涩了起来,她垂下眼,不忍再去看。
夜玑端身上盖的锦被上,绣的是海棠春睡图,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的娇艳无边。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多少心血方织就这浮华的美丽。
“舅父,今日方丈对我说强求无福,如果我们真的没有缘分,只怕是天意吧,那么我希望他能幸福就好。”
啪!
一个耳光,火辣地打在她的面上,夜宴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他,翕动着嘴唇,似乎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夜玑端虽然脾气火爆,但是自小到大都极为疼她,挨打,这是第一次。
夜玑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对着面前愣住的她露出了哀伤欲绝的微笑,然后身子一晃,全身好似失去气力一般,靠在了引枕上。他只觉得从气管里心脏中涌出一股撕裂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蔓延到整个魂魄,连声音亦带了丝崩溃般的颤抖。
“没有出息!你要记得,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你不想要,绝没有你要不到。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地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我们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明白吗!”
窗外的风垂落了片片红杏的花瓣,血色的,仿佛雪花似的从昏黄色的天空中,落在碧草青青的地上,看上去,也有些萧索的零落。
夜宴看着那双眼,眼中不知是被受伤所点燃的怒火,还是难以抑制的痛苦,她无法分清。无论是什么,在这强烈到可以把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火焰中,夜宴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她看着那在黄昏的风里带着血腥味道的手向自己缓慢地伸出来,夜宴笑着,逐渐无法思考,瞪大着慢慢涣散的眼睛,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是的,舅父。”
“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
她的耳边一直在回荡着夜玑端如斯温柔的声音。
也许,命运之门在这时就已缓缓开启,这次的邂逅是否注定了以后的悲伤?可是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她没有注意到,只是知道,她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
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3

第三章

三年后,永历四十九年四月初七,夜宴和夜玑端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都城――镜安。
也许黎国的天子已经厌倦了皇宫的权利被分支出去,于是一道圣旨,夜玑端由清平侯升为清平公。
回到镜安前,夜宴已经知道此次恩科探花名叫谢流岚。三年前她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错过了科考。三年间她婉拒一门又一门的婚事,今年夜宴已经十九岁,同龄的女子大多已经成了母亲,而她只是坚定地等待着,而今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庞大的车队缓慢进入了镜安。

都城镜安依山而建,“千百家似围棋书,十二街如种菜畦”,城里以宽阔的朱雀大街为轴线,对称划分为南北十数街,将城内分割为如同围棋盘的格局。而这里也是黎国最繁华的城市,这片在黎山山脚下的富饶土地,每年都会聚集异国的各色商团,最大的集市,最多的交易量,像盛开的牡丹一样不自觉流露出繁荣富贵的气息。

回到镜安的当日,因为旅途劳顿再次病倒的夜玑端,坐在锦缎绣帔的躺椅上嘱咐着。
“夜宴,明日开始按例你要住在宫中,最近皇宫气氛诡异,凡事多加小心。”
“是的,舅父,我明白。”
第二天,下了整天的雨。皇宫朱色的宫墙在雨水的浸润下仿佛似斑斑泪痕,逐渐扭曲,变深。

夜宴坐在宫轿从入宫的时候,雨势已渐渐停了下来。她把轿帘掀起一角,看到了雨后的皇宫,还是跟记忆中一样,硕大的斗拱,可以称得上耀眼的金色琉璃瓦,绚丽的彩画,高大的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墙壁上的砖雕,台基石栏杆上的石雕。只是在雨水的洗刷下,这些都变得萧索而阴沉。这也许是奇异的巧合,她在雨中离开,又在雨中归来。偶尔还有零星的雨丝飞落在她的手上,她也就放下了轿帘,心思百转地坐了回去。
夜宴在太极宫的侧殿外等待召见。站在雕镂细腻的汉白玉台阶上,此刻的她以一种面对敌人的情绪,摆出高傲的姿态。
“长公主,皇上宣您进殿。”总管太监何明绨来到她的近前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身,声音尖锐而刺耳。

“何明绨,许久不见了,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夜宴略侧过头,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她还记得,当年何明绨就是用那双枯瘦的手,把万艳窟灌进她的口中。

听闻她如是说,何明绨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劳长公主挂念,奴才是伺候皇上的奴才,皇上身子好,奴才的自然也跟着好。”

夜宴秀致的眉不经意挑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迈步走进了宫中。
诺大的侧殿中,只有两名小太监执着拂尘站在御案的两侧,那明黄的案上垒着未看的奏折,一旁还有一砚朱砂,龙涎香的青烟从铜铸的仙鹤嘴中缓缓飘出。
也许这里是它才是最有人气的吧,夜宴心里有些苦笑地想着。
站了许久,黎帝凝舒方由内寝殿中出来,赤黄九龙袍衫,一顶翼善冠,九环腰带。他的两鬓已经斑白,眼角的纹路更加深刻,容貌却依旧冷极而艳,神情傲慢中透着倦怠,只是似乎更加削瘦,唯一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黑若星漆的眼睛里隐藏的厌恶。

“儿臣夜宴拜见父皇。”夜宴屈膝盈盈跪了下去,唇角不禁勾勒出一朵讽刺的弧度。
是的,厌恶。她的父皇黎帝凝舒,私通自己兄长的妻子,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兄长,用他们的血铺就了通向王位的道路。他永远不想面对这一切,也永远无法不敢面对这一切。他恨不得她去死,因为从她重瞳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罪恶,她就是他一切罪行最大的证据。

黎帝坐在龙椅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她。
整整十二年过去了,面前下跪的女儿,翠华摇摇,臂上缠着雪色的镜花绫披帛,拖摆至地的广袖双丝绫罩衫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只能说清秀的容貌,并没有继承已故皇后的绝世美丽,眉宇间也和自己毫无相似,倒是那神情十足像极了夜玑端。只是这模糊的相似已足以搅起最不可抑的心病,心绪间难以觉察地出现了一丝紊乱。
“在金陵一切都好?”
“在舅父的照顾下,儿臣一切都还好。”
因为君王没有下令平身,夜宴便一直低头跪着,白晰的颈项弯折成优美的弧度。虽已初夏时节,玉石的冰冷还是一丝一点的从膝盖渗到了骨子里。
“金陵距离镜安路途遥远,玑端的身体还好吗?”
“回父皇,即使路途遥远也得在限定的期限内返京,舅父的身体鞍马劳顿,已经不大好了。”
夜宴依旧敛眼回答,语气中隐隐有责怪,已经对君王无上权威做出了挑衅。
“好,很好,不愧是凤凰的好女儿。”

黎帝薄薄的唇已不自觉地牵出一线阴冷。凤凰是故世皇后的闺名,取夜氏的女儿必定为皇后之意,当时夜宴的外祖父其用心可见一番。
她轻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淡淡的月亮
“儿臣也是父皇的女儿。”
“是吗?”黎帝轻笑了一声,即使岁月流痕,那容貌依旧是称得上完美无缺,任凭谁都会感到畏惧的眼睛充满了冷酷的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了烈焰:“今晚有家宴,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朕会尽快给你物色一位驸马,你下去吧。”
“儿臣谢父皇隆恩,儿臣告退。”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疏远得好似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不同的是她决不会有跨过去的那日。
她一手置在上前宫人的手臂上,有些发麻的腿方才能站起了身。
转身缓步刚到殿门口,一个明艳的身影已从她的身边一晃而过,夜宴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父皇,儿臣要向您讨一样东西,您一定要答应儿臣。”
还未见其人,已先闻其声,声若黄莺出谷,婉转得身为女子的她,也不禁怦然心动。在这辉煌寂静大殿中,女子急促的脚步声有一种空洞的回声,把沉闷的空气都带得活跃了起来。
转眼间女子已经站在御座的旁边,簪环晃动,脸上也现出一团红晕来,带了一种娇羞和欢喜的颜色,似牡丹盛放,竟然是如此的艳光四射。
纤秀的指紧紧抓着那明黄的袍袖,来回摇摆,但是这种不雅的举止在她做来却是给人一种跳脱的飞扬感觉。
“锦璎,好好说,你快摇散父皇了。”
这一瞬间夜宴已知晓了女子的身份,她的妹妹—九公主锦璎,黎帝最宠爱的女儿。
夜宴忽然发现黎帝那双无感情的眼睛认真凝视着锦璎,并且逐渐变得柔和如水,近似苍白容颜上浮出一丝浅笑。在夜宴的记忆中似乎从没见过,这跟刚刚那个冷漠高贵的帝王可还是同一个人?
那被他所凝视,并且给予微笑的女子,大概是这世上最的幸福吧。
“长公主。”
何明绨在一旁低声提醒她,她这才回身,迈步离去,跨过高高门槛的一刹那却还是听到钻心入骨的一句。
“父皇,儿臣和今科的探花谢流岚两情相悦,您一定要成全我们。”
夜宴的脚步一浮,两情相悦?
已经停的大雨,突然又倾盆而下,宫人连忙支了伞跟在她的身后。牡丹纹的宽袖掩了殷红唇下的咳意,体内逐渐升高的炽热感,开始在她的血液中盘旋。每到夏日万艳窟的余毒就好似火一样在体内烧着,可偏偏肌肤却冰凉得厉害。她却好似已经失去了知觉,梦游一般回到了旒芙宫。
宫门口,年迈的太监何冬执着伞已远远地迎在那里,看见她便激动得颤抖着。这个一直忠心跟随母后看着她长大的宫人,夜宴对他有着一种近似亲情的依赖。
“公主,老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
“起来吧,何冬。”连忙伸手阻止了他的下跪。
虽然只是晌午,但天空因为雨变得昏昏暗暗。青花折枝花卉的八方烛台已经燃起了红烛,照得屋内光明如昼。窗外风声低啸,雨点密集似的打在窗上,劈啪有声,显然是下得大了。
旒芙宫院相传是先朝宠妃的居所,只是据说妒心极重,最后被厉鬼缠身而死,所以这所宫院就这么空了下来,而今赐给她,是诅咒还是怨恨?其实已经没有区别。
这样的夏日,在这个皇宫中,肯真心无二静静陪她的只有何冬。
似乎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夜宴有些烦躁地坐到梳妆镜前,摘下了头上的金簪步摇,一头浓密的发泉水似的披散在身后,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慵懒来。
“来给本宫梳梳头吧,十二年了,记得小时候每天清晨你总是会给本宫梳头的。”
“是啊,那时候公主很粘老奴。”
何冬默默地上前取过一柄玉梳轻轻地梳理着,笑容把满面纵横的纹理变得更加深刻。枯枝一样的手在她柔软的发间滑过,带出了异样的温暖。
“宁夜宫甚至整个皇宫里真正喜欢本宫的,大概只有你了。”
“公主,您折煞老奴了,国舅爷啊现在是国公爷了,对您一定会疼爱有加才对。”
“是啊。”叹息无声的从樱口中吐出,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里:“父皇对本宫说,今晚有家宴。”
“是的,今晚太液池旁的御花园中,还有新科的三甲,据说要为适龄的公主挑选驸马呢。”
“哦,是吗?说起来锦璎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了,这些年一直在金陵,对镜安并不太熟悉,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喜欢什么,本宫这个做姐姐的真是太不称职了。”
“这个老奴也不太清楚,只是老奴知道,西狄国的三皇子很喜欢九公主,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冬本来有些昏黄的眼骤然精光四射,“而且,老奴前几日还得知一项极为机密的事情。”
“什么事。”
“皇上他……病重了。”
“可是本宫今天见父皇的时候……”
夜宴一愣,勉强弯出的笑意,却在回想到太极殿上黎帝凝舒过于苍白的面色,这一愣神顿在唇角,形成了僵硬的弧度。然后,她只轻轻地用牙齿咬住了红唇,头微微地偏了,从铜镜中看着何冬,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身后的何冬已经有些花白的眉皱起,眼神里带着悲悯的神色,他的心口微微一痛。那个男子终究是她的父亲,无论他对她做过什么,有多么残忍。
他拿着玉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乌黑的发在玉色的映衬下,柔软而隐隐有着流淌的光泽,好似最顶级的玄色丝绸。
“这件事极为机密,从上个月起,皇上在夜里就开始咳血。”
“怎么,本宫和舅父从来没有收到消息?”夜宴说话的时候,睫毛低垂微微颤动着,仿佛秋风中挣扎的残叶,在皎洁如月的脸颊上投下两抹暗影。
“皇上严令封锁消息,这件事只有何明绨和他身边几个极为亲近的宫人知道,老奴也是在前日才打听出来的。”
“哦,那他的意思是要把本宫远嫁北狄了。”
“正是,这样夜氏失去了继承人,自然就会瓦解,而且又稳固了边疆,可谓一箭双雕。”
忽的觉得心里一片的燥热,她蓦地站起身走向门旁,衣裙上裙带随着她的步履飘扬,宛如一朵正在绽放的幽昙。
何冬一惊,手中的玉梳已掉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两半。
“何冬你认为谁最可能继承皇位。”
“老奴不知道谁的胜算最大,老奴只知道谁的胜算最小。”看着雨水掀起晨曦一般的雾气,何冬缓慢又有些阴沉地说道:“就是皇长子,吴王锦瓯。“
雨势依旧瓢泼,树上的叶子终是经不住雨水的折磨,摔落在地面。远处隐隐传来钟声,一股奇特的尘土气息在风里飞散。如此幽静的景色,却在这世间最污浊的地方,反而带了丝阴险的味道。
“呵呵,真是有趣啊,同是一母所生,父皇那么喜欢锦璎,却那么讨厌锦瓯,余德妃想必也很苦恼吧。”
夜宴微弱地笑着,面上唯一的血色彻底退尽。太极殿上那明艳得绝代的姿容,叫她恍惚就想起许多年前。
锦璎,小她三岁的妹妹,从小她们就不喜欢彼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御花园,那时候牡丹开得正好,盈盈而立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冲过来就对她大叫:
“妖孽,你是妖孽,父皇说了,女子目有重瞳就是妖孽。”
她的反应只是一个耳光狠狠打过去,打得锦璎哭声震天,引来了所有的人。
黎帝温和抚慰锦璎的修长手掌,以及对着她冰冷得好似寒冬的眼,已经深深刻在夜宴的心底。
怨恨也许就从那时开始的吧,心结自此愈结愈深。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皇室的骨肉亲情从来都是淡泊的。
“辛苦你了,何冬。”
许久夜宴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哑低沉,缓缓的。眼光迷离,仿佛透过了雨帘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何冬看到她单薄的背影微微地犹如荡漾的水波纹动。
“公主折煞老奴,这一切都是老奴应当做的。”
由于是四月初八,佛祖诞生的期日,宫中照例设了香案,供了素果,余德妃领着后宫的女眷参拜,放生。虽说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但是繁琐的程序下来,也已经傍晚。
余德妃又和众女眷们,聊着家常。
十余年不见她也老了很多,即使再怎样保养得当,眼角眉梢的皱纹,还是被岁月无情地刻了出来。
“夜宴,你回来就好了,你知道我们都很想你,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当年你那么小。”
夜宴看着她,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极为灵动的美丽女子,大大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一样。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她的眼已如死水一样波澜不惊,所有的感情都深藏在里面,不知情的人都会为她的温情默默所感动,而夜宴却知道,那里面包含了多少憎恨。
其实余德妃恨的是夜氏,如果不是夜氏,她现在已经入主宁夜宫,成为一国之母了。可是夜玑端不允许,他对夜宴说过那个位置只有他的姐姐配坐,也只有他的姐姐能坐。所以即使德妃是皇长子的母亲,她依然只是一个妃子。
夜宴只是略略欠起身来,淡淡地道:
“承蒙娘娘挂心,夜宴这些年都很好。”
“你也该成亲了,早日找一个驸马,也省得你父皇和我忧心。”
适时地低头浅笑,避过了她眼底的讥讽,也避过自己的厌恶。
“皇姐的年纪就是再大,也是夜国公的外甥女,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更何况是夜家。”
锦璎半揶揄半嘲讽的语气,周围的嫔妃碍着黎帝对她甚为宠爱,只得勉强地附和而笑,却又惧于夜氏的权势,于是都只是拿着绢帕掩住了口。
夜宴却只浅浅笑道:“九妹这嘴,越来越厉害。”
倒是一身淡色的衣裙在浓妆艳抹中显得别有风韵的玉贵妃开了口,耳上戴的一副珍珠耳环,随着话语摇曳闪动。
“我倒觉得夜宴是个有福气的面相。”她微微顿了一下,忽然定定地看着余德妃笑了:“将来一定会比我们这些人幸福的。”
她的儿子福王锦渊,现在在边疆统领着黎国三分之一的兵马,这个皇宫中除了夜宴,只有她敢当面揶揄余德妃。
夜宴看着这两个几乎斗了一辈子的女子,她们原本光洁如玉的额头和眼角都隐隐地现出了细纹,烛光摇曳下的鬓角好似闪烁着银光,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片金玉繁华的辉煌下,能不能换来展眉一笑。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4

第四章

是夜,明角灯一起燃着,大殿里光耀得似白昼一般。黄缎毡儿铺着地,金案上素筵摆了上来,案几之上杯盏层叠。佛祖诞辰照例不饮荤酒,但宗室亲贵济济一堂,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
黎帝坐在首席龙塌上,那眼神依旧是万年冰封,清冷得煞人。
锦璎因最受黎帝的宠爱,特许紧邻御座,吴王锦瓯因为并没有成亲,便和夜宴一起坐在了锦璎的下席。
“皇姐,金陵是不是苦寒之地,看皇姐消瘦如此,真是让小妹心痛。”
夜宴如何听不出锦璎在婉转地说自己年老憔悴,但依旧是未开口先含笑。
“哪比得上九妹光彩照人,怕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难得的锦璎粉面低垂,一身火色的衣裙,灯光下似雪乍回色,容光夺魄,却比平日备添妩媚别致。席对面一名异域打扮的男子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几分邪气。
似乎感觉到夜宴的视线,他蓦然转头,那双眼似凌空扑食的鹰鹫,难掩血腥。她借着手中团扇不着痕迹地调转了视线。
双目交接的瞬间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夜宴暗吸了一口凉气,不愧是靠争战起国的西狄殷王,好重的煞气。
“皇姐,许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吧。”
谦和有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吴王锦瓯笑得如沐春风。
“王弟太过自薄了,怎会不记得你?”
夜宴过于生疏的语气让他的面上黯淡一下,随即他又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把额头几乎靠在她的肩上,就着这种极其亲昵的姿态,轻轻问道:
“金陵很美吧?皇姐。”
夜宴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半岁的弟弟,他可以称得上继承了黎帝和余德妃容貌的优点:微挑的凤眼,殷红的薄唇,艳冶得近乎妖异。此时却笑得几乎天真。
皇长子本应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可是黎帝却不喜欢他,据闻他出生之际,黎帝喜出望外地抱过后,便若有所思的有些悒悒,然后再也没有抱过他,渐渐的连余德妃也不喜欢起他来,立太子之事便一拖再拖了下来。
儿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们是极为亲密的,两小无猜,可是后来宫中的许多事情让他们被迫疏远。十二年过去了,他小心翼翼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被册封为吴王,可是此时锦瓯这一笑,即使真的仿若孩子一样的纯真而快乐,还是带出了一种长期在阴谋与权力中生存而隐藏的凌厉。
突然殿内的喧哗随着三名男子的进入而变得安静,一色胸前白鹇绣纹的青色五品官袍,略显拘谨地叩拜行礼。
高坐的黎帝淡淡地夸奖了几句,便叫他们入座。
夜宴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日思夜想的容颜。谢流岚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要成熟了许多,修长的身材由于有些消瘦而显得单薄,他还是一样的风华内敛,只比三年前多了几分的疲倦。他听了黎帝的褒奖后也只是浅浅一笑,没有表现出和同僚们一样的对这样天大恩宠多么的感激涕零,然后中规中矩地行礼叩头,一切完美得让人无法挑剔。
夜宴也看到,此时锦璎也是静静地看着谢流岚,那双含情脉脉的眼在如昼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的黑,如同夜半的太液池水,衬着她云霞一般的脸,美丽而多情。他们的目光中像是有一条透明的丝线相连,再也容不下别人。
夜宴的心不禁微微往下沉了沉,微微地害怕着,那样旁若无人的凝眸。
他可知道,她的心既然给了他,就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他的背叛,容不下他对别人脉脉情深。
心思百转,终是化作勉强的一笑,对上锦瓯若有所思的视线。
“金陵毕竟是偏远之地,比不得镜安的繁华。”
可是轻轻地握住扇柄的手指收紧,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金步翠珠如云的髻发上摇曳,玉搔头掠青拖碧,珠光宝气流影,倒是掩盖了夜宴失去血色的面色。
酒到了半酣,黎帝凝舒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蹙着眉装似不经意地开口:
“夜宴,玑端怎么没有来啊?”
夜宴一惊,连忙起身回答:
“回禀父皇,舅父身体一直不好,又因为金陵路途遥远,鞍马劳顿,所以病了……”
“是啊,朕都忘记了,玑端的身体经常的不好啊,难怪此次北上光是侍卫就有三千,可与朕的御林军匹敌了。”
不无讽刺的一句话,让满场再次瞬时寂静。
“父皇说笑了,本是儿臣不好,身子一到夏季,咳得尤其厉害。您知道,舅父身体也是不好,此次北上琐事繁多,他照顾自己都有些吃力,所以身边自然少不了人伺候,多是多了些,但也没有三千那么多。以儿臣卑微之身,也确实有些逾制,但还请父皇看在儿臣病弱的份上,不要怪罪才好。”
一席话说得绵里藏针,这皇宫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一滴万艳窟,十载夏暑苦。这病根就这么落下了,而身为元凶黎帝,一时间也不知开口说什么了。
“夜宴,你身体不好最近可吃了什么药,我那里有些人参养荣丸,改日给你送过去一些。”
玉贵妃精致的嘴唇向上勾起,逸出的声音和蔼可亲,让人觉得暖意渗到了骨子里,也巧妙地化解了黎帝的尴尬。
“谢娘娘。”
夜宴落座时也收到了谢流岚惊讶的目光,她毫不回避地迎视着。
谢流岚紧盯她的眼,英挺的眉不是很舒展,带了些恍若错愕的愁思,却在看到她身旁的吴王锦瓯时,视线停顿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收回,一旁的锦璎则流露出猜忌而又惊疑的微妙表情。
看样子锦璎并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
北狄皇子悱熔,好似再也忍耐不住,目光中一阵狂躁翻涌着,蹭地站起:“皇上,微臣向您请求一件事,不知您能否应允。”
“哦?不知所谓何事。”
“请把九公主下嫁微臣。”
锦璎张了张口,愣然地瞪着悱熔,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说出来。一旁的锦瓯却淡淡地笑着,夜宴感觉得出来,这并不是他祝福的笑容。
而谢流岚眼睛中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薄薄的情感,却不是焦急或是愤怒,其实这更类似一种无奈。
现在的大殿中和他们的心中一样,似乎都很乱,很乱。
神色一变,黎帝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唇角一抖,他微微佝偻起身体,在龙椅上蜷缩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对他这种经常性的咳嗽已经见惯了的何明绨,连忙上前轻轻顺着他的脊背拍着,又递过了一块绢帕,黎帝接过掩住了嘴唇。朝身后摆摆手,何明绨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好一会咳嗽方才停下,黎帝方才有些微喘地开口。
“锦璎的年纪还太小,朕觉得你们并不适合。朕还有很多未出嫁的公主,随殷王挑吧。”
席间又是一片哗然,如此爱惜锦璎而把自己其它的女儿像物品一样赠送,席间的许多公主不出意料地眉宇间都露出嫉恨,却也有为北狄殷王的俊朗而怦然心动的。
“皇上,臣只要锦璎公主。”殷王悱熔站在大殿的中央,攒珠金冠下的眼睛在烛光里带起凶狠的志在必得。
锦璎忽然站起了身,一双燃烧得像是火一般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看向自己提出婚约的悱熔。
“别说了,本宫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好了,今天就清楚地告诉你,本宫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皇上”悱熔却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再次沉声道:“请皇上把九公主下嫁给微臣。”
夜宴可以感觉到黎帝那墨色的瞳孔渐渐地凝住,冰冷的气息慢慢外泄,皱紧了眉望着悱熔。
“你别以为本宫是在推搪你,本宫可以告诉你。本宫喜欢的人就是……”
“好了,今日朕的身体不适,改日再说好了,众位卿家继续。”
说完,也不理急忙起身躬送的众人,直接以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向外走去,长而飘逸的明黄色衣袍上,两肩和背后以七彩丝线绣着金盘龙纹,在飘荡着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像是游曳在碧波中一样。
悱熔还想追上前再说些什么,却被同样准备离去的夜宴打断。
“王爷,父皇今日龙体欠安,再来留些时间给本宫,见一下十二载未见到的父皇,王爷看可好。”
“哪里,公主言重了。”
俊挺的眉毛讽刺地挑高,悱熔优雅的冷笑已出声,两人的目光再次交错,然后若无其事地错落。
悱熔终是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坐了下去。
夜宴出了殿门,不远处见着内侍们提着纱灯簇拥着黎帝,她快行了几步,步态轻盈地赶上前去。
“父皇。”
黎帝闻声停住了脚步,但是却没有转身。
“朕说过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议。”
雨后寒凉,黎帝早已披上了墨绒的披风,八宝宫灯上糊着鲜红的纱,烛光透过血色的罩在黑色流泉一般的披风上流淌,带着凄绝的味道。
“父皇,儿臣要谢流岚做儿臣的驸马。”
她凝视着黎帝的背影,那么优雅而冰冷,冰冷到凝视久了会有能被伤害的感觉,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再尝试一下,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身上寻找亲情。
“他喜欢你吗?”
许久黎帝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动。但虽然无法看见,她还是感觉到他的唇不着痕迹地抿起。
“儿臣以为这一点并不重要。”
“呵呵,是啊,夜氏的人从来除了自己不会考虑别人。”
听了夜宴的话,黎帝胸腔里长长地冷笑了一声,重新翩然迈步离去。在他身后,玄色的披风被一阵清风荡漾起来,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有着一种洒脱的绝决,可一片内侍青衣中仅有他一个似乎融进夜色的身影更彰现了孤独的感觉。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夜宴才把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了眼睛,近似呜咽的笑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此刻,只有自己知道,在那被覆盖的眼下,有着什么样的眼神。痛吗?不知道,伤心吗?也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永远是这样,厌恶与被厌恶,即使此刻他已经濒临死亡,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明明站得如此近,心却被隔在遥远的天际,原来这便是咫尺天涯。
许久夜宴方才有些沉重地转身,然后准备离开,远远地却看一抹幽迷的身影缓缓走进,在满天闪烁的星光下,被镀上了淡淡金色的光彩。
“公主。”
像是没有一点生气、恍若幽魂的谢流岚走到了她的身前,长身一揖,起身时不想他三梁冠上长长的石青丝绫冠带的银八宝坠角,和她的打着同心结的宫绦纠结在一起,两种轻得似乎可以飞起的丝物就这样在暗夜里慢慢地缠绕在一起。
“看来真是注定的纠缠了。”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夜宴像是很好心情一样淡淡地笑着。
方才殿内饮的素酒,催着体热,汗从饱满的额上滑落。
同心结中系着的以压裙幅的玉佩,分明就是那块田黄螭琥印章。
那宫绦系于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上,他不敢伸手去解,亦不敢用劲拉扯,微弯着腰,知道她也看着自己,谢流岚的眼睛微微下垂,只看见那东方晓色般的裙,上面的金丝牡丹仿佛是盛开着,怒放着,带着恣意幽怨的妖艳。
夜宴缓步走近,纤细的指挽起宫绦解了开来,两条丝物,在夜色中各自滑过优美的弧线,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谢流岚却没有松口气,太近的距离隐隐可闻到她身上带着些甜腻的幽香,无端端心口一惊,只得后退一步,再次庄然行礼:“多谢公主。”
“谢大人,您客气了。”
星光下谢流岚看见夜宴正直直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忧伤。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金步摇得在鬓角上珠光摇曳,更显得一张脸晶莹剔透,仿佛在发着幽幽的光泽。
这样的夜宴让他在心里苦涩地一笑,只觉得心中不断地渗出一种名叫愧疚的情感,几乎想上前拥住她,但是把这个转瞬即逝的想法稍微滚了下,就立刻被另一个身影把这个渴望强硬地压到了心底,最后他砰的一声跪在地下。
“公主,当年下官并不知道您的身份,不管怎样,总之……下官有愧在先。”
“你……”
听到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她觉得嘴唇里一阵干涩。
“公主,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还是要跟你说,我……只能负你。”
夜宴只觉得一片的眩晕如同一片大网直罩下来,就觉得自己连心脏都在颤抖,疼得入骨,一片黑暗里仿佛有夜玑端火似的声音。
“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
“大人这话说的,好似本宫是吃人的鬼一样。”长长刘海下的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面前跪下的他,良久,夜宴掩唇而笑,妆花纱的袖子下一截如雪的手腕微微晃动着,更衬得上面她的重瞳比夜色还深沉:“你还记得,当年本宫说过,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执着,本宫给过你后悔的机会。”
“公主,总之是下官负了你,因为有人比我更早地爱上您……三年前一场大病差点死在科考的路上,是他关怀备至地照顾我,救回了下官这条命。” 谢流岚微抬起头,那明亮的眼神中则带着无法形容的,隐藏在魂魄深处的,那名为的爱情挚热。“后来我辗转得知原来他倾心相恋的人是你,他……对下官有救命之恩……所以没有办法见他那么痛苦,爱就是爱了,无法抵挡。总之……下官负您……对不起,夜宴!”
说完,他带着一丝决绝离去的味道转身大步离开,修长身材上一身青色的衣袍官袍在风里翩飞。
在这个夜晚,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选择离她而去。她爱他们,可是他们却都抛弃了她,身体中出现了一种魂魄都仿佛被掏空了的感觉。爱着啊,既然是爱不得,爱不到,那就以另一种方法得到占有吧。
夜宴看着他的背影很长时间,直到此刻她才允许自己软弱,拼命地咬紧了颤抖的嘴唇,转身向外走去。穿过九曲连波桥,绕过回廊,站在架下回廊上,望着那条密密的花荫遮着花径。正在出神时,忽觉一阵凉风,吹得她阵阵的冷意泛滥心头,冷得她把两条臂儿交叉抱住自己,缠绕在臂上的一袭轻得似乎可以飞上天际的披帛在风里慢慢地卷着,飘荡着。
半晌,她才发出低沉的干涩的声音。
“本宫不知您还有偷窥的恶习。”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4

第五章

吴王锦瓯从树荫后走了出来,一种仿佛是将黑夜中的凝重色彩又再加深几分沉重的窒息感,就好象名器锋刃上凝结的一种阴沉,自她的身后覆盖了上来。
“只是觉得皇姐好兴致,身体不适还能在此欣赏夜景。不知父女亲情叙得如何啊?”
“亲情?我也以为自己不再天真,也许我们都是这种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的性格吧。”
夜宴淡淡地应着,然后拧着眉毛,肩头微微抖动着轻轻笑起来。
“那现在我和皇姐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伤心人应当互相同情才对。”
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藏的烈焰,锦瓯的眼睛凝视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瞬不瞬。
“伤心人?在你身上可丝毫没有体现啊。”
夜宴依旧没有转过身,只是垂下头嘲讽着。风轻轻地荡漾着,被雨打得零散的花瓣微微地吹动,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某种香甜的味道。有一阵风轻轻吹强些,那柔弱得美丽的花瓣就撒到了地面上,像是初冬的雪飘落在地面。
“哈哈哈,伤心,伤心,伤的就是心,又怎么能从外表看得出来?就像刚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高贵的皇姐会对一个小小的探花动了真情啊。”
他在黑暗里大笑,不羁而又放肆,绯色官袍上添金绣的蟒纹图案,在夜色中翻飞着狰狞。
“王弟今晚的话,好象特别的多。”拧了下纤细的眉毛,轻轻伸手接过飞起的一片花瓣,缓慢抚摩着柔软的瓣面,让有些混沌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
“皇姐,我只是想找一个盟友,能帮我达成目的的盟友,如此而已。”
惊异于夜宴被说破心事的波澜不惊,他眯细了眼睛,说出自己的目的。
锦瓯看着她的白晰手指,在夜色中有一种奇异的剔透光泽,反而是满天的星光有些黯然失色,这一瞬间他被蛊惑得怦然心动。
“哦?不知王弟想怎样个结盟法?”
她说着却一愣,一件还带着人体温度的披风覆盖上了她的身体,修长而白晰的手指顺势在她的腰畔合拢搂住了她的身体,他的呼吸在她的耳边徘徊。
“皇姐,他要死了,这个消息不管是不是真的,对我们都是有利的,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呵呵,你等不到他死的那一刻了吗?这么多年你都忍了,这几天你都忍不了?”
僵直的身体随即放松依靠在他的怀中,她微微地笑了起来,黑色的眼睛因为即将到来的宫廷阴谋而沉静得没有一点光泽。
“他最喜欢的儿子福王锦渊就要回来了,还有难道皇姐就不想,看看他在临死前被自己最讨厌的儿女夺走一切时的表情,那将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扣住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扭曲着,那耳畔的呼吸也越来越挚热喷吐在她纤细的颈项上。憎恨得近乎哀伤的感情从锦瓯身上蔓延而来,随着那呼吸在夜宴的身上荡漾开来,无法形容的哀伤奠定了将一切都摧毁的决心,她知道这个古老的皇朝又将迎接一场血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宴才缓缓开口:“那么,黎国未来的君王,我要你对夜氏还有对我许下一个承诺。”
“苍天可鉴,大地为证。锦瓯有生之年都将会保证夜氏的平安,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守护皇姐,如违此誓,不得善终。”
夜宴猛地被转了过来,星光闪烁下她看见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唇角,然后吻密密实实地压了上来,血腥的味道从唇齿交缠中蔓延进了她的口腔。
使劲推开他,反手一个耳光落在了他的面上。
看着锦瓯线条优美的下颌上滑下了鲜血的痕迹,而夜宴苍白的嘴唇上也有了鲜艳的血色。她有些气息不稳地微喘着,唇上有着滚烫的热度,可是一种自体内深处泛滥而上的寒冷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的血已经混在彼此的血中,这样的承诺你可放心了吧。”没有理会挨打的面颊,他伸出舌添掉唇边的血迹,然后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希望你知道,锦瓯。我可以喜欢你,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我决无可能爱你,亦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她放下手,抬起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眼睛看他,声音也同样的没有任何温度。
“这个皇宫里,只有你是喜欢我的。”他在这么说的时候微微垂着头,因为刚刚那记耳光,几丝乱发从额头上垂落下来,为美丽的容颜投下带着阴冷味道的暗影:“不用担心什么,这个吻只是个誓言的见证而已,皇姐。”
紧紧地盯着他,许久夜宴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她转身迈步。
锦瓯凝视着她款款离去的身影,一股奇妙的感觉忽然在他的心中沸腾了起来,他想立刻冲上去,把她抱在他的怀中,再不松开。是的,他爱自己的姐姐,不是以弟弟爱姐姐的情感,而是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心情。现在,这也许是一份不敢让别人发现,不敢说出口表白,甚至于不敢让第二人知道的感情。可是没有关系,他可以等,总有一天这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他可以等……
深夜,旒芙宫烛火已经燃得殆尽,窗外风声低啸,吹得窗棂沙沙有声。
“何冬,九妹身边的侍女或者是近侍有没有能熟络一下的。”
夜宴站在窗前,风吹得衣袖飘然,那声音低得近似呢喃。
“老奴这就去办。”何冬恭顺地倾身。
“越快越好,本宫想知道她最近一切行踪,还有父皇身边也要密切留意。”
“是。”
庭院中盛开的芙蓉树,已经展开了翠绿的枝叶,状如华盖的枝条婀娜舒展。芙蓉花在夏日炎炎时,才会初绽,毛绒绒的粉生生的,仿佛刚落下一场粉色的鹅毛雪,站在树下,惟觉芬芳馥郁得悠然神往。
可是旒芙宫的芙蓉花却开得火红,据说要此花开得越是红艳,就越需要人的血肉来滋养,所以这满园的芙蓉树下也不知道埋了多少的冤魂。
夜宴看着窗外在夜风中摇曳的芙蓉树,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细长的眼中闪动着温柔得近似哀怜的情感。
锦璎我的妹妹,请不要怨我。爱情本来就是一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从小,你就已经拥有了那么多,而现在的自己除了用伤害和占有来保卫自己的一切,已经再无他法。
许久,她终是疲倦地闭上眼睛,唇角向上微微挑起轻笑出声,把所有的情绪流动都隐藏在了眼皮之下。
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整个镜安经历了雨水的滋润后,万物都在阳光里舒展开了身体,仿佛连续狂暴的大雨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夜宴看望了夜玑端后,坐在稳步行走的马车中行往宫中,她依旧能感觉到空气中带着特有的清澈感觉,呼吸之间草香气息的空气流入了她的身体里。
轻微颠簸的马车,让她闭起了双眼,刚刚在清平公府的谈话又跃然脑中。
“前儿我进宫,皇上已经同意了你和谢流岚的婚事,条件是我支持福王锦渊继位,并且铲除掉吴王锦瓯,还有在他登基后我必须自尽。”
水般柔滑的声音温柔地响起,纯粹就事论事的口吻却带起冷酷的涟漪,在有些昏黄的房间里面荡漾,仿佛说的是他人的生死。
回到镜安后,夜玑端一直在发烧,断断续续的高烧让他产生了畏惧阳光的毛病,屋内的窗被蝉翼纱蒙上,在有些刺鼻的汤药味道中安息香的袅袅轻烟在空气里迷漫。
当夜宴走进他卧室的时候,夜玑端倚在榻上,身上依旧盖着锦被,那长长的发像枯草披在愈见单薄的肩上。
“舅父,请放心,锦瓯对我发过誓,他登基后会保夜氏和您的平安。”
“当然,没有夜氏他拿什么登基,他现在的情况比他老子当年强不了多少,如果你是男儿……唉不说了。”
夜玑端刻薄地扭曲了嘴唇,笑意以冷酷的弧度勾勒出。可当他看见夜宴抽紧的尖尖的下颌和有些苍白的脸色的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负罪感让他选择了沉默。
“舅父,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听着夜玑端蕴涵了深重危险的话语,她只是侧头,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保持淡然地说道。
“一个月后,再迟,锦渊就会回来了。”
“舅父,父皇他那么轻易就相信你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呵呵,相不相信也没有什么,我们都在拖时间而已,看谁先能把谁铲除了,他以为我手上没有了兵权,便等于老虎没有了牙齿,殊不知他的好儿子已经和御林军统领勾结在了一起,到时候怕他落得和先皇一样的下场了。”
冷笑着说完,夜玑端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苍白手指上的翠绿扳指儿幽幽地闪光,冰凉得让她忍不住一阵轻微的颤抖。而他的眼睛似乎忽然变得更深更沉,幽幽深不见底。
“夜宴,他是你选择的人,无论如何舅父都希望你幸福。”
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出了什么事?”
“启禀公主,前边似乎是北狄的殷王,和新科探花起了争执,把路堵住了。”
侍卫有些犹疑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条朱雀大街两旁既无府邸亦无商铺专为王公贵戚通行便捷而设,一品以下的官员来此就是触犯黎国律法,不知道探花郎怎么会在此出现。
夜宴心中一惊,把珠帘挑起往前看去,明亮的光线一下子钻进了车内。
不远处,谢流岚似乎正被悱熔的手下抓住捆绑了起来。
夜宴心中一声叹息。悱熔正在用让情敌直接消失,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以他北狄现在的国势,已经敢当众放言迎娶公主,那么运用一个小小的阴谋让谢流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些人粗暴地把谢流岚按倒在地,拳脚交加下,鲜血喷薄而。一旁殷王悱熔却露出了雪白得仿佛是狼的獠牙一样的牙齿微笑着,满意地看着鲜血四溅。
她闭上了眼睛,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刺进了心肺,车厢里似乎有什么喀哒的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一只染了凤仙的指甲折断在了掌心。
“去请殷王住手,然后告诉他谢大人是本宫约他在此的。”犹疑了一下,夜宴继续说道“还有就说本宫听说,城北五里有一所白云寺,寺中姻缘树据说极为灵验,三日后便是吉时,到时可保佑他心想事成。”
侍卫听命走道了殷王身旁,在他的耳畔低低回禀着,不一会悱熔那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眼睛转向她的马车,然后露出了只有他们彼此知道深意的冷笑。
片刻之后,侍卫便搀扶着谢流岚,上了夜宴的马车。
“多谢长公主搭救,下官不胜感激。”
放下了帘幕之后,诺大的空间似乎因为他的进入而狭小了许多,谢流岚安静地靠在软椅里,青色的官袍上全都是泥土,还溅得有暗红色的点点印记。而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满身的瘀伤血迹和零乱而感到狼狈,那修长的手指依旧平静地整理着衣衫。
夜宴缓慢地摇动着手中的苏绣团扇,一双墨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大人客气了,如不嫌弃,本宫送你回府吧。”
“多谢公主。”
看着那对凝视着自己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他忽然觉得有一种面对强敌的战栗,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一个女人产生了这种感觉。
夜宴也看着谢流岚那双沉静的眼,他的官帽已不知被打落在何处,几缕掉落的发却被汗水粘湿在额头上。看着他的发际滴落大颗的汗水,和抠因为痛楚而用力扭曲的手指,此刻她的胸口中有着无法抑制的疼痛。
鲜血自唇角渐渐滑落,在他的面上留下了一条鲜红的痕迹,忍不住微微蹙起眉,粉色的缠枝宝相花袖下纤细白晰的手指握着丝帕,伸了出去,可是他却下意识似地往后躲闪。
“你不用怕,你面上有血迹。”
“不敢劳驾公主。”
无力地将身体依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他用自己袍袖往面上胡乱擦拭着,声音与眼神却是完全不曾改变的坚定。
曾几何时,他曾经对她许诺终生,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是焦急地躲避着她。一时间她心头是空荡荡的,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难受。
夜宴带着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侧过头望向窗外,外面透进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黑色宝石一样的眼睛在这样的强光下却并不黯淡,可只有自己知道心头火燃得近乎爆烈。
谢流岚这时方才敢看着她,那眼神,如此的复杂,一种类似回忆的神态从眼底流露了出来,疲惫的样子却是更加的明显。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谢流岚毫不犹豫掀帘走了下去,站稳后才对豪华马车内的她,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搭救和相送之恩。”
“谢大人不用客气。”夜宴有些清冷的声音从帘后传了出来,看着在明媚的阳光下,他可以隐隐的看到她的安静而优雅的身姿。
“很快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父皇的旨意明日就会下来,一个月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夜宴拉开了侧面的帘子,看着本就狼狈的谢流岚面色瞬间变得更加雪白,她的心中流淌起了奇妙的感觉,欢喜,忧愁,悲伤还是无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流岚微微地抬起了头,当他们的眼睛对上的时候,他看着她,想说什么,但是夜宴的手一抖,帘子放了下来,隔断了他们。
然后感觉车缓缓动了,调转了方向,往皇宫走去。
一日后,黎帝下旨,把长公主夜宴下嫁新科探花谢流岚。
就在他们筹备婚礼的时候,黎国的皇宫已由一桩丑闻而拉开了争端的序幕。
九公主锦璎私自偷溜出宫,前往白云寺和北狄殷王偷情被发现,黎帝凝舒一气之下吐血晕倒,太医诊治之后,皇帝身体欠安这样的事实终于诏告天下,太医很含蓄地暗示众人,皇帝已经时日无多。
黎帝所居的乾涁宫中本极是敞亮,多宝格的窗敞开着,檐下碧树花影,风吹拂动,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荡在空中。
他们一干人坐在外殿等候着,殿内的花架上摆放着照顾的花朵长的欣欣向荣的蔷薇,那丝绸一般的柔软花瓣像是舞女身上的轻衣舒展着,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摇曳着优雅的香气。可是不知为何夜宴却好似闻到了混合着那腐朽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着,她微微拧起了纤细的眉毛。
正在众人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何明绨从内殿走了出来。
“殷王爷,皇上传诏您进去。”
悱熔不出所料的从椅上站起,一旁的余德妃却先他一步开口:
“何明绨,本宫要先见皇上,你去通报一下。”
“回娘娘,皇上说了他今天身体不舒服,谁也不见了,还请各位早些回去吧。”
余德妃的面色一变,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什么。
玉贵妃的脸色也是近乎苍白,福王锦渊远在北疆,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赶回,而黎帝已经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那时。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4

第六章

乾涁宫内心思各异的各人都起身离去,殷王悱熔随何明绨进了内寝室。
内寝殿中明亮的阳光透过窗上梅花冰纹镶嵌的纹路,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
悱熔走到了黎帝近前,便俯身下跪,轻声道:“臣悱熔叩见皇上。”
薄纱帏幔内的阴影中,可以看见黎帝闭着眼眸靠在迎枕上,即使被温暖阳光包围着,他的身上还是有着一种阴冷的阴影覆盖着,就好似一种从魂魄的内部开始衰弱,慢慢地一点一点渗透到了身体之上。听见他的声音,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一样微微抖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睁眼的意思。
黎帝没有叫平身,悱熔只好一直跪着。
何明绨端上熬好的汤药,黎帝这时才微微吃力地起了身,暗淡的容颜在金黄色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现出他皮肤的苍白和发色的灰黑。
那乌黑的药汁想是极苦,黎帝蹙起眉头,略显吃力地一口一口喝着。间或伴有阵阵的、似是被掏心挖肺一般的痛苦。黎帝全身随着咳嗽微微发颤,用力蜷曲起身体,何明绨一边扶着药碗,一边替他轻轻拂着背心。
过了许久那碗药才喝完,黎帝漱了口方开口道:“平身吧。”
悱熔僵硬而小心地站直修长的身体,暗朱色袍下的腿因为长久的跪拜而麻木了。谨慎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黎帝漆黑的眼睛里无波无浪的,死寂一般沉静地看着自己,感觉好似被毒蛇盯上的猎物,他心中猛地一颤。
“殷王,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或者事情究竟如何,朕已经不想追究了,朕会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下去吧,朕会安排你尽快返回北狄,至于你的求婚……朕说过,不会应允的。”
“皇上!”
悱熔闻言心中一惊,刹那间如刀削般英挺的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色彩,低呼道。
“关于殷王的求婚,儿臣希望父皇还是要答应的为好。”
蓦然的,优雅的声音在悱熔的身后响了起来。
悱熔和黎帝凝舒转头看去,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中的女子。
夜宴安静得像个影子似的,站在鎏金炉中袅袅散出的香熏之中。浅蓝的缂丝衣裙,轻烟纱的广袖罩衫外,绣着白昙的披帛缠绕在臂间,发上朝阳五凤簪的流苏随着她的走近而微微摇曳,称不上美丽的容貌,却有由着别样的清逸高贵。
“公主,皇上并未召见,您这是抗旨。”
何明绨亦是一惊,急忙开口,那语气已然近似苛责。
夜宴却不理会他,也没有看向恭谨站在那里的悱熔。依照宫规,俯身以行云流水之姿揖礼后,目光直直地看向了床上躺靠着的黎帝凝舒,清秀的面容上神情冷凝,不辨悲喜。
“可是儿臣实在是很想见父皇啊,还请父皇您饶恕儿臣的抗旨之罪才好。”
这样的神色让凝舒心中的不悦再一次加深,他修长的指带过明黄纹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袖,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华丽的线条,冷冷开口道:
“朕不想见你,你出去吧。”
“父皇,儿臣觉得,九妹和殷王的婚事,可谓天作之合,如今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您何不就成全了他们。”
夜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在那里说着,只是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含笑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怜悯的神情。
一旁的悱熔望着她这样的神色,竟有些恍惚起来。
“是你……竟然是你,你竟然陷害自己的妹妹……”
猛地直起身,黎帝凝舒的喉中咯咯作响,竭力怒视着她,眼睛充满了仿佛能刺入骨髓的冰冷。
“父皇您别着急,对您的身体不好。”
瞪视着夜宴许久,黎帝才把身体靠在迎枕上,微微地放松。白皙的面上晕出一抹不正常的红,修长的手指疲惫地抚上咳得疼痛的胸口,却已然恢复了冷漠而没有丝毫抑扬顿挫的声音。
“好,很好,不愧是夜玑端一手抚养长大的夜家的女儿。”
“儿臣也是父皇的女儿。”夜宴莞尔,眨了眨眼睛,眸中寒光潋滟,那低沉沙哑的音色却依旧柔和:“这是在京百名官员拟好的联名上疏,父皇。他们都希望九妹能与北狄殷王共结百年之好。”
何明绨上前接过那本奏折,跪呈给凝舒,凝舒接过,打开细看,那本就白皙胜雪的面色,已经隐隐地透出了一抹青灰。
上面除了户邢兵三部尚书,其余在京官员都已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看来是早有预谋。
许久许久,就在悱熔的思绪都有些恍惚的时候,凝舒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森森地扫过面前站立的两人,那漆黑如镜的眸中似是染上了血影,却是极淡,极冰。
“好,很好,没有想到玑端他刚刚回到京城,就已经集结起这么大的势力,夜氏果然容不得小窥啊。”
“父皇过奖。九妹的婚事关乎黎国的社稷江山,也关乎两国的和平,儿臣恭请您三思定夺。”
悱熔下意识垂目躲开了那仿佛噬人的眼神。
夜宴却直直迎上,微笑细语轻答,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
阳光明媚透过窗,轻飘飘地在凝舒的身上散开,可是浅色之下染着的面色,依旧极为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丽的嘴唇轻轻地抿着,带着浅灰的颜色,与夜宴对视了半晌,才凝眸向悱熔望去,然后,云淡风清地一笑。
“殷王,不论怎样朕只想问你,你能好好待锦璎吗?”
悱熔不敢看向黎帝一眼,只是一直近乎谦卑地低着头。
“臣保证。”
“十天之后你就同锦璎回北狄去吧。”又咳了数声,直到剧烈的喘息微微平静,黎帝才平复了呼吸道:“好了,朕累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谢皇上,臣告退。”
假装没看到被他轻描淡写丢到一旁的手帕上的鲜血,悱熔行礼后缓慢地向殿外走去,只是他走得异常缓慢,仿佛脚上带着无形的镣铐,直到迈出门槛后,迎着正在中天的一轮白日,他方才感觉到自己的恍惚。
“怎么,殷王不满意这桩婚事。”夜宴温柔地说着,和他幷肩向外走去。
悱熔凝视了夜宴片刻,然后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那渐渐凝固的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公主,说的哪里话,锦璎公主国色天香,本王怎么会不满意。”
“王爷满意就好,其实眼前的失意未必不是将来的得意。”
听到他这么说,夜宴带着嘲讽似的轻轻摇了摇头,步摇上细密垂下的流苏也跟着微微作响。
“哦,公主说的话,本王不是很明白。”
冷笑了一下,他转身依旧迈步向前,夜宴跟在他的身旁,缓缓穿越着被阳光照射的皇家庭院,茂密的树荫在他们头上闪动,地上的影子像是有生命一样迤逦相伴。
“那本宫就把话挑明了说。其实北狄的储位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此时您的出使并想迎娶父皇最宝贝的锦璎公主,那等于得到了一个最有利的后盾,可是王爷却没有想到您这个最有利的后盾却在春秋鼎盛之年即将辞世,让您苦心经营的一切落空了,是不是?”
瞬间被一身浓重煞气笼罩的悱熔,过了片刻之后才从容地开口。
“公主分析得很透彻啊,可是本王很好奇,您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极力帮助本王促成和锦璎公主的婚事?”
“本宫只是帮助王爷心想事成,同时送给您一件礼物。”为他态度的含糊而微微拧起眉毛的夜宴,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决定抛出一个引子,试探着问:“一个两国修好,五年内互不侵犯的承诺,是黎国下任君王锦瓯给您的。”
悱熔一愣,却并不震惊,随即露出倨傲而凌然的神色。
“这份礼说重很重,说轻也很轻。据本王所知,吴王锦瓯实在没有什么实力和福王竞争。”
“可是,他现在有了夜氏的支持。”
在心里赞赏了一下悱熔的敏锐谨慎,旋即,唇角微微上扬,对身旁的英俊男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您的意思是。”他目中精光一闪,浮起复杂难解的笑意。
“我们需要您也许下同样的承诺,五年之内决不进犯黎国。还有……驻守在北疆的兵马有多数都是您的部下,这段无论发生任何事,您都要保证不进犯黎国。”
“哦?”
心中憾然叹息着身旁女子的聪慧,却也为她的聪慧而隐生杀机。潜伏在唇边笑意中的,森冷而凌厉的煞气,即使压抑着不欲泄露,却也并非无迹可寻。
“到时您所迎娶的就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御妹,您帮了我们,我们自然也会鼎立报答您。也许,过不了多久也许您就是北狄的新帝了。”
悱熔看向身旁在他阴影中的女子,这是一步险棋,夜氏这些年在黎帝凝舒的蓄意弹压下,已经不复当年风光,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刚刚的那份百官上疏就是最好的证明。也许这次他能得到一直企及的荣耀,真是让人愉快的建议,悱熔这么想着,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本王在这里先预祝我们马到功成。”
夜宴同样地回以一笑。宫人远远地望着,只觉得是一对璧人,款款而视。
十日后,黎帝降旨,吴王锦瓯为送婚使,护送殷王悱熔和九公主锦璎即刻前往北狄,于是一行人在流言蜚语中匆匆离开了镜安。
五月十五,再有半天的路程就要回到镜安,锦瓯带着一千侍卫在午时到了飞凤坡。
这是一片高山环绕的大片的平原,是回到镜安的必经之路。
天色并不好,午时的天空已经看不到一丝蓝色,只能看到暗青色的铅云暴虐地在天际肆卷,大块大块的云层开始重重迭压过来,遮住了太阳。
进入飞凤坡之后,一种奇妙的带着杀气的感觉就袭上了锦瓯。
长年身处复杂的宫廷之中,历经种种危机训练出来的直觉让他觉得浑身一阵发寒,有着某种微妙的杀气在空气之中浮荡着。
敏锐地让全身警戒,锦瓯暗中命令侍卫戒备。
当天色越发灰暗的时候,几千名从对面的树林里冲出的铁甲军,看着领头的中年英武男子,锦瓯认出了他是黎帝凝舒的心腹,镜安的都指挥使严读久。
心彻底打入了谷底,但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保持着威仪,高声地呼喝。
“大胆,严读久,竟敢拦本王的去路。”
“王爷,皇上有旨,末将要是发现王爷私自返京,需立等取您性命。”
锦瓯在马上闻言,身子顿时晃了几下,好狠,居然只为成全另一个儿子,可以牺牲掉自己的一个儿子。
不……不,应该是一开始他打的就是要把夜宴和自己一起除掉的主意才对。
对于病入膏肓的他和羽翼并未丰满的福王锦渊而言,身为皇长子的他,是一个阻碍的成分远多于一个骨血相连的亲人这样的身份。
父皇,当年你可以为了君临天下杀掉自己的父亲还有兄弟,那么今天再杀一个对你来说毫不重要的儿子,也不需要什么挣扎吧。
利用送婚的时机,让自己误以为他对自己已经失去了防范,而让自己在半路上疏于防范,好趁机杀掉,好毒的计策啊……
深深呼吸了一下带着浓重水分的空气,体味到属于生死相博的战场特有的感觉,身体里面属于皇家不择手段的血液兴奋了起来,锦瓯纵马稍稍向前踏出一步,手紧握住了长剑。
“严读久,本王的命硬得很,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来拿了。”
“末将愿意一试。”
话音落下的同时,几千名铁甲军一拥而上,向锦瓯等人砍杀了过来。
一时间,开阔的飞凤坡中,刀剑碰撞的声音,叫喊杀声蔓延一处。
一边挥剑砍杀着,锦瓯一边冷静地分析着,形势其实对他是极为不利的。
他的军队数量上显然没有对方的多,而且连夜赶路早已消耗了大部分的体力,而对方却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他清楚地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他必死无疑。
必须求救。
可是在这种荒郊野外他向谁去求救?
看着严读久胜券在握充满杀意的眼神,再看着身边的侍卫一个一个地倒下,锦瓯开始觉得一种类似于恐惧混合着的绝望感觉,慢慢侵袭了他的躯体。
渐渐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鲜血的味道在带着水气的空气里面浮游飘荡,粘腻着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而在空气中流动的浓浓杀意都向他席卷了过来。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锦瓯依旧保持着冷静,挥舞着手中的三尺青锋。
看样子是在劫难逃了。
严读久看着依旧冷静的锦瓯,眼中难掩激赏,但并不妨碍他手中沾满血迹的钢刀,继续毫不迟疑地向锦瓯砍杀。
就在锦瓯以为自己就要死定了的时候,铁甲军的后面忽然开始骚乱起来。
一群黑衣蒙面的男子冲了过来,像是一把锋锐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插入根本对后面没有防卫的铁甲军之中。
数量很少,但是出手极为狠辣,招招毙命,片刻就让严读久的铁甲军溃不成军。
为首的是一个消瘦身形的蒙面男子,在纷乱之中杀到锦瓯的近前,恭声问道:
“王爷,这些人,可要留下活口?”
锦瓯轻轻地闭起眼睛,没有感情地命令着:“全部杀光!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半个时辰之后,战斗、应该说是屠杀结束,所有的铁甲军都被变成了尸体,严读久头颅上的眼睛兀自不甘地睁得大大的,滚落在锦瓯的脚下。
飞凤坡湿重的空气中飘荡起的鲜血味道更加浓重,碧绿的青草已经被染得血红。
“王爷,让您受惊了。”
男子率领众人跪在锦瓯面前,恭谨地说道。
锦瓯其余存活下来的侍卫,都惊惧地看着这些可以称为杀人工具的蒙面人。
“你是?”
锦瓯一边试着沾血的长剑,一边问道。
“奴才等八百人是夜氏宗族府内的家奴,奉了主上的命令,来护送您回镜安。”
“原来是夜氏一族大名鼎鼎的影卫。”
知道他们真实身份的锦瓯在心底冷笑,凝视了面前男子仅仅露出的那对毫无感情的眼睛,在片刻之后漠然地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看着晦暗得即将落下暴雨的天空。
蒙着面的黑衣男子,眼珠闪动了一下,然后恭谨地答道:
“奴才等只是夜氏门中的家奴。”
其实锦瓯也只是听说过,夜氏宗族内各府均养有影卫,他们对夜氏忠贞不二,个个武功奇高,而且身份神秘,据说当年黎帝凝舒能登上皇位,影卫居功至伟。
但是如今亲眼见到,仍是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只是家奴?本王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厉害的家奴,夜氏真可怕啊。”
看着他和转眼消灭了几千铁甲军的八百影卫一眼,锦瓯忽然冷笑,那笑容艳丽得不可思议:”必须尽快赶回镜安,走吧。”
说着,眼睛里面闪烁过一种野心焚烧起来的狂热。
他必须及时赶回镜安,只要回到镜安,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让天下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
夜宴,无论无何,我都会在你大婚你的洞房之夜前赶回去,等着我。
五月十六,夜宴的婚礼依例在拂晓之时举行,黎帝以身体不适为名只是送来了赏赐,在余德妃,玉贵妃等人的相送祝福下,十里红妆,鼓乐喧天地出了皇宫玄天门。
婚礼的队伍刚刚走出皇宫,晨雾还朦胧得似散非散,从皇宫中调集来的禁卫军已经将清平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明绨捧了圣旨,宣旨称清平公欺君罔上,图谋逆反,上谕令将其拿下,即刻拘押。
清平府上的家人却只恭恭敬敬地回道,国公爷一宿未归,此刻也不知在何处去了。
何明绨领人上下搜了个遍,竟然不见人影,急急地赶回宫禀了黎帝凝舒。
太和殿内袅袅的烟绕了三尺,黎帝凝舒在过于浓密的云里雾里木然坐在御座上。
明黄龙袍的光泽在烟雾里隐没,只有那双极美的眼发出极冰的寒光。
黎帝沉默了良久方才长长叹息:“传令关闭四方城门。”
但已经是迟了,战马的蹄声踏破了皇城,刀光剑影中,铁马金戈,踏破雾霭。
影卫和侍卫一起向皇宫誓死保卫黎帝凝舒的禁军展开了厮杀,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冷色辉光,带着生了锈的血的味道,浸透了皇城的空气。
太和殿朱门猛然被打开,铁甲兵士箭步而入,肃穆无声地分列两侧。
随即而入的,是身穿一身白衣的夜玑端。
黎帝凝舒并不惊慌,依旧矜然俯视着没有下跪的他。
“你来了。”看着满殿严阵的兵甲,刀光剑影都凝固在他黑色的瞳眸里,而后,凝舒在脸上露出了一种落寞的笑容:“好,很好,夜玑端,即使你身上没有夜无年的血统,但也不愧是夜家的好儿子,影卫果然名不虚传,朕的禁军竟然抵挡不过三个时辰,果然有胆量,但是你真的以为自己赢了吗?”
夜玑端也不答话,只是以一种寂静的姿态站在殿中,眉宇顾盼之间,犀利如剑,倨傲似火。
然后从怀中缓缓地拿出了一份明黄的诏书,扔在了他的面前,大笑离去。
并没有接过何明绨手中的诏书,凝舒的面色已经是青白一片,即使不看他也知道,这是他前几日让心腹,秘密送往边疆给锦渊的传位密诏。
蓦然他剧烈地咳着,颤抖的身体好似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许久之后方才抬起头来,然后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寂寞地微笑起来。
刀光剑影之上,残阳将坠之时,锦瓯就站在殿前,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勇气跨进殿门,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恍惚中他看见夜玑端站在他的面前,一身宛如流水白衣,于风间缠绵飘逸,久病不愈,这场权利的交接让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地虚弱,但即使他出现了细细纹路的额头上已经遍布了冷汗,他的声音也更加地轻飘,可是狭长的凤目闪耀着一种深邃的光芒,依旧像是那沉沉夜空的一轮明月,光华万丈。
“锦瓯,记住你的承诺。”
“您放心,本王向来一诺千金。”
锦瓯说话时非常地淡,淡得如同春末的一池清水,不见任何波澜。
“好,不愧是凝舒的好儿子。”
夕阳的余晖射了下来,照在锦瓯火红的蟒袍之上,那用金线绣的蟒纹刺在夜玑端眼里,竟然有些刺眼,微微眯起眼再看时,竟然觉得面前的男子,张狂的霸气从夜色般的瞳眸中倾流而出,刺破了这个皇宫。
“夜宴的婚礼也快结束了……”

花轿颠簸地停到了驸马府前,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孔雀羽毛织绣而成的轿帘,停在了夜宴的面前。透过一片被夜色染成暗淡的红色,她只能隐隐地看见他也是同样鲜红的身影。夜宴搭住了亲自出迎的谢流岚略显冰冷的手,款款迈进了门槛,盛大而而豪华的婚礼自此拉开了序幕。
一切的繁复程序后,她像这世间所有新娘一样坐在房间内,头上盖着罗帕,端坐等侯着。杏色的流苏从头上四只角淌下来,垂在她百鸟朝凤的缂裙之上,她的唇在盖下弯弯挑起。
自此后终是蒂常相依、鸳鸯浓情、深情不俦的相依相守。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当年母后的心情,这是女人一生追求的极至,作为他的妻,即使不被他所爱,从此后便也名正言顺地伴在他的身边。而他心中美艳无双的人,此后再也不会出现。
端坐了不知道多久,如云的秀发上赤金累丝凤冠沉沉地压着,腕上戴着的龙凤金镯,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了她的身子,也压着她的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今日的喜悦中还掺杂着焦虑的等待,一种几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一种几乎等同于酷刑的等待,不只是等她的夫君,也是在等待从皇宫传回来的消息。
夜玑端今日亦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缺席了婚礼,如无意外前往北狄送亲的锦瓯今日就会偷偷返回镜安,皇位的交替会随着婚礼而完成,成王败寇就在今日。
日色在等待中渐渐西落,碎金色的夕阳像是红金的溶液一样,最后渐渐融于黑暗,服侍的宫人轻巧地把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红烛点燃,袅袅上升起了青烟。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何冬踩着略显慌乱的轻捷的脚步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公主,吴王来了。”
夜宴顾不得仪态,手一抖,便掀开了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
“在哪里?”
“书房。”
她连忙起身,在宫人惊异的眼光中,急步走出房门。腰腿间因为坐得时间太长有些刺痛,但这样的痛却让她稳定了许多。
后园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夏日的夜晚它被浓密的柳树所包围,同天色一样黑暗的水面被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而湖畔的通往书房的回廊被包围在一片翠绿的青草和娇羞摇曳的各色花朵中。前院的人声喧哗还隐隐传了过来,她轻轻走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朱缎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踏在石板,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地感觉到,这九转的回廊是那么的长,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天梯。
终于来到书房门前,那门是半掩着,她抬手刚要敲响,却被一个同时响起的急切焦虑的声音止了下来。
“成了吗?”
热切得饱含期待,那并不是期待荣华富贵的语调,倒是有着同甘共苦、生死相随的决心。
是的,生死相随。
夜宴安静地站在门外,然后,一个恍惚的眼神捕捉到了那火红的身影。
谢流岚安静地站在那里,面色晕着微红,似乎正等面前风尘仆仆的锦瓯的回答。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肃穆,漆黑的眼睛温暖如春风,清幽如深潭,带了一点企盼的焦急,但更多的是忠诚的神情。
“成了。”
听到锦瓯沉稳的难掩兴奋的回答后,他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瞬间,像忽然飞起的风,像冬日飞舞的雪花,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魅力。
看到这样的他,夜宴呆愣,不再行动,她只是看着,看着她没有见过的,有着这样表情的谢流岚。
“恭喜你,王爷。”
那是一道修长的身影,书房中,摇曳的烛光映衬着火色的喜袍,黑色的发,朱红丝绸下覆盖着那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伸展的手指在锦瓯的身前犹豫地颤抖着,终是收了回来。
“那么,这场婚礼,您认为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当然,但是流岚你要记住,夜宴是我爱的女子,本王只是把她暂时放在你的身边。你不可以对她有任何的想法。你是个好帮手,本王珍惜你这个人才,但别与本王为敌,金钱权利全都可以给你,但是你要是对我的女人动手,你就会死得很惨。”
他的眼紧紧盯住谢流岚的面容,那么平静,平静得几乎让人吃惊。但他的眼睛里却燃着两团火,好像炼狱的火种,很快就会变成噬人的火兽将他包围。
“是,下官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特别的颤抖,无奈又忧郁。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便轰然一声,在夜宴眼前崩塌。
原来是锦瓯,原来是尽忠报恩。怪不得他要负她,怪不得……
夜宴紧紧地攥起自己的手,只觉得心里一阵无法形容的疼痛悸动。
她悄悄躲在阴影之中,看着谢流岚幽灵一般地走出书房。
她静静地跟了上去,谢流岚在回廊中走着。
回廊里是极静的,廊边挂着朱色的八宝琉璃灯,即便深夜也是满湖星火点点璀璨,灯光千丝万缕斜斜地撒在他的喜袍之上,地上的青砖上烙着影,静淡无声。
从前厅传来隐隐的笙歌不断,可是那样近在咫尺的欢乐――他冷眼看着――却有一种咫尺就是天涯的奇妙感觉。
突然发现地上的影子,成了并蒂相依的两个,他方才一惊,回头看去,就见了带着赤金累丝凤冠,火色衣裙的夜宴。
“是你……公主,你都听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流岚你这么轻易地就可以把我放弃,流岚你不爱我吗?爱我真的有这么困难吗?”
朱红绣着金凤的衣袖下纤细的手指带着冰冷从他的面颊上滑落,仿佛羽毛一般轻柔,这种含着哀伤的温柔,也仿佛拂过他隐隐作痛的心,让他几乎想要把她紧紧拥进怀里。
“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吴王他即将成为我的君主,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请你原谅我。”
被她话语里某种和以往不同的成分吓了一跳,谢流岚看着她,对上那双清澈的墨色眼睛,有片刻的呆楞。
听着这样说辞的夜宴,涂着胭脂的唇,诺诺地抖动着,许久才说出了话。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谢流岚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是想回应她的,可是锦瓯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夜宴是我爱的女子,本王只是把她暂时放在你的身边。你不可以对她有任何的想法。”
于是,咬了咬牙,他力持着平静开口:
“请你原谅,我终是负你,对不起。”
瞬间,她的面色即使涂着嫣红的胭脂,也难掩映脆弱的苍白,忽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他这样的拒绝,也不能忍受自己脆弱的模样暴露在他的面前,她猛地转身飞奔离去。
半垂着水光的眼眸,谢流岚低下头喃喃道着:“不要露出这么哀伤的表情啊……”
他很痛苦,为什么痛苦,为什么这么痛苦,那种痛像是有利刃把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切开,一丝一丝尖锐的痛,痛不欲生。
原来他竟是爱她的,爱着这个清冷高贵女子。
她大概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吧?其实她并不知道,有时候的她会在看着他的时候,露出非常寂寞又哀伤的表情,那样的表情总是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她一贯的高贵,但是却给看到的他一种心都被刺疼的感觉。
所以即使只见过寥寥几面,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这个寂寞的极度渴望着爱的女子。
可是,她是他发誓效忠的男子所爱的人,可是他们终是有缘无份。
也许,她永远不知道,他对这场婚礼的到来是怀有多么大的喜悦……
手指在身侧一点一点地收紧,火色头冠的冠带从肩膀两侧垂了下来,低着头,谢流岚深深呼吸,许久之后,一切都平稳下来。
他重新抬起头,俊雅的容颜上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一贯的温文尔雅。
他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来,就在刚才,他还心慌情乱。
不知道怎样回到新房中,穿过房中的重重红纱帘,每重帘下的宫人,都随着她飘忽的步履,无声的看着这个行为奇异的嫁娘。
屋中红烛白昼,一切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喜幛,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桌巾。满室的喜色洋洋,满室的流光异彩,可是这一片刺目的颜色已经成她了最大的讽刺。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是。”
宫人们低首敛目,仿若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无声退下。
正中的圆桌上,龙凤红烛艳艳地摇曳,蜡油如泪蜿蜒而来,那摆着的交杯酒和合欢饽饽格外醒目。
看着这些,夜宴忽然笑了起来,修长纤细的指一个一个把它们拂乱,然后抬手,蓦地扫落了桌上的一切,巨大的声响惊得外面伺候的宫人喜娘惊叫出声,却都不敢进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继续笑着,缓缓地坐到梨花镜前,铜镜内女子凤冠上七只凤凰,每只口中衔两条长串的南珠。伸手轻轻拨开低垂的珠帘,露出了苍白透着别致妖异的面容。她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樱唇,最终点在左目重瞳之上。
门口轻微地一阵响动,接着是重重纱帘被拂起的如有若无的流动空气。
“本宫不是说了,谁也不准进来。”
“皇姐好大的火气,大喜的日子这是谁惹你了。”
沉稳的声音坚定有力,又带了一丝的玩世不恭。
“是你?”夜宴一愣,随即起身。燃烧的红烛下她面上是很精致的妆容,大红的衣裙随着她的走动,浮云一般飘逸。此刻她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空洞一般地看着他:”我要恭喜王弟,啊,就要称呼皇上了。”
“哪里,只是看来皇姐不太高兴啊。”
锦瓯薄薄的唇弯起,拿起地上的酒壶和酒杯,走到桌子前面,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壶里残余的酒,继续问着眼前的女子,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其实却在注意夜宴的一举一动。
“自此后你我便是一体,王弟高兴我自然就高兴。”坐到他的身前,黑色的眼从赤金累丝凤冠垂下细密的珠幌中看着锦瓯,随即温柔地笑了笑,这样的笑靥洗脱了刚才所有围绕着她的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疲倦似的哀伤。“只是从明儿起,可能王弟就没什么安稳觉好睡了。”
听到她这么说,锦瓯也不禁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弯出来一个优雅的弧度,说的话也轻飘飘的:”这样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从此这天下便是本王和皇姐的了。”
说完这话的时候,满屋喜色红彤彤映在他的面上,他还在很温柔的笑着,眼睛里却带了嗜血的冷酷,竟现出了近乎妖艳的光芒。
“赶了这么久的路,我是不是满面尘土的?”
边说边从袖口不经意似的拿出一方绢帕,轻轻地拭着面。绢帕上面用浅绿的丝线绣着繁琐的图案封边,右下角则是银白的丝线绣着的一朵昙花。
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夜宴公主出生的那个夜晚,宁夜宫的遍种的稀世昙花全部盛开,于是为求祥瑞,自幼她的随身衣物上都绣着白昙。
而这方绢帕,是夜宴三年前她蓄意留在谢流岚身边的,他和她心中都清楚那是他们的私定终身之物。
夜宴的眼顿时瞪得浑圆欲裂,声音都已经有些凄厉了。
“这手帕怎么会在你这里?给我!”
“怎么了皇姐?”
“给我!”
她蓦地站起身,伸手一抢,去不想被锦瓯灵巧地避过,扑空的身子没有站稳,便跌落到了他的怀里,他的手顺势便紧紧地抱住了她。本就没有站稳身子,此刻靠在了他的怀中,她并没有察觉这个暧昧的姿势,只是觉得从心中感觉到水深火热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涌上,然后,充斥整个身体。
“还给我。”
锦瓯那双墨色的眼睛看着怀中的女子,此刻的她那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带着随时可能会崩溃似的的脆弱,连吐出的气息都仿佛哭泣似的。他心里有残忍嗜血的野兽被激醒,此刻他如此深刻地体会,内心深处不被世俗所容纳的卑污肮脏的感情是如此的强烈,他可以为了这双眼睛去牺牲一切。
手臂用力收紧,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仿佛要把她溶入自己的骨血一般。
怀中这个温暖的玲珑有致的躯体,他在无数个梦里都紧紧地拥抱住,如今终于被他抱在了怀中,就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在兴奋地疼痛。从今以后他绝不放手,就这么抱着她,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颤抖着的唇寻找着她樱红的唇,在轻触之后,用力吻上,啃咬着,撕扯着,一点也不加爱惜的吻,像印证什么似的粗暴地吻着。
天色已晚,谢流岚应付完了前面的宾客,这才慢慢地往新房走去,却见何冬和几名宫人守候在门口。
“都下去吧,这用不着你们了。”
他推开房门,迈步入内,却没看见身后众人奇异的神色。
室内和金丝楠木的外檐柱之间镶嵌了一个雕刻冰纹如意的月牙门,火红的薄纱摇曳地垂下,明亮的八宝琉璃宫灯中,他一阵阵眩晕袭来。相拥的剪影映在了层层叠叠的云纹织锦纱帘上。恍惚中,他仍是一眼看到了一身风尘仆仆的火红蟒袍,怀中紧抱着他新婚的妻子。
他站在帘外远远地看着,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凝视,谢流岚就已经觉得呼吸似乎即将终止。
而帘内的两人依旧你浓我浓,浑然不觉,帘外凄怆孑然伫立的人,唇已咬出了血。他忍着心痛,又舍不得不看。
吻落下来的瞬间她心中一凛,伸手就要将他推开,却在看到重重薄纱外的红色身影后顿住。
那是伤心欲绝的表情,那种仿佛从魂魄而出的痛苦却刺激了她的心脏,原来你也伤心……
她可以幻想他是爱着她的吗?
那为何她爱他,他却毫不留情地拒绝呢?原以为,她在他心中总是有一点点的特别,所以他愿意娶她为妻。
可是现在,她竟然比不过面前正在亲吻她的男子。
他对他的忠诚,终是掩盖了她的爱。
他,连骗她都不屑。
她的爱既然被他拒绝在心门之外,那就让她给他无法拒绝的痛,不爱她,那么恨她也好,最起码她印在了他的心上。
她缓下神情,软软依在锦瓯的身上,她的手诱惑着圈上了他的颈项。
得到了响应的吻变得更加的狂暴,最后,他们彼此的口腔里都流入了鲜血的滋味。
他心里禁锢笼子似乎被彻底打碎,狂嚣的野兽终于不能再被任何人所控制,所有的一切都在情欲中模糊不在。
他现在只确定自己要做的是得到夜宴,美丽到妖冶的面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他们唇舌微微地分开,却依旧近在咫尺。
她大口的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只听到锦瓯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修长的指头顺着已经解开的她的衣带,优雅而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肌肤,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爱抚。
锦瓯的舌尖从绯印着鲜血的的嘴唇里探出,轻触着夜宴微开的嘴唇,带了挚热的狂气。
“夜宴,做我的人吧,从今以后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皇宫高墙内,阴谋险象中,他早已经舍弃了太多的东西,只是这一次,只是这个人,他决不肯再放手。从今以后他会一直一直抱着她,不会放手,即使直到她失去生命,他也不会放开。
“好啊。”
目光凝视着纱帷外的身影,她扬唇而笑,笑得魅惑。
看到那身影在听到她的回答后一阵摇晃,她的笑靥变得更加快慰。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5

第七章

事到如今,爱抑或不爱,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终是负了她。
他给她的痛苦她要数倍地奉还,爱情本就只是占有和伤害。一切迷恋痴情,都已化作利齿毒牙,衍生出恨意,等待着给他致命一击。
锦瓯一双修长而优美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夜宴被迫把侧开的头转了过来,面前的男子有着了一张俊美到可以让人屏息的容颜,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瞬间的恍惚。
就是这个男子……就是这张脸,让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永远也回不来……那么让他痛苦,他是不是也会痛苦呢?
看着在那双黑色眼睛最深处游离莫名的奇异情感,锦瓯在散发着诱惑的殷红唇再次印下了一个深吻。
在这样一个瞬间,夜宴依旧冷静地抓住了锦瓯大红的蟒袍,过于恍惚的烛光让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南珠特有的晶莹瑰丽的光泽明晰地笼罩在她的面上,在那么一瞬间,锦瓯忽然有了一种她消失般的错觉。
在一个深吻之后,锦瓯一把把夜宴抱了起来,放在了合欢床上。赤金累丝凤冠承受不住突然的坠力,划出了一道亮银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地毯上,串串南珠映着提金丝的锦绣花纹,有一种散乱的零落。床上的芙蓉罗帐上一串串的灿金流苏,因为突然承受的重量而摇曳舞动。
修长的手指在白晰而柔细的肌肤上滑动,一点一点地品味柔和而纤细的触感,锦瓯轻轻弯下身子,仔细地在极近的距离看着面前的女子。而夜宴只是微微侧过头,凝视着层层叠叠薄纱外的男子。
谢流岚看着那个横卧在锦绣罗被上的女子,火红而宽大的袖子柔软得像是一弯流水似的缠绕在了手肘,这一刻,身上几乎只有薄薄的一件抹胸的女子,清晰而痛苦的看着他。
他们四目相对。
谢流岚的眼那么清澈而又那么哀伤,没有一点杂质的脆弱出现在了他的面容上,那样的从骨髓内散发出的哀伤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夜宴的心中蓦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他们终于有了一种共同点,那是只有他们彼此可以了解的所谓伤疼的滋味,他们的爱恨就这么因为另一个男子而纠缠在一起。
那样细微的恍惚,覆在她身上的男子便已经察觉,当他的嘴唇停留在她胸口上的时候,朱红的唇缓缓地张开,雪白的牙齿和她高耸柔嫩的肌肤狠狠接触,烙印下他的痕迹。
“啊!”
那一瞬间的痛,让夜宴惨叫了出来,因为情欲而变成深黑的眼睛凝视着怀里的人,他对着她温和地一笑,沙哑着声音要求,那种视线仿佛舔食着她的身体一般。
“不许分心……看着我……”
看着在他的身体下因为害羞而蜷缩起的身体,一种奇妙的燥热从他的身体内部蔓延开来,白晰的手指解开了自己蟒袍,被半褪下的丝衣堆积在腰际,大半个白晰的肩膀和胸膛暴露在空气中,那样的华丽而妖艳。
夜宴满目都是那个红得刺眼的身影。那念念而不得的,以为终于抓到了手中,却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希望。他以为一个哀伤的眼神就可以化解一切?所有的海誓山盟,不过是虚情假意,可是,说过了,便有了结果,这一生,她怎能放过了他?他们早已经无路可退。
她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水葱一样的指解开了绣着并蒂花的抹胸,灼热而滚烫的呢喃,带着丝媚药一般的诱惑滑过锦瓯的耳边。
“冤孽。”
透明的霞影纱帐下,一个玲珑雪白的身姿,覆在薄绸罗被上,在朱缎的辉映下宛如盛放的嫩蕊。
“冤孽。”她再次轻笑出声,媚眼如丝,笑意盈盈,探出的丁香软蠕的舌,滑过他露出的坚实的胸膛,慢慢舔点而下,徐徐地引诱出一出好戏。
锦瓯被她挑逗得血脉喷张,衣物都未褪尽,一撩衣裾,挚热就这样挺身冲了进来。
“啊!”
夜宴清醒地感受着这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只觉五脏六腑撕裂了一般,冷汗涔涔,身体几乎痛得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双手因疼痛用力地绞扭着,在他的背上留下了条条血痕。
这一刻渗入骨髓的痛,却让她的心绪无比清晰,再次侧头看去时,帐外那束着大红锦带的身影已经不知去向了。
突然间她的心中好似空了一块,她为了谢流岚,已经舍弃了一切,却换回了一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夜宴看向身上男子的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似乎要滴出水来一般。那重瞳里载了数不尽的哀怨,从喉中溢出的呻吟变成了压抑的呜咽,痛苦地看着锦瓯。
见她如此,他也吃惊,这些年,她从来都是高贵而冷静,这样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痛苦地忍耐住欲望,一遍遍殷勤抚慰。汗水大滴大滴地从优美的额头滴在她的面上,又滑落在锦被上,晕出斑斑的水印,好似点点的泪痕。
“你把我们分开,你这个混蛋。”
夜宴又是痛又是急乱,奋力一挣,伸手去推他。
那个男子,全世上,也只有一个。可是却被这个以极度紧密关系的姿势覆在她身上的这个俊美男人所夺走。
他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她便没有希望,得到谢流岚的心。
可是她偏偏错把夜氏的赌注全数押在他的身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你得到了我。”
怒火被欲念一波波地燃烧而上,烧掉了他仅存的理智。掐住她柔软的腰肢,在她的体内粗暴地横冲直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重重戳刺。他要让她知道,从今日起,她的一寸一分,全部属于他。
她缓慢地再度闭上眼睛,微微仰头,曲线优美的颈项优雅地扬起,带起珍珠一般柔和的光泽。殷红的唇痛苦地呻吟着,那身姿也好似秋风中的落叶微微颤动着。
一轮明月照窗而入,白银流淌了一地,烛火一盏一盏熄灭,红泪一滴一滴,映着重重红绡秀帏,浓朱淡红,混杂了馥郁的紫檀香气,幽幽地迷漫着,室内笼罩在一片暗色中。
空气中,隐隐地听到她的呻吟,叫人无法能分辩得清,哪一声是哀求乞怜,哪一音是婉转销魂。
夜宴醒来时,窗外鸟儿啁啾,在一片初阳辉照之中,隔着淡烟流水般飘拂的轻罗绣帏,空气中沉郁的紫檀香气若即若离。
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茫然地刚要起身,才稍稍抬了一下,下身却一阵撕扯的酸痛,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又倒了下去。
看着身上的斑斑红紫的痕迹,昨夜狂乱的记忆一丝丝慢慢牵扯了回来,身旁的锦被里已经空无人影。
思索了半晌,夜宴终于抑不住一声无奈的叹息逸泄而出。
昨夜的她在狂怒中,失去了理智,这样的错不知还能不能弥补。
“来人。”
她卧在锦衾中,嗓音却沙哑得好似呻吟。
隐隐的有个身影站在帐外,她没有细看只是低声吩咐着。
“不用你,叫何冬进来。”
“一大早,你找那奴才作什么。”
温柔的声音响起,修长的手指掀开了帘帐。
夜宴一惊之下,缓缓地撑着身子坐起,乌黑的发顺势如水似缎的散落在身后,迷蒙了他的眼。
“你怎么还没有走?”
“这么绝情?”锦瓯侧坐于软榻枕障旁,俯首凝视着她,手穿过在她的发间,轻轻抚摩:”我想你今日必定进宫,所以等你一起去啊。”
夜宴看着他填满了那双款款深情的眼睛,一时竟无法言语。
“锦瓯,你怎么不为我想想,大婚次日清晨,我要是和你同车入宫,你要置我于何地,你又要置驸马于何地?”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夜宴墨色的眼渐渐升起了一道疏离冷淡的屏障,唇际若有若无地勾出一抹冷笑。
“你知道,我并不爱你。”
“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
听到她的话,锦瓯的眼睛猛地眯起,眼底的阴霾愈渐浓烈,从骨子里渗透出一丝阴森,偏偏俊美容颜的面上却挂着灿烂如阳光的笑容。
那样的男人,衬着鹰鹫般的眼睛,看着她,恍惚中,夜宴似乎觉得自己被擒获的猎物,再也没有希望逃脱开。
“帮我唤何冬进来,我要沐浴更衣。”
许久,她垂下眼,不再去看锦瓯。轻轻的用锦被裹住身子,移动身子下了床,可是刚刚着地,那不适又酸痛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体重。瘫软在地上瞬间,一只强硬的手臂便将她凌空抱起,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床上去。
“我来帮你就好了。”
双手捧着夜宴在晨光中泛着微红的脸颊,把一个吻烙在她的有些红肿的唇上,辗转轻触之后离开,柔和的眼睛温柔而深情地凝视着。
“你这人,还不快去。”
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夜宴轻声得近似撒娇的出声,这样微嗔的语调却让锦瓯好心情地起了身。
“是,是,公主殿下。”
清晨,谢流岚立于前厅的窗畔。有些火热的阳光倾落在他的身上,窗上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驳出的光影,或浓或淡,在他的脸上映出了阴影,显得他儒秀的容颜是那么的不真实。
远远地他看见锦瓯执着红衣女子白晰的手,从游廊中一步一步走来。女子的眉宇间已经多了一种慵懒的妩媚,当她的眼飘过来和他对视的瞬间,分明看到她一惊,手不自觉地一缩,锦瓯却稳稳地抓住,依旧拉着她面不改色地走着,然后亲自将那女子抱上了红漆紫金的马车中。
短促的、沉重的喘息恍惚从自己的喉中发出,只觉得头脑里一片轰然。
年幼的婢女用填漆的托盘捧着茶走了进来,好奇地盯着一身青衣站在窗畔的谢流岚。
都说驸马爷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又得当今圣上赐婚于长公主,原想着肯定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翩翩少年郎,可谁知道她见到的只是一个脸色似乎很不好,苍白得几乎没有生色的男子,那一身青色的衣袍更为他平添了几分的清冷。及至走到近前,她才发现谢流岚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如风中细竹,摇摇欲坠。似乎,可怜得令人心动。
皇宫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似乎都蒙上一层凝重。夜宴随着锦瓯穿过重重把守的御阶御道,不知为何心突突跳得极为不安,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来到乾涁宫正殿的门前。大批的侍卫拿着兵刃,严阵以待,见到他们到来时,都纷纷匍匐跪迎。
“谁在里面?”
锦瓯挥了挥手,四下霎时沉寂了下来,不过夜宴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身上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气,毫不掩饰地肆溢了出来。
“启禀王爷,不久前清平公进去,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手下侍卫立刻上前回禀。
“哦?”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侍卫已经上前推开了乾涁宫那两扇沉重朱红的大门,他们踏进了殿内。
殿内一片寂静,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香烟袅袅缭绕。南窗下一左一右的乌木雕花椅上,黎帝凝舒和清平公夜玑端相对而坐。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他们的身上,距离那么近,近得似乎连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也闻得到。

连日来的病弱打击让黎帝清减了许多,有些宽大的明黄龙袍穿在身上,似乎在一举手一投足间,更显出那无形的淡漠孤高的气质。

夜玑端的侧面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只穿著家常的白色便袍,上面隐隐绣着素淡的花纹。一双颜色有点黯淡的狭长眼瞳,正冰冷而又幽深莫测地望着黎帝。
黎帝小心地用青花黄釉缠枝瓷壶往杯里倒着幽香的茶水,当热气蒸腾开来之后,他才抬眼看坐在旁边的俊秀男子,然后用白晰的指头轻轻碰碰黄釉瓷杯,把一杯茶送到了夜玑端的面前。
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缓缓地仔细地送至唇边品尝着,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
“父皇。”
“你们来了。”有着可以称之为精致美貌的面容察觉到夜宴和锦瓯之后,微微抬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下墨玉一般的眼,低沉的说出几个字句之后,似乎就没有再开口的欲望,只是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仔细地端详茶杯上面精致的牡丹缠枝纹样。良久才再次开口道:”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一切做得干净利落。”
“这些年,您这是第一次正眼看儿臣,也是第一次夸奖儿臣。”
锦瓯冷笑了一下,修长的身体在鲜红的蟒袍之中微微地抖动。
“他的身上毕竟有你的血,凝舒。”

夜玑端细细品完杯中的茶,苍白纤细的手把茶杯重新放回黄花梨的案几上,瓷器和实木之间发出的清越声响,在宽广的殿内回响。
冰冷的气息再次在黎帝和夜玑端的对视间流淌,黎帝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他,墨色的眼清清明明,深深悠悠的,透着几许阴森。
“夜玑端,我们斗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我输了。”
“呵呵,是啊,凤凰要是还活着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夜玑端忽然微笑了起来,刻薄地扭曲了菲薄的嘴唇,俊秀的容颜上因为这样表情而带了丝怨毒的味道。

“凤凰要是还活着,你会有勇气作这一切吗?或者说你可以做得成这一切吗?”黎帝没什么表情地说完,晃了晃手里的杯子。

“住口!”一向以冷静理智闻名的夜玑端,容颜瞬间变的惨白,他几乎无法坐稳,凤凰这个名字从黎帝凝舒口中说出,好似一记沉闷的巨雷直接刺进了他的心脏,让他猛地摇晃了一下:”你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要不是因为你,她就不会死得那么早!”
“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娶了她,可是你却不懂得珍惜她,她那么爱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可是你让她深宫寂寞,郁郁而终……凝舒,你到九泉可还有脸见她?”
夜玑端被悲伤和嫉妒这样双重的情感缠绕着,心脏似乎都在即将被这样浓烈的情感刺穿的时候,他勉强自己坐直起身子,眼痛苦地眯起,眼角的纹路被深深地刻画了出来。

“为什么没有?!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夜玑端,凤凰她是爱我,可是你要知道,我从未爱过她,也从来没有希望得到她的爱,甚至不希罕这伴随她而来的一切!”
凝舒秀丽的唇角弯出了近乎艳丽的弧度,那一双冷酷和睿智满足的眼睛弯了起来,隐隐地露出满意的神色。
“哈哈哈哈哈……凤凰……这就是你至死深爱的男人,他到临死都不敢承认爱上了你,这个懦夫,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爱上他……哈哈……”

被疼痛折磨的夜玑端稍微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
夜玑端轻轻挥手,制止夜宴的上前,只是用手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平息胸膛里惊悸的喘息……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5

第八章

“你嫉妒,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嫉妒!因为,你爱她对吗?”
黎帝紧盯着夜玑端的反应,按在乌木雕花椅扶手上的修长手指同样不断地隐隐颤抖着,开口发出的声音亦是同样的微弱而苍白,仿佛是冬日寒风中瑟缩的枯叶一般。
“对,我是爱她,自幼我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人,我们虽然名为姐弟,可是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她那样一个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去爱她。”
脑海深处回荡起了久远之前,那在长伴身旁的似乎可以把所有气息全部融化的笑声,美妙的仿佛是就在耳朵旁边回荡。那个女子火焰一样甜美热情的叫着自己的名字……
“玑端……玑端……”
剧烈的毒汁一般无法形容的情感奔涌在心中,由骨髓中散发的却混合着记忆的甜美,本以为可以守护她一生一世……本以为终究可以得到的她……
“所以你很我,所以你和凤凰私通,生下这个孽种!”
凝舒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夜宴,表情狰狞而又痛苦,多年深藏的秘密脱口而出。
而夜宴只是微微地阖了一下眼睛,却没有任何的吃惊。
倒是一旁的锦瓯眼中起了奇异的光亮。
“这些年你日日夜夜地思量着,怎么替凤凰来报复我,是吗?”看准了敌人的弱点做出致命的攻击,这一刻黎帝的面上晕着奇异的红:“只因为,凤凰爱我,直到临死前,她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看进眼里,夜玑端,你真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守着一个至死都爱着别人的女人的魂魄,你得到了什么?你以为你真的赢了?”
“住口!!!”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体内的血液好似被海啸席卷而上,咽喉之间哽咽着一股甜腻从口中缓缓溢出:”万艳窟!这茶里有毒……可是你……也喝了……”
“舅父!!!”夜宴惊叫着上前抱住了摊倒在地的夜玑端,声音和心脏都几乎破碎,他倚在夜宴的怀中,温热的血不住自口角蜿蜒而下,点点滴滴浸于雪白的袍上,好似秋末随风雕零的残花,又好似红烛落泪沾湿衣襟。
黎帝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
“没错,你的疑心那么重,我不喝,你怎么肯喝。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早走一步并没有什么,倒是能看见你走在我的前面,夜玑端,真是我最大的欣慰了。”
“好……好……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你。”
“舅父!”
夜玑端的眼慢慢地已经失去了焦距,那睫毛微微颤动着,就像春日破蛹的蝶翅,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夜宴的手,把头深深埋在了她的臂弯之中,好似小孩子一样抖动着肩膀,微微地,不停地,颤动着。血从他的眼角,耳边,鼻孔不住地随着生命的流逝涌出,而他只是欲哭无泪地呢喃着一个名字。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凤凰……凤凰……你的心里可曾有过我……”
“有……当然有……”哽咽着,眼中却无泪可流,只是干涩的一片”我爱你,玑端,我爱你……”
夜玑端恍惚地听到回答,微笑着近似恬静地闭上了还在涌出鲜血的眼睛。
隐约的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刚刚被夜无年认养,这个府里只有她会对他温柔地微笑……他们常常在夜府的湖心凉亭中偷懒,他喜欢靠在凤凰的怀中,她长发好似柔和的春风一般轻轻地抚摩着他的面颊,似乎能闻到风中送来的,她身上清淡的香味呢,而他们的身影一起被温暖的金色光泽所覆盖着。
然后慢慢地,似乎,远处缓缓出现一道人影。在一片橙黄光晕交织而成的一片朦胧之中,那道人影被裹着,无法形容的温柔在凤凰明媚眼中流淌着,她缓缓地对他伸出手。
“玑端,来吧,我们走。”
她终于说她爱他,从此后她只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的人……再也不会被别人带走……再也不会抛弃他了……
怀里的人被轻轻抱着,已经渐渐没了呼吸,安详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修长而白晰的手指依旧用力扭曲着抓住夜宴。那苍白得无色的唇角,一线嫣红的血依旧静静地淌了下来,一点点往外渗着,染了他的白衣一片火色的殷红。
夜宴只是看着怀中那仿佛还活着,却永远也不能睁开的眼睛,永远也不能对她微笑的亲人,她有了一种几乎被挖空了的感觉。
你走了,带着那份不容于天地的爱走进了地狱,到死你都没有再看我一眼,都没有想到我吧,可是我还是很伤心。我知道你从没有爱过我,即使我的身上有着你一半的血统,但我还是很伤心,因为这十二年来你一直陪在我的身旁,即使你看到我会心痛,即使你看到我会厌恶,可是你还是一直陪伴着我,即使你做这些只是因为爱着母后,我还是为你的离去而感到伤心,真的,真的……
黎帝紧紧地直视着夜玑端,直到确定他的死亡,然后把视线重新对准了锦瓯。
锦瓯看到那双做出最后反击时的阴森的眼眸时,他竟然有些微微地瑟缩起来。
“锦瓯,朕知道你要什么,传位诏书在桌案中,你拿去吧。朕死后希望你好好对待锦渊还有锦璎。”隔了半响,黎帝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有种看透了繁华的倦怠和平静,轻声地对着自己的儿子:”还有她不死,你的江山始终都坐不稳。”
“儿臣多谢父皇提点,儿臣自有分寸。”
听到了黎帝的话,夜宴那双一向涣散的眼睛才有了一点焦距,缓慢地,秀丽的容颜上浮荡起近乎迷离的哀伤微笑。
“父皇,这许多年来,您恐怕无时无刻都在希望儿臣死去。儿臣一直想问问父皇,即使我不是您的骨肉,可是您在我心中一直是我的父皇。只是您,为何这么恨儿臣?”
“夜宴,要恨就恨你身上流着夜氏的血吧。”记忆的迷雾笼罩了身体,万艳窟的毒效似乎慢慢地发作,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当年在你出生时,你的母后对朕说你是夜氏的孩子,所以你叫夜宴。这已经注定了你的命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所以,不论朕做了什么,也不过是为了天下社稷而已。”
轻轻用手指把夜玑端有些散乱的发梳理整齐,露出了其下失去生命但依然俊秀的面容,然后把他缓缓好似绝世珍宝一样小心地平放在地。
站起身,夜宴伸手缓缓抽出发上的金步摇来,锋利的尖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寒芒尽露。
而夜宴寒光下的眼似有一丝火焰,点着了原本的黑暗。
“可是我爱您,父皇,您恐怕不记得了,我很小的时候,您曾经把我抱起来看太液池里的盛放的荷花,所以这些年不论您做了些什么,我都努力原谅你。”
“呵呵,是吗……那时候我其实是想把你丢到太液池淹死,可惜没有成功。”
毒药似乎已经发挥了作用,他的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痛苦地抚在胸口,不住地颤抖着。
殷红的唇向上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神色间是一如既往的凝淡。
“那么,父皇,这是你欠我的,与其让你死在万艳窟下,还不如……”
那步摇,没有任何阻碍,直接干净而利落的刺入心脏,连鲜血都是过了片刻之后,才慢慢地在绣着金线的蟠龙纹黄袍上晕了开来。
一瞬间整个乾涁宫里寂静得完全没有了任何声音,唯一的声响,就是鲜血不断滴落的声音。
良久,诡异的安静在三个人之间长时间地持续着。
看了一下由胸前刺入的鎏金步摇,黎帝凝舒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是在挚热的心中滑走,穿透他的心脏,微微哼了一声,生命一点一点地褪去。
锦瓯上前扶住他要倾倒的身体,却忽然听到黎帝低低说着:
“真是奇怪,现在在我脑海中最清晰的反倒是凤凰的样子。”
“您爱她?”
听到夜宴毫无起伏的问话,凝舒却忽然笑了。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女儿,他和夜宴的关系就如罪犯和其犯罪的证据一般,誓不两立。他一直是用看待敌人的眼神看着她。而他,也似乎永远不知道夜宴那重瞳背后的都是些什么,可现在,这个时候她走到他的身边,如同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握住他的一只手,用她刺杀他的那只手握住他,问着他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随着那笑,灰白色的唇角滑落下一条鲜艳的血线,沾染了鲜血的面上,更加的冷艳。
“不……我也不知道。她太美丽,太热情。像火随时会把你烤化一样,而我害怕这种热情,我已经习惯了死水一样平寂的生活,对任何会搅乱它的事物都本能害怕。可是她的爱来得那么猛烈,让人还来不及有任何的准备,就铺天盖地地烧了过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太子府后花园,那个美丽得近似张扬的女子,拿起一粒樱桃问我吃吗,不待我回答就直接用嘴喂给了我……她叫凤凰,她生来必须成为皇后,还是我兄长的妻子,可既然她爱我,那我就必须成为君王,这是她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夜氏的权利真是滔天啊……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失去了兄长,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无数个兄弟,我成为了黎国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一切只是因为凤凰爱我。可是从来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她的爱,从来没有……”
“您请去吧,父皇。不然,舅父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太过寂寞了。”
夜宴近似温柔地看着黎帝,然后狠狠地拔出步摇,染了血的钗身随着鲜血的喷射而哐铛一声落到了地上。
终于结束了,这痛苦而纷乱的一生,用幸福来换取了无法推卸的责任还有寂寞。
刹那间,隔着一层云雾缭绕的薄霭,那落花浮萍,青山绿水已近在眼前。如荫碧树里,他裸足而行,风舞飞扬是怎生的自由自在。
婀娜柳下,她攒着金色的菊花,向他朦胧地微笑着:“凝舒,你来了……凝舒……”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他含笑拉起她的手:”此生我定不负你……”
原来血是如此的热,感觉着落到面颊上的血液,夜宴细白的牙齿咬起了嘴唇,唇边浮现起单纯的微笑。
那一边,锦瓯也静静地看着这个生命正在流逝,给了自己血肉的男子。
这个他憎恨了一辈子,给他带来无数悲伤不幸的男子,此刻仿佛新生的婴儿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地,无忧无虑的,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恨意。
原本心中汇成庞大激流的汹涌澎湃的不知名的情感,一直以来,都被压抑在浓浓的恨意下,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究竟是何物,却也来不及说了。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听到。
“父皇。”
也许我爱你,比恨更甚,其实我只是希望你看看我,偶尔抚摸一下我的头,其实我只希望如此而已。
这句话,终是哽咽在了喉间,被欲望,憎恨和自尊所埋葬。
“锦瓯,别哭,你还有我,还有我啊。”
锦瓯听到夜宴的话一愣,看着自己面前的乌砖,一点一点被洇湿,原来面上湿漉漉的是泪水,原来这个男人的死会让他如此的伤心。
看着夜宴墨色的眼,那里沉淀着和他一样的悲伤欲绝。迟疑着把头靠近她的怀中,感觉着那生命的搏动。
“皇姐,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了。”
她的眸中似染了血的影子,极淡地一掠而过。眉目间终是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
黎国的君皇驾崩,皇宫内外,重重的宫阁中全部渲染在一片的素白巾幡之中,就连照墙上亦披挂了白绸子系成的球。
凝舒的灵柩停在了太极殿中,夏日酷暑,即使刚刚天明,炎热的六月镜安依旧像一个火上的蒸笼,又好似一个炭火燃烧的巨大烤炉,炙得人们难耐无比,守在殿门处的宫人,在烛纸燃烧中,热得早已是汗流浃背,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可他们一点也不敢马虎,一个个腰板竖得笔直,在门口恭迎着前来吊祭的官员。
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由香头而出,袅袅上升,在灵堂中缭绕徘徊后,凝滞着不愿散开,仿佛暴毙而亡的黎帝凝舒的三魂七魄,不肯随着青烟升到三界之外,迟迟地踟蹰在宫阁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所有的官员都止不住这样想着,于是在这冷冰冰白茫茫灵堂,不仅没感到一丝的凉意,反而让人满头的汗水,心里透着一股瘆人的惊悚。
正在众人忐忑不安之时,夜宴一身素白的衣裙陪着锦瓯由里而出,百官急忙躬身趋迎。
他们来到黎帝凝舒的灵位上香,行三叩九拜大礼。
皇家的丧礼,本来就是天底下最隆重的丧礼,不仅有一整套的哭临、祭奠和繁缛仪式,而且等级严格。
锦瓯起身后,作为皇长女的夜宴刚刚跪在灵柩前,伸手要接过宫人奉上的祭纸,就听见了一声可以称得上凄厉的哭喊。
“皇上!!!先皇临终之前曾给老臣一道密诏!”邢部尚书万青云不顾礼仪地扑在了锦瓯的绣着龙纹的靴下,枯枝一样的手指,颤抖着呈握一卷明黄,哭泣道:“长公主夜宴,目有重瞳,必为妖孽,祸害社稷苍生,先皇有旨,赐死灵前!”
站在灵柩之侧的锦瓯一惊,急忙抬眸看向夜宴,而夜宴依旧跪在灵前,不惊不动,只是那殷红的嘴角轻轻勾起,隐约地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味道。
这样的意外,锦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黎帝凝舒竟然还有这道旨意,如今万青云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宣读了出来,万事几乎已经无法挽回。
太极殿内本就潮湿燥热,锦瓯的汗,一滴滴就顺着额角落了下来,落在了麻衣之上,晕出斑斑如泪痕一般的痕迹。
“万大人,你这是伪造先皇遗诏,意图不轨!”夜氏镜安的宗族,不惑之年的世袭一等侯夜松都也站了出来,在锦瓯面前三拜九叩之后,朗声说:“皇上,这是万大人伪造的密诏,他假传圣意,罪犯滔天,当诛九族。”
“皇上!这是先皇亲手交给微臣,先皇尸骨未寒,您就要违逆他的遗诏,您不怕先皇的英魂来找您吗!”
“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好似没有听到万青云的哭叫,转眼看向殿中所有臣子,锦瓯眉睫微微一挑,轻轻地笑了出来,幽滟的眸光如飞雪初落,让人摸不透心思。
“臣等相信,此乃伪昭,万青云其罪当诛。”
锦瓯的话音刚落,灵堂上赫赫然除了邢部、户部、兵部的一些官员,其余的全都白茫茫地跪了一片。
锦瓯心中又是暗暗一惊,隐含在薄唇边那缕笑意已经隐隐含了戾气,精光四射的眸眯起,许久才又朝着未下跪的官员问道:
“那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苏上远,户部尚书李柏年看着黑压压下跪的人群,还有锦瓯冰冷的面色,沉默片刻便都俯下了身躯。
“臣等听凭皇上旨意。”
真是老奸巨猾啊,锦瓯的心中冷笑着,但同时也为夜氏的力量暗自心寒,正在想着,却觉一道柔滟的眸光掠过,心中一怔,低首凝神看去,依旧跪在灵前的夜宴正淡淡地抬首看着他,她眉目间隐隐透着清冷,一双似笑非笑的墨瞳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眼波流转间竟令他莫名心惊,神情却依旧闲雅。
锦瓯并未躲开她的目光,直直的一对墨色的瞳有着火焰一般的灼热,心思百转之间,已经做了决定。
于是,他开口时,声音已如冷澈灿霜的梅。
“万青云,你伪造先皇诏书,本应凌迟处死,可是念在父皇尸骨未寒,你又是先皇肱骨,朕从轻处置,万家九族发配边疆,即刻启程。”
“皇上!!!”
万青云还待哭叫,却被奉旨而上的侍卫转瞬拖出了大殿,只留下那颤抖的余音,绕梁不散。
等到他们消失,众官员才惊魂未定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开始窃窃交谈。
夜宴这才从容自若地起了身,若照水闲花般接过何冬递上那封密诏,看也不看,转手便扔进了燃烧着纸钱的火盆。
看着那明黄的诏书,一点一点被沸腾的火焰吞噬,苏上远、李柏年等人俱是一阵心惊,但对上她冷得仿佛能把他们剖析开来的目光,便都别开了眼,暗自冒着冷汗不敢言语。
这边的夜松都再次俯下了身,朗声道:
“让长公主受惊,臣该死。”
而他身后的官员,亦都是俯身齐声道:
“让长公主受惊,臣等该死。”
素色灵堂上,锦瓯夜宴的的目光再次交视在一处,夜宴娥眉轻挑,眼波盈水,斜斜地一瞥,然后他们互有深意地一笑。
阳光在他们的身上洒下涟漪,殿内被袅袅的烟香浮动了一层雾气,地上他们的影一样的亲密相依。
永历四十九年五月十七,黎帝凝舒薨于乾涁宫,庙号梨宁宗。三子吴王锦瓯立,逾年而改元,即清昙元年。同日清平公辞世,余德妃等人殉葬。长公主夜宴于帝灵前悲极而吐血,世人谓至孝。
酷暑来临之际,黎帝锦瓯登基,开始大规模排除异己,网罗培植心腹。
国丧后,夜宴一直留在旒芙宫中养病,现在的宫中按例全是素色的白,连服侍的宫人都身穿孝衣,恭敬地站在一旁,很安静。
缠绵病榻数日,这一日她终于可以勉强起身,倚在窗前的软榻之上,闲看漫天白云云卷云舒,满树的芙蓉花开得像鲜红的绒雪,清风吹拂庭前残花飘落,金灿灿的阳光下,那红更是妖异而妩媚。
“公主。”
蓦然清越的声音响起,回首望去,身后的男子,青服角带的丧服。他正对着夜宴,虽然不近,但是夜宴已经看见谢流岚寒星似的眼睛。
“是你。”
“听闻公主悲伤成疾,微臣…我…特来看望您。”
有那么一瞬,谢流岚几乎是以爱恋的神情看着她,可是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无踪。
“流岚,你坐。”
他坐到软榻旁紫檀几侧的椅上,芙蓉树影,淡淡地映入碧罗窗纱上。风摇影移,花枝颤颤摇曳。几上的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由镂空的盖中向四面丝丝吐着轻烟。朦胧的烟雾好似层层纱罩,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此时他方才敢侧头打量着好似在低头沉思的她。
她瘦多了,病了多日,原本单薄的身体此时薄如纸张,那面色竟比身上的丧服还要白上几分。
“你爱我。”
也许觉得这样的沉默实在是太孤寂了,夜宴缓缓的沙哑的嗓音响起。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他一惊,猛地对上了她深深凝视着的眼。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为何,即使阳光极盛,她依旧觉得很冷,下意识地把自己裹紧,唇角弯起苦涩的笑,然后轻轻地开口:”因为我爱你啊,所以我知道……”
因为爱着你,
所以注视着你的每个眼神,
留意着你的每个动作,
所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正如我爱你,
所以我知道你思念着我的,
正如我思念着你。
玉帘轻卷,宫人都沉静地退出,青铜熏炉里的那一抹檀香似乎燃尽。那细细软软的香灰,随着入室的清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
夜宴慢慢地从榻上站起,走在了窗子前。
“你想要这个身体吗?”
掩唇而笑,雪白袖子掩着纤细得几乎可以被阳光穿透的的指尖微微晃动着,映在她芙蓉面上,更添清冷。
“我不要求你什么,只想让你抱我一次,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夜宴伸出手去,慢慢地解开了腰中的丝绦,白晰的手带着颤抖而绝决,然后搭在他的肩膀上,缂纱的外罩滑落在乌砖的地上,在他怀中的是只身穿著月色抹胸美丽的身体。
“锦瓯不会知道,我只求你这一次,求你……”
这一刻她可以不要他的心,但她要他的身。
夜氏的血液里没有牺牲和放弃。
她要他,她要一点点的蝉食。
“……公主……”
他犹豫着,那冰凉的唇便已经覆了上来,隐隐的还有一次颤抖,勾起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柔情。
慢慢放纵自己沉醉到极处时,恍恍忽忽中,他的手已经早一步抱上了她柔软的身子。
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9-25 15:25

第九章

“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
冰得几乎凝结起来的声音响起,迷蒙间看到熟悉的人站在翡金屏风前,明黄的丝绸长袍似被金色的光芒镀燃上流动的璀璨光彩,那名比金丝锦缎还要艳丽男子,正用针一般锐利的视线打量着他。
他心头一惊,急忙轻推开夜宴,起身跪了下去。
心中低叹息,他终是他今生今世的禁锢,永世无法挣脱。
“微臣叩见皇上。”
锦瓯一双黑得仿佛是地狱一般的眼睛带着残酷的笑意掠过谢流岚,落到不慌不忙毫无羞窘的夜宴身上,连带着的语气也透着漫不经心。
“你下去吧。”
“微臣……微臣告退。”
看到了锦瓯眼里那好似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谢流岚用力地咬牙,感觉血腥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勉力发出声音后,立刻后退而出。
锦瓯无声地笑了起来,一向悠然的语气里带着濒临破裂的欲望。
“皇姐在父皇大丧期间,还是有这么好的心情啊。”


看着仓惶得连看都没有再看自己一眼便逐渐远去的身影,夜宴重新坐回软榻之上,端起冰凉的茶喝了一口,感觉苦涩而冰凉的茶水在口中里蔓延开来,勉强把茶咽了下去,身体无力慵懒的靠在榻上,白晰的容颜在阳光下绽放出说不出来的妩媚。
“皇上,我和他本就是夫妻,难不成我犯了什么王法天条。”
“你!”怒火被疯狂挑起,喷薄而出,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胸膛微微起伏,勉强地弯起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努力地柔和下语调,“你是朕的,夜宴,你只是朕一个人的,你忘记了吗,那日你说过的。”


“皇上,许多事还是不要记得太清,这样对你我都好。还有,我最近因为生病所以耽搁在宫中,但现在已经好了,明日我想出宫回府。”
“不准,朕不准!”
对于近似无理取闹的锦瓯,夜宴选择迈步离去,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一双强劲的手臂忽然把她拦腰抱起,随即,微弱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和熏香的味道一起在她的耳畔和呼吸间弥漫开来,两条密和的人影开始在殿内动了起来,仿佛是天生贴和一般的亲密。
“啊,你疯了!皇上!锦瓯!!”
蓦然,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抛在萱软的床上。
“朕是为你疯了。”
用身躯压住身下人的挣扎,一只手平滑地移到了她的腰畔撕扯着裙带,用另外一只手托起夜宴的脸颊,轻轻抚摩她的嘴唇之后,在那双淡色的嘴唇上印下了自己的吻:“朕喜欢你叫朕的名字。”
强硬的分开夜宴微微抵抗的嘴唇,这样带着掠夺的吻,不容拒绝地蛮横闯入。感觉到夜宴激烈的反抗,锦瓯那掠夺一切似的气势,任何人也抵抗不了的激狂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她的抵抗挣扎更加刺激了这种激狂,让他的动作也逐渐狂暴起来,挑逗地爱抚着胸,腰,臀,毫不温柔的亲吻着。


等到一个吻结束之后,夜宴已经瘫在了锦瓯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衫,微微喘息呻吟,汗湿的额依在了锦瓯颈项上,手指微微颤抖着,几乎无力地抓着他。也带着微弱的喘息,夜宴一阵颤抖,抬眼迎上一双失去了理智的美丽眼眸。
“锦瓯……放开我……”
“决不。”
身形顿了顿,伸手扶住了她柔软的身体还有些僵直地躺在自己怀里。他的眼细细眯起,朝着身下的人弯起薄唇笑了笑,一缕乌发垂在腮间,如盛放的牡丹般艳丽得动人心魄。随即俯下头,抵住夜宴的唇,深深吻住她,热情地,急切地,一阵疯狂地吮吸侵蚀。
“你是朕的,你是朕的……你……只能是朕的啊……”

惊慌地看到他一瞬间浮现了出来的阴毒表情,下意识蜷缩成一团,只能感觉到身上的衣物被粗暴地剥除,素纱的孝服撕裂的声音也在空气中响起。
锦瓯狂风暴雨一般浓烈的爱抚和亲吻落在了她的身上,只觉得那仿佛要把她融化其中的高热越来越浓烈,夜宴抓住他也不知何时裸露出的肩膀,她的眼睛渐渐地迷乱而没有焦距起来,长长的发丝在地上拂动,如流水般潺潺。美丽的躯体分明痛苦地扭曲着,想要蜷缩起来,却又被强行展开。


半垂落的雨过天晴色的帏帐遮住了床上相互交缠的人影,遮住了一次又一次的进行着缠绵的,隐约欲望的粗重和压抑痛苦的低吟。
夜半十分,不知过了多久,夜宴酸涩地睁开了眼。似乎做了场梦,那么的漫长,也那么的疲惫。慢慢地清醒过来,有些迷糊的盯着玉罗绣顶帐,轻轻地转过头,锦瓯,就躺在身侧,毫无防备地沉沉睡着,那手臂还霸道地搂着她。
勉强支起身,披衣下床,身上那些欲望后的痕迹,缓步间传来的火辣酸痛,都在显示着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欢爱。
宫内静极了,遥遥却只听见远处声嘶力竭的蝉鸣。青瓷骑兽烛台上的蜡还在燃烧着,流下的丝丝红线,似恋人的眼泪,静静滴下。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窗纱映在案上,风吹过树叶沙沙声响,好似雨落的声音一般,而窗外,已是满天星光。


夜宴艰涩地看着渗透到殿中的沉沉夜色,清秀的容颜却是肃然的冷情,微翘的嘴角似是隐藏了数不尽的讥诮与睥睨。
“夜宴!夜宴!”
蓦然一声惊呼,在宫内寂静的空气中回荡,吓得她浑身一战,中断了沉思。
快步来到床畔,掀起玉罗纱帘,锦瓯正迷迷蒙蒙地睁着眼,胸口不住的起伏,一双眼睛蒙上了迷雾似无防备的无措,嘴唇微微张开着,喉咙深处还隐隐压抑着呻吟。夜宴侧身坐在床沿上,一双手轻轻地、柔和地覆在他的额上,只觉得一片灼热滚烫。

就在这个瞬间,一下子接触到她的温暖,刚从噩梦里苏醒的锦瓯,模糊的意识让他带着孩子似的纯真凝视着夜宴,然后猛地一动,睁大眼睛,撑起身子,有些急切慌乱的从锦被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略略粗糙,指间有持剑握笔时磨出的茧,沙沙地刮过有些冰凉的手。
“怎么了?”
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目光那样专注,就像是岸上烈焰的苗舌,视线好似要焚烧人。良久,他方才将脸温柔地靠在夜宴的肩上,微颤地轻声说:
“我怕……别走……没有你,我睡不着。”
殿中光线晦暗,侧头望去他的脸庞苍白得毫无血色,模糊的烛光照着,像蒙了一层细灰,黯淡无光,几似软弱无依。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这个男子,她的弟弟啊,即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经历了怎样的厮杀角逐才让他变得如此。
记忆中她也是夜夜惊醒,可是从没有人陪伴身旁,舅父只是告诉她夜氏的继承人就要坚强,于是只有夜夜难眠。可是和至少还有夜氏庇佑的她比起来,他的日子想必更加难过吧?
玉色的手犹豫着抬起,她轻轻地伸出,几乎碰了碰锦瓯的肩膀,却又仿佛被烫到了似的立刻缩回来,夜玑端冷酷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不可以拥抱,拥抱是会让你软弱;不可以软弱,软弱就代表失败;不可以失败,失败等同于死亡,而这种死亡的方式,对夜氏是最大的耻辱。”
夜宴的眼里不自觉地充盈着脆弱和残忍的挣扎,许久许久,她终是缓缓地,轻轻地拥住了他。
“别怕,我就在你的身边,睡吧。”
她的面颊贴着他的额头,锦瓯下意识地轻轻伸出手腕,缠绕住了她优美的颈项,熟练的张开嘴唇,以极度需要安抚的姿势吻住了她殷红的唇,柔媚引诱着,品尝着。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出于本能,她几乎要推开他的侵犯,但那双眼睛里的卑微祈求,似乎痛苦地流淌到了她的心里。
他的手颤抖着拥抱着她,好似在暴风雨后艰难存活下来的湿透芙蓉花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么的彷徨脆弱,无措而美丽。


“你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好吗……”
黑色的眼睛在听到哀伤祈求的瞬间软弱下来,终究没有推开他,她逃避似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她的唇被柔软的所覆盖,那浓浓的惊惧哀伤,借由着这个接触传递到了她的心中,仿佛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似的,锦瓯像是惧怕再次失去绝世珍宝一般,用力抱住了她。
这个仿佛在寻求依靠和解救的拥抱,似乎把他们溶进彼此的血肉乃至魂魄之中。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震动着的声音,在夜色沉沉的中飘荡。
“……好的……”
摇曳的烛光照耀着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影,那种情景是如此的温馨,如此的浓情,夜晚的暗色似乎都被散褪,恍若一对衷情的情人,正在脉脉地,深情地交缠着,谁也舍不得放开谁。
那一夜之后,夜宴依旧留在了旒芙宫中。


每日除了静卧养病,就是闲逛在御花园中,观赏锦绣繁花,柳丝幕雨。夏日正浓,即使是国丧期间的清冷和肃穆,也掩不住一派花香鬓影的喧嚣和繁华,便常使得她迷失在一片芳菲之中。
这段时日,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为惬意的时光,似乎没有了权利纷争,似乎没有了钩心斗角。但她的心中还是有魂牵梦萦的念想,恨君无情,却仍旧不免凄婉得夜半难眠。
锦瓯又怎会察觉不到,她渐渐的心神恍惚,若有所思,他却仿若太液冰封,不动声色,照旧的缠绵悱恻。
这一日,她在御苑凉亭中倚着雕栏纳凉,前面有一带芙蓉,花光灿灿,从花间叶底望去,四围是水,只有一条石梁横跨着,下面的河流,由黎山引入,经过太液池环绕皇城。在亭上远远地望去,堤岸上一带,绿柳成荫,老槐盈盈。
一阵阵胸襟为畅清风袅袅,沁入心脾。夜宴禁不住疲倦,卧在凉亭上昏昏欲睡。
恍惚中,回到了三月红杏初绽的金陵,颠簸的马车中,耳边有人细细地,轻轻地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如水隽秀的男子,微弯起唇角……
“我终是负你良多……”
蓦然惊醒,却看见何冬有些焦急地站在身侧。
“怎么了?”
“启禀公主,皇上下旨,封驸马爷为正三品的按察使,三日后启程前往灵州。”
夜宴的思绪撕还有几分恍惚,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夜锦瓯紧拥着她,喃喃祈求着:‘你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锦瓯,终是步步为营的精心谋策,敲山震虎地警告于她啊。
唇角便若有若无地浮上浅浅一缕笑,转头望向窗外芙蓉花田,正值微风拂过,圆绿的叶子被清风吹得翩翩然然。
一手轻置在何冬伸出的臂上,起身漫不经心走向汉白玉的雕栏石桥,那步伐却越走越快,缀有细小珍珠的丝绸软底鞋,随着款款步行,在青石的地面和着衣袖的摩索,发出细微细碎的声音,最后几乎愈来愈是急促,但那步态却依旧保持了风仪高雅。
径直穿过回廊,回廊后过了青康门,就是出宫的玄天门。


扑面炙人的空气,连湖畔有些潮热的风,都无法缓解。也许走得太过焦促,直直地撞上回廊转角斜剌步出的身影。突然袭来熟悉的龙涎香,让她大惊之下向后微倒,何冬连忙上前搀住几乎跌倒的她。
对方尖利熟悉的声音扬声喝起:“圣驾在此,何人放肆。”
定睛看去,回廊两廓古树参天,密布浓荫,或深或淡,在他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阴影。颀长的身影,略一抬眸,如雪的空漠凝结在锦瓯的眼底,夜宴顿时觉得如冰刺骨。
“参见皇上。”
她敛身揖礼。
“皇姐,急匆匆的这是去哪啊?”
听着他揶揄的口吻,她的心中一堵,力持着一种淡淡的神色躬声回道。
“出宫,回府。”
“皇姐的消息好灵通啊,朕刚刚给驸马下了旨,你就知道了。”他似是吃了一惊,面容震动,狠狠地瞪视了她身后的何冬一眼,薄唇隐忍抿成了一道直线:”不过,皇姐你也不用急,谢卿家明日进宫复旨,你就可以见到他了。这是七弟锦渊,刚刚从东山皇陵拜谒回来,说起来你们也是好久没见了吧。”
她这才看见,锦瓯身后白纱素袍的男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清秀,胸前蟒绣团纹显露了他王爵的身份。
一时间,夜宴只是觉得他瞧上去十分的眼善,只不曾忆起是在哪里见过,也不觉失礼,直视着那一双明净黑乌的眼睛,兀自出神。
“锦渊见过皇姐。”
从容不迫地瞧着夜宴,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凛冽神气,有着叫人不能置疑的笃定与坚毅。
“王弟一路辛苦了。”
“哪里,锦渊毕竟是晚了一步,本已为可以见到父皇最后一面,却没料到父皇已经下葬了。”
他的眼下有着隐约疲倦的影子,唇角轻勾着的笑意却令双眉间的纵纹,深得令人胆寒的触目。
“镜安夏季酷暑,比不得北方清寒,无奈只有早些下葬。”
她他终于没有回避他可称逼视的眼光,坦然相对,眉宇间浮起悲伤而无奈的神色。
锦渊一时语塞。那长长刘海下的重瞳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清冽,竟然令他心生畏惧。
“到底是皇姐细心,想得周到。”
树荫粼粼地映在福王脸上,摇曳不定的光影衬得锦渊的目光,炯炯且若有所思。
一时间三人中一片深沉的静寂,连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皆清晰可辨,压迫得周遭的人难以呼吸。
“皇上。”
宫人上前低声地提醒。
“对了,朕在御花园设宴为七弟接风洗尘,皇姐你……”
“夜宴就不打扰皇上和王弟,先行告退了。”
她开合了精致的红唇,那微翘的唇角,无论怎样看起来,都有一些跋扈的嚣张。
说完后又是一揖,便步履轻盈地离去。
看着夜宴飘然行去的背影消失于回廊拐角,锦瓯美丽唇边扬起,面上如常淡笑。
“那王弟,我们走吧。”
“皇兄先请。”
温煦的嗓音果决而谦恭的响起,却并没有传达到那明亮如星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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