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0
夕蝉
日子还是这样灰灰暗暗地过着。庞荻也逐渐习惯了把自己幽禁在问星楼上,若非必要从不下楼。
“嫂嫂还不如这楼中之燕。燕子还会不时飞出去转转呢,你却一心一意地把自己关在这里。”她的小姑雯儿这样说她。雯儿倒是经常上楼来陪她。她对庞荻与哥哥的突然失和很不理解,经常旁敲侧击地问原因,但庞荻怎会告诉她,每次雯儿一提到相关的问题她总是苦笑不答。
雯儿最近经常问她一些与夫妻关系或情爱诗词有关的问题,庞荻有时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觉得雯儿毕竟开始长大了,问这些也可以理解,所以倒也每每认真作答。但有一天,雯儿拿一个上联请她对时,她忍不住问了下去。
雯儿说的上联是“二人土上坐”,庞荻随口对了一两句雯儿都觉不好,反复强调“要有意境”。庞荻便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拆字联,不算难对,要求有的意境也是因人而异,不同的人喜欢的意境也会不一样。所以你要告诉我出联的人的身份我才好对出合适的下联。”她知雯儿一向不喜欢玩这样的文字游戏,此联必是有人请她对的。
于是雯儿告诉她:“这联是皇上出的。有一天他与一个妃子坐在露台上赏月,他一时兴起,随口就吟出了这句上联,但那妃子太笨,想半天也不知该如何作对。皇上大为扫兴,传令下去令宫中妃嫔对下联,对出佳句便有赏。以后响应的人倒不少,但皇上看了都摇头,说意境不好。传出宫来被我知道了,心想嫂嫂你如此才高,定是难不倒你的,所以请你来对。”
庞荻笑她:“还说不想入宫!这是皇上出给妃嫔对的联,你来凑什么趣!”
“我说过我不会嫁给皇上,这点绝对不会改变。”雯儿脸上带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看透世情的意味:“我只是想帮一个宫里的朋友。嫂嫂你就帮我们这次吧!”
“皇上,赏月……”庞荻略沉思片刻,再对一句:“一月日边明。”
雯儿重复此句几遍,大喜道:“绝妙好句!既应天时又应景,妃子倚在皇上身边可不就是一月日边明么?我马上写下来告诉她!”
“那‘她’是谁呢?”庞荻问道。
“朱才人。”雯儿答。
庞荻诧异道:“朱才人?从来没听说过。”
雯儿颇得意地微笑道:“若非有我,她连才人都当不了。”
熙宁五年九月某日傍晚,赵顼独坐于瑶津池畔赏荷花。
瑶津池中的荷花绝非凡品,非但花大娇艳清香异于寻常品种,连花期都特别长,每年开得比宫外早,凋谢得也比别处晚,到了九月仍有许多花朵濯水而出,仿佛受着花神特别眷顾。
这花来得诡异。是在菀姬落水身亡后第二晚突然“生”出的。有人说是花神显灵,有人不信邪,便认为是人一夜之间种好的。很多人都怀疑是顼,例如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她们暗示着问过他好几回。
其实,此事不是顼做的。但是他并不想说明。
随便她们怎么想罢。顼看着半池荷花想,若非此花的突然出现,这瑶津池早被他填平了。
瑶津池起初的规模并没有这么大,面积不到如今的三分之一,是主管宫内工程的太监宋用臣花了几年心血辛苦设计凿成。凿好之后池面豁然开朗,足可在池上泛龙舟。他见状大喜,厚赏了宋用臣。
可是,池面宽了,同时也深了许多,足可以溺死人。
他爱的菀姬就溺死在其中。
菀姬死的那天,顼悲痛欲绝。天明后再见瑶津池立即勃然大怒,召来宋用臣,要他在一日之内、第二天天亮之前把瑶津池填平,否则格杀勿论。
宋用臣面露难色,终于还是勉强接旨而去。顼知道他很难过,毕竟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要眼睁睁地看着就这样毁于一旦怎能忍受。然而这池错就在于溺死了顼一生最爱的人,也等于扼杀了他最珍视的爱情。这样的池子就跟一个杀人凶手一样,都该凌迟处死。
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晨顼特意早起去看被填平的瑶津池,却发现景象跟他想象的有所出入。
万荷蔽水。红白相间的荷花开满半池,亭亭花枝荷叶覆盖着水面,花朵迎风轻颤,像一个个弱不禁风的美人,纤弱娉婷地散着淡淡幽香。
那水面涟漪波入他心里,刹那间他想起了菀姬。
宋用臣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面前跪下,奏道:“皇上恕罪。奴才昨夜出宫运来泥石准备填充池子,不想回来发现池中突然长出这许多荷花。奴才斗胆猜想,大概是花神显灵,不忍瑶津池被泥石所毁,故此特以荷花填之。”
以荷花填之?顼忽然笑了:“不错。朕说要把瑶津池填平,但没说以什么东西来填。以荷花填之想必是天意。”
就此饶过了瑶津池和宋用臣。顼知道这主意应该是宋用臣想出的,即便不是他,他也肯定知道是谁种的花,但顼也知道他必不肯讲,只会推在花神身上。也罢,不必再问,就当是花神显灵罢。菀姬不就是他心中的花神么?他也愿意相信这继她生命消失后生出的荷花上附有她的灵魂。
从此就有了到池边赏花的习惯。看着池中轻盈优美的荷花,他会依稀有种与菀姬重会的感觉。
“官家,起风了。不如回宫,明日再来赏花?”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脆弱易碎的瓷器,生怕从手中滑落。
他并没转头看她,只淡然答道:“朕想再坐一会儿,皇后先回宫去罢。”
向皇后默然,把叹息埋在了心中,行礼告退后缓缓离去。过了片刻,令人给他送来了一袭披风。
顼略感到一点歉意。其实他是很尊重皇后的,知道她娴良淑德,有国母之风,他们之间培养出了一种类似亲情的感情,但他对她仍是缺乏爱恋之感。他看着荷花都会有的悸动面对着她却感觉不到。就连赏花他都不是很喜欢邀她同赏。
这有如他与菀姬的私密时间,又有哪个女人可以加入分享呢?
菀姬。菀姬。菀姬。
有时候,通过回忆往事一遍遍地体会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也是种快乐。
此时,忽有一缕歌声自池中一隅传来。声音婉转动人,令顼居然有了心情凝神倾听。
唱的是本朝庆历年间同平章事晏殊的旧词《玉楼春》:“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顼反复品味这两句词,若有所思。
这词以前也见过,但在如此情景下听来,只觉暗合心境,丝丝入扣。于是顼举目朝池面上望去,想找出声音源头。
一个女子轻荡兰舟,自藕花深处渐渐划了过来。
十七八妙龄,青山远黛,眉眼盈盈。
赵顼示意命她过来。划到顼跟前,她轻盈地跳下兰舟,向他行礼的动作都翩然优美。
“你叫什么?是宫人么?”顼问。
她微笑答道:“臣妾叫夕蝉,朱夕蝉。是皇上的御侍。”
她穿的服饰很精致,眉眼也细致地画过,对他的召见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顼立即了然:这次“偶遇”大概是她精心设计的。宫人争宠向来花样百出,他早已耳闻目睹了许多。不过,这次倒不令他反感,能想到在这个时分唱这样的词出现在他面前很不简单,她不是非常聪明就是运气太好。
顼决定陪她玩下去。
“夕蝉。”他垂目看她,浅笑:“原来傍晚的蝉鸣如此动听。”
是夜,赵顼宠幸御侍朱夕蝉。次日将其进封为才人。
刎情
突如其来的好运气令朱夕蝉深感庆幸。当初在宫内巧遇的小女孩雯儿说可以帮她见到皇上,她只当作祝福的话来听听,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后来雯儿的一封书信竟为她指出条直通昭阳之路,果真令她见到了皇上,得到了他的宠幸,随之而来的是地位的提升和与以前形同宫婢般生活的告别。
朱夕蝉把雯儿送来的下联“一月日边明”呈给赵顼后,赵顼果然龙颜大悦,直夸她明慧才高,竟升她为正三品的婕妤。因此朱夕蝉对雯儿越发感激,并十分佩服,觉得她小小年纪却已这般聪慧当真难得。朱夕蝉继续与雯儿暗中通信。雯儿是宰相家的小姐她也知道了,心想果然虎父无犬女,她的父亲指点江山叱咤风云,在朝堂上辅佐皇帝治理天下,她却在内宫谋略上有过人的天赋,并且成功“辅佐”她一步步跃上枝头。
有时候朱夕蝉也会自问她与雯儿不过是一面之交,她为何要如此尽心地帮助她,但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必考虑太多,也许是彼此投缘,即便是她帮助自己是有目的的,想将来从自己这里得到她需要的利益和帮助也可以理解,雯儿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这点很重要,所以以后她有求与她,她自会帮助她,回报于她。
朱夕蝉的晋升使雯儿感到很满意,感觉像是打了场漂亮的战役,更有了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果不其然,以她的智慧,要在后宫争宠原是件简单的事。她甚至没有亲自出马,只稍微指点了智力平平的朱夕蝉两下,她就从一个倒数第二等的御侍升至正三品的婕妤。而且这还不会是尽头,只要她愿意继续帮她,就连皇后之位应该也不难夺到手。
皇后。可惜了,雯儿觉得遗憾:如果不是她生得太晚,十来年的时间距离令她错过了与赵顼相逢的最好时机,皇后怎会轮到别人来做呢?虽就单纯的争夺后位之事来说,现在也不算晚,但她想要的像哥哥对嫂嫂那样绝对完整的感情已不是现在的赵顼所能给她的了。
然而,哥哥对嫂嫂如今的态度让她倍感奇怪。为何短短时日中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是哥哥移情别恋?她觉得不像。他们也许是有点误会,哥哥的个性又决定了他不肯轻易让步或好言解释,所以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哥哥跟父亲一样,骨子里是个很执拗倔强的人。
雯儿决定设法让他们和解。她既然可以使多年难见天日的朱夕蝉获得皇帝的宠爱,又怎会找不到办法令兄嫂和好如初呢?他们大概差的只是单独相处、见面解释的机会,如果两人能静下来好好谈谈,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她特意挑了个云淡风轻、花好月圆之夜,再让丫鬟去请庞荻下楼来饮茶。庞荻先是不答应,找借口推却,雯儿却不管,一次次反复遣人上去相请。众丫鬟好话说尽,庞荻感觉过意不去,这才轻移莲步,款款下楼而来。
丫鬟把她领到了王雱的书房门前。庞荻诧异,便犹豫止步。雯儿却自里面跑出来,看见她立即笑着把她拉进房内。
王雱坐在里面。
庞荻转身想走,雯儿拦住她,笑道:“我去烹茶,可能要好一会儿,你们先聊聊。”随后把门关上,带着丫鬟离去。
书房内立即浮动着一层难言的尴尬。庞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门边垂首而立,好半天才勉强抬头看她的丈夫。
他正在看她。并且与她目光相触时也不回避。这个发现让她稍微有些意外,长久以来他都是刻意避免着与她对视的。
于是她便微然而笑,羞涩得如同少女初会陌生男子。
看见她笑了,他便也笑了笑。
虽然他的笑容只限于唇部动作,目中并无丝毫笑意,但她已觉得已经很好,至少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鼓起勇气以目光温柔地触摸他。他穿着家常的宽袍气定神闲地斜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那衣袍柔软,散发着新熏的清香,右边衣袖下露出他松执着折扇的手,手指颀长洁净一如往常,但骨节似乎比以前明显。
他略瘦了些。庞荻心想。这让她的心又有了疼痛感。
“你……”王雱终于先开口,沉吟一下,最后问了出来:“还好么?”
庞荻沉默,半晌才缓缓咬着唇答:“还好。”
他点点头,说:“那就好。”遂转过头看书架,像是准备寻本书看。
“不!我不好!”庞荻忽然叫道。到底还是舍弃了矜持,跑过去曲膝跪在王雱身侧,伸手至他膝上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他,眼圈便红了:“我过得很不好!雱,你也一样罢?”
折扇滑落在地。他漠然看她,似乎并不为之所动,只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雱,”庞荻忧伤地舒展开他冰冷的右手,将它轻轻贴在自己已有泪水滑过的脸上,说:“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呢?我给你梳头穿衣,陪你读书写字,你帮我画眉点唇,为我吟诗作画,我们一起在月色清明的夜晚弹琴吹箫,在风和日丽的早晨携手出游。我们忘了不开心的事,寻回我们以往的快乐,你说好么?”
王雱凝视她良久,然后问她:“但是有些事我们怎能当作没发生过?”
“可以的。”庞荻朝他再三点头:“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如果我说我做不到呢?”王雱忽然笑了,笑得凄苦。他的手开始主动地动了起来,轻轻抚摸着庞荻的脸颊,以拇指拭去她的泪痕:“我不敢保证我还会用以前的态度对你。”
“为何?”她不明白,不解地看着他。
他不答,却猛地拉她起来搂入怀中,不由分说地向她唇上吻去,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强行伸舌入她口中掠夺式地深吻着她。左手紧紧地箍着她的肩,右手却伸进她的衣襟里粗暴地抚揉着她的身躯,从腰肢到双乳。
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所用的力度是她全然陌生的,那么粗暴而狂乱,她很不适应,甚至感到疼痛。她开始摇头挣扎,他却不管不顾继续着所有动作。她快透不过气来了,伸手推着他勉强扭头摆脱了他的强吻。
他略停了停,喘着气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如同小孩干了坏事似的得意的笑。他的黑眸幽深,却闪着带破坏性、甚至有点报复意味的犀利光芒。
他继续俯首在她已被拉开的衣领中吮啮着她颈下胸前的肌肤,很快上面浮现出一块块的红痕,她很疼,不安地挣扎着叫他停止。
他并不理睬,反而加快了动作,然后右手向下滑,竟伸入了她的罗裙中。
她惊愕不已,惊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奋力自他怀中挣脱开来,起身掩着半露的胸逃到远离王雱的一角。
王雱并没有站起去追,只是徐徐举起衣袖拭了拭额上沁出的汗,然后静静地看着她。
“不,不是这样的!”庞荻凄然问他:“你为何要这样?”
一丝冷讽般的笑容便出现在了他的唇际。他反问:“这正是我想要的,你不知道么?”
庞荻无语凝咽。须臾猛地转头开门奔了出去,飘落一串泪珠。
见她身影消失,王雱颓然倒靠在椅中,仰着头痛苦地阖上了眼帘。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1
秦楼
熙宁六年春,王安石为培养富有全新改革精神、完全摒弃因循守旧思想、锐意进取的治国所需人才,而决定为书院修撰新教材,创立一种有别于传统儒家思想的新学派,通过系统教育让天下学子从思想上认同变法的合理性,统一他们的思想道德,为“变法”奠定理论基础。
此前他与王雱及新党精英们早已为此筹备了数年,从几十种儒家经典里选出了最早的诗歌总集《毛诗》、记载周王朝重要历史文件和重大历史事迹的《尚书》和记载周朝政治制度的《周礼》三经为载体,将按新党思想为其作出新的解释,修成“新学”教材《三经新义》——《新经毛诗义》、《新经尚书义》、《新经周礼义》,把之确立为变法的理论依据。
而今王安石见条件与时机都已成熟,便正式向皇帝提出设置经义局修撰《三经新义》的要求。他的提议得到了皇帝赵顼的支持。熙宁六年三月庚戌,赵顼下诏置经义局,修《诗》、《书》、《周礼》三经义,命王安石提举,吕惠卿、王雱同修撰。
《三经新义》既要用作书院教材,以后科举考试势必将以此书为准则依据。枢密使文彦博见状十分忧虑,担心从此后朝廷选拔出的官员全是读着《三经新义》成长起来的新党新人,新党势力从而一统天下,于是立即与枢密副使吴充商议,请他与自己一同举荐道学夫子程颢入经义局参与《三经新义》的修撰,让他与吕惠卿、王雱抗衡,不让他们改掉传统儒家经义思想。吴充自己本就不赞成新党作为,更因儿子之事与王安石近乎决裂,因此与文彦博一拍即合,联名上书请皇帝令程颢加入修撰《三经新义》。
王雱得知后坚决反对,与吕惠卿分别上书欲阻止赵顼通过文吴二人的提议。赵顼不免犹豫,王雱便屡次进宫面圣,当面劝谏道:“程颢是个恪守道学的俗儒,只会死读书,以前只看司马光眼色行事,全没自己的主见。让他入经义局,他必紧咬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些死条文来阻碍新义的修撰,若是如此,新义不如不修!”
赵顼仍难决定。在国家重要机构里,他有同时安排新旧党中人一同任职其中的习惯,虽然他个人很信任王安石,也大力支持和推行变法的实施,但总有意无意地在重要机构里留一定的席位给旧党官员,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所以这次设置经义局,他也颇想采纳文彦博和吴充的建议将程颢安置进去。
王雱见状郑重下拜,严肃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臣所理解的三经与程颢理解的有天渊之别。若陛下坚持让程颢入经义局,臣惟有请陛下准许臣退出新义修撰工作。”
赵顼见他态度坚决,只好答允,取消了程颢入经义局的计划。
从此后王雱全心投入了这项艰巨的工作中去。日夜与《诗》、《书》、《周礼》为伴,或凝神沉思,或奋笔疾书,扬弃取舍,删添补改,将他与父亲无所畏惧的勇气、慷慨激昂的热情、锐意进取的思想和自信到执拗的个性以酣畅淋漓的笔墨一笔笔地书入他们的《三经新义》。
如此一来,他更像是把他独居于高楼之上的妻子全然忘却了。他对她依然不闻不问不见,即便偶尔见了也视若无睹,形同路人。
庞荻幽然独处之下养成了以泪水来稀释痛苦的习惯,但是她从不在人前落泪,而只在夜深人静拥被不成眠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悄然饮泣。
白天她会在楼上植一些花草。经过她的精心呵护,那些植物都能长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而她则日渐憔悴,精神一点点自身体中抽走,她觉得她的身体不久后也必会随着心慢慢死去。
整夜弹琴是她晚上唯一的消遣。她会一首一首地回忆与王雱相识至今所合奏过的所有曲子,然后再一首一首地弹出来,只是再无人吹箫相和,琴音空荡在问星楼上,越发显得寂寥。
熙宁六年七夕这晚,庞荻凭栏望着夜空中闪着分外明亮光芒的牛郎织女星,心想牛郎织女平时纵然分隔于银河两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每年七夕这天总可相见,就如今夜这般,可借鹊桥相会一解相思之苦,而自己与夫君之间虽无银河阻隔,却咫尺天涯,从楼上可以望见他所居之处,然而对两人来说,这段路程却仿佛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即便今夜是七夕,也找不到可令他们重聚的鹊桥。
又想起前年七夕,她刚嫁过来没多久,那时她与王雱两情缱绻,多么恩爱无间。那天晚上她抚着王雱送她的琴,他则站在她身旁吹箫,在淡淡星光下和谐悠扬地合奏,间或两人不约而同地以目转视对方,目光相触那瞬间都能从对方眼中察觉到温暖的笑意。一曲奏罢,他牵她起来赏星,从后面温柔地拥抱着她,一面问她今宵星光如何,一面俯首轻吻她的耳鬓、浅嗅她秀发的幽香,她感觉痒痒,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奈此情只能重现于回忆中,今夜星光如旧,却已物是人非,秦娥梦断秦楼月了。
她黯然掩泪,回房提笔写下一首七言《秦楼吟》:
前岁七夕月若银,妾织箫韵入新琴。红妆付镜盈盈笑,翠黛朝郎浅浅颦。翻覆至今成旧梦,凝愁新泪吻罗巾。白头故誓音犹在,雾锁重楼不见君。
写罢和泪而看,只觉悲伤难抑,不禁伏案而泣,连带着那诗笺上也染上了许多泪水。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哭得没了力气,便伏在案上依稀睡去。
朦胧中似乎看见王雱推门而入,拿起诗笺看了看,笑着问她:“怎么写如此幽怨的诗?我不喜欢。”便揉作一团扔了出去。然后轻轻拥着她,吻着她的泪痕柔声说:“我一直是爱你的,你怎么可以怀疑这点呢?”
她又是欣喜又是难过,明明依偎他怀中,却又有泪珠滴落。
他叹息。忽然放开她,走了出去。
庞荻一惊,睁开双眼四顾不见人影,遂站起追了出去,门外依然空空荡荡,并无异状。她才意识过来大概是做梦罢了,现在的王雱怎会对她如此温柔呢?
黯然长叹,缓步回到房中。想起刚才作的那首诗,便朝案上看了看,不料却发现诗笺竟已不见。
她十分讶异,四处寻找均未得见。最后终于放弃,心想也许是被风吹走了罢。
第二天晚上,她如往常一样抚琴以消磨时光。反复奏着新婚之夜王雱吹给她听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想着他们新婚之时的情景,忽喜忽忧,神思恍惚。
忽然,一阵悠扬的箫声从王雱所居的院落中传来,清越非凡,听音即知正是王雱的翠玉箫所奏。
她一阵惊喜,立即跑出去朝那边望去,但她这里只能望见王雱的房间窗户,那院落被屋顶挡了大半,看不见院中情景,自然也看不见王雱。
但是,他肯吹箫了,细听下来正是她刚才弹奏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那么,他是有意与她合奏了?像以前那样与她合奏?
她立即重新坐下,依着箫目前吹至的音节继续抚琴。心中愉悦,琴声也轻快起来,不似以前那么哀绝了。
一曲告终,她略停了停,便又开始弹起《倦寻芳》。王雱初遇她后便为她填了一阕《倦寻芳》,因此此曲也成了她钟爱的曲目。
箫声又起,果然又是在和她的琴声,是《倦寻芳》的曲调。箫声婉转,融有淡淡的烟愁和温情。
她带着微笑继续弹奏,只觉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寻回了她与丈夫错失的恩爱时光。
此后每隔两三天她总会听到与她的琴声唱和的箫声从王雱的院中响起。因此庞荻爱上了这样的夜晚,只有在此时她才会暂时忘却不幸的命运而全心投入地与他合奏,借这样的方式来与他进行着精神上的交流,从他的箫声中感受他的爱意与温柔,这些感觉与感情是她白天体会不到的。每次奏至深夜,他的箫声停歇,她都会感到莫名的失落与惆怅,因此憎恨着白昼的到来,并衷心期盼着下一次夜幕的降临。
就这样过了许久。有一晚,她与他合奏了半夜,渐渐感觉到箫声似乎离她越来越近。刚开始还只疑是错觉,但感觉愈加强烈起来,好像他已吹着箫走到了楼下,而且缓缓地沿梯而上。
他来看我了?他终于肯来看我了?庞荻的心无法控制地驿动起来。他来了,可是,该怎样面对他呢?该对他说什么呢?他又会如何待我呢?
这般情怀竟如初恋少女。她暗暗嗔怨自己的惊慌。随着他箫声的临近,她抚琴的指法却滞涩起来。逐渐难成调,终于,在他人影映在门前时,她的琴声嘎然而止。
他的箫声也随之停了下来。他的影子清晰可见,分明就在门外,但他似乎仍在犹豫,迟迟不推门进来。
庞荻与他一门之隔,分别沉默着。
忽然,他的影子动了动,似乎转了身,向后走了一步。
他又要走?不,不能让他又这样逃走,好不容易有了勇气走上来,怎能不见一面就走?
庞荻迅速起身拉开门,对那背影颤声呼道:“雱!”
他转过头。
她刚呈出的微笑在瞬间凝固。
故琴
那人见她也是一惊。两人愣愣地对视半晌,他才回过神躬身施礼:“嫂夫人。”
庞荻敛眉垂首一福还礼:“岐王殿下。”心里落寞却在蔓延,刹那间掩灭了有关欣喜的火焰。
回京之后,赵颢的生活并无多大变化,依然是清清闲闲地处理完赵顼交给他的既不重要也不多的政务后便泡在王宫看看书画、玩玩蹴鞠,偶尔与姐夫王诜出城狩猎或交游宴乐。朝廷之事他很少发表意见,就算在十分重要的情况下向赵顼上书劝谏也必定会如往常那样得不到接纳。
就这样郁闷地生活着。消磨完一天的光阴之后他经常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事值得期待。
熙宁六年七月初八,他在散朝之后准备回宫时被王雱拉住。王雱笑着对他说:“以前你不开心时我经常陪你喝酒,如今该是你还我这人情的时候了。”
颢觉得奇怪:王雱会不开心么?在他印象中雱时常喜怒形于色,但所谓忧愁应该是与他无关的。
但他没有多言的习惯,只微笑颔首:“君子相邀,颢自然愿意奉陪。”
是夜他们共饮于相府院中。王雱神情态度有异于以往,时而大喜,时而大悲,有时跟他聊修撰《三经新义》之事,有时又会提到以前写给他妻子的诗词歌赋,并取出他的翠玉箫说以此箫吹奏这些曲子其音最能传情,多谢颢当初把它让给他。有很多话是颢听不大懂的,但他会安静地听着,并在王雱举杯的时候与他饮酒。
王雱那晚喝得太多,最后大醉,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赵颢正欲告辞,忽听从花园某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琴声。细听后他立即辩出这是菀姬的焦尾琴的乐音,他听过好几年,绝不会弄错。讶异之下才渐渐想起是他把此琴送给了王雱的,他在整理菀姬遗物时本欲将琴焚毁以祭亡妻,但王雱拦住了他,向他讨了去。
如今乍闻琴声重现,心中百感交集。而那琴声哀婉幽怨,竟与菀姬当初每夜所奏曲风别无二致。恍惚间仿若回到爱妻生前,他在她的琴声中徘徊在她苦涩而清香的生活边缘。
“你不能让她独自抚琴,一个人沉溺于她个人的领域里,你应该尝试接近并加入她独守的世界。所以每次她抚琴时你大可吹箫弄笛与她合奏。”忽然想起王雱昔日“教导”他的这句话。他很认真地采纳了他的建议,以后也是这样做的,遂成功地养成了与菀姬合奏的习惯。
于是,他下意识地拿起王雱搁在桌上的翠玉箫,引在唇边随着琴声吹了起来,此情此景犹如梦境,而他暂时不想清醒。
那琴声稍歇,像是被他惊了一下,但须臾便又再响起,与他悠悠合奏。记得他首次在菀姬抚琴时吹笛相和她也是如此反应。这一切当真如昔日重现了。
故此一曲曲地吹下去。双方乐声越来越协调融合,他的心也随之温暖起来,感受到了消失许久的脉脉温情。
王雱终于醒转,抬头朦胧地看他,微笑说:“是你在吹箫么?很好听,看来这箫本就应该是属于你的。”
他竟把箫慨然相赠。颢推辞,他却说:“我如今已无玩乐器的心情了。这箫若要让予别人谁能比你更适合呢?收下它罢,不过以后要常来陪我喝酒,吹箫给我听。”
颢因此收下。从此相隔两三天总会来与王雱夜饮于院中。王雱总是大醉,有时伏桌而寐,有时带醉听他吹箫。那琴声依然每晚响起,他们默契地合奏着所有曲目。王雱自然应该是听见琴声的,但他似乎习以为常,从不跟他提这是何人所奏,也不为他们的合奏感到惊讶或不快,只是默默地听着,间或独自饮下一杯酒。
很多时候颢也会猜想着那个神秘的抚琴人是谁,竟然能用菀姬的琴弹出与她一样的曲调,想必她与菀姬一样,有着同样纤细柔软的心思与优雅出尘的气质。甚至,连哀愁都一样,这点让他略有所动:她遭遇到何种不幸,以致于如此哀怨?
但是,他实在猜不到她的身份。王雱既然对她的琴声置若罔闻,在他面前毫不提及,那大概她在王雱眼中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罢。
是丫鬟,还是歌伎?但是那些卑微的人会有这么精致入微的情感和才情么?
他想不明白。
终于,他还是没能压抑住这点好奇,在又一个箫琴合鸣的夜晚,他自扶醉而寐的王雱身边走过,一步步地朝琴声传出之处走去。
走到她的门外,他却又犹豫了。如此贸然接近,岂不唐突?何况,即便见了面又如何?他对这个抚琴之人本就没什么明晰的想结识的想法。
所以他转身欲离去,不料她却突然将门打开。
他怎么也想不到弹出如此曲调的人竟会是王雱的妻子。
王雱不是深爱着她么?她不是也同样深爱着王雱么?上次与她相处几天,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个幸福的小女人,显而易见,她正受着丈夫的宠爱,沐在这种爱情下的她有着一抹由内散发出来的自信光彩,使她周身充盈着耀目的色泽,这种感觉在月下见她的那晚尤为分明。
然而,如今所见的她显然大不一样。苍白而憔悴,消瘦得有了弱不禁风的姿态。她刚才唤他作“雱”,那么,她是把自己当作她的夫君了。甫回首看她的那一瞬她本来目中满含希望与欣喜,但看清是谁后立即黯淡下去,浮上的是无边的失望与落寞。
怎么会这样?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他不好再想下去,他已经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难言的尴尬。沉默之后颢先开口:“刚才是嫂夫人在抚琴?”
真是一句废话。但他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应付现下的状况。
她点点头。
“可否让我看看那琴?”颢问。
她自然答应,侧身站开请他进去。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阔别已久的爱妻的琴。缓缓走过去,以手指在琴面上轻轻触摸,像是触到了爱人的脸庞,一阵心酸,那些苦涩的记忆开始再次啮咬着他的神经。
庞荻发觉了他的异状,问道:“殿下见过此琴?”
颢苦笑道:“岂止见过。我与它、与它的主人曾日夜相伴好几年……它以前是我亡妻之物。”
庞荻很是意外。王雱送她琴时曾说过是他一位朋友亡妻的遗物,还说他们十分恩爱,但天妒红颜,令那妻子早亡,那朋友怕见物思人不免感伤,欲焚琴祭妻,幸被王雱及时发现,连哄带骗让他将琴送给了他。但她没想到这琴竟是岐王妃的。
王雱何不说明?不过未及深想这点她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忙问:“这几晚的箫乐均是殿下所奏?”
颢颔首称是。
于是庞荻脸就红了。知道岐王必定是辩出王妃故琴之声,触景生情才与她合奏,将她代入了亡妻的角色。原来他们数夜合奏彼此都弄错了对象,各寄各的情,却貌似这般和谐,配合得如此绝妙,中有温情流动,情思相融。
赵颢见她如此光景也立即猜到她的想法,便也局促起来。略一思索后道:“不请自来,是颢唐突了,请嫂夫人恕罪。夜已深,颢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她点头,送赵颢出门。
不料走到楼梯处,竟发现四楼楼梯口那道原本一直不关的门竟然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庞荻大惊,扶栏向下看,只见楼下有一女子身影自楼中跑出,须臾消失在花园阴影里。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1
问暖
门已被锁,显然是出不去了。庞荻启口欲呼楼下的侍女想法开门,却又担心夜深人静,这样一呼势必惊动满院的人朝这边看来,届时若大家看见岐王施施然自她的楼上走下,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赵颢朝下看了看,说:“或者我可以从这里跳下去。”
“太高,不可!”庞荻立即反对。虽然他功夫甚佳,但这里毕竟是四楼,直接跳下去过于冒险。
颢问:“嫂夫人房中可有绳索?”庞荻摇头。他便又道:“事关嫂夫人清誉,即便是直接跳下去也只得一试。”
庞荻叹道:“就这样跳下去,很容易受伤,就算殿下不在乎,但那些闻声而来的人又会怎样想?我们之间本无事,如此鬼鬼祟祟地跳下,人见了反倒会认定我们有问题了。”
颢蹙眉问:“那如何是好?”
庞荻思量再三也无良策,无奈道:“只好请殿下再回房中坐坐,待明日破晓我的丫鬟自会来服侍我,发现门被锁后会设法开门的,到时殿下便可下楼,行动谨慎些,或可不被人留意到是从这里出来的。”
颢不敢立即答应,心想在她房内坐一夜,若日后传出去实在有损她名节,岂不连累于她。
庞荻见他神色迟疑,也明白他的想法,淡淡道:“但求无愧于心,何惧他人诟病。”也不再等他表示同意,便转身自朝房内走去。
颢别无他法,也只得跟她回去。
入到房中,两人默契地任房门敞开,相对而坐,却默默无言。
即使是千军万马大风大浪,颢也自有能力从容应对,但却从未遇到过如今这般难以应付的场面,不免拘谨不安,茫然四顾,不知该跟她聊些什么。忽然转首间见房中书案上搁着一个官窑青花瓷钵,也就比普通大碗略大些,但其中生着两枝亭亭玉立的荷花,立出水面的荷叶小若碗口,而那花朵蓓蕾比酒杯还要小,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嫂夫人也会种这样的玲珑荷花?”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嗯。”庞荻应道,想起他言语间的“也”字,便问:“莫非岐王妃生前也爱种此花?”
颢点头道:“她房中也曾养着这么一钵,而且四季常开,人见了都啧啧称奇。此花如此奇特,想必种子一定不易寻到罢?”
庞荻微笑道:“既然是王妃养的花,殿下竟不知如何种出?此花并非品种奇异,种子也只是寻常的老莲子。”
颢略显尴尬,淡淡一笑有一点羞惭之意,又问:“那是如何种出的呢?”
庞荻遂告诉他种花之法:“选较饱满的老莲子,将其两头磨薄,然后放至空的蛋壳中与别的鸡蛋搁在一处让母鸡同孵。待有小鸡破壳而出时便将莲子取出,再用陈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后盛在瓷钵中,把老莲子种在其中,泥上薄铺一层细沙,以河水浇灌,日浴以朝阳,待荷花长出后便是如此娇小状了。若房中温度适宜,四季皆可养出蓓蕾。”
颢含笑道谢。
庞荻忽然想起他坐了这许久自己尚未给他上茶,很是失礼,于是起身从一个冰裂粉青瓷壶中倒出一杯色泽红鲜的花露递给他,说:“现在我这里无法烹茶,只好请殿下饮我酿的这点香露了。”
其时贵族名门雅士常有酿花露供饮用的习惯。将有色有香的花朵微开时摘下腌渍,花汁融入露液之中,入口奇香沁人心脾,颜色又异艳可人,可去腻解酒有益延年,是上佳饮品。
颢浅尝一口,却又目露讶异之色,问道:“此花露奇香无比,但此香既非梅花、玫瑰、野蔷薇、桂花、甘菊,也非橙子、柑橘、佛手、香橼,不知是用什么花制成?”
庞荻答道:“是秋海棠酿成。”
颢奇道:“但秋海棠原本无香呀?”
庞荻笑道:“秋海棠的确无香,但不知为何,浸泡在露液之中那香就慢慢渗出来了,而且会越来越浓郁,在众花露中以秋海棠露为上品,不过很少有人能想到以此无香之花来酿制。”忽又想起颢那个爱花的王妃,又道:“但岐王妃冰雪聪明,自然能发现这点。想必殿下曾饮过她制的秋海棠露罢?”
颢颔首道:“以前常饮,我一直在猜是何花所酿,不想直到今日才得解此谜。”
庞荻很觉奇怪:“殿下为何不问王妃?”这花露、荷花和此前聊过的荷花茶都是王妃以前制过种过的,他身为她丈夫,想知道制法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问妻子即可,但他居然一直不问。
颢一愣,低首不语,片刻才道:“我怕问多了她觉得烦,觉得我愚笨,惹她不开心。她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如果她不想说,我也不想刻意去问她。”
庞荻越发觉得奇怪了:连如此小事他都不敢开口去问他的妻子,可见他对她小心翼翼到何种程度。但是,王雱不是说他与王妃很恩爱么?既然恩爱,他又怎会连问这些小事都怕惹妻子不开心?
她顿时感觉到面前这个温文隽秀的年轻王爷在与他的王妃的爱情上未必有与他自身优点及身份同等的优势,他以前的生活多半也未必如外人所见的那么和谐而幸福罢。
而且,如果她与他两人都不爱说话,那他们夫妻间的交流岂非存在着很多问题?所以她又问道:“有没有什么问题是你想问并且也敢拿来问她的?”
颢想想,答道:“嘘寒问暖。”
如此可爱的答案!庞荻真的很想大笑,但见颢表情十分认真,并无玩笑之意,才勉强忍住,只把笑意控制在唇边。再看颢,只觉他在感情方面实在纯净得有如一张白纸,他那王妃想来一定是个心思异常纤细而敏感的人,颢这样的单纯在她看来会不会是不解风情呢?于是颇同情他。她虽年纪要比他小几岁,却不禁地对他怀有了一种怜惜之感。
“那么,”她对他说:“你还有什么以前想知道却又不敢问王妃的这类日常小事的问题么?不妨全问我罢,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微笑,道:“谢谢你。”
随后几个时辰他们便聊着这些日常闲情趣事,气氛友好而自然,彼此都觉得轻松而愉悦,也淡化了因被迫共处一室而生的拘谨戒备之感。
在颢聊到小时与姐姐兄弟们的游戏趣事时,庞荻想起舒国长公主,遂问:“舒国长公主最近可好么?”
颢微微摆首道:“不太好。她的儿子彦弼病了。刚开始是感染风寒,但他还太小,只有三岁,体质尚弱,便日渐严重起来,现在整天咳嗽。姐姐十分忧虑,终日以泪洗面。”
庞荻闻言也为公主难过,心想她丈夫宠爱妾室,一定经常冷落她,而今儿子又生重病,对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因同情公主,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眼神便止不住地悲戚起来。
颢见她神色有异,目中满是凄楚之意,立即想起了她那酷似菀姬的哀婉的琴声。于是问她:“你不开心么?”
她凄然而笑,并不回答。
他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他对你不好么?”
这话触到了她心内最伤痛之处,不知如何回答,却立时泪如雨下。
他一惊,马上站起走到她身边,却又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呆呆地立于她身旁,看着她哭得如此悲伤,不禁想起菀姬初嫁他那晚也是这样恸哭,他也是如此束手无策。他又一次深深地为自己的个性感到羞愧。如果是像王雱那样的男子定会有办法巧言安慰的罢。但,他却又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女子正是为王雱才如此伤心欲绝。
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子,美丽聪慧,柔而有骨,就算只是跟她聊聊天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那王雱为何还要伤害她?他有什么理由让她如此哭泣呢?
庞荻哭了一会儿,终于想起颢就在她身边,如此痛哭实在无礼,便拭了拭泪,对他轻声道:“不好意思,一时失态,请殿下见谅。”
颢递给她一面素巾,道:“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以前我的王妃每次哭泣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劝解,但是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不再落泪之时。你若想哭便哭罢,不必有什么顾虑,哭到你的悲伤随着眼泪流尽而淡去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
庞荻接过素巾,听他的话心中隐觉暖意,但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再度涌出,也不再顾忌,便在他面前随心而泣。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她与他各有各的不幸,原来都是一般失意之人。他黯然长叹。一直立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目光温和而有怜惜之意。
哭了许久后,庞荻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抬首见他果然还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很是过意不去,便也起身站起,对他说:“谢谢你。”
他回答:“没什么,只要你不再难过就好。”
这时天已破晓,一束阳光自门外投了进来,倾在庞荻的身上,令她感觉温暖。再看面前的颢,他在微笑着,那笑容仿佛也带有阳光的温度。
于是她脸上也渐有了一缕浅淡的笑容。
在清晨的阳光中,两人默默相对而立,彼此的微笑友好而清澈。
忽然,那阳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一个颀长的影子落在了地上和他们的身上。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外望去,发现王雱默然立在门前,一脸铁青。
裂缘
王雱一言不发,径直朝赵颢走过去扬手就是一拳,重重地落在他的左颊上。
在看见王雱目光刺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颢便意识到了他的下一步行动将是什么,他完全可以避开,但他明白王雱愤怒的原因,刹那间倒觉得是自己理亏,犹豫之下便毫无反抗之意,因此结结实实地承受了这一拳。
颢缓缓以手背拭去唇边的一丝血痕,看着王雱欲言又止,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昨晚的事。
王雱目中怒火愈加炽烈,再度挥拳相向,不想却被庞荻紧紧拉住。她连声对他说:“不要打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王雱也不理她,猛地抽出被她拉住的手,紧接着反手一巴掌朝她掴了过去。这一掌用力甚猛,庞荻立时被击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脸颊,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丈夫。
他狠狠地瞪着她,切齿骂道:“贱人!”
贱人?庞荻想,这就是昔日爱她惜她的丈夫如今给她下的定义。强烈的震惊先于悲伤之前攻陷了她的整个心境。她怔怔地睁大眼睛,眼前却是茫然一片,什么都不见了,她也再无话可说。
颢走过来俯身伸手想扶她起来却被王雱喝止:“不许碰她!”
颢一愣,便缩回了手。站起叹道:“你何必动怒。你不相信我也罢了,难道连她这么贤淑贞静的妻子你都不相信么?”
王雱冷笑不语,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焦尾琴上,随后疾步走去双手举起此琴,再大力朝书案边缘砸去。一声巨响,琴弦尽断,琴身裂为两段。
赵颢与庞荻的心被此景瞬间刺痛,随着琴的断裂,他们只觉自己心中最柔软纤细、连接着最美好回忆的那根心弦随之而断,赋予许多寂寥日子美好憧憬的情感寄托也随之烟消云散。那琴被抛在地上,破碎得就像他们昔日情缘的尸体。
颢终于愤怒了。他朗声质问王雱道:“这琴和你的夫人都是世间难求之珍品,你既得到了,为何如此不珍惜,如此冷落、辜负与伤害?”
王雱盯着颢,眼角几乎结出了层寒霜,指着庞荻对他冷冷说道:“这琴,和她,当初都是你不要的。既然被我得到了,便随我处置,你早已无权过问!”
颢闻言愕然,渐渐才想起当初高太后向他提过要他见庞荻,如果满意便娶为继妃之事,但他那时一心怀念着亡妻,根本不愿意见太后为他选的任何女子。对王雱此言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缄口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人都不应该出手打他爱的女人。何况,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王雱青筋霎时暴现,瞪着颢,目眦尽裂:“你是说我不是男人?”这时门外脚步声急,跑来几个女子,是雯儿、璇玑和庞荻的两个丫鬟。除了璇玑,其余三女见状都是惊愕不已。
王雱对她们视若无睹,只一步步进逼赵颢道:“好,她没错,我不打她了。错全在你,你竟然深夜私闯我妻子的闺房,我真想杀了你!”
言罢又欲再次动手。雯儿大喊道:“哥!你干什么!”冲过去拦在他们中间,璇玑也忙使眼色让那两个丫鬟与她一起拉住王雱。
雯儿转身对赵颢说:“殿下快走吧。”边说边把他朝外推。
颢看看一旁的庞荻,颇放心不下,不肯立即便走。王雱见状更为恼怒,把丫鬟推开迈步要过来但又被璇玑一把从后面抱住,也对颢喊道:“岐王殿下快走!你留在这里只会让公子更不高兴,为少夫人引来更多麻烦。”
颢无奈,终于被雯儿半拉半拽着离开了。
那一巴掌,那一声“贱人”和裂琴之事深深刺痛了庞荻,也熄灭了她对重获王雱温情的那点希望,甚至令她把自己对他的爱情从此隐藏起来,以后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必定不忘换上一副冷漠的神色。他们偶尔相遇,彼此都会感觉对方目光冰冷得像飘落到脸上久久不化的千年寒冰碎屑。
这不是庞荻想要的态度,但她无法原谅丈夫那天的暴力行径。他冲动得像一个普通莽夫,只看一眼当时情形便不加思索地动手打人,根本不听任何解释。其实,她脸上的疼痛是次要的,他对她怀有的那种自私的强烈的占有欲使他丧失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也使他丧失了他对她应有的信任,以致于在一种癫狂状态下毁灭了他们感情的美好寄托,这,才是她深感痛楚的根源。
雯儿对那天的事也很好奇,反复追问那晚之事:“嫂嫂跟岐王殿下其实根本没什么罢?”
庞荻问心无愧,遂将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雯儿自始至终都睁大眼睛盯着她的双目,听完之后细思片刻,才笑道:“我相信嫂嫂。我想那门一定是璇玑锁的。”
庞荻问原因,雯儿便说:“那晚我曾看见璇玑从花园那边跑回来,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这么晚了去花园干什么,而且还这么慌张。现在我明白了,是她那晚发现岐王朝问星楼上走去,便存心去把你们锁在上面,而且让你们一起待了一晚才告诉哥哥让他来捉奸,可见用心之险恶。第二天早晨我路过问星楼,看她守在下面便觉得越发可疑,又听见上面有争执声,所以马上跑了上来。”
庞荻蹙眉道:“她为何要如此挑拨离间呢?”
雯儿笑道:“很明显,她想做如夫人呀。她从小就服侍哥哥,家里人虽没明说,但一直都有让哥哥收她的想法,她也始终不嫁人,就等着哥哥开口纳她为妾。但哥哥一直没答应,后来娶了你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了。现在她见你与哥哥分开,便以为有机可趁,天天贴在哥哥身边,可是哥哥还是不肯给她一个名份。所以她对你更加怨恨,想如此陷害你,让哥哥彻底不喜欢你,她就有做如夫人的机会了。”
庞荻心想雯儿不知哥哥的隐疾,所以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如果按她的说法,那璇玑从小便对王雱如此痴心,一心想嫁他为妾,那如今岂不是跟她一样痛苦?而且她早就知道王雱有此病,还坚持多年不嫁人,对王雱用情之深也由此可见了。她如此陷害自己想必也是对王雱爱之愈深才会对自己恨之愈切,唉,想来又可怜又可恨,也是个痴人。
“我以前一直很欣赏哥哥这样的人,觉得他风度上佳,而且又有才华又有能力。”雯儿继续说:“但是那天看他这般冲动地要打岐王,像个莽夫一样,一点风度都没了,我顿时便很失望。如果我是嫂嫂我也会不理他。我以后才不要嫁个像他这样的人。”
庞荻微笑道:“那你如今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雯儿想了想,道:“他要有高大挺拔的身躯、丰神俊朗的脸庞、温文儒雅的谈吐和高贵从容的气度……他的额头要明净而宽广,他的目光要温和而安宁,最重要的是,他要有一颗对爱情无比忠贞的心。”
庞荻略一思量便知她指的是谁,笑道:“原来有人想做王妃了。”
雯儿一笑也不否认,道:“他天资颖异,文才武功都很出众,但愚蠢地反对变法,又得罪了他皇兄,更不知如何化解才导致政治生涯很不如意。他的前王妃曹菀姬虽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但却没有一点太皇太后的才智、坚韧和魄力,对他的事业一点帮助都没有。如果他能娶一位聪明、坚强、通晓政治奥妙与玄机,并且家庭有一定背景的新王妃,让王妃为他指条明路化解与皇上的矛盾,再按皇上喜欢的方式支持变法,那他便可大展政治抱负、名利双收,这样难道不好么?”
“好是好,但……”庞荻道:“岐王殿下似乎不是喜欢追逐名利的人。而且虽然他性情温和、与世无争,然而心中定有自己的原则和意志,他对事物的看法和立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他是个难得的君子,宽厚而纯良,有战国四公子遗风,可惜他的性格似乎与如今世情格格不入,政治和爱情好像都不是他所擅长的。”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2
流民
自熙宁六年秋七月始,天久不雨,全国大半地区干旱严重,许多庄稼颗粒无收。到熙宁七年三月仍无丝毫降雨征兆,赤地千里,不见青苗,而从各地涌入京城的流民倒是多了起来。
王安石见状也颇为忧虑,命开京城冬季收容无家可归的乞丐的官办福利院福田院供流民容身,并让开封府赈济灾民。但到中旬以后,流民日益暴增,远不是福田院所能容纳的了,流民分散在京城各处,沿街乞讨,甚至拦路争食,一时城中秩序大乱,观者无不摇头叹息。
王安石既忧流民苦状,又恐旧党之人借机将流民之灾责任归咎到变法党身上,日夜愁眉深锁,却又无计可施。王雱见状劝父亲道:“现京城之中流民满街,且还有成千上万人不断自城外涌来,福田院所能庇者不过千分之一。若听之任之,流民数量还要激增,不但会影响京城治安,还会落旧党以口实,将矛头指向我们,说这许多流民全是因变法不当才导致他们家破流亡的。故此父亲必须当机立断,着皇城司立即驱逐流窜街头的流民出京,以后严守城门,不许他们入城,以维持京城安定旧状。”
“不妥!流民因天灾颠沛流离已十分不幸,到京城就是想借皇恩维持生计,怎能连这点容身之地都不给他们?”王安石不愿采纳这个不甚人道的建议。
王雱坚持道:“父亲不可因妇人之仁而舍大义。若继续接纳流民,任由他们在京城作乱,此事势必成为旧党攻击我们的一大理由,届时父亲百口难辩,岂不坏了变法大计?如果皇上听信谗言,将流民责任视作父亲之过、变法之过,那我们多年变法以强国富民的心血就此断送,天下又回到以前萎靡旧况之下,那才是黎民之大不幸!”
王安石细思儿子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况且目前也无别的办法,而流民之乱已是个迫在眉睫亟待解决的问题,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接受此建议。
熙宁七年三月二十日,皇城司开始出动禁军全面驱逐汴梁城中的外地流民。
三月二十六日,岐王赵颢奉太皇太后旨出城前往仁宗与英宗皇陵祭祀祈雨。回程路上见八方涌来流民络绎不绝,大多衣衫褴、面黄肌瘦,惟剩一把皮包骨罢了。拖儿携女步履蹒跚地缓缓移动,仿佛随时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涌到城门外守城兵卒密密戒备,绝不放一人进去。赵颢与随从骑马行至城门外,那些兵卒才打开城门请他们入内。门外流民见状一拥而上,争相入门,兵卒连声喝止,见流民不理便挥枪相向。一时血色飞溅,才镇住了骚乱,但随即众人痛哭悲嚎之声四起,情景十分凄惨。
赵颢怒问守门兵卒道:“为何要动武伤害他们?”
兵卒忙辩解说:“殿下息怒!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城司早已下了命令,非但严禁流民入城,连以前入城的也要驱除出来呢。”
赵颢闻言策马入城,绕城驰了一周,果然见城中禁军密布,骑在马上挥着皮鞭四处搜寻追逐流民,流民或奔走躲避,或哭闹哀求,或愤怒咒骂,满城喧哗纷乱。行至汴梁城左侧的安上门内,但见几骑禁军押解着一群流民向门外走去,这些流民多为老弱妇孺,有些满面泪痕,有些神情呆滞,行动迟缓滞涩地慢慢走着。其中一位瘦弱的妇人本就走得踉踉跄跄,想是终于支撑不住,身一斜便倒在了地上。立即就有一禁军驱马过去,一皮鞭挥落在她的身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妇人背上衣服飞绽,皮肤裂开,一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她根本无力起来,仍在地上一动不动。流民中原本走在这妇人身边的一个瘦骨伶仃蓬头垢面的小女孩立即哭叫着伏在了她的身上。禁军一边呵斥一边又提起了鞭子,那小女孩拼命摇着妇人直叫娘,一时无法继续行走,而那鞭子却毫无不留情地扬起马上要挥了下来……
“住手!”两个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响起,都满含着怒气。
那禁军闻言愣住,左右看了看,见一边站了一个着黑色博带朝服的官吏,而另一边是位骑马的年轻……王爷!——他认出了赵颢的王爷服色。立即下马跪拜。
赵颢蹙眉斥道:“她们都是贫弱妇孺,你们身为京城禁军竟毫无仁德之心,如此残暴对待良民该当何罪?”
禁军解释道:“殿下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上面要求得紧,要我们在几天内驱逐完所有流民。我们若行动迟了些便完不成任务,所以才出手强硬。”
又是奉命行事。颢无奈叹息。令随从将自己所带所有钱尽数取出分给这群流民。
那着黑色博带朝服的官吏已把倒地的妇人扶起。一行人接过颢赏的钱,流着泪千恩万谢地走了——仍然是朝城门外走去。
那官吏向颢的随从问了他身份,便过来施礼。他看上去年约三十左右,面目端正,行动举止不卑不亢而又十分识礼。
颢见他刚才也义愤填膺地怒斥挥鞭的禁军,心生好感,便和言问道:“你是何人?”
他回答道:“卑职名叫郑侠,任监安上门之职。”
颢微笑道:“幸会。适才你喝止禁军,又亲自扶助流民,仁爱之心由此可见。现今京城中似你这般正直而爱民的官吏已不多了。”
郑侠道:“惭愧。卑职只是个守城门的小官吏,能为百姓苍生所做之事实在有限。久闻岐王殿下贤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救助陌生流民并慷慨解囊之事足以证明殿下之贤。”
颢叹道:“我今日所见想必只是千万桩苦情其中之一罢了,能从鞭子下救得一人,然而终究无法救尽天下流民。”
郑侠闻言大胆抬头直视赵颢,片刻问道:“殿下当真想救尽天下流民?”
颢颔首道:“那是自然。”
郑侠目露喜色,道:“请殿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言罢转身回城楼,须臾携一卷轴奔了回来。又从袖中取出一奏疏,双手将卷轴与奏疏举过顶呈给颢道:“此图是我这两日连夜所画的流民苦情惨状,请殿下务必将此图与奏疏直呈皇上以供御览。若皇上能从我此图中得见天下忧苦,并设法一解百姓苦难,那殿下便是救尽天下流民了。”
郑侠是福建福清人,时年三十三岁。他自小熟读儒家经书,少年时便登了进士第,曾任过光州司法参军之职。王安石也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多次嘉奖鼓励,郑侠感激,视王安石为知己。秩满之后被王安石调入京城留在身边供职,经常得与宰相直接议论国事研讨学术。他对王安石的人格、学识、胆略非常景仰,但却不是完全赞同他所行之政策法令。有一次王安石问他对新法的意见,他直言道:“青苗、免役、保甲、市易等法与在边境用兵一事,似乎不能算是善政。”王安石因爱其才也不以为忤。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就欲调他入“制置三司条例司”参加组织变法工作,他以“不谙青苗、免役诸法”为由推辞不就。熙宁六年四月,王安石提举经义局修《三经新义》,又想调他入局协助修撰,他再次以“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为由谢绝。王安石不免失望,本来想提拔他为检讨,既然他如此不肯依附新党,便只让他做了个守门小吏监安上门。
今年他在城楼之上天天得见流民凄惨之状,于心难安忧思反复。心想此景正是自己当初不看好的青苗、免役等法积弊借天灾之势而爆发,导致流民颠沛流离,有家难安,有身难保,如今流落到京城也不得容身之处,每日在禁军鞭子下躲避奔走,甚至还有死者横尸于路。种种惨状郁结心头,终于提笔将流民此景逐一画出,命名为《流民图》,并写一奏疏,意在直呈皇帝,弹劾新法。
其间他不是没想过此举过于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人头落地。另外,他弹劾新法,等于是与自己昔日视若恩师的宰相王安石作对,他不担心王安石盛怒下的报复,只害怕看到他见自己“忘恩负义”行为之后失望的眼神。但是,自己亲眼目睹的流民的痛苦促使着他继续下笔作画写奏疏,他决定将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豪赌一把天下祸福。
在奏疏的最后,他写道:“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官吏呈给皇帝的上疏照例是要执政大臣先检查的,所以不能按以往程序上书。准备好卷轴和奏疏后,郑侠想直接呈送给皇帝。无奈他官职低微,不可直接进宫面圣。后来他前往中书门下侧门,出钱欲请相识者设法直呈皇帝,但那人不敢答应,以“阁门上呈文书,均需执政过目”拒绝了他。于是他日夜守着图画与奏疏,却不知如何才能让皇帝见到,幸而如今遇见了岐王赵颢,他是皇帝的胞弟,自然可以托之以此事了。
赵颢接过他所呈之物,展开卷轴一看,大感震惊。随后长叹一声,对郑侠道:“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负君所托。”
天变
这几日,福宁殿中的皇帝赵顼也一直在为天旱不雨流民入京之事忧心忡忡、起坐不宁,终日在宫中长吁短叹,在周围宫人疑神疑鬼式的窃窃私语中,他隐约听到“天变”一词被反反复复地提起。
他本来是不信什么鬼神的,不认为天气变化之事跟他所行的法令政策紧密相关,旱灾水涝是常有的事,不足以成为施政失道而遭天谴的借口,上次久雨不晴旧党中人将责任归咎于变法,不是被王安石成功化解了么?这次旱灾,应该也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跟新法的实施无关。
可是,如今久晴不雨的时间未免也拖得太长了,整整十个月,确实百年罕见。
难道果真是天意示警?难道是他果真做错了什么么?他不禁开始怀疑,但是,就算是如此,为何不将惩罚施在他一人身上而要损及天下苍生?如果这真是天意,未免也太严酷了些。
终于,他决定向传说中的天意垂下他高贵的、骄傲的、天子的头,以谦卑自罚的方式来祈求上天的怜悯,与……原谅,如果他做错了什么的话。说是临时抱佛脚也好,病急乱投医也罢,他反正是不想再束手无策地干等着天降甘霖了,自己能做点什么总是好的,无论是否有效,只要能减轻一点心中剧烈的焦灼感也是好的。
他召来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对他说:“现今十月不雨,朕夙夜焦劳,十分忧虑。卿传朕谕:从今日起,朕依古制‘减膳’、‘避殿’自罚,以挽回天心。”
韩维跪下谏道:“陛下忧悯天灾,损膳避殿,这是君王所行的普通善事,恐怕不足以应天变。《书》曰:‘惟先格王,正厥事。’臣斗胆,愿陛下痛自责己,正视自己过错,下诏广求言路,令天下人有言直谏,以开壅蔽。”
赵顼惊道:“你是让朕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施政有错?”
韩维郑重再次叩首,道:“臣听闻近日各地县内负责收取青苗钱的官吏督索银钱过急,往往对借债者鞭鞑取足,甚至逼迫他们伐桑为薪以易钱货。百姓旱灾之际重罹此苦自然不堪忍受,以至流离失所。那保甲法也的确影响农民的生计,使他们为练兵而失去了做事谋生的时间。陛下出兵招纳西蕃本是好事,然而对此荒夷之地匮财太甚,朝廷处之不疑,行之甚锐。至于均输、市易等法则与民众争利,导致民怨四起。痛自责己,诏求直言,乃历代明君英明睿智之举。现逢天灾,人心惶惶,望陛下能适时下诏自责,以和人情,安抚万民,以平非议之声。”
赵顼默然半晌,最后叹道:“卿之建议不无道理,那就烦卿为朕起草一篇《罪己诏》罢。”
三月二十八日午时正点,赵顼在福宁殿御堂召见朝廷重臣,同平章事王安石、枢密副使吴充、副宰相参知政事冯京均已早早到来,原枢密使文彦博在去年猛烈攻击王安石设市易司营利,认为读书人本来就不应该重商言利,何况是国家设置贸易机构与普通小民争利,“衣冠之家罔利于市,搢绅清议尚所不容。岂有堂堂大国,皇皇求利?”王安石遂与韩绛联手排挤他,又置审官四院夺其军权。文彦博愤然自请外调,最后以守司徒兼侍中、河东节度使、判阳河。赵顼命陈升之继任枢密使,陈此时也一并前来,守侯在内。
赵顼穿日常便袍入坐,头上也没加皇冠,仅以丝巾束发,神色也疲惫而略显憔悴,没了往昔一贯的天子霸气。独坐良久,才一手支在面前案上抚额,一手缓缓地、犹豫地捡起桌上诏书,以极其沉郁的语气亲自念道:“朕涉道日浅,暗于政治,政失阙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馑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进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日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其理与?讼狱非其情与?赋敛失其节与?忠谋谠言囿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与?何嘉气之不久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求考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听完诏书王安石面色铁青一脸凝重,而其余几位重臣则面面相觑,继而垂首视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赵顼苦笑一下,抛开诏书,看着王安石问道:“介甫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再拜,随后抬首问道:“臣请问陛下,此诏何名?”
赵顼道:“罪己诏,亦可称为广求直言诏。”
王安石慨然再问:“陛下何罪之有,为何要下诏罪己?何为广求直言?难道陛下一向听的不是直言么?”
赵顼一愣,顿时无言以对。
吴充见气氛尴尬,便出来为皇帝解围道:“而今天变,陛下是忧悯灾伤黎庶,才痛自责己,希望上天能体谅陛下爱民之心,尽快普降甘霖以解旱情。”
王安石怒视吴充道:“天变不过是一般庸人危言耸听之说,水旱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连上古明君尧汤统治时期都无法避免,既非天神示警,亦与人事无涉。”再转视赵顼道:“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虽然至今十月不雨,但应无大害,雨是迟早要下的,我们现在所应该做的是继续做好新法实施工作,陛下不可听信小人迷信离间之言而对新法生疑,新法现已初见成效,万万不可在如今阶段动摇其根基。”
赵顼蹙然道:“朕听闻今青苗钱、免役钱、市易司取的免行钱均太重,百姓不堪其苦而相关官吏威逼日盛,导致人情恣怨,自近臣以及后族,无不说是弊政。朕想大概是修善人事的时候了。”
参知政事冯京此刻应声道:“臣亦闻民间对此颇有怨声。”冯京是一开始就反对变法的老臣富弼之女婿,在旧党名臣相继归隐或外放后被赵顼任为副相,是旧党在执政机构中的一大代表,不满变法者纷纷依附于他。
他话音未落王安石即愤然驳斥:“士大夫不得逞志,所以訾议新法。冯京独闻怨言,不知是从何处民间听来?大概是被青苗法、市易法夺了他们盘剥百姓之利的近臣、后族的民间听来的罢?臣在平民之中亦有耳目,为什么未曾从他们口中闻知怨声呢?”
赵顼立即止之道:“卿此言太过。”他知道王安石将矛头指向近臣与后族倒也并非无理取闹,这几日联名弹劾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市易违法”的便正是家中有经营市易司贸易货物的宗室王公与近臣后族,他们正是因市易司的设置而利益受损最重的一部分人。但听见王安石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公然抨击自己身边人,未免大为不悦。
王安石再向赵顼奏道:“臣亦以为如今的确应该修善人事,变更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以适时之人才替代才不逮时者,以利变法大业得竞其功。”
赵顼不动声色地问他:“那依卿之见,朕该选用哪些人呢?”
王安石回答:“臣以为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御史中丞邓绾、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同判大常寺李定等人,均可委以重任。”
全是对他惟命是从的新党中人。赵顼暗想,这未免太过分了,朕说要修善人事就是觉得新党气焰太炽、行事太嚣张,故而欲起用一批旧党以抑制制约,避免他们率性而为造成的不良局面。如今他倒顺着朕的话爬上来,公然要求朕全部起用新党,人多称其专横,在朕面前尚且如此,可见旧党人对他的评价未必全是诬蔑之辞。
那怒火便难以遏止地从心底蔓延上来。赵顼冷冷对他一向言听计从的宰相说:“修善人事之事日后再议。待朕将广求直言诏颁布下去,收取各地谏书阅后再决定如何去做。”
王安石了然,这道诏书其实代表的是赵顼对他信任态度的动摇,是他第一次完全站在旧党立场上对他的新政进行的全面的怀疑,所谓“广求直言”,是他有意识地要使“异论相搅”,不再视新法思想为惟一准则。
心若遭重击,忍不住目泛泪光。他再度跪下,叩首,再拜,坚定明白地对赵顼重申他的新政精神:“陛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呀!”
赵顼一时讶然:想不到他终于亲口把这“三不足”精神说了出来!
王安石参与执政后不久,便在外表达过这“三不足”的意思,司马光、范镇、陈荐等旧党便借考试馆职人员的机会把这三句话列为考题,并以“愿闻所以辩之”为试题结语,让考生作文反驳。当他们把试题呈给赵顼批准的时候,赵顼惊异不已,说朝中绝对无人敢如此说,批示另出试题。后来他亲自试探王安石,问他是否听过这样的话,王安石虽答“不闻”,但却立即详细解释“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的道理,认为此言有理,绝非谬论。至于“天变不足畏”,他当时虽未明说是正确的,但后来的言行也证明了这确实也是他信奉的箴言。而今在面对着“天变”的威胁、“流俗之言”的重生和皇帝对新法新政的怀疑之时,他终于亲口向皇帝以此话再度表明了他的态度和坚持新法到底的决心。
赵顼看着他因多年忧于国事而皱纹渐增的苍老的脸、日显衰疲的身躯和满盈忧虑但仍流露出一贯坚定信念的目光,慢慢陷入一种类似感动的情绪之中。这个人是他一直信任的重臣,当然,也是忠臣,是良师,也是益友。多年来,他们携手共进,意欲改变国家贫病交加的局面,中兴父辈传给他的大宋江山,现今变法初见成效,王安石功不可没。但是,他的思想太为新锐,说的话过于惊世骇俗,有时连顼自己听了都心惊胆战,不知是否该全然听从。就比如这几句……顼徐徐咀嚼着这惊世三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唉,是否该相信呢?是否该听他的话,不顾天变、不顾祖宗法度及别人的反对之言继续信任他、支持他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2
煮豆
是夜,赵顼随母亲高太后前往庆寿宫看望最近身体不好的曹太皇太后。一进宫门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拭泪,频频叹息。弟弟赵颢立于一旁,也是一脸忧戚之色。
赵顼与高太后均大惊,立即疾步过去问太皇太后为何落泪。太皇太后从身边几上取过一幅画卷,递给顼说:“请官家仔细看看。”
顼展开一阅,触目之处全是一片流民惨状。一个个瘦骨嶙峋到可悲可怖之人号哭于街,衣不蔽体、嚼根咽土,沿街卖儿鬻女,在兵卒追逐躯赶下哀号躲避奔走倒地……
“这,这……”顼的声音与执画的手都有了颤抖的痕迹:“这画是谁画的?是谁呈上来的?”
赵颢上前行礼请安,然后道:“此图乃监安上门小吏郑侠所画,托臣直呈陛下御览。现今京城之中满布从各地逃荒而来的贫苦流民,他们本来大多是有家有地的普通农户,因天灾导致颗粒无收,无力偿还高额青苗钱免役钱,导致被迫弃家流浪来京。他们在京城乞讨争食度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过得比一般乞丐还不如。而且入京流民过多,福田院无法容纳,流民散布城中已成大患,所以最近皇城司派禁军驱逐,手段强硬残忍,与图中所画景象一般无二。”
“你呈上来的?你故意带来给太皇太后和朕看的?”顼忽地冷笑出声:“流民情形朕也略知一二。逃难之人自然免不了有饥寒之状,但堂堂皇城之下怎会有人饥寒到需卖儿鬻女的地步?这几日王安石着皇城司设法疏散流民,朕也是知道的,禁军行动必井然有序依法行事,怎会如强盗土匪一般对待良民?只怕是有人惟恐天下不乱,故意令小吏夸张作图,把流民于街之景象画得如人间地狱,以毁谤新法、诬蔑新党罢。”随即把图抛于地上,拂袖在椅上坐下。
“陛下!”颢再奏道:“此画中种种惨状皆是郑侠这些天在安上门城楼上亲眼目睹的,笔笔属实,何况臣前日出宫赴皇陵归来途中也亲眼见过流民苦情,确有禁军不顾流民死活挥鞭如赶牛羊一般驱赶他们。”
顼漠然看他,语气冰冷一如往常:“就算是有流民,就算他们是过得很凄惨,就算是有禁军疏散急了些以至伤人,那又能说明什么?流民乃天灾造成,与人事无关,与新法无关。”
“官家,”此时太皇太后开口劝道:“祖宗的法度虽未必总是尽善尽美,但能施行多年总有它的道理,不宜轻易更改,即便是要更改也要循序渐进,十分谨慎,方可更改一二。而今悉行改作新法,有如寒暑两极陡然更替,让人如何适应得了?我听说新法中的青苗法和免役法最令百姓感觉痛苦,在天灾肆虐之机贫民受害更甚,诸路提举的官吏竟借新法多方聚敛,惟利是图,惟钱是求,毫不顾民间的疾苦,这如何使得!现今久旱不雨,天意示警一说宁可信其有,不如把青苗法、免役法等影响人民生计的新法一并废了罢。”
顼摇头道:“皇祖母,儿臣行新法的目的就在于强国富民。青苗法、免役法旨在为民谋利,而不是令民受苦。这几年新法已初见成效,目前只是偶遇天灾导致贫民受困,实际与新法的施行并无关系,新法是不可废除的。”
太皇太后叹道:“你像是完全被王安石驯服了一般,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当然,安石的才学是非常好的,连我也十分欣赏,然而他行这新法竟像是与富户有仇一样,几乎所有法令都令富户损利伤财,但又并非劫富济贫,真正赤贫之人也难从中得到多少好处,本来略有田地者借了青苗钱,一遇天灾那利钱便成了重负,导致家破人散。现今对他怨之者甚众,你若欲保全他,不若暂时把他外放到别处去罢。”
“不行!”顼立即反对:“王安石正是能替国家做实事的好臣子,放眼朝内,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才华、胆识和魄力来治理天下?众人之所以埋怨他,其实是因为嫉妒他独有建树!他若外放,朕再上哪里去找这么有能力的宰相来辅佐朕?”
他语气强硬,振臂挥手神情激动,又是一幅桀骜不驯的模样。太皇太后心中气急,却又一时说不话,只以手抚胸,止不住咳嗽起来。
高太后忙过去连声安慰太皇太后,再转首蹙眉微斥顼道:“还不向你皇祖母道歉。”
顼锁眉侧身,竟不理不睬。他见颢呈《流民图》给太皇太后看已是十分不悦,再见太皇太后也帮着他说话,意思暗指自己施政错误才导致流民凄苦,自己那点倔脾气不免也上来了,本来自己对祖母一向孝顺,但此刻却是绝对不想道歉示弱。
“太皇太后慈训,确是至言,陛下不可不思!”一个声音自顼面前响起。
抬目一看,颢,他的二弟,此刻正在他面前一鞠过膝,随后凝视着他的目光隐含诚挚的希望,却无一般臣子常有的卑恭乞求之色。
顼不答,只朝太皇太后看去,对她说:“皇祖母明鉴,这几年变法确有成效,青苗法限制了兼并之家的高利盘剥;募役法已使轮流充役的农人返回田垅;六年来兴修水利三万多处,可灌溉民田达一千万亩;方田清丈田地一百万顷,抑制了豪门的兼并,增加了朝廷的实际税收;通过均输法的实施朝廷打破了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的局面,执掌了货物的主要流通,保障了京城之所需……这些难道不足以证明变法之利、变法之效吗?您为何还要坚持罢免王安石、废除新法呢?”
“陛下可否听臣一言?”
又是颢。顼斜目视他良久,终于微微颔首。
于是颢禀奏道:“王安石变法之本意确实是好的,但立法设想有不切实际之处,在实际实施过程中出现了很大问题,导致民间怨声载道。京东提举王广渊散放青苗钱,分民户作五等,上等户强迫贷钱十五千,下等户强迫贷钱一千,纯用高压手段执行。有些地方官吏任意提高利息,抑配给百姓的青苗钱,利息可高达百之四十至六十,有的地方甚至高达百之一百,如此高贷岂非甚于豪门贷款?此法原意本为益民,现在实属害民。再说免役法,未实行以前免役不用出钱的官户、女户、僧道、未成了户、坊郭户,如今依法也须每年出两次钱,若是家境贫寒一些的,便实在难以承受。市易司经营品类扩展太多,连油盐酱醋、冰块果子等细碎之物也收归官营,导致小商小贩无业可营、无利可图。提举市易司吕嘉问请收免行钱,令京师百货行各纳岁赋,取税繁多,连负水、拾发、担粥、提茶等卑贱行业,皆以三分征税,故造成市井萧条,怨声四起。新法之弊可见一斑。更有一批小人为求捷径晋升,便每每阿谀奉承王相公,在他面前一味吹嘘新法效果如何好而不道实际的弊端,王相公人虽正直,但也难免受人欺瞒,以为新法已臻完美而坚持施行,并把此等小人晋升留用,以至新党中鱼龙混杂、佞人横行。那原秀州判官李定便是如此升官入京就职的。如今困境并非偶然,实乃六年新法积弊偕现时天灾而剧发,以至形成黎庶流离失所之状。请皇上三思,务必考虑太皇太后之建议。”此番劝谏颢是有备而来,花了两天时间亲自询问探察民情民生,并与不少官吏交流了对新法的意见,故此现在侃侃而谈,所言及的确是变法最大的问题弊病。
顼默然。这些事他以前也略有所闻,但此刻被弟弟一一列举而出,显得尤为严重,他一时倒难以完全驳斥了。半晌之后他终于想到一个有力的数据可用来反击:“变法之后财政税收净增了不少,去年已达四千三百万缗,较嘉祐年间三千六百万络增加了七百万缗。可见变法确实能达到富国之目的。”
“但是臣听说,”颢顿了顿,显得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市易务最近查对近年收入帐目,发现所收税银九十六万余结下落不明。据三司禀报,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顼这一惊非同小可: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颢把此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传三司使曾布前来详细查问。”
顼木然呆坐在椅中,久久难发一言。当游离在梁上的目光重又落到颢身上时,他忽然勃然大怒,指着颢高声斥道:“你是说我把这大宋天下败坏了么?好,我无能昏庸,你聪颖贤明,这皇帝我就让给你自己去做吧!”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太皇太后泪流满面,然而脸上神色仍凝重而不失威严,重重拍案喝道:“官家!你这是什么话!”
高太后走至怔怔站立在顼面前的颢身边,拉着他掩泪道:“颢儿,还不快向你皇兄跪下请罪!”
颢郁然长叹,跪下,眼圈微红,对顼说:“国事不妨共议,颢并无异心,何至猜嫌若此?”
顼猛地把身旁几上的杯盏拂落在地,一片脆碎响声在被惊骇得鸦雀无声的宫殿里显得愈发惊心动魄。然后他起身,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回到福宁殿,顼左思右想仍是愤懑难平,遂传令急召翰林学士承旨韩维进宫。片刻后韩维气喘吁吁地疾步跑来,跪拜问道:“陛下深夜宣召不知有何旨意需要立诏?”
顼淡淡告诉他:“烦卿为我起草一份诏书,大意为岐王毁谤新法,口出妄言攻击朝政,忤逆犯上,存有异心。即日削去所有官职爵位,禁足待罪。”
韩维只疑是自己听错了,轻声问道:“陛下说的是岐王殿下?”
“对!”顼朝他微微欠身拉近一点距离:“岐王颢。朕的二弟岐王颢!”
“为……为何呀?”韩维很不明白。岐王一向贤明,对皇上非常恭敬顺从,若说他不满新法也许是有的,但怎会忤逆犯上,存有异心?
顼拍案怒道:“原因朕不是告诉你了么?你还不快去拟旨!”
“是!是!”韩维唯唯诺诺地退下,遵旨草诏,然而一边写着一边却不禁地频频叹息。
写完后捧起诏书上呈皇帝,不想半路上却有一人从后走来伸手接了过去,说:“韩学士是作了什么新文章么?且让哀家先看看。”
韩维转身一看,立即下拜:“太皇太后千千岁!”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地对他道:“官家这么晚召先生来,真是辛苦先生了。请回去休息罢。”
韩维口中答应着,却不敢移步,抬头向御座上的皇帝投去询问的目光。
赵顼不耐烦地挥挥手,于是韩维松了口气,如获大赦般告退而出。
太皇太后又冷冷扫视周围的宫女太监,然后命令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人遵命告退。
太皇太后略看了看手中的诏书,走到顼面前,掷到他案上,问:“这是何意?”
顼冷对答道:“处罚颢的诏书。”
“为何要处罚他?”
“他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他不过是列出事实以理相谏,目的是让你正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以维持和巩固你的统治,何罪之有?怎能说是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我有什么错可让他指责?他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指导我?”顼愤然起身,怒道:“他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致使菀姬自尽身亡,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妄议我治理天下的政策方针?”
太皇太后扬手挥去,“啪”地一声,掴了顼一个响亮的耳光。
“菀姬!你还有脸提菀姬!”她的愤怒尤甚于他:“她是怎么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3
玉殒
顼立即安静下来。空气和他的思维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凝结,然后脸上的神经开始试探性地感到疼痛,不由地红了起来。他的意识又开始蠢蠢欲动地企图打开一道被他刻意加上了封印的记忆之门,而他知道里面深锁着的往事会使他惧怕而痛苦,所以他像以往那样愤恨地竭力遏止着这种企图。
“菀姬死的那天,她曾到庆寿宫来看我。可我前一晚梦见了仁宗皇帝,醒来十分不安,于是一早就带着宫内的宫女太监前往他的皇陵献祭。菀姬到来时我已经走了,所以她那天根本没见到我。”太皇太后紧紧地盯着顼说:“但是,她见到了你!”
顼一惊,因她锐利的话。然后那回忆由此解封,如潮水般滔然涌出。他站立着,感到一阵晕眩。他紧咬下唇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结果一丝腥热的液体便缓缓溢出,浸遍唇齿之间。
“她见到了你……”太皇太后继续逼视着他:“然后,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你真的忘了?”
我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我真的忘了?顼迷乱地思索着。只觉眼前的景象渐渐漂浮起来,再或者,是他的灵魂不堪其苦地从他快要撕裂的心肺之间逃逸出来,却又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最后他无力地坍坐在龙椅中,在抱臂俯首将他羞对太皇太后的天子龙颜深埋之前,他感到有一粒水珠从他左眼中悄然滴落。
是的,那天,他见到了菀姬。
那日午后,他独自前往庆寿宫向祖母请安。走到宫门前时,留下来守门的两个老太监告诉他太皇太后临时决定去仁宗皇陵,现在宫内无人。
无人?很好。他还是进去,径直走到了菀姬以前未嫁时住的房间。他知道菀姬出嫁后也经常过来在此休息小坐,那房间内飘着他从小就熟悉的幽香,处处留有它主人的丝缕痕迹,他的目光和手指恋恋地自菀姬用过的每一件物品上轻轻滑过,感觉到一种微凉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环珮玎珰作响之声,一个轻盈窈窕的影子渐渐朝这边移近。
菀姬。她走进自己闺房,他们两人意外地发现了对方,都惊讶而略显局促。
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宫女跪下向他请安,她像是忽然惊醒了似的也一福施礼。
他努力祭出皇帝的高贵严肃神情,让她们平身,然后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朕是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没想到她不在,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四处走走?一时口拙,她那四个宫女已不禁掩嘴偷笑起来。她们自幼服侍菀姬,当然是知道他们以前的感情的,见状早已明白一切。
或许,她们还多少有些同情他们被迫分开的遭遇。其中一个告退道:“奴婢们在外侍侯着。”便拉着其他姐妹出去,还好心地关上了门,想留给他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凝视着她,只觉她比以前更显靓丽,以前娇纤如弱柳扶风,而今倒是丰盈了许多,眉宇间的哀戚之色也减弱了不少,甚至还有一抹不知因何而生的喜色,令她多了一层莹洁明快的光彩。她在他毫不加以掩饰的直视下脉脉垂首躲避他的目光,却平地增添了她楚楚动人的韵致。
他走过去情难自禁地拉她的手:“菀儿……”
她侧身躲过,欠身道:“请官家自重。”
顼蹙眉。在想起她此举表达的疏远意味之前先感到不满的是她对他的称呼。官家?他不喜欢菀姬如此称呼他,感觉陌生,而且刻意强调着他的身份。
“像以前那样,叫我顼。”他柔声对她说,简直舍不得用命令的口吻。
她摇头:“官家是皇帝,自然应该如此称呼,或者,我可以像颢那样,称官家为皇上或陛下。”
他不快:“好端端的,提颢干什么?”
她淡然一笑:“妻子提起自己的丈夫是很自然的事。”
“菀儿!”他一把捉住她的肩:“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不必有顾虑,不必隐藏你的感情,我希望我们可以用以前的方式和态度说话。”
她挣脱开来:“不一样了!如今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怎能用以前的方式和态度说话?”
他一愣,终于想起了横在他们中间的礼义道德伦理,然后狠狠地扯出一轮冷笑。
她像是心终于软了一下,叹了叹气,说:“对不起,顼。”
又听到她这样叫他了,他惊喜地看她,心里一簇莫名的希望又开始燃烧起来。
然而,她抬头看他,眼里有无奈的漠然意味。她用轻柔而清楚的声音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顼。你应该知道,我嫁给了颢,现在是岐王妃,而且……”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而且,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什么?顼的双耳轰然作响,脑中一片混乱,她有了颢的孩子?!
“我有了颢的孩子。”她又说:“所以,以后我们绝不可像今天这样见面了,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罢,希望官家能怜取眼前人……”
怪不得她看上去丰盈而有神采,原来是怀了颢的孩子。可是,她眼角眉梢为什么会有喜色?她不是爱我的么?她为什么又会因为怀了颢的孩子而感到高兴?
这个想法令顼暴怒起来。他再次抓住菀姬的肩,猛摇着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怀他的孩子?你为什么会愿意为他生孩子?”
“他是我的丈夫!”菀姬挣扎着道:“而且他爱我!”
“可是你爱的人是我!”顼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把她紧紧搂入怀中:“我也爱你!我绝对比颢更爱你!你难道不知么?你怎么可能不知!与你同床共枕的人应该是我,与你生儿育女的人也同样应该是我!”
“不要!顼!”她拼命挣扎,想把他推开。但这个举动却奇怪地激起了他的欲望,心底的类似报复的欲望和身体里逐渐点燃的本能的欲望。
他把她抱起扔在床上。她惊恐地大叫出声,守在门外的宫女闻声大急,却又不敢随便进来,只在外面连声问王妃怎么了。
他冲着外面怒道:“谁敢进来格杀勿论!”于是外面立即噤声。
他转身上来,轻而易举地捉住她反抗的双手摁在床头,然后俯首去吻她的唇、颊、颈,和以下的肌肤。
她还是不安地挣扎、反抗,甚至乞求着他,而他只是不理不顾,继续着他的侵犯行为。
突然,她奋力挣脱出一支手,猛地朝他头颈间打过去,指甲便在他脖子上抓出一道伤痕,立时就有血珠渗了出来。
她一下子愣住了,便安静下来。
他以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俯视着她,目中的愤怒与爱意一样深重,交织燃烧成一片。那些血珠汇成一滴缓缓流下,他伸手以指相承,看了看那晶莹的鲜红色彩,然后把它抹在她的下唇上。
她像是中了蛊似的一动不动,只茫然看着上方的他。
他再次低头,吻住了她染血的朱唇。
一个深切的长吻,靡乱而缠绵。他率性而不失温柔地吮尝着她的丁香唇舌,深探浅吻,似爱抚又似挑逗。刚开始她只是漠然被迫地接受,到了后来渐渐有了反应,他感觉她开始回吻着他了。
于是他满意地解开了她的衣襟。
她又惊慌地试图制止他,但她的不顺从对他而言当然是很好解决的问题。
在他终于攻破她最后防线的时候她从此放弃了所有的反抗,但有两行清泪从目中滑落。
就此事本身对顼来说,是一次从未有过的美好的经历,他体会到了爱情与身体狂欢交融而生的幸福之感。菀姬是否有同样的感觉呢?他猜想她有,因为她后来也拥抱着他亲吻着他,但是,她一直在流泪,而且肌肤始终异常地冰凉。
当他终于放开她后,她默默起身,穿好衣服,然后坐到梳妆镜前认真仔细地梳妆。
他躺在床上,慵慵地看着她梳发的动作,觉得优美绝伦。而这个情景是他梦想过许多年的,大概就应该是这样:当他睁开眼时,看见她就守在他房中,优雅从容地梳妆。
他忽然想起,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努力,只要他设法,他们是可以获得这样的生活的。
他便问她:“我把你从颢那里夺回来好不好?”
像是被梳子突然烫了一样,她手一颤抖,梳子就坠落在地。
她沉默不语。
他想,她可能是需要时间想想,便不再追问。
她拾起梳子,继续梳发。梳得一丝不苟地完美,然后再轻轻博粉、淡扫娥眉,妆罢看上去与进来时别无二致。
在起身离去之前,她转头看他,展颜一笑,说:“顼,我先走了。”
他微笑点头。于是她开门出去,消失在他视野中。
当天夜里,她投水身亡。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3
菀惜
“是你逼死了她。”
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在顼听来像是一桩悬案的最后判决。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胸腔中发出一阵彻天悲鸣。震撼。五脏六腑绞缠揉碎般的痛苦。
“她死后你无法面对自己逼死她的事实,更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所以,你选择欺骗自己,刻意淡忘你对她做过的卑鄙的事,然后,你把责任推到了颢的身上,你经常说服自己说,菀姬是在回去以后和颢发生了争执,不堪忍受颢的责骂才投水自尽的。久而久之,你越来越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于是你就愈发忌恨你的弟弟颢!”
顼无言,只羞愧悔恨得无地自容。他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菀姬怎么可能是自己逼死的呢?他明明是世上最爱她的人啊。而实情便是如此,对他而言就成了锥心蚀骨的疼痛。所以他需要设法把这种痛苦和深切的自责转移开,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菀姬离开自己的时候是很平静的,没有任何要寻死的迹象,所以,很可能是她回去后被颢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责骂了她,甚至打了她,她才会想不开去投水。就这样,他开始习惯设想她回去后与颢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借此来淡化和摆脱自己所做的那件错事给他带来的痛苦和阴影。而结果是他无辜的弟弟颢成了他的牺牲品,实际上他发泄到颢身上的怨恨和愤怒都是他本应施加到自己身上的。
她继续说:“此事发生后她还有因顾念着腹中孩子而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你接下来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要设法把她从颢手中夺过来?这样一来你要她怎么敢活下去?活着等你去伤害颢、甚至杀害颢,然后再去享受你们借如此手段重聚后的‘幸福’生活么?”
“她到底还是爱颢多些。”顼凄然说:“我没想到。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她会爱颢爱到愿意为他死的地步。我以为她一直是爱我的,只爱我一人,只是她不愿意承认。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自尽。”
太皇太后深深叹息,说:“她后来确实是爱颢的,因为颢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她、恋慕着她,她不可能不为之感动。他们之间的爱情虽不像与你曾萌生过的那样热烈,但却温暖自然,是可以长伴一生的那种,这也是我早就料到的。最后的那两个月他们过得很好,直到你卤莽地做出那样的事摧毁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但是……”她走到顼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他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些:“这不代表她不再爱你。”
顼迷惘地抬头看着祖母,听了此话不知是喜是悲。
“如果她不再爱你,就不会回避着你,那么刻意地与你保持距离。偶尔与你相逢,她目光有时会在你没注意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从你身上掠过,那眼底的悲哀沉重得可以凝成一串叹息。这些,你们都不会留意到,但是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太皇太后黯然道:“她最后自尽,固然有自觉无颜再面对颢、担颢会为你所害的因素在内,不过,肯定还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你,为你着想。”
“为了我?”顼难以置信。他伤害了菀姬,菀姬还会为他着想?
“她一定不希望你为了她变得不友不悌,对自己弟弟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日后被当作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而且,虽然颢一向温和宽仁,但他能宽仁到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哥哥夺走的事实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对你保持温和良善的态度么?如果他不堪忍受这样的侮辱而愤然反抗,你们兄弟阋墙,在契丹西夏尚还虎视耽耽的时候自己就先在国内打起来,那时,你还能奢谈什么变法、什么强国富民的理想?能否保住自己的帝位和国土都很成问题!”太皇太后再次长叹,道:“百般无奈,除了让自己在你们中间消失她别无选择。她求死的原因我只是就着她的性子猜的,可她最后真正的心思我也不会知道。我经常想,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或者,两者都有罢,再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顼木然坐着,已被无边的悲哀和悔恨暂时剥夺了说话的能力。“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这个问题要在以前肯定是他感兴趣、愿意花大量时间来思索的,而现在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人都不在了,徒然想这些又有何用?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告诉颢。”太皇太后又说:“那天我回来后听守门的太监说你们来过,便隐隐觉得有点不妥,进去发现她房间被褥那么凌乱又猜到几分,但只当是你们情难自禁做下私通之事,唉,没想到夜里就传来她投水的消息……我让人把贴身伺候她的四个宫女找来,结果其中三个怕我责罚灭口,先就上吊自尽了,剩下那个若桑是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我略问了问她当时的情形后便赐了杯哑药给她,留她在我宫中做事,但她话是一字也说不出口了。所以,只要你我不说,没人会把真相告诉颢。我们严守这个秘密,让颢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可是皇祖母,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您当初把我和菀姬刻意分开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顼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把他多年来困扰于心的问题问了出来:“您为何不让我娶菀姬?我们相爱您是知道的,您为何还要那么残忍地把她嫁给我的弟弟,让我们从此活得这么不快乐?”
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顼,又是一声叹息。
“顼,”她说:“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希望由你来继承皇位治理大宋天下的?”
什么?怎么会?顼无比惊讶,睁大双目疑惑地看着太皇太后。她不是经常责骂他么?她不是明显偏爱颢么?她把菀姬嫁给颢难道不是想等颢即位后让菀姬做皇后么?
太皇太后淡然一笑,说:“颢太温和,他那与世无争的性格可以让他做一名世人称颂的圣人,但是绝对不适合做皇帝,因为做了皇帝,有些东西就是必须要去争的。而你不同,你自小就有继承大统中兴大宋的愿望和无比强烈的进取心,这些都是我看好的因素。但是,你年少时实在太冲动,思维又经常朝着异想天开的方向发展,野得像一匹脱缰的马,而且又不听管教,很难驯服,我们打压得紧了,你就自暴自弃。所以,我想你是需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打击,让你尝尝挫折的味道,才可以从此变得成熟起来,好好思考一下你需要的是什么,要怎样才可以得到。”
顼苦笑:“菀姬就是您为我准备的打击和挫折。”
“难道我做错了么?”太皇太后说:“你看,自那以后你稳重多了,踏踏实实地学习治国之道和处事之道,所以你父皇最后才敢把皇位交给你。”停了停,她又说:“不过,除此外还有个重要原因。菀姬自幼丧母,性情变得敏感而脆弱,她不适合做国母,更不适合后宫那种勾心斗角的生活。她需要的是一个全心爱护她的丈夫,一旦她感觉到自己的爱情被别的女人抢走分掉,那被冷落的滋味会使她很快凋谢。”
她盯着顼,以她洞悉世情的目光:“你,顼,我不敢保证你娶了她之后便不会再宠幸别的妃嫔。而颢,我却敢保证,他是可以一辈子不纳妾的。”
顼默然。半晌后说:“如果那时我能娶到菀姬我便不会纳这么多妃嫔了。”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谁知道呢?”
在离开福宁殿之前,太皇太后从袖中取出郑侠的《流民图》和奏疏搁到他案上,说:“你若果真忧悯灾伤黎庶,便仔细看看这图和奏疏。”又指了指刚才韩维拟的处罚颢的诏书:“至于这个,你看着办罢。”
目送太皇太后,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门外。顼再缓缓拿起诏书,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渐渐被火焰吞噬卷曲。手一松,它燃烧着落到地上,终于演化成灰。
然而现在已无心情去看《流民图》,他只觉自己已被关于菀姬的回忆勾起的痛楚掩埋,窒息得快要死掉。在皇祖母走后,他终于有了不加掩饰的溃败坍塌的机会,他颓然伏在案上,任由一阵阵的绝望式的悲哀如潮来袭。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失去了意识,是睡着了么?似乎更像是晕厥。
天快破晓之时他终于醒转。甫一睁开眼便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好像搁有一白色之物,坐直定睛一看立时便愣住了——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菊花。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3
豪赌
顼下意识地起身,奔走四顾,连声大叫“菀儿”,却只惊来了一群宫女太监,齐齐跪拜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菀姬早已不在了,这菊花必不是她放的。现在虽然不是菊花开花的时节,但因他酷爱此花,所以宫内温室中常年培植着他最喜欢的几个品种。可是,谁会知道这小白菊的故事,在他最感脆弱悲苦无助的时候把这花放到了他的面前?
问宫人夜里有谁来过,他们却面面相觑,都说是寐着了,未见是谁进来,请他恕罪。
略感失望,但也不再追问下去。拿起小白菊仔细端详,心里开始觉得温暖,不禁想起她第一次赠他此花时的情景:她伸出右手,一朵白色小菊花夹在柔荑间,道:“此花愈经霜打开得愈艳,你比之于它,岂不惭愧?”
不必再问了,此花只当是她魂魄所寄的罢,想来而今居于九泉之下的她也必不愿见到他颓废脆弱的模样。他竭力抑制住从心底蔓延至鼻端的酸楚之意,把菊花郑重地插入案上花瓶中,然后坐下,沉思须臾,再徐徐展开了郑侠的《流民图》。
此番细看感觉与前大大不同。只见图中流民成群拖拉扶携满塞于道,身体都羸弱而瘦骨如柴,衣衫褴褛,无一人身有完衣,愁眉深锁,泪流满面。有的瑟缩号寒,有的抚腹啼饥;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支撑不住,倒毙于街道路边,有的身戴锁械蹒跚迟缓地在兵卒的呵斥下勉强移动。那一班悍吏面甚凶恶,对流民怒目而视,策马而驰追逐逃离躲避者,并挥鞭相向,鞭落之处皮开肉绽,流民在兵卒威逼下惊叫号呼悲啼,凄惨之状令人不忍目睹。
赵顼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悲凉:这就是我的子民?这就是发生在我统治下的东京汴梁的事?为何以前一直无人告诉我?让我一直以为我的天下黎民均有粮可食,有布可衣,即便遭遇灾荒也不过是担心明天的生活是否丰裕而今日的生存永远不会成为值得考虑的问题。
再打开奏疏,见上面写道:“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这点容易,也是顼早有意要做的,可是“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这是直接要求罢除新法了,他与王安石花了五六年心血辛苦构筑实施的新法啊,难道真是错了么?废除了新法,他等于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有力的耳光;废除了新法,他必然茫然失措,被迫重走祖父父亲走过的无望的老路;废除了新法,他长期信赖、互助共勉的安石又将何去何从?
可是,他再看了看那幅《流民图》,数年变法,难道这就是如今取得的成果?
一个念头浮上心来:朕与安石,到底谁误了谁?
“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这是郑侠下的赌注。好,那就让天意来决定郑侠、朕、安石,和大宋天下的命运罢。
天亮后,聚集在延和殿准备早朝的大臣们一早便觉得今天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殿内外禁军士卒太监宫女的神色仿佛恭谨严肃异于平常,连空气都有了沉重的意味,而当他们看见赵顼着白色素袍,以白巾绾发,如一位白衣儒生一般带着一夜难眠的忧疲之色走入殿中时,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皇帝在正式的早朝上未戴皇冠、未穿龙袍,这是君王最严重的自罚行为“解冠”!
王安石一皱眉,移步出列躬身正欲谏言,却被赵顼一扬手制止,然后慢慢道:“十月不雨,朕甚忧之,深恐自身无才无德,行事有违天意。故此决定继‘避殿’、‘减膳’、‘罪己’、‘求言’之后再‘解冠自罚’,并决意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望可挽回天心,早日降下甘霖。”
王安石闻言即问:“臣请问陛下,‘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是何意?”
赵顼深吸一口气,坐直,然后面无表情地宣布:“开封府今日起酌收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开京都所有仓凛,赈济灾民,三卫裁减熙河兵额,诸州体恤民艰,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行罢免。”
一时殿中鸦雀无声,都被这消息震撼得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帝满含着中兴国家的热望颁行的新法,而今被他自己宣布废除,他们是该三呼万岁称陛下英明呢,还是锁眉叹息作惋惜状才好。
王安石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再问:“陛下是要废除新法?”
赵顼看了看他,心中是有歉意的,然而他不能允许自己在如此关键敏感的时刻在朝堂上流露自己的丝毫情感。他冷冷地把目光从王安石身上移开,落在殿外远处的飞檐上,漠然道:“同平章事王安石听旨:自今日起,议停免行钱、议停市易法、议停青苗、免役追呼、议罢方田、保甲诸法……停止新法十有八事的推行。”
头中一阵晕眩,王安石立足不稳,几欲晕倒。此时一人快步过来一把扶住了他。
王雱。他扶着父亲,抬头直视赵顼,愤然问道:“陛下为何突然作此决定?”
赵顼命身边宦官宣读郑侠的奏疏,然后把《流民图》传与众大臣看。王雱只瞟了一眼,并不细看,冷笑道:“家父早就劝过陛下,流俗之言不足恤,惜陛下不愿接纳,竟为了一个小小守门官吏的流俗之言和夸大事实的图画就把多年来的变法心血弃之不顾,实在令人心寒。这等借毁谤新法以谋求个人私利之小人陛下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往往英明地处罚外放,何以此次竟坚信不疑呢?”
赵顼只淡淡问他:“你见过提着自己脑袋来作赌注的谋求个人私利的小人么?”
王雱语气仍是咄咄逼人:“陛下可是指郑侠那句:‘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如此说来,如果十日内不下雨,陛下还是要复行新法,并将郑侠斩于宣德门外的了?”
赵顼不语,但未出言反对,相当于默许了。
“好!”王雱点头道:“那我们就看着,十日内这雨是否能下起来!”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3
罢相
住在问星楼上的庞荻是从雯儿口中听说这场变故的。
雯儿跑上楼来,小脸带着难得一见的忧色,拉着她的手说:“嫂嫂,我们明天去大相国寺进香吧!”
庞荻问:“可是要祈雨?”
雯儿眼儿乜斜,道:“呸!我才不要它下雨呢!我们要祈的是这雨下不下来。”
庞荻奇道:“为何?如今久旱十月,天下百姓苦不堪言,都盼着早日降雨解除旱情,想必公公也整日为此事忧虑难安罢?”
雯儿叹气道:“他固然也盼着天降甘霖,可是如果十天内降雨,他这宰相就做不成了。”
庞荻忙问原因,雯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道:“今日早朝后我见爹竟然是被人扶着回来的,一进房就卧病在床,而哥哥脸黑黑,就像是又看见岐王殿下在你房中一样……”
庞荻脸一红,啐道:“要形容也不知拣个好听的说法!”
雯儿一笑,说:“我是知道你们没什么才会这么说,如果真有什么我就不说了。”然后接着道:“那时我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看哥哥气成那样也不敢问,幸而不久后朱婕妤就派人来找我,把这事告诉了我,说如果十日内雨下下来的话,皇上似乎会把爹爹解职,要我们想点办法,早作准备。可是我想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祈求老天爷不要这么早降雨了。我们明天就去进香,别人祈雨我们‘祈晴’好不好?”
庞荻一时为难,不敢随便答应她。旱情已持续如此长时间,流民惨状她也略有所闻,如果继续久晴不雨,黎庶苦难势必越演越烈,早一天下雨即可早一天缓解危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但如今公公却被人这般一将,把降雨之日化为了他解职之时,使他完全沦入了两难境地。自己一直是如天下万民那样期盼着解旱甘霖的,可现在也不知该祈雨还是祈晴好了。
雯儿继续在她耳畔痴缠许久,坚持要她去祈晴,她无奈之下正欲开口向雯儿说明自己的想法,窗外却陡然袭来一阵阴凉的大风,她讶异地感觉到这风带有久违了的潮湿的味道,心下立时便是一惊,立即站起,一道亮光已在此时撕裂天幕,映在她们脸上越发显得面色苍白如纸,然后滚雷隆隆声响,瞬间转近,似在她们面前轰然炸响。
她们都是一愣,然后抢着奔出去,刚至走廊便有雨点扑面而来。
“下雨了!”雯儿惊叫,又气又急。
一场暴雨应声而落,势如倾盆。雨声大作,却掩不住全城的欢呼声,汴梁的百姓纷纷跑出欢笑呼号击掌相庆,霎时全城沸腾成一片。
这才是皇上降旨废除大部分新法的第一天,而这雨居然就马上落下来了。庞荻茫然地看着雨瓢泼降下,呆立良久,忽然低唤一声“雱”,便快步奔下楼,直朝王雱所居之处跑去。
刚一进院落之门就看见王安石父子二人立于院中,均未执伞,任凭风吹雨淋。王安石想是从病榻之上急奔而出,连外衣都没穿,单薄的白色衣衫已被淋透。他伸手以承雨柱,脸上带着笑意,目中却是一片凄惶,不知是喜是悲,只喃喃道:“好,好,终于等到了这天,天降甘霖,天下苍生有救了……好一场滋润万物、赈世济民的甘霖……”
而王雱则神情冷森,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恨恨地盯着面前暴雨,眼眸赤红,像是立即便要滴出血来。
王夫人也奔了出来,带着几个丫鬟一边抹泪一边让丫鬟给他们打伞,并连声劝他们回房。王安石长叹一声,蹒跚而回,身影刹那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王雱却一把把给他撑伞的璇玑推开,执拗地坚持伫立于原地。
庞荻心底一酸,走过去拉拉他衣袖,柔声说:“雱,先回房好不好?”
他仍然置若罔闻。庞荻叹息道:“那我陪你站着罢。”也不再劝他,默默站在他身旁,璇玑把伞递给她,她摇头不接。
王雱终于转头看了看她,忽地迈步而去,但不是回卧室,而是直奔书房。庞荻不知他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放心不下,遂立即跟去。
进书房后他一把抓起桌上一叠叠的书稿狂撕猛扯,然后把碎片抛洒于地,又另抓一册再次撕碎。
庞荻定睛一看,发现他撕的竟是他筹备多年、精心修撰了一年的《三经新义》书稿,顿时大惊失色,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劝道:“不要,雱!这是你多年心血的结晶,你们变法施政的理论精华,是要传世的著作呀!你为修撰它花费了多少精力、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你怎么忍心亲手把它毁掉?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猛地将手抽出,朝她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全完了,新法被废除了,爹也做不成宰相了,我们的变法全被这场雨毁了!大宋又将重走以前的老路,我辛苦修撰的《三经新义》就会变成异端邪说,不能印刷,不能出版,不能供书院学习,留下来何用?留下来时刻提醒我变法的惨败、理想的破灭吗?”
庞荻不语,只俯身低首将他洒下的碎纸片一点点地拾起,再放置在书案上。王雱继续撕,她也继续拾,如此过了许久,王雱终于停下来问她:“你拾它干什么?想要怎样?”
她淡然一笑,说:“我把碎片拾起来,回头照常给你拼贴好。你可以继续撕,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些的话。你撕多少,我就拾多少、贴多少。”
他闻言默然。须臾把手中残存的半册书稿抛于案上,然后颓然落坐在椅中,抬目看她,勉强拉出个微笑,却是凄凉无比。
“荻,”他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虚弱地孤坐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庞荻心中大恸,走过去轻轻把他搂住,为他拭去额上脸上的雨水,轻声对他说:“不,你还有希望,还有将来,还有……我,这点你怎能忘记呢?”
他低叹一声,缓缓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侧脸依于她身上,徐徐闭上了眼睛。暴怒的心终于借着这个如同取暖般的方式渐渐安宁了下来。
如此良久。她再开口劝他:“不要再撕你的书了,把它交给皇上好不好?也许有一天,皇上翻开你编的书,会想起你们一起变法的日子、一起取得的成果和一起经历的快乐,还有你们共同的理想和抱负,然后,他会重新开始推行新法,你们便又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你们为变法付出了这么多,如果真有神灵在冥冥中决定一切,你们的诚意也该把他打动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的。”
王雱沉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雨继续下,直到次日中午才住。川流浼浼,河水弥弥,植物重又滋润舒展,旱情全解。文武百官联翩上朝向皇帝贺雨,一干旧党官员更是当着王安石的面大赞赵顼英明,适时接纳忠言废除新法上天才降下这场好雨。
王安石待众人恭贺完毕后,从袖中取出一折子上呈赵顼。
赵顼打开一看,上书名为《乞解机务札子》,知道是他的辞职书,虽早知他必然会自请辞职,但而今卒见此书,仍是禁不住悲从心来,竟有两滴泪珠簌地落下。
“爱卿不必如此,朕并没有怨你,天灾也应由朕这君主承担责任,过不在爱卿,何必定要辞职,决绝至此呢?”赵顼挽留道。这番话出自真心,并非逢场作戏虚应故事。虽然此前的确想过将王安石解职以平息众人非议,可细想之下却又后悔不已。经过多年的合作与扶持,王安石已与顼自己的理想和人生联系在一起,几乎密不可分,如要分开真如割裂般疼痛。
王安石叹道:“臣原本只是个两朝先皇都不屑一顾的孤远疵贱之人,幸得陛下收召重用,臣自然尽心竭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无奈为行新法竟招来这许多猜疑与怨声,天变的责任也被推到新法上来。臣可以不顾世人诽谤责骂,但深恐陛下被臣连累有损陛下英名。更何况经过几年全心变法,而今臣体力衰竭,再要执政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请陛下恩准臣辞去宰相之职,把臣外放到一清净之地休息一些时日罢。”
赵顼摇头,再四挽留,王安石却决心已定一心请辞。赵顼无奈,最后黯然问道:“爱卿离去后朕该起用谁来执政呢?”
王安石答道:“臣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可以当此重任。”
熙宁七年四月丙戌,王安石正式罢相。皇帝赵顼任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为同平章事,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令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王雱随即将自己的官职也一并辞去。全家略作收拾后便随王安石前往江宁。
启程那天,一行车马行至城外长亭处,雯儿掀帘观景时发现有一人骑马立于附近山冈上,着窄袖素色锦衣,身姿矫然,发带于风中轻扬,默默目送着他们。
“是岐王殿下!”雯儿眼眸一亮,对同车的庞荻说。
庞荻朝那边望去,颔首道:“是他。”
雯儿忽然叹叹气,怅然道:“你说,他是来送谁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4
碎吻
还未进江宁城门便看见有几人守侯在路边,见车马过来立即很欣喜地站起挥手相迎。王安石定睛一看,认出其中一对是他曾救过的秋娘与她夫君,而另外一对老夫妇竟是庞荻的父母亲。
忙叫过王雱庞荻下车与他们叙话。秋娘夫妇知恩图报特意出城迎接王安石自然很是感激,而庞亲家为此竟然专程从杭州赶来更令他感动非常。另一亲家吴充,为避嫌疑非但自己与儿子在他们离京时不来相送,甚至还不准王雩前去与父母兄妹告别,相较两位亲家不同的做法,王安石自是冷暖自知,对庞公道:“安石如今只是一身遭外放之人,竟惊动亲家翁专程过来亲自相迎,实在惭愧。”
庞公笑道:“介甫都说了我们是亲家。你做宰相时是亲家,做知府还是亲家,哪怕日后辞去一切官职再还布衣之身我们也仍然是亲家,此中情谊是不会随你官职高低而变化的。”
一旁的庞夫人与女儿久别重逢又悲又喜,先就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止住泪了便拉着女儿左右细看,不觉大惊,道:“上次见你时你还神采焕发纤秾合度,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消瘦憔悴了?”
王安石听见暗自叹息,越发觉得歉意深重,简直无颜以对儿媳父母。庞荻掩饰着答道:“想是一路颠簸,没有休息好才显得憔悴了些,没什么大碍,等住下来休养几天自然会好。”
进城入知府府中安顿下来,大家聚着吃了顿黯然气氛甚于重聚喜悦的饭。相聚两日后庞公与夫人告辞还家,王雱与庞荻照常双双出城相送,但庞夫人回想这两日女婿对女儿的态度,只觉远不如以前亲密,心中疑惑不已。
又过了几月,入秋之后庞荻的陪嫁丫鬟绿袖回杭州探亲,庞夫人详细询问女儿的近况,绿袖支支吾吾地说不大好,庞夫人忙问是否是姑爷对小姐不好,绿袖踌躇半晌,最后才说:“小姐与姑爷已经分居许久了。”
庞夫人爱女心切,一听此言忧虑之极寝食难安,第二天便拉着丈夫再往江宁探望女儿。到了晚上私下把女儿叫到他们夫妻面前,细问王雱与她的情况。
庞荻强笑着说是她多心,并不肯说出实情,最后庞夫人无奈之下才明白地问她与王雱为何分居,连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庞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掩面默默拭泪。
王安石见他们夫妻神色不安地匆匆赶来,便猜到是为儿子儿媳之事,立于窗外隐约听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走了进来,含泪朝庞公与夫人拱手深深一拜,道:“安石愧对亲家,当初不知小儿有隐疾,擅自作主向令嫒求亲,以至他们成亲至今仍无夫妻之实,误了令嫒终身,即便一死仍难赎此罪呀。”
庞公先是一愣,然后忙双手挽起王安石,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庞夫人已一把搂住女儿大哀而泣。
王安石继续道:“而今我已贬官离京,雱儿也辞去官职甘当布衣,日子清苦甚于以往,更不敢连累阿荻留在雱儿身边受苦……”
庞荻听他意思不对,便打断泫然问道:“公公又想把儿媳休了么?”
“唉……”王安石叹而不答,只对庞公续道:“亲家翁此次前来,不如把阿荻带回杭州,短聚也好,长住也罢,甚至另有佳婿人选就此另嫁我们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到时必把她当女儿一样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给她……”
“不可!”庞荻与她父亲同时开口反对。然后庞荻掩泪道:“我上次不是说过么?我既嫁给了王雱便决定一世都做他的妻子,我对此事并不后悔。”
王安石摇头道:“事关你一生的幸福,不可意气用事。何况此事对雱儿打击太大,他心情不好之下又刻意不善待你,致使你这般郁郁寡欢形容憔悴,如此继续下去,怎能让人心安?”
庞夫人闻言又是一惊,问女儿:“雱儿刻意不善待你?”心疼之下更是泪如泉涌,劝庞荻道:“既是如此,你就跟爹娘回家去罢。是否另嫁暂且不论,你先在娘家休养些日子,待身体好点了再另作打算。”
王安石颔首道:“庞夫人言之有理。阿荻你先回娘家住几天,也好好考虑一下,是否另嫁以后再决定。”
庞荻看着母亲悲痛而期盼的目光,心中酸楚不已,不忍令她失望,欲答应她回家小住,但王雱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终是放心不下,不免犹豫起来难作决定。
这时她父亲温言对她道:“荻儿你先回房休息,想想明天是否跟我们回家。至于以后的事,我与介甫再商量。”
庞荻点点头,含泪起身离去。
路过王雱房前时依稀听见里面有击节之声传出,于是止步细听,却发现他是以筷击着桌上杯盏,清声吟唱着一阕《千秋岁引》:“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庚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庞荻一时黯然。王雱自到江宁后依然疏远着她,平时总冷着脸不露忧喜之色,很难见到他任何动情的表现。不想今晚夜深人静之时他会独吟此词,全篇不着一愁苦之字,然心中悲苦和着浓浓秋意满盈其间。庞荻默思那几句: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又是感慨又是怜惜,情难自禁,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唱完已伏案而寐。桌上一壶残酒,一盏孤杯。
庞荻走到他跟前,伸手抚他连酒意都暖不红的脸庞,目中尽是凄楚之色。
他缓缓抬头,透过目内朦胧浮光看见是她,便凄然一笑,说:“一念之差,累你一生,悔不当初。”
她努力微笑,尽量把喉中哽咽之意压下,才道:“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想是醉了罢。”
他略略顿首,抚额道:“我是想醉,也只有借着醉意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醉酒伤身,如果你一定要喝这么多酒才会说话,那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说。”庞荻把他面前的酒壶酒杯推开,依然带着微笑说:“你悔不当初?可我并不后悔。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累。”
他默默无语,只凝视着她,眼底有毫不掩饰的温情。
此时一阵瑟瑟秋风从门外掠来。庞荻见刚才没关门,便走过去欲将之关上。
“你要走了么?”王雱在她身后问。庞荻转头,见他神色惶然。
她温柔一笑,说:“我不走。”然后关上了门。
他释然。坐直,微笑,朝她扬袖舒手,又是一派她熟悉而久违了的疏闲意态。
“荻,”他柔声说:“来,让我亲亲。”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什么事都未发生,花香月圆,她还受着他的宠爱。她顺从地依着他坐下。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在隔了一年多之后,他的唇再次烙到了她的脸上。
他吻的是她的额。在他的唇刚碰到她的皮肤的一刹那,两人四滴泪珠同时夺眶而出,然而他们都不理不顾,任那些水滴滑过他们的脸颊,再消失在衣衫之上。
轻吻了她的额头之后,他仿佛有些犹豫,便停了下来。庞荻随后却主动仰首,轻啄了他的唇一下,他就也如此一般回吻她。就这样,他们小心翼翼地、轻柔地一下一下吻着对方的额、唇、颊、下巴、耳朵,和脖颈之上的所有肌肤,间或尝到泪水那淡淡咸苦的滋味。
肌肤都是一样冰凉,泪一直流。遗下一串清冷、轻浅、破碎,对他们来说却已是弥足珍贵的亲吻。
(待续)
注:这阕《千秋岁引》通常都认为是王安石所作,但我觉得其中“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几句暗指男女私情,而王安石当时已年老,对夫人又一向专一,夫妻关系良好,何来“而今误我秦楼约”之说?此意似乎更符合王雱心境,“秦楼约”也暗合他以后《眼儿媚》中“归梦绕秦楼”之句。王安石上呈皇帝的奏疏许多都是由王雱代笔,想来后人将他们所作诗词混淆也并非不可能罢。所以斗胆让王雱唱出此词。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4
返京
次日清晨,庞荻在父母亲面前跪下,说:“女儿与王雱已结为夫妻,并且相互珍爱,这一生一世必将携手同行。想是前生有约,女儿认定了他,他是我的夫君,这一点不会因他身体状况而改变。现在他与公公事业遇挫,心情精神都不好,女儿不能在这个时候弃他不顾归宁还家,请爹娘谅解,待过些日子他好些了我再与他一起去杭州看望爹娘。”
庞夫人泪水涟涟,抚着她问道:“痴儿,你可想清楚了?”
庞荻坚定地点点头。
“好孩子!”庞公眼泛泪光,但仍尽力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爹也正想告诉你,现在介甫一家处于困境之中,但凡有点道德良心之人都不应该在此时弃夫而去,何况你是我精心培养出来的乖女儿,既嫁入了王家就一定要严守妇道、从一而终,绝对不能做出有损世人瞩目的王相公家清誉的事。你留下好好照顾雱儿,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爹与你娘这就回去了,你不必太牵挂。”
庞荻一一答应。庞夫人免不了又与她抱头痛哭一场,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与丈夫离开江宁回杭州去了。
庞公虽嘱咐女儿继续留在王家,严守妇道,从一而终,但每次想起女儿如今的处境,心中泛起的怜惜与愧疚却会使他痛苦不堪。他没想到,当初为了避免最爱的女儿嫁入危机四伏的皇家而为她选择的这门亲事会给她带来这样的苦痛,使她的婚姻与人生必然会遭遇到悲剧结局。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造成的,他简直无法原谅自己,而他一向视若比生命还重要的道义与责任感又令他不可能去改正这个错误,所以他无可奈何,他束手无策,惟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女儿继续悲凉地困在那场婚姻里生活下去。
就这样每日忍受着内心的阵阵煎熬,这种痛苦很快蚕食掉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健康,他再次病倒,三个月后在蓼萧山庄抱憾辞世。
不过自那晚的亲吻之后,庞荻与王雱的关系倒是好转了许多。王雱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她的关怀,她又开始每日为他煎药、陪他读书,偶尔他会接受她为他梳头的提议。心情好些的时候,他会朝她微笑,温柔地叫她的名字,或者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与她一同出游。但是,他还是处处躲避着与她发生较亲密的接触,很少再吻她,即便吻也不过轻轻碰碰她的额头,更是绝少携她的手或拥抱她。夜间的箫琴合奏是没有的了,自裂琴以后,他们都默契地再不玩任何乐器。好几个月色美好的夜晚,他们虽身处一室却无以前的情致,通常是他似乎心无旁骛地看着书,而她则凝视着月亮发愣,间或黯然转头回来帮他剪剪灯花。
他们还是分房睡。有一次王夫人想是突然想起这事似的,对他们说:“现在雱儿的身体也大好了,我看你们如今相处得也不错,不如阿荻搬回雱儿房中住罢。”
庞荻默然不语。而王雱神色一黯,也扭头不答。倒是王安石在一旁为他们解围道:“上次御医跟我说,雱儿体质仍弱,需要好生将养,这一年半载内他们夫妻还是分房比较好。”
王夫人不满道:“可是继续如此我们要何年何月才能抱上孙子?”
王雱适时地猛烈咳嗽起来,王夫人忙起身照料,于是此事按下不再提。
熙宁七年八月中旬,潦倒不堪、一身重病的王安国来到江宁,扣开了哥哥王安石府邸的大门。
他的模样令所有人都大为吃惊,本来他个性孤傲执拗,处处与兄长反着干,所以家人多不喜他,但卒见他如此凄惨之状都不免恻然而生怜悯之心。王安石更是双目含泪,守在他床头连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王安国半睁着病得浑浊不清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以前屡次劝大哥疏远吕惠卿这个佞人,大哥只是不听。而今他把我害成这样也就罢了,可我担心的是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大哥你自己呀!”
王安石罢相后,赵顼接纳他的意见,任用韩绛与吕惠卿一起执政。吕惠卿能言善辩,更会察颜观色,见王安石父子离去后赵顼常翻看案上的《三经新义》书稿嗟叹不已,知他废除新法也是情非得已心有不甘,于是某日联合邓绾劝赵顼道:“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用尽心力才成此美政,颁行新法令天下都感受到了天子施加的恩泽,而今却仅因一介狂夫之言,而将新法罢废殆尽,岂不可惜!”两人轮流相劝,声泪俱下,赵顼终被打动,何况他本来也是希望复行新法的。于是下旨仍行新法一切如故,惟罢去方田法一种。同平章事韩绛感激王安石的举荐,也大力推行新法如王安石在时一样,态度十分积极,于是时人给他与吕惠卿分别起了个绰号,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
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后大展手腕行事决绝果断,知道当初赵颢向赵顼的谏言中提到的曾布所奏去年收支不如治平年间和市易司弄得民怨四起的问题都令赵顼深为不快,于是他以“沮害市易”、“坐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所陈治平年间财钱内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绍当于收数内除豁,曾布于支数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缺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诈不实”等罪名,把与他一向不和的昔日王安石另一大助手三司使曾布贬知饶州。又以“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钱”为罪名,把市易司提举吕嘉问贬知常州。
而那献《流民图》扳倒了宰相王安石的监安上门小吏郑侠又对吕惠卿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了。他比较天真地以为以前的办法可以再用,皇帝会通过同样的方式接纳他的意见和建议,于是重又提起画笔昼夜作图,画成一幅《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图卷。图中逐一画着唐代贤相魏征、姚崇、宋璟,及奸相李林甫、卢杞等人,相貌均按当朝重臣描画,令观者可以轻易辩出,对号入座。例如冯京比魏徵、吴充比姚崇、韩绛比宋璟,吕惠卿比李林甫、章惇比卢杞。基本上“贤相”全为旧党官员,而“奸相”则为新党领袖。这一次,郑侠没有再找岐王,而是光明正大地通过中书门下向皇帝上呈图画与奏疏。奏疏中称:“安石为惠卿所误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道前非,不复为宗社计。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目标直指吕惠卿,说昔日王安石即被他所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应禁军要求杀了杨国忠后没杀杨贵妃人们都不答应,都认为贼本尚在,如今情形又与当初一样,吕惠卿朋党奸邪必成大患,请皇上罢黜吕惠卿,任冯京为相。
不想赵顼见此大怒。郑侠之意其实并不仅仅在于拉吕惠卿下台,而是明显反对恢复推行新法,更严重的是,他居然把王安石比为杨国忠,把吕惠卿比为杨贵妃,如此一来,赵顼自己岂不就成了昏庸误国的唐玄宗了?
他的愤怒吕惠卿当然不会忽略,便顺水推舟地在朝堂上上奏说郑侠“讪谤朝政”、“影射圣躬”、“心怀不轨”,请陛下严惩。于是赵顼下令,罢郑侠监安上门之职,编管英州。
而这对吕惠卿来说又是个清除异己者的好机会。他继续向赵顼揭发说郑侠与冯京及王安国交情一向很好,此番作《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多半出自二人授意,不可不追究他们交通郑侠之罪。因此赵顼再罢冯京参知政事之职,贬知毫州,罢王安国著作佐郎、秘阁校理之职,放归故里。
“现今吕惠卿俨然已成皇上跟前第一大红人,群臣争相依附,惟其马首是瞻。他野心勃勃,早就觊觎着同平章事之位,韩绛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想来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皇上会把大哥召回复相,所以必将费尽心机阴谋阻止皇上实施此意图,大哥不可不防呀!”这是王安国对王安石所说的最后的话。熙宁七年八月十七日,他病卒于江宁王安石府邸,结束了耿耿不如意的一生,时年四十七岁。
吕惠卿之嚣张令同平章事韩绛深为不满。韩绛身为宰相,吕惠卿照理说不过是他的副手,但事实并非如此,吕惠卿经常插手韩绛的政务擅自作主,而把办案牍这类副相参知政事做的工作推给韩绛,完全越俎代庖,甚至当面与他高声争论,两相比较下来,韩绛越发怀念对他有举荐之恩的王安石。他见吕惠卿处心积虑地开始在赵顼面前有意无意强调和夸大王安石的过失,知道他是怕赵顼重新起用昔日宰相,便铁了心要设法请皇上召回王安石。他很清楚,吕惠卿气焰日炽,不可一世,现如今也只有王安石父子的能力、魄力与同样决绝的作风才能压倒他了。
当某日赵顼兴致勃勃地与他提起《三经新义》的精妙之处时,韩绛长叹道:“可惜此书尚未修成王相公便已辞官而去,《新义》再好却也不过是几卷残篇罢了。”
赵顼闻言顿时黯然,不禁再次深切怀念起了外放到江宁的与他一起奋斗多年的王安石。
韩绛立即劝道:“臣自感能力有限,继续占据同平章事之位恐会有负陛下期望。惠卿虽有能力但行事不够稳重,爱显露自己居功自傲,比起王相公毕竟逊色许多。如今‘天变’危机已过,无人再会就此嚼舌,陛下不如把王相公召回,重助陛下推行美政,继续修撰《三经新义》,于国于民于后世都是大有益处的事呀。”
赵顼目露喜色,颔首道:“朕也想调他回来。难得卿不计个人名利甘愿舍相位让贤,如此大度,朕岂可不准卿所奏?”
赵顼很快遣使前往江宁召王安石回京复相。王安石并不推辞,立即举家由最短捷径赶往汴京,七天后到达。熙宁八年二月癸酉,在罢相九个多月后,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复以本官同平章事。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5
进香
一连几夜王安石与王雱都泡在相府书房里看这几月的政事资料与各地官员上呈的奏疏,发现奏疏中有不少都是反对吕惠卿执政期间推行的“手实法”的。
手实法是吕惠卿在熙宁七年十月采纳弟弟曲阳县尉吕和卿的建议推行的另一项“新法”:令民间田亩物宅、资货畜产均估价报官,酌量抽税,隐匿有罚,揭发有赏。主要针对“五等丁产薄多隐漏不实”,即要向农村贫困的农户增加赋税。经过一场旱灾这些农户早已贫困不堪,如何能再忍受这样的盘剥。各地上呈奏疏中反映民怨者比比皆是,当时已从杭州移知密州的苏轼也愤然写成一篇《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表达他对“手实法”的忧虑和不满,并公开拒绝在密州治下执行“手实法”。
看了这些奏疏王安石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岂有此理!向贫户收税竟收到了家什、骡马、猪豕、牛羊、鸡鸭的头上,如此苛税盘剥百姓的法令也敢称新法么?”
王雱也应声道:“吕惠卿如此倒行逆施根本是曲解了我们变法的目的,变法首先旨在富民,再由富民而强国,而他一味急于敛财而不顾实际民生强行征收如此苛税实在有违变法初衷。更严重的是,他那隐匿有罚,揭发有赏的规定导致百姓相互猜忌,邻里相互戒备,世风日下,人民对新法大为不满,累及青苗、募役、市易、保甲等法令的推行实施,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父亲应该设法削他的官、废除此法才行。”
不过王安石却有些犹豫了:“惠卿在我罢相期间做的事虽然很不稳重,惹来许多非议,但他毕竟为变法大业做过不少贡献,不能轻易将他罢贬。”
王雱皱皱眉又欲开口,不想此刻雯儿却从门外探头进来,笑问:“爹和哥哥是否在谈吕惠卿的问题?”
王安石斥她道:“我们是在商议国家大事,你一个女儿家不必多问,快回房读书去。”
雯儿却不管不顾地走了进来,扬眉道:“正巧女儿也知道一件关于吕惠卿的国家大事,爹想不想知道呢?”
王安石父子相视一眼,均觉奇怪,便命她快说。
“今日朱婕妤派心腹太监来告诉我,”雯儿压低声音,换上一幅尽量严肃的表情,说:“在皇上降旨召爹回京前一天,吕惠卿曾深夜晋见皇上,呈给皇上厚厚一叠折子,大多是攻击爹以前执政期间的疏漏之处的奏表,是当初被爹扣下不让皇上看的。吕惠卿自己也把爹的过失列了出来,很长一篇呢……”
赵顼接纳韩绛的建议准备召王安石回京,然后立即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吕惠卿,满以为他可以重新与恩师共事会很高兴,但吕惠卿闻言愕然,然后勉强赔笑附和两声便告退了。回去之后立即搜罗整理出历年来王安石理政失误的“奏表”,以“完善东府理政程序”为由深夜进宫求见皇上,劝赵顼收回成命不要召回王安石。
赵顼乍见这些奏表确有不快,但凝思片刻后展颜笑道:“多谢卿直言相告,这些奏表朕会细看,待安石回京后一一提醒他,让他有则改之无则嘉勉。”
吕惠卿大失所望,悻悻而退。
当晚朱夕蝉陪侍于福宁殿,这一幕尽入眼底,所以在王安石一家回京之后便遣人将此事告诉了雯儿。
王安石大感震惊:这就是他多年深信不疑的得意门生和得力助手!仅仅是执政短短几月后那处于权力颠峰的快感和急速膨胀的欲望就使他丧失了做人起码的道义良心,对辛苦培养他的老师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世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而人心更是莫测,曾经对你那么顺从的人却可以在转眼之间隐去和善的笑容对你露出一嘴獠牙。
王雱冷笑道:“原来安国叔叔没有说错,吕惠卿果然是个佞人,在害死叔叔以后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爹。”
但略微镇静下来后王安石摆手止住了儿子后面的话语,叹道:“雱儿不可轻举妄动做事针对他。现今旧党势力未灭,正盼着新党出现内讧之乱。吕惠卿已渐渐培养出了依附于他的党羽,不是那么容易能连根拔除的,如果我们硬与之争斗只能让旧党坐收渔人之利。”
王雱颔首,目中却流出两道锐利精光,道:“现在时机当然尚不成熟,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背叛爹的下场是什么。”
王安石转头看雯儿,忽然怒道:“你怎么认识那个朱婕妤的?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在皇上身边安插耳目,与内宫嫔妃结党营私,这是所有君王最忌讳的事。何况你还是我的女儿,被人知道如何得了!以后不许与朱婕妤联系了,好好在家待着,过几天给你寻门亲事早日嫁掉算了!”
雯儿先是一愣,转瞬也生气道:“好心没好报,早知我就不说了,看爹还会被吕惠卿蒙蔽到几时!”然后摔门而出。
王雱立即起身疾步出去追她。拉住她笑说:“不要理爹,妹妹做得很对,以后多与朱婕妤来往,听到什么就只管告诉哥哥,让哥哥来处理。”
雯儿仰首笑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哥哥要怎样谢我呀?”
“这可难了,寻常物品妹妹必是看不上眼的……”王雱故意低头锁眉作沉思状,须臾大睁双眼像是突然寻到个宝贝一般,笑着对妹妹说:“妹妹将满十七岁了,哥哥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如何?听说中书舍人蔡京的弟弟蔡卞玉树临风、十分英俊,才学是极好的,更写得一手好字,年纪又与你相当,不如我向他家透露一点意思让他上门来提亲……”
“呸!我才不要!”雯儿怒啐哥哥一下,红着脸跑开,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王雱朗然一笑,转身回书房。
庞荻在上次公公罢相后曾暗自许下一个心愿,希望上天保佑公公复相,再给他们父子一次实现变法理想的机会,若此愿达成必前往大相国寺进香还愿。所以回京第三天她不顾北风恻恻、天气尚寒,只带了丫鬟绿袖便乘轿去大相国寺进香。
大相国寺原本是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故宅,后经历代君王改建而成,地处东京市区中心,南临汴河、西近御道,东北两边都是繁荣的市易商业区,是东京城内最大的寺院,宫廷的许多佛事及祈雨、赈济灾民乞丐等活动大多都在此举行。
还未走到寺前庞荻就发现今日寺院大门竟然大开,知道有些不凑巧,想来今天是不会得以进去烧香的了。因为当时大相国寺一般时候不开大门,进香者由侧门进,在其三门阁及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及佛牙等圣物,只有在举行斋供或重要佛事的时候,请得皇帝的圣旨才能打开大门。
而今门前排列着许多僧侣,拦着进香的人请他们回去,说今日有皇室法事,进香须改日来。
庞荻上前问一个和尚是在为谁做法事,那和尚答道:“今日是舒国长公主家的小公子生忌,皇上特意下旨在本寺为公子做法事超度祈福,所以一般香客不便入内。”
“舒国长公主!”庞荻十分惊讶:“公主的公子已经过世了?”
和尚见她神情有异,遂问:“施主认得舒国长公主?”
庞荻颔首,问他:“公主现在寺中吧?大师可否帮我通报一声,说同平章事王相公家少夫人求见?”
和尚答应,进去通报后过来请庞荻入寺。
公主孤然立于院中,身躯虽有雪裘素衣包裹却仍是掩不住地娇怯单薄,那厉风袭来她便微微而颤,双手合什微闭双目,随着两旁和尚的诵经声默默祷告。
庞荻走到她身边,一福行礼,轻唤一声:“公主。”
公主立即伸手将她挽起。两人相视,不觉都是一惊: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瘦弱了?
“公主,听说今日是小公子的……”庞荻见她如此忧伤失神,忽然不忍心把那“生忌”二字吐出,再次提醒她儿子已夭折的事实。
“生忌。”倒是公主自己补充说出来。很是无奈地凄然一笑,道:“我儿子彦弼已病亡好几月了。”
庞荻一时也想不到该怎样安慰她,只轻说一声:“公主请节哀。”心里是真的为她感到难过。想起上次在问星楼上赵颢跟她提过公主的儿子病了,没想到事隔不久这孩子竟会不治而亡。
“唉,节哀。”公主叹道,语气有绝望的悲凉:“有些事是注定会使你哀一辈子的了,要节也节不住。”
庞荻细品此言,只觉心有戚戚。
“你呢?”公主看着她轻声问道:“你看上去似乎也不太好。”
庞荻脉脉低头,也不回答。
“我听说王公子另纳了个通房丫头?”公主再问。
原来时人都是如此理解他们婚姻状况的。庞荻心想,也罢,就让他们这么想罢,总比实情要好。
唇边便浮出了缕模糊的苦涩的微笑。
公主还道是说中了她的痛处,又是一声叹息,更觉与她同病相怜。握着庞荻的手说:“你是要进香罢?一会儿完了随我回府我们叙谈片刻如何?反正你回家也要路过我家门前,到时我派人送你回去。”
庞荻略推辞一二,但见公主确实很希望留她聊天,最后便答应了。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5
忆语
到公主府中坐下,却不见驸马王诜露面。公主问府中奴仆:“驸马爷还没回来么?”
奴仆称是,公主双眸一黯,神情郁然。
庞荻见状道:“驸马今日想是公务缠身,所以才会晚归罢。”
公主摇头说:“不是。他与苏子瞻是极好的朋友,尤其欣赏子瞻文才,多年来用心收集了子瞻在杭州所写的诗篇,编成一部诗集,取名为《钱塘集》,并自费为他镂版印刷。今天《钱塘集》正式在汴京出版发售,他一大早就去书肆守着观察销售情况,向亲朋好友大力推荐此书。大概是兴致大好便忘了回家。”
“驸马自己出费用为苏子瞻出书?”庞荻好奇问道:“苏子瞻知道么?”
公主答道:“目前尚不知。晋卿说要给他一个惊喜。子瞻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这几年他夫人与公子都频频生病,他俸禄微薄,养家兼为妻儿治病耗去大多积蓄,目前生活比较拮据。所以晋卿也想借出书筹一些银钱给他。待书售得差不多了晋卿会亲自携所有书款和诗集样本亲赴密州交给子瞻。”
“驸马慷慨大度,对朋友情谊深重至此,十分可敬。”庞荻说,但想起刚才在大相国寺未见他踪影,心里暗暗感叹道:他对朋友倒是情深义重,但自己儿子生忌也不陪悲伤的妻子去行法事,只顾着为朋友卖书,却不是一个合格丈夫之所为。
公主勉强笑道:“是呀,他对朋友一向很是热情,若有人身处困境他必倾囊相助,两肋插刀也再所不惜。想起来,这也是我欣赏他的原因之一。”
庞荻应道:“驸马如此仗义,人又有才,能诗善画,怪不得公主这般倾心。”
“你说的这些固然是他明显的优点,不过却不是我当初选择他的主要原因。”公主浅笑道。
庞荻奇道:“驸马是公主自己选择的?”
公主微微点头,缓缓道出往事:“我自幼深受父母钟爱,父皇在世时一心要为我挑选一个十全十美的驸马,大概是父皇要求太高,选来选去总不满意,直到驾崩也没选好。病重时他都不忘反复对顼与颢说,无论你们谁做了皇帝,都要精心为姐姐选一个好驸马,不要让她受半点委屈。”
说到这里,略有点黯然神伤,但很快又续道:“后来顼即位做了皇帝。他先精心选了十多位士大夫家子弟,然后对我说:他们各有优点,难分上下,不如姐姐自己选择罢。”
庞荻微笑道:“于是公主对王都尉一见钟情。”
公主脸上立时浮起薄薄绯红之色,想起往事,剪剪秋水又漾出一波温柔情意:“那天官家召他们入宫,让我坐在纱幕之后观察他们。但我很害羞,即便身边有母后鼓励仍是不敢抬头去看。官家逐一考问他们经义论策、诗词歌赋,前面几个应答平平乏善可陈,我听得十分失望,忽然,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自一侧响起,他指出适才回答问题的几位公子所答疏漏之处,并从容说出自己的见解,有理有据,分析得很是透彻,听得官家频频颔首,又多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侃侃而答,毫无怯场之意。于是,我好奇之下终于抬头看他,发现他不仅谈吐不俗声音悦耳,而且神情自信意态潇洒,连相貌……也是极好的。”
“他答完所有问题,又朝官家欠身拱手,然后站直,目光居然无所顾忌地直直投向纱幕之后的我。”提起夫君当日风采,公主仿佛又成了多年前那个坐在纱幕后挑选如意郎君的少女,含羞微笑,心情乍惊乍喜:“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别的公子可是一直垂目而立,态度恭谨得很。我见他这般看我,脸上灼热如有火烧,不知如何是好。而他,竟也毫不退缩,还是盯着我,忽地微然一笑。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会有如此动人的笑容,温柔、潇洒、自信,却又带有一丝……邪气的一笑。唉,我还是无法准确地形容出他那一笑的味道和给我带来的强烈的触动感,可能你还是很难理解罢。”
“我明白。”庞荻了然地对她说。她怎会不明白,她最幸福的岁月就是看着王雱这种满含着难以名状诱惑力的笑容度过的。
“所以,就是他了。”公主说:“我从小跟着几个弟弟一起长大,本来一直以为世上男人无非就是像他们这样:顼热烈冲动,是一团从内烧到外的火;颢温和稳重,是一泊波澜不兴的湖水;而頵活泼顽皮,是一阵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吹得哗哗作响的风。而晋卿却跟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一样,他大度慷慨,又优雅风趣,该怎么形容他呢?他是高大挺拔的树木,是浩瀚无际的大海,是纷纷扬扬飘散而下包容大地的瑞雪。他让我如此惊喜,让我不知不觉间就已沦陷下去,倾我全心去爱他。”
“其实,驸马必定也是很爱公主的罢。”庞荻说。能让公主如此深爱,除了自身魅力非凡外,驸马对公主柔情相待也肯定是一大原因。
公主点头道:“他对我是不错,总有那么多有趣的点子逗我开心。前两年我们过得非常愉快,我甚至觉得,是在认识他之后我才懂得了幸福二字的真正含义。可是……”她迟疑起来,黯然道:“有一天,他问我:我找个妹妹来陪你好不好?”
妹妹。庞荻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的妹妹代表着公主悲剧的开始。
“我能说什么呢?我怎能像一般泼妇那样大喊大叫着反对呢?”公主苦笑:“父皇母后太皇太后精心教育我多年,希望我成为一个集所有美德于一身的完美公主,妒忌这种犯‘七出’大忌的事怎能与我有关?于是,我对他说:很好,这样家里也不会冷清了。第二天,他就带了一个歌妓回来,告诉我说:她叫晓芜,就是那个妹妹。”
虽然此事与己无关,但听到这里庞荻的心竟也似被这话蜇了一下般,有清晰的刺痛感。同是女人,她完全可以理解公主当时的感受,但是她绝对不欣赏公主逆来顺受的态度。“公主,”她说:“如果你当初不答应驸马把晓芜娶进门,或许事情就不会是这样了。”
“不,你不明白的。”公主幽然而叹:“他的爱不可能专注于某一点上。就拿兴趣来说,他既喜欢作画又喜欢填词,热爱蹴鞠却又不会影响到他打猎的兴致。他对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充满了兴趣和好感,对女人也是如此,在美丽的女子面前,他总是表现得积极健谈。”
说着和善地微笑着看了庞荻一眼。庞荻立时想起那天在宫中初遇他们,驸马与她聊天时好像的确有点过于热情。有点难为情,但细看公主却发现她无不悦之意,似乎并不介意,想来应该是见惯不怪了。
“因此,当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时,我只觉难过而不感意外。”公主说:“我劝自己道,或许这也是名士风流的一部分罢。何况,现在达官贵人,又有几个不纳妾呢?”
庞荻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不语。
公主忽然想起一事,微笑道:“我听颢说,你们在杭州见苏子瞻时曾在西湖游舸上听曲观景罢?那天苏子瞻见唱曲的那名叫朝云的歌姬年幼便让鸨母善待她,不要让她经常出来陪客。后来朝云对子瞻十分感激仰慕,与他时有诗词应答来往。去年子瞻移知密州时,朝云一路哭着求子瞻带她同去,子瞻反复向她解释说自己前途黯淡,又家境清寒,她跟着去必会受苦。但朝云始终坚持,誓死相随,最后子瞻终于同意,带她一起去密州了。此事在杭州已传为美谈。”
庞荻颔首道:“这朝云是倾心仰慕苏子瞻人品才华,所以不求富贵、不顾名份也要誓死相随。她的品格性情想来也是极好的,与苏夫人必定也能和睦相处。”话就此打住,却不禁忆起那驸马与公主一同外出时就会号称心痛的晓芜,觉得此女人品很是可疑,必会给公主许多气受。
公主自然能听出此言外之意,笑意隐去,轻颦浅愁之态重又呈出。
此时却听厅外有人朗声问道:“姐姐最近可好?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不疾不缓地走了进来。
丰神隽秀,气度从容,岐王赵颢。
随心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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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芜
颢入到厅中才看见庞荻,两人又是同感意外,但随后立即便微笑起来,像是多年故友重逢,彼此都很愉快。
庞荻起身向他盈盈一福,他依然郑重还礼。
庞荻知道,其实他贵为王爷,只须点头示意即可,他却每次都很认真地还礼,完全是把她视作是与他同等身份的人了。
公主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回答说:“刚到。先来看看姐姐。”
“风尘仆仆地就来了,何必这么急?”公主说着,转头向庞荻解释道:“官家前些日子派颢去西京公干,今日才回来。”
颢微笑道:“因我在西京无意中寻到一个值得一赏的玩意,觉得最适合姐姐收藏,所以赶来送给姐姐。”随即从袖中取出一锦盒递给公主。
公主打开锦盒一看,见中有一块玉印,为纯白玉所制,上有凫钮,琢制得精细非常,凫钮上有鲜明的血红色斑块。横断面长宽不足一寸,上镌篆体“婕妤妾赵”四字。玉印通体光泽温润,握在手中只觉如一块凝脂一般。
公主爱不释手,也让庞荻同看,再问颢道:“这是哪朝的古物?”
颢却不答,依然浅浅微笑着说:“王少夫人学识渊博,又最懂品赏风雅之物,姐姐不如问她罢。”
庞荻忙推却道:“殿下说笑了。我哪里懂得这些。”
而公主已把印递到她手中,温言对她说:“你帮我猜猜。”
庞荻无奈,接过印来,又抬头看了颢一眼,只见他含笑看她,并颔首以示鼓励,便也就低目去细看这枚玉印。
她对古董的确不太有研究,但观察之下觉得此印从细处可见久古之意,应不是本朝手工,“婕妤妾赵”几字说明此印属于一位姓赵的婕妤,而岐王表现得如此惊喜,想来这位赵婕妤应该不是默默无名之辈……
想想后她对颢说:“姑且一猜,如果我说错了殿下不要见怪。此印应是西汉后妃之物,殿下既然这般珍视,必定大有来头……莫非是赵飞燕姐妹或钩弋夫人遗物?”
颢笑对公主道:“我没说错罢?她是一定能看出的。”随后又对庞荻说:“我是自西京一位酷爱收藏古董的雅士那里见到此印,他说是赵飞燕旧物,是他家世代相传的至宝。我费尽心思才说动他把此印转让给我。是否真属赵飞燕倒也不能肯定,不过确是西汉之物,这点我倒能鉴别出。”
庞荻接着道:“西汉有史可查的赵姓婕妤有三位:汉成帝后妃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和汉武帝妃钩弋夫人。赵飞燕、赵合德先后做过婕妤,但飞燕后来封后,而合德也晋升为昭仪,只有钩弋夫人以婕妤身份而终,如今想来,此印属钩弋夫人的可能性要大些。”
颢表示同意:“我也是这样想。但赵飞燕艳名更盛,所以世人宁愿相信此印属她。其实也不必深究到底是谁的,这几位赵婕妤都是有倾国之姿的绝代佳人,无论由谁传下来都大有意义。姐姐一向喜爱收集古代美人首饰玩物,所以我一见之下便决定买来送给姐姐。”
公主微笑道:“难得你如此有心,我收下了。谢谢你,颢。”把玉印小心地放回锦盒,搁在一旁几上,再问颢道:“你在西京有何有趣的见闻么?说来听听。”
颢点头说:“我在西京遇见了许多朝中故人……”正说着,不料此时却自后院传来一阵女子歌声,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那女子正朝这边走来,渐行渐近。
唱的是一阕《人月圆》:“小桃枝上春来早,初试薄罗衣。年年此夜,华灯盛照,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同携。更阑人静。千门笑语,声在帘帏……”声音柔媚,又刻意带着一丝慵懒娇痴之意。
颢一蹙眉,便止住不说。而那女子已经移步自外面走了进来。
似乎春睡甫醒,钗横髻乱,烟视媚行,一边走一边以手揉着胸口,做出一番西施捧心的姿态。
她走进来后,左右一顾盼,便开口笑道:“原来公主有客呀。”然后袅袅娜娜地走到颢面前,手敛腰侧,轻轻屈膝柔声道:“岐王殿下万福。”
好一个狐媚的女子。庞荻立即意识到了她的身份。
颢只略一颔首,并不多理她。
公主淡淡对她说:“晓芜,这位是王相公家的少夫人。”
那晓芜看看庞荻,竟只笑笑点头,也不行礼,仍旧回头问公主道:“公主,我刚才唱的《人月圆》好不好听?是昨晚晋卿给我填的词。”
颢与庞荻闻言均诧异而大为不快:她身为妾室对主母非但态度不恭敬,甚至还出言公然挑衅刺激。当着客人都敢这样,想来一向是猖狂惯了的。
公主却似毫不生气,回答说:“不错,他填得好,你也唱得好。”
晓芜“格格”地笑了两声,眼神慢慢转着,悠悠地飘到了公主身边的锦盒上。好奇地拿起打开,拈起玉印细看之下惊喜地叫道:“昨天晋卿说要送我一块玉,是不是就是这个?是晋卿请公主先带回来的罢?”
见公主默然,颢便在一旁告诉她:“你误会了,这不是姐夫送你的东西,是我从西京带来给姐姐的。”
“哦。”晓芜大失所望,把盒子猛然关上,然后“啪”地随意扔回几上。
颢微有怒色,正欲开口说话公主却摇首止住了他,然后对晓芜说:“你既喜欢就拿去罢。”
晓芜一喜,忙说:“如此多谢公主了。”又伸手拿起锦盒。
“不可!”颢却出言制止道:“这是我为姐姐精心挑选的礼物,你不能拿走。”
晓芜斜斜地瞟他一眼,道:“区区一块玉印而已,很值钱么?竟让岐王殿下如此介意?”
颢冷冷道:“不错,我是很介意。”
“呵呵,”晓芜冷笑着说:“世人都称岐王温良和善、与世无争,不想今日却会与我一小女子争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
“如果是为我自己,我绝对不屑于与你争。”颢告诉她,语调平静,听起来却有不怒自威的感觉:“但是,为了我姐姐我一定要争到底。这块玉是我送给她的,请你不要碰。”
晓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拿起的盒子也不知是否该放回去。
“颢,这玉印你已经送给我了对不对?”公主此刻忽然问道。
见颢点头,她继续说:“那么,它已经属于我了便应该由我处置。晓芜,我把它赏给你了。”
晓芜一笑,说:“谢谢公主赏赐。晓芜回房了。”再得意地狠视颢一下,才心满意足地携印离去。
“姐姐,你为何如此纵容她?”颢叹道。现在倒没有恼怒之意,只为公主觉得悲哀。
“我们犯不着跟她计较。不过是玩物而已,我们又不缺这些,就赏给她罢,免得晋卿回来她向他诉苦,弄得鸡犬不宁。”公主淡然答道。
“可是我不希望我特意给姐姐选择的礼物落入那样的女人之手。”颢说。
公主歉意地看着他,劝道:“玉印始终还是在这府中,这府里的东西始终都还是属于我与驸马的。”
庞荻见状也摇头叹息,但见颢如此不快遂也劝他说:“殿下别看晓芜如此嚣张,其实这只是她极度自卑的一种表现罢了。她出身卑贱,难与公主相提并论,所以想借驸马的宠爱和争这些身外之物来求得心理上的满足与安慰。公主想是可怜她,所以不与她争。再说婕妤虽是皇帝身边之人,但终究仍属侍妾身份,公主这般高贵无须收藏婕妤之印,就赏给那妾室以示恩德倒也贴切。”而且,无论是赵飞燕、赵合德还是钩弋夫人,最后都不得善终,收藏她们的东西也不吉利。这念头一闪而过,但庞荻觉得过于刻薄,所以隐下不说。
公主微微颔首。颢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稍过片刻,公主忽然又唤弟弟道:“颢……”神色迟疑,似有事相求。
颢淡然笑笑,说:“姐姐是否又想让我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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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蕾
公主略有些尴尬,但仍说道:“其间道理你也知道。若顼得知此事,以他那脾气,轻则除去晓芜,重则贬惩晋卿,甚至把这驸马府整个掀了。可是,除去晓芜会令晋卿伤心,晋卿遭贬更会沉重地伤害他,而晋卿伤心我也会伤心,伤害了晋卿也就等于伤害了我,你们是我的亲弟弟,怎可借此伤害我呢?”
“姐姐,”颢恳切地说:“你真的不能一味隐忍下去,如果你怕皇上知道后伤害姐夫,我可以暂时不告诉他,但是你必须要强硬起来,设法解决这事,我不想看见你越来越哀伤忧郁,终日活在那个忤逆犯上的妾的戾气之中。”
“有些事,忍忍也就过了。”公主看看弟弟,轻声说:“颢,你以前不也是这样隐忍的么?”
颢一愣,顿时无言以对。默然半晌才说:“那是不一样的。”
公主笑了,说:“我们姐弟俩很相似呢,都会为对方的遭遇愤愤不平出面相争,但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懒得理会那么多了。”
颢也无奈一笑,说:“我们的性格在这世上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庞荻见他们姐弟话题越来越趋向私事家事,自己毕竟是外人,不便插嘴发表意见,遂起身告辞,公主挽留不住,只得让下人备轿送她与丫鬟回去。
颢与公主走到门边目送她。待庞荻走到院中桃花树下时,颢忽然唤了声“嫂夫人”,然后快步朝她走来。
庞荻停下,转身等他走近,问:“殿下还有事么?”不待他回答,却自己先想起一事,于是很是抱歉地说:“殿下是想说那钗之事罢?上次回京后外子尚在病中,我便暂时未开口让他找殿下赎回金钗,后来他与我们又有了那样的误会,我怕此时跟他说会加深他的误会,所以……”
“此事嫂夫人不必放在心上,那钗我现在没带在身上,下次相逢时直接还给嫂夫人便是了,至于赎金嫂夫人只等方便之时再还不迟。”颢哑然失笑,全没想到她会以为自己是要她赎钗:“我要说的并不是此事。”
谁知道下次相逢会是什么时候呢?庞荻心中感慨,再问:“那殿下是想说什么呢?”
颢看着她,一个纯净的微笑自心底浮升而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照你上次教我之法培植的玲珑荷花已经长出蓓蕾了,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开放。”
庞荻也愉快地微笑着,说:“是么?那很好。”
他们相视而笑,立在那已结满粉红蓓蕾的桃花树之下。公主依门看着,只觉此景优美无限:那么美好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天地间仿佛霎时明亮开来,本来天阴沉沉的,此时竟有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连带着他们温暖的微笑,终于让周围的空气有了煦暖的味道。
送她出门后颢折回厅中。公主笑问他:“你从小到大在女孩面前总显得拘谨沉默,何以与她竟可做到有说有笑呢?”
颢说:“我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跟她聊天是件很轻松愉快的事,有许多话以前是不敢问菀姬的,但在她面前却可以自然地说出。”
公主了然点头,想起庞荻的憔悴之状,又叹道:“可是,她现在似乎很不快乐呢。”
颢怅然道:“我知道。”
“颢,”公主看着他,忽然认真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初听母后的话娶了她,事情就不会是这样了?”
庞荻回到问星楼上,一进门便看见王雱端坐在房中。
回到汴京后每人都自然地搬进以前的房间,也没人觉得少夫人应该搬回公子的房,照旧把她的东西全安置到问星楼上,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还住在她的秦楼上。王雱这几天也从来没上楼看过她,白天出门晚上泡在书房并不准人随便进去,因此他们见面的机会比在江宁时少了许多。
庞荻见了王雱自然是高兴的,解开披风递给绿袖后便走到他身边,笑着问他:“今天不忙么?怎么到楼上来了?”
王雱笑笑,说:“许久不见娘子了,十分惦记。”拉她在身边坐下,然后挥手示意绿袖出去。那丫鬟立即会意地关门下楼离开。
这情景倒像是他们以前恩爱时常见的一般。庞荻脸微微一红,含羞低头。
王雱搂着她的纤腰,悠悠笑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庞荻回答:“去大相国寺进香去了。”
王雱依然含笑再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庞荻道:“我遇见舒国长公主了,她请我到她府中聊了一会儿。”
“哦?”王雱又问:“难不成公主府中今日请客?除了你还有别人么?”
庞荻正欲答说岐王也去了,但转念一想,王雱对岐王很是顾忌,又有了上次的误会,还是不说今日见了岐王为妙。于是对他说:“没有,就我与公主两人,叙谈片刻我便回来了。”
王雱轻轻托起她下巴,端详半晌,再凝视着她的眼睛,笑容开始阴冷起来:“是么?可我怎么听说,公主府门前停着岐王的车辇呢?”
庞荻此时才察觉到他的意思:他分明一早就知道她与岐王见面了,却故意如此盘问,旨在试探她。“你派人跟踪我?”她锁眉凝眸,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让人保护你。”他淡淡说道。
“既是要保护我为何不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跟在我身边,而要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调查我的行踪?”庞荻驳斥。
“你不要转移话题。”王雱冷道:“请你先解释一下为何要借进香之机去公主府中私会情郎。”
“什么私会情郎?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庞荻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就如此不信任我么?我真是在寺中偶遇公主的,她请我去她府中时我们都根本不知道岐王会突然从西京回来造访公主。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我便告辞回家了,根本没有与他私处过。”
王雱冷笑,道:“既是如此,你心虚什么?为何刚才我问你之时你说只有你与公主在?”
“因为我知道如果说岐王在你又会生不必要的闲气。”庞荻道:“你看,现在你就是在为他生气。雱,你为何如此怀疑我,如此妒忌他?甚至连我独自外出都不放心,居然要派人跟踪?我们在江宁不是生活得很安宁和睦么?为什么一回到汴京你就又变成了这样?”
“我派人跟踪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出门目的就是要去见他。”王雱脸色又因愤怒而变得青白:“这也难怪,你们已经许久不见了,想必是难耐相思之苦罢?你若不是对他已生情愫,又怎会不敢道出见他之事而对你的丈夫说谎?”
“你真是不可理喻!”庞荻也怒了,斥他道:“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岐王殿下襟怀坦荡、行事磊落,岂会与别人妻子做出苟且之事?你这般小肚鸡肠与他相比岂不惭愧?”
王雱抓起桌上茶杯猛地朝墙上掷去,一声脆响残片四射茶水乱溅,一片碎瓷弹回来却刺到他额上,划出小小一道伤口,一滴血珠渗出来缓缓滑落,在他青白的脸上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路径。
庞荻轻叫一声欲伸手去拭却被他一下拂开,然后他一手卡住她的脖子,大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对挣扎着快要窒息的她说:“你听好了:我一日没死你便一日是我之妻,你休想红杏出墙与他人暗通款曲,否则我真的不能保证我不会因此杀了你们。以后未得我允许你不得踏出相府半步!”
说完松手把她扔在地上,然后一甩衣袖开门离去。
庞荻扶在床沿咳嗽半天才透过气来,随即顷刻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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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狱
王诜自费为苏轼印刷出版的诗集《钱塘集》果然大受京城文人雅士欢迎,不出几日近千册书已销售一空,王诜大悦,立即修书给苏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并准备好样书与书钱要择日亲自给他送去。
舒国长公主也带了几册《钱塘集》入宫分别赠与赵顼及太皇太后、皇太后。两宫太后阅后盛赞苏轼之才及诗中处处透露出的忧国忧民之情怀,并褒奖王诜,认为他慧眼识才,俾益朝廷,为苏轼出书确是一大善举,公主闻之甚感快慰,憔悴忧愁的脸上也有了少见的神采。
赵顼这几日每晚吟诵《钱塘集》,也深为苏轼之斐然文采与淋漓奇雄的诗风折服,读到妙处往往击节而叹:“子瞻先生真乃奇才也,不愧为当今文坛领袖!”苏轼诗集中有不少作品是在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岁月中抒发自己未酬的理想与抱负,暗示对皇帝的希冀,甚至对天下现状表示不满有点发牢骚意味的,赵顼当然也能看出,但多半一笑置之,也不深究细想。
一晚吕惠卿进宫与皇帝议事于弥英阁,窥见书案上搁着一册《钱塘集》,便问道:“陛下也在看苏轼的新诗集么?”
赵顼含笑道:“是。听说这诗集已经传遍汴京,阅者无不称赞苏子瞻之才。朕也许久未见到如此好诗了,值得一一细看。吕卿可曾看过?”
吕惠卿回答道:“臣在此书首发之日就买回家拜读了。那是五天前,臣回家途中见驸马王都尉亲临书肆向朝臣雅士推荐此书,态度热情之极,臣不敢怠慢,立即买下一册为驸马捧场……”
“五天前?”赵顼忽然蹙眉打断他:“你说五天前王诜亲临书肆宣传此书?”
“是,臣亲眼所见。”吕惠卿答:“据说王都尉整整一天都待在书肆,直到深夜才回府,他对苏轼的深情厚谊由此可见一斑。人都说他们过从甚密,苏轼被外放后仍有密切联系,臣以前还不信,如今才知传言非虚。”
五天前,顼心想,那是他的外甥彦弼的生忌,他亲自下旨令在大相国寺为彦弼做法事,姐姐亲往祈福,而王诜居然没陪她去,反而泡在书肆里为朋友卖书?
岂有此理!心中忿怒,脸色便沉了下来。
吕惠卿知道皇上为何不快,这“五天前”其实是他刻意提出的,想要的就是眼前这种效果。好,皇上不高兴了,那他想说的话也可以趁机说出来了。苏轼,公然在密州治下拒绝推行手实法与他作对,如今马上会尝到自己酿造的苦果,而包括王诜在内的苏轼朋党也是不满他执政的中坚力量,现在也到了一并被贬谪的时候。
“苏轼的文采固然是极好的,但……”吕惠卿作犹豫状,吞吐着说:“臣对其中几首诗所指之事有点疑问,不知是否当讲……”
赵顼挥袖道:“讲。”
吕惠卿道:“《钱塘集》中有诗云‘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这似乎是讥讽青苗法罢?‘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这是说皇上实施农田水利法淤田变沃土不对了;‘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这是称科举课吏有弊,不应该取消诗词歌赋的考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这分明是讽刺市易盐禁之法的。臣粗略看来已看出这许多诽谤新法的诗句,想必其余大半诗作都别有深意罢?陛下如此英明,必不会不知。”
赵顼淡然说:“这不过是他一时感慨,将政治失意之下的牢骚之语发为吟咏,没必要深究罢。”
“非也!”吕惠卿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经‘天变’一劫新法险些被反对党人设计逼迫陛下就此废除,好在陛下与臣君臣同心渡过难关,复行了新法。现在却又有人不死心,企图借诗赋怨谤君父、诋毁新法,达到重废新法之目的。而朝中又有人与他结为朋党、里应外合,将此处处隐含大不敬意义的诗集结成集出版满播于京城之中,想从思想上说服和煽动朝臣民众不满新法,反对新法,这实为一股反动逆流,陛下不可不加以遏制呀!”
赵顼思索片刻,缓缓颔首道:“卿所言不无道理。”
于是吕惠卿很快授意自己党羽中人监察御史李定与舒亶分别上书,李定称苏轼“奸慝”,借诗怨谤君父,“不屏之远方则乱俗,载之从政则坏法,伏乞特行废绝”,意欲将他置之死地。而舒亶则奏说驸马都尉王诜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以及遗赠苏轼钱物,苏轼怨望、诋讪君父,王诜完全知情却不上报,反而“阴通货赂,密与燕游”,甚至还将苏轼怨谤之诗集结出版,王诜“受国厚恩,身为近戚,而朋比匪人,志趋如此,原情议罪,实不容诛。乞不以赦论。”另外还列了一大串牵连其中的“朋党”名单:“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人,除王诜、王巩、李清臣外,张方平而下凡二十二人,如盛侨、周邠辈固无足论,乃若方平与司马光、范镇、钱藻、陈襄、曾巩、孙觉、李常、刘攽、刘挚等。”称他们有辱公卿士大夫之位,罪实当诛。
于是一场自宋立国以来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揭开了序幕。
张方平、范镇纷纷上书求情欲救苏轼均被驳回,苏轼被押进京城,投入御史台监狱囚禁起来。朝臣见此案形势严峻,大多恐惹祸上身,都不敢出言相劝,王安石父子暂时保持沉默,既不阻止也不推波助澜,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却挺身而出,对赵顼谏言道:“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语言端人。苏轼本意只是倚才写诗勉励自己,如果陛下因此降罪于他,恐后世会说陛下不能容才。愿陛下不要将他入狱治罪。”赵顼答道:“朕也不想深谴,但借此立威杜绝那些非议朝政之声也是必要的。”然后告诫王安礼说:“卿去罢,不要就此多言了。苏轼在朝中积怨颇深,若说得太多恐怕苏轼之祸会连累卿家呢。”
御史台派出狱卒闯入“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的驸马王诜、工部尚书王素的儿子张方平的女婿王巩等人的府邸,欲抄查他们与苏轼往来的诗稿、信笺、文书等“证物”。王诜听到风声后已把这些东西焚毁或密藏好了,所以狱卒一时毫无所获,不过,正当他们疲惫沮丧之际却无意中在驸马府后院一间女子卧室中发现了一些令他们大感兴趣的东西——春宫用具。在兴致勃勃地观赏一番后,他们便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复命。
驸马王诜面如土色。这些东西是在他的妾晓芜房中搜出的,若被皇上知道肯定要怪罪他行为轻浮、冷落公主了。
思量再三,他忐忑地走进了卧病在床的公主的房间,遮遮掩掩地说出此事,恳请公主设法相救。
公主缓缓流下两行泪,说:“晋卿放心,如今子瞻诗案已使你身陷困境,岂可再被这事所累,我一定会帮你的。”
公主抱病而起,入宫见皇帝及太后。
此时赵顼正令人把从驸马府中查抄到的春宫用具带入高太后的宝慈宫,呈于太后面前,怒气冲冲地说:“此物是在驸马府后院一女子房中搜出,不是公主房中之物,而其精致考究至此,必定价值不菲,普通奴仆哪有力购买,必是驸马用来与婢妾寻欢作乐的用具。可见王诜一向淫乐纵欲惯了,怪不得姐姐越来越忧郁憔悴,分明是平日倍受他冷落所致!”
太后不好说什么。她知道顼所言有理,女儿温柔贤惠而不会妒忌,想必驸马便渐渐放纵自己,任意妄为,殊为可恨。但若出言谴责王诜,必会给顼火上浇油,使他重罚王诜,却又会令女儿难过了。
太后正在为难,不住叹息,却见公主一脸病容、脚步飘浮地走进宫来。正欲向太后和顼请安,顼上前一把扶住,问:“姐姐病了何不在家休息,却要勉强入宫?”
公主叹道:“官家让人闯入我府中查抄,只差把整个府邸全拆了,我还能安安静静地养病么?”
顼解释说:“不过是为了找驸马那里的苏轼文书,我特意嘱咐过他们不可惊扰公主的。”
公主转视四周,目光落在了那些春宫用具上,淡然一笑,问顼道:“这些也是苏轼文书么?”
“朕正想问皇姐,驸马是否经常冷落你。”顼拉公主坐下,指着用具问:“从此物即可知,他一定经常与府中婢妾淫乐罢?”
“不,他对我很好。”公主平静地回答:“你弄错了,搜出此物的房间是我白天小憩之所,也就是说,这些春宫用具是我的。”
(待续)
注:苏轼“乌台诗案”实际案发于四年后的元丰二年,我为了让小说结构更紧凑、叙事更方便,合理安排以后的情节,所以让时间提前。吕惠卿也不是此案主谋,但他反正坏事做多了,让他多做一件也无妨,何况他跟苏轼本来就不和。:)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6
酷刑
公主此话赵顼自然不信,但涉及闺房之事又不便细问,只好侧首不语。公主又求他饶恕王诜与苏轼,他一味不答。公主含泪求母后相助,于是高太后也出言劝顼放过王诜,顼却也只说一切要等案情查清后再作决定。
公主无奈,起身前往庆寿宫去见太皇太后,一见皇祖母之面便跪倒在地伏在祖母膝上恸哭不已。太皇太后抚着她惊讶道:“何以病弱悲伤至此?驸马欺负你了?”
公主摇摇头,遂把“乌台诗案”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极力为苏轼与王诜辩白,称他们无辜遭人陷害,请太皇太后作主出面相救。
太皇太后立即把顼召来,问他:“听说官家下令将苏轼收监关押,不知他所犯何罪?”
顼答道:“苏轼《钱塘集》中诗歌多含讥讽朝政、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之意,实属大不敬,理当治罪。”
太皇太后拿起手边一册《钱塘集》,冷笑问道:“你指的就是这册子里的那些诗?我也看了,只从中看出苏轼一片忧国忧民、忠君爱国之丹心,却没看出什么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之意。”
“旱灾之后天下甫定,苏轼在此时写诋毁新法之诗,并由王诜相助在京城出版,实有淆乱人心、激起世人对朝廷怨怼不满之不利影响,朕必须将其治罪。”顼向太皇太后解释道,并背诵出其中几句明显针对新法之诗句作证。
太皇太后听他说完,恻然道:“这能作什么证据?就凭几句诗就要将苏轼处死?你看那诗三百篇,大多都有针砭时弊之意,若要一个个追究,将作者尽数伐除,那不成部遗言集了么?文人作诗填词,旨在抒发一时的感慨,并非真有什么不敬谋逆之心,就算真有一两处讥讽朝政之处,也是诗人常情,意在劝谏君主正视民生问题。若将这些微刺眼的文字罗织成罪,亦非人君慎狱怜才的道理。我记得当初苏轼、苏辙两兄弟初入制科之时,仁宗皇帝便非常欣赏他们的才学,欣慰地说:‘朕为子孙得到两个好宰相了!’而今我看指控苏轼的那些人动机十分可疑,想必不是忌才中伤便是因私报复,你不可不加以细察。而且苏轼德才兼备,在民间、在文坛都有极高声誉,你若要处死他,杀的便不只是他一人了,随他陪葬的还有天下民心,而留给你的则是借杀人而箝天下之口的千古骂名呀!”
太皇太后一席话令顼有恍然顿悟之感,其实,就他本心来说也是不想治苏轼死罪的,只是案情被李定舒亶等人刻意闹大了,仿佛不杀苏轼不足以平众怒似的,令顼不免下不了台。而太皇太后的话将他从毁才箝口的歧路上拉了回来,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再要严惩苏轼当真是心胸狭隘、不能容才的表现,绝非明君之所为。
从庆寿宫退下后,他适时地收到了吴充呈上来的为苏轼求情的奏章。很好,他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奏章,以使他从宽处理苏轼案件的决定显得顺乎人心。看着吴充的奏章,不知不觉竟有愉然笑意逸出。
吕惠卿听闻皇上有宽贷苏轼之意大感不妙,立即招集党羽要他们再细看《钱塘集》寻找“反诗”,另外,也开始再设新计陷害苏轼。他如此忌恨苏轼倒也不仅仅是苏轼与他作对不推行手实法,苏轼才高声誉好,连两宫太后、甚至皇上也经常称赞,若世事再变,王安石隐退,要再选执政大臣,说不定苏轼会在两宫太后推荐下重被起用,那他就会是影响他吕惠卿飞黄腾达的最大绊脚石了。所以,从长远计,现在应该坚决将他置之死地以绝后患。
他把目光投向了曾与苏轼有诗词唱和的歌妓身上。
一日午后,有一女子来到王安石相府门口哭着哀求,说要求见王公子。王安石在中书门下办公,而王雱这些日子频频往来于朝中权臣士大夫之家,此刻并不在,守门家奴便将此事禀告了王夫人。王夫人问那女子何种模样,家奴答说年轻漂亮,衣着入时,像是歌妓,王夫人颇为不悦,还道是儿子在外欠下什么风流债被歌妓找上门来,遂吩咐家奴告诉她公子不在,将她赶走。但家奴随后又返来说她坚持不肯走,她说若是公子不在就求见少夫人,少夫人也是认得她的。王夫人心下诧异,心想儿子认识歌妓倒不足为奇,怎么媳妇竟也认得。于是终于首肯,同意放她进来,并让人请庞荻下楼来见。
庞荻一见之下认出那歌妓是王雱与她新婚不久时带她去浮香楼见到的杭州歌妓顾凌云,便微笑问她:“许久不见,你与你姐姐还好么?”
顾凌云立即朝她跪下,倾泪如雨泣道:“我姐姐现已入狱,被折磨得气息奄奄,只怕再这样下去迟早性命不保。请少夫人将此情告诉王公子,请他设法相救,公子与少夫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姐妹来生结草衔环必将相报!”
庞荻立即扶起她惊问:“出了什么事,何至于是呢?”
于是顾凌云向她道出缘由。吕惠卿以前多次去浮香楼要顾凌波作陪,或邀她到府中聚会唱曲,但顾凌波觉得他为人奸佞,很是厌恶,所以每次均找借口推辞,自然引起吕惠卿的不满怨恨。而今苏轼案发,吕惠卿想找曾跟他有来往的歌妓,让她们指证苏轼言谈诗词时有谤议朝政、诋讪君父之语,证明他非但大不敬还实有逆心,另外还可借此告他身为朝廷命官却无节制地狎玩妓女、有伤风化之罪。他首先想到的歌妓就是顾凌波,遂命狱卒将她逮捕投入狱中,要她“供出”苏轼的“逆反”之言及她与苏轼的“奸情”,甚至连“供词”都替她写好了,只等她画押。不想顾凌波坚强刚烈无比,只破口怒骂他陷害忠良,高声称赞苏轼品行高洁、忠君爱国,又坚称苏轼是君子,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私情。吕惠卿授意下属对她用刑,岂料可用之刑一一试遍她还是不招。几番痛得晕了过去,但醒转之后仍是大骂而不屈服。
“我姐姐现在全身伤痕累累,几乎无一处完好,但若不肯招认构陷苏大人吕惠卿便不会放她。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到王公子一个有望救她的人了。”顾凌云垂泪说道。
庞荻又惊又怒,没想到吕惠卿竟然卑鄙至此,企图借折磨一弱女子来达到陷害政敌苏轼的目的。当下好言劝慰顾凌云,答应她告诉王雱此事,请他救出顾凌波。顾凌云再三道谢,又不住行礼叩头后才依依地缓步离去。
于是庞荻坐在王雱房中等他。等至晚上他才回来,略带酒意,目中却是大有神采,有踌躇满志之色。看见庞荻略微讶然,但想是心情很好,竟也还能对她微笑,问道:“有事么?”
庞荻没心思再去探问他心情好的原因和细品他对她的态度,开口直说主题:“你还记得浮香楼的顾凌波罢?她快被吕惠卿害死了。”
问清事情经过后,王雱没再多说什么,立即起身出门,直奔御史台监狱而去。
他再次回到家中时已至深夜,一直等待着的庞荻见他面色凝重,起初神采一扫而空便知事情多半不妙。
他看看她,说:“晚了。她已经死了。”
“她是触壁身亡的。”王雱继续描述他看到的情形:“我赶到时狱卒正把她从牢房中抬出来。一头的鲜血染遍大半衣裙,和旧伤血迹混合在一起,墙上地上也是一片血红,触目惊心。可怜她还一直怒睁着双目,死后也未闭上。”
庞荻一时无语,好半天才叹息出声,道:“想不到她一个青楼女子竟能刚烈如此,为了保全仰慕之人的清白不惜牺牲自己生命,可敬可赞。”
王雱默然不发一言,似在沉思。
庞荻问他:“她的后事安排好了么?我们能为她做点什么?”
王雱道:“我已经通知她的妹妹来料理后事了,明日请爹责令御史台负责收葬事宜。不过若说真正能为她所做之事却不是这些。”
庞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指报复吕惠卿罢?这事能参倒他么?”
“目前他在朝中已有根基,党羽渐丰,不是借这一两件事就可以参倒的。不过待我多作些准备,以后总有要他好看的时候。”王雱忽地一笑,扬眉问庞荻道:“吕惠卿先害死安国叔叔,后企图阻止父亲复相,如今又逼死顾凌波这样的弱女子,这人阴险狠毒,死有余辜,你说我们日后如何处置他才好呢?”
庞荻不解道:“还能如何处置?总不过令他罢官,或者,你能说服皇上将他治罪入狱?”
王雱微笑道:“我正在劝皇上恢复肉刑,将来用在吕惠卿这样的人身上岂不正合适?”
肉刑!那史上最残忍不过的刑罚肉刑?庞荻很是震惊:她的丈夫竟然要求皇上恢复这种酷刑,而他说起这事时语气还那么云淡风轻,笑容轻巧闲适,似乎只是在谈如何栽种花木一般。
肉刑是先秦以来实施的以墨、劓、刖、宫、大辟为主的五刑体系,借残害人的身体以求达到惩戒之目的,以商鞅为首的著名法家人士主政之时极为推崇。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后,觉得“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因此命相国萧何效仿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并在大辟之外,颁布夷三族之令:“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诅咒者,又先断舌。”又称之为具五刑。后汉文帝改革刑制,将这些残忍的肉刑废除。到隋唐以后逐渐建立创造了以笞、杖、徒、流、死为主干的新的五刑体系,肉刑便从此不再用了。
庞荻想起王雱当年劝父亲的话:“但将韩琦、富弼两人枭首市曹示众,不怕新法不行!”当时还道是他推行新法心切所以口不择言,却不料恢复肉刑竟一直是他策划着要运用的治国手段之一。
“不要!”她自然是坚决反对:“肉刑太过残忍,伤人至深,但凡明君盛世都不应该用这种残忍手段来惩罚犯人。雱,若你一意孤行劝皇上恢复此刑必会遭后世之人唾骂的呀!”
“我知道你会反对。”他的笑容又渐渐冷却,中有一抹隐含敌意的讥诮:“你知道在朝中谁反对最激烈么?——是岐王!你们倒真是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6
裁决
吕惠卿见闹出了人命便也不敢再从歌妓入手找人诬陷苏轼,仍旧想从苏轼诗歌里找“诋讪”之意。见苏轼咏桧诗中写道:“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觉得“蛰龙”二字大有文章可作,遂找王珪商议。第二天王珪在朝堂上向赵顼奏道:“苏轼咏桧诗有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不知是把陛下比作蛰龙还是说另有龙脉蛰伏于世,显然心怀不满、诋讪君父,是不臣的表证。若陛下不严行惩处将来必难以儆示后人。”
赵顼不悦道:“卿为何吹毛求疵至此?苏轼此诗只不过是咏桧罢了,关朕何事?未必真有什么讥讽之意罢。”
王珪又道:“此中诋讪之意十分明显,世人大多均能看出,如不严惩苏轼难消此恶劣影响。”
赵顼闻言转首询问王安石意见:“介甫先生以为如何呢?”
王安石出列朝皇帝一躬身,然后转问王珪道:“我想请问先生,可听过这两句诗:‘天下苍生待晓雾,不知龙向此中蟠’?与‘蛰龙’二句意思是否相若?”
王珪琢磨着答道:“此诗是说龙蟠旋于雾中而不雨以泽天下苍生,也似是在暗讽皇帝陛下……”
王安石再问:“如此说来,这诗的作者必与苏轼是一丘之貉,也有心怀不满、诋讪君父之罪?”
王珪不知他是何意,但话说到如今这一地步也不好翻悔,只得硬撑下去了:“此诗应该是苏轼朋党中人作的罢……”
“原来我竟也是苏轼朋党,先生不说我尚不知呢!”王安石哈哈一笑,说:“此诗是我作的。照先生的解释我也该入狱治罪了!”
王珪大窘,立即噤声不敢答话。赵顼解颐而笑,王安石随即向他奏道:“陛下,诗人借龙字咏物抒怀甚为常见,哪里均是暗喻当今圣上呢?苏子瞻虽口无遮拦,恃才傲物,政见也不合时宜,诗中观点值得商榷,但臣相信他并无犯上诋讪之心,若以几首诗便定他死罪未免太过,定会引起天下人非议,反倒有损陛下清誉。臣请陛下将他从轻发落,以显陛下开明宽仁之风。”
赵顼频频颔首,道:“爱卿意见与朕不谋而合。”
吕惠卿见状忍不住站出来劝道:“臣以为苏轼确系不臣……”
话未说完赵顼即侧目愠道:“卿想使后世之人讥议朕不能容才么?”
吕惠卿吓得把想好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挪步退回不再说话。
赵顼随后扫视王珪、李定、舒亶、吕惠卿等人,道:“你们看看,介甫先生与苏轼政见之差有如水火,但并不因此落井下石报复于他,反而出言为他辩护,如此襟怀你们有几人能及?”
那一干人悻悻地低首垂目,不敢再吭一声。
赵顼遂宣布了他拟定的处罚方案:“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有罪当罚。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苏轼弟应天府签书判官苏辙,以其身官为苏轼赎罪,猥亵朝廷官职,贬为覆州监酒。王巩私下与苏轼往来妄议朝政,并拒交与苏轼所通文书,逐放宾州。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陈襄、刘挚、刘攽、孙觉、李常、钱藻……等与苏轼隐相联络之二十二人罚铜二十斤以表警告。”
吕惠卿一党大失所望,而其余涉案各人均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处罚已经是最轻的了,皇上虽然年轻,但总算还能明辨是非,及时悬崖勒马,未受谗言蒙蔽而以文字为狱累罪于天下文人。
驸马王诜一直惶然不安心惊不已,然而在顼刚才的裁决中未听到提及自己,不免心存侥幸,还道是顼顾念他的姐夫身份所以并不追究,于是面露喜色,正准备与群臣一起三呼万岁谢恩,却听见顼冷冷地点出了他的名字:“驸马都尉王诜听旨。”
王诜一愣,只得出列跪下听旨。
“驸马都尉王诜,私自出资为苏轼出版讥讽朝政之诗集,后又对抗朝廷法令,拒交苏轼谤世诗文,故削除一切官爵,逐放均州。”
王诜面如土色,颓然无言,半晌才默默叩头接旨。
顼漠然视他,把冷笑留在心里。他知道王诜肯定明白遭遇今日之祸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苏轼一案,他只是借题发挥,为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处罚辜负了他皇姐的姐夫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他把自己最珍爱的姐姐托付给了王诜,而他居然不知道珍惜,只心安理得地享受驸马都尉的身份带给他的地位和财富,却从未意识到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公主带给他的,如果没有公主,他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庞荻在家中听到皇上对苏轼一案的裁决后也终于放下心来,本来还担心公公也会借机针对苏轼彻底击溃这个政敌,却没想到他如此大度仗义居然肯出面为苏轼说话,于是对公公的尊重钦佩又增加了几分。此前几天她很怕皇上真会采纳那些佞人的意见处死苏轼,曾想过去劝王雱请公公救苏轼,可一转念又觉得今日之王雱疑心远甚于昔日,若见她如此积极想救苏轼必会不悦,说不定还会反其道而行之落井下石,岂不反倒害了欲救之人。因此保持缄默,只在心里默默为苏轼祈祷,幸而事情总算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苏轼虽遭贬官,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想起丈夫如今的变化又是一阵伤心。她很快发现,原来她与岐王的那一点点友情在他心中竟已凝成了一个难以消除的心结,动不动就提岐王之名借以讥讽,口口声声明说暗示她与岐王之间有私情。没来由地疑心至此她当然不肯忍气吞声,每每出言驳斥,结果通常又会点燃他的怒火,因此两人见面时的争吵竟成了家常便饭。她为了躲避这种无谓的争执便只好像以前那样整日自锁于楼上,以减少与丈夫的见面次数。
林花谢了残红,转眼又将春尽。有一日独自倚栏闲看檐上燕子时忽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生日,可惜生活得这般萧条,自己与他人一样没有丝毫想为此庆祝之意,甚至连自己都快将今日的意义淡忘了。只是仍不禁地忆起熙宁四年她初嫁王雱后不久过的那次生日。那时她二九妙龄,心情与外表一样美好纯净,丈夫以一种肆无忌惮的态度公然宠爱着她,为她兴师动众地请来全家人为她庆祝,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词示爱,这些都是在她此前安宁平静守礼自持的生活中从未遭遇过的,不免惊讶,随后便感到了因幸福而生的由衷的愉悦与欣喜。那时的他多么潇洒自信而多情,而且他永远知道表达感情时何时该含蓄温柔何时该豪放洒脱,说的情话既不泛酸也不粗鲁,虽然她偶尔会因他的“调戏”之辞而轻嗔薄怒,其实在心里她是爱极了他这样的表达方式的。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亲密,现在没有了,所以越发怀念,尤其是在这种容易引起甜蜜回忆的日子里。
今日他又在做什么呢?多半还是往来于各权臣和可能拉拢的士大夫之家罢。弄权、组织自己的党羽似乎成了他现在唯一热衷的事。那么,他还会记得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么?唉,怎么能如此奢望呢?他连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么多恩爱日子都遗忘殆尽了,又怎能指望他记得这个对他来说已失去意义的日子呢?
所以,在这个本应该快乐的日子里,她只能孤单地独倚在楼上,以羡慕的目光惆怅地看着檐上双燕。
丫鬟绿袖忽然快步奔上楼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有贵客来看你了!”
“谁?”她凝眉问道。谁会在此时来看她?何况还是“贵客”。
“舒国长公主。”绿袖回答。
二女再度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执手相看泪眼,却都又努力地笑着,既为了掩饰自己黯淡的心情也为了借尽量显得开朗一些的神情给对方一丝安慰。
“公主最近可好?”庞荻问她。
公主勉强笑道:“驸马走后不久我也把晓芜送去均州陪他了,这样家里清静不少,我也可以过些安宁日子。”
晓芜走了是清静,可是她深爱的丈夫也离开了她,这样的“安宁”日子又怎会是她愿意过的呢?公主惨淡的肤色与枯瘦的身体证明着她的健康早已随她丈夫的身影一起远离她而去,或者,随王诜而去的还有她的魂魄罢?
庞荻十分同情她,一时间觉得公主的遭遇比之自己的不幸似乎更显凄凉,遂拉着公主的手说:“公主若是不嫌弃我这里简陋就常来作客罢,我们多聊聊天日子也会过得快些。”
公主答说:“我身子是越来越差了,多走动便会觉得累,若非必要便不想出门。还是你多来我府里作客罢。”
庞荻想起王雱给她下的禁足令,倍感难受,也不知如何对公主说,只好不答话。
公主却也不再多问,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微笑说:“今日是你生辰罢?希望这个礼物能让你喜欢,略解些烦忧。”
庞荻自是非常意外:“公主怎会知道我的生辰?”
公主笑而不答,只促她快看礼物。
打开锦盒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卷古书法字帖,拿出细看不觉又是一惊——竟然是书法名家卫夫人的传世名作《名姬帖》!
注:实际“乌台诗案”时王安石已再度罢相,并不在朝中,但宋人笔记有载“上以公(王安石)方为决”,可见王安石对赵顼表达过希望宽贷苏轼的意思,并且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赵顼的决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7
礼物
这是举世闻名的书法珍品,多少文人雅士但求一见都难以如愿,而今公主竟然把它当一件生日礼物相赠,庞荻自然不肯收下,辞谢道:“公主心意我心领了,但此礼过重,荻担当不起受之有愧。公主亲自来看我也就等于是送我了一件最好不过的礼物,就不必再赠别的物品了。”
公主微笑道:“听说你书法有卫夫人遗风,最是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卫夫人的字交你收藏是相得益彰,《名姬帖》赠名姬也是一段佳话。”
“我的字不过是随意涂鸦罢了,哪里能称书法与卫夫人大作相提并论呢。这厚礼公主还是带回去日后另赠配得上的人罢。”庞荻仍是坚决推辞。
公主摇摇头,和言说道:“实话说,这礼物是别人托我送来的,我已经答应他一定会送到,就不会照旧带回去了。你若果真不想收,就待日后自己还给他罢。”
“别人?”庞荻心下一沉吟已知是谁,不觉脸一红,轻声道:“可是岐王殿下?”
在杭州苏轼府中她曾应黄筝所请誊写了苏轼的诗《饮湖上初晴后雨》,当时赵颢观后称赞说“清秀平和,娴雅婉丽,有卫夫人遗风”,而苏轼也以《名姬帖》相喻,大概赵颢从此记得,便在她如今生辰之际请姐姐把《名姬帖》送给她。
公主颔首道:“他为求此帖真是费了不少心呢,先是四处打听此帖下落,然后重金求购,但人家只是不允,后来他又托了不少人情、答应以自己收藏多年的其它珍品相换才如愿以偿。”
庞荻叹道:“如此说来,我更不敢收了。我一介女子,毫无缘由无功收禄地收下岐王的重礼,岂不招惹是非,有损岐王殿下清誉。”
“你不要想得太多。”公主劝道:“他跟我说他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现在太不快乐,不希望你在生日之时都落落寡欢,所以送个你可能会喜欢的东西给你,他的目的很单纯,不过是盼你会因此展颜一笑而已。”
心底泛出一脉暖意,庞荻便浅浅一笑,只是映着目中沉淀已久的幽凉神色,却已不是少女时那般娇羞的情态了。
“可是,”她问:“岐王殿下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呢?”
公主笑了,说:“这话我也问过他。”
赵颢是昨日到公主府请她把礼物送给庞荻的。公主笑说:“莫名其妙地送人家礼物是什么意思呢?”
颢告诉她明日是庞荻的生日,她与王雱现在闹成这样,大概王雱是不会为她庆祝了,她也是个心思纤细的人,在这样的特殊日子里恐怕会更加感伤,所以希望姐姐把《名姬帖》送给她,她既习的是卫夫人字体,想必定会喜欢这份礼物,“我无他意,但求她会因此展颜一笑罢了。”他说。
“可你怎么会知道她的生辰是在何日呢?”公主又问。
颢闻言低头,目光忽一闪烁,面色竟然微红起来,表情颇不自然。在公主再三追问下才答道:“我查看了当初母后为我选妃的资料……”
公主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她这弟弟在感情方面一向不主动,稳重得有木讷之嫌,如今居然会在故纸堆里查找多年前的资料,可见他现在是很想了解庞荻、对关于她的事很感兴趣才会这样。而且还会想到在她生日时送礼物给她,分明对她已情愫暗生了。
“你像是忽然开窍了。”公主含笑说。
“姐姐不要误会!”颢连忙分辩,却是更显局促:“她已身为人妻,我哪能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正如姐姐以前说过的那样,她如今的不幸跟我是有些关系的,我很内疚,所以希望能做点什么让她不要那么忧郁。”
“我明白,不必解释了。”公主了然微笑着柔和地看他。
颢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又请求公主说:“姐姐切勿跟她说礼物是我送的,以姐姐自己的名义给她即可。否则她必不肯收,而且传出去对她名誉也不利,王雱若知道了也许又会刁难她。”
然而他这个请求公主却没答应。当时只含糊应承,但在庞荻面前却把整件事隐隐约约都说了。她想,弟弟一番苦心,这般情怀,怎能不让他关怀着的人知道呢?
“我们如今都是失去丈夫珍爱的人,”公主握着庞荻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的感受我完全明白,正因为我很清楚受人冷落的滋味,所以我特别理解你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也更加同情你、怜惜你。我送弟弟的礼物给你也不是想为你们牵线搭桥、让你们做下什么不清白的事,而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那么关心你,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你,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快乐。所以你不要再拒绝这份礼物,它所代表的是一个人对你的纯净的关爱之情,其间并未掺杂任何可耻的欲望和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要把它视作不道德的物事而将它退回。”
庞荻良久无言,只看着《名姬帖》叹了叹气。
公主起身告辞时又依依地牵着庞荻的手,仔细看她半天,竟落下泪来,说:“好好一个女孩,怎么也弄得如我这般。我此生是没救了,但你跟我不一样,比我要坚强得多,日后若有改善处境的机会,你何不争取一下?”
这话庞荻不太明白,只淡然一笑算是回答。
她坚持要下楼亲自送公主出大门,公主也不推辞,凄然笑道:“也好,今日一别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
庞荻顿感此话大不吉利,立即好言相慰。公主点头,与她携手而行。
王雱回府后一听说公主来看过庞荻便立即迈步走向问星楼。
当他走进庞荻房中时,庞荻正在细看桌上的《名姬帖》,看见他进来也不觉得奇怪,仿佛早就料到似的,只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真是稀客。绿袖,上茶。”
绿袖怯怯地答应,正要去倒茶却见王雱手一挥,简洁地对她说:“出去!”
绿袖很快退出。她是越来越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姑爷了,从来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暗暗惊讶为何小姐竟有勇气与他频频争执。
王雱一瞟《名姬帖》,问道:“这是公主送你的?”
“是公主带来的。”庞荻答道:“但是,确切地说,是岐王送的。”
王雱冲过来一把抓起《名姬帖》伸手欲撕。
“你撕了也没用!”庞荻冷冷道:“他想借此表达的情谊我已感受到了。你可以撕毁字帖,但无法抹去他带给我的友情和感动。”
“呵,你们倒越发肆无忌惮了。”王雱把《名姬帖》猛掷在地,冷笑道:“公然在丈夫眼皮底下借物传情!”
庞荻直视他,毫不畏惧他怒气逼人的目光,道:“我们是有情,的确是在借物传递我们之间友好的感情。他是很关心我,在你整天忙着弄权而把我扔在楼上不闻不问的时候,他却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请公主把他的礼物带来送给我,只希望我会为之一笑。我确实很感动,我已把他视为一个最好的朋友。你不是怕我对你有丝毫隐瞒么?好,那我就告诉你实情。这是否正是你想知道的呢?”
他气得心肺几欲爆裂,身体不自禁地微微发抖,紧紧握拳迫出了指节响声,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想把她痛殴一番的念头,然后缓缓自袖中取出一串珠链,伸在她面前让她看。
那是一串珍珠项链,颗颗莹润流光大小增递有致,串成精巧的形状,整体泛着幽幽绿光,显然是珠宝中之上品。
“我今日出去,是为给你选一件合适的礼物。”他切齿道:“可是你不配!”
随着那个“配”字声落那珠链同时被他猛然扯断,大小珍珠颗颗滴落,在地板上轻击弹跳,发出清冽的响声。
他继续激烈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既已移情他人,为何还要几次假惺惺地在我爹面前表示你不要改嫁,然后一边留在我家做贞洁贤妻一边又与情郎勾三搭四不清不楚!”
“你真是个贱人!”他最后作了这样的结论,随即摔门而出。
庞荻的眼泪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夺眶而出。其实她根本不想说那些话来惹他生气,可是一见他怒气冲冲地进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又不由分说想撕《名姬帖》,她才也动了气,故意承认她与岐王的友情来刺激他。谁曾想他今日是特意出去为她准备礼物呢?回来看到岐王送礼,而她也说那样的话,心中之愤怒可想而知。但是,他为何又要说那么刻薄的话来伤她?他难道不知那是最严重的污蔑和伤害么?他们明明彼此相爱,却为何又会彼此伤害,活得这么辛苦、这么痛苦?
这一次王雱没有掐她的脖子,但是心中那剧烈的疼痛感同样快令她窒息。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7
蔡卞
雯儿也想不通为何兄嫂的关系会越来越恶劣,以前哥哥对嫂嫂虽说很冷淡,但态度仍算尊重,偶尔从一些小事上可看出他还是十分关心她的,尤其是在江宁期间他们似乎又重寻回了以前那般和美的感觉。可是自江宁返京后不知为何哥哥仿佛又性情大变,居然频频朝庞荻发火或冷嘲热讽,确实不可理喻。如果是我,她想,只怕早就把他休了。
她又像以前那样去找庞荻打听他们关系恶化的原因,并积极为她出谋划策寻求改善他们目前状况的方法,但庞荻却似乎已心如止水,再不就此说哪怕一个相关的字。于是她把目标转向了哥哥,想方设法把他往问星楼上引,例如说:“今天月色很好,哥哥不如上问星楼去赏月罢。”“嫂嫂房中的玲珑荷花居然开出了三种颜色,你肯定从来没见过吧?”“嫂嫂的琴不是摔坏了吗?为什么我时不时会听到琴声从楼上传出呢?你说奇不奇怪?”
但王雱从来不理她,任凭她怎么说也不接话,只冷着脸看书写字继续编撰他的《三经新义》。
雯儿最后一生气,决定编个狠点的话吓吓他:“嫂嫂快被你气死了,昨天晚上想上吊自尽幸亏我及时赶到才把她救下现在她还在昏迷中……”
王雱“啪”地一下把手中笔狠狠掷下,转脸朝她怒道:“你是不是很闲?看来我必须找点事给你想想消磨时间了!”
第二天,中书舍人蔡京遣媒人上门为他弟弟蔡卞向王安石幼女王雯求婚。
蔡京一直有依附王安石之意,但王安石并不怎么注意他,他便极力讨好王雱,两人私下有些来往。王雱对蔡京印象平平,不过对他弟弟蔡卞却大有好感,又见蔡卞与妹妹雯儿同年便有心撮合。最近见雯儿常来烦他想管他与庞荻的闲事,心下不觉恼怒:别的女孩这个年纪都锁在深闺思春,她却穷极无聊地做这些三姑六婆爱做的事。所以立即示意蔡京让他为弟弟来求亲,心想就此把雯儿嫁出去也可以清静些,就算此事不成也够她自己静下来考虑思量好一阵的了。
蔡京自然乐意促成这门亲事,忙不迭地找媒人提亲。王安石虽稍感意外,但细查了蔡卞的情况后也颇满意,招来雯儿对她说:“这蔡卞年少老成,十分勤奋好学,人也很稳重,年纪又与你相当,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爹最喜欢他那一手字,若这样磨练下去,假以时日,他在书法上的成就必不在苏轼米芾黄庭坚等人之下。就凭他这字你嫁给他都不亏了。”
雯儿满心不快,道:“我若只为看几个好字就嫁人,那不如直接嫁给印名家字帖的印刷工好了,而且看厌了颜行还可以换二王,常换常新字源充足。蔡卞现在连个功名都没有,他那哥哥也只不过是个中书舍人,爹爹可是宰相呀,怎能把女儿嫁给一介布衣?”
王安石不悦道:“你怎可以衣冠取人?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是一介布衣,哪里想到如今会做宰相呢?我看蔡卞年纪尚轻,但作的文章已很大气,才华横溢,将来中进士不在话下,前程必是十分远大的。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与其等他中进士以后再与别的达官贵人抢他这绿衣郎女婿,不如现在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你有了好归宿,也可了却我与你娘一桩心事。”状元着红袍,进士穿绿衣,因此称进士为“绿衣郎”。宋代婚姻价值观偏重于郎才女貌,达官显贵喜欢从科举及第的文人中选合适者为自己乘龙快婿。当时有一风尚,每至张榜唱名之时,均有许多高官围观以择婿。庆历年间同平章事晏殊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相中后来也升至宰相的女婿富弼的,而富弼的女婿又是曾在科举考试中连中三元、后来官至参知政事的状元冯京。
王雱在一旁笑道:“对妹妹来说,蔡卞的另外两个优点更重要。一是他相貌俊美。去年皇上选妃,选来选去总觉得应选的女子乏善可陈,皇上很是奇怪,就问负责采选的公公为何如此。公公答说,本来是有许多更美的女子可选的,但蔡元度当初从仙游进京来的时候,全城淑女倾巢出动你推我攘只求看他一眼,结果踩死了八万美女,直接导致应选女子姿色下降……”
元度是蔡卞的字。雯儿闻言对蔡卞的相貌颇感好奇,也很想笑,但仍竭力忍住,白白眼说:“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这也值得说么?”又问:“那还有一点呢?”
王雱答道:“二是他性情佳、脾气好。这点尤为重要!试想你如此霸道刁钻任性,世上有几人能忍受?若是不幸嫁给个强硬一点的,只怕过门没半月你已经被休十八回了。”
“呸呸呸!”雯儿啐道:“要是我嫁的人敢不听我的话我早想法把他干掉了,哪还等到他来休我!”
王雱手一摊,道:“那更糟了,你谋杀亲夫后回家不免又要再嫁,想多骗爹娘一份嫁妆呀?”
雯儿愤然过来捶他,王安石也不禁笑道:“越说越离谱了,雱儿正经些说话。”
于是王雱正色道:“我是说正经的。妹妹个性要强,要丈夫事事顺从于她,试问天下有几个男儿能做到?我见元度性情好,又坚决支持新法,许多政见与我不谋而合,将来妹妹嫁给他无论家事还是国事两人都不会有什么分歧,不会出现像雩儿妹妹现在与那不成器的吴安持之间的问题,有何不好呢?”又转头对雯儿笑说:“我在元度兄弟面前可是昧着良心把雯儿你夸得羞花闭月兼娴良淑德人家才上当受骗前来提亲的,我还在担心元度娶你过门,发现你狰狞面目后会后悔不迭地跑来追杀我呢。我为给你寻一门好亲事,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一番好心妹妹可不要辜负啊!”
雯儿冷笑道:“多谢哥哥美意,但只怕妹妹要令哥哥失望了。”再看着父亲认真地说:“爹,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一定要慎重。我希望爹能答应我,在我没点头之前不要轻易将女儿许给任何人,否则女儿宁死不从!”
她一直挂念着赵颢,早已把他看成是最佳婚配对象,所以对一般提亲者根本不屑一顾。但她也知道赵颢与她父兄政见不合,哥哥如今又与他完全翻脸了,要他们同意与岐王联姻实在不易。何况,她有点惆怅地想,就算爹与哥哥都同意了,也不知岐王是否有意呢。她虽有那么多小心眼可以用来帮朱夕蝉设计引诱皇帝赵顼,但似乎对他这个木讷的弟弟却不会管用。只是心中希望未灭,便不肯随便答应父兄为她安排的婚姻。身为女子,一生中有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所以,在关系到自己终身大事的问题上,她坚持要自己作主。
王安石摇头道:“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哪有女儿自己作主的道理。”
雯儿反诘道:“如果爹也坚信这种陈腐的观念,那还变什么法呢?”
王安石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拂须颔首道:“雯儿言之有理呀!”
王安石果然暂时没答应蔡家的提亲。他钟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不想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在婚事上也愿意尊重她的意见,决意要等她自己答应才会为她定亲。再说大女儿王雩遇人不淑,嫁到吴家后生活得如此不幸也让他深感内疚,很后悔自己当初为她草率结下这门亲事,所以,他认为多花些时间来观察蔡卞,看他是否真的适合做雯儿的丈夫也是十分必要的。
王雱则不以为然,认为父亲太过娇纵雯儿,不应该依着她的性子放弃这段姻缘。他继续与蔡家密切联系,只说父母宠爱雯儿,想多留她在身边一两年,又怕耽误蔡卞择偶才暂时没答应,但若蔡卞能等上一阵,此事必成。蔡京当然一口应承,说无论多久弟弟都会等,绝不会再另求别家女子。
此后雯儿若再来以庞荻之事烦他,他便以蔡卞来开妹妹的玩笑,或者故意逗她说:“明天张卞李卞又要来向你提亲了。”每每气得雯儿扭头就走,再不理他。
不过很快王雱就没精力来管妹妹的事了,一件由吕惠卿策划的阴谋旨在谋害王安石,王雱立即调动起周围所有的力量全心投入到了这场政治斗争中去。
注:熙宁八年时蔡京的官职是否是中书舍人待查,我只是凭印象写的。若有读者知道不妨告之。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8
倾轧
吕惠卿在王安石罢相期间虽只任参知政事,但却压倒架空了同平章事韩绛,几乎可说是大权独揽,大尝执政甜头。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赵顼即召回了王安石让其复相,虽吕惠卿官职暂时未变,形势却已全然不同,他根本不可能拿对付韩绛的手段来夺王安石的权,于是他重回到了居于王安石之下作助手的状态。而今的他野心勃勃,绝不愿满足于现状,所以如何设法扳倒王安石自己接任同平章事成了他整日算计着的最大心事。
熙宁八年春在沂州发生了一件谋反案,吕惠卿惊喜地发现涉案人中竟有一人曾与王安石有来往,遂授意御史中丞邓绾、知谏院范百禄两人严加审讯,欲逼出犯人与王安石交往经过的供词来拉王安石下水。
其实此案本身案情并不复杂,是沂州百姓朱唐告前余姚主簿李逢谋反,李逢的供词牵连到了宗室子弟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与河中府观察推官徐革。但范百禄在调查审讯赵世居时发现,他认识巴蜀道人李士宁,而李士宁又曾多次出入王安石府邸,王安石甚至还有诗相赠于他。
这李士宁修道多年,仙风道骨长生不老,精通导气养生之术与周易八卦,预测人事变迁旦夕祸福十分灵验,昔日仁宗皇帝在世时还曾特意请他入宫讲解养生之道,后仁宗还以御诗赠之以示感谢。京城王公大臣也纷纷请他上门看病制药、卜凶问吉,王安石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每次请他来府中皆因妻儿身体不好,希望他能开出良方,并传授些养生之道而已,别说“谋反”之事,就连一些小小的时政之事都从未与他聊过。
吕惠卿好不容易找到了王安石跟此案的这点些微联系,自然决意从此中大作文章。他的心腹范百禄差人搜出了李士宁十七八年前送给赵世居母亲康氏的诗,便一口咬定其中有谋反之意,令人把李士宁逮捕监禁起来,并严刑逼问他与王安石的关系,欲借此株连王安石。李士宁在忍受不了刑罚折磨之下把与王安石交往的所有细节一一道出,供出了王安石写给他的书信及赠诗。吕惠卿又想从这些诗文里抠字眼找出“谋反”证据,并同时派亲信党羽在朝中散布王安石与此案“关系密切”的言论,一时许多人都将怀疑的眼光投向王安石,他的处境立即变得危险而尴尬起来。
王安石既震惊又无奈,在家中频频悲斥吕惠卿忘恩负义、反目相噬。而他的儿子王雱可不会甘愿毫无反抗地坐以待毙,自返京以来他刻意与谏官、御史等有影响的大臣频繁交往,渐渐已组织起了依附于他们父子的一股势力,现在他觉得终于到了可以运用的时候了。
他先与一同与邓绾、范百禄审理此案的御史里行徐禧密谋商议力保王安石之策,认为要使父亲完全摆脱此案影响就应该证明李士宁无罪。于是让徐禧竭力与邓绾、范百禄二人对抗,设法引证力辩李士宁无罪。赵顼见审案大臣意见不合,便又命李宽、张琥两人来查断他们谁是谁非,幸而最后追查出李士宁送给赵世居母亲的诗原来正是仁宗皇帝当年赐给李士宁的御诗,因此李士宁得以免死,只以仗罪送湖南编管。赵世居被赐死,李逢、徐革伏诛身亡。而受吕惠卿指使企图诬陷王安石的范百禄也被赵顼以坐报上不实的罪贬监宿州税。
王雱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化解了父亲的危机,也等于是给了吕惠卿第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他并不想就此罢休,此事于他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扑灭了吕惠卿嚣张的气焰,接下来就到好好整治他的时候了。
他看出在如今依附吕惠卿的大臣中,最有势力的是御史中丞邓绾,若是将他拉拢让他在关键时候对吕惠卿反戈一击,那便是对吕惠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最有效的报复手段。邓绾此人软弱怕事,又生性爱见风使舵,他原来是被王安石提拔升职的,后来王安石罢相后见吕惠卿气势大涨便依附于他,王安石复相后他也曾在两者之间犹豫,但一想觉得王已是强弩之末,而吕惠卿前途看好,所以把宝押在了吕的身上。不料吕惠卿为王安石精心设计的谋反一案竟被王雱两下轻松化解,邓绾不免心惊,意识到吕惠卿的那点头脑与手段在王安石父子面前简直形同儿戏,故此在王雱向他流露出欲将他重新收用之意,甚至还没拿出预想的威逼利诱计划时,邓绾早已俯首帖耳信誓旦旦地表忠心了。
收服了邓绾王雱便再无顾忌。立即授意自己的党羽御史蔡承禧在延和殿午朝上,公开向皇帝赵顼上呈奏表,率先弹劾吕惠卿:“惠卿弄权自恣,朋比欺国,如章惇、李定之徒,皆为死党,曾旼、刘泾、叶唐懿、周常、徐申之徒,又为奔走,此奸恶之尤大者。”
此指控一出满朝轰动,平日不满吕惠卿行事者、坚决支持王安石者及那些见风使舵擅打落水狗者纷纷站出附议,而韩绛更是推波助澜,把一份早已拟好的奏表自袖中取出,亲自朗声念道:“惠卿奸巧,路人皆知。执政两载,党羽已成,现朝政中梗而难以上通下达,乃惠卿布局之密,风雨不泄。臣深感惶恐……”
吕惠卿顿成众人攻击中心,百口莫辩,惶然四顾,只觉四面楚歌。
赵顼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便朝王安石望去。王安石本来一直垂目而立,面无表情,既不附议攻击吕惠卿也不出言为其辩解,但此时感觉到了赵顼询问的目光,便轻叹一声,出列劝道:“惠卿年轻,处事也许是有不慎重之处,但说朋比欺国未免太过。惠卿多年相助陛下与微臣大力变法,功大于过,何况现今《三经新义》尚未撰成,若在此时降罪于修撰此书的变法重臣,于情于理都是不合适的。”
赵顼点头同意,遂未按众人建议贬放吕惠卿。
王雱很不理解父亲的行为,认为好不容易把吕惠卿逼入困境却被父亲一句话解救出来,几乎前功尽弃。王安石向他解释道:“我还是那句话:现今变法形式尚不稳定,旧党虎视耽耽准备伺机反击,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大闹内讧给旧党口实与诬蔑新党行事的机会。对反对变法的人坚决打击并无不妥,但对自己新党中人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王雱仍不以为然,但见父亲已经出面请皇帝放过了吕惠卿,自己暂时也不好再借此事打击他,于是不再多说,又埋头对即将完成的《三经新义》进行最后的修撰工作。
熙宁八年六月,《三经新义》修撰完成。赵顼论功行赏,加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惠卿给事中,王雱进龙图阁直学士。王雱心下暗觉龙图阁直学士名声虽好,但实际意义不大,不是他想要的可掌实权的官,遂称病请辞。吕惠卿得知后进宫面圣,劝赵顼说王雱年纪轻轻,尚不足以做学士,不如就此批准他的辞呈,让他再学习积累几年也是好的。经过谋反案一事的溃败,他见识到了王雱的厉害,认为他将来对自己来说会是一个比王安石更危险的对手,所以决定竭力杜绝一切可令他晋升的机会,以免他得势之后危及自己。
赵顼接纳了吕惠卿的建议,同意王雱辞去此职。
雯儿又通过朱夕蝉得知此事,忙不迭地告诉了哥哥。王雱勃然大怒,道:“辞官虽是我自己提出,但关他吕惠卿何事,竟然如此卑鄙无耻地在背后进谗言诋毁我,惟恐皇上不批准我辞官!此等小人不杀难解我心头之恨!”
于是命依附于己的蔡承禧、吕嘉问等一干大臣密查吕惠卿劣迹,怕王安石知道后反对便一直瞒着他。
蔡承禧先弹劾道吕惠卿兄弟吕升卿考国子监时,监考的竟是吕惠卿的妻弟方通,明知应回避而仍行之,是刻意蒙混欺君以求私利。赵顼便罢了吕惠卿参知政事之务,但仍留用在朝中。
邓绾原先做吕惠卿死党时掌握了他不少奸迹,现在见他大势已去便放下心来揭发出来以求献媚于王安石父子。在得到王雱的批准后向赵顼奏说吕惠卿乘新法推行之机以权谋私,与其弟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曲阳县尉吕和卿与华亭知县张若济狼狈为奸,仗势强借华亭富民朱华等人钱五百万,用以私置田产五百顷,并使其舅父郑膺强夺民田,使僧人文达强夺王竺僧舍等等。这些卑劣行径已激起当地民愤,使新法大失民心,推行受阻,甚至影响陛下声誉……
赵顼大为惊讶恼怒:他一直信任的新法主力重臣公然弄权谋利?!简直自毁变法者名节,势必将成为变法历史上一大污点。于是下旨令置狱严查追究。除吕氏兄弟外所有涉案之人均被捕入狱,到了十月,赵顼终于决定将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权发遣江南西路转运副使,而将吕惠卿调出京都,出知陈州,并随即将吕惠卿推行的手实法也一并废除。
吕惠卿的下台虽解除了他对王安石的威胁,但也同时如王安石担心的那样引来了旧党对变法党人的新的攻击。张方平、吕公著相继上疏借新党内讧之事弹劾置疑新法,甚至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上表奏道:“乘机射利者,用力殚于沟瘠,取利究于国夫,足以干阴阳而召星变……”直指新党佞人横行弄权谋利损害国民利益。
现下导致的窘境也令赵顼头痛不已,而且他其实也对王、吕内讧深为不满,变法尚未真正成功,而自己全心信任维护的变法主将居然为自己私利明争暗斗、相互倾轧。更为严重的是,从此案中他分明地看出了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朋比为奸的惊人现状。心寒、心痛、心惊是他现在最大的感觉。他把王安石召来,默默无言,只把一推弹劾新法的奏疏摆在他面前,而王安石立即明白了皇上是以这种冷漠的方式表达对他的不满与斥责。他无法辩解,只黯然长叹,心想以往的默契与信任渐渐消失,他们君臣之间的距离势必越来越远了。
但王雱还不想就此放过已被外放至陈州的吕惠卿。他与吕嘉问及王安石另一门生练亨甫合谋,让吕嘉问和练亨甫设法从中书刑房窃取邓绾弹劾吕惠卿“华亭案”的条列案情及皇上“置狱鞠治”的谕示,然后王雱再借去东府探望父亲之名,将这些文件杂于东府下达刑堂的资料中,想造成皇上亲令追查的假象,使刑堂制狱严惩吕惠卿。这些事都是在王安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岂料当日刑堂值勤的堂吏恰好是吕惠卿昔日的亲信。见状立即遣人赶往陈州将此事告之吕惠卿。吕惠卿闻说后拍案而起,大怒道:“王雱欺人太甚!如此休怪我无情,要对不起你父子了!”
于是他又提起精神,准备孤注一掷,用他最后保有的有力“证据”为武器,誓将王安石父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注:《三经新义》书名其实是在全书修撰完成后由赵顼赐的名。
《续资治通鉴》有载:(六月)己酉,王安石进所撰《诗、书、周礼义》。帝谓安石曰:“今谈经者言人人殊,何以一道德?卿所撰经义,其以颁行,使学者归一。”遂颁于学官,号曰《三经新义》。
为叙事方便,我一开始就直称《三经新义》。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8
伤逝
自熙宁八年冬以来,舒国长公主的病便越来越严重,拖到次年春天已是病入膏肓、卧床不起了。
赵颢一有空就前往公主府探视,亲自端药送水悉心照料,并四处寻访名医良方为姐姐治病,但无论如何终是不见效。公主病弱日甚一日,忽然有一天颢扶她坐起喝药时发现她连嘴都张不开了,只勉强睁眼朦胧地看了颢一眼便晕了过去。
颢大惊,一边急传御医一边令人入宫通知高太后和皇帝哥哥。
当时顼还在紫宸殿与大臣议政。高太后得知消息后立即乘车辇赶到公主府中。只见公主昏昏沉沉地躺着,人事不省毫无知觉,太后忙搂住连呼公主乳名,一面唤着一面就有眼泪急涌而出,见公主还没反应,太后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便止不住地恸哭起来。
颢忙连声劝慰太后,但看着姐姐虚弱可怜的样子,自己也悲从心起,鼻中酸楚目泛泪光,劝太后的声音也有了哽咽之意。
许久之后,昏迷中的公主终于隐约听见母亲哭声,渐渐醒转过来,一见母亲果然守护在身边,两滴泪水便夺眶而出,但仍努力微笑着向母后请安,然后吃力地缓缓说道:“女儿不孝,恐怕会先舍母后而去了,请母后原谅女儿。”又转目看着颢道:“颢,以后你替我多照顾母后和皇祖母,姐姐就偷这几十年的闲了。”
颢含泪摇头道:“不,这次我不能答应你。母后和皇祖母我已经在全心孝敬照顾着,哪里还有另外一颗心可以代表你来照顾她们呢?你必须好起来,没人可以代替你的。”
“我的乖女儿,现在你想这么多干什么?先好生把病养好才是正经。”太后泣道。
公主惨然笑道:“病成这样哪还能好呢?若我说些宽慰人的话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倒不如把要说的话先说出来,免得到时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想说也说不了了。”
太后无语,只哭得越发哀绝。
“母后,颢,”公主也凝咽起来:“我也好舍不得你们啊!”
颢以袖掩面拭泪,而太后则一把把女儿紧紧搂住,母女俩抱头痛哭。
顼议事结束后听到公主病危的消息也是忧心如焚,忙起驾出宫前来探视。
他多日未见到姐姐,如今一见大感心酸:公主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形容枯槁,双目深陷而双眸暗淡无光,一头原本黝黑闪亮的青丝已变得暗哑无光枯黄干涩,全没了昔日娴丽光彩的容颜。
公主见他驾临想支撑着坐起,顼忙示意她不必多礼躺下歇息,略问一旁的御医她的病情后,请她伸出手腕自己亲自给她诊脉。
一诊之下只觉她脉象紊乱虚弱,是不治之兆,但自然不便说出,仍勉强笑着安慰说:“只要精心调理这病是会好的。”
公主淡淡一笑,只道谢而不接话。
顼又问颢姐姐今日可曾进食,颢回答说适才喝汤药时连嘴都张不开,饭菜也实在吃不下。
顼皱眉说:“这怎么行呢?不进食连健康之人都受不了,何况病人。”立即吩咐下人奉上粥食,然后亲自持碗,一勺勺地喂公主。
公主本来是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的,甚至一见食物就反胃,但现在见皇帝弟弟如此用心照顾,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便也努力张口一勺勺地将粥咽下去。
顼喂完粥,公主如释重负地浅浅微笑,向他再次道谢。顼又是一阵心酸,见姐姐这般模样好生怜惜,只盼有办法可以让她尽量开心一些,于是下令赐公主金帛六千。
公主轻叹道:“官家不必再赐我这些身外之物了,我残命将尽,要来何用?不若留在国库中日后作强国兴邦之用。”
顼便问她:“那如今姐姐是否还有什么心愿呢?但请说出,我一定竭力办到。”
“我最大的心愿是,”公主回答说:“晋卿能回到京城,不要再留在那些偏远之地,他住不惯的。”
顼马上点头,说:“好,这事容易,我立即下旨让驸马回京,官复原职。”
公主目露欣喜之色,再三感谢他对驸马的恩典。
顼随即下旨召王诜回京,命他接旨后立即启程,须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汴梁。其实他很怀疑公主的病跟王诜对她的长期冷落有关,这几年来每次见到公主都总觉她眼角眉梢暗含忧郁之色,而后发生的一些事也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并不认为现在该轻易放过王诜复他的职,但公主现在病成这样,这又是她最大的心愿,所以也只能便宜王诜以慰公主了。
公主忽然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拉住顼的手又说:“还有一事官家一定要答应我!”
顼忙问是何事。公主道:“我得病是因为我体质很弱,并非驸马照顾不周所致,如若果真不治……官家要答应我,不能怪罪于驸马……或其他什么人。”
或其他什么人?顼有点疑惑,随即想起了那些在女子房间发现的春宫用具。
公主见他迟疑,又继续恳求。顼终于颔首表示答应,公主却不放心,追问他是否是真心答应,并泣道:“若日后有人挑唆,只怕官家伤晋卿性命的心都会有呢!”
“不会!”顼连忙郑重对她说:“我以大宋江山起誓,我日后必不会追究驸马或其他人的罪伤及他们性命。”
公主这才略略放心下来,在太后的抚慰下沉沉睡去。
顼与太后在公主身边守至深夜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反复叮嘱留守公主府的颢彻夜照料,病情如有变化立即差人进宫通报。
这夜颢不敢离开公主去别的房间就寝,一直留在公主卧室外的小厅中坐着守护,到了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才伏在桌上和衣小寐。到了天破晓时忽然听见公主在里面唤他,立即惊醒过来,起身进房看姐姐。
“姐姐有何吩咐?”他问。担心姐姐又有什么不舒服,但细看之下觉得她气色似乎比昨日要好,脸庞竟难得地有了血色,目中也较有神采,精神看上去也好了许多。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公主微笑说:“你觉得庞荻这女孩怎样?”
“她?”颢只觉脸上又微微一热:“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来?”
“很奇怪,虽然她已嫁入王家多年,但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清爽而纯净,没有一点因婚姻沾染的俗世烟尘气,还像是未嫁少女一般,所以忍不住以‘女孩’来称她。”公主说:“我很喜欢她,我想,你也很喜欢她吧?”
颢无奈地一笑,说:“姐姐为何说这些?她已嫁人为妻,我是否喜欢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公主叹息道:“你们当初只是不巧错过了机缘。其实,她的确比菀姬更适合你。菀姬对你来说,像是一位永远高高在上的神仙姐姐,你总是仰视她,不敢接近她,怕会因此冒犯她,只在一旁默默等候着她垂怜于你。而庞荻却不一样,她才情不逊于菀姬,却无菀姬的孤清之感,菀姬是块寒冰,她却是块温玉,她个性坚韧而积极,与你更为相容,你们可以彼此平视,在一起可以轻易找到朋友般亲切轻松的感觉。菀姬是你初恋之人,你把她看得太重,以致于她死后多年你仍不能释怀接纳别的女子。但你有没有意识到,只因她是你第一个爱慕之人,你便不可避免地把她看得过于完美从而让自己对她的感情沦为一种可成重负的迷恋。可是我经常想,你爱的到底是她呢还是爱你心中构造出的完美女子附于她身上的幻像?是爱她人本身呢还是更多地爱你自己的初恋?她与你设想的完美幻像,及你首次恋情与你一生所有的爱情都被你混淆在一起,所以一旦她死去,你就觉得自己的全部爱情已随她而去。而当庞荻出现并引发你沉睡已久的感情时,你并不敢正视这点,幸好她有个别人妻子的身份,可以让你理直气壮地回避着她和你对她的感情,只以朋友的名义和对她所谓的内疚感来对她表示着实际因爱而生的关心。事实上,你是爱她的。”
颢一时惊愕无言。这些话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或者说,是从来没有想清楚过的。尤其是姐姐那句“你是爱她的”让他震惊而羞惭,像是连自己都不敢看的深埋着的秘密隐私之物终被人挖掘出来曝光一般。
“她是可以与你携手互助共渡一生的人。”公主继续说:“现在也许还不晚。日后若王公子能改过善待她倒也罢了,但若还如此虐待她冷落她……我看那王相公是个很开明的人,你不如去求他……”
“姐姐!”颢猜到她想说什么,便打断她,说:“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公主淡然一笑,道:“照理说我实不该说劝人破坏人家夫妻婚姻的话,唉,可我只是不想她日后变成第二个我罢了。”
颢心下黯然,也不知如何回答,公主也不再说话,便两厢沉默起来。
忽有一阵微风吹进,波及卧室与小厅间的帘幕,帘幕即袅袅地微飘起来。
“可是晋卿回来了?”公主还道是有人走进,双眸闪亮,也不知哪来的劲竟独自撑坐了起来。
颢忙伸手扶住。回头看那帘幕,已渐渐平复,重归于沉寂了。
“哦,是风。”公主喃喃道:“记得我第一次见晋卿的时候,是坐在帘幕后面。那帘幕是纱做的,透明,可以看见帘外的人。那天也有风不时从门外吹来,纱幕便也这般飘拂……不对,要轻盈得多……晋卿便站在纱幕之外,朝我笑……”
这时她唇边绽开一个纯然喜悦的微笑,目中含情脉脉,仿佛又看见了她心爱的人和多年前的那一幕。
颢扶着她的肩,强压抑着忧伤心情劝道:“快了,姐夫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却听不见公主回答。颢凝神看她,见她笑容如故,眼睛仍那么脉脉地望着帘幕之外,这神情久久不变。
颢诧异,伸手一探她鼻息,才发现她已然停止了呼吸。
注:舒国长公主实际死于元丰三年,死时正式封号是徙封后的蜀国长公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8
处罚
舒国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传到宫中后宫院内顿时悲声四起。公主生性温柔贤淑,一向赒恤族党、宽厚待人,别说兄弟姐妹或长辈,即便是稍与她接触过的嫔妃宫女太监都无人不喜欢她、尊敬她,所以听见她撒手人寰离世而去,真心感到难过悲伤的并不仅仅是她那几个家人。
高太后更是哭得晕厥了好几回。曹太皇太后正在病中,闻知消息后也强自起身赶到宝慈宫与高太后相拥而泣。
顼见两宫太后如此伤心,怕她们再见公主遗容会受不了,因此竭力克制着自己满腔哀痛好言劝慰,说服她们暂时留在宫中,只自己起驾去见姐姐最后一面。
那时尚是清晨,太监们刚设好朝膳,见顼吩咐备车辇,总管太监便小声建议道:“晨起不免饥寒,皇上不如略用些膳食再去罢。”
顼怒指膳食道:“撤了!”然后大步出宫。
行了片刻尚未到达间,顼在车上远远望见了公主府邸大门已禁不住泪流满面。适才在两宫太后面前不便流露出哀伤之色以免加深她们的悲意,心中却早已痛彻心肺,现下再无顾忌,也把皇帝庄重威严的身份抛开,回想着姐姐自小对他的照料与关怀及一起成长的点滴往事,竟像一个大孩子那般痛哭出声。
进到公主房内,见侍女们已将她穿戴整齐,静静地躺着,淡淡化了妆,唇边有微微笑意,面色宛如生前一样,又是一阵难过,便伏席而泣,最后倒是一旁守着的颢红肿着眼睛过来相劝才勉强止住。
顼详问公主临终前情形,颢逐一告之,只略过公主提起的庞荻之事。顼叹道:“原来她最后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对不起她的驸马!”
“皇上,驸马爷确实对不起公主!”一个因哭泣而显得沙哑的女声突然自一侧响起。
顼一看,发现是公主的乳母凌嬷嬷,遂问她缘由。
凌嬷嬷边泣边说:“公主刚下嫁驸马之时驸马对她确实是很好的,可好景不长,两年后他便频频出门,有时在外留宿,公主也不细究,只道是他交游广、应酬多。哪知后来驸马见公主这般贤惠又不会嫉妒,便公然提出要纳妾。公主虽然很难过,却也一口答应了,然后驸马就把一个名叫晓芜的歌妓买了回来。若那晓芜性情温良听话倒也罢了,谁知却是个生性刻薄刁蛮又狐媚的破落货!起初还怕公主不容她,装出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子来讨好公主,后来看出公主温柔宽厚,她便得寸进尺,仗着驸马宠爱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府里的东西但凡她看上眼的都要争,还经常出言顶撞公主,在驸马面前编排公主是非,而且甚至想独占驸马,若驸马多到公主房中几次她就大哭大闹,若是驸马公主一起出行时间略久些她就说心口痛每每差人硬把驸马骗回来。”
“岂有此理!这个贱人如此放肆公主竟也不管?!为何朕从未听说?”顼震怒道。
凌嬷嬷道:“公主人太善良,又太爱驸马了,生怕伤了晓芜会让驸马难过,所以一直严禁我们向皇上和太后透露此情。岐王殿下常来府中,有时看见一点晓芜猖狂之状公主也会连忙恳求他不要说。”
顼转而怒视颢,道:“她让不说你便不说了?你怎么这么糊涂!”
颢含泪颔首承认:“是我错。当初我是怕姐夫受罚后姐姐会因此更伤心,却没料到那个晓芜对她的伤害会到这种地步,否则我就算不告诉皇上也会自己处治晓芜的。”
凌嬷嬷继续说:“适才说的这些还算是小事了,有两件事奴婢简直都不敢说,那是直接导致公主忧愤成疾的最大原因。”
顼与颢都感讶异,忙促她快说。
于是她续道:“小公子彦弼的死跟晓芜直接相关。那年彦弼病重,某日晚上又是发热又是咳嗽,气喘不过来,公主忙请御医前来诊治。御医正在为公子急救,晓芜却在房间里翻来滚去说心口痛,非要驸马把御医请过去。驸马见她叫得厉害就过来请公主让御医去看一下,小公子需要急救,本来是片刻都离不了大夫的,但公主禁不住驸马声声恳求,便同意让御医去给晓芜看病。谁知一去晓芜就缠住不放人,硬说她也需要急救。如此拖了许久,等御医再回来时小公子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完凌嬷嬷抹抹泪,对顼道:“我觉得那晓芜的心口痛很是可疑,每次犯病都意在给公主捣乱。那天晚上我想问问那位御医晓芜的病情到底怎样,他见小公子没救了便什么都不肯说,只连连拱手告退,第二天就辞职还乡,可能是怕公主追究。”
顼冷道:“公主不追究朕会追究。还有另外一件事呢?”
“那件事真难以启齿,我都替那贱人和驸马害臊!”凌嬷嬷愤然道:“晓芜淫荡成性,上次御史台狱卒搜出的春宫用具就是驸马买给她的。在彦弼死后,公主大病一场。驸马虽白天在旁侍侯,但晚上总会到晓芜房中歇息。后来太后来看公主,觉得她病得很重,就要驸马晚上也留在公主房中守着。当晚驸马果然留下,但到近三更时晓芜那个狐狸精竟然溜进公主房的小厅中,百般挑逗驸马,结果两人竟然就在公主卧室之外做出苟且之事!我在隔壁房间都听见动静,公主自然不会不知。自那以后公主就越来越忧郁,断断续续地生病,而今终于……”
“恬不知耻的淫贼贱婢!”顼暴怒拍案道:“那个贱人现在何处?”
凌嬷嬷答道:“驸马被贬放均州后,晓芜成天在家里吵闹,公主便让人把她送到驸马身边去了。”
顼立即对身边太监道:“传朕口谕:着二百禁军在公主府等候,待王诜归来立即抓他与晓芜入宫见朕。”
颢也觉王诜与晓芜所作所为实在过分应该惩罚,但见顼如此愤怒,又命禁军捉拿他们,大有要将他们正法的架势。想起顼在公主临终前一天在她病榻前发的誓,认为事关重大,遂提醒顼道:“皇上曾在姐姐面前发誓……”
“是,朕是发过誓。”顼打断他,幽冷一笑:“朕早料到此中必有隐情,所以没有把话说绝。朕只是答应公主‘不会追究驸马或其他人的罪’到‘伤及他们性命’的地步,只要不伤及他们性命,怎么惩治都是可以的。”
顼因姐姐的去世过于哀痛而辍朝五天,其间王诜马不停蹄地自均州赶了回来,岂料刚一进门还未见到公主灵柩便与晓芜一起被禁军抓进了宫。
顼端坐在福宁殿正厅中冷冷地省视着跪在他面前的这一对害死姐姐的无耻男女,良久不发一言。
王诜自知有愧,也不敢先开口请安或求情,只等着皇帝小舅对他的又一次裁决。而晓芜则浑身发颤,原本顾盼自若的眼珠此时却只能惊恐地四处乱转。
顼忽然朝王诜笑了笑,说:“朕差点忘了,几天前已经下旨让你官复原职了。来人,赐座。怎能让姐夫王驸马都尉一直跪着呢?”
顼不像颢那样经常与王诜来往,也因身份的缘故而从没有称王诜姐夫的习惯,所以王诜心知现在他是刻意如此称呼,有说不尽的讽刺之意。心下惶恐不安,但又不知顼有何打算,见他赐座不敢推辞,也就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顼指着晓芜道:“这位是姐夫的如夫人罢?果然貌美如花,怎不早通知朕,朕也好及时送上一份贺礼。”
王诜心惊不已,自不敢接话。那晓芜更是只差被吓晕过去,习惯性地以手抚胸,仿佛心口又痛了。
顼见状道:“朕差点忘了,姐夫这位如夫人是有心疼病的,如此顽疾怎能不治?今日朕便让最好的御医为她诊治。”
一名御医应声而出,走到晓芜身边请她伸手要为她把脉。晓芜瑟缩着推辞,顼不耐烦地大喝一声:“伸手!”她一惊,立即乖乖地伸出手腕。
御医垂目把脉,须臾起身拱手奏道:“皇上,这位夫人并无丝毫心口痛迹象。”
顼毫不惊讶,王诜却是目瞪口呆,盯着晓芜像是不认识一样。
顼冷笑,对御医说:“把诊断结果清楚地再告诉王都尉一遍。”
御医朝王诜欠身道:“王都尉,您这位如夫人身体健康,从来没有得过心口痛这种病。”
王诜勉强一笑,对晓芜道:“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骗我。”然后转脸不看她。
晓芜惊叫道:“晋卿!驸马爷!你不要不管我呀!”然后又惊慌失措地连连朝顼叩头道:“皇上恕罪!皇上饶了奴婢一命吧!”
顼冷道:“朕答应过公主,不会杀你们。但是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直身正坐,传下口谕:“将这个贱人杖责八十,然后再把她配给一个汴梁城最肮脏、最卑贱的小兵为奴,让她继续以妾婢的身份侍侯她这位新主子,终身不得给她正妻的名分。”
晓芜闻言先是呆若木鸡,王诜站起急求道:“皇上……”
顼一挥手,马上有人过来拉晓芜,晓芜挣扎着哭闹起来,拼命喊叫着驸马,但终被拉走,声音渐渐消失了。
王诜两滴眼泪激落而出,愤然对顼道:“皇上若有何不满全发在我一人身上好了,为何要以这么残忍的手段来处罚晓芜那么柔弱的女子?”
“呵,你竟然会为这么下贱的女人落泪!”顼终于怒道:“得知朕的姐姐薨逝时只怕你也不曾如此悲伤过罢!姐姐自始至终都全心全意地爱你、袒护你,以致于多年忍受你这妾的戾气仍一味包容掩饰,终至郁郁而亡。而你呢?你是怎么待她的?一开始你爱的就不是她,你是爱她带给你的尊荣、地位、财富和俘虏一位公主的心使你感受到的成就感!她嫁给了你,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仍不满足,在外逍遥冶游,这还不够,居然欺负她柔弱不妒而把歌妓娶到家里,让那个卑劣无耻奸诈的女人先夺走了她本应拥有的爱,后谋害了她的儿子,最后摧毁了她的健康。可怜姐姐临终前还对你念念不忘,然而你没有对她的死感到悲伤,却会为那个害死她的女人落泪!”
“皇上怎么知道我不爱她?”王诜反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没有为她的死感到悲伤?我是爱她的。从我透过纱幕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她了。我承认,也许起初她的公主身份比她本人更令我目眩神迷,做驸马都尉比做她的丈夫更令我憧憬,可是,当我娶了她之后,她的娴雅、她的才情和她的贤惠都深深打动了我,我是真心爱她了,这种爱混杂了许多别的因素,不仅有爱,还有尊敬和完全的依赖与信任。不过身为男人的您应该也明白,我们还需要另外一种爱,一种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对方身份的、为她本身所吸引而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爱。我在晓芜身上找到了这种爱。她那么妩媚、娇柔、善解人意又随时需要人呵护,让人不由地忍不住想去亲近她、怜惜她、爱护她。在她面前我会忘了我是什么将军、什么驸马都尉,只觉得我是她的男人,她是我爱的女人。我与公主相敬如宾,但与晓芜却有画眉之乐。这种感情难道皇上您没有体会过么?难道您最心爱的女人是您的正妻么?您怨我冷落公主,但您对您的皇后何尝不是一样尊重但缺乏亲昵?”
最后这三个问题问得顼哑口无言,但他没让宫内的沉寂气氛保持太久,以短短一句话结束了这场指责与争执:“放肆!你从哪里来便滚回哪里去罢。”
第二天,顼在朝堂上宣布:追封舒国长公主为越国长公主,谥“贤惠公主”。王诜内则朋淫纵欲而失行,外则狎邪罔上而不忠,由是公主愤愧成疾,终至弥笃。去其驸马都尉称号,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
王诜请求为公主料理好后事再走,顼不许,命其即刻启程重返均州,将公主后事交由颢处理。
附史料对此事的记载:
《宋史》:主性不妒忌,王诜以是自恣,尝贬官。至是,帝命还诜官,以慰主意。太后临问,已不省,后恸哭,久稍能言,自诉必不起,相持而泣。帝继至,自为诊脉,亲持粥食之,主强为帝尽食。赐金帛六千,且问所须,但谢复诜官而已。明日薨,年三十。帝未上食即驾往,望第门而哭,辍朝五日。追封越国,谥贤惠。后进封大长公主,累改秦、荆、魏三国。
主好读古文,喜笔札,赒恤族党,中外称贤。诜不矜细行,至与妾奸主旁,妾数抵戾主。薨后,乳母诉之,帝命穷治,杖八妆以配兵。既葬,谪诜均州。子彦弼,生三岁卒。
《续资治通鉴》:主下嫁王诜,事诜母至孝,中外称贤。主疾甚,太后、皇后临问,帝继至,见主羸瘠,伏席而泣,亲持粥食之,主为帝强食。翼日,不起。帝未朝食,即驾往,望第门而哭。赐主家钱五百万,辍朝五日,追封越国,谥贤惠。诜以侍主疾与婢奸,落驸马都尉,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9
皇后
散朝之后,顼想起王诜与公主之事仍觉不快,心中郁结之感久久难去,而王诜反问他的那几个问题偏又频频浮现在脑海之中:您最心爱的女人是您的正妻么?您怨我冷落公主,但您对您的皇后何尝不是一样尊重但缺乏亲昵?
的确,他与皇后也是相敬如宾但无画眉之乐。多年来皇后默默在一旁照顾着他,为他安排好生活诸事而不求任何回报。他很少在皇后宫中留宿,她不会流露怨怼之色,他广纳妃嫔,她也不会出言反对或表示不满,甚至待他宠幸的那些女人们都友好宽厚,从不嫉妒怨恨。
顼想,皇后和姐姐其实是一类人,可以无怨无悔地贤惠至死的那种,而自己之于她,岂不是也如王诜那般无情而薄幸?
忽然记起很久没有主动去皇后寝宫看她了,于是乘上步辇前往她居住的坤宁殿。
坤宁殿守门的太监见他前来,惊喜地正要大声通报,却被他挥手止住了。他不想惊动她郑郑重重地出门接驾,只想自己轻轻进去,就像一个普通丈夫平时回家那样。
一路进到她卧室内才找到她。向皇后正坐在桌边低头剪着什么,感觉有人走近才抬头,发现是他后竟有些慌张,一面把手中的东西藏到身后一面站起向他问安。
顼倒感到好奇了:“皇后手里拿的是什么?”
向皇后迟疑道:“没什么,一点小玩意而已……”
顼笑道:“什么玩意令皇后如此紧张?借朕一观如何?”
皇后不应,仍一味藏在身后不肯亮出。
顼微微蹙眉,不免疑惑:难道她有何事瞒着我?
于是也不多问,走过去一把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他惊得无可复加——她的手里赫然执着一枝白色小菊花!
茎叶很细致地修剪过,她刚才便是在认真地做此项工作。
原来是她。
自姐姐薨后,每天他一睁眼都会在寝宫内的桌上花瓶中看见一枝新鲜的小白菊,问周围宫人,却都推说不知是何人拿进来的,他又习惯性地骗自己说是菀姬魂魄所寄。失去姐姐后他哀痛不已,辍朝数日也难消除心中悲哀,此花再次适时地出现,如往常一样给了他些许安慰,只是他万没料到,花竟会是他的皇后为他准备的,还亲手一枝枝地精心修剪妥当,想必是在每晚他入睡后晨起之前命福宁殿的宫人,甚至可能会是她自己,将小白菊插到他桌上花瓶中的。
“这几次朕宫中的白菊都是你送来的?”顼问,心想,还包括熙宁七年深夜与太皇太后说起菀姬之死后看见的那朵。
皇后脸色微红,道:“官家要笑臣妾东施效颦了。”
“你知道这小白菊的由来与意义?”
皇后点点头。
“皇后是如何知道的?”顼再问,忽然感到难言的尴尬:既然懂得这白菊的意义,那她是一直知道他与菀姬之事了。
“是公主姐姐告诉臣妾的。”皇后叹息,轻声说:“这些年来,皇祖母、母后,甚至有时候皇上您都经常夸臣妾贤惠、识大体而不嫉妒,可是你们却不知道,臣妾并非像你们想象的这么完美,也会如普通女人那样有喜怒哀乐、懂冷暖宠辱。从嫁入颍王府之初臣妾便知道自己必不是官家最爱的人,虽常感落寞,但那时官家尚未即位,一心勤奋学习执政之事,臣妾也以嫁得如此知上进的夫君为荣,并不多想什么。可官家登基之后不久便广纳妃嫔,说来惭愧,臣妾那时一时想不开,就此死了的心都有,幸而皇姐看出臣妾哀伤,便常来劝慰,渐渐地就把官家以前与岐王妃的旧事告诉了臣妾,其中也包括了这小白菊之事。”
不错,公主正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此花含义的人之一。在他们少年时,她还每每为顼作信使在他与菀姬之间传递消息,询问菀姬的心意,他与菀姬的事公主知道得很清楚。
顼苦涩一笑,道:“姐姐是怎么说的?”
皇后答道:“皇姐说,官家与菀姬青梅竹马地长大,自幼心心相映、情谊深重,可惜天不作美,你们被迫分开,这对官家来说是从来未有过的沉重打击。官家之所以广纳妃嫔,并非是本性好色,而是在爱情上极度失意之后的发泄行为,就如许多人在极度失望郁闷之下会暴饮暴食一般。皇姐恳切地请臣妾理解和原谅官家的这些行为,她说,官家就像一个受伤的小孩,有时不顾别人感受地做出一些激烈的事并不是他存心如此,而只是因为痛,需要寻求别的方式来转移这种痛苦。于是,臣妾开始明白了,懂得了官家的感受和心情,也像皇姐所教的那样,学会了宽容与克制,尤其是在熙宁七年,无意中听见皇祖母与官家谈起的菀姬之事后,臣妾才知道,菀姬爱官家甚至到了可以为之牺牲生命的程度,而官家对她的深情也是世间罕见的。臣妾真的很感动。后来见皇祖母走后官家如此悲伤,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忽然间想起皇姐所说的菀姬赠官家白菊以鼓励官家振作的事,所以去花房寻了一朵白菊悄悄放在了福宁殿的案上。”
顼问:“那天,朕与皇祖母所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皇后称是,说:“那天臣妾在官家回来之前先到了福宁殿,在偏厅里候着,本想就天灾之事安慰官家,但见官家满面怒气地回来,便又踌躇了,怕话说得不得体反而更添官家烦忧,于是只在帷幕之后徘徊。后来官家召来了韩维,臣妾更不便出来了,就一直留在偏厅里。没想到后来皇祖母会过来与官家说起菀姬……”
顼却只觉无地自容。那天太皇太后逼他回忆起了他与菀姬最隐秘的那件事,并就菀姬的死因把他龌龊的心理分析了一遍,而皇后听了竟说为他与菀姬的感情而感动,其实,顼知道,在感动之前她首先感到的应是彻骨的心寒和悲哀:她的丈夫多年来深爱的人不是她,并且终于冲破伦理道德的约束与他爱的人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可是,她把由此引起的不快心情硬咽了下去,那么善解人意地出去特意寻来一朵白菊,以安慰劝解负了她的丈夫。
“还有……”他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以前不明白的事:“瑶津池的荷花是你命宋用臣种的罢?”
皇后微笑道:“那池子是花了许多心血才造好的,一下子填了甚是可惜。臣妾想,菀姬纯净高洁,就如荷花一般,如果以荷花来填瑶津池,官家想必不会觉得不妥。因此臣妾斗胆命宋用臣连夜采集汴梁城中的上品荷花栽种在了瑶津池内,官家也可借此追忆菀姬的音容笑貌。”
如此大度而宽容,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多年来,他无休止地在心里追悼着逝去的菀姬和他惟一的爱情,却没有意识到身边的结发妻会以如此大度而宽容的胸襟原谅了他从内心到身体的背叛,包容着他所做的一切,依然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他,在他悲伤失意的时候悄然关怀着他、安慰着他。
“皇后,朕对不起你。”这句话发自他内心,说得无比真诚。
“官家说哪里话。”突如其来的道歉令皇后很不适应,她反倒惭愧地说:“是臣妾对不起官家。侍奉官家这许多年,竟连一位皇子也没能为官家诞下。”
顼摇头,道:“没有皇子正说明了朕对皇后的冷落。现在婕妤朱夕蝉已身怀六甲,若日后生的是皇子便交由你抚养。朕还要传旨下去,朕归天之后,无论是哪位皇子继承皇位都必须奉你为皇太后,其生母只能封为太妃,不可与你比肩而列。”
“官家切勿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皇后掩着他的嘴说:“臣妾不要什么皇太后之类的虚名,只求能永远陪伴在官家身边,生死相从。”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顼叹道。生平第一次因真心的怜惜与珍爱而拥抱了他的皇后。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9
还钗
庞荻听说公主逝世的消息后也是难过而感伤。公主一向待她友好和善,并且后来她们因各自的不幸而相互同情怜悯,越发显得如知心姐妹般亲近。当初公主带颢的生日礼物给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却不想物存人亡,那日分离竟成永别。
因此她下楼去找王雱,向他提出自己要去公主府吊唁的要求。
当时王雱正与父亲在书房议事,妻子的要求合情合理,当着父亲的面他不便反对,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庞荻遂准备出门,走到房门边上却又记得转头回来,特意问他:“我带绿袖去。相公可还需要派人跟着?”
王安石不知此前有王雱派人跟踪妻子之事,因此不解地看着他们,颇为困惑。
王雱侧头冷道:“不必。”
于是庞荻带着绿袖乘马车离去。
到了公主府,只见满院景物覆白着素,一片凄凉,来来往往的家奴侍女也披麻戴孝,神色都十分沉郁。公主没有儿女送终,连驸马也离京了,只有颢一身素衣寂寞萧条地在灵堂中招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
颢与荻两人相见竟一时无语,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觉世事无常、仿若隔世。庞荻忆起最后一次见到颢也是在这公主府中,那时好像还有阳光,院中有一片温馨的粉红,那是桃花蓓蕾的颜色,感觉明净而温暖。而现在,所有的景致,或许还有他们的心情,都一样冰凉地惨白。
走到灵前拜祭后,庞荻发现灵位前铺着一纸素笺,上书有一阕《忆故人》: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应该是驸马写给公主的罢?”她问颢。
颢说:“应该是罢。姐夫离京前一晚饮了许多酒,大醉、大悲之下写下的。”
应该是罢。听颢的语气也不敢肯定。庞荻暗想,若是我也不敢肯定,驸马填的词是怀念公主呢还是惜别晓芜?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即便是他真心悔悟,公主以生命来证明的一片深情才换来他这一阕追思缅怀之词,代价却也太大了。
与颢相对黯然,略聊了几句她便起身告辞。颢一直送她出大门,她正欲上车,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问他:“殿下今年种荷花了么?有没有开?”
颢含笑道:“一直种着。今年的已经开了,与嫂夫人种的一般无二。”
她便也笑了。
颢缓步走近,从袖中取出她当年留在他那里的金钗,道:“差点忘了,此钗早就应该还给嫂夫人。”
庞荻一时不知是否当接。毕竟欠他的钱尚未归还,若收下金钗又欠了他一份人情。犹豫间问他:“殿下知道我今日要来么?竟把钗带在身上。”
颢答说:“自那日别后,我一直把此钗随身带着。”
忽听一声冷笑,几步外一乘轿子轿帘一掀,一人手持折扇迈步出来,眼衔冷讽地看着他们。
正是王雱。他身后还停着另一小轿,轿中人此时也随即出来,是他的妹妹雯儿。
原来王雱在庞荻走后左思右想仍不放心。他知道公主的丧事是赵颢在主持,庞荻这一去必定会与他见面,越想越担心,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便欲起身出门前往公主府,而雯儿也听说了庞荻去公主府吊唁,正在怨她没带她去,现下见哥哥吩咐人备轿要去,立即也尾随着他跟来。刚到府门前还未下轿便见他们二人从内走出,于是王雱便不急着现身,刻意想听他们在聊什么。听他们友好融洽地笑谈什么种花之事已是满心不悦,不想随后的情景更是过分,庞荻的钗居然在赵颢的手里,赵颢居然说“自那日别后,我一直把此钗随身带着”!
怪不得她自杭州回来后就没见她戴过此钗,原来送给了赵颢,而他便一直随身带着!
怒火攻心,便下轿逼视他们。
颢与荻见状均心知他必定是误会了。颢说“自那日别后”是指去年在公主府别后,那日颢说下次见面时要把钗还给庞荻,但明白他们不可能约会见面,“下次”不知会是何时,所以回去后就把钗一直带在身上,只等以后偶遇时再当面奉还。
这个想法憨直中可见痴心,但庞荻尚未细品,来不及感动,她的夫君便阴冷地现身出来,显然预示着一场新风暴的开始。
王雱盯着他们,目光缓缓交替游走在他们两人身上,眸色幽黑,不知在想什么。
颢想,他大概又想动手了。怕他伤害庞荻,便挺身移步将庞荻遮于身后,然后无所畏惧地迎视王雱的目光。
雯儿有些迷惑地看着,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庞荻想向他解释,但这钗之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还在为难,王雱此时却微笑开来,轻摇折扇走到颢面前,和言道:“拙荆此钗遗失多时,原来岐王殿下拾到了,雱代拙荆谢过。”微微一欠身,然后从颢手中接过金钗,又对庞荻柔声道:“娘子,岐王殿下将拾到的钗还你,你怎么不接呢?也不道谢,真是失礼了。来,我把钗给你戴上。”
言笑晏晏地朝她伸出手,神情闲适平和,刚才的那丝怒气踪影全无。
庞荻与颢都觉得有点诧异,并不明白王雱此举何意,相视一眼,都不太放心。而王雱却已伸手过去牵住了妻子的手,拉她过来,一手轻揽着她的腰,一手仔细地把钗插在她头上,然后带笑看看,像是十分满意。
接着向颢告辞道:“拙荆此行已打扰殿下多时,我带她回去了。殿下还钗之谊日后必定相报。”
也不等颢回答,又侧首在庞荻耳边柔声道:“娘子,我们一同乘车回家罢。”态度表现得无比亲昵。
庞荻只得点点头,随他乘上马车。绿袖随后乘上王雱刚才的轿子。王雱临行前唤雯儿上轿,雯儿却道:“我还没进去吊唁呢,一会儿我自己乘轿回来。”王雱便不再管她,命车夫策马朝家驶去。
颢蹙眉看着他们马车远去,心中仍隐隐不安。而雯儿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直言问道:“殿下喜欢我嫂嫂?”
颢一愣,随即意识到她也如她哥哥那般误会他与庞荻之间有私情了。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雯儿问的又是他是否喜欢庞荻,若按他本心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于是沉默片刻之下终于点了点头。
雯儿心头微凉,咬牙狠狠想道:我真是小看他们了!然而面上表情仍是镇静的,装作不经意地问:“殿下不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么?”
颢默然不答。
“殿下此举甚是不智。”雯儿继续说,带着她一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您怎能把别人的妻子列为追逐的目标呢?一着不慎,便会身败名裂。殿下又不是年少轻狂的登徒子,不应该任由危险的情感驱使追求对您自身无任何益处的人,而应该理智明智地选择能对您事业前途有所帮助的女子作为您的婚姻对象。”
“对我事业前途有所帮助的女子?”颢问:“什么样的女子能对我事业前途有所帮助呢?”
雯儿道:“一个聪明的女子。不仅知诗书,更要懂政治,在对政局时事上有正确的认识,并能作出相应的对策,而且最好出身于皇上最信任的重臣之家。选择了她的家庭,就等于您选择了与皇上一致的立场,而选择了她,就等于选择了一位可以辅佐您成就理想事业的谋臣助手。这样一来,您很快可以一扫当前颓势,获得皇上的信任和执政大臣的支持,实现您所有的抱负与理想。何乐而不为呢?”
颢一笑,道:“有这样的女子么?”
“有,比如说,我!”雯儿清楚而冷静地回答他的问题:“我是同平章事王安石的女儿,我的父亲是最受皇上重用的执政大臣,而我有帮助您在政治上大展身手所需要的清醒头脑和敏锐的判断力,如果您娶了我,不久之后必可像我父亲那样掌握朝中政事,而不是如现在这样空自嗟叹岁月蹉跎。”
颢看着她,一抹讶异升至眉梢,须臾渐渐散去。“王小姐,”他同样清楚而冷静地回答:“我认为,婚姻与理想抱负一样,是很重要、关系一生的事,我会以非常慎重的态度来对待。我不想把婚姻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如果娶妻的目的只是为掌握朝政,那便是不真正意义上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战略安排或是政治交易。何况,如果我要改变立场以求皇上信任,不必借助婚姻也可达到同样的目的。我的第一次婚姻是受人安排的,因种种原因而留下了不少遗憾,所以,如果我要再次娶妻,我一定会按自己的意愿娶一个可以与我相爱互助携手共渡一生的人。如果王小姐想寻找的是可以接受你的帮助、实现你们的理想以至飞黄腾达的人,那我是绝对会有负小姐期望的了。我对小姐来说过于愚钝而固执,尚不如一位白衣士人那般值得寄托希望。谢谢小姐美意,但是我深感抱歉。”
雯儿半晌后才勉强笑道:“殿下回答得如此决绝,不怕我伤心想不开么?”
颢欠身道:“颢再次向小姐郑重道歉。可是,既然小姐能把我们之间联姻的厉害关系想得这么清楚,那必不是真把颢置于心上,不过是觉得颢是个还算看得上的可托付终身之人罢了。若一人真正倾心于他人,是不会考虑这么多身外因素的。”
雯儿凝视他许久,然后决然掉头上轿离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09
白绫
一上马车王雱笑意立即隐去,又是一副足以凝结空气的寒冷神情,庞荻很快意识到适才他的温言与柔情都是刻意装出来给旁人、尤其是颢看的,而随后一场风暴的爆发必是难免的了。
一路上他既不看她也不出声,待回到家门口下车以后他才一把拉起她疾步朝问星楼走去。
他走得甚快,她无法赶上他的步伐,几乎只能跑起来,而且他紧紧捏住她的手腕,令她感到疼痛,于是开口请他慢些容她自己走,他却一味不理,毫不停步地继续拉她上楼。
终于进到了她的房间,他也不多言,扬手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便落在了庞荻脸上,然后重重把她抛在地上。
“原来你们在杭州就勾搭上了。”他怒骂:“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庞荻还是被王雱蛮横的行为和他恶劣的斥骂重伤。“奸夫淫妇”?她一辈子从没受到过这么严重的侮辱,这个词以前即便是听见用来形容别人都会觉得污了耳朵,而现在居然被他的丈夫说出用在她和与她清清白白的朋友身上。
“你真是个心胸狭窄并且不会用头脑思考的小人!”她噙泪一字字地对他说,激怒与悲伤交织之下,她只能凭着现在所有的感受为他下这个结论。
“那你告诉我怎样才叫大度、怎样才叫明智?”他目光与唇角的冷笑都锋利而咄咄逼人:“是不是对你们勾搭成奸的事实不闻不问,甚至为你们牵线搭桥帮助你们私通才能达到你们认为的大度与明智的标准?”
“你凭什么说我们勾搭成奸?”庞荻凝眉怒道:“我与岐王从来都清清白白,是你自己无端猜忌、疑神疑鬼!”
王雱过来抓住她的头发,一把拔下那金钗,递到她眼前,逼问道:“为何这钗自你从杭州回来后就消失了,然后现在会出现在赵颢的手中?他还情意绵绵地对你说什么自别后他一直把钗随身带着,这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休想狡辩!分明是你当时在杭州与他一见钟情,以钗相赠以定情,然后又回到我身边假惺惺地做戏,只怕是早就算计好了,等我一死立即就改嫁于他罢?”
庞荻站起直视他斥道:“所以说你不会用头脑思考!如果我是借赠钗定情,那他为何又要把钗还我?这钗是我当初在江宁为买救夫卖身的秋娘时当掉以筹钱的,后来岐王见状为我赎下,一直想要还我,但我无钱还他所以便始终未收下。他说自别后一直把钗随身带着是因为不知何时能再遇见我,所以带在身上准备遇见时给我罢了。”
王雱却不信,冷笑道:“距离你赠钗给他已隔数年,你有这么多年的时间来思考,自然可以编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言罢随手一扯桌布,桌上的杯盏茶壶便叮当坠地哗然碎裂。
庞荻一时无话可说,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男人会是她深爱多年的丈夫。额上清晰可见的青筋和赤红若滴血的双眸,是他暴怒的标志,他显然已被强烈的嫉妒和愤恨蚕食了心智,变得像一头随时可能把她撕碎的猛兽。
此时她的丫鬟们闻声而来,见状吓得惊呼出声。他怒斥一声“滚”,她们便飞也似的下楼而去。
“贱人,你怎不继续狡辩?”他捏住她下巴狠狠说:“谎言被揭穿总有点不好意思罢?不过你连偷人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是能让你脸红的呢?说,你们在杭州是怎么勾搭上的?他是王爷,又年轻英俊,身体健康,什么都比我这病弱的丈夫好,所以你便一见倾心了罢?除了拔钗相赠你还有没有赠些别的?有没有把你自己也一并赠给了他……”
她实在听不下去,猛地挣脱他,愤然道:“你真是疯了!这么无耻的污蔑的话都想得出来!我真怀疑你的头脑是不是还清醒,有没有意识到你在说什么?我从来都没嫌过你病弱,可是现在我觉得你的心理比你的身体要病弱百倍!你的自信呢?你的翩翩风度呢?都上哪儿去了?你为何那么忌惮岐王?从一开始你就刻意不跟我提他的事,以后我每次跟他见面你都如临大敌满心不快,到现在你竟然胡思乱想疑我跟他有私,他就那么令你自卑么?你连拿自己与他相较的勇气都没有么?”
他怒极,又拉住她劈头打去,边打边斥道:“果然你认为他什么都好,他可以令我自卑,因为我有病,而且不仅身体有病连心理也不正常!好,我是有病,可是我还没有病到没有能力教训自己女人的地步!你知不知道红杏出墙的结果是什么?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若继续与赵颢交往,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庞荻几乎无法抵挡,挣扎片刻后终于放弃,漠然任他借怒打自己的方式发泄着他的愤怒。她此时已不再流泪,只觉心中关于他的所有美好的回忆已经被摧毁,而她的心也在渐渐死去。
最后幸有王安石接到庞荻的丫鬟报讯,带人冲进来制止了儿子的疯狂行为。他怒斥王雱一顿后命人把他拉下楼去,然后亲自把庞荻扶起,一脸愧色连声叹息,不住温言安慰她,又再三代儿子向她道歉。
庞荻默默在床边坐下,不语不哭,见王安石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她,才开口轻声道:“公公不必为我的事烦心了,请回去罢,我想独自休息一会儿。”
王安石无奈长叹,转身离去。见雯儿也走上来在门口探视,便命她进去陪陪嫂嫂,但雯儿却撇撇嘴,掉头先于他之前跑下了楼。
庞荻随后也把丫鬟遣出房去,把自己锁在房中。不食丫鬟送来的晚膳,也不理王安石为她请来的郎中,只默然独坐着直至深夜。
没有点烛,但有月光透过小轩窗映照入室。今晚是十五么?竟然又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天下许多别的有情人眼里或许又算是良辰美景了。不过对她来说,一切都再无意义了,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
她起身,点亮案上的蜡烛,提笔就着砚中一点残墨在一笺纸上写下些许字:若不爱我,为何娶我?既已娶我,何不惜我?纵不惜我,岂可疑我?
然后她取出一段白绫悬在了梁上。
探首入环,在踢开垫足的凳子时她没有丝毫犹豫。随即感到白绫活结在脖上瞬间收紧,她很快通过窒息闻到了迅速迫近的死亡的味道。
她没有如愿消逝在这个月色清澄的夜里。有人破门而入,一下斩断梁上白绫,把她稳稳地接在怀中,然后抱她到床上坐下,略显慌乱地做着急救措施。
她悬梁未久,须臾即渐渐醒转。睁目一看,发现救下她的人是岐王赵颢。
“你为何做此傻事?”他问。
她黯然答道:“我与他情缘已尽,再无生趣。”
他有片刻沉默,后忽然淡淡一笑,道:“你怎么能死呢?你忘了么?你还欠我一千缗钱呢。”
她有些想笑,但唇角弧度尚未扬开却先有两滴泪珠滴落。
他轻叹一声,拥她轻靠在自己胸前,说:“想哭就哭罢,我没带罗巾,不过你可以用我的衣服拭泪。”
于是她终于允许压抑许久的泪水肆意流出,不加掩饰地在颢身边将郁积于胸的悲伤、忿怒与委屈以眼泪倾泄而出。他静静地守护着她,直至她哭湿他胸前大半衣襟后逐渐平静下来。
她拭干最后一滴泪才想起颢此时出现很是奇怪,便问他:“殿下怎么会来这里?王雱会让你进府?”
颢有点羞涩地笑笑,道:“我是翻墙进来的。”原来他自王雱带庞荻走后心下始终忐忑,知道以王雱的个性必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回家后会为难庞荻。反复思量终是放心不下,于是天黑后便来前往相府,却又找不到进门的理由,而且也知道王雱不会让他进去。想了半天后终于决定铤而走险从后院墙外翻墙进来,幸好无人撞见。寻到庞荻门边却不敢进来,只默默守在门外,岂料后来听见凳子倒地声,从窗缝看过去才发现她竟然想悬梁自尽,于是立即破门而入把她救下。
庞荻闻言只觉有一丝暖意自心间抚过,想起他的行为却又有些害羞,便脉脉低头也不接话。
颢细看她,审视她的伤痕与淤青,摇头蹙眉道:“他竟把你打成这样!”
庞荻遂又想起王雱的恶言暴打,神色凄恻,泫然欲滴。颢无限怜惜地轻拥她入怀,说:“我以后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这个动作很自然,她没有感到任何反感或尴尬,但觉她现在很冷,依着他,可以取暖。
如此良久,在她的丫鬟进来时他也没急着把她放开,只缓缓回头看她们,认出了以前见过的绿袖,便朝她点点头,然后说:“请姑娘带我去见王相公。”
绿袖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十分愉快地答应。
颢别过庞荻,起身随绿袖下楼。在出门前看了看案上庞荻写的字,拿起折入袖中带走。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10
私书
王安石见岐王深夜来访已是十分诧异,待弄明白他的来意后更是惊讶无比--赵颢一开口就直言不讳地告诉王安石,他要向王安石的儿媳、王雱的妻子庞荻求婚,希望王安石能同意将她改嫁给他。
颢取出庞荻这夜写的绝笔文字递给王安石,将庞荻欲自缢的情形告之,并说:“庞小姐未嫁之前我母后曾有意让我把她娶为继妃,但我那时没有答应,如今看来竟是错了。而鉴于令公子对庞小姐的态度,我认为,如果我现在改正这个错误,也不会是不道德的行为。”
王安石展开那笺纸,看出庞荻写下的短短几句话中字字透着痛苦与绝望,联想起这几年来儿子对她的冷落和愈演愈烈的精神折磨,也深为她感到悲哀。他一直是同情儿媳的遭遇的,而且对她满怀愧疚之情,多次想过要为她另寻归宿,但她始终不同意,此事也就拖了下来。但现在儿子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竟逼她到要自尽的地步,看来确已到了需要决断的时候。可是,他虽开明,让儿媳改嫁也是一贯的念头,但真的面对着前来求婚的岐王,他却又踌躇了。岐王要娶的毕竟是他的儿媳、他儿子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女儿,若当真答应他的请求,儿子情何以堪呀!
混乱地思索着,一时难以决定,最后只好对颢说:“殿下请回府等待,容我考虑考虑,过两日再给殿下回音罢。”
颢点头,告辞离去。
王安石一夜无眠,而次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给了他一次沉重的打击。
当天早朝后,赵顼特意点名让王安石留下,邀他至弥英阁议事,说是有秘密公文要请他一阅。王安石不疑有他,还道是如平时君臣私下议事一般,便欣然前往。
到弥英阁后,赵顼特意为王安石赐座、命人为他斟茶,嘘寒问暖式地闲聊细问王安石及王雱的近况后,才让人把一叠厚厚的文书送至王安石面前,请他阅读,道:“有人把这些文书呈给朕,说是无意中从故纸堆里找到的,只觉其中字迹跟爱卿的十分相似,朕看了只是不信,斥那人道:‘介甫先生怎会干出这种罔上欺君之事呢?’或许是有人戏仿爱卿笔迹,故意开此玩笑也未可知。”
王安石打开一看便是一惊:这些文书全是几年前变法过程中他私下写给吕惠卿的信件或便条。那时新旧党争异常激烈,旧党一方面极力在皇帝面前攻击新党的行事逆天扰民,一方面又奉当时的参知政事冯京为领袖,让他以副相身份竭力阻止王安石实施损害旧党利益的政策措施。王安石知道众口铄金的厉害,即便皇帝对他十分信任,但在旧党轮番攻击质疑下也很可能在新政实施上态度由坚定转为犹豫,而冯京也习惯经常反对他的意见和抨击新党行事,所以他在这些写给吕惠卿的指示信件和便条中常嘱咐他要小心保密,若非必要便不要让皇上和冯京知道,信中便每每有“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等字句。“齐年”是指冯京,因冯京与王安石同年而生,故王安石在私信中以“齐年”代之。
现在这些文书中这类敏感文字已全被人以朱笔勾划注明,分明是刻意挑拨刺激皇上去品味其中的“罔上欺君”之意。
王安石一时失措,茫然抬头朝赵顼望去,只见赵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在仔细研究他的反应和表情。
他知道这些话触痛了赵顼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但凡皇帝,最忌的便是受人蒙蔽欺瞒,尤其是握有重权的执政大臣的欺瞒。他很想向赵顼解释,有些事不想让皇上知道是为了减少皇上不必要的为难、忧虑和犹豫,当时变法正值高潮,很多事是必须坚决贯彻执行而不能把决策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新旧党争执和皇上的反复考虑之中的。苍天可鉴,他所说“无使上知”之语没有一次目的是要欺君以谋个人私利,不过是想确保变法的顺利进行罢了。
但是,他也知道他是无法解释清楚了,这些话即便他说出来赵顼也不会信,也不会认为他“无使上知”是正确的。他只会认定事情的结果,那便是王安石屡次指示吕惠卿向他这皇帝隐瞒朝廷要事、“罔上欺君”。
他面色青白地坐着,只觉眼前文字逐渐漂浮起来,那信笺上的朱红圈划异常刺眼,像是吕惠卿阴冷的笑容。他忽然很想不通,他对吕惠卿不可谓不宽仁,即使在吕多次陷害他的情况下他都原谅他,当众臣对吕群起而攻之之时,他还每每为他说好话辩解,但吕惠卿为何会以怨报德,将他们多年的私书呈给皇上以使他见疑于君主呢?
像是看出了王安石的想法,赵顼微微一颔首,便有太监又把一份奏疏呈到王安石面前。
是吕惠卿亲笔书写的“讼奏”:“安石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要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如此激烈的措辞,如此严重的控诉,王安石简直不敢相信,在被外放陈州逾半年后,吕惠卿还会这般凶狠地反噬一口。
“这从何说起呀……”他喃喃低叹思量着,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对吕惠卿做错了什么,致使他不仅公布他的私书后还这样决然撕破脸地在皇上面前指控他。
“朕这里还有些东西须请卿看看。”赵顼亲自从案头取了一叠文件递给王安石。
是邓绾去年弹劾吕惠卿“华亭案”详陈条列案情的资料。王安石不解地翻看着,不知皇上此举何意。
赵顼淡淡对他道:“这叠资料出现在东府下达刑堂命下狱制罪的案件中,但朕似乎记得并没有下令继续追查已知陈州的吕惠卿,命刑堂制狱严惩他……”
王安石立即明白定是他的手下人故意将“华亭案”资料杂于东府下达刑堂的资料中,想蒙混制狱以惩吕惠卿,而现在皇上是对他起疑了,认为是他授意人这样做的。
“陛下!”他连忙辩解道:“这件事臣的确不知。惠卿虽弄权谋利,但陛下已将他外放,臣怎会斤斤计较对他构陷治罪呢?臣居东府,确有不察失职之罪,但‘方命矫令,罔上要君’之罪臣万万担当不起。请陛下待臣明查,水落石出之后臣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顼摆首道:“不必了。朕已经将此事查清,卿若果真还不知,朕便让人告诉你罢。”
言罢以指轻击御案,便有人从侧厅中走出,向顼行礼后便侧身对王安石说:“卑职是在刑堂任职的堂吏。去年某日令公子曾前往东府探望相公,卑职那日恰好在刑堂值勤。此前的资料都整理过一遍,而令公子离去后卑职便发现下达刑堂的资料中多了一份……”
王安石摆手止住他,愧然道:“不必再说了。”他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大胆,做出这种弄权欺君之事,一时只觉无地自容,无颜以对堂上君主。
赵顼斜倚在龙椅上视他,刻意拉出的笑容带有冷冷的讥诮:“令公子真是个人才,弄权蒙混,偷天换日,才智果然超凡脱俗。朕当初只想升他为龙图阁直学士,的确忒也小瞧他了。”
王安石冷汗暗生,离座跪倒在皇帝面前,含泪叩头请罪道:“臣教子无方,致使他做出这等瞒父欺君之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赵顼久久沉默,凝视许久跪在地上的他信任重用了多年的老臣,才无限感慨地说:“你请朕降罪,但事到如今,即便降了罪又能怎样?能消除朝中的党争么?能弥补你儿子与吕惠卿弄权倾轧造成的恶劣影响么?能堵住借此攻击新法新政的旧党大臣的嘴么?能抹杀朕这个皇帝曾被臣下欺骗、愚弄和摆布的事实么?朕全心信任你多年,到如今得到的却是如此结果。介甫先生,你太让朕失望了。唉,你回去罢,把这些书信一并带走。朕不会因此降罪于你,但朕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内容的文书。”
王安石无言以对,默默再次叩头以谢圣恩,然后接过太监递来的吕惠卿所呈私书,起身蹒跚着缓缓出宫。
反复想着皇上的话,知道这意味着皇上与他之间信任默契之感的彻底破裂,一直以来,因他们君臣同心,常有旧党官员羡慕地叹息说:“上与介甫如一人。”而以后这种情况必不会再延续下去了,可想而知,对他的提议与施政建议皇上会先以怀疑的目光审视一番,再按他的个人判断来决定是否执行,事实上最近这几月他已经开始感受到皇上对他态度的这一转变,再经儿子弄权构陷吕惠卿一事,情况已恶化得无从收拾,他的施政蓝图也必将毁灭在皇上对他的疑心之中。
怔怔忡忡地回到家中,首先来到厅中迎接他的竟是王雱。王雱并没看出父亲神色有异,仍大有兴致地追问他:“皇上请爹去议何事?是否同意采纳爹提出的边境战事方略?……”
王安石回过神来,看见这个为他闯了大祸的儿子居然站在面前问他与皇上的议事内容,顿时怒从心起,猛地挥手一耳光扇向他,怒斥道:“逆子!你知不知道你的一时意气害苦了爹,害苦了皇上,害苦了新法,害苦了天下苍生?!”
注:《宋史》与《续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吕惠卿讼奏措辞略有不同,最关键语句一为“罔上要君”,一为“罔上恶君”。我取《续资治通鉴》所载文字,但把“恶君”改为“要君”。
《宋史》:“安石尽弃所学,隆尚纵横之末数,方命矫令,罔上要君。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续资治通鉴》:“安石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2:10
诗笺
王雱讶异地感觉着脸上突兀的疼痛,不知道父亲忽然发怒的原因,侧目凝视地面须臾后才慢慢转过来看着王安石,询问性地唤了声:“爹?”
王安石把赵顼给他的吕惠卿所呈私书抛在地上,对儿子道:“你看看!这就是你构陷吕惠卿的结果!”
王雱拾起其中一封,展开一看便已明白,淡然冷笑道:“原来他狗急跳墙了。”
王安石怒道:“他已被外放至陈州,我们本可与他相安无事,你却偏要咄咄逼人要除之而后快,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弄权蒙混构陷他,致使他毫不留情地反噬一口,令皇上对为父多年信任毁于一旦,君臣隔阂,累及新政,你简直罪不可恕!”
“爹以为饶了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王雱驳道:“吕惠卿先使安国叔叔蒙冤遭贬、郁郁而终,后阴谋进谗言欲阻止爹复相,又反目相噬想诬陷爹谋反,并结党营私培植自己的党羽来与爹对抗,贬逐了追随爹的许多良臣。若非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借结党弄权将他扳倒,只怕爹现已遭他算计。他这样的小人不可轻饶,但凡尚有一口气在就必会伺机报复,所以我才设计想彻底击溃他,使他永不能翻身。可惜棋差一着,竟被他知道了,只恨当初行事尚不周全……”
“住口!”王安石打断他,摇头愤然道:“你以为以弄权对抗弄权、以阴谋反揭阴谋就是最明智的做法?结果是你为为父赢来了个矫令欺君的罪名,为父一生名节尽毁于此,在皇上、朝臣、后人眼中又与吕惠卿那样的小人何异?皇上一心推行新法,却看见新党重臣相互倾轧结党营私,你说他会怎么想?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心胸狭窄,鼠目寸光,不能审时度势识大局,以至变法党满盘皆输,我愧对皇上、愧对黎民、愧对大宋朝廷!”
王雱听了父亲的斥责心中愤懑,却又不好顶撞父亲,满腔怒火只好发泄在那一堆书信上,一把抓起猛扯狂撕,像是透过书信掐住了吕惠卿的咽喉正在把他大卸八块。王夫人听到动静后从内室赶来,见状忙连声劝止儿子,但王雱并不住手,仍肆意撕扯。
王安石见他又是一副桀骜不驯鲁莽狂暴的样子,更是大为恼怒,厉声斥道:“你遇事向来不会冷静反思,只会暴戾泄愤,这样的心态脾气当真害人害己!可怜阿荻无怨无悔地伴你多年,每每看你脸色受你戾气还忍气吞声,却还是不免被你殴打折磨,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你害死!你可知她昨晚就欲悬梁自缢?”然后从袖中取出庞荻昨晚写的字掷给他看。
王雱闻言愕然,立即停止了动作。家中知道昨晚此事的人都怕他再度发怒而不敢告之,因此他此前确实尚不知妻子曾经欲寻短见。
他拾起那笺纸,展开一字字地细看半天后,忐忑地低声问道:“那她现在……没事罢?”
王安石道:“幸亏岐王殿下及时赶到才把她救下。”
“岐王?”一听是赵颢他嗤然一笑,有丝幽深流光乍现于眸中,不知是怨是怒。
“唉,岐王殿下随后来找我,说他要向阿荻求婚,希望我让她改嫁给他。”王安石叹道,深深地凝视着儿子,又道:“如今,我准备答应他的请求。”
听了此话,王雱怔怔地沉默不语,倒是一旁的王夫人惊讶地看着丈夫问道:“阿荻?岐王是不是疯了,居然想娶阿荻?老爷,你是不是也糊涂了,居然要答应此事?”
王安石没回答她的问题,只仍旧盯着儿子,目中满蕴深重悲哀:“雱儿,你放过她罢。她已把五年青春消磨在了这个家中,再与你这般痴缠下去,她这辈子就真的毁了。你们现在这样,她固然深受折磨,而你心中又会好过么?你经常因疑心她与别人有私而辱骂她、动手打她,可你自己也会感觉到一样的痛苦罢?何不让她改嫁,你们就此两厢解脱,就算会痛,过上一阵也就好了,否则只怕你们两人的性命都会赔在这段不幸的婚姻里。”
王雱尚未回答王夫人已先开口反对:“老爷你怎能这样说?哪有夫妻不吵嘴斗气的,他们不过是吵闹几次你就要把媳妇另嫁他人,这是什么道理?他们不过是年轻人心性,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怎能说他们的性命都会赔掉呢?”
王安石不好解释,只摆首叹息说:“问题不在这里。”
“那你倒说说看问题在哪里?”王夫人气急追问道。
“问题是,我根本不是个正常的男人。”此时王雱突然接口道,脸上神情异常镇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根本没有为人丈夫的能力,阿荻嫁我多年,至今仍保持着处子之身。”
王夫人极度震惊而无言,注视着儿子,渐有泪水泛出。
王雱又走到父亲面前,跪下,郑重叩首,然后说:“我同意阿荻改嫁。谢谢爹的安排。”
王夫人流着泪过来扶起他,心如刀割难过异常,搂着他泣道:“雱儿……”
王雱强笑一下以安慰母亲,道:“我没事的。”随后轻轻抽身出来,说了句“我回房了”,便迈步出门,缓缓朝自己卧室走去。
王夫人追到门边扶门泪眼凝视他背影,早已泣不成声。而王安石也放心不下,几步赶过来搀着夫人目送着他。
王雱一步步走着,脚步飘浮,然脸上坚持带着适才残存的一抹笑意,继续往前走。但没走多久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晕倒在了走廊上。
此后一天,王安石把庞荻找来,告诉她准备把她收为义女,并许配给岐王赵颢的事。庞荻又是一口拒绝,王安石便对她道:“这次我主意已定,不会再任由你糊涂地坚持与雱儿这样毫无希望地生活下去。本来照理说应该让你先回娘家,再由你娘家人为你送嫁,但又恐世人不知真相,说你是被我家所休,有损你清誉。何况你父亲已经去世,那就由我这公公改做你的父亲,以嫁女儿的名义将你嫁出去罢。在与雱儿的整件事中你都没有错,如此温良贤淑、明理大度,若能改做我女儿,于我也是一件莫大幸事。岐王殿下为人宽容仁厚,是位谦谦君子,与你十分般配,足可托付终身,所以我擅自作主答应把你嫁给他。你不要再反对,父母之命必须听从,若再拒绝便是不孝了。”
庞荻虽觉与王雱感情消磨殆尽,以后留在王家他们夫妻间只会延续着不快、甚至敌对的气氛耗下去,但毕竟相处那么多年,彼此深深相爱过,哪能如此轻易割舍。想到若果真就此分离,从此形同陌路,心里只觉说不出地痛,于是流泪再三托辞婉拒,但王安石只是不听,直接与赵颢遣来的媒人商议婚礼日期去了。
又终日恹恹地倚在问星楼上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始终郁郁不乐,全然没有一点待嫁新娘的心情。忽一日出门采购女红用品的绿袖兴高采烈地跑回来,递给她一张诗笺,道:“小姐,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家奴模样的人,他让我把这诗笺转交给小姐,说是岐王殿下填的词。”
庞荻展开诗笺一看,发现果然是赵颢的笔迹,她曾在杭州苏轼府中见过他的飞白书,印象深刻不会认错。上面写的是一阕《蝶恋花》:恻恻深寒盈碧袖,懒顾流年,烟逝黄昏后。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曾赋离思三五首,欲语还休,引怅终缄口。前事可堪重省否,宫梅来岁还依旧。
阅后心中叹道:不想他那么含蓄敦厚的人竟也能填如此婉约诉情的词。上阕写她忧愁度日的情景,仿若每日目睹一般,“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大有怜惜之意,可见心思原也是十分细密的。而下阕又婉转道出相思之情,赋了离思,却又“引怅终缄口”,也真是勾勒出了他一贯“欲语还休”的情感态度。“前事可堪重省否,宫梅来岁还依旧”分明是提高太后请她入宫赏梅之事表达自己对当年错失她的后悔之意,并意在求婚。
细思之下心绪紊乱,默然坐着凝眉叹息。绿袖却在一旁开口劝道:“小姐还犹豫什么呢?岐王殿下对您情深一片,谁都能看出,若嫁给他必能得他珍惜,幸福地过完下半生的。小姐又何苦痴痴守着现在这个姑爷呢?他脾气越来越坏,就算小姐能咬牙忍受,但我们这些丫鬟终有一天也会被他吓死的。小姐就当行行好,带我们离开这里罢。”
庞荻浅笑道:“你们就那么怕他么?”
绿袖点头道:“是呀,他一发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简直像狮子老虎或是催命阎罗,只瞪我们一眼我们就快要被吓晕了。哪像人家岐王殿下,永远都是那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可见性情是极好的,他肯定比姑爷更适合小姐……”
她话没说完便见庞荻直直地朝她身后望去,她诧异地一回头,只差没魂飞魄散——王雱已出现在楼梯口,正朝她们走来。
随心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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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
王雱慢慢走到她们面前,她们不约而同地起身站了起来,绿袖苍白着小脸怯怯地偷视他,而庞荻则抿唇凝眸,尽是一片戒备神情。
王雱见状略笑了笑,淡淡道:“我真的令你们如此害怕么?放心,我这次不是来争执的。”
然后和言对绿袖说:“我跟你小姐聊聊天,你先下去罢。”
绿袖点点头,立即抽身碎步下楼走开。
他们两人默默相视,良久无言。王雱温柔而细致地打量着庞荻,从头发到裙裾,从脸颊到柔荑,最后轻叹道:“距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到现在已有六年了罢?你还是妍美一如当年,仿佛时光都舍不得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哦,只是消瘦了些,那是我的罪过了。”
庞荻不知他说这些话是有何意,仍默不作声。
王雱的目光又落到了她手中的诗笺上,以手去接,庞荻先是一惊,怕他又因此发怒,但又想若遮遮掩掩不给他看倒显得是自己刻意私下与赵颢书信寄情,反而更令他不快,所以还是任他接了过去。
他看着诗笺上的词,表情居然镇定平静,始终波澜不兴。看完后仅有一丝惆怅之色自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却对庞荻浅浅一笑,道:“岐王一向稳重敦厚,不擅写婉约词,不想这阕却纤巧婉转脉脉含情,若非对你确已十分倾心是作不出的。”
他把诗笺还给庞荻,说:“他是个好男人,会珍爱你一生,你嫁给他我便也放心了。”
庞荻乍闻他说出这样的话自是无比惊讶:他不是一直最嫉妒赵颢么?见她与颢有任何往来都会愤恨暴怒么?何以如今竟能如此大度地说出这番话?
“荻,”王雱凝视着她缓缓道:“是我对不起你,令你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五年时光浪费在我这个无用的男人身上。还好现在有了改正这个错误的机会,希望还不会太晚。你安心地嫁给他罢,不必对我有任何牵挂,自始至终我都不过是个不值得你爱的人,不仅无法当一个好丈夫,连自己的事业都弄得一塌糊涂,还连累了爹,毁了他一生的追求,这样的我如何配得上你的蕙质兰心、玉颜美德?赵颢才是最适合你的人,他温良和善,兼有文才武功,对感情的认真和执着更是宗室王子中少有的。你跟他完全可以过上调琴鼓瑟吟诗唱和的恩爱生活,就像当初他在这府中与你箫琴合奏一样……你不要感到不安,也不必向我解释,我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讽刺或指责你们的意思。即使你们真有了感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知道那很纯净而美好,就像我们当初曾有过的一样……”
庞荻听不下去了,含泪打断他:“雱,你还是爱我的罢?只要你告诉我你还爱我,希望我留下,我便不会离开你嫁给他。”
王雱心微微一颤,差点想把她一把拥入怀中再不放手,但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黯然垂目道:“不,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请你离开我。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折磨你还没受够么?即便你留下来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因为那样虐待你也非我本心,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我不想骂你或打你,可每次看到感觉到你对别的男人的好感和与他的来往,我就会无法遏抑地发怒,从而作出伤害你的事。如果你留下来,虐待你的事又会继续一遍遍地重演,结果很可能是在我杀死你之前先在你心里把我自己杀死,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忽然打起精神玩笑式地“正色”道:“别看我现在如此清醒地对你说表示关爱的话,说不定到明天我又会什么都忘了而对你大打出手。”随即又深深叹息,说:“所以,我求你,在我完全疯掉以前离开我,让我还能在你心里保持着一点美好的形象。你看看岐王填的词,对你怜惜爱慕之意满盈其间,难道你不感动么?难道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么?想当初我处处提防,不想让你知道关于他的事,从不在你面前提他,可你居然一出家门便与他结识,可见你们姻缘天定,于我则是有缘无份。”
庞荻垂泪道:“我们怎能说有缘无份呢?若我与岐王更为有缘,为何熙宁三年游春之时拾到我帷帽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呢?”
王雱一笑,隐有凄恻之意:“你真的那么相信那拾帽之缘么?”
庞荻颔首道:“在遗帽之时我就感觉到那拾到我帽子的人必定跟我有缘。”
“那是什么缘呢?”王雱问道:“是否是缘系三生之缘?你认定的是那拾到你帽子的人?”
庞荻再度点头。
于是他便又笑了,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初拾到你帷帽的人是赵颢,我觉得那帽子很精致美观,便向他借来一观,所以你来寻之时看见帽子在我手里。而现在,显然到了完壁归赵的时候。”
那日长谈之后庞荻终于沉默下来,不再反对改嫁,王安石与赵颢商议之后将婚期定在那年六月二十九日,两方面开始按礼筹备婚礼之事,王安石完全把庞荻当女儿那样一丝不苟地为她准备嫁妆,而赵颢也完全依照娶正妻应有的程序前来纳聘。
但王雱却就此病倒,而且病势一天重似一天,终日卧床而不能起,人也变得越发寡言少语。
王夫人为此忧虑叹息,天天以泪洗面,并不停地求神拜佛,祈求儿子早日康复,但时间一久,连她自己也病倒了。
某日雯儿侍奉在母亲身旁,王夫人对她道:“我原本明日要去大相国寺进香,现在是去不了了,你代我去罢,要诚心诚意地祈求菩萨让你哥哥尽快好起来。”
雯儿答应下来。王夫人又命人取出一册经书给她,嘱咐说:“这是我上次自大相国寺方丈那里借来的一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是仁宗朝学士蔡君谟亲笔誊写的,十分珍贵,你一并带去还给方丈,一路上要千万小心,别出什么差池损坏经书。”
雯儿找来一个锦盒把经书放进去,笑对母亲说:“我亲手捧着这个盒子去,母亲总该放心了罢?”
次日一大早雯儿便带上贴身丫鬟玎珰,自己紧紧抱着装有经书的锦盒前往大相国寺。
下轿之后雯儿径直往里走,走到寺院中荷花池旁边时却发现玎珰没有跟来,回头一看见她停在十余步之外呆呆地冲着一侧墙凝视着什么。雯儿一皱眉,不耐烦地唤她,玎珰才连忙跑过来。雯儿不满斥道:“死丫头你刚才在看什么?”玎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边有位公子生得真是不俗,小姐你看许多人都在看他呢。”
雯儿朝她指的那边望去,见墙边柳树下立着一位少年公子,身着淡青长襦,头系银丝唐巾,年约十七八,果然面如冠玉五官精致俊美脱俗。此刻他正负手站在墙边欣赏墙上壁画,神态潇洒自若,身后有一小书童伺候着。而进出的香客仕女也确在朝他频频回首顾盼。
雯儿也停下来多看了他两眼,不想那公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转身过来,与她四目相撞。
若是一般女子早以含羞低头,但雯儿却全然无此小家子作风,见他注视自己也不回避,仍旧坦然直视着他。
那公子微感诧异,可见她在看着自己,便颔首为礼。
雯儿也朝他点点头,随后转身继续向内走。走了几步似感那人目光仍在追随着她,就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发现他果然一直目送着她,心下不免有几分淡淡喜悦之感。然而态度仍是矜持的,足下并不停步,一直在走着,却不想一下子踢到一块突兀出现的石头,一绊之下失去重心,身体忽然扑倒在地,而手中锦盒竟直直地飞了出去,落入荷花池中。
雯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池中荡起的涟漪,一时惊得忘了起来。而那公子已疾步走过来,十分友好地伸手相扶。
雯儿猛地一甩手,冲他怒道:“不要碰我!”然后自己站起,斥他道:“都是你!没事看我做什么?害我丢了经书!”
那公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他的书童气乎乎地驳道:“好像是你先看我家公子的。”
雯儿狠剜书童一眼,道:“我跟你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那公子忙赔礼道:“是我唐突了,请小姐恕罪。”然后命书童下水去捞锦盒。
锦盒虽还能捞出来,打开后经书却已被浸得不成样子了。雯儿又气又急,对公子道:“今日我真是被你害惨了。”
公子不解道:“不过是普通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而已,我随后去书肆买十册奉还小姐如何?”
雯儿冷笑道:“你赔得起么?那是书法名家蔡襄蔡君谟亲笔誊写的!”
公子面露难色,道:“看来我真是闯下大祸了,竟毁了如此名家作品。”踌躇半晌,轻声道:“如小姐不嫌弃,可否让小生为小姐誊写一册此经书?”
“你?”雯儿打量他一番,白白眼道:“你写的能跟蔡君谟的比么?”
书童闻言又不服气地插嘴道:“我家公子的书法京中有口皆碑。”
公子使眼色示意他噤声,然后对雯儿道:“我的字自然难以跟蔡君谟的相提并论,但我会尽量写好,写到小姐满意为止。”
雯儿略想了想,浮出个慧黠的微笑,遂点头答应。
雯儿带他找到方丈,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向方丈道歉,请他准备笔墨让那公子誊写经书。方丈见经书被毁自然痛惜不已,但碍于王安石的面子也不好对雯儿表露不满,只得把他们带到书房,取出文房四宝供公子使用。
于是公子从容挥毫开始誊写。雯儿略看了会儿便没耐心等待,先带着玎珰出去进香拜佛去,随后又在寺内外逛了好半天才施施然回来,发现他一直在凝神抄经,表情十分专注。
又等了许久他才终于抄写完,轻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微笑着请雯儿和方丈过来看。
方丈一见之下惊讶地赞道:“想不到施主年纪轻轻竟有此功力,书法圆健遒美,笔势飘逸,远非常人所能及呀!将来造诣绝不会逊色于蔡君谟。”
雯儿细看后也觉此人书法的确出众,但却不想就此轻饶他,见他正含笑向方丈谦词道谢,便“哼”了一声,道:“人家方丈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你还当真了。你这些字比街边测字先生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随即握笔在他写好的稿纸上重重一划,道:“不行,重写!”
书童怒道:“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女子!”
雯儿一翘首,道:“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们不讲理?你家公子不是说要写到我满意为止么?现在我不满意他就得重写!”
公子仍好脾气地颔首道:“小姐说得对,我既答应了小姐就要做到。”便再度坐下,命书童继续研墨展纸,又提笔重写。
雯儿在一边悠然坐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他写的字。
公子再次写完后雯儿仍说不好,于是他便又继续开写。其间书童劝他进午膳后再写他也不理,坚持不停地写下去。最后连玎珰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劝小姐放过他,雯儿瞪她一眼,道:“你少废话!”玎珰就不敢出声了。
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那公子也抄得精疲力竭,把最后一遍誊写的经书递给雯儿后,满怀歉意地说:“这次写得仍不够好,但天色已晚,只恐让小姐继续等下去会耽误小姐回府,所以请小姐允许我回家誊写,日后必把写得最佳的经书亲自送到小姐府上。”
雯儿含笑不露地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朝她深施一礼,道:“小生姓蔡名卞字元度。”
随心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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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
“原来向小姐求亲的人就是他呀!”回家路上玎珰惊喜地连连对雯儿说:“公子经常夸蔡公子有才学、脾气好、又英俊,原来都是真的!小姐回去快答应这门亲事吧!”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好像他是来向你求亲似的!”雯儿白了她一眼,然而唇角的笑意却一直浅浅呈着,忽然觉得心情很好,这是自那日被赵颢拒绝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刚到家门口一下轿就有家奴直奔过来,急急地对她说:“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宫里来的公公在府中等侯许多时了,说是皇上要召见小姐。”
“召见我?”雯儿一蹙眉,略一思索便猜到了赵顼召见她的原因:朱夕蝉这个傻女,定是不小心把她写给她的秘密信件让皇上发现了。
朱夕蝉已怀孕数月,如果能生下皇子,对她们来说都是很好的事,如果这皇子再被册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事情就再好不过了,朱夕蝉做了太后,雯儿自然是她首席功臣,权势荣华还不唾手可得?可是在此之前赵顼已有数位皇子,而且可想而知朱夕蝉的儿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就需要设法做点点文章为让这孩子从别的皇子中脱颖而出造造势了。
雯儿翻出历代史书仔细研究关于皇帝降生的内容后发现,照书上记载,几乎每位皇帝的母亲妊娠期间或生产之时寝宫中总会有些祥瑞之兆出现,例如“祥光照室”、“满屋异香”等等,世人由此断定在这种情况下生下的孩子必天赋异秉、非圣即贤,有为人君的特质。朱夕蝉生孩子时会不会有这些征兆呢?鬼才知道。不过这对雯儿来说问题不大,即便没有她也完全有办法给她设计出这些“祥瑞之兆”出来。
她命人出去采购了她需要的东西,然后将使用方法详细地写在信中,在朱夕蝉的心腹太监出宫找她之时把信件和物品交给他带回了宫。
结果是皇上召她入宫见驾,自然是东窗事发。这帮笨人,就不知道做这种事要谨慎些么?雯儿在心里暗骂,但恼怒之情丝毫没流露于外,回房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笑盈盈地对又是疑惑又是忧虑的父母说:“我去去就回。”便随来接她的太监进宫了。
来到福宁殿中,她从从容容地依礼向皇帝请安,面不红声不颤,等着赵顼说“平身”之后便站了起来,垂目安静地立于一旁。
赵顼打量她一番,微笑道:“你便是介甫先生家的小女公子么?朕记得以前是见过的,但事隔多年你长大许多,朕差点认不出来了。”
雯儿答道:“皇上是见过我的。是在熙宁五年秘府暴书那天。我的模样皇上自然是记不得了,但当日情景我铭记于心。如今再见,只觉皇上风采更胜往昔,”说到这里含笑望了赵顼穿的金丝蟠龙靴一眼,又道:“就连龙靴也比当初的精致神气许多。”
这话令顼渐渐想起了首次见她时她说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得见皇上龙颜,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看清楚,以免回去后人家问我:‘皇上长什么样呀?’我却只能答:‘呃……基本上,我可以告诉你皇上的靴子长什么模样。’”
不禁再度大笑开来,几乎抛弃了要对她发怒逼供的计划,但他不会忘记召她来的目的,便故意问她道:“那日你肆无忌惮地直视朕,为何今日却低眉顺目了呢?可是心中有鬼,再不敢面对朕?”
“我心中没有鬼,只有对皇上的一片仰慕尊重之情。”雯儿道:“当初是因为以前从没见过皇上,所以想看清楚,而今既已见过,便要牢记自己身份,不能再不顾尊卑地直视皇上了。”
顼问:“你真的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么?知不知道什么事是你这样身份的人不能做的?”
雯儿答:“我做事的标准只有一个:会触犯皇上利益、惹皇上不高兴的事便不做,而能让皇上开心的事就大做特做,多多益善地做。”
“那么,”顼拿起案上一个包裹掷到她面前,道:“你说你送给朱婕妤的这包东西会让朕开心呢还是不开心?”
雯儿瞟了包裹一眼,故作不解道:“这不过是些烟花和香料而已,难道会让皇上不开心?难道皇上不喜欢看焰火烟花、焚香熏香么?”
“朕是爱看烟花,不过那是在元旦元宵或举行重大庆典的时候。”顼说,顺手展开她随包裹附上的信:“若非有小姐这详细的使用说明书,朕尚不知烟花香料另有此妙用。”
那“说明书”她写得的确很详细,先是把这些物品的质量大夸了一番,说烟花如何光焰华美而烟雾少,香料如何馥郁而独特汴京绝无仅有,然后又细细嘱咐朱夕蝉要选好吉时,让心腹悄悄在宫内角落燃放烟花,如何控制消除因此产生的烟雾也一并说了,要确保人在宫外能看见但又看不分明,不知是因何产生的“祥光”。还有香料要隐藏在梁上墙根等隐蔽处,分散着放,一定不要让人能找出香料所在,平时用何种生产时用何种更是一丝不苟地注明,生怕她看不懂,因此写了好几页纸……唉,看来下次有什么事直接口授得了,千万别再写下来变成赖也赖不掉的证据。雯儿一边默默总结“经验”一边又在心里把朱夕蝉和她手下太监的智力和行事水平痛骂一通。当然,当务之急是应付皇上的追究。于是她叹叹气,很无奈似的对顼说:“皇上真的不知道么?我以为这是宫里为新生皇子祈福的传统方法。”
顼问:“朕从未听说过有此怪异的祈福方法,你却又是从何得知?”
雯儿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作无限诚恳而无辜状说:“史书上不是说,许多皇子诞生时都有祥光照室、满屋异香的情况么?那些光难道不是因祈福而放的烟花么?那些香难道不是为庆祝皇子诞生而熏的么?或者还有舒缓后妃生育痛苦的药用作用罢?……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唉,这也不奇怪,我爹经常骂我不好好读书,总是误解书中的意思。如此请皇上告诉我,那些光和香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施放的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善辩如其父,心机如其兄。顼忽然有点奇怪,照理说听她公然说出如此狡辩的话应该感到不快,可他却并不十分恼怒,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听着她清脆的声音,揣摩着她小小身躯里的复杂心思,竟觉得这成了件颇有兴味的事。而且,他自己也是个敢于怀疑一切神鬼异事说的人,“光和香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施放的”,他也认为,哪有那么多所谓的“祥瑞之兆”,不过是有人为烘托天子的身份天资而刻意宣扬、后来又以讹传讹的结果罢了,就算天子诞生时真有光和香,说不定真像她说的那样,是人为施放的。她的心机他并不欣赏,但她的行为却也不像她哥哥蒙混弄权之事那样令他愤怒。
“可是,”他又问:“既然是要祈福,为何要遮遮掩掩的,怕被人发现呢?”
雯儿微微一笑道:“我承认我是有点小心眼,我想也许并不是每位妃子都知道这样的祈福方法,怕被她们学了去,所以让朱婕妤悄悄做。”
顼忽然板起脸重重拍案斥道:“大胆!就你那点小心思也想用来欺君?祥光照室、满屋异香是天子降生时的异兆,世人皆知,你这堂堂相国小姐竟会不知?分明是有意制造此等假象以待将来朕立储时为朱婕妤的皇子造势。”
雯儿也不害怕,再次盈盈跪下道:“皇上恕罪。我就招了罢。我确有为朱婕妤的皇子造势的想法,但确切地说,不是为了朱婕妤,而主要是为皇上。”
顼道:“怎能说是为朕?”
雯儿答道:“皇上英明神武,我这些小伎俩即便做得天衣无缝但又怎么可能将皇上也瞒住呢?皇上只消看我一眼便能把我隔夜的心思都测出来了。所以我让朱婕妤做这些事绝不是做给皇上看的。皇上现在虽已有几位皇子,但恕我直言,这几位殿下身体似乎都不是很强健罢?皇上似乎也并不偏爱他们中的哪位。而朱婕妤品行良好,开朗健康,将来所生皇子必定与众不同,若是皇上以后喜欢这个皇子,想立他为太子却又有人唧唧歪歪地以他非长子来反对的话,皇上就可以用这些光呀香的‘祥瑞之兆’来堵他们的口,省却许多麻烦了。当然,若是皇上不喜欢这个皇子便不理他就是,反正皇上也不会像一般庸人那样相信这种真假难辩的无聊的‘征兆’。”
顼侧目道:“你似乎特别关心朱婕妤呢。我可以知道原因么?”
雯儿道:“原因很简单。当初我在宫中迷了路,朱婕妤误以为我是想逃跑的宫女,好心地劝我留下,开导我,十分关心我。我觉得她像姐姐一样对我很好,所以想帮助她,因为我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嘛。”
“帮助她?”顼冷笑道:“那么,当年她在瑶津池上泛舟唱歌也是你教的?”
“我只是觉得,”雯儿很快反应过来,依然从容答道:“皇上赏荷花之时若有美人在旁清歌助兴必会令皇上更觉舒心,那美人是谁皇上也不会特别在意,我便鼓励朱婕妤去自己争取这个殊荣。她自是无比幸运,而对皇上来说也并无丝毫坏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的词也是你让她唱的?”
“是。”雯儿坦然承认,反问道:“我随便选的,不好听么?”
“你真是比你哥哥更不简单。”顼凝视着她缓缓道:“你设计让朕宠幸朱婕妤于朕是无坏处,但于你可就有大大的好处了。你说,朕该怎么治你与内宫嫔妃结党营私的罪呢?”
“唉,我不过是想报答朱婕妤,帮她一点小忙而已,怎能说是与她结党营私呢?”雯儿叹道,随即却又浅浅笑了:“但是皇上说有罪就有罪,我认罚。皇上既然让我选择受罚方式,那我就自己决定了——看来皇上不喜欢朱婕妤放我的烟花,那皇上就罚我现在把这么多烟花全放了罢!”
顼哑然失笑道:“这也算是处罚方式?”
“当然是!”雯儿表情很认真地说:“这么多,全放了会很累的。”
“好。”顼颔首道:“可这只是处罚的一部分,待朕看你放完烟花后会再想个处罚你的办法。”
他们来到殿前院中,太监们把烟花安置在空旷处,然后把点燃的一柱香递给雯儿。于是她步履轻盈地跑过去,伸手点烟花上的引线,点完一个立即转身再点一个,动作伶俐,转侧间裙幅飘飞旋转,姿势十分优美动人。而她一直盈盈笑着,在第一柱烟花喷出灿烂焰火的时候她轻笑出声,眸中一束喜悦之光与焰火一同绽开。
她其实也是个美丽的女孩,只是过多的心机掩盖了她的美丽,让人一见她时首先想到的是瓦解她那双清亮却又咄咄逼人的眸子的威胁,而难以注意到她身上自然的少女的魅力。顼默默看着她,她年轻的身姿和轻盈的动作晃得他有些目眩,然而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忽然跑回他身边,递给她手中的香,笑问:“皇上不自己放几个么?”
他摇摇头,微笑说:“朕想到处罚你的办法了。”
“哦?”她问:“那是怎样呢?”
他迫视着她满是好奇的眼眸,说:“朕在这宫中没有对手,很是寂寞。所以要把你召入宫,锁在朕的身边,我们以后好好较量较量,看谁制得住谁。”
她一愣,立即把香抛开,郑重跪下道:“请皇上饶了小女子,收回成命罢。”
顼有些讶异:“朕本来以为你会很高兴。朕封你做宸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尊荣至此,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你如此辛苦帮助朱婕妤,不就是为了将来借她的势力获得想要的权势么?”
雯儿抬头道:“我的确比较喜欢拥有权势的感觉,但我更想要一个全心爱我的丈夫。”
顼笑了,问:“你就这么没信心,觉得一定不能获得朕的爱?”
“皇上也许会宠爱我,就像宠爱朱婕妤那样,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爱。”雯儿道:“因为那种宠爱不是真正的爱。对皇上这样的男人来说,一生之中只有第一次爱的是别人,以后爱的都是自己。您爱皇后也好,朱婕妤也好,说到底爱的都还是皇上您自己。我如果入宫跟皇上较量,那必输无疑,因为皇上只有可能输给皇上真心爱的人,而那个人显然不会是我。所以,请皇上放过我罢。如果有来生,希望雯儿有幸与皇上再度相遇,并且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所爱的第一个人,那时我们再好好较量罢。”
顼久久看她,最后问:“那你找到那个全心爱你的人了么?”
雯儿抿唇一笑,道:“也许。”
顼点头道:“好,那朕放过你。你回家去罢。”
雯儿再次叩首,清脆应道:“谢皇上。”
在她转头离开前顼叫住了她,对她说:“如果说朕一生之中只有第一次爱的是别人,以后爱的都是自己,那你则是一开始爱的就是自己。”
雯儿微笑反问道:“那不好么?起码可以保护自己。”
回府之后,面对父母的询问雯儿只淡淡说了句:“皇上想纳我为妃,但我回绝了。我要嫁给蔡卞。”
注:《宋史》记载: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讳煦,神宗第六子也,母曰钦圣皇后朱氏。熙宁九年十二月七日己丑生于宫中,赤光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