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0章 夜袭
那一夜我们睡在山腰。虽然背风又是夏季,可是到了后半夜也冷的慌,偏偏简易帐篷都没有一个,我只有按着本能往火边挪啊挪。忽来一阵风,火苗往我身上飘,我又吓得赶紧往回滚。如此来回数趟,简直不能入睡。萧暄被我吵醒了,迷糊着问:“怎么了?”
我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萧暄说:“睡吧,明天还要走一整天路呢。”
我见他实在困。又想这一天他又是跳水救我,又是为食物奔走,还背着孩子走了半天路,想必是累坏了。便说:“我知道了,这就睡,你也睡吧。”
萧暄躺回去。我移了个适中的位子,也躺了下来。
开始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可是睡着又渐渐冷起来。我迷迷糊糊之中往暖和地地方挪了挪,终于挨不住疲倦,睡了过去。
似乎只是那么一闭眼,天就亮了。我吸着鼻子张开眼,忽然发现胸前横了一只胳膊。
我眨眨眼,转过脑袋,看到萧暄同志睡得正酣的一张脸。
呆住两秒,从他身下连滚带爬逃出来。
萧暄殿下揉揉眼睛,打着呵欠:“醒啦?”
我在地上找一根粗点的树枝,硬一点的石头也行,再不济就用腰带。
萧暄说:“得了得了。又没把你怎么。不压着你,就你那折腾劲,我们全都不用睡觉了。”
我气得哆嗦,“你这个猥琐男!”
小觉明问:“什么是猥琐男?”
老和尚翻译:“就是未经女孩子同意摸女孩子手的男人。”
“可是哥哥没有摸姐姐的手啊。”
“那更严重,他都抱了她一晚上了。照理,他们该马上成亲……”
我“噌”地拔出萧暄的剑,老和尚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吃早饭的时候,萧暄又收到了一封飞鸟传书,说:“我们不往东走了,直接往北。”
我问:“有什么区别?”
“往东是城镇集市和等待着我们的杀手,往北走是茂密的森林和等待着我们的野兽。”
我说:“听你的。”
低智商的野兽总比高智商的人类好对付。
萧暄面如沉水。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次出逃,百名壮士送他出关,甚至还搭上了好友性命,才换得他平安。这次北行,他担心会再次付出沉重代价。
往北走,渐渐上山。觉明照旧由萧暄背。让我惊讶的是老和尚,看着也一把年纪了,身手敏捷,密林里穿梭自如,我望尘莫及。再看萧暄,也是步伐矫健,如履平步。这练过功夫的人就是不同啊。
中午的时候,终于爬上山脊。我累得一身大汗,两只脚直打颤。
老和尚看着我,怪同情的:“歇一下吧。下午沿着这条山脊走,再露宿一晚,明天中午就可以出山了。很快就到仁善县。”
大和尚带着小和尚打坐调息,萧暄坐到我身边,鄙视我:“瞧,我就说了,多运动。”
我很狼狈:“如果不是带上我,你们早就走了大半路了。”
萧暄捏捏我的脸,给我打气:“别凄凄哀哀的,一点都不像你。来,唱只歌听听。”
“好。”我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萧暄忙不迭捂住我的嘴巴。小觉明已经听到,问师爷爷:“小尼姑为什么不高兴啊?”
老和尚说:“因为她不想出家。”
“为什么不想出家啊?”
我挣脱了萧暄,笑道:“因为人家小姑娘想嫁你呀!”
萧暄气得抓狂,老和尚笑眯眯,小觉明有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想嫁我?”
我继续诓他:“因为我们的小觉明将来会做大官,女孩子都会想嫁你。”
“可是师爷爷说和尚不可以娶亲的啊。”
我笑:“那你不做和尚就得了。”
萧暄几乎要掐死我。
我来了兴致,一路上教小觉明唱歌。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萧暄在前头冷笑。
我想萧暄这次明明是出逃还带上一个孩子,显然是这孩子有不能留在齐国的理由,那这个祖国显然不是这孩子的花园。
只好换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老和尚咳嗽。
也是,这孩子是孤儿啊。
再换:“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多少小秘密……”
前头两人齐声咳。
这都不行?只好再换:“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老和尚和萧暄两人喉咙都快咳破了。
我哈哈大笑,笑声在林子里回荡。
山脊没有灌木,树木也较稀疏,比先前要好走许多。我身上的汗被风一吹,猛一阵凉,打了一个喷嚏。
萧暄回头:“怎么了?”
我忙说:“没什么。走你的。”
他皱着眉看着我,然后挽住我的手。这只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可是却极其有技巧,我顿时感觉有一股力托着我的一边身子,脚下立刻轻松了许多。
我感激道:“二哥你真好。”
萧暄理所当然:“我当然好。”
就这样走走歇歇,傍晚时终于到达最高点。
老和尚十分激动,站在最高峰,像根避雷针,袈裟被风吹得涨鼓鼓的,如同一面张开的滑翔伞。
他感叹:“老衲有十把年未曾登上玉龙山的顶峰了。上次登顶,还是同虚源子那个老道,在这里品茶对垒论禅说道。”
我听了,笑道:“不说佛道不相融,光是在这大风顶上喝茶下棋,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若是有心,闹中亦可取静,随便找个茶馆不就行了?”
萧暄恨我恨得牙痒痒:“大师只当她说话放屁,不必介意。”
老和尚却笑:“小敏施主这番话颇有禅意,不愧是要母……”我脸色一沉,他改口,“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啊。”
我满意。私下抓过萧暄来问:“你到底欠了这老秃驴什么东西,怎么突然抱起他的大腿来了?”
萧暄嗤之以鼻:“我为人宽宏大量,且尊重老人!”
我冷笑。
老和尚在山头感叹了一番什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等等我一窍不通的东西。
俯视群山,我想起毛爷爷的语录,里面有一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是这番壮丽景色的写照。
老和尚感慨完了,道:“下山吧。在山腰上找个林子扎营,好好休息一晚。”
也不知道是我们中的谁人品爆发,居然给我们找到一个山洞。
老和尚似乎很有经验,看后说:“以前住过野兽,不过已经走了好久了。洞口林子密,升火外面看不到。”
得,还得再在野外将就一晚上。
这晚我学乖了,抱着小觉明睡。六岁的孩子没性别,他肉嘟嘟热呼呼的像个小暖炉,我们俩都睡得很香。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摇醒,萧暄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他悄声说:“你带着孩子先下山。”
天还是黑的,我半睡半醒,揉眼睛:“这么急?”
萧暄的确很急,一把拉起我,又要去拉觉明。
这时老和尚从洞外回来,一见萧暄,急道:“王爷,你还没走?”
我这下清醒了,知道情况有变。我说:“二哥带着觉明先走,我找地方躲一躲,老和尚去对付追兵。”
萧暄急道:“你说什么?”
老和尚点头:“如此甚好!”过来在觉明身上点了一下,孩子继续熟睡。
萧暄断然否决:“我不会把她丢下,要走一起走。”
我说:“带着我只有大家一起被抓的份!”
萧暄气:“躲?他们带了狗,你能往哪里躲?”
“就躲这儿。”我说,“洞深,又有野兽的气息,狗不会来。再说我有药。”
萧暄说:“不行!”
老和尚说:“很好!”
萧暄:“大师!”
和尚:“王爷请以大局为重!敏姑娘聪明机灵,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死秃驴,我要是真的因此牺牲了,你给我修祠堂天天念经超度?
萧暄痛苦得要死,眉毛纠结在一起,表情狰狞,嘴硬:“不能丢下你!”
我很理解。这局面好比悬崖,我们一起抱着一根藤,藤只能负担一个人。一个人要放手跳下去,另一个稍微有点良心都接受不了这个牺牲。可两人抱在一起只有死。
不不,咱们交情还没好到一起死。
萧暄忽然说:“不如让大师带着你走。”
我笑了起来:“那帮人马摆明了是来追你们三个的,即使我被抓住了,看在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我爹又是谢太傅的份上,也不会杀了我,顶多受点皮肉苦罢了。老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是不要再拖累他的好。”——我很久以后才想到,即使赵家人不杀我,濒临疯狂的谢昭珂小姐也会亲手解决我的。子啊……
老和尚侧耳听到什么,催促道:“动作快点!”
萧暄拖着我往外走,我不耐烦,甩开他的手:“私奔又不至于杀头,你们快快滚,别连累我!”
老和尚拉着萧暄就要走。萧暄两眼冒火,这时他抱着的小觉明忽然动了一下,他一愣,似乎才想起这孩子。
我笑,摇了摇腰上那个香囊:“先带孩子去安全地方,然后回来找我。”
萧暄直直盯着我,目光像两道探照灯一样照耀出我光辉高大的形象。
我冲他笑。他一咬牙,扬手将那把长剑丢给我。
老和尚叫:“王爷!”
萧暄道:“拿着这把‘结绿’好防身。”
我哭笑不得。王爷啊,你是要我用这剑来防身还是自尽啊?
萧暄命令道:“呆在这里别乱跑,我一定回来接你!”
老和尚终于风风火火地拉着萧暄走了。我躲进山洞里,一边把那些动物骨头尽量往外扔。洞越往里走越窄,我最后只得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被水冲过以后,身上常备的防身药自然没了,这几日拣的草药还没机会加工,现在也只得碰运气。
没过多久,就听到树林里的鸟儿呼啦啦被惊飞的声音,然后有狗叫声传了过来。果真如我所料,狗闻到了残留下来的猛兽的气息,只在洞口叫,并不敢进来。
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凌大人,这里有山洞!”
“大人,灰还是热的!”
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声中,一个冷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进去搜!”
几个士兵打着火把进了洞。我躲在最里面,身体又几乎嵌在岩石的阴影里。那几个壮年男子走到离我还远的地方就回头报告:“大人,后面进不去了。”
男人道:“他们带着女人和孩子,走不快。”
“大人,他们好像往东面去了。”
男人果断下令:“继续追!”
我松了一口气。
人声渐渐远去。我缩在冰冷的岩石夹缝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去。树林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要被吓一跳。
就这样呆了大概有大半个小时,我终于爬了出来。活动一下冻得咯吱做响的关节,把萧暄的嘱咐抛到脑后,借着稀薄的月色往树林里钻。
那一瞬间一股劲风夹着脆响向我后背袭来,我防备不及,只听唰地一声,背上猛地一阵火辣,然后被打趴在地。
剧痛让我眼前一花,剩余的理智让我没叫出声来。
摔倒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爬起来继续往林子里跑。
可是才跑出十多米远,又是一道劲风袭来。这次我留了心,往边上一闪,鞭子在我胳膊上扫过,打在旁边的树上。这么昏暗的光线里我都看到那树皮被打得飞溅一块。
这次是真的低估了!
赵家到底派了怎么一个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极品来追杀?
不及多想,下一鞭又紧接而至。我只可见不可躲,心里叫一声又要死了?情急之下拔出萧暄给的剑。鞭子打在剑上,只见白色火花渐射,巨大的力量将我往后震去。脚被地上的藤枝一绊,惊慌不及往后倒去。那根鞭尾擦着我的脸颊划过,我却跌倒顺着山势往下滚去。
陡峭的斜坡让我如同一根木头一样一溜烟往下滚,我头昏眼花,身上被灌木和石头摩擦得一片剧疼。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身体,就直直滚下去老远。我在慌乱之中拼命想抓住什么,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重悬空,手在最后关头紧拽住了一根蔓藤。
浑身细密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脚底的悬空才让我所有寒毛都倒立了起来。
悬崖?
不不不,我不需要武功秘籍,我不要掉悬崖!
我的脚在空中乱登,还好踩到一块突出的树根,勉强站住。
云遮住了月亮,黑暗之中,我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走近。有人来到崖边。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风中传来一声冷哼,如一把利剑割破了我的镇定,恐惧涌了上来,我浑身发抖。
那模糊的高大人影俯视着我,而后从容地抬起了手。那条银色的鞭子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亮得刺目,划着优美的弧线,向我飞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忽听“嗖”的一声,脸上感觉到一阵风,鞭子被什么东西打偏到一边去。
“小华!”
我张开眼,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云层薄处透露出一丝月光。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奔过来。
萧暄?
他身手矫捷,很快就来到跟前,不暇思索就要来拉我。银色鞭子破空而至又直又狠向他打去。我惊叫一声,萧暄身影一闪躲了开去。
山风将云吹散,夜空萧凉,两个男人对峙崖上。
“凌统领。”
“燕王殿下。”这一声称呼充满了挑衅与讥讽。
萧暄沉着声说:“放了她,她与这事无关。她若有个万一,谢家也不会罢休的。”
男子哼了一下:“我当然不在乎她的生死,我得到的命令,是捉你回去。”
萧暄往前迈了一步。我忽然想到,他的剑早给了我,又被我丢在林子里,他手上并没有武器。
对方似乎也想到这点,冷笑起来:“对了殿下,烟花三月感觉怎么样?”
萧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凌统领,我那一剑看来果真是偏了。”
我在风中摇摇欲坠,抓着蔓藤的手已经酸麻不堪,小腿肚也开始微微抽筋。我死死咬着牙,急速喘息,没有出声。
没有丝毫预兆的的,对方先出手了。银色鞭子如蛇一般向萧暄袭去,萧暄敏捷躲闪,鞭子总与他擦身而过,并没有伤到他。
“燕王殿下拜师周传鹤,学到的就是闪躲的本事?”
萧暄却依旧沉稳,只不住闪躲,步步后退,引得那人渐渐离我远了。
鞭子打得地上尘土飞溅,萧暄已经退到林子边,转瞬扯起一条长藤,同对方的鞭子纠缠在一起。那人见状,居然一个转身,向我袭来。
我紧闭上眼,那鞭子啪地刷在我手边,我紧攀着的蔓藤猛地一松,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往下坠。
我吓得大叫。好在下坠了一小段距离又停了下来。
萧暄见状急奔过来,鞭子如影随形,他不得不抽身退开。
“凌扬!”他怒吼。
对方冷笑:“救己还是救美,殿下快做决定吧。”
我已经掉过边缘,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听到山风呼啸,鞭声劈啪。我心急如焚,急促喘息,脚下落空,盲目地在崖壁上蹬着。尘土和沙砾滚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被呛得连连咳嗽。
“小华!”萧暄在叫我,“坚持住!”
我往下望了一眼,黑暗像张大口等着吞噬我。我冷汗潺潺,尖着嗓子叫道:“我尽量!”
手几乎麻木,一不留神,又往下滑了几厘米。我不敢动了,气都有点喘不上。从来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慢。
上面打斗更加激烈。我听到那个男子高声道:“你们都不许插手。”想必是他的属下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两个手臂已经渐渐乏力,一寸一寸往下滑。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二哥……”
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猛地往下坠落。
耳边风声呼呼,失重感却是只持续了一秒。手腕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
我张开眼。
萧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抓住那根蔓藤。
“二哥。”我看到对方人马围了过来。
萧暄冲我一笑:“丫头,信我吗?”
我回他一笑:“我信。”
利剑砍向蔓藤之前,他松开了手,将我抱住。我闭上眼紧抱住他,随他坠进黑暗之中。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1章 走向新世界
我们坠落……然后……着地!诶?
我惊奇地睁大眼,揉揉屁股爬起来。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头顶十几米处,那位凌先生在火把的光亮下黑着脸望着我们。
我冲他打招呼:“嗨——”
上面几个火把丢了下来,一下照亮我们俩,紧接着就有箭射了下来。
萧暄一把扯上我就跑。
我边跑边问:“怎么不是悬崖?”
萧暄唾弃我:“哪里有那么多悬崖!”
“不早说,浪费我那么多表情!”
萧暄骂:“有力气发牢骚,不如跑快点!”
上面的追兵也接着跳了下来。萧暄跑得更快。他手上使了劲,我身子轻了些,可以跟上他的步伐。我们一直跑过草坪,又钻入树林里。对方紧紧跟上,利箭擦着我的耳朵射进树干里。
萧暄忽然拉着我转了一个方向,往林子西侧跑。
跑了一段距离,灌木增多,脚下不便,速度慢了下来。
我磕磕绊绊,焦急地叫:“二哥!”
“别担心!”萧暄手一伸,将我搂着,几乎是抱着我前进。
他像是知道地上有什么,不走直线,而是走Z字形。我本来就给他增添了负担,这时紧闭上嘴,搂紧他,老老实实由他抱着。
我们大概又走出五十多米,后面忽然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人踩中了陷阱。
“凌大人,他们有埋伏!”
然后听到凌先生怒骂:“蠢货!是猎人捕兽的陷阱!都小心点!”
萧暄却是放轻了脚步,速度更快了。
萧暄抱紧我,几个跳跃,又跨过两道沟壑。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了。
可是萧暄还是没有放下我,一直朝山下跑。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担心道:“可以放下我了。我跑得动。”
“别闹!”他轻喝一声,手紧了紧。
我搂着他脖子,脸蹭到他,感觉到他脸颊一片湿润的汗。
“二哥。”我说,“放我下来吧。你体内有毒,不能过度劳累!”
萧暄置若罔闻,带着我在林子里穿梭。月亮露了半边脸,我看到林子逐渐稀疏。萧暄脚步轻,一路奔来,都没有惊起鸟儿。
他的脸很凉,对比之下显得我的脸更烫。我越来越不安:“二哥,放我下来吧。你身体……”
忽然从树上落下两个人影。我神经本就崩得极紧,给吓得高声惊叫。
萧暄连忙安慰我:“没事,是自己人!”
那两个人抱拳行礼:“王爷。”
萧暄道:“后面。”
“是!”两人迎敌而去。
萧暄对我说:“是我的亲卫。”
我从他怀里下来,问:“他们那么多人,我们只有两个人,行吗?”
话音刚落,又有三个人影窜来,“王爷!”
萧暄问:“都到了?”
“白虹留守接应,其他都来了。”
萧暄问我:“剑呢?”
我说:“被打落在山洞附近了。”
萧暄吩咐属下:“尽量把剑找回来。他们人多,小心对付。”
三人齐声应下,两人离开,剩下一个护送我们。
萧暄拉着我继续走。可是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力气泄尽,两眼发黑,两腿发软,走着走着就往前倒去。萧暄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背你吧。”
他的属下立刻说:“王爷你也劳累了,还是让属下来吧。”
萧暄置若罔闻,蹲下来背起我。
我有气无力地说:“该安全了吧?”
萧暄柔声道:“安全了。你放心吧。”
我闭上眼睛,嘟囔道:“我……只是……有点失血。我睡一下……”然后我就趴在萧暄背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无梦,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在船一样的东西里,温柔地起伏波荡,十分舒服。然后迷迷糊糊地听到一点声音。
“……怎么样……”
“……疲惫……失血……没有大妨碍,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睡着睡着又觉得很热,燥热让我半醒了片刻,只感觉到有人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温柔细心地覆在我的额头上。
我哼了一声:“妈……”
然后又睡着了。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两天整。我是被饿醒的。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感觉到房间在轻轻晃动,耳边听到马蹄得答声和肚子里肠子和胃蠕动的声音,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还有点恍惚。我好像是在一架马车里。
我的伤都处理好了,包扎得很仔细。甚至,我的身子都被擦过,头发都洗过,丝毫没有发烧出汗后的粘腻。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撩开车帘。一片绿色跃入眼帘。
地平线在天与山的尽头无限起伏延展。蔚蓝的天空中,云朵如同堆雪,从高山而来的气流将它们吹拉出长长的尾线,像是在玻璃上拽出一带痕迹。
“姐姐醒啦!”小觉明软软糯糯的童声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穿了一件普通衣服,正被大人抱骑在马上,冲着我挥着手。
我笑起来:“小觉明乖不乖啊?”
小觉明急忙说:“我很乖。姐姐睡觉的时候都出声。”然后把食指放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笑着转向抱着他的人:“宋先生,见到你真好。”
宋子敬穿着素雅的淡蓝色便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腰身修挺,目光温润,对我微笑。
“姑娘醒了?”很久不见的孙先生也控马过来。
宋子敬对我说:“是孙先生给你看的伤。”
我忙道谢。
孙先生和善道:“姑娘放心,回头配一副活血生肌的药擦擦,不用担心会留下疤痕了!”
想不到这大叔还这知情趣,想必是家中师母调教有方。
我左看右瞧,没有见到萧暄的影子。
孙先生看出来,说:“王爷有急事先走一步,吩咐我们好生照顾你。姑娘不用心急,我们下午就可出关。一旦出了关,就是燕王的天下了。”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云香。她显然也给吓坏了,拉着我的袖子掉了好多眼泪。如此真情流露,弄得我的眼睛也湿了。我自到这个世界来,和她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没有她,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说是主仆,其实已把她当姐妹。如今经历生死磨难,感情又比以往更深厚了一步。
我问她:“我落水之后,你们怎么样了?”
云香一想起脸色都发白:“小姐你落水后,宋先生紧接着也跳进了水里。那时我们已经快到岸,我还看到了二少爷,啊不,是燕王殿下在岸上,他也跳进水里救你。对岸还在射箭,庆大爷便扯了我跳进水里逃生。他水性好,我也会些水,而且水流也不急了,我们俩就游到了岸边。对岸的人只好作罢。宋先生游去好远都没有找到你,又回来找我。我们正担心,就收到了王爷的信,说他救了你,这才放下心来。”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那我们还得好生谢谢宋先生。”
云香娇羞道:“想不到宋先生学问好,身手也这么好。”
我一听,乐了,逗她:“哟!腊月里的萝卜,动了心啦?”
云香一张脸涨得通红,借口给我端补品跑掉了。
下午日头偏西时,我们到达了定山关。的
巍峨的南天山到此告一个段落,关外还有绵延树十里的北天山,以及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定山关就设在山脚,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但是关内地势复杂,既有广袤平地可开战,又有险峻山林可伏兵,倒是一块好地。
我忽然想到一点,问宋子敬:“先生,这里关外其实也算东齐领土,为什么在这里设一个关卡。”
宋子敬解释道:“二十年前东齐领土只到此关卡为止。当年西遥城一役,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山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们齐国。”
他在地上画给我看。原来萧暄的这块领土,就像是用勺子挖冰淇淋似的在辽国土地上挖了那么一大块。虽然面积大,但是有三面都被辽国包围着。宋子敬指道,这边是叔庆王,这边南岭王,那个是卫都王。萧暄倒像是生活在敌国大家庭的怀抱里。
我说:“这关卡保留着,一是防敌人,二是防藩王吧。”
孙先生摸着胡子点头:“正如姑娘所说。不过,此地郡守是燕王岳丈,也算是燕王的势力范围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此地台州,正是萧暄早亡的那位太太的娘家。
我们从城里过。台州城乃边关重地,十分繁华。路上可见不少商贾或是身配大刀的须髯客。还有不少高眉深目像是小亚细亚人种的艺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娇媚多姿。他们衣服样式独特,色彩鲜艳,站在路边吸引了许多游人驻足。
车离开了闹市,出了城门,走上山路。半个小时后,一座古朴的堡垒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堡垒依山傍势,高大雄伟。车缓缓驶近,我看到了城墙上那些战火和岁月留下来的痕迹。青藤爬满了一脚墙壁,细嫩的枝叶在夏日凉爽的风里轻轻摇曳,城墙上士兵手里的兵刃折射出来的刺眼光芒与这一片宁静的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忽从城楼上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孙先生,别来无恙!”
云香拉了我一把,我便依礼放下了帘子。
听外面孙先生回道:“郑少将也别来无恙啊!”
那少年人道:“昨日才见了姐夫,说先生稍后就到,我一大早就等在这里,现在才把先生给等来。先生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定要小住一晚才能走。家父近日又得了一副珍珑棋局,等着先生来破呢。”
这年轻人像是萧暄的小舅子。
孙先生笑道:“多谢少将和郑大人。只是孙某这次又得辜负你一片心意了。孙某有要务在身,不能停留。少将放心,他日孙某一定补回来。”
那年轻人再度开口,声音已经近在车外了:“孙先生总是来去匆匆的。姐夫也是,不让先生休息一下。”
孙先生道:“王爷自己也辛苦劳累,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偷懒?”
“劳累?”年轻人笑道,“真是劳累吗?”话题一转,“说起来,这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居然要先生亲自护送。”
我正一惊,一只手就哗地一下掀开了车帘,探进一张年轻的面孔。
小郑同学二十左右,浓眉大眼,五官英俊,英姿勃发,挺醒目的。就是表情不大友善,斜着眼睛歪着嘴,像是轻度中风。
我礼貌地冲他笑笑。他眉毛拧得更紧了。
“看着很一般嘛,姐夫什么眼光?”
我额上冒起了青筋。
孙先生急忙咳嗽以表示此行为不妥:“少将,这位是敏姑娘,王爷请来的女大夫。”
“大夫?”小郑不以为然,“有孙先生在,还需要什么其他大夫?姐夫也真是的,欲盖弥彰。”
孙先生急忙道:“哎呀呀,少将此言差矣……”
“这位小哥说得正是!”我朗声打断了孙先生的话。
小郑惊讶地看过来。
我对他笑:“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妾身的确与燕王殿下暗通款曲已久了。”
“啥?”小郑打死都没想到我会这么粗鲁直接,被吓到了,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孙先生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我的真面目,更是惊骇。
我笑得更欢了:“妾身实在是幸运,姐妹那么多人,个个貌美如花,燕王殿下偏偏看中了我,对我痴狂迷恋不可自拔。大概是我身上那种含蓄清雅宛若嫡仙的气质、隐忍而又高雅的品德和闪烁着璀璨光芒的无人能及的智慧再加上淡淡惹人情不自禁疼爱怜惜的哀愁吸引了他吧……”好长一句话。
小郑脸色发青,估计胃已经承受不了了,还嘴硬:“胡说,姐夫才不会……”
“怎么不会?我同他在一起已经好多年了。我对他举案齐眉,他对我如痴如狂。我们俩天天都恩恩爱爱把家还。”
“不可能!”
我把小觉明往前一推:“怎么不可能?你看儿子都这么大了。小明啊,快叫哥哥。”
小觉明乖巧地叫:“哥哥好。”
“不对!”云香忽叫。
这丫头要拆我的台?
结果云香慎重其事道:“辈分错了!”
小郑少将终于吐血身亡。
孙先生见状,急忙叫车夫快点赶车走。
我们过了关,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嚎叫:“苍天啊——”
叫声在山谷里回荡许久。
车轮转动着,通过一段长而幽暗的通道,走出了南天山,渐渐驶向对面的光明。
我撩开车帘期待地望过去。
山的另一头,是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绿浪连天,苍鹰展翅翱翔。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广阔与苍茫。
大漠,我终于到了。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2章 故人安息之地
小郑,郑文浩同学,身材高大健硕,目测一米八逼近一米九,大概是从小在北地长大,奶酪全羊宴之类高蛋白质食品吃得多的缘故。小伙子剑眉虎目,颇像传统连环画里的英雄男儿,或是革命宣传画里的抗战英雄。随身的武器是一把大到估计只余装饰作用的刀,他自称今年有二十,据我目测,顶多十七、八。男人夸大岁数就和女人减少岁数一样,都是因为安慰自己又麻痹异性。只是放在小郑同学身上,似乎要更复杂一些。
这个家伙如今正如同一块强力胶一样粘在萧暄身上,喋喋不休道:“姐夫你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厨子又学了几道京都里的新菜你尝尝味道正宗不西北边来了一群野狼听说狼王是头白毛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过几天有空吗一起去打猎吧现在羊该肥了……”
我悄悄问孙先生:“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孙先生说:“我们出关第二天他就到了。”
“这家伙一向如此?”
“郑少将很崇敬王爷的。”
我心算,萧暄来到西遥城才十四岁多,一年后娶老婆,充顶十六岁。那年的小郑大概还是个挂着清鼻涕的小屁孩,淳朴未凿,萧暄这种会耍小名堂的人赢得他喜爱和崇拜是易如反掌的事。
个人崇拜其实是好事,毛爷爷就说过,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它。
这时小郑想起我的事,问萧暄:“姐夫,你什么时候续的弦,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萧暄二丈摸不到头脑:“续弦?”
我想溜,小郑已抢先指住我,说:“她不就是吗?”
萧暄把脑袋转向我,嘴角抽搐,咬牙切齿道:“谢——”
我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他急改:“——敏!你搞什么鬼?”
我哈哈笑:“小谎怡情,活跃气氛,增进感情。”
可小郑显然不同意,他大叫:“你骗我!你这个女人……”
我抢白:“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被骗了,不知道反省,反而来责备对方。亏你还是郑老将军的儿子!”
单纯直率的小郑居然真的收了声,开始反省自己的过错。
萧暄拉过我,小声问:“你都胡说了什么?”
因为有他的属下在场,为他的公众形象考虑,我不能随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或是胳膊,只好拍着自己的手,说:“不过是说觉明是你我俩的儿子。”
萧暄不怒,反而皱起眉思考了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
“啊?”
“你这样说也挺好的!”
“好你个头!”我破口,“我看上去像是能生出觉明那么大儿子的女人吗?”
萧暄一本正经道:“小郑不是就没怀疑?”
我道:“那是因为他二百五!”
小郑在旁反驳:“喂喂!”
我吼他:“继续反省!”
小郑又埋头思考。
我拽着萧暄走远几步,问:“你这什么意思?”
萧暄邪恶地笑,露出他的高露洁牙齿:“就让别人以为觉明是我私生子好了,省得我想法子给他捏身份。”
我说:“你认五千万个私生子都没问题,可为什么我要做那个娘呢?”
“你可是头一个认的啊!”
“我只是为了欺负小郑。”
小郑:“喂喂!”
萧暄丢他一句:“大人说话别插嘴。”小郑委屈地缩在一边。
我指着萧暄的鼻子:“别说你鳏居这么多年没个红颜知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糟蹋我的清白。”
萧暄笑:“若我真没有呢?”
我握拳托腮咬牙做震惊状:“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咳!咳!”一旁的孙先生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打断。他说:“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外面坊间的传言,我们先不辩白就是。”
我不罢休:“那我的名节怎么办?”
孙先生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我眼放凶光。
孙先生笑着摸胡子:“姑娘路上教过老夫一句:让事实说话。”
萧暄哈哈笑起来。我狠狠剜他一眼:“我要为此嫁不出去,一定变成背后灵搅得你这辈子都寝食不安。”
萧暄摸着肚子顾左右而言他:“饿了。有吃的吗?”
我叫:“喂喂!”
小郑说:“我要吃四喜丸子。”
我冷笑:“你长得就像四喜丸子。”
“别拿小孩子撒气。”萧暄拍拍小郑的肩膀,“我们去吃饭。”
他们去吃饭,我当然不能跟去。虽然我生长在女权高涨的现代社会,可是入乡随俗,老实遵循男尊女卑的所谓传统,同男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喝他们的花酒,我回我的院子。
萧暄在西遥城有所别院名叫百川府。起这名字,类似我高中学校里那片半个篮球场大的水池子起名叫东海一样,都是抱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愿望。大草原上只有一条甘澜河,我们学校每隔几年才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
百川府专门用来安置燕王的客人。我和老和尚就住在里面。芳邻就是小郑,郑文浩同学。
我住进百川院后后,同萧暄见面次数很少,他每次都一脸风霜疲惫,我看着怪心疼的。他派了几个下人过来,一个叫依兰的小姑娘,轮廓较深,眼睛是浅褐色,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少数民族。像她这样的异族人或是混血儿在西遥城乃至整个齐过边境地带都非常多。依兰说一口流利汉话,自己本族语言反倒生疏。
西遥城的夏夜有点凉,我坐在院子里吃着地道的水晶葡萄,云香在一旁陪着小觉明玩。我打了一个呵欠,说:“觉明啊,你明天就别穿袈裟了,以后开始留头发。”
云香不放心:“小姐,燕王同意吗?”
我道:“我以后就是觉明的娘了,自己儿子当然自己说了算。我以后就是要他COSPLAY,都轮不到燕王说话。”
小觉明很高兴:“姐姐,那我可以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吗?”
“当然可以。”我捏捏他的脸蛋。
小觉明欢喜地拍手:“那我可以找品兰玩吗?”
我问:“品兰是谁?”
云香说:“是孙先生的外甥女。”
我捧着觉明的脸仔细瞧:“看不出来居然是个风流种子。”
第二天,碰上萧暄阅兵。一大早起来我就听到阵阵雷声,一望外面晴空万里,不由纳闷,后来才知道那是士兵们的脚步声。
我带着小觉明去城墙上观看。俯瞰下去,只见城外乌胄银甲,长枪林立,战马骠俊。士兵动作整齐划一,精神抖擞,口号响亮。
萧暄一身乌甲,肩披厚重红袍,头戴王冠,这么远望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是庄严肃穆的。他的身后有十二个黑衣骑士,骑着黑马,紧跟在他后方。因为服装统一风格一致,非常显眼。
孙先生解释给我听:“那就是十二铁骑,是王爷亲手训练出来的死士。”
“死士?”我一愣,“就是叫他去送死亦不眨眼的人?”
孙先生说是。
我不解:“他有那么多手下,怎么还会在树林子里被人赶着到处跑?”
孙先生说:“王爷是担心那边的人察觉,特意把亲卫都留了下来。”
这么冒险,他是考验对方的智慧还是考验自己的运气?
我看那十二个人,黑甲遮面,难见真容,在马上身姿矫健,估计也是身怀绝技之辈。如此优秀人才,亦为萧暄所用。萧暄到底不是那个只知道插科打诨的“谢昭瑛”。
萧暄策马经过阵前,千军将士齐声高呼:“燕王威武——”声音响彻云霄,我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震动。
而荣誉与欢呼声中的萧暄,依旧从容稳重,马上腰身挺拔,英姿勃发。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何为皇室风度。只是觉得那身影有点陌生。
小觉明忽然拉拉我的袖子,指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说:“那是那天那个很凶的哥哥。”
我仔细一看,正是一身黄金甲的小郑。郑公子金甲红袍汗血马,关公大刀红樱绡,往那一站,简直可以印成燕王军招募海报——或是征婚广告。
我忙问孙先生:“小郑怎么也在队伍里,他不是台州太守的儿子吗?”
孙先生说:“郑家,燕王,其实就是一家。”
“这么说来,台州的兵,燕王也可以用?”
孙先生没答,只是露出一副别有意味的笑。这个老狐狸。
当今圣上当年真是一片苦心啊。
我一直没有见到宋子敬,听说他有事外出了。接下来几天,我都在默写和整理医书,顺便找人做了一个踏板车给小觉明玩。孩子蹬着车去约会女孩子。品兰小妹妹今年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她同觉明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年画娃娃。
我把品兰抱在膝上:“品兰乖乖,你喜欢我们家觉明吗?”
品兰说:“喜欢啊。”
“那你想以后天天都见到他吗?”
品兰又说:“想啊。”
我笑:“那你以后给他做媳妇好不好?”
女孩子懂事早,明白我的意思,一下脸红了,说:“我不知道。”
我逗她:“你不知道,那我去问你舅舅好了。你舅舅一定答应的。”
小觉明这时急切地拉住品兰的手:“品兰你就答应吧。我们可以在一起天天玩了。”
我问觉明:“你想不想讨品兰做媳妇啊?”
小觉明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娶如兰美眷。”
我很感动:“虽然你离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不过这个口号真的很响亮。不过说话要算话,变心的臭男人下辈子要做娶侧妃做老婆的。”
小觉明忽然叫:“燕王爷!”
我忙否定:“不不,他的人品还没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
连品兰都叫了一声:“燕王爷。”手往我身后指。
我回头,看到萧暄正一脸疑惑地站在院子门口。
“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我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怎么会?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渴不渴?是不是闷得慌?你要是闷得慌……”
“跟我走吧?”
“诶?”我愕然。
萧暄丢给我一个白眼:“我带你去上坟。”
我恍然大悟。是的,谢昭瑛。
萧暄带着我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浩瀚草原,处处是路,我们没带随从,却是一路无话。大家心情都沉重。
青山依依,绿水长流,谢昭瑛长眠的之处,是在台州和西遥城之间一块有山有水的地方。东可望到南天山,西可俯视大草原。那里有一片白桦林,河边绿草如茵,有白色小鸟在林间跳跃,给这片静谧带来一点生机盎然的喧嚣。
这地方这么美,让我对谢昭瑛的英年早逝有了一点点的宽慰。
谢昭瑛的冢,并没有名字,恍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植被,开着洁白的小花。
“是这里?”我问。
萧暄默默点了点头。
我朝着土丘跪了下来。
没有钱纸,没有香烛,只有薄酒一杯。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为我真正的二哥斟满。
“二哥,我是小华,我来看你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吧。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谢家,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你的。”
酒倒进土里,留下一阵芳香,随即被风吹散。
萧暄对着坟说:“老二,你好好休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又看我一眼,说:“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们离开了谢昭瑛的坟,没有直接回家。我们牵着马慢慢地在树林里走。
我问萧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暄说:“你都看到了。”
我问:“会打仗吗?”
萧暄说:“如果能避免得了,谁都不愿意流血。”
我说:“一个伟人曾经说过: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你的脑子里总有一点奇怪的想法。”
我说:“你是有野心的男人。”
“男人都有野心。”
“也有的男人选择守着家庭。”
“那是他们退而求其次。”
我笑:“你倒精辟。你想过万一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吗?”
萧暄踢了踢地上的草,说:“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去想退路,才会奋勇前进。”
我看着他凝重的侧面,不禁轻唤了一声:“二哥……”
萧暄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想知道现在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吗?”
我忙问:“怎么样了?”
“之前接到的消息,都还好。只是四小姐突然发了天花,关在家里养病。”
我由衷赞叹:“妙啊!四小姐可要小心别毁容了,这下二皇子可就不要她了。”
萧暄弯起嘴角:“二皇子殿下早就不要她了。”
我惊讶:“怎么说?”
“殿下独恋谢家三小姐,人尽皆知。就因为他在大街上公然找礼部尚书公子的麻烦。”
“为什么呀?”
“因为张公子一天一封情书向谢三小姐表白他火热的感情。”
我啼笑皆非:“这倒是皆大欢喜。”
萧暄看看我:“你放心了?”
我老实说:“虽然出逃是为了自由,可是真的担心家人被连累,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也要保全他们。”
萧暄嗤之以鼻:“你的名节早就没了……”
我冷笑:“你这么口无遮拦,似乎是不打算让我帮你解烟花三月了。”
萧暄脑子一转,立刻陪笑:“小华乖。”
我给他一个白眼:“我才不乖。我问你,这么好几天没见宋先生。”
萧暄眯起眼睛:“原来是挂念子敬了,何不直接说?他有事回家一趟。”
“他家在哪里?”
萧暄笑:“九澜山天阶谷。”
“什么人家住那里?”
“东原宋家。”
我问:“那宋子敬到底是谁?”
“鸣玉公子。”
我望着萧暄,萧暄也望着我。
我说:“没听过。”
萧暄摸摸我的头:“江湖上的事,没听过是正常的。”
“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很好奇。
萧暄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说子敬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
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萧暄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没事,你继续说。”
“哦。说是他出生时嘴里含了一块玉。那玉遇风则鸣,悦耳动听,又能解百毒,是块宝玉。”
我插口:“那他怎么不叫宋宝玉?”
萧暄斜睨我:“我后来私下问过子敬。他说那是传说,玉是真的有,是他们家祖传的。他是独孙,宋老太爷在他出生的时候把玉给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我还以为他是贫寒出身。”
“他也算是。他两岁时,宋家一夕败落,满门遇害,他父亲带着他躲避追杀隐落江湖,过着飘零的日子。直到他十四岁时,他外公靖昌公找到他,暗中助他重振家业。”
“那,你也是助他之人?”
萧暄淡淡一笑:“既是至交,亦是各取所需。”
“那他进谢府,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没错。他一直在京城帮我收集情报。”
我一叹:“每个人身后都有几个说不得的故事。”
“的确。”萧暄亦叹。
我问:“寻找张秋阳的弟子的事怎么样了?”
“派出的人屡次遭赵党人的阻止为难,我又不敢大肆声张。赵党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我担心他们会对张先生的弟子下毒手。”
我点头:“烟花三月虽然潜伏期长,可毒毕竟是毒,早点解的好。你平时注意点别运动劳累过度,一旦发作,什么千秋功业,什么长远抱负,全部化成泡影。”
萧暄应着。我们走出小树林,我眼前一开阔。原来我们正身处较高处,可以俯视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我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原上清新的空气。
萧暄说:“这几天你大概也闷坏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我说:“这也好。我也休息够了,想找些正事做。”
萧暄说:“其实读书绣花也是正事。”
我说:“其实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才是男儿本职。”
萧暄望天:“啊,我想起来了。”
我笑眯眯:“想起来了?”
“是是。附近牧民也许需要一个大夫。”
我点头:“你果真知情识趣,是个妙人。”
萧暄带着着我去周围熟悉环境。草原不是城市,一马平川,景色相似,很容易迷路。萧暄送我一个做工精良的指北针和一幅迷你羊皮地图,然后教我怎么使用。
指北针我当然会用,我看不懂的,是那幅抽象得像是毕加索后期作品的地图。经管我在萧暄的引导下努力想象,却还是没办法将上面一根根蚯蚓一样的线条构想成山脉。
萧暄不耐烦:“你就不能用脑子想问题吗?”
我反驳:“这么不精确的地形,这么不标准的绘法,这么含混的描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构思。我都能懂,那我早就一统江湖,万寿无疆了!”
萧暄骂:“东南西北你总分得清吧!你给我站在这里,图这样拿着。看,东南面是南天山,过去是台州,东面这一大片都是草原。西北边是西遥城,再北面是辽国,你没事少往那边走。中间地带都是草原,有一些游牧的部落。这一带不大安全,你也不要去。”
“说起来就只能在南边活动。”
“南边也不安全,赵党有探子潜进来。你一个女孩子,还不是拎小鸡一样拎回去。”
“你们就不知道去抓探子吗?”
萧暄问:“你见过哪家除尽了耗子蟑螂的。”
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岂不是很没趣?”
萧暄骂我:“你是来避难的还是来玩的?”
我摸摸脑袋。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3章 风云悄起的夏末
萧暄一番添油加醋的连哄带吓,简直将西遥城以南描述成了地雷区,以北则有食人部落出没。整个地区犹如硝烟弥漫的中东地区,稍不留神就会遇上恐怖份子袭击。我还不以为意,结果不到三天,一件事证实了萧暄并不是在打诳语。
听云香说,是有奸细潜伏进燕军营里,要给粮食下毒。幸而被及时抓住,没有酿成恶果。
云香说书的水平在我没留意间竟然像战时物价一样直直往上升去:“听说那时正是日出前一刻,驻守的士兵正是最累的时候。大地墨汁一样黑,火把的光都要被这黑暗吞没。只见一个黑影摇身窜过墙角,竟然无人发觉。那奸细得了优势,脚下不停飞一般往粮仓奔去,瞬间跃上房顶,掀开瓦,举手就要将手里的毒粉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一支雪翎嗖地一声破空而来,正中心窝,将那贼人射下房顶。士兵惊醒,只见燕王殿下步履沉稳,淡定从容地走了过来,手里一只射雕大弓……”
“停!”我叫。
众人疑惑地望向我。
我说:“连鸡都还在睡觉的时候,萧暄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云香抓抓头发,猜测:“也许王爷是去巡视的?”
“巡视?”我恶劣地笑,“没准是去扮周扒皮的!”
小觉明勤学好问:“周扒皮是什么?”
我同小朋友们说故事:“从前有个坏地主,老是虐待长工,要他们每天公鸡一叫就得起来干活。而他为了让长工多干点活,每天都跑到鸡笼里学公鸡叫。”
觉明摸了摸他头发尚短的脑袋,说:“难道王爷是去学鸡叫好让士兵早起锻炼吗?”
我捧腹大笑:“有可能!极有可能!”
聪慧机灵的品兰小姑娘却提出置疑:“他是王爷,他说什么,士兵就得做什么。他才不用那么委婉地叫人干活呢!”
我几乎笑倒在地上:“小妹妹年纪小见识少。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一面,很多人都有一点不可共语的嗜好……”
“那你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啊?”
“月黑风高,夜奔不归,想象空间如同这草原一样广袤无垠。”
“更具体点?”
“蹲墙角划圈圈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我忽觉不对,扭过头去。只见英俊伟大的燕王殿下萧暄同志正玉树临风地斜靠在院门上冲着我邪魅地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下雨似地落下来。
“二哥,”我强笑,“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啊?”
萧暄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指教不敢,只是请妹妹随哥哥走一躺。”
一个人无缘无故同你攀亲结好,大多非奸即盗。我背后凉风嗖嗖,道:“我要出恭。”
萧暄拉起我:“先憋一憋。”
萧暄带我去了兵营。
我来西遥城快一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进燕军兵营。只因军营二字,几乎等同于“女人与敌人不得入内”这条标语。我迎合形势遵守妇道,女人远兵器,亦从不去打探政事。
早就听说萧暄治军严格,战时军队里绝对不准女人进入。现在只是暗中备战期间,我入军营尚算合理。这一路走来,我虽然没见过其他兵营,但是私觉得,萧暄治的军,到底不同。
地整路宽、营房整齐不说,就连炊事营里砍来做柴火的木头都长短一致,码放得整整齐齐。萧暄带我一路过来,并不避人耳目,可是来往士兵各司其职,没有一个斜眼看我一下。
这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鼻子猛地撞上萧暄的后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萧暄眼明手快抓住我,数落道:“眼睛长在前面都不看路!”
我反口道:“难道还有眼睛长在后面的吗?”
旁边一个军士没忍住,扑地笑了出来。萧暄两只眼睛就像两道激光一样射过去,那个小伙子一个激灵,吓白了脸。
我拉拉萧暄的袖子:“何必呢?自己不闹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了笑话。”
萧暄的眉毛竖了起来:“是我闹的笑话吗?”
孙医生及时地从一个麻白色的大帐篷里钻出来,阻止了这场破坏萧暄政治领导人形象的争执。
“王爷,敏姑娘!你们可来了!”孙医生很激动。
我看孙先生穿着素洁的白衣,带着白手套,那都是我给他弄的工作装。不由问:“孙先生,谁病了?”
孙先生道:“进来说。”
我正要过去,萧暄一把拉住我:“里面有病人,就在外面说好了。”
我啼笑皆非:“我是医生,不见病人那怎么治病?一张嘴巴能说得清楚吗?”
“那病是要过身的。”
“医生不就是天天和病打交道吗?”
干脆地甩开萧暄的手,不去理他,同孙先生钻进了帐篷里。萧暄无奈,也只好跟了进来。
大帐篷估计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隔了几间,每间里躺着七、八个士兵。个个脸色通红,大汗淋漓,有的昏睡,有的捂着肚子在浅浅呻吟。几个大夫在席间忙碌地照料着他们。
“这是……”我惊愕,“不是说投毒一事并没有得逞吗?”
萧暄说:“粮仓的潜入者是抓住了,其他地方却有疏忽。这些士兵都是早上喝了水才发的病。”
我过去给一个士兵把脉,边问:“还有陆续发作的吗?”
孙先生说:“目前没有了。最初有人发病时还没未到早饭时间,发现的及时,水和饭菜全都倒了。现在有几个大夫在彻查根源。”
我仔细检查一番,想了想,同孙先生说:“病人舌苔呈桔红色,不知道先生注意到了没有。”
孙先生点头:“一早注意到了。这让我想到了秦国一种花,叫夕颜。此花颜色桔红,生长在地热之处,毒火甚烈,中毒者舌苔呈桔红色,腹痛痉挛,高烧脱力而死。”
“先生说得对。”我又说,“只是夕颜毒性非常烈,一旦中毒立即发作,极其痛苦。我看这些士兵虽然病发,但是程度并不是很严重。按照我的推测,投毒人一定是添加了其他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想让毒迟缓一些发作。只是剂量没有控制好,让毒提前发作了。”
孙先生说:“能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少说都有十几种。我同其他大夫试了许多,都没有凑全,所以请敏姑娘一起来帮忙。”
孙先生将我引见给几位大夫,彼此简单招呼后,开始研究病情。萧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同下属交谈而去。
老大夫们头发胡子都白完了,还坚持在军营里发挥余热为社会和谐做贡献。遇到科研问题,各执己见,吵得满脸通红胡子爆炸。
我一个小姑娘,只得无奈旁观。忽然看到一个小兵端着一个痰盂往外走,急忙叫住他:“里面是排泄物?”
“是。”小兵说,“脏得很,我这就去倒了。”
“等等。”我走过去,身子俯了下去。
“敏姑娘!”孙先生夸张大叫。萧暄不知道怎么一闪而至,伸手就一把抓住我。
我已经抬起头来,冲他一笑:“我只是闻闻。”
萧暄一脸酱色,训斥:“闻这做什么?”
我很严肃正经地说:“有一股青松子的味道。”
萧暄把我狠狠拽了过来:“亏你做得出来。”
孙先生被吓得不轻,抖着花白胡子感叹道:“敏姑娘,你可真是……真是……”
我竖起耳朵等他一通赞美,结果他竟然找不到词了,只好说:“真想不到是青松子啊。”
我遗憾干笑:“青松子产在北地,十分稀有,辽国不是就有千金买青松的故事?”
有个老大夫在旁点头:“辽国贵族历来用青松子制香,以来驱虫。”
我挠挠耳朵:“好像矛头都指向北边呢。”
孙先生看向萧暄:“王爷,你怎么看?”
“北边三王倒了也有一年了,若说时机,是该到了。不过那人,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吗?”萧暄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笑,“或是,这本就是一个信号。”
“挑衅?”我猜测,“故意没把青松子的分量下够。为的就是警告你,他们要打败燕军,易如反掌?”
萧暄脸上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我吐着舌头缩了缩脖子。
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政权受到置疑,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
萧暄转身要走,叫上我:“跟我回去吧。”
我摇头:“我留下来帮孙先生一把。”
萧暄皱着眉头:“这里环境……”
我抢白:“我不能光吃饭不做事。”
萧暄皮笑肉不笑:“我都被你感动了。”
孙先生出面道:“王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敏姑娘的。”说得我好像才是病人。
萧暄这才勉强同意,叮咛我几句,终于离去了。
其实留在这里要做的事也不多。脏活累活都有其他小兵做了,我和孙医生开了药方,给病人扎针止痛,并不劳累。
一屋子人,只有我是一个女的。大夫还好,士兵们可不是文雅君子。本来接近沸点的怒火被病痛一加温,猛地爆炸。稍微好点肚子不痛的,破口大骂辽狗和赵党,把人家上下十八代女性亲属都问候了一个遍。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骂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正骂得性起的大汉一愣。我照料他们多日,个个对我还是很尊敬的,如今我一盆冷水泼上去,他虽然不高兴,倒不至于顶我的嘴,只说:“敏姑娘,你心肠好,是不知道的。那些人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不放在眼里。阮家村一共三十二家两百多口人,就是因为打兵器卖给我们,就被赵老贼寻了一个理由满村抄斩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阮星小哥,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怔怔。
阮星少年能干,腼腆少语,和我很少碰面,我同他不熟。没想到他沉默的背后还背负这这么沉重的血债。
那大汉又压低了声音说:“远的不说。咱们李将军,姑娘一定认识的。他的妹妹入宫为妃,被赵皇后给害死了。赵党还又特意把他的女儿也招进宫去做宫女,又给害死了。这才逼得他投靠了咱们燕王。”
我惊叹:“真惨。”
“不止!不止!”这位大哥又说,“孙先生你最清楚吧。别看他平时总是笑容满面的,他的儿子可是被周丞相的儿子活活用鞭子抽死的。”
我背上出了一层凉汗:“这位大哥。”
大汉笑:“姑娘客气,叫我老马即可。”
我叫:“马大哥,这军营里还有谁是没有故事的?”
马大哥说:“没有故事的当然也多。很多士兵是西遥城原来的守兵,王爷封了燕王,才归的燕军。不过王爷治军严谨,赏罚公明,德高望重,大伙可是真心追随他。”
我抬头望帐篷顶,脑海里萧暄那张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面孔怎么都不可能和德高望重几个字划上等号。
虽然夕颜花毒烈,但因为发现得及时,这批中毒的士兵都化险为夷。小伙子们本来身体健壮,修养了七、八天,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萧暄将这事隐瞒下来,外人并不知道有士兵中毒一事。不知道他同士兵们说了什么,那些士兵也也对报仇一事三缄其口。
我圆满地结束了工作,萧暄派人送来了一匣珠宝和两箱子珍贵药材,说是谢礼。他这么讲礼貌,我自然兴高采烈地收下,然后去回谢他。
人到了燕王府,门卫将我一拦,铁面无私道:“对不起,敏姑娘,王爷有要客,今天谁都不见。”
我掏出萧暄给我的珍珠,赏了那门卫一颗。门卫立刻笑:“虽然见不了,不过小的可以告诉你,是京城里来的客人。再详细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行。”我说,“那我回去了,回头你告诉你家王爷,就说我谢谢他的东西。”
京城里来的客人,还这么神秘,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家院子,看到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在揉面做东西。
云香解释:“今天可是咱们的千秋节。”
“千秋节是什么日子?”
“是举家团圆吃酥桃饼的日子啊”品兰抢答。
我明白过来,就像中秋一样嘛。
兴致一来,我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月饼,并将其伪造成自创的酥桃饼。
觉明自然在向品兰献殷情。我最初还以为这孩子乖巧老实,这些日子实地观察,发现这小家伙蔫坏,外表淳朴天真,内里心机深沉得很。这表里不一的品性,倒和萧暄很是相像。
他们俩模样相似,德行类似,即便不是父子,也是亲戚,总之脱不了八秆子内的干系。
第一批月饼烤好出炉,色泽金黄,晶莹可爱,有香飘百里,引人垂涎欲滴。
我得意洋洋地自夸:“我也算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时代十佳好女人了。”
“哪十佳呢?”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正见大半月不见的宋子敬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一身素净的浅黄儒衫,衬得他更是眉目如画,俊秀非凡。
我喜出望外,忙迎上去:“先生可回来了!秋水都望穿了。”
宋子敬略微黑瘦了一些,鬓角带着风尘,可见之前的日子操劳辛苦。
他温和微笑:“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很过意不去。你们都过得好吗?”
他问的是“你们”,所以云香通红着脸小跑进屋里去了。我乐:“好得不得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宋子敬笑:“到底是山高皇帝远的好。”
我招呼他进来坐:“来来,一起过来尝尝我们新做的月饼。”
云香腼腆地端着茶出来。
我问宋子敬:“先生这此去,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宋子敬说:“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一件国家大事,想必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一时还以为是士兵中毒事件,大惊:“难道消息走漏了?”
“走漏?”宋子敬迷惑,“这事可是皇榜布告天下的啊。”
我糊涂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了。”
我很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反而是云香先叫了起来:“什么?”
宋子敬点头肯定:“封立大典都已经举行完毕。”
我同云香面面相觑。
“老二?萧栎?太子?”
原来太子已经死了,再立一个很正常,可是谁去立,那可大有讲究了。
宋子敬说:“还听说皇上的病又重了,出宫去温泉疗养,留皇后在宫里坐镇。”
我讥笑:“坐镇?她是吼天狮子吗?她能镇什么?”
宋子敬亦笑:“邪不压正。”
我同他说:“这事这么大,王爷却还没告诉我呢。”
别说告诉我,我一连好多天都见不到萧暄。收了我好处的那个门卫突然换了,新来的人铁面无私忠肝义胆,视我如尘土。我想一定是萧暄交代了什么?
正要打道回府,忽见多日不见的慧空老和尚从门里出来。
我惊喜地同他打招呼:“大师,多日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老和尚笑答:“正从尤伦城化缘传教回来。”
我惊:“那不是附近的辽城?大师好有勇气,跑去异教徒那里传教,就不怕被抓起来分尸八块?”
大师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人家可不是佛祖座下弟子。别人的上帝能保佑得了我们?”
大师很有信心:“我祖是博爱慈悲的。”
我问:“佛祖如此神通广大,那可知道燕王现在何处?”
老和尚眯着的眼睛里闪精光:“王爷自当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扫兴,又问:“你知道咱们有了新太子了吗?”
老和尚点头:“二皇子萧栎,他母亲李贤妃是赵皇后的远房表妹。”
“原来是亲戚。”
老和尚笑:“你会发现亲人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我啼笑皆非。可不是吗?谢家人可给我上了详细生动的一课呢。不知道现在的谢昭珂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很想念我呢。
我同老和尚结伴慢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沿途都是进城赶场的商贩,卖些廉价珠花糖果等小玩意,姑娘和孩子们围在一个个摊位前,人人都有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老和尚忽然问我:“觉明那孩子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私塾的先生说他勤学上进,聪明乖巧。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过得很快乐。”
老和尚侧头望天:“快乐就好。这孩子也该快乐一下了……你是来找王爷的吧?”
我说:“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萧暄了。”
“新太子受封,朝中有一番人事变动,许多方面要重新布局,他很忙。”
“我知道。”我说,“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都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只是,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还好不好。”
老和尚讥笑:“他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身边全是武林高手保护他。”
“可是,”我争辩,“这样所谓的逍遥王爷,老老实实地做着,不过十年,就保不了命。他是不得已。”
老和尚扭头看我:“你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笨。”
我气得冷笑:“你也不如我头次见面那么德高望重。”
“小姑娘。”老和尚不气反笑,“你虽聪明,可是阅历太浅,心肠又软,最是容易受骗上当了。”
我不服气:“心肠都是肉,能不软吗?铁石心肠的,那早是死人了。”
老和尚大喜大悦,赞道:“此话颇有禅意。”
这个疯和尚。
我回了家。孩子们在学堂,云香一脸春色地在给宋子敬绣荷包,新制的药正闷在罐子里发酵。我百无聊赖,骑上马出城去转转。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4章 草原之歌
西遥城出门以北大约十里路,就是草原的母亲,吉桑河。吉桑河是红河的一条支流,滋养灌溉了这片广袤的土地。草原上的牧民们也都逐水而居,将营地扎在河边。
我最熟悉的,算是多伦克老爹他们一族人。我上个月出门采草药时碰到了落马扭到脚的一个小少年,那是老爹的大孙子阿梓。我将他送回了家,又给他治好了腿伤。这本是举手之劳,却得涌泉相报,老爹的儿子送了几头烤全羊到我府上,随时欢迎我来玩。
他们会说汉话,热情好客,豪爽大方。我这人好热闹,又得知老爹家传有他们一族的密药方子。于是抱着一点不厚道的意图,时常跑去找他们串门。
秋高气爽,北国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凉爽的风里带着青草的芳香。茂密的草没过马蹄。阳光和煦,我心情舒畅许多,随意纵马往草原深处去。刘张二人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往北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坡,远处一条碧波粼粼的河流呈现在眼前。这就是。
河岸边立有十来个白色的帐篷,宛如草地上开放的白花。我高兴地一夹马腹,向他们奔去。
离帐篷还有几十米,我就发觉不对。一间挂了红旗子的帐篷前围满了人。草原习俗,只有族人重病或者妇女生产时,才会在帐篷上挂红旗。
我赶紧过去。一个瘦高大眼睛的小少年已经先看到我,迎了过来。
“阿梓!”我跳下马来,“出了什么事了!”
阿梓看到我,欣喜若狂,上前拉住我:“敏姐姐,你来得可正好!我三姐要生了!”
老爹的三女儿朱依娜是这片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嫁了去年赛马节上的冠军,我认识她时,已经挺着九月临产的大肚子。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生的吗?”我问。
“昨天三姐不小心摔了一交,肚子就疼了起来。”
我一听大急:“那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疼到现在,还是一点迹象都没有。有路过的汉人大夫,可是是男人,爷爷和姐夫不让他去看。”
他指过去,我看到人群里正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哇哇大叫:“都这时候还顾及这个!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吗?”
那架势,好像里面生孩子的是自己老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那人猛回过头来。二十多岁,白白瘦瘦的一个文弱书生,不修边幅,此时正激动,眼睛瞪得老圆,几乎脱眶。
我笑道:“大哥别激动,还有小妹我呢。我带你去救人。”
“咦?你是谁?”他纳闷。我已经朝帐篷走去。
走进帐篷,一股怪异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冲得我头脑一阵发晕。里面闷热难当,暗不透光,朱依娜正在被褥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旁围着几个女人和孩子,正在干着急。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类似撒满婆婆的怪异女巫正在又跳又叫地满帐篷转圈。
“阿敏啊!”老爹的妻子,古丽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来,“还好你来了!你快去看看朱依娜啊!”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大娘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我虽然学的不是妇产科,可是基本知识全都懂,不至于束手无策。
我高声一喊:“准备干净布,烧热水。巫婆和孩子们都出去!”
女人们愣住。古丽大娘又用本族语言说了一遍,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着手去做。
我去看朱依娜。她面色苍白,一头大汗,两眼无神,显然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偏偏又浑身僵硬。
我掀开她身上厚重的毯子,一边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身子,一边检查她的情况。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呻吟着:“阿敏?”
“是啊。”我柔和地对她说,“你放心,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我可要做干娘呢!”
一阵宫缩,朱依娜痛苦地扭曲了脸,紧抓住我的手。我忍着疼,耐心等她阵痛过去。好半天,她才舒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开始为朱依娜行针。张老爷子的一套针法,本是用来舒缓痉挛。我大胆稍稍变动一下,以适应朱依娜的特殊情况。
我同她说:“已经开了八指,就快要生了。你要坚持住。”
朱依娜喘着气点点头。
帐篷虽然通了气,可是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施针和按摩之后,朱依娜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气息顺畅了许多。勉强喝下一碗补汤的她又有了点力气来应付阵痛。
女人难产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开刀。我不想用,一是自己外科技术烂,二是这里卫生条件烂。若不到必要关头,我绝不走这步。
古丽大娘担忧道:“这样下去,不说大人,孩子怎么办啊?”
我施针的手不停。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根本没有工夫去擦。凭借着以前选修课上学来的已经模糊的知识,生硬地进行每一个步骤。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几秒钟,孩子颤抖着顺着我的手力脱离了母体。我看着孩子乌紫的身体和缠在脖子上的脐带,心里一紧。
古丽大娘已经先叫了出来。其他女人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当机立断,剪断脐带,放平孩子,俯身去做人工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其间下手如飞,迅速在大穴扎下银针。
朱依娜虚弱地问:“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无暇回答,继续人工呼吸。
孩子无知觉地躺着,似乎我的努力对她完全起不到作用。
我的汗水糊住了眼睛。古丽大娘拉我:“算了,这都是命。”
我甩开大娘的手,又低下头去往孩子嘴里吹气。
朱依娜呜地哭了出来。也就是这同一时候,怀里的孩子也呜地一声,小小胸膛起伏,呼吸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古丽大娘喜出望外:“活过来了!孩子活过来了!”
朱依娜挣扎着爬起来:“给我看看!”
我将孩子包好交到朱依娜手里。
朱依娜一看孩子,泪水唰地流了下来,用本族语言喃喃着什么。
古丽大娘扑过来抱住我哭:“阿敏啊,你就是天神派下来的啊……”
我抹了一把汗,这才觉得手脚腰背都累得酸痛,一屁股坐在毡子上。扭头看到朱依娜幸福满足的笑容,也不禁笑了。
“是个女儿呢!”
朱依娜深情地凝视着孩子:“女儿好,你们汉人有句话,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喜悦的气氛,终于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我接过孩子又检查了一遍,孩子心跳呼吸都很正常。
朱依娜的丈夫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高声叫妻子的名字。女人们喜笑颜开地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我还担心男人会歧视女孩子,没想那汉子一看到女儿,激动得泣不成声。
多伦克老爹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惶恐地扶起他:“老爹,你这是做什么?”
“阿敏啊,你救了我两个孙子,还救了我女儿,你就是我们族的贵人,是我们族里永远的贵客。这天大的恩情,要我们如何回报?”
我笑:“救死扶伤就是为医者的本分,我不过是尽职尽责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更谈不上回报。”
朱依娜的丈夫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说:“敏姑娘,你救的孩子,给起个名字吧。”
“我?”我又惊又窘,“可我不懂你们起名字的规矩。”
多伦克老爹笑道:“那就起个汉人名字好了!”
我看着那个皱着小脸正在哇哇哭泣的孩子,又看了看天边灿烂的夕阳,说:“虽然是傍晚生的,可是历尽艰险而来,脱胎换骨。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那你就叫朝云好了。”
朱依娜的丈夫兴高采烈,连声道谢。
多伦克老爹指挥族人:“快去杀头羊,今晚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又问我,“阿敏留下来吃晚饭吧。”
我豪爽一笑:“这是自然。我可就当回家,不客气了。”
太阳还没落山,篝火就已经点了起来。孩子们在不远处踢着球。我这个伪球迷之前给他们传授了新一套的比赛规则和一些肤浅的技法,倒被他们奉若宝典。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在旁边看着,忽然发觉脚边有影子移近,抬头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愤的汉人大夫。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头发有些乱,胡子似乎好些天没刮了。可虽然这样,举止却还算优雅斯文。
我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这个白面书生倒也是个爽快人,咧着嘴回礼:“姑娘好啊。”
我问:“大哥也是汉人吧?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书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在下姓程。”
“程大哥。”我说,“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小程说,“我游历在北,住腻了,想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们,便一同南下。本来打算今天就去西遥城的。你从城里来的?”
“是啊。”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大哥打算去那里呢?”
“一直南下,离乡多年想回家看看。”
我笑了笑,忽然有点寂寥:“能回家真好。”
“敏姑娘。”程同学在我身边坐下,自来熟地说,“既然是同行,想问问姑娘是怎么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我同他一见如故,如实把行针一事描述给他听。
程同学听着非常有兴趣,瞅着我问:“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学了张老爷子的书,可也不能这样厚脸皮自称他的弟子。便笑道:“师出无名。”
程同学置疑地盯着我,他人虽然不修边幅,胡子拉渣,可是一双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这样直视我,仿佛要在我的意念里钻一条通道直达真理。我猛地一阵心虚,大脑里良心的大钟轰地敲响了。
我一阵紧张。小程正要说什么,阿梓一声:“敏姐,过来喝奶茶!”
我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声:“你……”我已经跑出老远。
太阳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烧,架子上的烤羊滋滋响,烤肉和美酒的香气弥漫四周的空间。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缭绕。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在篝火边唱歌跳舞。
小程同学离我不远,正握着一个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手像,将来肯定会嫁一个家里牛养成群的丈夫,然后生两个儿子。”
那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小程松开她,转向她身边一个一脸不悦的小伙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呢!”
“说什么呢!”那小伙子呼啦站起来。
我忙跑过去,一把拉起小程:“来来,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来跳舞。”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还不死心。
我笑问:“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小程笑:“一早就看过了。姑娘将来富不可言,母仪天下……”
我手里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程半仙摆架子:“不说了,不说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机要遭天谴的。”
“等等!”我拉住他,“你这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着,“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论富贵贫贱,都是际遇,日子还看自己怎么过的。你看着茫茫草原,浩瀚无涯,其实走多了,也会走出路来。”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碰到鲁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小程摆摆手,又跑一边给人算命去了。
我正发愣,被阿梓一把拉进人群里跳舞。这样一笑一闹,暂时把先前的顾虑给忘了。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里塞了一杯酒:“喝!”
我不暇思索仰头就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咕咚几下落入胃里,那热力又反冲了回来,我眼睛一热,丢开杯子呛咳起来。
牧民们见我这模样,哄得笑起来。
古丽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孩子。”
可是那股热劲过去后,余下的是深长的温暖和满口的芳香。我觉得这滋味很不错,兴致勃勃道:“我还要,再给我一杯。”
牧民一听,觉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我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觉得这酒醇烈之中有种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块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无穷。
正高兴着,小程同学凑过来问我:“这是第几杯了?”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点忙不过来,“好喝,你也来点?”
小程扭头冲其他人喊:“这丫头不行了。怎么都不拦着啊?”
阿梓委屈地说:“敏姐看起来酒量很大嘛。”
老爹的声音有点模糊:“太胡闹了。去泡点茶来。”
我抱着酒罐子凑在嘴边喝。小程哎呀呀地叫,连忙过来抢。我不让,大叫:“不要动我的奶酪!”
小程一头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抱着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学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的脸蛋其实也蛮清秀的,于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眯眯道:“还挺嫩的。”
小程大怒,一把甩开我连连后退,脸红得似猴子屁股。
我哈哈大笑,放声歌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虽然歌词美,可是我没有一个音符是在原来的线谱上。
老爹还很感动:“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被风一吹,胸中猛生豪迈激荡之意,顿时觉得自己胸怀天下俯瞰四州。这么一想,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手要去拥抱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腾飞了起来。
就这么一折腾,头晕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们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似乎像吹过草原上空的风。火光黯淡,人声渐隐,天旋地转。
我闭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一间干净的小帐篷里,身边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头痛得难以用语言描述,恨不能动手术摘除。外面飘来奶茶的芳香。我强撑着爬起来。
古丽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来啦。头疼是吧?过来喝点茶。”
我感激地捧着茶,裹了一张毯子在火边坐下。东方的天空一片娇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风很冷,我涨痛的脑袋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大娘递给我一张热烘烘的馍:“吃吧。闹腾了一夜,也该饿了。不过你倒醒得早。”
我说:“前些日子在制新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了。”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经上,将那些可以长期存放的解药全都制作出来。当年看金爷爷的书的时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随身掏出一点瓶瓶灌灌,倒点药丸药水就可以救命。现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给萧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处在高危中。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事情处理得如何?这么大一份事业,他一人支撑着,却从来没说过辛苦。
奶茶喝完了,风似乎也大了一点。我站起来,向大娘道谢。
风中似乎有一丝异样的气息,我疑惑地望向风来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线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一切看起来都正常而平静。
我笑着摇摇头,宿醉让我神经不大正常。我拉着毯子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五步远,又一股异样的气息飘荡过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停了下来,而牧民的马突然开始骚动。
正在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们警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极静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
“狼盗来了!!!!!”
什么?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5章 面具大叔
旷野的风里夹杂的危险气息是那么明显,女人们惊恐地奔走,男人们立刻拿起了武器。营地里的警钟猛地敲响。老爹从帐篷里疾步出来,高声道:“女人带着孩子往南去西遥城,男人们都跟我来!拖住他们!”
“狼盗怎么会来?”
“这里已是燕王领地了啊!”
“看到他们了!大家快跑!”
已经有年轻小伙子放开了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跳上马背。亲人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分离。四下一片慌乱,喊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转眼却要成人间地狱。
狼盗。我听萧暄说过。草原强盗,洗劫商队牧民,烧杀掳掠,无恶不做。他们横行草原数十年,出没于三不管地带,齐辽两国顾及政治敏感部位,都不曾派兵围剿,唯有犯境时才武力对抗。两年的容让使他们势力根深,已成为草原里的一枚毒瘤。
发愣着,突然被人拽住。
小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系上,露出一大片白嫩嫩豆腐似的胸膛,头发披散着,只可惜一脸胡渣破坏了整体形象。
小程气急败坏:“看什么看?脑袋都不保了还看不够。”
他拉着我就跑。小程同学看似文弱,跑步却厉害,脚下生风,我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边跑他边问我:“你昨天骑来的马呢?”
我拉过胸前的口哨吹了一声,很快那匹机灵乖巧的战马就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到我们面前。
小程把我往马那推:“你快同其他女人们回城去。”
“哎!”我叫,“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小程为我的歧视而愤怒:“我虽武术不精,但是我会毒。”
我冲他一笑:“你又怎知我不会?”
小程一怔。
我已经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马,一拍马屁,马儿撒蹄跑走了。
“你……”小程不相信。
我拉着他朝着男人们在的地方跑去:“老爹就是我的亲人。亲人有难,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狼盗已经来了,个个身材魁梧,黑巾蒙面,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寒刀刺目。我亲眼看到头领男子几刀下去已经将不少牧民劈倒在地。那都是昨夜里和我一起欢歌起舞的朋友。
我眼睛一红,不及多想就要上前。小程及时拉住我:“我好歹会点手脚。我去帮男人,你去帮女人。”
我躲在帐篷后,看他衣衫飘飘,动作灵敏,药粉散在风中,一下就迷倒了好几个。
好家伙,果真人不可貌相。看着像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人家不定是武林高手。比如宋子敬。
我掉头就去找还来不及逃跑的妇孺。绕过一个起火的帐篷,正见一个强盗正在抢一个女人怀里的包裹。女人正在死命挣扎不放,男人不耐烦地举起刀来。我猛地冲上去,一拍他的肩膀。
“嗨,大哥。”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我。我将手里的药粉全扑在他脸上。他眼珠画了两个圆,然后扑通倒在地上。
那妇人惊魂未定:“姑娘……”
我数落她:“你要财还是要命?还不快跑!”
她赶紧爬起来就跑。
我眼尖看到了握着一把大刀往外冲的阿梓,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杀了那些强盗!”小少年抱着有他人高的大刀,倔强坚定。
“把刀放下。”我把一小包药粉塞他怀里,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解药,“药不够多,在水里化了,朝他们泼去。省着点用。”
阿梓冷静了一些,明白了我的用意,带着药跑走了。
我带着另一部分药紧跟在撤离的妇孺身后。最后剩下的药就比较烈,中毒者皮肤溃烂,惨不忍睹。我还是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可是看到强盗刀下惨死的来不及逃离的牧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动手杀人。
忽然前面传出惊恐的叫声。我看去,原来狼盗北面受阻,竟然绕到南面烧杀过来。
女人们慌乱叫喊着奔逃,稍微慢的转眼死于刀下。跑的快的,却也逃不过箭羽。一时间身面响彻惨叫。我的心剧痛,愤怒在血液里燃烧,将所有的恐惧和畏缩都燃烧了干净。
眼角看到朱依娜抱着新生女儿,被她丈夫扶着。我奔到他们面前,焦急道:“这样不行。大哥你背着她,我抱孩子。”
朱依娜看我,很是信任地将孩子交到我手上。她丈夫背起她就跑,我抱着孩子紧随着。
身后却响起了马踢声,血腥的气息自后扑了过来。手掌里的小药丸却是起不了任何效果。
黑影笼罩,我转过身去,看到一双嗜血的眼睛和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下意识护住孩子跪在地上。
可等待中的疼痛或者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马儿受惊一声长鸣,一个沉重的身体倒落在我身边。
我被尘土呛咳了几声,张眼看过去。一支蓝翎乌杆的长箭直穿狼盗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头顶射来一道刺人的视线。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过去,炽热的日头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阳光,俯视着渺小的我。青铜面具下,一双蓝眸冰冷彻骨,青龙马仰颈高嘶,一人一马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
这是……
“亲娘啊……”小程同学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哀鸣。
“你娘?”我诧异。
小程双腿打颤,汗如雨下,说话已经不麻利了:“我我我,阿敏你保重后会无期——”说着人已经跑出老远。
只见一道黑光闪过,小程同学面前的柱子上噌地钉上一支长箭,箭梢离他鼻子不过两公分。
小程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我却发出赞叹。
神秘男子带来的手下身着黑衣,头戴青铜面具,精壮矫健。头领一声令下,战士们迅迎战狼盗。专业人才到底强过乌合之众,他们下手简直犹如切瓜削菜,毫不留情。一片刀光剑影之下,痛呼惨叫声中,强盗转眼死伤过半。
狼盗首领看到那箭,身躯一震,一声长啸,调动人马转头奔逃。
我身边这位神秘大叔似乎是笑了一下——戴着做工精良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只能猜,他的属下颇知他心意地没有去追。
我这才抱着孩子从地上站起来,脚还有点发软。危险似乎是过去了,可是这里已经满目疮痍。死人,伤者,燃烧的帐篷,奔走的惊慌的人群。我心里剧痛,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老爹受了点伤,被人扶着踉跄着走过来,“程先生,敏姑娘,多谢你们。”
我想说真正该谢的是这位面具大叔,却忽然看到小程那一脸表情已经扭曲变形,仿佛遇到僵尸复活或是股票暴跌。
正好奇,就听到身旁大叔发出的淳厚美妙如天鹅绒般的嗓音,就是语气讥讽了一点。
“阿生,这就是你的逃亡?”
可小程同学却不享受这个天籁,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眼珠子一翻,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我大惊,忙扑过去掐人中。小程从嘴逢里挤出几个字:“你轻点!”
我立刻松手,向那位面具叔叔把手一摊:“好像昏死过去了。”
面具大叔的蓝眼睛迸射寒冰,咬牙切齿:“给我装。好,抬回去!”
喂猪?
我对小程虽有战友的情谊,可是面具大叔那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势力罩在头顶,谁人有力反抗?我乖乖让到一边。装死的程同志被两个大汉抬上马,像麻袋一样丢在马背上。
老爹带着幸存的族人跪了下来,感激对方的营救之恩。
男人冷淡地回应了一声,催马要走。
转身之际,他转头向我,冰蓝的眸子把视线定在我身上。
“你是谁?”
霸道无礼的提问。我淡淡答:“一个陌生人。”
大叔似乎又笑了一下:“齐国人?”
我亦笑:“京都人。”
大叔上下打量我:“你会使毒?”
我笑而不答。
大叔道:“你是萧暄的什么人?”
我心里微微一震,笑着反问:“大叔又是什么人?”
大叔华丽丽地一笑:“你自会知道。”
说罢,带着手下和包裹小程,扬长而去。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6章 亡命归来
他们渐渐走远,身后掀起滚滚黄尘。
我的小心脏还在扑通地乱跳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朱依娜夫妇急忙过来抱孩子。
大难不死的人们开始寻找亲人,一时间到处响起了重逢的欢呼和看到亲人遗体的哭声。我心里沉沉的,去救治伤者。
阿梓跑来问我:“程先生没事吧?”
我摇头,也不知道。
那面具大叔衣着华丽,出场惊艳,气势逼人,显然来历不浅。可是对小程,虽然气恼,倒也没有伤害之意。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狼盗虽然走了,可是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片狼籍。帐篷大半被烧毁,牛羊奔散,财物被抢劫,更别说还有很多人死去。
连老爹都流下了眼泪。
我走过去搀扶着他,说:“老爹,继续呆在这里不安全,万一那帮强盗又杀回来报复呢?不如让乡亲们收拾一下,随我进城吧。”
老爹抬起头来:“进城?牛羊怎么办?这么多人怎么安置。”
我说:“牛羊可以先赶在城外,人嘛,我会去安排。”
老爹想了想,便下令大家收拾东西转移营地。
事后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我们往西遥城的方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望见一队燕军急匆匆往这边赶。这应该是城里派来的支援队。
带队的居然是阮星。穿着军装看上去成熟几分的他见到我,眼睛瞪得老大:“敏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我看到他,如老区人民见了解放军,感动得泪花闪烁:“你们来了,谢天谢地!快快快,把受伤的老乡先送进城治疗。”
阮星立刻指挥手下帮助牧民们。他同我说:“刚接到报告说狼盗在吉桑河边,王爷要我们赶去看看。这边都已经是燕王领地,他们以前即使进来,也从不敢骚扰居民的。”
“是吗?”我哼哼,“那这次是中了什么邪,杀人放火一样不少!若不是后来有人相救,我的脑袋都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阮星被吓住,忙问:“姑娘没事吧?不然在下不好向王爷交代。”
我想起萧暄屡不见我,有点恨恨,冷声道:“向他交代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阮星有些尴尬,说:“今天的事的确蹊跷,王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敏姑娘辛苦了。在下先派人护送姑娘回去吧,王爷他……”
我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么麻烦了。我陪乡亲们一起进城。要麻烦少校妥善安置他们。”
阮星本来沉默寡言,虽然还有话,倒也憋着没再说。
我便跟随着牧民们在燕军的护送下慢慢回了城。牧民们都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我劫后余生,突然分外想念家里的人,匆匆奔了回去。
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坐在院子里,看到我走进来,三人齐跳,大叫一声:“啊!”
我泪眼汪汪:“大家——”
云香激动夸张地扑了过来:“小姐啊!”
我抱着她号:“饿滴云香啊,你家小姐我今天差点就要埋骨草原了!”
云香倒是真的哭了:“小姐啊!你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啊?你可都急死我们了!”
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觉明凑上来:“姐姐你说得轻松。招呼也不打一声,我们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
我哈哈笑:“坏人绑我做什么?坏人只绑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娃娃去给山里人做儿子。”
觉明不高兴:“你又逗我玩。”
倒是品兰还冷静些,上前来说:“姐姐失踪一夜,王爷也急坏了,到处找你,都快把城里翻一个遍了。姐姐要不要先去见见王爷,报一个平安。”
萧暄找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送上门去他都不见,一夜不归他倒急了。这个人,做回了王爷,远没以前亲切可亲贴近群众了,懒得理他。
我打了一个呵欠:“再说吧。折腾了大半天,累死我了。睡一下,都别吵我。”
我倒在床上,浑身都瘫软在棉被里。只来得及打一个呵欠,然后立刻沉入梦乡。
这一觉却睡得很不安生,梦里刀光血影。一下是马上凶残的身影,一下是被砍倒在地的牧民,绝望凄厉的哭喊不绝于耳。我在梦里头晕目旋,寒冷又恐惧,不停奔跑,可是那些刀光和惨叫一直紧随身后。
我急得满头大汗,忽见前面出现一道光,赶紧冲上前去。
光线只中,站着一个人,赫然是张子越。
我大叫:“子越哥,救救我。”
张子越淡漠地看着我,说:“你我都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怎么救你?”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当场。
张子越转身,一下匿在光芒里。我来不及多想,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拔腿追过去。
突然之间,周身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方压了过来,我的腰上一重,整个人被压倒在地,肺里的空气一下被挤光。
我大力挣扎,艰难地扭过头,萧暄一张盛怒之下的老脸出现在我上方!
这是梦?
不,这不是梦!他老兄果真闯了我的闺房了。
我又惊又怒:“你你你——”
萧暄一张俊脸已经气歪了,两眼冒火,一手按住我,一手不知道抄起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就在我屁股上一阵狠抽。
我条件反射,哇哇大叫。
这厮居然打我,他居然敢打我屁股!
萧暄边抽边骂:“叫你乱跑!叫你去草原!叫你夜不归宿!叫你不来见我!”
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赌的气早给吓没了,本能地一边挣扎一边鬼哭狼嚎:“杀人啦!救命啊!迫害啦!非礼啊!”
萧暄听到我这最后一句,愣了一下。我就借着这两秒的时间一跃而起往外跑。可是萧王爷到底是习武之人,大手一抓就把我擒了回来又按在床上。这回改用膝盖压着我的背,两手掐着我的脖子想要直接送我去见马克思。
我拼命蹬他,憋出两眼泪水。氧气!氧气!!
萧暄手松了点,继续狠狠训我:“干吗不说一声就跑那么远!”
我用变了调的声音辩解:“人家是去散心。”
萧暄怒:“干吗晚上不回来。”
我说:“喝高了……啊不不不!”
萧暄松开我摸配剑。
我急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大腿蹭:“二哥我错了!我上对不起谢家祖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我是想回来的我哪里知道那酒喝着和糖水一样其实那么醉人嘛。要知道在外面的日子里我对您的思念就像母亲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您就看在我少年无知社会经验浅薄的份上宽恕我吧!”
萧暄怒焰高涨,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简直活得不耐烦了!早和你说过最近草原不安全,你是脑子里长包了吗?我知道你夜不归宿就从台州连夜往回赶,满城找你。结果你居然胆大包天地跑到城外睡帐篷。狼盗没把你一刀砍两半或是抓回去做小老婆那是你祖坟冒青烟,不知天高地厚不逃跑还和他们对着干!回来就算了,我被公务缠得不眠不休还想着你会来我这里亲自报平安。结果你居然给我在这里睡觉!你居然睡觉!!!”
他老人家是如此痛心疾首声情并茂,我糊里糊涂地忏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睡觉了!”
萧暄气急败坏,领导者的形象全无,插着腰骂:“我简直要被你气死!”
我很配合地啜泣几声表示忏悔,心里也觉得这次闹得是有点过分了。
萧暄给我下令:“这事还没玩!以后没我手令,你休想出城。”
我一听,不干了:“喂!你不可以囚禁我!我有人权,有人身自由的!”
萧暄冷笑:“同我说自由?这里是西遥城,这里我做主。”
我的头都要爆炸:“不不不不不!!!!”
萧暄不理我:“我给你这里增派了一队护卫,门外两个丫鬟以后贴身跟着你。再让我发现你私自跑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气得跳脚:“你这个暴君!独裁者!墨索里尼!”
萧暄置若罔闻:“做梦都念念不忘……”
我只在一旁甩着手大吵大闹:“不要!不要!人家不要~~~~~~~”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宋子敬似乎是一步就迈至眼前。
我一愣,来不及收声,那美妙的女高音转了一圈才落下来。
萧暄皱着眉看着神情紧张的宋子敬:“你进来做什么?”
宋子敬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萧暄,视线落在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我的身上,嘴唇一抿,拿起在旁的外衣给我披上。
“谢……”话还没说完,萧暄人已至,一下从宋子敬手里抢过衣服,重重搭在我肩头,用力拉紧,把我严实包裹起来。
宋子敬只眨了一下眼,小退了一步,问我:“你还好吧?”
我笑了笑:“都还好。谢谢先生关心。”
眼角扫到萧暄玄墨一样的脸,又赶紧把笑容收了起来。
这么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闹腾过猛的原因,突然觉得有点冷,头也在发晕。萧暄虽然揍了我,可是盛怒之下还是控制好了力道,我并不觉得疼。莫非是内伤?
萧暄问宋子敬:“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
宋子敬不冷不热地说:“都已经处理妥当,就等王爷批复了。”
我在床边坐下,可是依旧觉得大地在旋转倾斜,而且有股寒气一直从后背往四肢大脑灌去。
两个男人还在说话。
宋子敬说:“还有,李将军也想问王爷,白日里呈上的军帖看了没。”
萧暄沉着嗓子说:“我回去看,明天给他回复。”
我怎么看他们的影子也在倾斜?我疑惑地摇了摇脑袋,打了一个哆嗦。可是眼前却在发黑。我按住额头。
萧暄又说:“今天打退狼盗的那方人,调查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的声音有点缥缈:“尸体上都是刀伤……根据属下们呈上来的箭,是辽国官制的……皇家军……”
实在是头晕得厉害,我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迷糊中感觉到他们两个都围了过来,有人摸我额头,有人把我的脉。然后我被放好盖好被子,身体又像漂浮在宇宙中一样。
由内而外升腾的热度和无休止的晕旋让我非常难受。我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我这次睡过去,没有再走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迷糊中听到老大夫说:“她受了风寒……只是累了……”
然后萧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您是说,她只是在睡觉?”
有人噗嗤一声笑。
我没听到下文,睡眠又加深了。
醒来的时候是早上。鸟儿在枝头唱着歌,阳光明媚。房间里没人,我身上盖着起码有二十斤重的被子,全身是汗。
云香居然也不在屋里,我爬起来,觉得手脚还有点软,倒也没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打了个呵欠,披着衣服推门出去。
“站住!”云香不客气的声音隐约传来。
我好奇地望过去。娇小的云香妹妹正把一个高大的家伙堵在门口。那人看着很面熟,原来是许久不见的郑文浩小同学。
小郑同学在西遥城的时候,粘萧暄就像一张贴皮膏药。萧暄起初还天真地希望我和他小舅子能处好关系,安排他跟我学点医学知识。可是这小子不但迟到早退心不在焉,还动不动打亲情牌同我讲述他早逝的姐姐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我在旁边看着热闹,照旧没心没肺地笑。我不是那种神经过敏感性思维可以天马行空的人。他姐姐死得再年轻,现在恐怕也都已经投胎转世做了他人了。孟姜女都哭得倒长城却哭不活自己的丈夫,他小郑难道还有更厉害的神功?
无非只是想刺激我,挑拨离间罢了。我想萧暄丧妻后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应该就是小郑的功劳。
我同萧暄开玩笑说:“都说小姨子一般都对姐夫有种暧昧的占有欲,这属正常。可你小舅子对你这么深情,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哪个有问题。”
萧暄老实不客气地给我吃了一个爆栗,数落我:“你满脑子都是什么花花肠子不正经的东西,熬你的药去!”
话虽这么说,他后来还是寻了个借口把小郑打发回了台州。
听人转述——其实就是云香线报——小朋友回去地颇不甘心,碎碎念着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也妄想一飞升天做凤凰,燕王妃永远就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夫也是,那个女人狡猾毒辣阴险卑鄙长得又那么丑怎么还看得上。那女人将来一定一口气生七个陪钱货个个像她一样难看……”
云香给气得够戗,跳脚大骂,我却哈哈大笑。
小郑这孩子的臆想症不轻,不弃武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实在太可惜了。
现在他不知怎么又回了西遥城,还跑到我的院子来。该不是会是来探病的,倒该是来落井下石才是。
他们俩人都没看到我,我站在转角柱子后听他们争吵。
云香一改她娇小文弱的形象,指着小郑的鼻子骂:“探病?你少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谁不知道你心里暗爽烧香拜佛感激上苍降病到我家小姐身上?自己命好会投胎就瞧不起布衣百姓当心你下辈子罚做田鼠天天往地下钻!我家小姐狡猾毒辣阴险卑鄙,就你忠厚善良磊落坦荡,还兼长得细皮嫩肉惹妖精垂涎。我家小姐将来生七仙女,你郑大少爷将来生什么?葫芦娃?”
郑文浩给她骂得一愣一愣的,二丈摸不着头脑。我躲在角落里却是热泪盈眶。
云香啊,你……出师了!!!!
郑文浩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哪里得罪你了?”
云香冷笑:“连自己做的蠢事都不知道,只盼你将来上了战场辨的清手下和敌人。”
郑文浩嚷嚷:“真是好心没好报!拿什么架子?要不是我姐夫命令,鬼才来看望你家小姐呢!小丫头片子要身家没身家要姿色没姿色却来妄想攀我姐夫……”
云香啪地一巴掌打散了他后面的话。
我瞠目结舌,郑文浩也给吓得不轻,捂着脸,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好云香,隐忍不发果真不代表胆怯懦弱,其实耐心宽容的人逼急了往往比急性子人更暴躁。
云香高傲地收回手,插着腰做悍妇状:“这巴掌是教训你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太守之子出言粗俗卤莽犹如市井莽夫你真是丢尽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老脸。我告诉你姓郑的,我家小姐不和你计较是她根本当你小孩子在胡闹。我可没她那好脾气。你以后再信口开河或是暗中做手脚让我们日子不安生,我打完了你左脸就揍你右脸,一直揍到两边对称成猪头连你亲娘都认不出为止,你听到了吗?”
郑文浩完全懵了,稀里糊涂地点头。
云香把手一摆,宣布退朝:“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吧!”然后碰地一声把门摔在小郑鼻子上。
我从柱子后面跑了出来,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香,我的好云香!”
云香这才开始发抖,哆嗦着问我:“小姐,我是不是甩了郑少将一个耳光啊?”
我摸摸她的头,同情道:“你甚至还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呢。”
云香后知后觉,脸色吓得煞白:“他他他,他会不会挟私报复啊?”
我笑,宽慰她:“没事,下次他来我来对付。你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力拔山河气盖世,女金刚犹不为过。我感激死了,到底是我的好妹妹啊!”
云香依旧走神:“我居然打人了。”
我笑:“郑文浩卤莽但是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在军营里边跑边喊自己被女人扇了耳光要青天老爷为他做主。男人吃了这种亏都得藏在心里,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可是我显然低估了云香盛怒之下的力道。郑文浩的小白脸上顶着一个娇小的五爪印走进议事大厅,一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小年轻皮薄,整个人红成熟虾。旁人被他那羞辱愤怒烈火燃烧的眼神给吓住,谁都不敢前去询问。
大概心里都在羡慕还是年轻的好吧。
这事还是宋子敬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他带来了当地的甜瓜,我们边吃边笑。我倒不知道他也有八卦的潜质。
宋子敬说:“文浩全程一言未发,神智恍惚。王爷嘴角一直是抽着的。”
我喜笑颜开:“这孩子就是要挨点教训才知道收敛。”
宋子敬笑着看我:“口气这么老成。他比你还长几岁。”
我说:“我自认英明睿智成熟老成。小郑比我差远了。”
宋子敬说:“你能提刀跨马上战场?”
我无赖地笑:“男女分工,各司其职嘛。”
宋子敬头转向一边,对正在旁边剥豆子的云香说:“看不出云香这么厉害,是不是给你家小姐带坏了?”
云香一张俏脸烧得通红,头顶冒烟。我急忙帮她说话:“兔子逼急了都咬人,更何况那小郑欺人太甚。我们云香温柔贤惠得很,别坏她形象。”
宋子敬笑:“你们主仆两人有意思得很。对了,小敏,我昨天在军营看到有一队士兵在做一套特殊的训练,说是你给王爷提的建议。你可真是博闻广识,才思敏捷的奇女子。”
哦,那个。其实也就是照搬寻秦记里的特种兵训练。我当成趣闻说给萧暄听,他倒起了兴趣,非要我详细交代。
于是我掌灯恶战一个通宵,次日递交上平生第一份策划书。其中除了我绞尽脑汁回忆推理出来的训练方案,还附上士兵营养建议书和军队服装改进计划书。
萧暄拿了去,将我的“谢体狂草”讽刺了一番后,居然认认真真研究了数遍。其中不少建议很快得到实施。
我其实对军事一无所知,当年看三国的时候也只是捧着有诸葛先生出场的部分发花痴,国产台产港产的古装剧,哪部不是英雄美人你侬我侬爱来恨去所有政治立场都成了挂在嘴上的头号大背景。我还能记得寻秦记里一点皮毛,都还是托了古小哥那张俊脸的福。
现在被宋子敬点名夸奖,我很诚实地红了脸。取得他敬佩的是先进的现代文明,我不过是托了一个壳子。
诶?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7章
在萧暄身边待久了,我认识了他手下大半高层,李将军司武,孙先生掌文,这位友情协助的宋公子,负责的却是神秘诱人的情报组织。所以我可以同李将军讨论如何折磨新兵三百招,或者找孙先生切磋怎样温柔的毒死你十八式,却不可能拍着宋子敬的肩膀说:“喂!兄弟,最近有啥消息说来听听?”
那可是犯了大忌。
都知道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碎头发和八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同他的下午茶会未免有些无聊。
好在宋子敬容貌清俊,坐着不动也是一幅画。我虽不能和他讨论诗词歌赋——这东西肚子里没货三五句就会穿帮,丢的是自己的脸——但看着他如玉面容微笑品茶,也是一种视觉享受。
宋子敬温柔,柔如一江春水,缓缓流淌过少女们的心田。光是我知道名字的养母他的官家千斤就不少于五个,更别说大街上众多草根少女和灶房里的灰姑娘。他身边却只跟了个小厮宋三,一点也没有什么“鸣玉公子”的架子。
我忽然想到:“找张秋阳弟子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放下茶:“前阵子找到了他的小弟子,结果告诉我们,那本医术在他大师兄手里。”
“那他大师兄芳踪何寻?”
宋子敬笑:“不知道。那人说他们没联系,只是每两年回师傅的故居一聚。上次聚会才过,要等两年才联系得上。”
瞧,这就是没有电话的烦恼。
两年一次同学会,他们等得到,燕王殿下未必等得到。而且即使等到了,那位大师兄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师傅传下来的宝典。江湖人历来讨厌朝廷人,万一那位大师兄是位愤青,学黄蓉姐姐偷梁换柱弄本地摊货糊弄我们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忽来一阵风,一粒灰尘吹到我眼睛里。
我急忙伸手去揉,只听宋子敬道:“别用力,我来给你吹吹。”
他人靠近过来,轻柔坚定地拉开我揉眼睛地说。我另一只眼睛看到他放大的俊脸,清楚得连眼睫毛都数得清。他嘴唇温润轻启,双眼清澈明亮宛如一块水晶,与我对望,这实在太刺激,我心跳加速,一张老脸终于红了。
可宋子敬只冲我眼睛里吹了一口仙气就停住了。他抽身收手,慢慢转过身去。
我这才看见神出鬼没的萧暄正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
宋子敬含笑:“王爷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宛如在自己家。
萧暄也扯了扯脸皮:“她又不是已经母仪天下了,见个面还得先通报。”;
我恼羞成怒,你个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家伙,又没得罪你,平白张口喷人一口粪。
萧暄还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打搅你们了?”
我阴冷冷道:“怎么会?王爷贵人踏贱地,民女倒履相迎还都来不及!”
火药味一时大盛。
好在这时云香听到声音出来看:“王爷来了?”
我也站了起来:“二哥坐吧。云香,泡一壶苦丁。二哥你这一嘴泡是怎么搞的?”
萧暄顺着台阶而下,坐在我左边,宋子敬笑了笑,坐在右边。
萧暄喝了一口茶,说:“新太子监国,被一群太学里的学生一鼓吹,搞什么变法。本意都是好的,可是太不切实际。官员为着各自的立场,要不极力反对,要不阳奉阴违。落实到实处的,也如蜉蝣撼树,不惊波澜。可是这么一变法,全国上下乱成一团,物价狂涨,到处鸡飞狗跳。赵家婆娘给气个半死,因为按照新法,他们家的地一半以上都得吐回来还给皇帝。”
我惊笑:“这还了得!”
“是啊。”萧暄说,“我看这新法也推行不了多久,而且还得有人要掉脑袋。”
赵太后不会就此把太子找个什么台阶给关起来吧?
我本来想说太子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你不就可以顺水推舟拣个大便宜。可是转念一想,现在赵家的天下,就是他萧暄将来的天下。杀鸡取卵的事可干不得。于是陪着萧暄一起愁苦,做知己状。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萧暄的脸皮厚度。他立刻以悲天悯人的形象站出来,打这位皇帝分忧解愁的旗号,捐粮献钱,支援受灾群众。他派出去的托儿更是在灾区煽风点火。极力宣扬燕王的贤德慷慨。
我同萧暄说:“这样一来,明天得知你被暗杀在床上,我也不会惊讶了。”
萧暄狠狠白我一眼:“杀我有那么简单么?”
“对啊,你有十二死士呢。”
萧暄听到我提起他的爱将,面有得意之色:“他们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更何况为师的本人了。”
“你功夫到底多高?”我好奇,指着一块石头,“能把这石头打成碎粉吗?”
萧暄又好气又好笑:“我好歹是堂堂王爷,你要我做江湖卖艺人的事?”
“呦,我怎么给忘了呢?”我讥讽,“燕王殿下公务繁忙,小女子就不打搅你了。”
“站住。”萧暄叫住我,很是无奈的,“听孙先生说,你最近在研究什么打虫药。”
这是正经事。
自从萧暄采取了我的建议,给全体士兵来了一次大体检。燕兵倒是个个身体强壮,唯一不好,就是不少人有寄生虫。这病可大可小,临阵杀敌的时候突然闹肚子,可不是一个冷笑话。
我便将自己的学识结合张老头的医书,打算研制几种打虫药,
萧暄听我阐述完,点头赞赏:“这个想法好。药可以成批制作。”
我笑:“你又要拿去散到灾区,笼络人心?”
萧暄斜瞄我,正要反驳几句,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亲兵说:“王爷,唐寻少侠回来了。”
啊,好久不见,我都快忘了那个黑衣冷面侠客。唐寻几乎脚不粘地的走进来,依旧一身黑衣,神情缥缈,不食人间烟火。
萧暄面对下属,立刻恢复了上位者才有的冷静稳重,问:“办得怎么样?
唐寻并不忌讳我在场,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萧暄“啊”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失望。他问:“她有说什么吗?”
唐寻摇了摇头。
萧暄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忍不住问:“什么事啊?”
萧暄看着我,有点犹豫,还是开口说:“太子大婚,娶了一正一侧两位妃子。”
“哦?然后呢?”我愣愣。萧暄沉沉地说:“翡华……是太子妃,你姐姐谢昭珂是侧妃。”
我的脑子被这句话激得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我只发得出这一个声音,全因这条信息实在太劲爆。把我满腹锦绣都给炸得灰飞烟灭。
东齐两大美人都做了太子妻,这天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齐人之福吗?只是秦翡华不是萧暄的红颜知己吗?而我姐姐谢昭珂,明明眼里心里只有宋子敬一个人啊。这到底是谁乱点的鸳鸯谱?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一下口无遮拦,说:“倒是给太子拣了双倍的便宜。”
萧暄面色如水,低声说:“一个不爱自己,一个自己不爱,娶无数个,都不如娶一个和自己心心相印的。”
他心里不舒服,因为秦翡华嫁了人,新郎不是他。
想到这点,我心里也跟着一阵难受。说不出的压抑郁闷,让人心情沉重。
那天晚上,我用完晚饭,又去了燕王府。
老总管见了我,低声说:“王爷一个下午都一个人在院子里。”
唉,果真。爱人他嫁,铁打的汉子也会有一颗流血的心,这当下对月撒泪借酒消愁不为怪。只是他既然真的这么喜欢秦翡华,当初干吗不拼一口气把她也带走的好。我想秦小姐肯定是很可以同他携手私奔的,什么家族恩怨什么政治立场统统放屁,只有真爱才无敌,萧暄赚得美人在怀哪里还顾及那么多。
可是他没有。
我叹着气,走到萧暄院门外。
他就在院子里坐着。夜凉如水,月色照在地上如同笼罩了一层白霜。还好萧暄披着厚披风,我也就不用学温柔佳人给他披衣服了,就快冬至了,也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在大夜里坐在外面受冻。
我咳了两声,萧暄怪声怪气地说:“别咳了,早听到你声音了。”
我没好气。
“我来看看你。”我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暄讥笑。
我端详他,还好,就是脸色落寞了点,离我设想的双目赤红头发爆炸振臂高呼苍天无眼还有一段距离。我是来安慰失意人,不是来安慰失心疯的。
萧暄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够了没?我头上又没有长角。”
我忍不住笑,又觉得不厚道,赶紧克制住:“你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我来陪你。”
萧暄虽然嗤之以鼻,还是也给我满上了一杯。酒带着桂花的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
“尝尝吧。”萧暄自己先干为敬,“老管家自己酿的陈年桂花露。”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真醇甜劲辣,唇齿留香。多喝了几口,身上暖和了。我放开手脚。
“二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这样干坐着喝酒,又不可能把时光倒流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喝得飞到你身边,有什么用呢?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干脆去把翡华姐抢回来。”
萧暄扫了我一眼:“你说抢就抢得来的?她是太子妃,不是路边的阿珠阿花。”
我撇撇嘴:“说真的,我不明白,你若真的喜欢她,当初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真的,跟你走并不是很难的事,我不就跟过来了吗?”
萧暄脸上浮现愧疚之色,自嘲而笑:“带她走是容易,可是我还是把她留下来。因为需要用她来稳定赵党。她在名义上是我的女人,赵党紧抓着她不放,以为抓住了我的性命。如果一天把柄不在手了,他们惶惶不安甚至掀起战事,现在的我恐怕还招架不住。”
我听着一愣一愣的。
萧暄呵呵苦笑:“我真是无耻的男人。她这么多年来不嫁等着我,我却生生把她往别人怀里推。不说爱不爱,就连珍惜都欠奉。她是我稳定军心的棋子,她自己恐怕也知道,可是从来没有埋怨过。”
我看着他,心里纠结成一团,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我知道萧暄有他的苦,他不是单单自己一个人,他背负的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的每一步都要前思后想格外慎重,他也没有他的自由。带走一个秦翡华轻易,可是,就如同他说的,结果却是沉重的。所以他牺牲了这个爱着他的女人。
我当然不能认同这种行为,可是这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落寞,责备的话也出不了口。
他早早就做了选择,他现在就在承担这个后果。他不需要任何责备和安慰,这一切他都承受得心安理得。
我说:“你真的很爱翡华姐姐啊。”
萧暄笑了笑:“我对她很愧疚是真的。我同她分别时,都才情窦初开,走的时候只觉得挺舍不得她。我都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等我这么多年。”
我点头:“是,换我早变心了。”
萧暄低着头:“她越这么做,我越觉得欠她的。我本来一直隐瞒和她的关系,就怕连累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被外人知道了。她爹想把她嫁出去,她宁死不从。赵皇后便将她招进了宫看管住。”
我说:“也许将来,你可以把她抢回来。你知道,失而复得的总是格外珍贵。真的。”
萧暄笑,苦笑:“那时物是人非,还不知是怎样的。总之,我欠她良多。”
我长叹一口气,萧暄同学肩膀上的担子可又重了几分啊。
“往好处想吧,你们终究会重逢的不是吗?”我借着酒劲拍了拍萧暄的肩膀,“我念词给你听。我不记得开头了,好像是这样写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萧暄歪着脑袋听了半晌:“倒是好词。”
“何止是好词,写得多感人啊。”我抚着心口,“歌尽了桃花,这是多么美的景象啊。”
萧暄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眼里迸射火光,张口就数落我:“宋子敬到底是怎么给你上课的?”
我纳闷:“好好的你骂宋先生做什么?”
萧暄怒我不争:“你到底会不会断句?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桃花扇!什么歌尽桃花?你出去不要说认识我,丢脸丢脸。”
大概是喝多了酒,我也不觉得羞,反而厚着脸皮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歌尽桃花又如何?桃花雨中说离别,这才是将来梦中的相会嘛。”
萧暄把头埋进手里:“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我们两个又笑又叫,你一口来我一杯,很快就把那一坛子桂花酒给喝干了。萧暄又打开了一坛女儿红继续喝。我喝到后来,站起来想放开喉咙唱一嗓子,结果头重脚轻,身子一斜,倒在萧暄身上。
他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脸叫我名字。他的怀抱可真舒服啊,我当时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的眼睛被酒气熏得亮晶晶的,平时刻薄地抿着的嘴唇也温润动人,在我眼前一张一合。
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被酒精侵蚀的脑子已经不能做出理性思考,凭着本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萧暄身子猛地一僵。
恩,软软的,带着酒香的。
吃到豆腐的我,满意地两眼一闭,倒在他怀里呼呼睡去。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8章
北国的第一场雪,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忽见一地积雪堆霜,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云香抢先兴奋地叫起来:“小姐!下雪啦!”
真的下雪啦!
我生长在南方,冬天即使有雪,也都是落地成雨。如今看到铺天盖地的白雪,新鲜好奇又激动,带着云香和觉明品兰三个人欢天喜地的玩起来。
堆完了雪人打雪仗,云香他们以三敌一。我挨了好几记雪球后终于燃烧了小宇宙,很快就把他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满院子跑。
正玩得兴起,燕王府派了人来,递上烫金帖子,说是瑞雪时节,王爷宴请大家去王府做客。
品兰一听可高兴了:“以往每年这时候王爷都会请大家去吃饭。我记得有全羊宴,还有好多江南小吃,还有漂亮姐姐们跳舞,可好玩了。”
“是吗?”我翻来覆去看帖子,脑子却转到几天前。
那天我虽然喝醉了,但是人没糊涂,酒后乱性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记得萧暄把握软绵绵的身子抱到床上,立刻脚底抹油地跑了,好像晚走一步我就会饥渴的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去霸占他的清白。我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而后一连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他,有几次我找孙先生说事,只要一听到他声音或是看到他的背影,立刻撒腿就跑。有几次他都在后面气愤得叫我名字,我也硬着头皮没理。那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就像有只蚂蚁在心上爬呀爬呀,瘙痒难耐又抓不得。可是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我不去面对就会消失的。
总是这样,连云香都察觉不对:“小姐,你是不是又和王爷闹别扭了?”
我没好气:“什么叫又?我以前和他闹过别扭吗?”
云香笑:“你们两个三天两头吵架拌嘴的,别说你自己没觉悟。”
我不好意思:“那也不过是一种相处方式。”
“可是你们这次十多天不说话了。连觉明他们都察觉了,来问我你们是不会吵架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孩子多管什么闲事?他再来问你就罚他抄君子七戒,看他还八卦不!”
云香很认真:“小姐,你若和王爷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的好。我们在西遥城还全靠他庇佑,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唉,连云香都开始教育我了。
我无奈望天。心结只能心解,等哪天我想通了放开了,自然会坦荡荡的去面对萧暄。
北地的雪,一旦下起来,就没有了停止的时间。地上薄薄的一成霜就堆积成了厚实的雪层。不过天公也作美,燕王大宴宾客的那天突然放晴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雪地上,满树挂着晶莹的冰霜,璀璨夺目。
因为前一晚同云香他们打麻将,次日起得晚了,眼看要迟到,匆匆梳洗一番就上了马车。
燕王府前可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男女锦衣皮裘,珠光玉润,香氛的气息飘在风中,把这个午后也熏得陶醉起来。光是站了那么一下,就见数名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的美貌少女婀娜娉婷地迈进了王府大门,更有无数风流倜傥仪态翩翩的英俊公子下马下轿而来。
萧暄明明在帖子上写的是家宴,可谁家的家宴举办得跟国际影展小金人颁奖典礼似的?
我往那里一站,立刻自惭形秽。里头是浅蓝裙子,外面套银地红蓝镶边的鼻甲,披一条鼠灰色的羊绒披风,发式也简单,随便插了两只簪子。脸上妆也没化。
云香气呼呼地说:“之前追着小姐换件衣服画个红妆,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会给人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赔笑,“不过是来吃顿便饭的。穿红戴绿搞得像唱戏的做什么?”
我声音稍微大了点,立刻引来几道目光。离我几米远的一辆格外华丽的香车旁,众多丫鬟老妈子簇拥着一位一身水红色的绝代佳人,她大概以为我的话是针对她,一双美目带着不悦扫我一眼。这大寒的天,她那身漂亮的纱衣单薄得像蚊帐,我倒佩服她的忍受力。
门口迎宾的王府副总管这时看到我,张开嗓门招呼:“敏姑娘来啦!快快!里面请啊。”
我忙顺着他的话溜了进去。
整个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小厮要了我的帖子,带着我来到大厅。
刚迈进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急匆匆撞上来。两方都吓了一跳,瞪眼一看,哟,这可不是郑浩文郑少将嘛。
小郑一看是我们,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再看清我身旁的云香,表情僵住。
我当下就挺身而出挡在云香面前,他想要寻我家云香麻烦,得先过我这关。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郑回过神来,脸忽然噌地红了个透,一声不吭扭头就钻进人群里了。
云香纳闷:“他这是怎么了啊?”
我猜想:“也许是内急了吧。”
女客们都安排坐在西侧,大半已经有人入座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彼此打个照面,她们就继续闲话家常去了。
我正觉得无聊,觉明和品兰也来了,两个孩子硬是要赖在我身边。管事只好安排挪位子。
女士们不认识我,却是认识觉明,我听到有人低声说:“那孩子不是听说是王爷的``````”
“就是他吗?那女的不会是……”
女人们立刻把视线投了过来,探照灯X光似的把我上下透视了个遍,都是一脸好奇。
瞧,这就是我讨厌三姑六婆的原因。素不相识不明就里就可根据一点道听途说蛛丝马迹开始浮想联翩天马行空,不去搞原创文学真是屈才了。
觉明正拉着我喋喋不休得说今天先生表扬他的事,品兰则要我给她拿云片糕。我两边照顾忙得不可开交,那帮女人中终于有一个带着小脸凑了过来。
“姑娘好生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话才面熟,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男女老少皆人口一句,搭讪陌生人时的万金油。
这位太太年纪不大,有点发福,珠光宝气地保养得很好。我那么一笑,她脸色有点挂不住,我急忙说:“我常外出走动,也许以前见过。”
太太表情缓和了一点,还不知足,说:“这位小公子生得俊秀,不知道是你什么人?”
我还未答,觉明就抢先一步道:“她是我娘!”
众女宾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我抬手给了觉明一记暴栗,平时开玩笑就算了,正经场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吗?
眼看太太姑娘们给予昏厥的样子,我急忙补充:“干娘!是干娘!”
女眷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拍着胸脯收惊。
觉明委屈地摸着脑袋说:“可是王爷就是要我叫你娘啊。”
我气得骂:“那老不正经信口开河你也就跟着口无遮拦,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看女士们又是一副抽风昏厥的模样,我忙赔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个瓜子脸丹凤眼有几分像范冰冰的清丽闺秀忍不住好奇,问我:“敢问姑娘同王爷,是什么关系?”
我指了指觉明:”帮她带孩子的老妈子。“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对我没了兴趣,转向骚扰觉明。我因为这孩子刚才说错了话,非常无责任的把他推倒了一群急于表现自己母性情怀总爱温柔时刻准备好上岗做后妈的姑娘怀中,给他一点人生中的初体验。小笨蛋被罗帕香粉莺声燕语团团包围住,数只保养良好修剪整齐涂着丹蔻的纤纤柔荑在他脸上身上又摸又抓,他是又惊又怕又羞又恼,偏偏挣脱不得。这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只肥白小猪落入了蜘蛛精的网里。
我便嗑瓜子便笑着看。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声:“英惠县主来啦?”众女的动作顿时一停。
我顺着望过去。只见方才门口给了我一个白眼的那位红衣美人正姗姗而来。它静静褪去了披风,露出一身飘逸精美的水纱裙,真是身子曼妙。这位英惠县主皮肤白皙,穿一身红衣更是显得艳若桃李。近看也觉得她的确漂亮,鹅蛋脸柳叶眉,杏目晶莹宛如秋水,瑶鼻?口,颈脖修长,整个人就像是一只优雅高傲的天鹅。
虽然觉得比不上谢昭珂或是秦翡华,但也足够让她在这些女子中鹤立鸡群,独傲群芳了。
云香立刻送上一收线报:“这是林州郡王的女儿,英惠县主,芳名柳明珠。才满十八,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又擅诗词,闻歌律,都说她才貌双绝。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郡王都拒绝了,连太子选妃都替她告病没去。听说是一门心思想让她做燕王妃呢。”
说话间,柳明珠小姐已经走到跟前,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微微颦眉。不过她好在知道自己身份,矜持地仰着头转过身去,在首席坐了下来。
宾客到齐,萧暄上台致词。
萧暄今天银衫玉带,头上戴着八百年难见的象征王位的金冠,合身的装扮贴着他英挺而充满力量的身体,一派君临天下的风度尽现。真的,说不迷人,那是骗人的。虽然他在我思维里固定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形象始终不变,可是我也承认他是有着威严稳重气度从容的领导人的一面的。南国的江水给了他一张好相貌,北国的风霜打造了他一副好身骨。而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即使在他细小无奈的时候,也是深深沉沉的,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奇异的惆怅,不由轻叹一声。
萧暄的一番开场欢迎词说得流畅响亮回声阵阵,将到场诸位统统含蓄而体贴地问候抬举了一遍。客人们自然卖他面子,纷纷举杯。
宴席开动,鲜美可口的食物端上桌,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开。萧暄在那头同男人们饮酒谈笑,我在这边伺候觉明和品蓝吃东西。虽然一人一桌,可是两个孩子非要挤到我身边,一个要吃鸡一个要喝茶,空着两手一定要我喂。我大好女青年平白欠下儿女债,挥汗如雨做老妈子。
在场的女性早在萧暄出场时就把注意力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不论年纪大小,都交头接耳如怀春少女般吃吃笑。柳明珠小姐不肖同流合独自清高地坐着独自品酒。
歌舞很快开场。品兰说的没错,果真有俏丽的女孩子扭动着水蛇腰,翩翩起舞。正经场合,天气也冷,舞女们都穿得比较严实。一曲完毕,换上一个翠绿衣裙的年轻女子,弹着琵琶唱小调。
这样五花八门的节目轮流演完,席上吃得七七八八。天色已暗,王府里掌起了宫灯。一团团暖黄挂在檐下树间,映照得姑娘们个个面若桃花,春情荡漾。
大伙酒足饭饱,转战他处,就像现代人馆子里吃完饭就上KTV一样。
王府设计巧妙,一边靠水,另外三面有花草有阁楼,中庭一个小戏台。埋怨灯火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那台子上架着一个精美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多厘米高的温润剔透碧玉雕成的骏马。
品兰很清楚程序,同我说:“估计大人们又要对诗词了,那碧玉马就是今天的彩头。”
哦啦啦,吟诗作对之于我,好比要旱鸭子下水表演水上芭蕾。
我立刻对云香说:“妹子啊,咱们收拾一下回家啦。睡晚了又有眼袋了。”
云香却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子敬笑意盈盈走过来。他之前一直坐在大厅另一头,我没有看到他,还念了几句呢。他今天一改平日的素雅,穿一身青紫色儒衫,白玉腰带,头上也戴了丝冠。盛装之下,一派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一双眼睛被这身衣服衬托得宛如墨水晶般深邃又剔透。我和云香眼里都流露出欣赏仰慕之色,他被我们逗得笑意加深许多。
“怎么吃完就走?”他同我说,“重头戏才开场呢,后面还有游园。”
我缩脖子:“这大冷天的游什么园,风雪中玩烂漫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一名大夫,我很不赞同这项活动。”
宋子敬笑:“一会儿有斗诗,看个热闹也好。”
我挤眉弄眼:“先生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您认为我听得懂吗?”
宋子敬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说:“大家难得聚一聚。年前忙,下次见面恐怕是过年了。”
我还想婉转地拒绝,忽然听到一个男人恭敬地说:“王爷想必还没见过小女吧?”
离我们不远,一个中年官员带着一位娇柔清秀的黄衣少女给萧暄行礼。那少女比柳明珠稍微逊色,但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只见她双目入水,樱唇带笑,一脸儒慕景仰地凝视萧暄。萧暄几分了然,客气回礼。不知说了什么,少女眼里一时光芒大盛,连她身边凑过来的女孩子们全部都个个春情荡漾。
我冷哼。他在我这里吝啬的口舌,原来都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转头对宋子敬一笑,斩钉截铁:“那好。我就坐坐!”
说罢拉着云香和孩子们挑了一个视野好的位子坐下。宋子敬有点惊讶,坐在了我对面。
回廊里摆了许多暖炉,底下也烧了火龙,所以虽然四面透风,但是一点都不冷。不但不冷,还春色横溢,百花争艳。
只是一杯茶的时间,就已经见不下五位闺秀觐见过了燕王殿下,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说难怪各位妹妹今天怎么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原来是来相亲。母亲们不知盼白了多少头发才盼来燕王心上人他嫁的喜讯,怎么不赶紧憋足劲把自家女儿推销出去。
柳明珠小姐果真是最后压轴人物。她身姿婀娜,步出莲花地走到萧暄面前,婷婷一拜请安。她同萧暄已认识,多了一份优势,两人很快省过客套闲话家常起来。
我离他们不算远,可以清晰听到他们在谈论雪景梅花冬茶暖酒以及萧暄他丈母娘郑夫人身体好转的情况。萧暄不住点头微笑,亲切友好,柳县主更是笑得娇艳如花,魅力四射。
身旁不知哪位太太说:“真是一对璧人。”
太太乙则不大高兴地说:“你两个女儿都嫁人了,才有隔岸观火的资本。”
太太甲笑:“不是我看笑话,能配得上王爷的,可只有英惠县主那样的玲珑标致人儿。”
太太乙压低了声音:“我看这次也该来真的了。王妃都故世那么多年了,现在他那秦家小姐也做了太子妃,他没道理在不续弦了。”
太太甲说:“只是终究是续弦啊。”
“得了。”太太乙揶揄,“哪怕是做妾都有人争破头。”
这时觉明和品兰猜拳争了起来,把我的注意力转了过去。
等萧暄同所有未婚适龄女性寒暄完。诗话会终于开始。今日逢冬,诸位便已冰雪为题,出对或者诗词俱可。以时间客人们铺纸研墨,有提笔行书一推而就如栓水行舟,也有颦眉苦思万般为难仿佛便秘,更有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像我写英语六级作文,真是姿态万千缤纷多彩。
女孩子们鼓足了气都想一鸣惊人搏出位,写起诗来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娇嫩的脸上很快就出了一层香汗。唯独柳小姐神情清冷自得,一派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宋子敬这般高才,自然属于第一类人,不出三分钟就写完一首七言诗。我好奇地把他的诗拿来看,只见满卷锦绣,字字珠玑,字又秀挺道劲,让我惊艳得连连叫好。
宋子敬低声问我:“你读懂什么意思了吗?”
我很诚实:“没有。”字面外的意思,我真的不懂。不过他以冰雪来铭志,这点我看明白了。
宋子敬摇头笑,我吐吐舌,同他笑成一团。
突然一道夹冰带霜的目光射中我,我一个激灵抬头望到脸色阴沉的萧暄。他老人家正捏着笔狠狠瞪着我,不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他了,惹得他不顾形象怒目而视。
随着他的目光,已投完稿的柳明珠小姐也把视线投了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暄,眼神一转,忽然樱唇轻启:“这位可是玉面圣手敏姑娘?”
她居然知道我身份。我只点头称是。
柳明珠坐得离我不远,隔着几个位子抬高声音说:“早就听闻王爷添了一个得力助手,医术出神入化,可谓医死人肉白骨。我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没想到居然是个芳龄少女。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敏姑娘可让我这等深闺女子大开眼界。”
不愧是贵族女子,每字每句都像金苹果落在银丝络里那么妥帖。我受了她的奉承,还得颔首微笑没声价谦虚道谢。
结果柳明珠话题一转:“姑娘这般慧灵出脱,怎么不也写个只言片语应个景,与众同乐?”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29章
我当下就想推脱。开玩笑,你一肚子酸醋熏自己就行了,干吗往我身上倒。这柳小姐忒地不厚道。可是我刚张开金口,就听萧暄不怀好意的下旨:“小敏你就写一首吧。你不是也领了牌子吗?”
这对狗男女!我当时就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冲动,想把眼前的桌子和上面的茶水纸砚全部砸到萧暄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宋子敬温柔的声音及时唤回了我的理智:“大家都看着呢,你随便写写吧。”
我只得灌了一口酒压怒气。随便写,写什么?是胡天八月既飞雪,还是北国风光?我对不起革命先辈对不起初中老师,我承认我真的连毛爷爷的沁园春都背不完。写诗这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要我写诗就好比叫公鸡下蛋,摆明了是欺负人。
握着笔满腥怨怼之时,宋子敬忽然凑近过来。他俊美面庞在我眼前猛地放大,含笑轻声细语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
那声音低沉柔软微微沙哑,十分性感。我刚才喝下肚的酒立刻发挥作用,脸一下红了。
宋子敬看了出来,噗地笑了一声,身子却还紧凑在我面前,一手撑腮一手在桌子上轻敲,悠闲自得。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薰香,心跳加速。
垂目避开他灼灼目光之际,视线不由落在他手上,突然眼睛一亮。只见他皓白修长的手指沾了羊脂白玉杯里的玫红葡萄酒,手腕一抬一压,就在我眼前书写起来。重拨轻送,回转灵滑,翩巧自如。随着他一串动作,一行藏锋蓄气秀挺遒劲的行书出现在铁锈色的桌面上,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竣劲出柔刚,乃是上上成的行家书法。
“疏疏整整。风急花无定。红烛照筵寒欲凝。时见筛帘玉影。夜深明月笼纱。醉归凉面香斜。犹有惜梅心在,满庭误作吹花。”
这一个个带着醇厚酒香的端正字体居然正对着我,让我看得一目了然。那股激动震撼如八级地震让我一下眼睛发涩。
宋子敬带着宠溺的笑声响起:“发什么呆,还不快抄?”
我回过神来,脸上滚烫,眼睛里泪水汪汪,连连称是,手下疾书。
宋子敬直笑:“字好歹写工整点。”
我立刻放慢速度。不忘抬头报去感激的一笑,而他的身子还没退回去,两张面孔对上,近得连他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我大窘,脸红得无以复加,赶紧埋下头去。
忽听柳明珠小姐一声娇呼:“呀!王爷您的手!”
大家都被惊动。只见萧暄面如玄坛,握着笔的手下似乎溢出一缕殷红。淑女们纷纷惊呼,柳小姐立刻解了香帕要去包扎。
这个笨女人。
我丢下笔,拨开众人挤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让我先看看。”
柳小姐不悦地瞅着我,奈何我是大夫她不是,只好让步。
我抓过萧暄的手研究。还以为是中了暗器,原来不过是玉管毛笔断了割伤了手,流了一点血。
我把他的手一丢,对柳明珠说:“没事儿了,您继续包扎吧。”
我转身就走,才迈一步,听到萧暄没忍住疼地一声轻哼。我立刻回头看。
杀千刀的萧暄,见我回头,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存心逗我。他这张脸一下阴一下晴,三岁孩子似的,我脑抽筋了才会同他纠缠。
想到这,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离去。那些大惊小怪的女人赶紧拥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我又怒又羞,脚下不停急匆匆往外走,云香跳起来跟上。我们俩闷头快走到王府门口,云香这才叫起来:“呀!小姐你的披风!”
我还在气头上:“不要了!”
云香委屈:“可是……”
我怒吼:“没有可是!横竖冻不死!”
“好好的惹病可不是明智之举呀。”宋子敬温润如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闭上嘴,看到他微笑着拿着一件狐皮大麾走了过来。
“使性子也得有个度,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为难吧。”宋子敬的笑容令我如沐春风,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心里的恼火也降了温。
宋子敬把披风搭在我身上,拢紧了,手指灵活地系好带子,然后退一步端祥了一下,笑道:“这本是我的,给你是大了点。”
可不是,地上拖着一大截,更加显得我的矮小。
我不好意思:“先生不用这样,我叫云香去取好了。”
“云香已经去叫车夫备车去了。”
啊?我这才发觉云香那丫头已经没了影子。
宋子敬轻声对我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同他慢慢走出王府大门。天上正悬挂着一轮明月,皎洁光华洒落雪地,折射起一层莹莹润凉的冰蓝,满地落雪一下成了璀璨水晶。身后华宇里人声喧哗,丝竹悠扬,酒香混合着冬梅的芬芳把这夜色熏陶得空灵迷人。距离不远,却是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数月前还在京都里的那个夜晚,夏风微熏,琼花向月,在萧暄没有血淋淋要死不活地倒我身上前,那个夜晚是非常安详而美丽的。那时也有这样皎洁的月色,也有这样安心的宁静。
萧暄那时问我,想要赠谁一握月光。我今天才突然想到,那诗里还有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也不知道后来萧暄看到这天上明月,想到了他的秦翡华没有。
唉,关我屁事!
我心里乱得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宋子敬:“先生正当年纪,有过成家的打算吗?”
宋子敬愣了愣,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失礼,忙窘迫到:“我胡言乱语,先生不用在意。”
宋子敬却轻柔而坚定地扳过我的身子,直视我的双眼:“小华,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先生了,以后叫我子敬可好?”
他这样深深凝视住我,我的七魂立刻就给他勾去了六魂,傻傻点头同意:“子敬哥。”
宋子敬满意而愉悦的一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为什么不愿成家。因为我认为成家并不是为了传承香火繁衍后代,而该是为了寻找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之人,共同走过人生未来路。在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宁愿孤身一人。”
我怔怔听完,一股麻痹般的感动从心底漫延上来。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低头笑。
宋子敬的笑声振动我的耳膜:“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子敬哥不是在讽刺我吧?”
“怎么会?”宋子敬伸手亲昵地捏我鼻子,我忙笑嘻嘻地躲闪,他说,“你聪明伶俐坦诚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为人天真率直又善良宽容……”
我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捂着脸叫:“打住!打住!大帽子压死人了!”
宋子敬爽朗大笑。我羞愧得急忙转身跑。结果没想到地上结了冰,鞋底一滑,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手臂有力地搂住我的腰,将我往后一拉,我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空,人已经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宋子敬的心跳有点快,轻声数落我:“怎么不小心点,这么大的人了。”
我尴尬嘟哝:“我没事。”然后从他手臂间脱身出来。
宋子敬还不放心地给我拉紧披风。我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转过头去,就看到萧暄臂弯里挽着一件披风,站在高高的王府大门口,猎猎风中宛如一尊雕像。两盏明亮的大宫灯给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深沉如墨。月亮也就在这时识趣地隐进了云里。
好吧,让我们倒带一下。萧暄殿下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俺的肩膀上还搭着宋子敬的手,俩人深情对望,俺含情脉脉肉麻无比地喊了一声:“Oppa~~~”
紧接着宋子敬发表婚姻爱情观若干,俺听得热泪盈眶同他眉来眼去,然后两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拉扯扯打情骂俏……
云香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破冷场:“王……王爷?”
萧暄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把她吓个不轻。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即使不暴跳如雷也会冷嘲热讽一番,没想他只是把手里的披风丢给了云香,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了回去。
旁观的家丁们松了口气,只有老管家皱着眉头跟着萧暄走了。
云香哆嗦着走过来:“小姐,王爷好像是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也已经认出了她手里的那件披风。心里一沉,刚才难得的一点欢娱也烟消云散了。
月亮又出来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宋子敬,那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见鬼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猛摇脑袋,月色太好,诗酒太多。
宋子敬什么都没说,温柔含笑着目送我们的马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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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0章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几日,街上的积雪更是如堆云积絮,人扫都扫不过来。
我的药房里常年烧着炉子,倒是暖和,一边磨药一边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这大雪冰封的天,他们该怎么过冬。
后来还是孙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谢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萧暄背后授意的。他不肯见我,我没脸见他,两方拉扯着一根绳子死撑着,一直这么熬了几个月,终于出现一点转机。
连云香都说:“咱们好久都没见到王爷了,我都快忘记了他长啥样了。”
我说:“人家也许把咱们的长相给忘了呢。那什么英惠县主,那什么刘家马家的小姐,刚刚赛鲜花。我们算个什么啊!”
云香抽了抽鼻子,说:“好酸啊。”
“有吗?”我立刻检查炉子上的几个药罐,“都好好的啊。”
云香做了个鬼脸:“我是说小姐你的醋劲!”
我眼放凶光:“你看来真是皮痒了。闲得慌就去帮着柳小姐他们给士兵缝棉袄吧。”
云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勾心斗角,手艺又笨,所以活最后还不是丫鬟老妈子做了,却挂在她们头上。算来算去,还是帮你熬药的好。”
我满意。
其实城里关于萧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闲言碎语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后,柳小姐“偶”染风寒——穿那几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没得肺炎死掉已证明她小强般的身体素质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顶风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萧暄便尽地主之谊留她在家养病。
可这病就此养到了家,不肯离去了。一下听说偏头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脚酸软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我听给她看病的孙先生抱怨,乐不可支。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贵病,柳小姐虽然是古代人,可是却早就摸清了韩剧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孙先生说,她的病最好治不过。孙先生附耳过来。我说:“取王爷关心三分,疼惜四钱,嘘寒半两,问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药到病除立刻生龙活虎,而且此药不但治病还兼美容延年益寿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药停容易严重反弹。王爷好生斟酌啦。”
孙先生回去后如实说了,萧暄却是显然吝啬施药,于是柳小姐的这疼那疼的毛病依旧没完没了。这病美人总是更惹人怜爱,于是她在坊间的名声大振,竟有小诗写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对着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泪。
我听了只骂神经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实实在炕上被窝里躺着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对月流泪对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忧伤。她娘的几百年才生得出这么一个怪物。她才该穿越时空去同青春伤痕文学派的写手们结拜。
连云香都不说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见:“这柳县主的脑子小时候是不是被马踢过啊。",
我们姐妹俩恶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乐,哈哈大笑。
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道:“小姐,已经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车夫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路把我们送到谢昭瑛的坟前,实在是相当不容易。
云香打着伞,我们俩互相搀扶着往山坡上走去,萧暄派给我的侍卫则走在我们身后一丈远处。皑皑白雪里,只有稀疏的冬松和我们几个身影。
溪水已经结了冰,覆盖着白雪,不留神还看不到。谢昭瑛的小坟包更是彻底地和这片白雪山路融为了一体。
我和云香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我说:“象征性地找个地方拜祭一下好了。他在天有灵会知道的——虽然我觉得他早该投胎去了。”
于是在一处背风雪的地方放好香炉,摆上果盘,点上了香。
我问云香:“你想念家人吗?”
云香有点落寞的笑:“我娘早死了,爹爹娶了后娘,就把我送到谢家帮工。我一年才回一次家,爹爹对我爱理不理,后娘和小弟弟假装不认识我。每到那时候,我还宁愿回谢家。至少厨房大娘和小姐妹对我很好。”她停了一下,又加一句,“小姐你对我最好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再过几天也就满十五岁了吧。到时候我要给你办个隆重的及笈礼,并认你做我妹妹。”
云香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呜……小姐……”
“得啦!”我爽朗一笑,“直接叫我一声姐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云香抹着眼泪猛点头:“姐……”。
回去后我就把这件事托孙先生转达给了萧暄,萧王爷当天就给我回复,同意并十分赞成我的决定,云香及笈礼他来举办,然后又派来一个叫阿乔的丫鬟伺候新的谢小姐。
云香伺候别人十多年,如今要被人伺候,非常适应不过来。她见过大世面,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只是以往的活都被阿乔做了,她无所事事心里就开始发慌,显然是个空闲不住的人。
我本来打算叫她来我的制药坊里帮忙,可是她却告诉我说,别院那位深藏不露的老厨师很早就赏识她做家常菜的手艺,打算倾囊相授,她便正式拜师。
我没办法,只好放她去学烹饪,改去培养品兰接我的班。
自那日起,我们的伙食就有了明显的改变。精致开胃的餐前小点,到丰盛可口的主菜,再到甜美的点心和浓香的羹汤,顿顿不同,日日有别,半个月不重复。这样吃了不到一个月,我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好在谢昭华这身体底子瘦弱,有充足的肥胖空间。
云香由丫鬟升级为主人后,我的贴身丫鬟换了一个叫桐儿的十五岁丫头。她和阿乔原来都是燕王府的青衣小仆。燕王府的奴仆分紫赭青蓝三个等级,各房各院的管事穿紫,大丫鬟穿赭,小丫鬟小厮穿青,粗活穿蓝,侍卫有自己的制服。这两个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谁选出来的,机灵活泼又能干,我非常喜欢。那阿乔也是个喜欢八卦的人,同云香倒是有许多共同话题聊。
除夕夜,合家欢乐过大年。萧暄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概同柳明珠小姐有安排。也不知道柳小姐会不会做出对满天烟花落泪感叹美好时光易逝这类破坏风景的举动。不过也许萧暄就吃她那套呢?秦翡华不是也挺容易自怜自哀的,他就很喜欢啊。
我则和云香还有觉明一起过,因为天冷,我提议吃火锅,云香便熬了一夜的骨头汤,准备了一桌子好菜。
觉明因为品兰随着孙先生回老家过年一事,有点闷闷不乐,桐儿便唱小曲给他听。小色狼见到漂亮姐姐全心取悦他,立刻把烦恼和品兰丢到八千里外,拉着姐姐们的手玩耍起来。
都是女人和孩子,饭吃得很随和。火锅汤汁浓香滚滚,羊肉鲜美可口,腐竹柔软,蘑菇多汁,冬笋新鲜清脆。这一顿真是吃得众人满面冒油欲罢不能。
酒足饭饱后,几个女人拾起了老话题,开始八卦。
先是说柳小姐最近得了什么胃疼的毛病,天天捂着肚子,颦眉苦相,大概是这个时代第一位效颦的东施。这个县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花样层出绝不重复,居然还在西遥城里掀起一阵流行风,仕女们爱化什么颦眉妆,把脸涂成死人白,画上八字眉。
说完了柳小姐,又说到京城里的太子同老婆们的生活。似乎太子萧栎的齐人之福,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好享。太子妃秦翡华对丈夫不冷不淡就像一碗忘了放盐的面条,谢昭珂小姐则是冷若冰霜孤傲疏离如同一块滑手的寒冰。萧栎摸不到谢昭珂,又对秦翡华下不了手。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天下最大的痛苦。
我想起去年在谢家过的那个大年夜,一大家子坐在一张桌子前,谢太傅难得表情和善,大嫂难得不尖酸刻薄,而谢昭珂还是未出阁闺秀,谢家的金枝玉叶。记得那日我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西湖醋鱼,谢昭珂吃了很喜欢,夸奖我道:“四妹这手好厨艺,不知道将来被哪个走运的小子享受到。”转眼经年而去,我隐姓埋名随着萧暄远走他乡,而尊贵的谢昭坷也做了别人的妾。
唉,虽然大家都觉得给太子做妾已是天大的恩宠,可是我知道以谢昭坷的心高气傲,怎么会服气?她虽然后来算计我,可她毕竟也是个命运不能自主的可怜女子。生得那么美,避世都避不了。我比起她,命好多了。
而那时候的萧暄呢?他那时候还叫谢昭瑛,一直同大哥和谢太傅喝酒。谢夫人宠爱地看着他,又鼓励白雁儿小姐给他夹菜。萧暄听了谢昭珂的话,便逗我道:“四妹想嫁怎么样的人啊?你哥哥我帮你留意好了。”又说,“不过你这糊涂又急躁的毛病得改改,不然谁敢要你……”
“……都是第五个了,以后谁还敢嫁给他呀!”
我听到一个尾巴,回过神来,转向旁边八卦的云香她们:“你们在说谁啊?”
云香她们停下来看向我:“还能说谁,当然是离国的新皇帝。他前阵子死了一个皇后。”
我失笑:“皇帝的妃子几十上百,死了皇后就再立一个呗。”
阿乔忙说:“大小姐你不知道,他们皇帝之前就那一个老婆。”
什么皇帝做到只有一个老婆,那他做皇帝干什么?
桐儿说:“这离国不同咱们,他们那出过好几任女皇帝,女人也可以出来做生意做官的。所以他们男人的老婆没咱们这么多,只娶一个的也不少。”
我听了骇笑,当初看书不认真,只知道离国有女帝,却并不知道他们的女权主义居然已经发展到这么先进的地步了。
我听她们说下去。原来离国这位上任不到一年的新皇帝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妃一妾。两个老婆的娘家公在朝堂恰好对立,平日最爱在早朝上互相吐口水。党争有其好处,闹得太凶当权者管不住就不好了,于是当时的女皇想着借共事一夫的机会缓解一下两家的矛盾。没想到两家人却就是那么不识趣,两个老婆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过不去。大老婆摆架子小老婆不卖帐,今天你寻我个错明天我找你一点麻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每月一次哭着回娘家。太子实在受不了,又不能把老婆像不称心的货物一样退回去,干脆寻了差使到外地公干去了。
他还不算笨,临走时怕老婆们又有恃无恐直接上演六国大封相,便把已经怀孕的小老婆送到别院去修养。没想到太子妃狂妒之下公然挑战本国宪法,居然买通人下药打掉了侧妃肚子里的孩子,侧妃没了孩子发了疯,冲去把一刀把太子妃刺死随后自刎。举国哗然,两家岳丈引罪辞官,这倒省去了女皇费劲心机削弱他们的势力。
太子在外地得知消息,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庆幸吧。女皇对儿子有愧,又精心挑选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做太子妃。这次只有一个老婆,家庭没有矛盾,新娘子性情十足温柔又身轻如絮随时可以随风奔月。可是这位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女太子妃同一位林姓文学女青年一样,都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嫁给太子后不生孩子只生病,病症从头顶到脚底心一处不缺,柳明珠小姐大概都是拾她的牙慧。这位二任太子妃就这样病歪歪一年多,熬不住了驾鹤西去了,回了她的天堂。
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次有没有再松一口气,不过我想不论哪个时代哪个阶层的男人,连死三个老婆都不是什么好事。听说女皇请来大师给儿子批命,结果是太子大哥的命硬如金刚石,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他的。
女皇不信爱儿要孤独终身,又从大臣家中寻找了一位据说也是命硬的女儿,只是这次不敢立为正妃,只是纳妾。这位白虎女倒是没生病,可是人家本来就有心上人,出嫁后还和情郎藕断丝连,给太子戴了顶香飘十里的绿帽子。皇长孙出生后没多久,私会情郎东窗事发,因为担心连累家人,两人双双殉情,做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太子抱着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儿子,真是哭笑不得。
这下女皇终于死心,不再勉强儿子娶老婆,天要打雷儿子要独身,随他去吧。
没多久女皇龙驭上宾,太子即位。一国不能无君,一宫不能无主,群臣上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皇上封个皇后主持中宫。新皇帝被他们烦得要死,决定最后试一把,慎重地把王太宰闺女娶了进来。
王皇后身体健康,感情史清白,皇帝只有她一个老婆她也无从吃醋。连皇帝这下都想,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吧。可是天总是不从人愿,上帝就喜欢同他做对。上个月离国京都下了大雪,王皇后午睡后突然兴起要去御花园看雪,结果走到一半,没留神踩到一块滑冰,扑通一声跌进了水池里。王皇后被救起来后就发高烧,药石无医,应该是转成了肺炎,在没有盘尼西林的这个时代,几天后就辞世了。
皇帝对着妻子的遗体长坐一夜,次日出来,面对跪着的大臣奴仆坚定慎重宣布,既已有太子,此生便不再立后,再有敢议此事者,自己打包回老家去吧。大臣们吓得猛磕头之际,也明白了他们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随和吧。
故事到此告一个段落。我听完直笑,又觉得替那位皇帝悲哀。不论有没有感情,看着生命里五个女人死去,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生命的消逝,亲人的离去,这个陌生的年轻帝王独自坐在高高的威严的皇座里时,大概觉得很孤单吧。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1章
我们东拉西扯到很晚,觉明本来嚷着要守岁,结果熬不住先睡着了。云香她们便抱他回房去。我嫌房里闷,拉开门独自出去走走。
入夜下过雪,在院子里不薄不厚地铺了一层,我提着裙子踩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树枝上挂着几盏喜庆的红灯笼,这时在风里摇曳,火光微弱。远处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时不时还有绚丽烟花在天空绽放,将夜色烘托得艳丽妩媚。
整个世界都沉浸着午夜狂欢即将到来欢娱兴奋里,却更加衬托出我们这个小院子的冷清寂寥。我站在清雪之中,感觉孤单寂寞犹如寒冷渗入身体里,不禁打了解个寒战。
到底是人在他乡啊。
“怎么愁眉苦脸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身去。不远的院门处,萧暄正含笑而立。
夜色很暗,雪光幽幽,他的笑容是真是幻,很不真切。
萧暄慢慢走过来,看住我,也不说话。我们俩互瞪了好久,我终于先开口,说:“恭喜发财呀。”
萧暄噗地笑出来,很是无奈地说:“应该恭喜你发财才是。”
我扬眉:“怎么?王爷莫非是给小女送红包来的?”
萧暄真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递了过来:“喏,拿着吧。”
我见钱眼开,果真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满嘴没声价说吉利话:“二哥新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百事可乐……”
萧暄突然说:“我们大概三个月零八天没见了吧?”
我一愣:“是吗?这么久了?”
我这么悠闲的人天天数日子倒情有可原,他一个日理万机的王爷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三个月零八天,刚好九十九,你有这工夫若折上九十九只纸鹤,很多愿望都可以实现了。”
萧暄笑着问:“比如说呢?”
我不假思索:“比如柳小姐的头痛少风早日痊愈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想咬舌头,因为我看到萧暄脸上展开一种得意欣喜自满自足的笑容,就像猎人看到猎物自己跳进了陷阱里。
他很高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来王府走动的。”
我干巴巴地回答:“是啊。病人在的地方秽气重,我大好青年干吗平白去招惹一身病。倒是王爷你自己要小心,有些病是要过身的,您可肩负着光复东齐的大业,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倒下了。”
萧暄越是听我这么刻薄,却越是高兴,又走近了几步:“我干吗怕染病,她养她的病,我忙我的事,我又不见她。”
我心里一阵莫名欢喜,急忙克制住,嘴巴有自己的意识,张张合合:“哦是吗?王爷这个主人当得真不称职,人家姑娘独自病在异乡,正是孤单空虚时,你怎么能视而不见,不去安慰几分呢?”
萧暄盯住我冷冷笑:“说得有道理呢。你突然这么懂事,看来你家宋先生把你教得很好嘛。”
我一口浊气涌了上来,回他一个娇艳的笑:“是啊,子敬哥教我的事可多了。”
虽然光线昏暗,我还是看到萧暄的眼睛变得更加深邃,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小小后退一步。
好在萧暄那道千年寒冰似的眼神一闪而逝,他无奈苦笑:“我们俩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在一起说说话,三句过后就剑拔弩张的。”
我哼哼:“这能怪我吗?话题可是你先挑起的。你以为我想这大年夜的谈论这丧气的事?”
萧暄露出坏笑:“你给柳小姐开的方子我看了,代价太高我负担不起,你还有其他什么灵丹妙药?”
我亦贼笑,摇头晃脑:“怎么?终于忍受不了要送客了?人家也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还主动送上门呢。你这年纪身边总没女人也不好,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建议你还是要适当地舒解一下……”
萧暄已一把抓住我猛地拉到他跟前,惯性让我一下撞到他身上,身体接触连同他的鼻息一起扑面而来。我的心脏立刻罢工,浑身僵硬如一块木头。
他要干啥?结果萧暄却笑了。气息扑到我的面上,似乎带着电流,让我脸上一麻,脑子昏成一团糨糊。
昏暗之中,笑得奸计得逞一般狡猾得意,扣在我腰上的手也松了一些,改成圈住我。
我回过神来,亦眯着眼笑,突然伸指在他手臂麻穴上狠狠一点,萧暄一震松了手,我立刻脱身而出。
“你……?”萧暄又惊又气,“宋子敬还真教你不少东西!”
我得意地笑:“我可是他的高徒!”
其实点穴我只学了皮毛,手劲不足,效果普通。这次若不是萧暄疏忽在前,放水在后,我哪里能那么容易脱身?
萧暄无奈地摇摇头:“罢了,说正事吧。过完年抽个时间来一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柳明珠打发回她的赤水城,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我很三八地笑:“不论用什么方法?那何需我出马,你直接把她打包送上马车即可。”
萧暄给我一记白眼:“那女人犹如牛皮糖,碰一下就甩不脱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说:“你可想清楚了,娶了她,你可就得到了整个赤水那一片地区了呢。得了老婆又得兵,多划算的买卖。”
“买卖?”萧暄冷笑,“我可不卖身。”
我本想说很多时候由不得你不卖,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真是,大年夜呢,冬去春来的好日子,多说点好听的话才是。
“我去看她就是。”我说,“有你配合,送走她不难,我扮次黑脸就是。不过……你来就是为这事?”
萧暄笑笑,声音轻柔温和:“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
我只觉得左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萧暄站定了笑看我:“小说,你变了。”
我不由问:“变怎么了?”
萧暄仔细打量我,然后很慎重正经地说:“你胖了!”
“啊?”我张大嘴诧异地发问。就那瞬间,锣鼓声响,鞭炮声轰然大作,这万炮齐发的轰鸣声浪刹那间就把我们两个淹没住。满天盛开了缤纷艳丽的花火,激昂的喜乐传遍西遥城的大街小巷。
也许东齐的其他地方正在经历寒冷饥饿,也许有人在这一刻死于暴政或贫困。可是在这里,这座繁华的城里,安居乐业的人们享受着难得的和平和快乐。
我微笑着望着满天花火,呼吸着淡淡硝烟味。偶然间转头看到萧暄,他正注视着我,微笑间眸子里光芒转动。
随后的事实证明,上天还是非常眷顾萧暄的。大年过后没多久,我还没去给柳小姐“看病”前,王府就传来了消息,说英惠县主柳明珠小说,发水痘啦。
我开始还以为这次又是柳小姐的什么新招,直到萧暄宣布王府戒严,又派人把觉明送到我这里避痘,我才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了。柳小姐嚷了几个月的狼来啦,这下狼终于真的来了。
我从云香那里得知谢家的孩子以前都出过水痘,这才放心地去王府。
燕王府愁云密布,管家见我来了,几乎老泪纵横:“敏姑娘你来得正好啊,我们正要派人去请你呢。”
我安抚他:“李伯你别担心,我都知道,带我去看柳姑娘吧。”
李伯却把脚一跺:“柳县主她死不了!是我们王爷,他也发热了!”
我大吃一惊:“你们家王爷也病了?”
这个柳明珠简直是个瘟神!
李伯拉着我匆匆去了萧暄的卧室。我一迈进去,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倒退一步。房间里一片昏暗,隐约看到萧暄躺在里面的床上。
“开扇窗户透个气吧。”我皱着眉往里走,一边吩咐管家。
萧暄似乎睡着,脸色潮红,人又瘦了些,又颊微陷。他倔强的唇紧紧抿着,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显然在做梦。我看着他睡梦里显得有些稚气和脆弱的脸,心里不仅泛起一阵柔情,轻轻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呵,还真有点烫呢。
我低头给他把脉,不经意看到一双寒潭深涧般的眼睛。
“你醒了?”我轻身说,“你发烧了。”
“我知道。”萧暄想坐起来,我扶着他的肩又把他按了下去。他笑了笑,没有反抗。
我低下头絮絮说:“毒没有发作,你也不像出水痘的样子,我看你是太累了。我知道你事务多,可是铁打的人也要休息。我同你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事。你现在年轻,加上底子好,很多病挺挺就过了。可是身子到底是亏损了,等到大病来时……”
罗嗦了一大通,那个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狠狠瞪过去,萧暄正一脸温存怜爱地凝视着我笑着。
我一愣,猛地缩回握着他的手,“笑什么笑?小心到时候你打江山别人坐江山,你就在地下哭吧!”
萧暄笑着拉我:“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张口就咒我。你说,我的病是不是你背地里咒出来的?”
我笑骂:“我要咒你,你就该得天花,生一脸麻子。”
萧暄挑眉:“我成大麻了,你会嫌弃我不是?”
我反应比他想象的灵活,反唇道:“你是麻子还是瘸子,关我什么事?”
“没良心的!”萧暄笑,手却一直紧抓握着我没有放。
我们这样静静坐了良久。窗外清冷的风偶尔吹来几缕,冲淡了浓郁的药气。萧暄体力不支,有点昏昏欲睡,可非要强撑着。我觉得他那样子可爱极了,一点没有人前时高傲精明又好强的模样,耍赖,撒娇,十足可爱。
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声音放得分别柔声:“你还是再睡一下吧,我去熬药。”
“别。”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叫他们去熬药,你再坐一会儿吧。”
我轻笑,点头妥协:“那我再陪陪你。”
萧暄听到我的承诺,绷着的弦似乎松了点,慢慢的,终于进入梦乡。我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睡脸,心里感觉到一种非常难得的安定和满足。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手心出了汗,我一直没有动,没有动,直到趴着睡着,直到再次醒来。
是萧暄叫醒的我:“你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吗?”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神啊,两个手臂全部麻痹,好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
萧暄低声笑着,帮我揉胳膊。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被烛光一照,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那轮廓深刻的五官显得特别精致。我看着,不禁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微凉,热度是褪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萧暄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两张脸凑得极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眼睛里望到我的影子。然后那双墨耀石般的眸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中了蛊般地闭上眼睛。鼻息拂面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紧,偏过头去,一个柔软的东西轻印在脸颊。
似乎有电流从被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电得我浑身一麻,神智恍惚。也几乎是那一瞬间,我挣脱萧暄的手跳了起来,哐当一下撞到了床边的矮几。
佣人听到声,走了进来:“王爷?”
萧暄脸色铁青,没好气:“什么吩咐都没有!该干嘛干嘛去!”
我却叫起来:“等一下!我,我该告辞了!”
萧暄看向我:“你要走了?”
我受不了他逼人的目光,别过脸去小声说:“天色晚了,云香还等我回去吃饭。你……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萧暄抿着唇一言不发,这是他典型的生气的表现。不过他还病着,大概没力气吵架,只冷冷地哼了两声,说:“路上小心。”
然后被子一掀,翻身又睡了去。
赌气起来还活像一个小孩子。我看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结果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去看柳明珠的啊,现在人都没看就回来了。于是第二天派人把我精心研制的膏药送了过去。
过了几天,柳明珠的贴身丫鬟带着一盒子珠宝作谢礼,说是我送去的膏药非常管用,擦了就不痒了,而且一点疤都没留下。柳明珠感激得不行,只是身体弱不能亲自来道谢。
我客气了几句,收下了那一盒子珠宝。
那叫秋水的丫鬟说:“我家郡主思念县主,派人来接县主回去。”
“要回家了啊。”那萧暄不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送走一尊瘟神,还不烧香感激祖宗保佑。
秋水一脸诌媚道:“所以,还有一事求敏姑娘。”
我掂了掂手里珠宝盒子的分量,果真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我家郡主年纪大了,患了腿疾,每逢冬时疼痛难忍,彻夜难眠。郡主请了大夫但是久治不愈。如今听闻姑娘妙手回春,想请姑娘前去看一看。”
我问:“你们家可是在赤水城吧?”
秋水点头。
“那里在南天山脚,北临戈壁,离西遥城有千里之远呢。“
秋水到底是大丫鬟,说话拿捏有度:“姑娘是觉得太远路上又不安全吗?我们县主的意思是请姑娘与她同路回去,有侍卫随行安全上大可放心。而且姑娘用度上一律与县主相同,绝对不会吃苦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这雪还没化的大冬天千里迢迢旅游,再怎么也不是享受的事。
秋水是有备而来,看出我的犹豫,笑道:“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吧。我们赤水城的那片山上每年都会有玉龙雪莲开放。据说那可是解毒疗伤的圣药呢。”
我的眼皮跳啊跳。秋水姑娘笑啊笑。外面风雪大作,天山上的雪莲悠然绽放。我的心里沸腾如岩浆。
萧暄的烟花三月还没解呢,雪莲可以抑制毒性吧。
“我去。”我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秋水喜笑颜开,赶紧给我行礼:“姑娘放心,一切都有我来安排。”
出发时间定在五日后。我去向萧暄辞行,到了王府,李伯告诉我说,台州一带有流寇屠杀村民,王爷去视察了,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正失望着,看到宋子敬下马而来。
“听说你要随英惠县主去赤水?”他一上来就问。
我点点头:“我要去采雪莲。”
宋子敬说:“干嘛亲自去?叫人去给你带回来不就行了。”
我摇头号,“雪莲采下三日枯萎就形同废物,我得亲自去,摘到雪莲后立刻加工制作。”
宋子敬还有话说,我一笑:“子敬哥,你放心吧,我同柳小姐一路很安全的。云香她们跟着我,生活上你不用担心。”
宋子敬无奈一叹,伸手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路上要小心。”
我大力点头。
宋子敬说:“我等你早日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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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2章
我没见到萧暄,心里当然是失落的。柳明珠临走没见到她的燕王爷,也是一脸失望。我同她共乘一车,见她整日捧着一本小资诗词,眼神幽怨,眉头紧锁。唉,爱而不得的滋味我早尝过,这时看她这么忧伤,也非常同情。古今中外,女人伤情都是一个模式,人人胸口有一堆玻璃渣滓。运气好的遇到个男人帮你拼凑好,运气不好的只有自己动手DIY。我实在受不了柳小姐一分钟一声叹息的频率,同她说:“你若真喜欢他,就直接同他说。他若也喜欢,那皆大欢喜;他若不喜欢,你赶紧收心重新找,别耽搁青春。你有才有貌有家事,完全可以嫁个好男人。”
柳小姐一愣,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她小声说:“我自然觉得我才貌出众,他身边的女子就我最出色。可是他总对我敷衍了事,并不回应。男人啊,女人觉得好的他未必觉得好,真是搞不懂。”
我笑:“也许是缘分没到。”
柳小姐哀怨地问苍天:“缘分真的等得到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大雪未化,从西遥到赤水,我们一共走了十天。菩萨保佑,这一路除了一次车轱辘陷在地里外,一切平安。别说土匪路霸,连流民都没见到几个。只是野外雪地景色千篇一律非常单调无聊。
我这次出门,本来计划只带桐儿。云香知道了来我这里大哭一场口口声声说我不要她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也好在带了她,柳明珠自从和我谈论了爱情观后,放下了架子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了,于是我们这四个女人便组成一桌麻将打发时间。
都说麻将赢新手,柳明珠人又聪明,什么清一色什么杠上开花,赢翻了天,我们三个输的摘头花。她赢了钱,心情大好,连说:“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看来不错呀!”
我无不悲哀地想:可不是吗?当初张子越结婚的时候我就该去买体育彩票的。
柳明珠经过这一路同我们嘻嘻哈哈地玩耍,人开朗随和了许多,那些诗词偶尔也念,见我们没一个听得懂,干脆丢去一边听我说杂闻趣事。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老成矜持也是强装出来的。现在抛去顾及和束缚,渐渐展现她天真烂漫的一面。
就在我输了精光又慢慢赢回二十两碎银后的第三天,我们终于到达了赤水城。
有别于用做军事的西遥城,赤水城虽然有着高大坚实的城墙和宽深的护城河。但是城市本身依山傍水,山灵城秀,建筑都较精致小巧,来往的士兵也没有西遥城密集。相对的,是满大街熙熙攘攘的游人和商贩,红发碧眼高眉深目的人也不少,这让我几乎有回到了台州的错觉。
柳明珠告诉我:“赤水虽然不是军事城,但是往返北辽到盆地做生意的商贩都会经过这里。从我们这里翻山比较容易。今年我们这边雪比往年少,路比以前好走,所以比往年还要热闹。”
昌郡王是个胖胖的大伯,年轻时的风流影子已经被身上的脂肪排挤得差不多了。他亲切接见了我们一行,慎重谢过我后,又叫人送上珠宝无数,然后将我们安置在他女儿的隔壁院子里。
我随后就知道为什么郡王这么心宽体胖。郡王府家的厨子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极好菜。我在京都时是吃过宫宴的,觉得这大厨水平比御厨丝毫不差。
那晚上一顿洗尘宴吃得主宾皆欢。郡王妃已经去世多年,大伯没有续弦,膝下只有柳明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希望她嫁个好人家。所以席间免不了旁敲侧击地问我萧暄的喜好,身边是否还有其他女人等等。
我心想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吗,可是嘴上还是说:“王爷醉心公务,心无旁鹜,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
大伯连连叹气:“年轻人啊想要干一番事业是好,可是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就和打仗一样,有个坚实稳定的后方,才能在前方冲锋陷阵不是?”
我干笑着说是是。
柳明珠红了脸:“爹,你少说两句。这事我想清楚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下又不是只有燕王爷一个男人了。”
大伯拍大腿:“你知道什么?天下男人多,可是就连那太子都比不过燕王啊!那样相貌才情,天底下能找得出几个?”
柳明珠直着脖子红着脸:“我管他天上人间几回闻,我现在只想找一个疼我对我好的。燕王是好,可是他明摆着没把我放心上,我硬送上门也不过是去受闲气。爹你忍心?你忍心看我被丈夫冷落独守空闺?”
大伯颇感无言,想了半天,只有一声长叹。
柳明珠抹了抹眼泪,坚定地说:“我才不要作践自己呢!”
这英惠县主终于有了点英惠的样子。
次日,我给昌郡王看脚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他年轻时一次打猎摔断了腿骨,骨折严重,接起来后行动虽然不至于不便,但是一旦天气阴冷就会疼痛。
这种不是吃一副药就可以治的拉肚子,而是需要好生调理。我看在他赠与重金又派人去采雪莲的份上,也十分严肃对待他的老寒腿,研制了好几种药。有用于浸泡,有用于按摩,有用于湿敷,然后每三日扎针走穴一次。
不论行针还是按摩,当然都是我亲自伺候。我一个小姑娘给一个大伯揉腿再怎么也有点不雅,好在柳明珠每次都陪同,在一旁观摩学习,打个下手。半个月后,我就只用行针,改由柳小姐亲自来为她爹按摩尽孝。
昌郡王的脚渐渐好了起来,不那么疼了,走得跑得跳得了,于是对我赞不绝口,又是送珠宝绸缎又是给我题字写匾。大伯这么实在,让我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病。
昌郡王派去采雪莲的下人回来报告,说今年到处大雪薄,雪莲都没开。
我不由失望,北国的春天就快来了,到时候雪莲就更不开了。大伯安慰我,又派人再去更冷的地方寻找。
就在这批人出发的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书信,一封来自燕王的书信。
他居然会给我写信,哪根筋不对了?我纳闷地展开:
“小华,你跑那么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诶?
我凑近仔细看,没错,是萧暄这家伙的字。个大饱满,力透纸背,白纸黑字非常醒目。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去赤水?那地方今年不安稳。北辽在往那调兵,你赶快给我回来!否则仔细你的皮!”
我瞠目结舌,白痴都想象得出这个家伙写信时火冒三丈的样子。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了,战争要打起来了?
送信来的是阮星小弟弟,他严肃地同我说:“那批辽军前日里突然在戈壁里失去了行踪,王爷非常担心,要属下务必把姑娘带回去。”
我往好的方面猜测:“也许他们在戈壁里遇到了不幸?”
阮星不由失笑:“那可是十万大军。”
我耸耸肩:“我没打过仗,不过我知道军队数目水分有多大。有六万人就不错了。”
阮星说:“可是赤水守卫军不过一万。”
我忐忑不安地去找昌郡王。他老人家胖得像佛,做事也像佛,凡事都高高挂起,除了嫁女儿外什么都不大关心。不过他这次也得到了萧暄的信,终于紧张起来,赤水不是军事要地,又有天险,多年来一直很和平安稳,如今这战火要烧到家门口,他连个准备都没有。
我们倒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满城的百姓怎么办?十多万人在这时代,是个大城啦,全体迁徙你当是冰河时代?
我这颗没有军事才能的脑子在这个时候特别痛苦。昌郡王平日里一副糊涂样,现在也不得不清醒了,立刻做决定:“还请敏姑娘带着小女先走……”
话没说完就听柳明珠一声叫:“爹爹,你呢?”
昌郡王苦笑:“我是一城之主,当然要留守这里。”
柳明珠一愣,继而掩面哭了起来:“娘亲死得早,爹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如今爹爹要女儿舍弃了您独自去求生。这等不孝不义的事,我做不出来!”
昌郡王浑身一震,同女儿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和阮星面面相觑。这父女俩真该去演情景喜剧。
他们哭起来就没个停,我不得不插口:“郡王,县主,事情还没坏到那地步,先别忙着哭啊。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个解决的法子。大雪封了东南的道,王爷的援军一时到不了,咱们可以先自救啊。”
昌郡王回过神来:“是啊!练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这就去部署。”
我又对柳明珠说:“我知道县主不忍离开父亲,可是您留下来,郡王在前方总免不了顾及你的安危,碍手碍脚。你不如同我先走,去山那头躲一下。”
柳小姐关键时刻脑子突然不灵光,革命义士英雄就义一般斩钉截铁道:“我要同爹爹同生死!”
祖奶奶啊,这是使性子的时候吗?我同阮星私下达成协议,关键时刻她再反抗,干脆一掌打晕扛着走好了。
我们本来计划当天就动身,结果行李收拾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了雪。天要留人没办法,只好呆了下来,心里安慰自己这天气辽军也走不了路。
没想这雪一连下了四天都没停,然后传来消息,说是进盆地的那段山路发生雪崩,把路给堵死了。昌郡王派出的粮队正带着粮食过关口,结果被堵在了那头,也不知死伤如何。
阮星收到飞鸟传书,告诉我说:“王爷非常担心姑娘安危,要我尽早带你回去。”
我说:“他愿望是好的,可是也要考虑实际。我们现在能往哪里走?”
那是晚上,柳明珠跑来敲我的门。
她忧心忡忡的问我:“如果仗真的打起来了怎么办?”
我苦笑:“逃命呗。”
柳明珠愁眉苦脸:“我看过那么多史册传记,破城亡国的女子一旦被擒,等待她的命运真是生不如死。我已下定决心,如果落入辽人手里,一定立刻自刎。”
乖乖,真是书看太多脑子糊涂了。我忙安抚她:“不要想那么多,大不了在脸上蒙一张帕子。”
柳明珠烦恼得睡不着,我便干脆叫她抱个枕头过来同我聊天好了,云香也过来凑热闹。外面大雪纷飞,里面三个女孩子挤一张被子说悄悄话,嘻嘻哈哈之间,把连日来的担心忧愁冲散了一点。
云香问我:“姐,辽国不去攻打西遥城,而来打这里?”
我想了想,说:“西遥是燕地首府,又是军事重地,岂日说打就可以打过去的?赤水近边界,北临戈壁,没有其他城池缓冲防御,而南则是一条通往内地的要道。占据了赤水,燕地的边防告急。”
柳明珠面露赞许之色,连连点头。
云香又问:“那为什么以前不攻打,而城里防御这么差。”
我转向柳明珠。她很无奈地说:“古来自有惯例,炮火不攻通商之城。再说,辽军要过来得穿越戈壁,那里环境恶劣险象环生,方圆千里寸草不生,夏天酷热冬天大雪。今年巧在偏偏隔壁落雪不多,辽军既可行军又可化雪充做水源,所以……”
我接上:“京都权利人事变动,让王爷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想到辽军这次会在冬天来袭。”
云香想了想,很坚定地对我们说:“姐姐们别怕,我相信王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也许明天援军就到了呢!”
我笑笑:“希望如此吧。”
我们又闲话了几句,挤在一起睡着了。
似乎才闭上眼,我就被一声轰隆巨响惊醒。张开眼,外面天正蒙蒙亮,云香和柳明珠还挤在一旁熟睡。我披着衣服爬起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远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大地在颤抖。
推开门,冰冷彻骨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呐喊和惊叫声似真似幻,只有传到鼻端的火硝气息才是最真实的。
我转身回屋,奔到床前摇醒云香和柳明珠。
“快起来!仗打起来了!”
云香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还是柳明珠反应快,脸色刷地一片苍白,鞋也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我忙叫:“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爹!”
“哎你站住!”我赶忙去拉住她,“你爹现在肯定在外指挥抵御,你这一去不是给他添乱吗?”
柳明珠慌乱无主,眼睛里盛满泪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拉她回屋,给她披上衣服,冷静道:“先镇定下来,我们收拾好去正堂。你把家丁都聚集起来,要他们随时做好撤退准备。我去找阮星。”
“我在。”阮星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他不方便进来。
我立刻问:“外面怎么样了?”
“辽军大概是半夜里到的,那时风雪未停无人注意到。天微亮时他们已经潜伏的极近了。”
“守得住吗?”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柳明珠也死死抓住我的手。
阮星低声说:“城墙坚固,目前形式尚好。”
柳明珠大松一口气,我却说:“万一围城怎么办?东边大雪还要封好久,城里准备仓促储备不多,最多支持十多天。”
阮星说:“王爷已经带军赶来。”
我大叫:“他派军还是他带军?”
“亲自带军。”
“这这,”我实在吃惊,“李将军他们呢?他怎么亲自来了?”
阮星说:“因为这次是辽卫都王带兵实力不空小窥,而赤水不能失守。”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千里迢迢万里冰封的带兵打仗,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阮星一本正经道:“姑娘放心,阮星受王爷嘱咐,会誓死保护您的。”
柳明珠听了,疑惑地望我一眼。都这时候了我才没心思同她解释,赶紧催促大家换衣服。
我留柳明珠布置王府,带着云香随阮星出去看看。
城还未破,可是满大街尽是惊恐奔走的百姓,丢弃的物件随处可见,到处有哭喊爹娘的孩子。雪虽已经停了,可是刺骨的寒风依旧强劲,将我吹得摇摇欲坠。
昌郡王带兵在城墙上抵御外敌,我们只见到了他的一个手下。那士兵对阮星说:“辽军攻城之势并不凶猛,其意还在逼我们投降。”
阮星还略带稚气的脸上一片成熟高深:“他们远涉而来,也筋疲力尽,又算准了了王爷赶救不急,想用围城逼降。”
我冷声说:“想坐在城外安逸得等待我们开门?是不是也太胸有城竹了。”
“那卫都王历来自负强悍,这是他的作风。”
我问那个亲兵:“城中储备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说:“虽然有准备,可现在是冬天,运粮队又被雪崩阻拦……”
我打断他的罗嗦:“到底如何?”
那人艰难地说:“最多不过十天。”
我又问阮星:“王爷什么时候赶得到?”
阮星看了看天:“如果不再下雪,大概也是十天左右。”
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只有十天。
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3章
回到王府,柳明珠正在烧香祷告,我没有打搅她。王府的书房里有个砂土制的赤水区域的地形我便请阮星给我说解战势。城三面被围,南面唯一的生路也被雪崩阻断,我都怀疑那雪崩是不是辽军有意为之。赤水以西是秦国。秦国多陵少平原,物产贫瘠,政治又腐败,积弱已久,生产力发展水平同其他三国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全靠依附临国度日。这么一块鸡肋,周围三国都有吃的意思,却没有吃的动力,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拖着。
如今辽攻燕地,他们肯定是做闷头乌龟关门不闻不问,南边赵党更是恨不能派兵增援辽军才不会施以援手。离国呢?太远了,放只鸽子飞过去这满城的人都看见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失笑:“谁想出的炮火不攻商贸之城,我们君子对方就小人。萧暄啊萧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阮星不由为上司辩解:“赤水一直有天险守护,今年情况特殊。
我摆摆手:“算了,兵少则围城,兵多则恶战,总之这场仗不是一下就能见分晓出胜负的。”
柳明珠来找我:“府里的人事都已经布置好了,存粮也清点了,除去开仓接济百姓的外,剩下的支撑半十月没问题。但是今日起还是尽量节省为好。”
我说:“若运气好,十天后战况就有转机。”
这才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柳明珠就憔悴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小敏,好在有你在这里同我做伴。”你做县令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时候我没享受到,外敌攻城掠地城内受寒挨饿时我却来共患难了。我倒宁愿希望我不在这里,可我有选择吗’我苦笑,拍了拍她的手。
辽军果真象征性地攻打了一下,就叫骂着退了回去。昌郡王一直守在城墙上,丝毫不敢懈怠。城里已经乱做一锅粥,物价飞涨,人人自危。听说有不少人试着想从雪崩的那个山坳逃出去,可是都没了下文。
阮星说如果不下雪,萧暄十五日后可到。可是天总是不如人愿,围城第三天,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那么晶莹美丽,又那么冰冷刺骨。地上一片白色,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似乎就是一个月前,我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觉明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欢乐自在。那时候局势的恶化,政治矛盾的激烈,都全部与我们无关。
云香受我嘱托出门视察,回来告诉我:“老百姓都还算镇定,坚信王爷会来救咱们。”可是雪越下越大,连城外的辽军都被冻住了,没有什幺动静。
第九天,就在我以为局势会这样坚持到萧暄赶朱的时候,城里爆发了疫情。柳明珠的丫鬟秋水匆匆跑来,看到我们:“敏始娘,叫我好找。县主请您过去呢!”
“出什幺事了?”
秋水喘气:“有个大夫上门来,说是城里水源被人投了毒。”我拔腿就住外面跑去。到了厅堂外,还没进去,就听柳明珠惊恐的声音:“什么?那么严重?”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别太慌张,可以挽救的。就是需要大量药材。”
我一步跨上台阶,推开大门。里面的人纷纷回过头来。
柳明珠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镶皮革的衣服宽大不合身也不大干净,头发蓬乱,下巴上冒着青色胡渣。怎么这么眼熟!
“程兄——”
“阿敏——”
我俩热泪盈眶,热烈握手,情景犹如景冈山大会师。
“你还好吗?”我问,“那变态大叔抓你回去折磨你了吗?”
“还好好好!”小程很感动,“他只是抓我回去给他老母治病而已。”
“那你这是治好了?”
“才不呢!那老太婆老而不死是为祸,人肉骷髅都比她好,我救治她简直就是自损阳德。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惊讶:“你又跑啦!”
小程得意:“我这次跑得远,他绝对抓不到我啦!”
他这样一说,我十分愧疚:“可惜当时没有救得你。”
他忙说:“能力有限不用自责啦!”
我呜呜:“能再见你可是三生有幸!”
小程也呜呜:“是啊。如果不是在赤水见面就更好了。”
我这才想到正事:“你说城里水被投毒,这是真的?”
小程亦正色:“是!我来到赤水后就在仁和堂里做事,今日一大早就有许多百姓上门求医,症状都一样。腹痛,呕吐,发热,乏力。我怀疑是水出了问题,前去查着,果真,水井里被人下了毒。”
我忙问:“什么毒?严重吗?怎么解?”
“蛇石草加夕颜,分量都很大。夕颜伤人肠胃,蛇石草则是使人高热。”
柳明珠惊呼:“这是要削弱士兵的体力呀!”
我立刻对她说:“你赶紧派人去通知郡王,要他派人通知全城百姓今日暂不可用水。王府的家丁挑几个人上后山去,多选几处采些雪分开装罐子里带回来给我。”然后转头对小程,“我这就跟你去看病人。”
采雪样是想弄清楚水中毒的来源。赤水临戈壁,没有河流会叫赤水是因为这里N百年前还有一条艰难流淌的小河,砂石赤红。南边高山雪水融化后,都固地理原因全转成了地下河。如果投毒者只是在城中井水里投毒,那百姓还可以采集雪水度日。那天还未到晚饭时分,城里发病的百姓已经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不少士兵也中了毒。官府紧急鸣锣叫百姓停止用水,而山上的雪似于并没有被投毒,这疫情才没有恶化下去。可是病人多,而药材少,被围之城从何寻求救援?蛇石草是极烈的药,使人发高烧,我粗略估计平均有三十九度左右。壮年人还好,老人孩子可就吃不消。我们虽然用雪水降温,可是到了深夜,还是有几个幼儿扰不住夭折。
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病人。父母的哭泣声中我觉得双手沉重不堪,失落内疚让我觉得胸口发闷。
小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死人巳矣,还是多看看活人吧。这都是敌军造的孽,不是你的错。”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咬咬牙,转身投入到对其他病人的抢救中去。
我和小程再加上城里的大夫使劲浑身解数照顾病人,累得两手发软两脚发虚,三九天满身大汗,都还照顾不过来。好在危难时刻,众人一心,许多百姓自发前来帮肋,出力出药,为我们分担了许多负担。
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大多数病人的体温都降下去了,我们这数名大夫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昌郡王偏偏好死不死挑这时候来探望受灾群众。我哈欠连天的招呼他:“基本控制住了,王爷您最好派兵看住山上水源。人没东西吃,可以熬七天,没水喝,可三天就挂了。说真的,要再来这么一次,我先英雄牺牲报效祖国名垂青史。”
昌郡王折腾这么些日子,人黑瘦了一圈,多出来的皮挂着,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他愁眉苦脸道:“士兵守城都不够呢。发动百姓吧!”
我翻白眼:“这次投毒分明是城内的内奸干的,说不定就混在群众里。”
昌郡王也不笨:“那也有可能混在军中啊。”
我只好退一步:“总有你信任的亲兵吧。”
最后昌郡王派了王府里的家丁和一些亲兵去上山。
我就在药堂找了个地方随便睡了一下,睡得非常不踏实。被子薄,床又冷,四面都灌风。外面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哭泣声不断传进耳朵里来,让我觉得犹如身在地狱一般。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还是眼冒金星,身子仿佛在一个虚无的黑暗空间里不停旋转。
好不容易稍微睡踏实一点了,柳明珠也跑来这里凑热闹,一下把我叫醒。
我头疼欲裂,就像里面有人拿着凿子不停的敲,动作一剧烈,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柳明珠关切道:“敏姑娘,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给自己把了把脉,只是累了,没有其他问题。
云香给我送来早饭,是蒸得香喷喷的糯米蛋黄糕,豆沙板栗粽子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我喜欢吃糯米。
闻到香气,肠胃开始蠕动,唾液开始分泌。啊。肚子叫得好响,真不好意思。
我伸手拿起粽子。
咽口水的声音也好响啊,太丢人了。
我剥开粽子,放到嘴边。咕咚,又是一声吞口水。
我放下手,看向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孩子,大概五、六岁,脏得像是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细细的胳膊仿佛柴棍,破烂的棉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大眼睛,如同饥饿的豺狼一样盯着我手里的粽子。
我看了看他瘦得凹进去的双颊,同情之感油然而生,便把手里的粽子递了过去。
孩子眼里顿时光芒大盛。猛地一把抢过粽子,然后立刻转身就跑。
“耶?”我纳闷,只见那小孩子就像是耗子一样灵活敏捷地窜过人群,跑到角落里,两只脏手捧着粽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和云香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柳明珠千金之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场景,同情心加母性大泛滥,立刻颤抖着声音说:“多可怜的孩子啊!他娘呢?他怎么跑到那么远去吃东西?”
我叹一口气:“你有给野生小动物或者鸟儿喂过东西吗?那些动物警惕性特别高,一旦得到食物,都会跑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同伴和危险的地方进食。这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柳明珠惊叫:“可那孩子是人啊!”
“是啊。”我低声说,“流浪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在大自然里怎么生存。”
柳明珠难过地说:“我是知道,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断粮了。虽然开仓放了粮,可是还是救不过全部啊。”
我转过头去,看到有人正把病死的人从偏门抬出去,那多是老人和孩子。我眼睛一痛。头疼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喝了牛奶,拿起蛋黄糕,随手给了一个正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
“姐,”云香脸色也非常苍白,“你自己身子也不能不顾啊。”
我冲她笑笑:“我头疼,吃不下东西。”
我站在院子中间,到处是呻吟着的病人,孩子们恐慌的眼神和老人们无助的叹息将我们包围,寒风将碎雪吹进我领子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小程叫着我的名字跑进来。他也劳累了一天一夜,整个人憔悴许多,眼睛又红又肿。
“阿敏,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我朋友去打听了,还没回来。估计还是老样子,围着,等我们自己开门,或者饿死。”
小程苦恼地抓着头发,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妈的那些辽狗将来生孩子没屁眼!”
柳明珠恐怕是第一次听男人爆粗口,又是惊讶优势鄙夷,别过脸去。
我叹口气,同小程说:“小孩生下来没屁眼,那叫先天性肛门闭缩,遗传或者在娘胎里出的问题,并不能和父母道德品质直接挂钩。不过好好好,希望他们将来老的得痔疮,小的没肛门,女的不到二十就胸部下垂,这下可以了吧?”
小程哈哈大笑,柳明珠脸都绿了。
围城第十天,我们终于又有了萧暄的消息。阮星告诉我,萧暄的军队遇到了暴风雪。
我的心也跟着一寒,整个人仿佛落到冰窟里。
“然后呢?”
阮星一脸愁云地摇头:“大雪天飞鸟传书非常不便,而且现在辽军在城外驻扎,每日有弓箭手专门射杀来往的飞鸟。”
人到这时才深刻意识到CDMA发明者的伟大。
寒冬腊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辽国人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打仗,莫非真是吃错药脑激素超标了?
阮星解释给我听:“敏姑娘知道二十年前的定关山一战吧?”
我点头:“就是一位罗大将军大战辽国前任皇帝的那战?”
“正是。”阮星说,“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定关山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关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齐国。那耶律浩中了箭,回去没有多久就病逝了,还来不及立皇储。他后宫无数但是子嗣稀薄。当时亲王番王多有想争夺王位者。后来还是皇后联合二相斩杀了擅自进京的叔庆王,扶持十二岁的皇三子登基。那就是如今的耶律卓。”
提到耶律卓,云香的情报系统启动:“这耶律卓外号玉面罗刹,据说男生女相,貌美无双,很得辽国女子仰慕。”
我失笑:“爱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辽国女人都是蕾丝边?”
云香在我的熏陶下已经知道了蕾丝边的意思,她大力摇头:“耶律卓少年登基,辅政大臣把持权政,皇权架空。他从登基到大婚再到清除三大辅政大臣而亲政,吃了很多苦头,简直是踩着鲜血前进。这番经历让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而且独断专横草菅人命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我感动:“云香你读的书终于起作用了。”
小程也很感动:“说的太对了啊!”
我惊讶地看他:“程兄你哭什么?”
小程抹着眼泪说:“我是被那描述给吓哭的。”
我哦一声:“你可真感性啊。”
“那么……”柳明珠勉强插进话:“那么,他是来报仇的?”
我点头:“显而易见。”
柳明珠想象力立刻展开:“他会屠城,会烧杀掳掠……”
我打断她的话:“这次带兵的不是皇帝老儿,是那个什么卫生督察王。”
“是卫都王,敏姑娘。”阮星干笑着给我纠正,“这卫都王虽然没有耶律卓那么残暴,但是他尤好美色……”
我们这群人中最有美色的柳小姐立刻抚胸惊呼。
我拍拍她的肩:“别怕,你家燕王爷会来英雄救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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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二卷 大漠篇 第34章
围城第十五天,半夜又地震了一次,这次比以前要震得稍微强烈一点,悬挂着的宫灯来回摇晃很久。我被惊醒,本能地要往床下钻,可是一震过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我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亮后,外面的暴风雪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萧暄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甚至连他们是凶是吉都不清楚。
连我们王府都吃上了馒头稀饭,外面早是路有饿死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阮星告诉我已经有人易子而食时,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都没出门,怕看着伤心。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看到大好活人、天真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我怕自己精神分裂。同时又觉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我也大可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给外面的人,可是我想活着,虽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都是罪恶,可是我还是想活着。
我想活着见萧暄。
柳明珠如今倒不病了,脸色惨白但是始终支撑着没倒,让我产生一片敬佩之意。可是随着稀饭越来越清可以照出人影,馒头越来越小,我不得不承认饥饿带来的死亡已经就近在身边。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电梯事故已经够小几率,现在又让我碰上饿死。我真的不想饿死,包括窒息或者烧死等等,实在太痛苦。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希望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仿佛一个眨眼,等眼睛再度张开,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而饿死是一寸一寸的看着自己的肉体脱形,看着自己灵魂剥离,实在是太残忍,给心灵造成的伤害简直可以影响下一世。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萧暄还没消息呢。我们再饿,至少有床睡,有被子盖。他们军队大雪行军,真正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那日子怎是一个苦字了得。我不该抱怨了。
我的焦虑的具体反应,就是失眠。从来是头挨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如今也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听着落雪声,心底一片凉。他们行军到哪里了,路上可好走,他身体受得住吗?那毒简直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我为之整日提心吊胆而他却总是毫不在乎。
可是我估计辽军的耐心极限也大概是十五天左右。天寒地冻,他们在外面睡帐篷也不舒服,远程攻战供给也不方便。等的萧暄军队赶到,里应外合他们讨不了便宜只有吃亏的。自然是在城里人饿个半死的情况下将城攻占下来。
战火烧到门口是什么感觉?
我同柳明珠一起登上城楼,小心翼翼往下望。
茫茫雪原,辽军白色的帐篷几乎隐形在大地里。我努力辨认,才看出来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几乎铺到的天际。一处最大的白色帐篷里据说住的就是主帅。
昌郡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倒是恢复了一点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可惜头发几乎全白了,柳明珠掉着眼泪给他熬芝麻糊。
大伯看着碗里的芝麻糊,沉痛叹息:“城里百姓易子而食,城上战士也饥寒交迫,我却还有芝麻糊吃。明珠,我乃一城之主,应为表率,以后士兵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这些东西,不要再端上来了。”
一番话说得我也眼睛发酸,柳明珠更是哭成一个泪人。
我望着外面依旧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低到谷地,冷成寒冰,指甲不觉掐进肉里。
围城第十七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萧暄的部队遇到暴风雪,全军覆没。
柳明珠吓得面无人色,我果断否定:“怎么可能!什么暴风雪有这么大的能耐?十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呢,当是一支突击小分队吗?哪个狗娘养的传谣言,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阮星面色凝重:“可是一直没有王爷消息……”
“他不会有事的!”我脱口而出,又似在安慰自己。
他可是要君临天下的,给冻死在雪地里也太窝囊了。
王府捉襟见肘多日,终于支持不住,白面馒头终于告别了我们的餐桌去支援前线士兵,女人还好,男人就有点辛苦了。阮星都瘦了一大圈。我真觉得他很辛苦,他这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才最辛苦。
辽军每日都有派人到城下叫骂,话语不堪入耳。好在昌郡王也能如老僧入定,充耳不闻。
可也许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那日午后大地突然猛地一阵剧烈颤抖,头顶滚过一道响雷,震得我耳朵轰隆直鸣。
我抬头望天,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王府下人忽然惊叫起来:“山上冒烟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城南的群山之间,最高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正在早着滚滚青烟。
我要是到这份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白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多年了。
火山爆发?!
我两腿发软,差点跌在地上。
柳明珠听到声音也跑了出来,瞪圆了眼睛捂住嘴巴。
我问她:“这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柳明珠颤抖着声音说:“从来没有见过啊……只是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南天山会冒火,说是山神发怒。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没想到……没想到……”
我欲哭无泪:“你们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打死也不来这鸟不拉屎还要火山喷发的鬼地方,留在西遥城喝醋也好过跑到这里来吃火山灰。
西风正急,我很快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硫磺味。大地持续微微颤抖,远山浓烟沸腾,目前还看不到火星,可谁清楚它下一刻不会猛然大喷发把赤水城变成庞贝城?
我急忙委托阮星去打听城外的情况,寻思逃脱的法子。可福难双到,而祸总不单行,桐儿匆匆来告诉我,说云香病了。
我多日来每天无数次担心受怕,现在已经精神衰弱,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一阵凉气从脚底涌了上来。
云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满脸通红,额头烫得厉害。
桐儿说:“二小姐不舒服有些日子了,见您成天操劳不想让您知道,就怕您担心。”
我别过头把眼睛擦干,吩咐桐儿:“端几盆雪来,我们帮她降温。”没有抗生素,云香可千万不能烧成肺炎了。
云香的体温在次日早上降了下来,可人还没清醒。外面火山喷发还在继续,空气里满是粉尘,一股臭味,还有稍大块的颗粒落下来。室外温度稍微上升了一些,可是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王府里的人个个人心惶惶,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还听得到外面百姓恐慌的叫喊声。可是城已被围,我们怎么出得去?
柳明珠双眼通红地来找我:“怎么办?老人都说,这山神一旦发火,整座城都要被埋在石水灰烬里。我们……到时候不用辽军攻城,我们自己就活不过去。”
火山喷发还不猛烈,火山口有微弱光芒。我地理一塌糊涂,只有抱着侥幸心理斗胆猜测,也许一两日内还不会大规模爆发。万一熔岩流真的奔过来了,我还留有一点毒药自行了断。
死不可怕,熟门熟路了。
我碎碎念着,被桐儿劝去稍微休息一下。反正没事做,不睡觉能干吗?等着被灰埋吗?
我这些天严重失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做一些混乱的梦,怪人怪事走马灯一样晃过,一件接一件简直让我应接不暇。这样如果算睡觉,那醒来反而是休息。只是偏头痛已经发展到不仅仅是疼痛的地步,而是感觉脑袋胀痛几乎要爆炸。眼睛干涩,食欲不振。
仔细追究起来,还是之前照顾中毒病人时受寒落的病。
勉强躺了一下,实在睡不着,只觉得比不睡还累。我只好爬起来,再去看看云香。
走到她的房间外,我伸手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咣当一声响,什么东西落地上摔碎了,然后一个人轻喘了一声。
我听出是云香的声音,急忙冲进去。
帘子还是放下的,里面很昏暗,药香混合着薰香,沉沉漂浮在空气中,我几步绕过屏风,看到照看她的老妈子正趴在一边睡得正熟,而云香则支着身子想去够茶杯。
我气急败坏:“你才褪烧,怎么不叫佣人来拿!”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云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那个还在睡觉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大娘累了。”
我摸了摸大妈的脉搏,倒的确是累了。大妈五十多岁样子,也不容易。
云香说:“姐,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我叹气:“失眠睡不着。”
她很担忧:“听说山神发怒,山顶在冒火了?”
我叹:“天灾人祸全凑齐了。”
云香焦急:“今天都是第十八天了,王爷究竟什么时候来救我们?
我很是无奈:“我也不知道。火山爆发,可比战争要可怕得多了。这场仗,真的不是时候啊。”
火山照旧不咸不淡地喷发着,似乎还没有威力四射的意向。可是到了中午,云香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我给她仔细检查了一翻,可是怎么都检查不出病因,心里终于开如慌乱了。
小程被我找来,又检查了一遍,结果也没查出来:“应该只是伤风,有点反复。”
我又去给云香擦身降温,却被柳明珠叫住了。她很严肃地说:“这话有下人可以做,你得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多吓人吗?”
是吗?我摸摸脸。
小程在旁边点了点头:“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再不休息,云香之后就是你倒下了。”
我没办法,被小程强行拉走。
回到房间里,我鞋都没脱就住床上一滚。
小程帮我盖好被子,一边说:“阿敏,这天我都看着你呢,你是好样的,没辜负……”
他后面说什么,我没听到。阮星突然推门而入,激动兴奋地大声说:“王爷来了!”
萧暄率领七万大军杀到赤水的消息,让全城饥寒交迫又被火山吓得六神无主的百姓都振奋了。
压抑恐慌了半个月,仗终于打响。城外千军万马的铁蹄声、铿锵有力的刀剑激鸣声,还有士兵们撕杀呐喊声响彻云霄。
我是女人,上不去城墙,只能看到忙碌运输物资的士兵和远处传来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紧张,心里绷成一条线。
阮星劝我:“敏姑娘,这仗一时半会儿不会见分晓,你不如先去休息一下。”
我瞪他:“休息?这时候连猪都睡不着了你还叫我休息。”
阮星怪委屈的:“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了多憔悴,要是让王爷看到……
“看到就看到!”我咬牙,“他要能顺利看到我,还得等他打赢了先。”
狂风席卷着碎雪,我从空气里闻到了血腥气。一边是喷发的火山一边则是金戈铁马生死搏斗。
柳明珠同我说:“真是出去是死,等在城里也是死。与其这样吊着,还不如冲出去,死在敌人刀下都比被石灰埋了的好。”
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给这苦日子磨练了那么久,也生出几许豪放来。
满城尽是烟灰,十分呛人,屋顶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黑灰。火山喷发的威力越来越猛烈,今天已可以清晰看到飞溅的火星不断喷出山口。包括附近山顶的雪都已经融化了,露出黝黑的岩石。城里的井水全部升了温,带着浓浓的硫磺气。
乡亲们自发把家里的刀棍铁器捐献出来给守城士兵,连妇女孩子都帮忙从山上采集石头运做打击武器。我越看越不对劲,虽然大家都衣着简朴看着是一般百姓,可是有好几个大汉也在其中,虎背熊腰脚步扎实,装模作样地推着车住城门走去。事不疑迟,关键时刻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我扬声高喊:“阮星。”
阮星立刻赶来:“什么事?”
我指给他看:“是奸细,想乘机去开城门的。你看他们脚步,个个都是高手!”
阮星眼里闪过寒光:“我这就去通知郡王。”
“两手准备!”我给他手里塞进一个瓶子:“恰好是西风,迎风一撒立即倒一大片。”
阮星谢过,抽身而去,身影在楼宇间几起几落,就已经出去老远。我同柳明珠握着手,绷着心弦等待着。运送铁器的队伍消失在转角,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城门方向起了骚动。
柳明珠紧张地死死拽住我的手,疼得我五官纠结……
“怎么样?怎么样了?”
问我?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么会知道?
就在柳明珠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去看的时候,王府家丁传来消息说奸细全部都被抓住了。
我和柳明珠都瘫在椅子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万一城门真的打开了,辽军直接杀进城来,据城对抗萧暄。而如果我预料的不错,辽军还有一支后遣部队正等着和同伙一起夹击燕军呢。
萧暄是否支撑得住?
城外僵持一整天,傍晚时阮星一身风雪地回来,同我说:“打听到辽军主帅了。”
“是耶律卓?”
小程手里的茶杯啪得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阮星点了点头:“居然是辽帝亲自带军。”
我冷笑:“他那性格,报仇当然得亲手。”
小程已经急得到处找地方钻:“完了完了!这次再被抓回去,我就死无全尸了!”
我又累又急又气,忍不住指着他骂:“就是你这个扫帚星,上次见你遇狼盗,这次见你遇攻城,下次是什么?彗星撞地球?”
小程欲哭无泪十分委屈:“我也不想啊!谁叫你家狗屎王爷到处要找我,结果害我被赵家追杀。耶律老头救了我,我就得给他那个整天发神经的娘解毒蛊。他二十四孝把他娘当天仙一样供奉着,他娘说老皇帝死得好不甘心啊,于是他就挥师来报仇啦!”
我要是听到这里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真是一个傻子了:“你,你,你”
小程苦着脸点头:“我我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张秋阳的弟子程笑生”。
我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原来你在这里!”
小程被我吓住,用小鹿般的眼神怯怯地注视着我:“那个……你们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你不要打我。”
我立刻扬起手,小程大叫一声抱住脑袋。
“子啊……”我嗓子一吊,抱住小程:“上天果然还是眷顾我啊啊!这多么阳春白雪的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快快快把天文心记给我交出来!”
一边说着,上下其手在小程同学的身上摸个不停,翻衣服掏口袋,外衣没有就摸内衣,扯开衣服领口腰间袖子一番搜索。小程的脸胀得如熟透的西红柿,浑身发颤手忙脚乱拼命挣扎力图在我的狼抓之下维护一点清白。
“快点乖乖交出来,烟花三月到底怎么解?”我发狠。
“烟花三月?”程大娘一下放弃了挣扎,“谁中这毒了?你吗?”
我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掐了一把:“我看着像中毒的人吗?”
“不像!不像!”程大娘痛叫,“可是解这毒要……”
“不好了!”桐儿大叫着跑进来,一下打断我们的话。她焦急道“郡王爷受伤了!”
“爹……”柳明珠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得一干二净,站起来就住外冲,没跑几步还不等我们去抓,她就软软倒在地上。
我们吓得赶紧去扶她。
小程过来给她把脉:“又饿又累,一下子昏过去了。”他给她掐人中。
桐儿说:“还有,郡王爷中的流箭上有毒呢。”
刚被掐醒的柳小姐一听这话,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真是百事无一顺。我跳起来,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站稳,“我去给王爷看伤,小程你照顿柳姑娘。”
“我等一下来找你。”小程到底不愿放弃上城墙的机会。
我撇撇嘴没有表示反对。
爬上城墙,我首先看到的不是受伤的昌郡王,而是城外远处修罗场般的撕杀。那是战场。
电视剧里的场景全部洗刷干净,真正的战场是硝烟中一个个手持兵器近身肉搏的战士,是刀枪撞击起火花,是利刃砍进肉体里的闷响,是战马的嘶鸣,是呼啸的狂风和遮天蔽目的黄沙。
我的腿发软,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眼里的世界已经成了赤红色,燕军朱黑战旗和辽军青白战旗纠结在一起,横飞的血肉,喷溅的血液,断裂的肢体,士兵痛苦的喊叫和垂死的挣扎。这才是最最真实的战争。不是光荣,不是名誉,而是用鲜血和生命换取来的别人的胜利。
阮星扶住我发软的身子:“敏姑娘”
我忐忑不安:“我看不到王爷。”茫茫撕杀的人海他在哪里?
“我也看不到。”阮星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强迫自己转身离开去给昌郡王看伤。
大伯的伤在胸前,幸好被盔甲挡了一下,只伤到皮肉。毒就有点霸道,肌肉腐烂,人也巳经陷入昏迷。
我一边给昌郡王清洗伤口,一边庆幸没让柳明珠来。
快刀剜去腐肉,然后拔毒,熏香烧碳煮汤药,再配以针灸,毒霸道,药也霸道,非常刺鼻。冲得人头晕目眩,连阮星都受不住,拧着眉头。
房间里闷热如桑拿房,可是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耳边则始终能听见外面的轰隆声,遥远的战鼓一下一下似乎都敲在我的心上。我觉得这里氧气越来越不够,可是施针的手一停就前功尽弃,于是每一针扎下去,手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稳定住昌郡王的伤,我浑身上下巳被汗浸湿透,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