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7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8

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 “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这就是萧綦,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 …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 ”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贺兰箴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8

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我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我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萧綦脱罪!”贺兰箴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我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贺兰箴之手,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我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猛地扼住我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贺兰箴纵声狂笑,“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我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我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我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一死。”贺兰箴轻抚我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褚黄丝绦的玄黑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符是兵部徽记,褚黄是钦差的服色。

  难道,他们……他们想混作兵部钦差侍从?

  我一惊非小,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出。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扣住,“跟着我,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贺兰箴已经动手,萧綦,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贺兰箴的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我愕然看见,面色惨白的小叶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绯红华艳的女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

  我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举目四顾,却见四下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小叶等人,我被贺兰箴亲自押解在后,一行八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是兵部特颁的钦差印信,火漆虎贲令。

  此令一出,如见钦差亲临。

  一路通过的关卡,都有褚黄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整个大营依山而建,通过眼前最后一道关卡,便是营外广阔的林地,至通向山脚。

  营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每逢钦差出巡边关,总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演练,代天子巡狩。

  曾听叔父讲过,阅兵演练将从五更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燃起烽火,震慑边寇,三军将士在主将统领下列阵操演,显示天朝赫赫军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风垂下褚黄丝绦。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沉声道,“令牌在此。”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道,“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可是贺兰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贺兰箴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一旦你们动手,我等即刻接应。”

  “有劳诸位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对方一行人与我擦身而过,火光下,瞧得分明,诸人披风上皆有火红虎形纹。

  果然是钦差的人。

  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徽州,还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我以为贺兰箴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
  谁敢私自与贺兰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豫章王,挟持豫章王妃?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父亲的耳目?

  我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似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

  我被他们押着出了大营,直入营后林地。

  林中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了,林中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一行。

  贺兰箴将我带到一处隐秘的屏障后,佯作侍卫,其余人各自散开。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我略有动作,贺兰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隐忍以待时机。

  天色隐隐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衮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这样跃入眼中,我眼前却骤然模糊,似有泪水涌上。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抚远大将军徐绶代天巡狩,亲临宁朔,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贺兰箴一行乔装营外戍卫,潜伏于校场边缘,我与贺兰箴背依身后林坡,居高临下可见全貌,离场中军阵甚近。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我仍看得心魄俱震。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是雄浑百倍,肃杀无伦,观者莫不为之震慑。

  身侧贺兰箴默然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

  场中演练渐至如沸,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萧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驹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寒光划过,萧綦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心中随之翻沸。

  演练已到最后,主帅与巡狩大臣将要亲自入场检视,率领众将士完成操演。

  场下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但见萧綦一马当先,徐绶紧随在后,黑骏紫骝双双驰入场中。

  那徐绶,便是与贺兰勾结的巡狩钦差!

  此刻眼见此人紧随萧綦身后,我顿时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数十丈,即便我能逃脱贺兰箴钳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无济于事。

  身侧贺兰箴冷笑一声,手按在我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我冷冷回眸,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我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萧綦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舞动黑色衮金龙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萧綦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侍卫一字横开,黑甲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萧綦与徐绶分隔左右两翼。

  萧綦领了右翼,竟直驰向我们藏身的林地边缘。

  徐绶被围在阵形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逼迫向阵形中央。徐绶几番勒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计!”贺兰箴脱口低呼。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8

夺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我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猛然回过神来,脱口惊呼,“豫章王--”

  顷刻间惊变陡生,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方才那徐绶将军驻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个深坑!

  外围黑甲步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惟独徐绶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
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当我摇摇欲坠,立足不稳之际,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綦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剑光,耀亮我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贺兰箴冷哼一声,掉头森然发令。

  “遵命!”侍从领命而去。

  忽听一声“且慢”,虬髯汉子抢步而出,“少主,那狗贼已有防备,只怕有人泄密!”

  “那又如何?”贺兰箴扣住我肩头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虬髯汉子恨声道,“眼下情形不利,恳请少主撤回人马,速退!”

  “贺兰箴生平不识一个退字。”贺兰箴纵声大笑,狞然道,“萧綦,今日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身后众死士齐声道,“属下誓与少主共进退!”

  虬髯汉子僵立,与贺兰箴对视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按剑俯身,“属下效死相随。”

  此时忽听场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

  萧綦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在校场上远远传开,“贼寇行刺钦差,乱我边关,死罪当诛!”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镇定肃然。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刹那肃然之后,全场齐声高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萧綦马前,萧綦策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群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

  刀光乍现,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萧綦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枪戟刀剑,寒光纵横如练,卷起风怒狂潮,直袭向横剑立马的萧綦。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然而比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五名重甲护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间迅疾如电,长刀出鞘,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萧綦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萧綦策马杀出重围。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萧綦身侧,铁枪横扫,方天戟挟风袭至,欲将萧綦刺于马下。

  谁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见场中骤然被一道惊电照亮,寒光飞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萧綦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飞,长剑雪亮。

  方才交手之处,一蓬血雨正纷纷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忽听一声暴喝,声震全场,竟是从校场南面烽火台上传来。

  我心头一震,眼前掠过临行前扮作宫装的小叶,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见一名红衣女子被绑缚在高台,身后两人横刀架于她颈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个诱饵,一个有毒的诱饵。

  众兵将已是刀剑出鞘,闻听这一声,顿时又起哗然,万众目光齐齐投向萧綦。

  台上之人厉声长啸,“萧綦狗贼,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单骑上阵与我决一胜负!”

  此时众兵将已如潮水涌至,将那烽火台团团围住,正中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萧綦马前。

  萧綦勒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他语声淡定,蓄满肃杀之意。

  台上之人厉声狂笑,“若杀我,必先杀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呼道,“不要--”

  话音甫一出口,即被贺兰箴猛地捏住下颌,再也作声不得。

  “你想说什么?”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么,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处,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的。”

   他低笑,“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头,咬在贺兰箴手上。

  他负痛,反手一掌掴来。

  眼前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稳跌倒,被贺兰强箍在怀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贺兰的声音似鬼魅般传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掴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发黑,心里却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计,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听他去救人了……心中却涌上辛涩的暖意。

  萧綦一人一骑已经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他。

  然而萧綦陡然勒马,一声厉啸,“动手!”

  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叠作五重盾墙挡在萧綦身前。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显然萧綦早已获知他们的计划,设下圈套,只等他们上钩。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这一声的冷酷无情。

  好一个豫章王,好一个良人,宁作玉碎,也不受外敌半分胁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样如此狠心么。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贺兰箴恨声咬牙,却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你还很有用,他舍不得丢的,放心!”

  贺兰箴的话,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兵士抬了云梯从两面竖起,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台上一众贺兰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退缩至高台中央,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萧綦,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萧綦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

  眼前浮现出多年之前,犒军初见的那一幕,也是那样遥遥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发的身影,竟然历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这一刻重叠交织。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似也撩起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三军欢呼如雷,当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欲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阵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情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剁成肉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他在紧张,此时此刻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他怕了,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分明对贺兰箴轻藐已极,全不放在眼里。

  贺兰箴的手冷冷抚上我脸颊,向萧綦笑道,“你瞧,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笑声阴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时隔三年,我们真正的初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此刻,他会如何看我,当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我与萧綦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贺兰箴。

  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萧綦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王爷!”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欲说话,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萧綦的目光幽深,却令我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我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辱没我的姓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交涉了。

  贺兰箴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我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贺兰箴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萧綦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大氅迎风翻卷。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贺兰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与萧綦的目光深深交错……心中怦然,于生死交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9

生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萧綦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晖州,没有一句挽留。今日我被贺兰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萧綦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虬髯汉方欲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萧綦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这条水路。”贺兰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贺兰箴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贺兰箴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贺兰箴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贺兰箴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虬髯汉子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我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贺兰箴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这一次,连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萧綦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贺兰箴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萧綦飞马已至,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

  剑作龙吟,刀环震响,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天地间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剑交击之间,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杀伐凶狠,险象环生!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一片刀剑寒光,身上钳制却骤然一松。

  贺兰箴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不--”我惊呼。

  萧綦与虬髯汉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贺兰箴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合身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贺兰箴吃痛一颤,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萧綦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皮肉绽裂的感觉,浓重血腥气直冲脑中。

  “贱人!”贺兰箴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我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斩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冲天飞起。

  萧綦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奋力抬头,对他微笑。

  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衣上洒落点点猩红。

  贺兰箴已退至栈桥边上,跃下马背,一手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已摇摇欲坠,被贺兰箴一手挟住,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萧綦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萧某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贺兰箴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贺兰箴开口,却是轻忽一笑,“我改变心意了,下次再战。”

  他洒然随意,似在谈风论月,“眼下,是要这女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萧綦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开口。

  贺兰箴的指尖骤然扣紧,旋即仰天大笑。

  笑声中,弥散在两人间的杀机,似令周遭霎时成冰。

  萧綦一步步近前。

  贺兰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际,扣住了腰侧玉扣。

  我悚然大惊,脱口呼道,“不要过来!”

  语声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贺兰箴手中。

  我骤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

  我霍然转头,与贺兰箴冷绝目光相触。

  “王儇,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贺兰箴悬于桥下吊索。

  贺兰箴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额上汗出如浆。

  “我身上有磷火剧毒。”我仰面望了萧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萧綦一震,脸色剧变,决然探身伸手,“抓着我!”

  我摇头,“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好,好一个同归于尽……”贺兰箴蓦的大笑,扬手将银丝一扣,“萧綦,我们恩怨就此了断!黄泉路上,你也一起来吧!”

  我骇然,低头见银丝急速收紧。

  萧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决绝--生死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猛然将心一横,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骤紧--就在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

  贺兰箴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渐远渐杳,急速向桥底坠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贺兰箴的断手!

  萧綦一剑斩断了贺兰箴扣住银丝的手。

  “好了,没事了……”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边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间玉带。

  我怔怔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到身上、手上,到处是血……天地间一片猩红……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我极力挣扎,神智渐渐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血光剑影,风声呼啸……我蓦然一颤,想起口中满是腥热血肉;想起剑光纵横,刀锋掠鬓而过;想起纵身而下,身在虚空……想起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断羽,即将堕向死亡之渊,却是那一剑,横空斩断死亡的触手,将我从黄泉路上抢回,抢回那温暖坚实的怀抱。

  垂幔外隐约有人影晃动。

  熟悉的声音低低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有好转,神智还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三天了。”萧綦的声音忧切,“她身受内伤,只怕经脉受损。”

  “王爷勿忧,那一掌虽是伤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损及心脉。只是王妃脉象微弱,伤病郁结已久,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手,想掀开垂幔,却全然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贺兰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这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萧綦。

  “此番是我大意轻敌,此时想来,仍觉后怕……”萧綦的声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想不到我半生戎马,喋血无数,今日也知后怕。”

  “末将只知道,关心则乱。”

  萧綦低笑了一声。

  “王爷,那贺兰余孽……”

  “此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是。”

  外头再也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隐见一个挺拔身影,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淡淡,轮廓有如斧削。

  那侧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双颊渐觉发烫。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9

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说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 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说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臂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9

祸福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萧綦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 “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月白,风清,人寂。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见他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身甲胄,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远行而归。

  这大概是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来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让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会,如今才来问我,算是一种试探么?

  我冷冷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萧綦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么。”我一笑,微微仰头,任夜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看着他下颌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越发觉得落拓洒然。

  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并非文人杜撰的风流。

  假如没有当年的赐婚,假如与他今日方始初见,假如不曾识得子澹……我们会不会一见倾心,成全了这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然而世事弄人,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眼下这番良辰美景,让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我们又会怎样?

  夜风更凉了。

  萧綦走到窗边,合上了长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这两日,我去了疆界上一处荒村。”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是去见一个特殊的敌人?”我蹙眉看他。

  萧綦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不错。”萧綦颔首微笑,语带赞赏,“此人确是我的敌人。”

  他果真是去见了忽兰,难怪数日不见踪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视军务,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主帅私会敌酋,传扬出去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此番行踪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徐绶已死,贺兰伏诛,一应罪证确凿,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测高深的笑意,隐含了几许惊喜。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就算那忽兰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证,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传达即可,何必冒了这等风险,亲自去见那突厥王子。

  或者说,他还另有计算?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萧綦笑道,“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忽兰。”

  我怔住,却听他淡淡道,“忽兰此人,倒也骁勇善战,在沙场上是个难得的对手。可惜悍勇有余,机略不足,论心机远不是贺兰箴的对手。”

  烛光映照在萧綦侧脸,薄唇如削,隐隐有藐然笑意,“若非这蠢人送来的信报,误传了贺兰箴布下的假象,延误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至落入贺兰箴手里。”

  他冷哼,“日后与贺兰箴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说,贺兰箴还活着?”

  萧綦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你去见了贺兰箴!”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萧綦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是了……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他原本与忽兰王子联手除掉贺兰箴,更将计就计铲除徐绶一党;而今见贺兰箴侥幸未死,而徐绶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贺兰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贺兰箴的性子,势必对忽兰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突厥必陷入大乱。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当年的朝阳门上,初见犒军的那一幕。

  当时只觉他威仪凛凛,气魄盖世,自那时起,豫章王萧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个传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独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个心硬如铁的英雄,除此对他一无所知。

  此后宁朔重逢,生死惊魂,亲眼目睹他喋血杀敌,方知那赫赫威名,尽是热血染就。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突厥王廷、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个英雄,远远做不到这一切。

  我恍然有大梦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个疆场上的英雄,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统兵藩王,是名将亦是权臣,甚而,在我心底隐隐浮出一种错觉,似乎预见他将叱咤风云,虎视天下。

  这个突兀而现的念头,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荡难抑。

  “英雄当如是……”我由衷感叹,几欲为这番深谋远略击节大赞。

  萧綦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赏之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

  向来听惯溢美之辞,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赞赏之语,我竟暗暗喜悦。

  然而,思及贺兰箴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叹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纵虎归山,不知日后他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害你。”

  萧綦淡淡笑道,“虽说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颔首。

  所谓当世名士,所见多矣,从没有人让我如何心折。从前,哥哥总说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然而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头出神,萧綦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你怕贺兰箴对我不利?”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却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么烙烫在心头,慌忙侧头避开他的手。

  分明还是五月的天气,却莫名一阵发热,只觉得房内窒闷异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10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 “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吴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吴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10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忙于军务,极少亲近女眷,那杏儿与玉竹虽有侍寝,却未得名份。只是仗着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我寻思着,以萧綦的名位年纪,在宁朔之前,想来也应有过别的侍妾。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我问玉秀,玉秀却是个年少懵懂的,浑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还好,总算没有子嗣。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了。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本宫?”

  卢氏一震,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本宫几时说过什么责罚?”我微微一笑,“这话听来倒是奇了。”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宫可不敢担待,你将人领回去罢。”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略一迟疑,咬牙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踌躇片刻,低了声气,畏缩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心下悬着的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这结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恨,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周身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奴婢明白。”卢氏怔了半晌,才缓缓俯首,叩了个头,颤声道,“奴婢这便去办。”

  她以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风,将两个婢子责罚凌辱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萧綦身边的人,如今拨给我做婢女使唤,已算给足我颜面,至多再被我贬去浆洗洒扫,吃些苦头。等我气消了,总还有机会翻身的。或许连萧綦也以为,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我端详着自己修削苍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们到底是看低了我。

  两个侍妾连我的房门也未踏入一步,立时被带走。

  庭外传来杏儿与玉竹哭叫挣扎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声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门口,默然驻足立了一阵,回身正待步入内室,忽的一阵风起,吹起我衣带飘扬。

  转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荫渐浓,暮春最后的残花,被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

  残花似红颜,一般薄命。

  她们未尝不可怜,只是生错了命,自己选错了路,遇错了人。

  有人固然生错命,往后乐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怜的,一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一种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是这般铁石心肠了?

  我从众人眼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人尽俯首。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们一眼。
  从前一呼百应,人人折腰,却不过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们敬畏的只是我,只是这个铁石心肠,强横手段的女子……或许,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从此后,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威仪,忤逆我的意愿--除了萧綦。

  我微微牵动唇角,可笑什么妻妾争宠,这种事休想在我这里看到,我也耻于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绝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侮辱--我等着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将军、我的夫君,如何来应对我的决绝。

 
  案前已堆满了揉皱的废纸,没有一张画成。纸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浓,樱桃红透,依稀还是旧时光景。我怔怔望了满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宁定。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颤了,一团浓墨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泅开。

  “又废了。”我直起身,将笔搁了,淡淡叹口气。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跟萧綦说过几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 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阔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我倒抽一口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头。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敌人,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我抬眸直视他,一句话出口,已是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松开我手腕,抬手来抚我脸庞。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怒道,“我若骄纵,又岂会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独守晖州,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却在此安享齐人之福……萧綦,你扪心自问,可曾真心当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住口!”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这一刻,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再无其他,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我却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敛,竟有些许黯然。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我一窒,乍听他口中说出“恩断义绝”四字,竟似被什么一激,再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不在乎?”他迫视我,幽深眼底不见了平素的锋锐,只觉沉郁。

  这一问,问得我心神俱震。

  我当真不在乎么,这段姻缘,这个男人……都已将我的一生扭转,我还能骗自己说不在乎么?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只觉无边寂寥,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萧綦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也不是权倾朝野的豫章王,只不过是个落寞的男子。

  他也会落寞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

  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他深深迫视我,“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对两个侍妾耿耿于怀?”

  我一时气苦,脱口道,“谁耿耿于怀,我不过是恼你……”话一脱口,方才惊觉失言,却已收不回来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陡然有了暖意。

  “恼我什么?”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住我,“恼我有别的女人,还是恼我不闻不问?”

  他这一叠声的问,将我的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我无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奋力挣脱他双臂的钳制。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将我双手捉住,顺势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只离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你这女人,总不肯好好说话,非得逼急了才肯显出真性子。”

  我给他气得发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悬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挣脱出右手,正欲愤然朝他掴去,听得悬崖边上这一句,顿时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剑,他的眉目……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再也恼怒不来。

  “为什么穿着甲胄?” 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莫非还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视营防。”

  “已经过了子时……”我蹙眉,想到他近日连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凛,“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军务不可一日松懈。”他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复往常的肃然,“时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转身便走,骤然想起来,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风氅还在这里……外面夜凉……”

  迎着他熠熠目光,我的声音不觉轻细下去,耳后发热,再说不出口。

  他也不说话,默然回身,从我手里接过那件风氅。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气都消失,我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揽住腰肢。这有力的手臂,属于萧綦,属于我的丈夫……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一颤,闭了眼不敢抬头。他是知道的,或许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阳郡主与三殿下是一对璧人……方才醉后之言,也尽被他听见了。

  我一阵瑟然,蓦的觉得冷,这才发觉自己赤脚踏在地上。

  萧綦看着我散发赤足的模样,却是莞尔一笑,重新将我抱回床上。

  他凝视我,神色温柔,眉心犹带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

  “往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淡淡一笑,旋即站起身来,“你我之间,也再没有旁人。”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望着他背影,过了好一阵子,仍觉他的气息还萦回在四周。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11

进退

2008-05-24 on 05:07

进退(本章修改完)

  卢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那两个婢子都打点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到,也给玉竹择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儿不知好歹……”卢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说,我淡淡打断她,“她总是服侍过王爷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卢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觉仁厚一说无比讽刺。那两个女子并无大错,此生却算是毁了。如同贺兰断腕,于萧綦看来是罪有应得,于他的族人,何尝不是惨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问过卢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卢氏说,每有侍寝,王爷必有赐药下来,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的子嗣。

  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这样的人。

  这卢氏心思灵活,说话头头是道,颇会察颜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这阵子王爷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还将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个理儿。”

  我转头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发热。她却越发说得不像话,“王爷对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来。人家每晚都来探视,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留宿。虽说王妃性子贞淑,可这男女闺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来,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卢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只令她退下。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卢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说一会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呢,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这些日子,虽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进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么。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喃喃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姑姑,父亲,娘……他们怎样了……”想到京中可能剧变横生,我顿时心乱如麻,诸般怨念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恐家人有个闪失。

  萧綦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这些事迟早要让你知道,算不得什么,往后你要担当的还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就算天翻过来,我也还在这里,没什么可惊怕。”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听着萧綦将温相一案的始末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并无深宠。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一度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

  皇室与外戚之争,随着萧綦的北归,终成水火之势。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这一去纵虎归山,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

  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皇室诸王分封各地,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姑姑和父亲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数次以军务紧急为由,违抗皇命,拒不奉诏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四十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眼见萧綦公然违抗君命,皇上终于下了狠心,与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宁朔,计划暗中挟制萧綦,伺机夺取兵权。

  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私下与贺兰箴勾结,欲借刀杀人,将萧綦一举刺杀,再推赖于贺兰氏头上,从此永绝后患。

  萧綦是何等人物,早已获知风声,索性将计就计,将徐绶的借刀杀人,化做一箭双雕--明里一箭射杀徐绶,击溃贺兰;暗地里一箭,却是射向徐绶背后的温宗慎,乃至温相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给了皇上反戈一击。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联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唯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 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噎。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之色。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烫封的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或许他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萧綦深深看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萧綦……”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萧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一时呐呐无言,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漫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突然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会……”我想问他怎会知道我的乳名,话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吾女阿妩亲启”。我不觉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众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顽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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