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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GoldMoon

[中长篇小说] 偷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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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0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1)


  书的封面就像是镶满了密密麻麻的丝线。这些丝线里面嵌入了红色的字母。莉赛尔只来得及看清楚头两个字——“肩膀”,没时间看剩下的字了。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烟。

  烟从书的封面冒出来,她那拎着书匆匆离开的样子,跟耍杂技似的。她埋着头,每走一步,那可怜的神经就要紧绷一下。等她走了十四步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一下子就被钉在那儿了。

  “喂!” 她差点就跑回去把书扔到火堆上,但她没有力气跑,唯一做得到的动作就是转过身。

  “还有点东西没烧完!”一个负责清理的人说道,他不是在对女孩说话,而是对站在市政大厅旁的那些人说话。

  “把它们再点着!”这就是他得到的答复,“看着它们全烧完!” “我看它们太湿了!” “上帝啊,难道什么事都得我操心吗?”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是镇长,他的纳粹制服外面套着件黑色外套。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女孩。

  现实 一尊偷书贼的塑像立在广场中央…… 这太不同寻常了,你不这样认为吗?在偷书贼没出名前就有了一尊她的塑像? 她松了口气。

  因为没被人发现而激动不已! 莉赛尔觉得那本书已经冷却下来,可以塞进制服里了。刚开始,书贴着她的胸膛,又暖和又舒服。然而,等她开始迈步时,书又烧起来了。

  她揣着书回到爸爸和沃夫冈 埃德尔身边时,书已经让她有了灼痛感,它好像真的烧起来了。

  那两人都朝她看过来。

  她笑了笑。

  笑完之后,她立刻察觉到了别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别的人。没错,她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这种感觉传遍了全身。她壮起胆子朝市政大厅投下的阴影看去,她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在那堆灰烬旁边,大约几米远,还站着一个黑影。莉赛尔意识到两件事。

  莉赛尔确认的几件小事 1. 黑影的身份,还有, 2. 它目睹了整个经过。

  那黑影的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

  它有一头松软的头发。

  要是它有一张脸,那张脸上一定会是受伤害的表情。

  “真倒霉。”莉赛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们可以走了吗?” 就在这紧急关头,爸爸和沃夫冈 埃德尔告别完毕,准备和莉赛尔一起回家。

  “可以了。”她回答道。

  他们开始离开犯罪现场。那本书现在确确实实把她的身体烧痛了,《耸耸肩膀》使她的胸部火辣辣地痛。

  他们从市政大厅的暗影下经过时,偷书贼显然有些畏缩。

  “怎么了?”爸爸问。

  “没什么。” 可是,显然出了岔子: 一股烟正从莉赛尔的衣领里冒出来。

  她脖子周围被热出了一圈汗水。

  她的衬衣下面,一本书正在吞噬着她。

  PART THREE 第 三 章 我 的 奋 斗

  特别介绍: 回家的路——伤心的女人——奋斗者——变戏法的人—— 夏天的要素——雅利安裔老板娘——打鼾的人—— 两个搞恶作剧的家伙——还有杂味糖般的报复 回 家 的 路 《我的奋斗》。

  这本书是元首亲手书写的。

  这是莉赛尔 梅明格得到的第三本意义重大的书。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去偷。在莉赛尔从每晚必经的噩梦中惊醒后又再次入睡的一小时后,这本书出现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有人或许会说,她能拥有这本书是奇迹。

  事情得从篝火燃烧那晚的回家途中说起。

  他们快走到汉密尔街时,莉赛尔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弯下腰,取出书来,还不得不两手地轮换着颠来倒去。

  等书彻底冷却以后,他们俩都盯着书看了一阵,等着对方先开口。

  爸爸问:“见鬼,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抓过这本《耸耸肩膀》,无须解释,这本书是女孩从火堆里偷出来的。书又热又潮,封面是蓝色和红色的——让人局促不安的颜色——汉斯 休伯曼翻了翻书,三十八页。“还有吗?” 莉赛尔摸摸肋下。

  是的。

  还有一半。

  “看来,”爸爸提议道,“我用不着再拿烟去换书了,是吗?至少,你偷书要比我买书速度快。“ 相比之下,莉赛尔无言以对。或许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人赃俱获、无法抵赖的道理。

  爸爸研究着书名,他可能很好奇这本书究竟能怎么毒害德国人民。他把书还给莉赛尔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啊,约瑟夫啊。”他把这几个词拖得长长的。

  小偷按捺不住了。“什么事,爸爸?出什么事了?” “当然了。” 像所有被新发现吓得目瞪口呆的人一样,汉斯 休伯曼木然地站在那儿,冥思苦想。接下来是该冲她大声叫嚷,还是该保持沉默?或许最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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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1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2)


  “当然了。” 这次,他的声音像是一只拳头猛砸在桌子上。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正从头到尾迅速观察着,像是在观看一场赛跑。可惜,跑道太远了,莉赛尔看不见。她哀求着:“快点说,爸爸,这是本什么书?”她担心爸爸会把这本书的事情告诉妈妈,和其他人一样,她只关心这一点。“你会告发我吗?” “什么?” “你知道的。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吗?” 汉斯 休伯曼仍旧遥望着那又高又远的地方。“什么事?” 她举起书。“关于这书的事。”她在空中挥舞着这本书,像是挥舞着一把枪。

  爸爸疑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她讨厌这种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迫使她承认一桩丑恶的事实,揭露了她肮脏的偷盗天性。“因为我又偷东西了。” 爸爸蹲下身,又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到她头上。他用那只又粗又大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当然不会了,莉赛尔。你是安全的。” “那你要干什么呢?” 问题就在于此。

  慕尼黑大街那稀薄的空气能让汉斯 休伯曼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在我告诉你们答案之前,我想我们该来看看汉斯 休伯曼在做出决定前看到的是什么。

  爸爸脑子里闪过的念头 首先,他看到了女孩的书:《掘墓人手册》、《小狗浮士德》、《灯塔》。

  现在,还要加上《耸耸肩膀》。然后是厨房里喜怒无常的小汉斯,他看到餐桌上女孩经常读的那些书后,说:“这孩子在读什么垃圾啊?”他还建议给女孩更多适合她阅读的书籍,之后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听着,莉赛尔,”爸爸把手搭在她肩头,和她并排走着,“这本书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们可以晚上在地下室里读这本书,就像我们学其他书一样——可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什么事都行,爸爸。” 这个夜晚静谧宜人,万物都在屏息聆听。“要是今后我要你替我保守一个秘密,你得办到。” “我保证。” “好了,我们赶紧走吧。要是再晚点回去,妈妈会杀了我们俩的。我们当然不愿意这样,是吧?别再偷书了,嗯?” 莉赛尔咧着嘴笑了。

  后来她才知道,几天后,她的养父用香烟换来了另一本书,这时仅有的一次,不是为她换书。他敲响了莫尔钦镇上的纳粹党党部大门,借机问问他申请入党的事情。问完这事后,他掏出兜里仅剩的一点钱和十来根香烟。作为回报,他得到了一本旧的《我的奋斗》。

  “好好读读。”一个纳粹党徒说。

  “谢谢你。”汉斯点点头。

  他站在大街上都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他永远都别指望得到批准,”那人说,“哪怕他买上一百本《我的奋斗》,都不行。”他的这番话得到一致赞同。

  汉斯右手拿着书,心里想着寄书的邮费,没有香烟的日子,还有给了他这个灵感的养女。

  “谢谢你。”他重复着刚才的话,一个路人问他在说什么。

  汉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地回答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万岁,希特勒!”他沿慕尼黑大街走着,手里拿着元首写的书。

  此时此刻,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因为汉斯 休伯曼的灵感不仅来自莉赛尔的启发,更受到他儿子的影响。他是否害怕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呢?另一方面,他也享受着这灵感带来的狂喜,不敢再想象它的复杂、危险和极度愚蠢。现在看来,只要有了这个主意就足够了,它是可行的。好的,把它变为现实吧,这是需要一些合力才能完成的。不过,现在我们可以让他暂时享受一下这个灵感带来的快乐吧。

  我们会给他七个月时间。

  然后,再来看看他。

  噢,我们会怎么样来看他啊。

  镇长家的书房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肯定有大事要发生,只不过莉赛尔现在对此还一无所知。她的麻烦将会接二连三地到来: 她偷了一本书。

  有人看到了。

  偷书贼做出了反应,正常的反应。

  每分每秒她都在担心,确切地讲,她简直像患了妄想症。人们犯罪后通常会如此,孩子们更是免不了。他们会幻想出各种各样被人抓住的情景,比方说:大街小巷里随时会跳出个人来逮捕自己;学校的老师突然对自己的罪行了如指掌;每有开门声都可能是警察来了。

  对莉赛尔来说,这种妄想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惩罚,到镇长家送衣服也成了一种惩罚。我敢肯定你们猜得到,她不是因为疏忽大意而忘了去格兰德大街上的这所房子。她给患关节炎的海伦娜 舒密特送去衣服,又从喜欢猫的魏因加特纳家收走脏衣服,唯独漏掉了镇长海因斯 赫曼和他太太伊尔莎。

  第一次,她声称只是忘了去那家——这在我听来,明显是个借口,因为那所房子雄踞于小山之上,俯视着全镇,没有人会漏掉它。等她第二次空手而归的时候,她又谎称他们没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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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2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3)


  “没人在家?”妈妈表示怀疑,这念头让她真想抡起木勺打人,她冲莉赛尔挥舞着木勺咆哮,“给我滚回去,要是你拿不回脏衣服,就甭指望回家。” “真的吗?” 莉赛尔把妈妈的话告诉鲁迪,他的反应居然是这样,“你愿意和我一块儿逃跑吗?” “我们会饿死的。” “我已经离饿死不远了!”他们狂笑起来。

  “不,”她说,“我只好到那儿去一趟了。” 像往常一样,鲁迪陪着莉赛尔向镇上走去。他经常想表现得绅士一些,比如替莉赛尔拎拎口袋,可惜每次都遭到拒绝。莉赛尔的心总是悬着,老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因此,只有她自己拿着口袋才能放心。别的任何人都可能使劲拉扯它,把它甩来甩去,让它受些不大不小的虐待,她可不敢冒这个险。另外,如果鲁迪替她拎了衣服,肯定会乘机索要报酬,好来亲亲她,这样可太不划算了,何况她早已习惯了洗衣袋的重量,走上一百步她就换一下肩膀,好让两边肩膀轮流得到休息。

  莉赛尔走在左边,鲁迪走在右边。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话,从汉密尔街上最近的一次足球比赛一直说到他爸爸店里的活儿,凡是他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他都滔滔不绝地讲出来。莉赛尔努力跟着他的思路,可怎么也听不进去,恐惧填满了她的耳朵。他们离格兰德大街越近,这恐惧也渐渐加剧。

  “你在干吗呢?这不是到了吗?” 莉赛尔点点头,鲁迪说得对。她本来打算走过这所房子,好多点时间考虑。

  “好了,你去吧,”男孩催促着她,莫尔钦镇已经黑下来了,寒冷从地面上冒了出来,“快点去,小母猪。”他留在大门口。

  人行道的前面是通向房子的八级台阶,那扇大门就像个怪物。莉赛尔对着黄铜门环皱起眉头。

  “你在磨蹭什么呢?”鲁迪嚷起来。

  莉赛尔转身面向大街。有什么地方,不管是哪里,可以让她逃避这一切吗?还有没有她没想到的借口,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还有别的谎话可以应付妈妈吗? “我们可没多少工夫了,”鲁迪遥远的声音又传过来,“你到底磨叽啥呢?” “闭上你的臭嘴,斯丹纳!”这声喊叫却像是在说悄悄话。

  “啥?” “我让你闭嘴,蠢猪!” 说完,她又转身面对大门,抬起黄铜门环缓缓敲了三下。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最初,她不敢看那女人,只是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口袋上。她检查了一下拴口袋的细绳,再把袋子递给女人,女人把钱给她,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寡言少语的镇长夫人只是披着浴袍站在那儿,柔软蓬松的头发在脑后系了个短短的马尾巴。屋里传出一阵气味,莉赛尔猜想是那些未燃尽的残骸的味道。镇长夫人还是不说一个字,莉赛尔鼓起勇气看她,发现她脸上并未流露出责备的神情,仅仅是冷漠。她的目光越过莉赛尔的肩头,瞥了男孩一眼,然后就点点头,走回屋里,关上了大门。

  莉赛尔望着那扇木门发了好一阵呆。

  “嗨,小母猪。”没有反应。“莉赛尔!” 莉赛尔转过身。

  小心谨慎地。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边走心里边合计。

  也许那女人根本没有看见她偷书。那时天已经黑了,有时也许你会感到有人在盯着你,可事实上他们却是在看别处或者只是在做白日梦。不管答案是什么,莉赛尔都不打算进一步分析了。这事与她无关,这就行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像往常一样走下台阶,一步跨过最后三级台阶。

  “我们走吧,猪猡。”她甚至笑起来。十一岁的妄想是疯狂的,十一岁的解脱是心满意足的。

  不能让她完全心满意足的小麻烦 她什么也没有摆脱。镇长夫人的确看见了她。她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几个星期过去了。

  汉密尔街上还在进行着足球比赛。

  每天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从噩梦中惊醒后,或者是下午,莉赛尔都在地下室读着《耸耸肩膀》。

  这期间,她又去了一次镇长家,平安无事。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直到…… 下一次,鲁迪没有陪莉赛尔去镇长家,那一刻终于到了。这天,莉赛尔去取脏衣服。

  镇长夫人打开门,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着洗衣袋。相反,她向门边一闪,用笔杆一样细的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女孩进屋去。

  “我只是来取衣服的。”莉赛尔觉得浑身的热血都要凝固了。她站在台阶上,差点崩溃。

  接着,镇长夫人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她伸出冰凉的手说:“等等。”当她确信女孩已经平静下来后,就转过身,匆匆走进房里。

  “感谢上帝,”莉赛尔长吁一口气,“她终于去拿它了。”它指的是脏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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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3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4)


  然而,那女人拿回来的却不是那种东西。

  她颤巍巍地在门边站稳,手里抱着一大摞书,书从她的腹部一直摞到齐胸高的地方。空旷的门厅把她映衬得如此羸弱。她那长长的、柔软的睫毛流露出非常细微的表情,那是一个建议。

  进来看看。

  她要来折磨我了,莉赛尔想,她会把我弄进去,点燃壁炉,再把我和那些书都扔到火里,要么就是把我关到地下室里,不给我饭吃。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十有八九是书在引诱她——她发现自己居然走了进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让她胆怯。她踩到一块松了的地板,它嘎吱嘎吱地响起来,吓得她几乎停下脚步。镇长夫人没有呵斥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扇栗色木门前。现在,她的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气。

  你准备好了吗? 莉赛尔伸伸脖子,好像想透过这扇门看到里面的情形。显而易见,这是等待开门的暗示。

  “上帝,圣母玛利亚啊……” 她大声说,这句话在这间满是冰冷的空气和书籍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到处都是书。每堵墙都被一尘不染的书架挡住,书架上堆满了书,几乎都看不见墙上刷的漆了。有黑色的、红色的、灰色的,各种颜色的书,书脊上印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字体。这是莉赛尔 梅明格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之一。

  她出神地望着它们,笑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

  她试图用手臂遮住脸上流露出的一丝微笑,不过,她立刻意识到这个举动毫无意义。她能感到那女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等到她望着那女人的时候,女人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脸上。

  沉默比她想象的还长,就像一根被拉长的松紧带,快要被拉断了。女孩打破了沉默。

  “我可以吗?” 这几个词在空荡荡的、铺着木地板的空间里回荡,那些书好像远在数里之外似的。

  女人点点头。

  是的,你可以。

  这间屋子不断缩小,小到偷书贼能够触摸得到离她几步之遥的书架。她用手背触碰着第一个书架,聆听着指甲划过每本书的书脊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件乐器在演奏,或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她的两只手都派上了用场,不停地抚摸着书架,一个接着一个。她笑起来,笑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最后,她停下来,站在屋子中央,一会儿看看书架,一会儿又瞧瞧自己的手指。

  她摸到了多少本书呢? 她感受到了多少本书呢? 她来来回回走动着,重复着刚才的举动。这一次要更慢一些,而且她把手向前伸,用手掌心抚摸着每本书的书脊,那种感觉很不真实,是魔术,是梦幻,是枝形吊灯上洒下的点点光芒。有几次她差点抽一本书出来,可她还是不敢打扰它们,它们真是太完美了。

  那女人出现在她左边,站在一张大书桌旁,仍抱着那堆小山似的书。她愉快地弯着腰,嘴角挂着微笑。

  “你愿意让我——?” 莉赛尔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自己动手作了答。她走过去,从女人的手里轻轻接过书,把它们放回到敞开的窗户旁的空书架上。窗外的冷空气正灌进屋子。

  她考虑要不要关上窗子,但仔细想想,这不是她的房子,不要擅自做主。于是,她回到了站在她背后的女人身旁。这位夫人刚才温暖的微笑此刻僵硬地挂在脸上,她纤细的双臂软弱无力低垂在身体两侧。

  现在该怎么办? 一种难堪的气氛在屋里蔓延。莉赛尔飞快地瞥了这满壁的书籍最后一眼。话已经到嘴边,她犹豫了一阵,还是脱口而出:“我该走了。” 她犹豫再三后离开了这间书房。

  她在门厅里等了几分钟,可女人没有出来,她又回到书房门口,看到女人坐在书桌旁,盯着其中一本书发呆。莉赛尔没有去打搅她,转身到门厅拿起了洗衣袋。

  这次,她避开了地板上松动的地方,靠着左边的墙壁一直走到了走廊。当她关上身后的大门时,黄铜门环那清脆的撞击声传到她耳朵里。她把洗衣袋放在旁边,伸手摸着木门。“我得走了。”她说。

  她茫然地朝家里走去。

  满屋的书籍,吃惊而伤心的女人带来的离奇体验一直伴随着她,她甚至可以在两边的建筑物上看到这一幕,就像在看一出戏,也许这有点像爸爸得到《我的奋斗》后的感觉。不管她往哪儿看,都会看到镇长夫人和她手里的书。在街角,她能听到自己的手划过书架的声音。她看到那打开的窗户,枝形吊灯那迷人的灯光,她看到她自己离开,没有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

  很快,她那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就充满了烦恼和自责。她开始责备自己。

  “你什么都没说,”她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使劲摇摇头,“没有说再见,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什么话都没说!”虽然她是个偷书贼,但并不意味着她不懂礼貌,也不意味着她不是个有礼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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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4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5)


  她走了许久,内心一直在斗争着,举棋不定。

  她走到慕尼黑大街时不再犹豫不决了。

  她刚看到“斯丹纳裁缝店”的招牌,就转身往回跑。

  这一次她毫不迟疑。

  她重重地敲着门,黄铜门环发出一阵回音,声音穿透了木门。

  天哪!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镇长夫人,而是镇长本人。匆忙中,莉赛尔没有注意到停在外面大街上的汽车。

  这个留着小胡子、穿着黑西装的人说话了。“有什么事吗?” 莉赛尔什么也说不出口,至少现在是这样。她弯着腰,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幸运的是,等她刚缓过一点劲来,那女人就出来了。伊尔莎 赫曼站在她丈夫的后侧。

  “我忘了,”莉赛尔说着举起了手中的洗衣袋,对镇长夫人示意。尽管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可仍把这话透过门厅的间隙——镇长和门框之间的间隙——传到了女人耳朵里。以下就是她断断续续挤出来的话。“我忘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说,”她说,“谢谢,你。” 镇长夫人脸上又出现了忧伤的表情。她走上来站在丈夫身边,微微点点头,略等了一下便关上大门。

  莉赛尔过了一阵才离开。

  她站在台阶上微笑着。

  走近奋斗者 现在,让我们把故事的场景切换到另一处吧。

  到目前为止,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太简单了,不是吗,我的朋友们?让我们把莫尔钦镇暂且放到一边吧。

  这会对我们有好处的。

  对这个故事也很重要。

  让我们走远一点,来到一处秘密的储藏室,那儿有我们应该看到的东西。

  探访一个受苦的人 在你左边,或许是右边,或许就在你面前,你发现了一间小黑屋。

  里面坐着一个犹太人。他是被社会遗弃的垃圾,饥肠辘辘,惊恐万状。

  请你——不要掉转你的头。

  几百里外的西北方,在远离偷书贼、镇长夫人和汉密尔街的斯图加特市,有个人坐在黑暗里。他们觉得这是最好的地方,在黑暗中寻找一个犹太人要困难得多。

  他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等待着。已经过了几天了? 他唯一的食物就是自己呼出的污浊的空气,连那呼吸,也是饥饿的。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星期,还是没有任何音讯。外面偶尔有人经过,有时,他真盼望有人叩响这扇门,打开它,然后把自己拖出去,拖到刺目的阳光下。可现在,他只能坐在手提箱上,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摩擦着大腿。

  他还能睡觉,饥肠辘辘地睡眠,还有半梦半醒时的烦恼,连硬邦邦的地板也在折磨他。

  不要管那生癣的脚。

  不要挠脚掌。

  不要有太大的动静。

  要尽力让一切保持原状,不要出任何意外。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光线会像武器一样伤害你的眼睛。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随时都可能,快醒来吧,现在就醒,该死的!快点醒来。

  门被打开了又关上,一个黑影弯着腰走过来。来人用一只手撩起衣服的一角扇着浑浊的空气,带来一点凉风。随后,响起一个声音。

  “马克斯,”来人耳语道,“马克斯,快醒醒。” 他的双眼没有像通常被惊醒的人那样迅速睁开,或是猛地一惊。人从噩梦中醒来时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如果醒来后要进入的是另一场噩梦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不,他的双眼费力地把自己撑开,从黑暗处返回到光亮中。他的身体的反应是,耸耸肩膀,伸出一只手想抓住空气。

  那声音安慰着他:“对不起,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我总觉得别人在监视我,做身份证的人用的时间也比我预料的长,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这张身份证是你的了,虽然质量一般,但在紧急关头还是派得上用场的。”他蹲下身子冲手提箱挥挥手,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样平平整整、沉甸甸的东西。“活动活动吧。”马克斯顺从地站起来,挠挠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绷得紧紧的。“身份证就在这里面。”“这”是指一本书。“你要把地图也夹到里头,还有路线说明。还有一把钥匙——黏在书的封里上了。”他啪的一声打开箱子,轻手轻脚地把书放进去,像是在放一颗炸弹。“我过几天就回来。” 来人留下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面包、肥肉和三根小胡萝卜,旁边还有一瓶水。他没有对此感到抱歉。“我能找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门打开了,又被关上。

  又只剩下一个人。

  他立刻听到了是声音。

  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黑暗中传来的任何一点声音都显得非常嘈杂。每次,只要他一动,衣服上的每条褶皱都会发出声响,好像他的衣服是纸做的一样。

  食物。

  马克斯把面包分成三份,把其中两份放到一旁,随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手里的那份。面包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去。肥肉又冷又硬,难以下咽,但他还是三口两口就嚼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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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5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6)


  然后是胡萝卜。

  他同样留了两根胡萝卜,捧着第三根啃起来,咀嚼声大得让人吃惊,大概连元首本人都能听到他嚼碎胡萝卜的声音。每吃一口都差点把他的牙蹦掉。喝水时,他才感到自己真的是在一口口下咽,他决定下一次得先喝点水才行。

  等一切声音都消失后,他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颇感欣慰,每颗牙齿都还在原处,完好无损。他想笑一笑,却没能成功。他只能勉强想象自己长着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的样子。他连续摸了几个小时的牙齿。

  他打开手提箱,取出书。

  黑暗中,他看不见书名,也不敢冒险擦亮一根火柴。

  他开口说话了,轻声低语着。

  “请求您,”他说,“请求您。” 他在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讲话。他从别处得知了那人的姓名。汉斯 休伯曼。他对着自己,也对着远方的陌生人说起话来。他在恳求。

  “请求您。” 夏天的要素 现在你清楚了。

  你完全了解在1940年底,汉密尔街上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不过,莉赛尔 梅明格不在知情人之列。

  对偷书贼来说,这年夏天仅仅由四个主要部分或四个元素构成。有时,她禁不住想哪个部分最精彩。

  获得这项提名的是…… 1. 每晚阅读《耸耸肩膀》,并且不断取得进步。

  2. 坐在镇长家的书房地板上看书。

  3. 汉密尔街上的足球比赛。

  4. 不期而至的偷窃机会。

  她觉得《耸耸肩膀》棒极了。每天晚上,当她从噩梦中恢复平静后,马上就会为自己头脑清醒、能够读书而高兴不已。“读几页书吗?”爸爸问她,莉赛尔会点头同意。有时,他们会在第二天下午到地下室里读完一个章节。

  纳粹当局显然不喜欢这本书,书里的主角是个犹太人,书里还对他进行了正面描写,这是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他是个有钱人,厌倦了平淡的生活——对于尘世间凡人的种种苦与乐,他的提议就是耸耸肩膀,不去理会。

  在莫尔钦镇的这个初夏,莉赛尔和爸爸读到此人到阿姆斯特丹谈生意,书中的天气是大雪纷飞。女孩喜欢看这一部分——纷飞的雪花。“下雪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告诉汉斯 休伯曼。他们俩一起坐在床上,爸爸睡眼迷离,女孩却十分清醒。

  有时,她会在爸爸睡觉时端详他的模样,从他脸上多少能看出点被别人忽视的东西。她常常听到他和妈妈议论着他找不到活儿干,或是沮丧地说起汉斯去看望儿子,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了他的住处,十有八九是去打仗了。

  “好好睡吧,爸爸,”这种时候,女孩总是这样说,“好好睡吧。”她悄悄从他身边溜过,跳下床把灯关掉。

  我已经提到过,下一个要素是镇长家的书房。

  拿六月末的某一天来说吧,这一天天气凉爽。而鲁迪,委婉点说,这天十分不满。

  莉赛尔 梅明格以为她是谁,居然敢说今天她要一个人去取脏衣服?难道他陪着她在街上走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别抱怨了,蠢猪,”她训斥着他,“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耽误你踢球了。” 他扭头看看。“得了,要是你这样想的话,”他顿了顿,“你就自个儿去吧。”他立刻往足球队那边跑去了。莉赛尔走到汉密尔街的尽头时,回头刚好看见鲁迪站在最近的临时球门前,在冲她挥手。

  “蠢猪。”她笑了,当她也抬起手臂时,清楚地知道他这会儿正骂她是头小母猪呢。我想这是十一岁孩子对爱情最深入的理解吧。

  她跑了起来,朝着格兰德大街,朝着镇长家跑去。

  当然,她得付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代价。

  但是,她可以读书。

  镇长夫人第四次同意女孩进屋来,她自己则坐在桌前,埋头读书。莉赛尔第二次来时,镇长夫人就允许她抽出一本书来读,看完一本再取下一本。女孩一口气浏览了六七本书,有的书紧紧夹在她腋下,有的则拿在她空着的那只手里。

  这一回,莉赛尔站在屋子里阴凉的角落里,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眼前这个沉默的、忧伤的女人却没有反应。她还穿着浴袍,有时她会抬眼观察女孩,可时间并不长。她似乎更关注身边某个失落的东西。窗户敞开着,一阵大风偶尔会从方方正正的窗口吹进来。

  莉赛尔坐在地板上,书散落在她身旁。

  四十分钟后,她把每本书都放回原处,离开了书房。

  “再见,赫曼太太,”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吓人一跳,“谢谢你。”镇长夫人付了洗衣费后,她就离开了。任务顺利完成,偷书贼跑回了家。

  随着盛夏的临近,装满图书的那个房间越来越热。每次去收取或送还衣服时,那里的地板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莉赛尔喜欢放一小堆书在她身旁,每本书她都要读上几段,试着记住那些生词的拼写,回家后问爸爸。后来,当莉赛尔成长为一个少女时,再次写到这些书的时候,她已经记不住那些书的名字了,当初真应该把它们都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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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6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7)


  她能记起的是,在其中一本图画书的内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一个男孩的名字 约翰尼 赫曼 莉赛尔咬咬下嘴唇,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她坐在地板上,回身抬头望着穿着浴袍的女人,问:“约翰尼 赫曼,这个人是谁?” 女人盯着女孩的身旁,在她膝盖旁的某个地方。

  莉赛尔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她的话没有人答复。

  女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慢慢开口了。“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解释道,“他是我的……” 记忆的片段 哦,是的,我当然记得他。天空灰暗阴沉,如同一片流沙。一个年轻人浑身缠着带刺的铁丝,像是一顶荆棘编织的巨大皇冠。我解开铁丝,把他带了出去。我们瘫倒了下去,膝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了。那是发生在1918年某一天的事情。

  “没有别的可能,”她说,“他是被冻死的。”她摆弄着双手,又说,“他是冻死的,我敢肯定。” 我相信,镇长夫人这类人比比皆是。你一定曾多次见过她,在你的故事里,你的诗歌里,在你想看到的这样的场景里。他们到处都有,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呢?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一个德国小镇那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呢?这个地方也像别处一样充满了苦难。

  关键在于,伊尔莎 赫曼决心让苦难成为她的胜利。既然无法逃避苦难,那就接受它,拥抱它。

  她本来可以开枪自杀,或是把自己抓得伤痕累累,或是沉溺于其他形式的自虐中,但她选择了她自认为最懦弱的方式——至少忍受天气带来的不适。莉赛尔所知道的是,她祈祷夏天变得阴冷潮湿。大多数时候,她都生活在这座豪宅里。

  那天,莉赛尔离开时,不安地说了一些话。这些话翻译出来主要有三个大字。这几个字被她扛在肩上,然后乱糟糟地落在伊尔莎 赫曼的脚边。因为女孩改变了它们的方向,无力再承受它们的重量,所以它们歪扭扭地落了下来。它们一起落在地板上,庞大,嘈杂,笨拙。

  三个大字是 对不起 镇长夫人又看了看身边,面无表情。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可惜慢了一步。女孩已经走出了房间,快走到大门口了。莉赛尔听到这句问话时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走下台阶。在进入莫尔钦镇之前,她看了一眼小镇,心里涌起一阵对镇长夫人的怜悯。

  有时,莉赛尔考虑是否应该让那女人单独待着,但伊尔莎 赫曼引起了她的兴趣,而且,从书架上取出书来读也太具有吸引力了。对莉赛尔来说,文字曾经毫无用处,但现在,她坐在地板上,镇长夫人坐在她丈夫的书桌旁,莉赛尔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当她认识了一个生词或是把一句话连贯起来后,她就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她是个女孩。

  生活在纳粹德国。

  这些文字是多么精准、恰当。

  然而,几个月后,她会感到如此难受(随后也如此高兴!)。那时,镇长夫人不让她来了,她马上释放出了这种新力量。怜悯之心会飞快消失,并迅速变成别的面目全非的东西…… 1940年的夏天,她无法预见到未来路上等待着她的是什么,而且,还不止一条路。她只是目睹了一个伤心的女人,她拥有满屋子莉赛尔喜欢看的书,仅此而已。这是这个夏天里她生活中的第二个重要部分。

  第三个部分,感谢上帝,这是一件稍微轻松点的事——汉密尔街上的足球比赛。

  请允许我向你们描述一幅图画。

  许多只脚在地上踢来踢去。

  男孩子们气喘吁吁。

  高声叫嚷着:“这儿!往这儿传!天哪!” 足球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随着盛夏来临,汉密尔街上什么都有了,其中还包括道歉的声音。

  道歉者是莉赛尔 梅明格。

  道歉是给汤米 穆勒的。

  六月初,她终于让他相信了她是不会杀他的。从去年十一月莉赛尔揍了他一顿后,汤米一直都在躲避她。在汉密尔街的足球集会上,他说得十分清楚。“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把手指头拗得啪啪响,蓄势待发准备打人。”他向鲁迪透露倾诉,边说边抽动着他的脸。

  莉赛尔辩解道,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让他放松的努力。她已成功地与路德威格 舒马克和解,却不能和无辜受牵连的汤米 穆勒和好,这一点让她十分沮丧。那件事发生后,他只要一看到莉赛尔,就会把身子一缩。

  “我怎么知道你那天不是在嘲笑我呢?”她不断问他。

  她甚至让他来当了一阵守门员,直到别的队员都求他快点退回原地。

  “一边待着去!”最后,一个叫哈罗德 穆伦豪尔的男孩发出命令。“你一点用都没有。”刚才他正要射门,汤米却把他绊倒了。本来汤米犯了规,他应该罚一个点球,只可惜汤米和他是一个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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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7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8)


  莉赛尔又回来踢球了,她总是负责钉人——鲁迪。他们俩都争相抢球,想方设法给对方使绊,还大叫着对方的名字。鲁迪的评价是:“这回她过不了人,愚蠢的小母猪,只会抓别人的屁股,别指望她了。”看来他喜欢管莉赛尔叫“抓屁股的人”,这也是童年的乐趣之一。

  当然,还有一个乐子,那就是偷东西。这是1940年夏天的第四部分。

  公平地说,莉赛尔和鲁迪走到一块儿是有很多原因的,但巩固这友谊的却是偷窃。他们是有机可乘才去偷东西的,这也是被一个不可避免的力量所驱使的——鲁迪的饥饿感。这男孩永远都饿得发慌,总想找点吃的。

  在配给制执行得最严厉的时候,他爸爸的生意也不太好做了(犹太人的竞争威胁不存在了,可犹太主顾也同时消失了)。斯丹纳一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像镇上住在汉密尔街这类贫民区的人一样,他们需要拿东西去换食物。莉赛尔倒是想从自己家拿点吃的给他,可是自己家的食物也不够。妈妈老是煮豌豆汤。每周日晚上妈妈就煮上一锅汤——不光是够一两次吃的,她煮的汤要吃到下周六。然后,下个周日再煮下一锅。每天吃的都是豌豆汤、面包,有时加一点点土豆和肉。吃完一份,就别指望能再多添一点,也不要抱怨,完全没用。

  最初,他们用别的事情来忘掉饥饿。

  要是他们在街上踢球,鲁迪就不会觉得饿;或者他们从他哥哥那里借到了自行车,骑上车去亚历克斯 斯丹纳的裁缝铺,或去找莉赛尔的爸爸。要是汉斯 休伯曼那天找到了活儿的话,他会和他们坐在一起,在落日的余晖中给他们讲笑话。

  天气很热的那几天,另一个消遣就是到安佩尔河里学游泳。河水还有一点冷,可他们还是要去。

  “来吧,”鲁迪骗她,“就在这儿,水不深。”她看不见前面河底的大洞,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一阵狗刨,总算没丢小命,可也差点被河水呛死。

  “你这头蠢猪。”她瘫倒在河岸边,咒骂着鲁迪。

  鲁迪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因为他见识过莉赛尔是如何对付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你现在会游泳了,不是吗?” 她回去的时候,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高兴。她的头发耷拉在一边,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他追着她说:“照你的意思,我教会你游泳还不能亲你一下了?” “猪猡!” 他真是个厚脸皮。

  一切都不可避免。

  没完没了的豌豆汤和鲁迪的饥饿最终促使他们去偷窃。一群偷农场东西的半大小子大大地鼓舞了他们。偷水果的贼。一场球赛后,莉赛尔和鲁迪都懂得了目光敏锐的好处。他们坐在鲁迪家门前的台阶上,看到弗利兹 哈默——以前的一个对手——正在啃一个苹果。这种苹果是水晶苹果——六月到八月间成熟——他手里的苹果看上去是如此诱人,还有三四个苹果把他的上衣口袋胀得鼓鼓的。他们走到他身边。

  “你从哪儿弄到这东西的?”鲁迪问。

  男孩开头只是撇撇嘴。“嘘。”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来,擦了一遍。“只准看,”他警告他们,“不准吃。” 第二次,他们又看到这男孩穿着同一件夹克,那天的天气穿夹克可太热了。他们紧跟着他。他把他们带到了安佩尔河上游的一处地方,这儿离莉赛尔和爸爸第一次学习的地方不远。

  有一群男孩站在那里等他,一共五个,有几个个子瘦长,其余的又瘦又小。

  那个时候,莫尔钦镇有好几个这样的团伙,有的最小的成员才六岁。他们这群家伙的头儿是个十五来岁的叫阿瑟 伯格的。他瞅瞅四周,瞧见了他们后面那两个十一岁大的孩子。“你们来干什么?”他问。

  “我饿坏了。”鲁迪回答。

  “他跑得很快。”莉赛尔补充。

  伯格看看她。“我记得没有问你,”他已经发育得像个小伙子了,脖子长长的,脸上粉刺密布,“可我挺喜欢你。”他的语气带着种年轻人的油腔滑调,“安德尔①,是不是她揍了你弟弟一顿?”他们打的那场架可是尽人皆知。

  另一个男孩——又瘦又小的一个——他留着蓬乱的金发,皮肤白皙,向这边瞧瞧。“我想就是她。” 鲁迪证实了这一点。“是她。” 安迪 舒马克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思索了一阵后,突然笑起来。“干得好,孩子。”他甚至拍了拍她的后背,碰到了她瘦削的肩胛骨。“要是换了我,我得抽他一顿鞭子。” 阿瑟走到鲁迪跟前。“你就是那个所谓的杰西 欧文斯?” 鲁迪点点头。

  “很明显,”阿瑟说,“你是个白痴——不过,是和我们同类的白痴。来吧!” 他们就这样入了伙。

  他们到达田边时,有人扔给莉赛尔和鲁迪每人一只大口袋。阿瑟 伯格紧紧捏着他的粗麻布口袋,伸手捋捋本来就服服帖帖的头发。“你们俩谁偷过东西?” “当然是我了,”鲁迪申明,“我一直都在偷东西。”他的话听上去可不那么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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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8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9)


  莉赛尔说得更明确点。“我偷了两本书。”阿瑟对此大加嘲讽,脸上的粉刺都笑得挤到了一起。

  “你可不能拿书当饭吃,甜心。” 他们在田里侦察了一番苹果树,这些树歪歪扭扭地栽了一长串。阿瑟 伯格下了命令。“等等,”他说,“别碰着篱笆。被篱笆钩住就要掉队了,懂吗?”孩子们点头或应声以示明白。“第二,一个人上树,一个人在树下,再找个人来把苹果收拢到一堆。”他搓着两只手。他喜欢这样发号施令,“第三,要是看见有人过来,就大吼一声,声音要大得能吵醒死人——然后我们一起逃走。听明白了吗?”“明白。”大伙齐声说。

  两个初次偷苹果者的悄悄话 “莉赛尔——你肯定吗?你还想跟着他们干吗?” “瞧瞧那些铁丝网,鲁迪,太高了。” “别,别那样,瞧,你得把口袋搭在篱笆上。看到了吗?像他们一样。” “好吧。” “那就干吧?” “我不行!”一阵迟疑,“鲁迪,我——” “快走,小母猪!” 他推搡着她走到篱笆边,把空口袋搭在铁丝网上翻了过去,紧紧跟在其他人后面。鲁迪爬上离他最近的一棵树,开始朝下扔苹果。莉赛尔站在树下,把苹果装进口袋。口袋装满后,他们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我们怎么从篱笆上翻回去呢?” 答案有了,他们注意到阿瑟 伯格正在爬上离他最近的篱笆桩。“那儿的铁丝要牢实些。”鲁迪看出来了。他把口袋先扔过篱笆,再让莉赛尔过去,最后自己一下跳到她身旁,落在从口袋里散落出来的苹果中间。

  长了一双长腿的阿瑟 伯格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不错,”他的声音传过来,“真是不错。” 他们回到河边,藏在树丛里。阿瑟 伯格拿走了口袋,留了一打苹果给莉赛尔和鲁迪。

  “干得好。”这是他对这件事的最后评价。

  这天下午,鲁迪和莉赛尔回家前的半小时内就吃完了各自的六个苹果。开始,他们还为能和各自的家庭成员一起分享这些苹果而兴奋不已,可后来,他们估计到了这样可能带来的危险。他们决不愿意去解释苹果的来历。莉赛尔想过把这事告诉爸爸,但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和犯罪有牵连,所以她把苹果都吃了。

  在她学习游泳的那片河滩上,他们消灭了所有的苹果。他们完全不适应这样奢侈的享受,预感自己可能会因此生病。

  但他们还是要吃。

  “小母猪!”这天晚上,妈妈责骂她,“你咋吐得这么凶?” “可能是因为吃了豌豆汤。”莉赛尔辩解道。

  “说得对,”爸爸也在一旁帮腔,他又站在窗户边往外看,“肯定是这个原因,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 “哪个在问你,猪猡?”妈妈转身对正呕吐的小母猪说,“啊,这是啥?这是啥?你这头肮脏的猪?” 莉赛尔什么也没说。

  是苹果,她愉快地想着,是苹果,她再次呕吐起来。

  雅利安裔老板娘 他们站在迪勒太太店外,靠着粉刷过的墙壁。

  莉赛尔 梅明格嘴里吃着糖。

  太阳光直射她的眼睛。

  尽管有些不方便,她还是能说话,能和鲁迪争论。

  鲁迪和莉赛尔之间的另一场对话 “快点,小母猪,已经有十下了。” “不对,八下——还有两下。” “那快点吧。我告诉过你,我们最好弄把刀把它切成两半……好了,够十下了。” “好吧,给,别一口吞了。” “我是白痴吗?” 短暂的停顿。

  “味道不错,对不?” “当然了,小母猪。” 夏末,八月下旬,他们在地上捡到了一芬尼①,简直太棒了。

  这枚铜币是在送衣服的途中发现的,它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快要锈蚀掉了。

  “快看这个!” 鲁迪扑了上去。他们跑回迪勒太太店里时,心里还在狂喜,完全没有想过一芬尼也许买不到任何东西。他们冲进店里,站在这位雅利安店主面前,后者正轻蔑地看着他们。

  “我在等着呢。”她说。她把头发扎在脑后,穿一件紧绷绷的黑裙。墙上相框里的元首正注视着他们。

  “万岁,希特勒。”鲁迪带头说。

  “万岁,希特勒。”她回答道,柜台后面的身体挺得笔直。“还有你呢?”她瞪着莉赛尔,莉赛尔赶紧向她说了声:“万岁,希特勒。” 鲁迪从衣袋里掏出铜币,把铜币稳稳当当地放到柜台上。他盯着迪勒太太眼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说:“买点糖果。” 迪勒太太笑了,她嘴里的牙齿称得上是犬牙交错(牙齿们都在争抢地盘)。她这出人意料的亲切也感染了鲁迪和莉赛尔,可惜好景不长。

  她弯下腰,在柜台里搜罗着,然后站起身朝着他们俩。“给,”说着她把一块糖扔到柜台上,“你们自己砸开分吧。” 商店外,他们撕开糖纸打算把糖分成两半,可糖却像玻璃一样硬,任凭鲁迪像野兽一样用牙使劲咬也咬不动。最后,他们只好一人吮一口把它吃完。鲁迪十下,莉赛尔十下,一人吮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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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9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10)


  “这就是,”鲁迪咧开包着糖的嘴巴宣布,“美好生活。”莉赛尔没有反对。他们吮完糖后,两个人的嘴巴都染上了红色。回家途中,他们相互提醒要把眼睛睁大点,说不定还能发现一枚铜币。

  当然,他俩什么也没发现。一年都难得碰上一次这样的好运气,更别想一下午能碰上两次了。

  他们走回汉密尔街,嘴巴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搜寻。这天真是个伟大的日子,纳粹德国是个让人惊奇的地方。

  奋 斗 者(续篇) 现在,我们朝前看看,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的挣扎,等会儿再来看偷书贼。

  11月3日,他的脚踩着火车车厢的地板。他的面前摆着《我的奋斗》,这是他的救星。他的双手出汗了,手指印留在了书上。

  偷书贼的成果 官方印刷 《我的奋斗》 阿道夫 希特勒著 在马克斯 范登伯格身后,斯图加特这座城市嘲弄地张开了双臂。他在那里并不受欢迎,他极力不去回忆过去,他的胃正在费劲地分解馊面包。过了会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在,看着路灯从眼前一闪而过。

  要表现出自豪来,他警告自己,不能一副吓坏了的模样,盯着书,对它微笑。这是一本巨著——你读过的最伟大的作品。别管对面的那个女人,好在她已经睡着了。来吧,马克斯,只有几小时的路程了。

  一切如那人所说,他对黑暗小屋的再次拜访没有相隔太久,只有一周半。随后,一周又一周过去,直到马克斯对时间的流逝已没有感觉。他被再次转移到另一间更小的储藏室,那儿光线明亮些,那人来看他的次数也要多些,还带来了更多的食物。不过,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来人——他的朋友沃尔特 库格勒告诉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得去参军打仗了。” “对不起,沃尔特。” 沃尔特 库格勒是马克斯从小到大的死党。他把手放在这个犹太人肩上。“情况可能会更糟,”他看着那双犹太人的眼睛,“我也可能有和你相同的遭遇。”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个袋子被放到墙角,这是最后一个了,还多了一张车票。沃尔特打开《我的奋斗》,把车票塞进去,紧挨着书中夹着的地图。“第十三页,”他笑笑,“但愿好运,对吗?①” “但愿有好运。”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关好门后,马克斯打开书,查看着车票。斯图加特到慕尼黑的帕辛。火车是两天后的晚上开,刚好能赶上最后一班到莫尔钦的汽车,然后再走到那个地方。地图已经印在他脑子里了,还是折得四四方方的。钥匙也还粘在书的封面里。

  他坐了半小时,然后走到袋子旁,打开它。除了食物以外,包里还有几样别的东西。

  沃尔特 库格勒送的额外礼物 小剃须刀、勺子——最方便取代镜子的东西、剃须膏、小剪刀。

  他离开时,储藏室里除了地板就别无他物了。

  “再见。”他悄悄说。

  马克斯在这里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小团头发,孤零零地粘在墙上。

  再见。

  他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没分整齐,却梳得妥妥帖帖。他面目一新地走出这幢房子。事实上,他是作为一个德国人走出来的,在这一刻,他是德国人,或者,准确地说,他曾经是个德国人。

  他的胃里混合着兴奋和恶心的感觉。

  他向车站走去。

  他出示了车票和身份证,现在,他坐在一个火车包厢里,处于危险的聚光灯下。

  “证件。” 这是他最怕听到的一句话。

  在站台上被人拦住时就已经够受的了,他明白自己无法经受第二次考验。

  双手在颤抖。

  带着罪恶的气味——不,是恶臭。

  他简直不能再忍受了。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走过来,只是验了验车票。现在,包厢里只剩下窗外闪过的一个个小镇和点点灯光,还有对面鼾声不断的女人。

  旅途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翻阅这本书,绝不抬一下头。

  他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读着书中的文字。

  奇怪的是,他一章接一章地读下去,嘴里反复念诵的却只有四个字。

  我的奋斗。

  只有这本书的名字一遍一遍在他心头回味,伴随火车隆隆前进,驶过一个又一个德国小镇。

  我的奋斗。

  这是他的救星。

  搞恶作剧的人们 或许,你会认为莉赛尔 梅明格的日子要轻松点,当然,与马克斯 范登伯格相比,她的日子好过多了。虽然,她弟弟死在了她的怀里,她妈妈也抛弃了她。

  不过,这总比当一个犹太人强。

马克斯来之前,他们又失去了一个洗衣服的主顾,这次是魏因加特纳家。厨房里照例又传来一阵咒骂。好在还有两家,莉赛尔安慰自己,其中一家是镇长,镇长夫人,还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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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0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11)


  莉赛尔还有其他活动——她和鲁迪 斯丹纳还在继续惹乱子。我得说他们的花招越来越高明了。

  他们跟着阿瑟 伯格一伙又去干了几票,好证明自己的价值,顺便扩大偷窃的范围。他们从一个农场偷点土豆,又从另一处顺点洋葱。不过,最辉煌的胜利是他们两人单独取得的。

  前面我们说过,在镇上溜达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在地上寻到“宝物”,另一个好处是可以趁机观察别人,尤其是那些长期重复一件事的人。

  学校里有个叫奥图 斯德姆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的人。他每周五下午都骑着自行车去给教堂的神父送货。

  他们观察了整整一个月,发现他无论刮风下雨,总是雷打不动地骑车去教堂。鲁迪擅自决定:十月里一个寒冷的星期五,奥图的货将送不到教堂里去。

  “神父们一个个都是肥头大耳,”他们走在镇上,鲁迪向她解释,“要是一个星期不吃东西,他们也能撑下去。” 莉赛尔只得同意。首先,她不是天主教徒;其次,她也饿得发慌。她像往常一样提着衣服。鲁迪提着两桶冷水,他说这是两桶未来的冰。

  两点前,他开始行动。

  他毫不犹豫把水准确地泼在奥图准会经过的一处街角上。

  莉赛尔只能由他去了。

  开始他们还有点犯罪感,可这计划太完美了,至少是接近完美。每周五下午,两点刚过,奥图 斯德姆就会骑着满载农产品的自行车转过街角,骑上慕尼黑大街。可这个星期五,他只能到此为止了。

  路面结了冰,不过鲁迪多穿了一件外衣,他乐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来,”他说,“我们藏到灌木丛里去。” 大约过了十分钟,这个恶毒的阴谋得逞了,可以这样说吧。

  鲁迪伸出手指拨开树叶。“他来了。” 奥图骑着车拐过街角,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的车猛地失去控制,在冰面上滑出去老远,他本人也脸朝下摔在地上。

  眼看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鲁迪警觉地瞅瞅莉赛尔。“仁慈的上帝啊,”他说,“我猜我们可能把他弄死了!”他慢慢爬出灌木丛,捡起篮子,赶紧和莉赛尔一起逃跑了。

  “他还有气吗?”跑了一阵后,莉赛尔问道。

  “没气啦。”鲁迪说着,手里紧紧抓着篮子,不知所措。

  他们站在山脚下,远远地看见奥图从地上爬起来,抓抓脑袋,又挠挠裤裆,四处踅摸他的篮子。

  “白痴。”鲁迪撇撇嘴。他们清点着赃物,有面包、摔破的鸡蛋,还有一块庞然大物,是熏肉。鲁迪把这块肥腻腻的熏肉放到鼻子底下,陶醉在肉的香味里。“太棒了。” 尽管他们想独吞胜利果实,可是,对阿瑟 伯格的一片忠心占了上风。他们来到阿瑟 伯格居住的贫民窟肯弗街,向他展示战利品。阿瑟无法掩饰对他们的赞许。

  “你们从哪儿搞来的?” 鲁迪回答了这个问题:“奥图 斯德姆。” “好吧,”他点点头,“不管是哪个倒霉蛋,我都得谢谢他。”他回到屋里,拿上一把切面包的餐刀,一口煎锅和一件上衣。三个小偷来到公寓门口。“我们再叫上其他人。”他们走出门时,阿瑟 伯格说,“我们虽然是小偷,但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像偷书贼一样,他的心里也有一条底线。

  他们敲响了更多家的房门,他们站在大街上对住在楼上的同伙大呼小叫。不一会儿,阿瑟 伯格水果盗窃团伙的全部人马都朝安佩尔河边走去。他们在河对岸的一块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破鸡蛋被打到锅里煎起来,面包和熏肉也切好了。大家挥动着双手和刀叉把奥图 斯德姆的供应品一扫而光,没有被神父发现。

  只是在快结束时,他们对篮子产生了小小的争执。大部分男孩子赞成烧掉它,弗利兹 哈默和安迪 舒马克却想留下它。不过,阿瑟 伯格却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道德水准,他出了个好主意。

  “你们俩,”他对鲁迪和莉赛尔说,“也许该把它送还给那个斯德姆。我看那可怜的家伙大概急需这东西。” “噢,别这样,阿瑟。” “我不想听废话,安迪。” “耶稣基督啊。” “耶稣也不爱听这话。” 这帮人都笑了,鲁迪 斯丹纳拾起篮子。“我把它送回去,挂在他家信箱下面。” 他只走了二十多米,莉赛尔就赶了上来。也许她会因为回家太晚而挨骂,但是她很清楚她得陪鲁迪 斯丹纳穿过小镇,到镇子另一侧斯德姆家的农场去。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觉得不舒服吗?”最后,莉赛尔问。他们已经踏上了归途。

  “关于什么事?” “你知道的。” “当然喽,不过我没有那么饿了,我敢打赌他也饿不着的。别老惦记了,用不着担心,要是他家里的东西不够再送到教堂去,神父能找到别的食物。” “他的头碰得很厉害。” “别跟我说这事了。”鲁迪 斯丹纳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后来的日子里,他会成为一个施舍面包的人,而不是小偷——这再次证明了人性中的自相矛盾,有一点善,有一点恶,只需加点水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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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12)


  那苦乐参半的胜利后的第五天,阿瑟 伯格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邀请他们参加下一次行动。星期三,他们在放学路上撞见了他。他身上穿着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我们明天下午去。你们有兴趣吗?” 他们忍不住问:“上哪儿?” “土豆田。” 二十四小时后,莉赛尔和鲁迪又勇敢地爬上了铁丝网,口袋里装得满满当当。

  他们正要离开时,麻烦来了。

  “老天爷!”阿瑟喊道,“农场主!”他的下一句话更吓人,那变了调的声音让人误以为他已经遭到了袭击。他张大嘴巴喊出了那个词,是“斧子”。

  等他们转过身,马上弄明白了,那个农夫正朝他们飞奔而来,手里高举着那件武器。

  这伙人朝篱笆边飞奔起来,想要翻过篱笆。离得最远的鲁迪也赶上来,可惜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最后。当他抬腿翻越铁丝网时,却被铁丝缠住了。

  “喂!” 这是困境中的求救。

  这伙人停下脚步。

  莉赛尔本能地往回跑。

  “快点!”阿瑟叫着。他的声音很遥远,好像话还没出口就被吞噬了一样。

  天空是白色的。

  其他人都跑开了。

  莉赛尔跑到篱笆旁,开始拽他的裤子。鲁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快,他来了。”他催促着。

  他们听到弃他们而去的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时,有一只手突然抓住铁丝,把它从鲁迪的裤子上解开,一块布被铁丝上的金属疙瘩扯了下来,但男孩能逃跑了。

  “现在快跑。”阿瑟命令他们。不多时,农夫赶到了,他一面咒骂着,一面喘着粗气,手里抡着的斧子也落到了脚边。这个被抢劫的人骂骂咧咧,说的全是废话。

  “我要把你们抓起来!我会找到你们的!我查得出你们是谁!” 接下来是阿瑟 伯格的答复。

  “是杰西 欧文斯!”他飞快地赶上了莉赛尔和鲁迪,“杰西 欧文斯!” 他们跑到了安全地带,大口大口喘着气。他们坐下来后,阿瑟 伯格凑近他们身边。鲁迪不愿意看他。“这事可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阿瑟说,他觉察到了鲁迪的沮丧。他是在撒谎吗?他们不能肯定,也永远无法知道。

  几个月后,阿瑟 伯格要搬到科隆去了。

  在莉赛尔送衣服的路上,他们又见到了他。在慕尼黑大街后面的一条偏僻小巷里,他递给莉赛尔一包装在棕色纸带里的板栗。他得意洋洋地笑着。“我又和烘烤生意有了点往来。”他把搬家的消息告诉这两个人后,长满粉刺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又拍拍他们的额头。“可别把东西一下子吃完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阿瑟 伯格。

  而我,可以确定无疑地说,我还见过他。

  阿瑟 伯格还在人间的证明 科隆的天空是黄色的,其边缘正在腐烂脱落。

  他靠墙坐着,怀里搂着个孩子,是他的妹妹。

  她咽气时,和他在一起,我猜他会把她抱上几个小时。

  他的口袋里还揣着两个偷来的苹果。

  这回,他们聪明多了。一人只吃了一个板栗,然后就挨家挨户地推销剩下的栗子。

  “要是你有几个芬尼的零钱,”莉赛尔对每家人都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可以卖点栗子给你。”他们总共赚了十六枚铜币。

  “走,现在去报仇。”鲁迪笑得合不拢嘴。

  当天下午,他们再次出现在迪勒太太的店里。他们喊完了“万岁,希特勒”后,就等着迪勒太太的下文。

  “又是来买糖果的?”她嘲笑地问。他俩点点头,把钱抖落到柜台上,迪勒太太的笑容僵硬了。

  “是的,迪勒太太,”两人齐声说,“请拿点糖果。” 相框里的元首看上去也替他们骄傲。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欢乐。

  奋斗者的故事。

  要是他们今晚杀掉他,至少他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的。

  现在,火车开走了,那个打鼾的女人很可能还在被她当做床的车厢里酣睡,随着火车驶向前方。而马克斯,要想活下来还得匆匆赶路,赶路时还在思考和怀疑。

  他按照脑海里的地图从帕辛走到了莫尔钦。小镇在他眼前出现时,天色已晚。他已经走得腰酸腿疼,不过就快到了——那将是最危险的地方,它就在眼前。

  循着地图上的标记,他找到了慕尼黑大街,然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即将来临。

  街灯闪闪烁烁。

  周围的建筑阴沉沉的。

  市政大厅就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大汉杵在那里。他抬头看看教堂,它的上半部分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围的一切都在监视着他。

  他警告自己:“睁大眼睛。” (德国的孩子睁大双眼是为了搜寻地上的硬币,德国的犹太人睁大眼睛是为了躲避追捕。) 他先前把十三特意当做了幸运数字,为了保持一致,他现在也十三步十三步地数着步子。他鼓励自己,已经走了十三步了,来吧,再走十三步。约莫走完九十个十三步后,他终于站在了汉密尔街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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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2节:第四章 监视者(1)


  他一只手拎着行李箱。

  另一只手里还握着《我的奋斗》。

  两件东西都沉甸甸的,两只手也都攥出了汗。

  他转过街角,向三十三号走去,抑制着想笑的冲动,也抑制着想哭的冲动,甚至根本不敢想安全就在前面。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心存幻想的时候。尽管希望就在前方,他却没有谢天谢地的想法,相反,他还在寻思着,如果在最后一刻被捕该如何应对,或者,如果那所房子里等着他的碰巧不是他要找的人该怎么办。

  当然,负罪感也在折磨着他。

  他怎么能这样做? 他怎么能出现在别人前,请求别人为自己而冒生命危险?他怎么能如此自私? 三十三号。

  他凝视着这所房子。它似乎也在打量着它。

  房子的外表颜色黯淡,一副病容,大门是铁的,里面还有一扇褐色木门,上面残留着痰迹。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钥匙没有光泽,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掌心里。他用力捏了捏钥匙,仿佛想把它捏得粉碎,让碎屑从他手上滑落。钥匙却纹丝不动,金属片又硬又扁,上面的齿痕清晰可见。他再次使劲捏,直到钥匙划破他的手掌。

  奋斗者的身体慢慢前倾,脸颊靠在木门上。他把钥匙从拳头里拔了出来。

 PART FOUR 第 四 章 监 视 者

  特别介绍: 手风琴手——信守诺言的人——好女孩——犹太拳击手—— 罗莎的愤怒—— 一次训诫——沉睡者——交换噩梦—— 还有,地下室里的几页纸 手 风 琴 手(汉斯 休伯曼的秘密) 一个年轻人站在厨房里,手里紧攥着的钥匙仿佛要长到他手掌里似的。他没有说你好,或是请救救我等诸如此类的话,只是问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 “汉斯 休伯曼吗?” 问题二 “你还在拉手风琴吗?” 年轻人十分不自在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那刺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好像这是他唯一残存的东西了。

  爸爸警觉而惊恐地走过来。

  他对着厨房的方向低声说:“是的,还在拉。” 事情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这些战争如此奇怪。

  它们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但同时又充满了同样多的难以置信的故事。“这是真的,”人们小声说,“我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话,可真的是一只狐狸救了我一命。”或者说,“我旁边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毫发无伤。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们?” 汉斯 休伯曼的遭遇与之相似。我读完偷书贼写的故事后,发现在那次战争期间,我和汉斯 休伯曼曾擦肩而过,虽然我们没有刻意安排这次见面。就我个人而言,我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对汉斯 休伯曼来说,我想他是在尽全力躲避我。

  我们第一次接触时,汉斯刚满二十二岁,正在和法国人打仗。他所在的那个排的大部分年轻人都热衷于打仗,汉斯的想法却不同。我带走了一些年轻人的灵魂,却从未靠近过汉斯。要么是他太幸运了,要么是他是值得活下去的,或者他有充分的理由保全生命。

  在军队里,他从来不冲在最前面,也不会落在最后面。他总是跑在队伍中间,混在大家中间爬上墙头。他的射击术一般,既不至于糟糕到惹长官生气,又不会精湛到被选拔至阵地前沿去,他总是在和我捉迷藏。

  值得一提的小事 多年来,我见过不少自认为可以冲到别人前面去的年轻人。

  不过,他们没有冲到别人前面。他们是冲到我面前来了。

  他在法国结束他的士兵生活时,已经打了六个月的仗了。表面上看,是一桩奇怪的小事救了他一命。另一个观点则是,在无聊的战争中,这桩小事其实至关重要。

  总的来说,从参军的那一刻起,他就为在这次大战中的所见所闻震惊不已。一切就像一部连续剧,日复一日重复着: 枪林弹雨。

  休息的士兵。

  世界上最下流的笑话。

  冰冷的汗水——这是要人命的朋友——总是把人的腋下和裤子打湿。

  他最喜欢玩扑克,还有下棋(尽管他棋艺不佳),还有音乐。

  一个比他大一岁的队友——埃里克 范登伯格——教会了他拉手风琴。由于都对战争缺乏兴趣,两个人逐渐成为了朋友。他们都喜欢抽烟,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卷烟来抽。他们宁愿掷骰子也不愿去碰子弹。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赌博、抽烟和音乐之上的,当然,还有希望自己活下来的共同愿望。但是,不久之后,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残骸散落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丘上。他双眼圆睁,结婚戒指被偷走了。我从他的残骸上捡起他的灵魂,飘向远方。地平线那乳白的颜色像溢出来的新鲜牛奶,洒在尸体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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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3节:第四章 监视者(2)


  埃里克 范登伯格留下了些财产,包括一些私人物品和一部手风琴,琴上残留着他的指印。他的遗物都被送回家中,除了那件笨重的乐器。带着屈辱,这部手风琴被搁在营房里他的行军床上,留给了他的朋友,汉斯 休伯曼,此人恰好是战争结束后唯一的幸存者。

  他是这样幸存下来的 那天,他根本没有参战。

  为此,他得谢谢埃里克 范登伯格,或者,更准确地说,得感谢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中士的牙刷。

  那天早晨,他们开拔前不久,史蒂芬 舒雷德中士走进营房,让每个人立正站好。因为他富于幽默感,爱搞恶作剧,所以深受士兵欢迎,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从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冲锋,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有的时候,他喜欢趁部下们休息的时候,走进他们的房间,问他们这样的问题:“谁从帕辛来?”或是“谁的数学学得好?”或者是那个决定汉斯 休伯曼命运的问题,“谁的字写得漂亮?”自打他第一次这么问过之后,就再也没人愿意第一个来回答问题。那次,一个急于表现的叫菲利浦 舒勒克的愣头青骄傲地起身回答:“是,长官,我从帕辛来。”他立刻得到了一把牙刷,奉命刷洗便池。

  你当然能够理解了,当中士问到谁的字写得好时,没人愿意挺身而出。他们以为又会接受一个全面的卫生检查,或去擦干净古怪中尉那双踩上屎的靴子。

  “快点说,”中士捉弄起他们来,他的头发上抹了点油,显得油光水滑的,不过,头顶上却老有一小撮头发警惕地翘着。“你们这群废物里总该有人能把字写好吧?” 远处传来枪声。

  枪声促使他们做出反应。

  “听着,”舒雷德中士说,“这次与以前不同,要刷上整整一早上,说不定还要更长时间。”他忍不住笑了,“你们这帮家伙玩纸牌的时候,舒勒克却在洗茅坑,这回该轮到你们了。” 要活命还是要自尊。

  他非常希望有一个部下能机灵点,能活下来。

  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汉斯 休伯曼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当口有人站出来,这代表着他将保全生命,但那是排里全部弟兄用余生为他换来的,这将让他生不如死,没人愿意当懦夫,不过,要是有人推荐另一个人的话…… 还是没人站到队伍前面,可是,一个声音飘了出来。那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但发力不小。“汉斯 休伯曼。”声音来自埃里克 范登伯格,显然,他认为今天不是朋友送死的日子。

  中士在队伍前走了一圈。

  “谁在说话?” 史蒂芬 舒雷德是一个杰出的步测者,一个说话、做事、打仗都急匆匆的小个子。他在两列士兵面前踱来踱去。汉斯目视前方,等待命令。也许是某个护士生病了,需要有人给手受到感染的伤员解开绷带再重新包扎好;也许是有一千封信需要有人舔舔信封,把信粘牢,再把这些装着死亡通知书的信寄回阵亡将士的家中。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说话了,他的话越过所有人的头顶,让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休伯曼,”埃里克 范登伯格平静地说,“他的字写得整齐漂亮,长官,非常漂亮。” “问题解决了,”中士噘嘴一笑,“休伯曼,就是你了。” 这个瘦瘦的高个子走上前一步,问他的任务是什么。

  中士叹了口气。“上尉要找个人替他写寄几十封信,他的手有风湿的毛病,就是关节炎。你去干吧。” 没有时间争辩。舒勒克还被派去洗厕所呢,另一个,那个被派去舔信封的菲勒根,差点没累死,他的舌头都被染成蓝色了。

  “是,长官。”汉斯点点头,事情到此结束。他的字写得好坏姑且不论,但他运气确实不错。他竭尽全力写好每一封信的同时,其他人都上了战场。

  无人生还。

  这是汉斯 休伯曼第一次从我身边逃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他就要第二次从我身边逃脱了,那是1943年,在艾森。

  两次战争,两次逃脱。

  一次是在他年轻时,一次是在他的中年。

  很少有人能幸运地欺骗我两次。

  那次大战中,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部手风琴。

  等他退伍后,查问到地址,来到埃里克 范登伯格在斯图加特的家里,范登伯格的妻子告诉他可以保存下那把琴。她的公寓里已经乱丢着好几把琴了,因为她曾教过手风琴。范登伯格留下的这部琴会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她不愿再看到它,其余的已经足以留做纪念了。

  “是他教会我拉手风琴的。”汉斯告诉她,或许这能给她带来一丝安慰。

  也许果真如此,伤心的女人问他能否给她演奏一曲。她默默地流着泪,听他笨拙地按着琴键拉完了一曲《蓝色的多瑙河》,这首曲子是她丈夫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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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4节:第四章 监视者(3)


  “你知道吗,”汉斯对她解释道,“他救了我一命。”屋里的灯光微弱,气氛沉重。“他——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他在桌上的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是个油漆匠。如果您愿意,我会随时替您免费粉刷房子。”他明白这是笔毫无用处的补偿金,但他还是执意要提供。

  女人把纸片拿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走进屋来坐在她膝上。

  “他叫马克斯。”女人说。可是孩子年纪太小,不好意思和陌生人讲话。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头发很柔软,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陌生人。汉斯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又拉了一首曲子。孩子瞅瞅拉手风琴的人,又瞅瞅一旁啜泣的母亲。这和从前不一样的音乐声使她两眼发酸,难以控制自己的悲哀。

  汉斯离开了埃里克 范登伯格家。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对死去的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斯图加特渐渐远去的地平线说,“你从没说过你有个儿子。” 短暂的摇头叹息以后,汉斯回到慕尼黑,以为再也不会有这家人的音信了。没有想到,他会给予他们至关重要的帮助,不是帮他们刷房子,而且还要等到二十年后。

  几周后,他开始了干起了粉刷房子的活儿。天气好的时候,他干得十分卖力,甚至在冬天也不放松。他经常对罗莎说,虽然生意不会像倾盆大雨一样落下来,但至少偶尔能下点毛毛雨。

  二十年多来,一直如此。

  小汉斯和特鲁迪出世了,慢慢长大,他们会去看他干活,把油漆拍到墙上,还会帮他清洗刷子。

  1933年希特勒掌权的时候,刷房子的活儿受了一点点影响。汉斯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参加纳粹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汉斯 休伯曼的想法 他既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对政治一窍不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追求公正的人。他无法忘记犹太人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参加一个以这种方式反对犹太人的政党,还有,像亚历克斯 斯丹纳那样的,他的一些老主顾都是犹太人。他像许多犹太人一样相信,对犹太人的仇恨是不会持久的,不做希特勒的追随者是件明智的事。可是,从许多方面来说,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

  随着对犹太人迫害的升级,他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起初影响不大,但是很快顾客就急剧减少。看来,一大群主顾已经消失在冉冉升起的纳粹德国的空气中了。

  一天,他在慕尼黑大街上碰到一个老朋友,赫伯特 林格。此人来自汉堡,腆着肚子,说一口标准德语——他朝这人走过去,那人赶紧低下头,眼睛越过隆起的肚子注视着地面,但当他的眼光再次回到油漆匠身上时,明显有些不自在。汉斯不想问这个问题,可他还是脱口而出。

  “怎么回事,赫伯特?我的顾客都快跑光了。” 赫伯特 林格不再畏缩了,他挺直身板,用一个反问来回答这个问题。“好吧,汉斯,你是党员吗?” “什么党员?” 事实上,汉斯 休伯曼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

  “得了,汉塞尔,”林格继续说,“别逼我把话说白了。” 这个高个子的粉刷匠朝他挥挥手,走开了。

  几年过去了,犹太人在全国境内被肆意虐待。1937年春,汉斯 休伯曼屈辱地顺从了。经过一番咨询,他递交了加入纳粹党的申请。

  他到慕尼黑大街上的纳粹党总部递交了申请表,刚出来,就看到有四个人朝一家叫克莱曼的服装店扔砖头。这是莫尔钦镇上少数还在营业的犹太人商店之一。店里,一个小个子男人一边结结巴巴嘟囔着,一边清理着脚下的碎玻璃。他的门上涂着一颗深黄色的星星,旁边写着“犹太猪”几个大字。店里渐渐没有了动静。

  汉斯走上前,探头朝里面看看。“你需要帮助吗?” 克莱曼先生抬起头,无力地拿着一把满是灰尘的扫帚。“不需要,汉斯,你走吧。”去年,汉斯替乔尔 克莱曼油漆过房子,记得他有三个孩子,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我明天来,”他说,“把门再刷一遍。” 他真的这样做了。

  这是两个错误中的第二个。

  第一个错误是在看到这件事以后犯下的。

  他回到纳粹党总部,用拳头使劲砸着门,窗户玻璃被震得沙沙直响,可还是没人回答。所有人都收拾好东西回家了,最后出门的一个人已经走在慕尼黑大街上了。他听到窗户玻璃的响动,回头看到了油漆匠。

  他走回来问汉斯有什么事。

  “我不想入党了。”汉斯说。

  这个人被震惊了。“为什么?” 汉斯看了看他右手的指关节,咽了一口唾沫,他能够尝到这个错误的味道,就像嘴里含着块金属一样。“我忘了原因。”他转身朝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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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5节:第四章 监视者(4)


  背后传来那人的几句话。

  “你再考虑考虑,汉斯 休伯曼,然后再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他没有告诉他们。

  第二天一早,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他比平时更早起床,但还是不够早。克莱曼服装店的门上还有露珠,汉斯擦干门,尽量把门刷成与原来一样的颜色,给门穿上了一层厚实的外衣。

  不料,有个人从旁边经过。

  “万岁,希特勒!”他说。

  “万岁,希特勒。”汉斯回答。

  三件小事 1.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人叫鲁尔夫 费舍尔,是莫尔钦镇最忠实的纳粹党徒之一。

  2. 十六小时之内,一句新的诅咒又被写到这扇门上。

  3. 汉斯 休伯曼没有被吸纳为纳粹党员,直到现在也没有。

  第二年,汉斯开始庆幸没有正式撤回他的入党申请。这年,许多人立刻被批准入党,而汉斯,考虑到他对党的猜疑,被列入了等候入党的名单。到1938年底,在盖世太保策划了“水晶之夜”①后,犹太人遭到了彻底的清除。盖世太保搜查了汉斯 休伯曼的房子,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他算得上幸运了,没有被抓走。

  可能因为他们知道至少他在等待申请被批准,才没有逮捕他,还有,他是个出色的粉刷匠。

  他还有一个救星。

  最有可能把他从流放的厄运中拯救出来的是手风琴这件乐器。慕尼黑到处都有粉刷匠,可是,只有他,经过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教导,再加上近二十年的长期练习,他已经成为莫尔钦镇上首屈一指的手风琴手了。他琴艺出众,不是因为技艺纯熟,而是他的琴声中流露出的热情能感染人,哪怕他弹错了也丝毫不会影响这种感觉。

  他和别人打招呼时会说“万岁,希特勒”,在重大的节日里也会悬挂纳粹旗帜,没有犯明显的过错。

  1939年6月16日(这个日子现在看来就像一剂黏合剂),就在莉赛尔到达汉密尔街的六个月后,一件事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汉斯 休伯曼的生活。

  这一天,他找到点儿活干。

  早晨七点,他准时离开家。

  他拉着装着油漆的小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等他到达工作的地点后,一个年轻的陌生人走上前来。这人一头金发,高个儿,神情严肃。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是汉斯 休伯曼吗?” 汉斯冲他点点头,伸手去拿刷子。“是的,我是。” “你会拉手风琴吗?” 这时,汉斯停下手里的活,又点了一下头。

  陌生人摸摸下巴,四下看看,然后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问:“你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吗?” 汉斯取下两个油漆桶,请来人一起坐下。年轻人与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沃尔特 库格勒,从斯图加特市来。” 他们坐在一起密谈了大约十五分钟,安排晚上晚些时候再见面。

  好 女 孩 1940年11月,马克斯 范登伯格走进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厨房时,已经二十四岁了。身上的衣服好像能把他压垮,他的身子疲乏得快散架了。他站在门廊里,浑身哆嗦,被吓坏了。

  “你还在拉手风琴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真实含义是:“你会帮助我吗?” 莉赛尔的爸爸走到前门,打开门,小心谨慎地朝外查看了一番,然后回来肯定地说:“外面没人。” 这个犹太人,马克斯 范登伯格,闭上双眼,因为有了安全感而完全放松下来。虽然认为这很幼稚,但他依然愿意这样想想。

  汉斯检查了下窗帘,看是否拉严实了,还好,没有一点缝隙。此时,马克斯已经忍不住蹲下身子,握紧双手。

  黑暗将他轻轻包围。

  他的手指上残留着手提箱的味道,还有金属钥匙,《我的奋斗》和幸存的味道。

  只有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门厅里微弱的光线才射进了他的眼睛。他注意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站在那里,她目睹了一切。

  “爸爸?” 马克斯站起身,就像一根被点燃的火柴。黑暗在他周围弥漫开来。

  “没什么事,莉赛尔,”爸爸说,“回去睡吧。” 她又逗留了一阵,才拖着双腿准备走回卧室。她停下来最后又偷偷看了厨房里的陌生人一眼,认出桌上有一本书的轮廓。

  “别害怕,”她听到爸爸悄声说,“她是个好孩子。”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这个女孩清醒地躺在床上,倾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嘀嘀咕咕的谈话声。

  一张百搭牌①很快就要上场了。

  这个犹太拳击手的故事 马克斯 范登伯格生于1916年。

  他在斯图加特长大。

  从小,他就爱上了拳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爱好。

  打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瘦得像一根被削过的扫帚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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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6节:第四章 监视者(5)


  温泽尔 格鲁伯。

  是他的对手。

  那个叫格鲁伯的小子长着一张利嘴,一头卷发。他们的较量是在当地的操场上进行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意见。

  他们就像拳击冠军一样出拳。

  比赛只进行了一分钟。

  正当他们打得精彩的时候,两个孩子被一个警惕的家长提溜着领子拉开了。

  鲜血一滴滴从马克斯嘴角流下。

  他舔了舔,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的街坊里没有谁喜欢打架,即使他们爱打架,也不会使用拳头。那时候,人们都说犹太人只喜欢站着赚钱,默默忍受折磨,再慢慢向上爬。显然,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一样。

  父亲离开人世时,他只有两岁。父亲被炸死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他九岁时,母亲彻底破产了。她卖掉了比公寓大一倍的音乐教室,搬到了叔叔家。他和六个堂兄妹一起长大。他们打打闹闹,亲亲热热。和年纪最大的堂兄伊萨克打架是他拳击生涯的开始。每晚,他都惨败。

  十三岁时,灾难又降临了,他的叔叔去世了。

  从比率来看,他的叔叔不像马克斯一样容易冲动。他为了一点点微薄的薪水默默地辛勤工作。他不善交际,凡事都为家庭考虑。他死于胃里的一个毒瘤,它长得像保龄球那么大。

  和其他家庭一样,一家人围在他床前,眼看着他断气。

  马克斯 范登伯格如今是个有一双铁拳的少年了,他的眼睛被打得乌黑,牙齿又酸又痛。在悲伤和迷惘中,他也有一些失望,甚至有点不快。他看着叔叔在床上一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发誓决不让自己像这样死去。

  叔叔的脸上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他脸色蜡黄,面容祥和,虽然他的面部明显具备暴力特征——下巴宽得好像有几公里,颧骨高耸,眼睛深陷下去。他的脸是这么平静,男孩不禁想问他几个问题。

  他为什么不挣扎呢?男孩想知道。

  他为什么没有留住生命的愿望呢? 当然,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些问题有点过于严肃了。他没有在这张脸上看到我的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他和别的亲属一起站在床前,看着这个人死去——从生到死,平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是灰黄色的,像夏天里皮肤的颜色。叔叔停止最后一次呼吸时,像是得到了解脱。

  “当我落入死神之手时,”男孩发誓,“我会让他的脸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一点,这样一个莽夫。

  是的。

  我十分喜欢。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更有规律地打拳了。一群死党和敌人聚集在斯德伯街上——那儿有一小块他们的专用场地——在夕阳下干上一架。不论是典型的德国人,还是古怪的犹太人,或者是东方来的男孩,都可以成为对手。打架是十几岁男孩发泄过盛精力的好办法。敌人也可以很快成为朋友。

  他喜欢周围密不透风的人墙和那些未知的东西。

  未知的甜酸苦辣。

  是赢还是输? 这个想法在他内心上下翻腾,搅得他不得安宁,一直到他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唯一的治疗办法是抡起胳膊,挥动拳头。马克斯可不是那种喜欢冥思苦想的孩子。

  现在,他回想过去,发现了他最喜欢的一次比赛,那是和一个叫沃尔特 库格勒的高个野孩子的第五次较量。那时,他们刚十五岁。沃尔特赢了前四场,可第五次,马克斯感觉到了不同,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新的血液——胜利的血液——这血液既让他恐惧,又令他兴奋。

  像往常一样,他们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地面上污秽不堪,围观者们的脸上差不多都带着微笑,脏兮兮的手里捏着钱,叫好声、欢呼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上帝啊,这里充满着了快乐和恐惧,是多么辉煌的一场骚乱。

  两个拳击手被这种气氛强烈感染了,脸上的表情丰富又夸张,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对手。

  他们相互打量了一两分钟后,开始慢慢靠近,准备出拳。这只是场街头拳击赛,终究不是一小时长的冠军争夺战,他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打架。

  “快点,马克斯!”他的一个朋友叫喊着,助威声此起彼伏。“快点,马克斯,大力士马克斯,你打中他了,犹太小子,你打中他啦,你打中他啦!” 马克斯要比对手矮一个头。他头发柔软,被揍得鼻青脸肿,两眼湿润。他的拳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风度,他一直弯着腰,伸出拳头朝库格勒脸上打上一阵快拳。那个男孩显然更强壮,更有技巧。他一直保持直立姿势,朝马克斯的脸颊和下巴上不断猛击。

  马克斯步步紧逼。

  哪怕在重拳的袭击之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鲜血染红了他的嘴巴,很快会在他的牙齿上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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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7节:第四章 监视者(6)


  他被击倒时,发出一声怒吼。下了注的观众们以为胜负已定,开始算账了。

  马克斯却站了起来。

  但,他又被打倒在地了。随后,他改变了战术,引诱沃尔特 库格勒站得更近一些。等沃尔特一站过来,马克斯立刻一记快拳打在他脸上。打中了,刚好打在鼻子上。

  一瞬间,库格勒眼冒金星,向后退去。马克斯抓住机会追到右边,又是一拳,对着他暴露的肋骨重重一击。接着,右手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让他彻底倒下。沃尔特 库格勒躺在地上,金发上沾着灰尘,双腿叉开成了一个V字型,晶莹的泪水流下来,不是在哭泣,眼泪是被打出来的。

  围观的人群数着数:一,二…… 每次他们总是这样数数。声音和数字在耳边回响。

  按照惯例,比赛后失败的一方要举起赢家的手。库格勒终于爬起来了,他不情愿地走到马克斯 范登伯格身旁,把他的手举到空中。

  “谢谢。”马克斯对他说。

  库格勒回敬他的是一个警告。“下次我会干掉你。” 随后的几年里,马克斯 范登伯格和沃尔特 库格勒一共进行了十三次较量。沃尔特 库格勒一直伺机为马克斯从他手里夺走的首次胜利报仇,而马克斯还想重温辉煌。最后,比赛记录是沃尔特十胜三负。

  他们一直打到1933年,两人十七岁的时候。内心的嫉妒变成了真挚的友谊,他们不再有打架的冲动了。两个人都有了工作,直到1935年,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杰得曼工厂解雇。那时,纽伦堡法令刚颁布不久,这条法令剥夺了犹太人的德国国籍,也禁止德国人和犹太人通婚。

  一天晚上,他们在从前比赛的一个小角落里见面了。“上帝啊,”沃尔特说,“日子不好过了,对吗?怎么会出这种事?”他嘲讽地看了看马克斯袖子上的黄星,“我们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打架了。” 马克斯反驳道:“不,我们能。你不能娶一个犹太人,可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你打一个犹太人。” 沃尔特笑起来。“也该有条法律来奖励我们——只要你赢了的话。” 接下来的几年,他们只能偶尔见上一面。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样,逐渐被社会抛弃,不断被人践踏,而沃尔特则忙于他的工作——一家印刷公司。

  如果你是个好奇的人,当然,我得告诉你,那些年里,也有几个女孩子和马克斯在一起。一个叫塔尼亚,另一个叫海蒂,两个人都没有和马克斯来往太久,很有可能是不安全感和巨大的压力造成的。马克斯得找工作,他能为女孩子提供什么呢?到了1938年,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然后是11月9日,著名的“水晶之夜”,这晚,许多犹太人家里的玻璃被砸得粉碎。

  正是这次事件给犹太人带来了灭顶之灾,但也给马克斯 范登伯格提供了逃跑的绝好机会。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只要有敲门声响起,就有犹太人的住宅遭到暴力袭击,并被洗劫一空。马克斯和他的婶婶、母亲、堂兄弟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挤在起居室里。

  “开门!” 一家人相互望着,都想逃到别的房间去,可是恐惧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他们竟然动弹不了。

  又是一声。“开门!” 伊萨克起身走到门边。木头门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被一阵阵敲门声震得嗡嗡作响。他回头看看那几张写满恐惧的脸,转身拧开门锁。

  不出所料,门口站着个纳粹党徒,身上穿着军装。

  “决不!” 这是马克斯的第一个反应。

  他一只手拉着母亲,另一只手拉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堂妹萨拉。“我不走,要是我们都跑不了,我也不跑。” 他在撒谎。

  家人把他推出来时,那种解脱的感觉在他内心蠢蠢欲动着。这是他不愿有的感受,但是,他确实由衷地高兴。这简直让他唾弃自己。他怎么能这样?怎能这样? 但他的确这样做了。

  “什么也别带。”沃尔特 库格勒告诉他,“穿上衣服就行了。我会给你其他东西。” “马克斯。”妈妈在叫他。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要是万一……”她最后一次拉住他的胳膊,“这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他看着母亲衰老的面容,重重地吻了她一下,吻了她的嘴唇。

  “走吧。”沃尔特拉着他往外走,家里人纷纷和他道别,塞给他一些钱和值钱的东西。“外面一片混乱,我们得赶紧趁乱离开。” 他们走了,没有再回头。

  他为此自责不已。

  要是他离开公寓时再回头看一眼家人,也许心中的负罪感还不会那么强烈,但他没有最后说一声再见。

  没有最后看他们一眼。

  就离开了。

  随后的两年里,他一直躲在一间空储藏室里。这间屋子在沃尔特先前工作过的一幢大楼里,屋里没有多少食物,漂浮着猜疑的空气。附近有钱的犹太人忙着移民,没钱的犹太人也企图移民,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成功。马克斯一家就属于后者。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沃尔特只是偶尔才去看看他的家人是否还在。一天下午,打开房门的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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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8节:第四章 监视者(7)


  马克斯听到这个消息时,身体仿佛被揉成了一团。他就像一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像一堆垃圾。

  生活在对自我的厌弃和对幸存的欣慰中,他每天都试着让自己解脱并振作起来。虽然自己遭了难,却还没有崩溃。

  1939年年中,在躲藏了六个月后,他们决定采取新的行动。他们查看了马克斯弃家出逃前得到的那张纸片。是的——他不光逃走了,还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在他荒诞的解脱感下,他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行为的。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了。

  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汉斯 休伯曼 莫尔钦镇,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情况越来越糟了,”沃尔特告诉马克斯,“他们随时都可能发现我们。”黑暗中,他们只能弓着腰讲话,“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能会被抓住,也许你该找找这个人……我害怕得很,不敢找别人帮忙。他们也许会揭发我,”办法只有一个,“我要去那儿找这人。要是他当了纳粹——这很有可能——我就只好回来。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对吗?” 马克斯把身上最后的几芬尼都给他做盘缠。几天后,沃尔特回来了,拥抱完毕,马克斯屏住了呼吸。“怎么样?” 沃尔特点点头。“他为人不错,还在拉你妈妈说的那部手风琴——你父亲留下的那部。他不是纳粹党员,还给了我些钱。”这个时候,汉斯 休伯曼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他很穷,结了婚,还有个孩子。” 这话让马克斯产生了顾虑。“多大的孩子?” “十岁,你不能指望事事如意。” “是啊,孩子可能会走漏风声。” “就这样我们都算幸运了。” 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克斯打破了沉默。

  “他肯定已经嫌弃我了,对吧?” “我想不会。他还给了我钱呢,不是吗?他说承诺就是承诺。” 一周后,汉斯 休伯曼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沃尔特 库格勒,自己会尽可能提供帮助。信里夹着一张莫尔钦镇和整个慕尼黑市的地图,还有从帕辛(这个火车站更安全)到他家门前的路线说明。他信中的最后几个字非常显眼。

  要小心。

  1940年5月中旬,《我的奋斗》一书寄到了斯图加特市,书的内封还粘着一把钥匙。

  这个人真是个天才,马克斯想,心情舒展很多。可一想到要坐车去慕尼黑,仍然十分恐慌。和其他有类似经历的人一样,他内心里下意识地逃避这次旅程,因为他得面对太多未知。

  你不可能事事顺心。

  尤其是在纳粹德国。

  时间飞逝而过。

  战争一步步升级。

  马克斯藏在另一间与世隔绝的空屋子里。

  一直到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

  沃尔特得到通知要前往波兰,以加强德国当局对波兰人和犹太人的控制。波兰人的日子也不比犹太人好过多少。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马克斯该去慕尼黑市的莫尔钦镇了。现在,他坐在一个陌生人的厨房里,渴望得到帮助,并准备承受责难,他觉得受责难是理所当然的。

  汉斯 休伯曼和他握握手,做了自我介绍。

  他摸黑给马克斯冲好了咖啡。

  女孩回卧室好一会儿了,但还有别的脚步声因为他的到来而响了起来。那张百搭牌出现了。

  黑暗中,他们三人都是孤独的。他们互相凝视着。只有那女人说了话。

  罗莎的愤怒 莉赛尔刚要重新进入梦乡,忽然听到了说话声,那无疑是罗莎 休伯曼的。

  “这是谁?” 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想象罗莎会滔滔不绝地咒骂一番。的确,厨房里传来一阵动静,还有拖椅子的声音。

  经过十分钟激烈的思想斗争,莉赛尔冒着挨打的风险来到门厅,看到一幅着实让她吃惊不小的景象:罗莎 休伯曼正站在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身边,看着他咕嘟咕嘟大口喝着她最“拿手”的豌豆汤。餐桌上放着烛台,烛光闪烁。

  妈妈神情严肃。

  她在忧虑。

  不过,她的脸上也带着某种成就感,不是因为帮助别人逃离迫害后的成就感,它的潜台词是:“看到没有,至少他没有抱怨我的汤难喝。”她看看汤,又看看这个犹太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汤碗上。

  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只是问他是不是想再喝一点。

  马克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而是跑到水槽边呕吐起来。他的背剧烈抽动着,手臂伸开,两手紧紧抠着水槽的金属边沿。

  “上帝啊,”罗莎嘟囔着,“又来一个饿鬼。” 马克斯转身道歉。因为刚刚呕吐过,他的话含混不清。“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是吃得太多了。我的胃,你们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想它受不了这么——” “让开。”罗莎命令他,然后动手收拾起残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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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9节:第四章 监视者(8)


  等她收拾好,发现那个年轻人坐在餐桌旁,没精打采的。汉斯坐在他对面,双手搭在桌布上。

  莉赛尔从门厅里都能看见陌生人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还有他后面,妈妈脸上那焦急的表情。

  她看着她的养父母。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给莉赛尔的训诫 准确地说,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善良的人?可笑的无知的人?还是心智不正常的人? 最容易解释的是他们面临的困境。

  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的处境 十分艰难。事实上,是极其艰难。

  要是一个犹太人在凌晨出现在你家里,在这个纳粹主义诞生的地方,你完全可能经历极度不安的时刻。焦虑,怀疑,妄想。每种情绪都会出现,每种情绪都会引起一个潜在的怀疑,一个毋庸置疑的结果在等待着这怀疑。恐惧闪耀着微光,在冷酷地逡巡。

  令人惊奇的一点是,尽管这恐惧在黑暗中闪烁,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变得歇斯底里。

  妈妈让莉赛尔走开。

  “回你的床上去,小母猪。”她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太不同寻常了。

  几分钟后,爸爸走进卧室,揭开了另外那张空床上的床罩。

  “你没什么事吧,莉赛尔?” “没事儿,爸爸。” “你也看见了,我们来了个客人。”黑暗中,她只能依稀辨认出汉斯 休伯曼的身影。“他今晚要在这里睡觉。” “好的,爸爸。” 几分钟后,马克斯 范登伯格悄无声息地摸着黑走进卧室。这个人没有呼吸,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是从门口一下来到床边,钻进了毯子下面。

  “还好吗?” 还是爸爸的声音,不过这次他是在问马克斯。

  马克斯的嘴里冒出一声回答,好像凝成了一个污渍粘在天花板上。这是他的羞耻感在作祟。“还好,谢谢你。”当爸爸走到床边经常坐的那张椅子边时,他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又过了一个小时,莉赛尔才睡着。

  她睡得又沉又香。

  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十分,一只手摇醒了她。

  手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告诉她今天不用上学了。显而易见,她求之不得。

  她彻底清醒过来后,看着对面床上的陌生人,他露在毯子外面的只有一撮歪到一边的头发。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接受过无声睡觉的训练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走过他床边,跟着爸爸来到客厅。

  厨房里,妈妈静悄悄的,这还是头一遭。这是一种因困惑而失语的沉默。让莉赛尔感到放松的是,这沉默只持续了几分钟。

  只有吞咽食物的声音。

  妈妈宣布了今天的安排。她坐在餐桌旁说:“莉赛尔,你听好了,爸爸今天要和你说点要紧事。”这事看来挺严肃——因为她没有再叫莉赛尔小母猪了,这是对个人爱好的一种扼杀,“你可得听仔细了,明白吗?” 女孩还在吃东西。

  “听清楚了吗,小母猪?” 这就对了。

  莉赛尔点点头。

  当她再回房间拿衣服时,对面床上的那个人翻了个身,把身子卷了起来,他不再像根直木,变成了Z字形,从床的这头弯到那头。

  现在,在晨曦中,她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的嘴巴张开着,皮肤的颜色像蛋壳一样,下巴上长满了胡须,耳朵又硬又扁,脸上长着个形状奇怪的小鼻子。

  “莉赛尔!” 她转过身。

  “出来!” 她走出来,向盥洗室走去。

  刚走到门厅,她就发现去不了盥洗室了。爸爸站在通向地下室的门前,带着勉强的笑意,手里还举着一盏灯。他领着她走下楼。

  她坐在床罩堆里,四周充斥着油漆的味道。爸爸让她放松些,他们只是聊聊。那些学过的生字还涂在墙上。“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莉赛尔坐在近一米高的床罩堆里,爸爸坐在一个容积十五升的油漆桶上。开头几分钟,他搜肠刮肚,考虑该如何开口。想好之后,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开口说话。

  “莉赛尔,”他低声说,“我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关于上面这人的故事。”他从地下室的一头踱到另一头,灯光将他的影子放大,把他变成了一个巨人,在墙上晃来晃去。

  等他停下脚步后,他的影子也逼近他身后,监视着他。总有人喜欢监视别人。

  “你记得我的手风琴吗?”他说,故事从这儿开始。

  他解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情况,还有他对这个阵亡士兵的妻子的拜访。“那天走进房间的小男孩就是楼上的那个人。明白吗?” 偷书贼坐着听完了汉斯 休伯曼的故事。这个故事讲了近一个小时,直到一切真相大白,直到牵扯到一个至关重要的誓言,才暂时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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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0节:第四章 监视者(9)


  “莉赛尔,你必须听好了。”爸爸让她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他们面向着墙壁。

  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两人之间的对话在地下室回旋。

  他紧握着她的手指头。

  “记得元首生日那天——我们从篝火堆旁回家的那个晚上吗?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女孩想起来了。她对着墙壁说:“要保守一个秘密。” “说得对。”那些涂在墙上的生字到处都是,散布在爸爸和莉赛尔的影子中间,有的停在他们肩头,有的歇在他们头上,有的悬在他们手臂上。“莉赛尔,要是你把楼上那人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们就会有大麻烦。”他的话说得恰到好处,既唬住了女孩,又让她能保持足够的冷静。讲完这些话后,他就用他金属般明亮的眼睛观察着她,绝望而平静地看着她。“最起码,我和妈妈会被抓走。”汉斯很害怕会吓着她,但他尝试着冒此风险,宁愿选择吓唬吓唬她,也不愿让她不重视这件事。对于这件事,女孩得绝对地,永远地服从。

  末了,汉斯 休伯曼看着莉赛尔 梅明格,确定她的注意力已集中到这件事上了。

  他给她列出一张清单。

  “要是你把这人的事情告诉了……” 她的老师。

  鲁迪。

  无论是谁。

  重要的是,你都会因此受到惩罚。

  “首先,”他说,“我会拿走你所有的书——再把它们统统烧掉。”这番话冷酷无情,“我会把它们都扔进炉子或壁炉里。”他的样子像个十足的暴君,但这是必要的态度,“明白了吗?” 这番话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泪水涌进她眼眶。

  “是的,爸爸。” “然后,”他不得不再严厉些,他需要巩固这种效果,“他们就会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你愿意这样吗?” 现在,她已经急得哭起来了。“不愿意。” “那好,”他用力捏捏她的手,“他们会抓走这个人,也许还会带走我和妈妈——我们永远,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句话更加有效。

  女孩开始难以自控地抽泣起来,爸爸真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蹲下身子,直盯着她的双眼,忠于说出了最柔和的一句话。“你听懂了吗?” 女孩点点头。现在,她哭泣着,难过无比,伤心欲绝。在煤油灯下,在那充满油漆味的空气中,爸爸搂住了她。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在他的怀抱中,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他们就这样待了好几分钟。莉赛尔泣不成声;爸爸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他们爬上楼梯,回到上面时,发现妈妈独自坐在厨房里,沉思着。看到他们后,她站起身,招手让莉赛尔过来。她发现了莉赛尔脸上的泪痕,忙把女孩搂进怀里,给她一个喘不过气来的拥抱。“你没事儿吧,小母猪?” 女孩用不着回答。

  她没事。

  但也很糟糕。

  沉 睡 者 马克斯 范登伯格一连睡了三天。

  在他熟睡的时候,莉赛尔观察过他。你可以想象,到第三天的时候,这种观察变成了一种牵挂,得去看看他,得去看看他是否还有呼吸。现在,她说得出能证明他还有气的特征了,他嘴唇的蠕动,他撅起的胡子,那几缕微微摆动的头发——可能是他在做梦,都证明他还活着。

  她时常站在他面前,想象这样的场面:他刚刚醒来,他的眼睛倏地睁开,盯着她——眼对眼地盯着她。这种被当场抓住的想法让她既烦恼又兴奋。她害怕这样的念头,又老想着它。只有妈妈的呼唤才能让她离开。当他醒来时,她可能不在场,这感觉让她有些宽慰,同时又让她失望。

  有时,在这样马拉松式的长眠中,他也会说梦话。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一长串名字。

  伊萨克,鲁思婶婶,萨拉,妈妈,沃尔特 库格勒。

  家人,朋友,敌人。

  他是在令人不快的迷茫中醒来的。他先睁开双眼,然后张开嘴巴,接着坐起身来,直挺挺地坐起来。

  “啊!” 他嘴里发出了这个声音。

  他看到一个女孩颠倒的脸——她正在俯视他。由于陌生感,他感觉到一阵烦躁不安,他努力回忆着——他试图回忆起身在何处。几秒钟后,他才挠挠头(听上去是在沙沙作响),瞅着她。他手足无措。既然他睁开了眼睛,女孩就能看到它们了,那是一双温暖湿润的褐色眼睛,浑浊,忧虑。

  莉赛尔本能地朝后退。

  但还是慢了一步。

  陌生人抓住了她的前臂,他那只手在被窝里捂得暖暖的。

  “求您了。” 他的声音也像长着手指甲似的伸了过来,将她牢牢抓住。

  “爸爸!”莉赛尔大叫起来。

  “求您了。”他小声说。

  快到黄昏时分了,天色灰暗,只有一点暗淡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了这间屋子。你们要是乐观,可以把这光线想象成是古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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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1节:第四章 监视者(10)


  爸爸进来前,已经在门口看到了这幕——马克斯 范登伯格紧紧抓着莉赛尔的手和他那张绝望的脸,这两者都不肯让莉赛尔离开。

  “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爸爸说。

  马克斯的手指渐渐变冷了。

  交 换 噩 梦 马克斯发誓再也不在莉赛尔的房间睡觉了。第一天晚上他想了些什么呢?正是这些想法克制了他。

  对于自己能顺利到达,他已经颇感幸运,所以只能允许自己这样做。按他目前的想法,地下室是唯一适合他待的地方,尽管那里只有寒冷和孤独。他是个犹太人,如果能有个容身之地,那只能是在地下室或其他这类的藏身之所。

  “对不起,”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他对汉斯和罗莎说,“从现在起,我就待在下面,你们不会听到我发出的声音,我不会弄出什么响动的。” 在眼下的困境中,汉斯和罗莎内心都充满了绝望,他们没有提出异议,甚至也没顾虑地下室里的寒冷。他们抱了些毯子下来,给煤油灯灌上煤油。罗莎抱歉地表示食物不是太充足,马克斯强烈要求给他点残羹剩饭就行了,而且还要在他们都吃不下的时候。

  “不,不,”罗莎向他保证,“有你吃的,我会尽力而为的。” 他们还把莉赛尔房间里空床上的床垫拿了下来,代之以篷布——真是完美的交换。

  楼下,汉斯和罗莎把床垫放在楼梯底下,用床罩在旁边垒起一堵墙。这些高高的床罩足以遮住整个三角形的入口。没有人的时候,马克斯可以把它们挪开来透透气。

  爸爸抱歉地说:“我觉得这地方太委屈你了。”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马克斯安慰他,“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谢谢你。” 汉斯在外面又精心地摆放了一些油漆桶,的确能让人误以为这不过是随意堆在墙角的一堆废品,不碍事的。问题在于别人只需要移开几个油漆桶,再搬掀开一两张床罩,就能嗅出犹太人的味道。

  “我们尽量往好处想吧。”他说。

  “只能这样想了,”马克斯爬进去,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谢谢你。

  对马克斯 范登伯格来说,这是他所说的最让人同情的两句话之一,另一句与之相配的是——“对不起”。由于受犯罪感的折磨,他总是想说这话。

  在开头那段清醒的时间里,他有多少次想走出地下室,离开这所房子?他肯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然而,每次都不过是一阵痛苦的挣扎。

  这使得一切更加糟糕。

  他想走出去——上帝,他太想了(或至少愿意这样想)——可他知道他不能。这就像他在虚假的忠诚的掩盖下,离开斯图加特的家人一样。

  要活下去。

  生存就是生存。

  还要以牺牲罪恶感和羞耻感为代价。

  他待在地下室的头几天里,莉赛尔没有去看过他。她想否认他的存在。他那沙沙作响的头发,他那冰冷光滑的手指。

  他所受的苦难。

  爸爸和妈妈。

  他们俩的表情一直很严肃,还进行过多次毫无结果的讨论。

  他们考虑是否能给他换个住处。

  “可是上哪儿去呢?” 没有答案。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孤立无援,无计可施。马克斯 范登伯格无处可去,只有靠汉斯和罗莎两个人了。莉赛尔从未见过他俩这么频繁地看着对方,或者说这么严肃地看着对方。

  他们俩负责把吃的端下去。马克斯用一个空油漆桶来方便,由汉斯负责悄悄倒掉马克斯的排泄物。这些都要小心翼翼的进行。罗莎提了几桶热水下去给他洗澡,这个犹太人太脏了。

  现在是十一月份,每次莉赛尔离开家的时候,门外迎接她的总是阵阵寒风。

  蒙蒙细雨下个不停。

  地下落叶堆积。

  很快,轮到偷书贼到地下室去送饭了,是爸爸妈妈让她去的。

  她犹豫着走下楼梯,心里清楚用不着叫他,脚步声肯定把他惊醒了。

  她站在地下室中间等着,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大片黑土地中央,太阳正落到一堆晒干的床罩后面。

  马克斯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我的奋斗》。他到这里后就把书还给了汉斯 休伯曼,可汉斯让他自己保留此书。

  当然,正端着晚饭的莉赛尔无法把目光从这本书上移开。她曾经在青年团里见过这本书,但他们集会时并没有阅读或使用过这本书。曾经有人提及这本书的伟大之处,并且许诺,来年他们升入希特勒青年团更高一级的部门后,就有机会学习它了。

  马克斯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翻了翻这本书。

  “这?”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夹着条奇异的线。

  犹太人把头靠拢过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她把豌豆汤递给他,转身匆匆上了楼,觉得自己很愚蠢,脸都羞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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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2节:第四章 监视者(11)


  “这本书好看吗?” 她在盥洗室的镜子面前反复练习着自己想说的那句话。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小便的气味,因为在她下楼前马克斯刚解过小便。真难闻,她想。

  别人的小便总是比自己的臭。

  日子一天天艰难地熬下去。

  每晚入睡前,她都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厨房里讨论已经做了些什么,现在在做什么,下一步该干什么。同时,马克斯的形象浮现在她眼前。他的脸上总是一副忧伤的、感激涕零的神情,还有那双潮湿的眼睛。

  只有一次,厨房里爆发出一句话。

  这话是爸爸说的。

  “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粗暴,但他马上就压低了嗓门。

  “我必须得去,至少一周去一次。我不能一直在家里待着,我们需要钱,要是我不去拉琴,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可能会猜我为什么不去了。上周我说你生病了,可现在我们得和以前一样才行。” 他们面前摆着这道难题。

  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了,可他们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必须的。

  想想挨了一记耳光后强颜欢笑的感受,想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保持这种笑容的感觉。

  这就是藏匿一个犹太人的代价。

  几个星期过去了。现在,尽管他们为这些事情烦恼,可还是接受了现实——这一切都是战争、诺言和那部手风琴带来的后果。还有,也可以这么说,休伯曼失去儿子的半年后,得到一个危险的替补。

  最让莉赛尔吃惊的是妈妈的变化。不管是她分食物时的样子,还是她那张嘴巴,都收敛了许多,连她板着的脸也温和了许多。总而言之,有一件事是越来越清楚了。

  罗莎 休伯曼的品质 她是一个善于应付危机的善良女人。

  马克斯到汉密尔街的一个月后,患关节炎的海伦娜 舒密特取消了洗衣服的服务,即使这个时候,她也只是坐在桌子前,把汤端到自个儿跟前,说了句 :“今晚的汤还挺好喝的。” 那晚的汤其实难以下咽。

  每天早晨,莉赛尔上学前,或是要冒险到外面踢足球的时候,妈妈都会小声对女孩说:“记住,莉赛尔……”她指指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说。等莉赛尔点完头,她会说:“好姑娘,小母猪,现在可以去玩了。” 看来爸爸说的话是真的,现在,她成了一个好姑娘。她每到一处都闭紧嘴巴,把秘密深埋在心底。

  像往常一样,她和鲁迪一起在镇上走着,鲁迪东拉西扯说着闲话。有时,他们会对一对在希特勒青年团里记的笔记。鲁迪第一次提到了团里一个叫弗兰兹 德舒尔的“暴君”,此人是个小头目。如果鲁迪不谈残忍的德舒尔,就要卖弄每次他打破的记录,为他上一次在汉密尔街足球场上的射门当解说员,以供消遣。

  “我知道,”莉赛尔会为他作证,“当时我在场。” “那又怎么样?” “我全瞧见了,蠢猪。”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在哪儿呢?我猜你最多是躺在地上某个地方,舔着我射门时溅到你身上的泥巴呢。” 可能多亏了鲁迪,她的神经才能保持正常。多亏了他的废话,他淡黄色的头发,还有他的自负。

  他内心一直自信地认为,生活不过是一场游戏——是由没完没了的射门、恶作剧以及连篇累牍的废话组成的。

  还好,还有镇长夫人和在她丈夫的书房里读书的乐趣。现在,那个地方也冷起来了,每去一次就觉得更冷一点,但莉赛尔是不会离开的。她会选好满满一堆书,把每本书都读上一小部分,直到某天下午,有一本书让她爱不释手为止。这本书叫《吹口哨的人》。她最初本这本书吸引,因为书名让她联想到汉密尔街上偶尔一见的吹口哨的人——普菲库斯。她能回忆起他弯腰驼背的样子,还有元首生日那天篝火晚会上他的身影。

  书里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谋杀。有人被刺死在维也纳的一条街上,离维也纳的标志性建筑——史蒂芬大教堂不远。

  《吹口哨的人》中的一个小片段 她躺在血泊中,惊恐万分,耳旁响起一首奇怪的曲子。她记起了那把刀,捅进她的身体又抽了出去,还有一个微笑。像平常一样,吹口哨的人逃跑时还在微笑,他跑进了阴森的谋杀之夜…… 莉赛尔浑身发抖,她不清楚是因为这些文字,还是窗外吹来的冷风。每次她到镇长家送衣服的时候,她都会哆嗦着读上三页,不过,她不会一直抖下去。

  同样,马克斯 范登伯格再也不能忍受这间地下室了。他没有抱怨——他没有这个权利——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寒冷中越来越焦虑。最后,他找到的自我拯救方式是读书和写作,还有一本叫《耸耸肩膀》的书。

  “莉赛尔,”一天晚上,汉斯叫道,“过来。” 自从马克斯来后,莉赛尔和爸爸的读书活动就中断了一段时间,他显然觉得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来吧,”他对她讲,“我可不想让你荒废学习,去把你的书拿过来,就拿《耸耸肩膀》怎么样?” 等到她手里拿着书回来,爸爸却打了个手势,让她跟着他到下面的老地方——地下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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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第四章 监视者(12)


  “可是,爸爸,”她想阻止他,“我们不能——” “什么?下面有个怪物吗?” 现在是十二月初,天寒地冻。他们越往下,就越是冷得发抖。

  “爸爸,太冷了。” “你以前可没抱怨过。” “是,可从来也没这么冷过……” 他们走下楼来。爸爸悄悄问马克斯:“我们能借用一下煤油灯吗?” 床罩和铁罐被马克斯惶恐不安地挪开了。他把灯递出来,交到爸爸手里。汉斯看着火苗摇摇头。“简直是疯了,对不对?”里面那只手伸出来拉回床罩时,他抓住了它。“马克斯,你也出来吧,好吗?” 罩单被缓缓地拉到一旁,露出了马克斯 范登伯格那消瘦的身体和憔悴的脸庞。他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如豆的灯光下。他在发抖。

  汉斯碰碰他的手臂,让他靠近点。

  “上帝啊,你不能再待在下面了,你会被冻死的。”爸爸转过身,“莉赛尔,把澡盆装满水,别太烫。” 莉赛尔跑上楼去。

  “上帝啊。” 她跑到门厅时又听到了这句话。

  马克斯走进盥洗室后,莉赛尔躲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象着冒着热气的水在温暖他冻僵的身体。妈妈和爸爸在起居室兼卧室的那个房间里争得不可开交,他们压得低低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他在下面会冻死的,我敢打赌。” “那要是有人往里头看呢?” “不,不,他只有晚上才上来。白天,我们可以敞开大门表示没藏着掖着什么。而且,我们让他睡这个房间,不是厨房,这样能避开前门。” 一阵沉默。

  然后,妈妈开口了。“好吧……对,你说得对。” “如果我们要为一个犹太人赌上性命,”爸爸又说,“我宁愿为一个活着的犹太人下赌注。”从这一刻起,一个新的日程安排诞生了。

  每天晚上,爸爸和妈妈房间里的壁炉生好后,马克斯就会悄然现身。他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一脸迷茫。这些历经苦难的幸存者们最能体会到温暖的可贵。

  窗帘被拉得紧紧的,他睡在地板上,头下枕着个垫子。炉火一直燃烧着,直到最后变成一堆灰烬。

  早晨,他又回地下室去。

  一个无声无息的人。

  一只犹太老鼠,回到自己的洞穴里。

  圣诞节来临,也带来了额外的危险。不出所料,小汉斯没有回家(这让人既安心又失望),但特鲁迪和往常一样回了趟家,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的标准 马克斯待在地下室里。特鲁迪来了又走,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他们下了结论,尽管特鲁迪举止温和,但还是不能信任。

  “我们只能相信不得不相信的人,”爸爸宣布,“就是我们仨。” 马克斯得到了额外的食物和一个道歉,虽然这不是他所信奉的宗教节日,但这却是一个风俗习惯。

  他没有抱怨。

  他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他解释说,他生来就是个犹太人,血液里流淌的是犹太人的鲜血,但犹太人现在更多地成为了一个最不幸的标志。

  接着,他又为休伯曼的儿子没回家而表示遗憾。爸爸告诉他这种事情是无法控制的。“毕竟,”他说,“你自己也知道——年轻人还是孩子,孩子有时候有固执己见的权利。”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在壁炉前睡觉的头几个星期里,马克斯一直寡言少语。他每周都能洗上一次澡了,他的头发不再像鸟窝,可莉赛尔觉得那还是一堆飘动的羽毛。她对这个陌生人面前依然感到害羞,就偷偷告诉了爸爸。

  “他的头发像鸟的羽毛。” “什么?”炉火发出的劈啪声掩盖了她的话。

  “我说,”她把身子靠过去,又低声说,“他的头发像羽毛一样……” 汉斯 休伯曼看了对面一眼,点头同意。我敢肯定,他希望自己的眼睛也能像女孩一眼敏锐。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被马克斯听在耳朵里了。

  有时,他会把《我的奋斗》带上来,借着火光读书,对书中的内容感到怒火中烧。他第三次把书带上来时,莉赛尔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这本书——好看吗?” 他从书本上抬起头,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他用这种方式发泄完愤怒后,对女孩微微一笑,伸手拂了拂额前羽毛般的长发,以免遮住眼睛。“这是最好的一本书,”他看看爸爸,又看了看女孩,“它救了我的命。” 女孩动了动,把两条腿交叉起来。她平静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怎么救的?” 于是,起居室里每晚就有了一段讲故事的时间,声音只能让对方听见。那是一个犹太拳击手谜一样的生活片断,它们将在这里被拼凑起来。

  有时,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语言会幽默起来。虽然,那话的质地依然粗糙,像一种摩擦——就像一块石头在另一块大岩石上摩擦一样。石头上一些地方留下了深深的擦痕——马克斯的悔恨,另外有些地方被磨平了,有时,这块石头甚至被磨断了——一个笑话,或是一番自我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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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第四章 监视者(13)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这话是对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故事最常用的评价,后面还常常跟着别的问题。

  另外的问题 你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多久? 沃尔特 库格勒现在在哪儿? 你知道你的家人怎么样了吗? 火车上那个打呼噜的女人去什么地方? 十比三的失败记录!那你干吗还要和他比赛? 莉赛尔回顾她一生的经历时,对那些在起居室里一起度过的夜晚还记忆犹新。她还能看到映照在那张椭圆脸上的火光,还能品味得到他故事中的温情。他逃脱的全过程环环相扣,仿佛他正从自己身上把它们一块块切下,盛在盘子里。

  “我真是太自私了。” 他说这话时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我扔下了家里人,自个儿来到这里,还连累了你们……”讲完后,他的脸上交织着悲伤和孤寂,又开始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你相信吗?我真的感到抱歉,实在是对不起,我——!” 他的手臂碰到了火舌,赶紧缩回来。

  父女俩默默地看着他。最后,爸爸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烫着你的胳膊了吗?” 一天晚上,汉斯、马克斯和莉赛尔围坐在壁炉旁,妈妈在厨房里忙活。马克斯又在读《我的奋斗》。

  “你知道吗?”汉斯说着把身子向火边靠了靠,“其实,莉赛尔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马克斯放下书。“你猜不到,她和你还有多少共同点。”爸爸确认罗莎没有进来后继续说,“她也像个优秀的拳击手。” “爸爸!” 快满十二岁的莉赛尔依然像竹竿那么瘦,她靠墙坐着,听到爸爸的话,吓了一跳,忙申辩:“我可从来没打过架。” “嘘!”爸爸开心地笑了。他向莉赛尔挥挥手,让她压低嗓门,接着凑近她说:“得了,你想否认暴打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事吗,嗯?” “我从来没有——”她住了口,想抵赖是徒劳的,“你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我在科勒尔酒吧碰到过他爸爸。” 莉赛尔害臊得用双手捂住了脸,她把手放下来后,马上提了一个要紧的问题:“你对妈妈讲了吗?” “你在开玩笑吧?”他冲马克斯眨眨眼,偷偷对女孩说,“你还活得好好的呢,对吧?” 那晚也是几个月来爸爸第一次在家里拉起手风琴。他拉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问了马克斯一个问题。

  “你学过吗?” 他的脸藏在角落里,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学过,”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只学到九岁。那时,我母亲卖掉了音乐教室,也停止了授课。她只保留了一件乐器,但我拒绝学琴。后来,她也就放弃了教我。我是个笨蛋。” “不,”爸爸纠正他的说法,“因为你是个男孩子。“ 夜里,莉赛尔和马克斯 范登伯格还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睡在各自的房间里,都会做噩梦,并从梦中惊醒。一个人是在床上尖叫着醒来,另一个人则是在冒着烟的炉火旁喘息着醒来。

  有时,莉赛尔和爸爸一起读书,读到近凌晨三点时,他们会听到马克斯醒来时的动静。“他像你一样在做噩梦。”爸爸这样说。有一次,莉赛尔对马克斯的焦虑感到好奇,决定下床去看看他。听了他的故事后,虽然她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每晚梦境的具体内容,但也能猜到他的噩梦里可能会出现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门厅,来到起居室兼卧室的那个房间。

  “马克斯?” 她悄悄地喊了一声,睡意蒙眬中,她的话有些含混不清。

  开头,他没有答应,但很快他就坐起来,在黑暗中搜寻着。

  爸爸还待在她的卧室里,莉赛尔挨着马克斯坐在壁炉旁。妈妈在他们身后睡得正香。火车上那个女人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打出比妈妈更响的呼噜来。

  炉火只剩下一团烟雾,没有一点火星。这天清晨,他们进行了一次谈话。

  噩梦的交流 女孩:“告诉我,你做这种梦的时候会梦到什么?” 犹太人:“……我看到自己转过身,挥手告别。” 女孩:“我也在做噩梦。” 犹太人:“你梦到了什么?” 女孩:“一列火车,还有我死去的弟弟。” 犹太人:“你弟弟?” 女孩:“他死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女孩和犹太人同时说:“是啊——是啊。” 如果自打这次短短的交谈后,莉赛尔和马克斯就再也没梦到类似的可怕场面,那就太好了。可惜,这只是个良好的愿望,不是事实。他们仍然会做噩梦。那噩梦就像是对方球队里最棒的队员,你听到谣传说他受伤了,或者是生病了——可是他却出现在你眼前,和其他球员一起做热身运动,准备上场;也像是一列按照时刻表运行的火车,停靠在夜晚的站台,后面用一根绳子牵引着许多回忆,一长串的回忆,引发了一连串可怕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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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第四章 监视者(14)


  唯一的变化是,莉赛尔告诉爸爸,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应付那些噩梦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受伤的感觉,但爸爸总归是爸爸,他的话总是很得体。

  “哦,感谢上帝,”他似笑非笑地说,“至少现在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那把椅子把我硌得难受死了。”他伸手搂着女孩,一起走进厨房。

  时光流逝,莉赛尔生活的两个世界——汉密尔街三十三号里面和外面——之间产生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她学会了把两者截然分开的技巧。

  在外面的世界里,莉赛尔也学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事物可以有多种用途。一天下午,在她拎着空洗衣袋回家的路上,瞥到一张报纸露在垃圾桶外,那是一份周刊——《莫尔钦快报》。她把报纸带回家里,递给马克斯。“我想,”她告诉他,“你可能愿意填填报上的字谜游戏,可以打发时间。” 马克斯对她的好意深表感谢,为了证明她带回来的东西有价值,他把报纸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几小时后,他把自己填的谜底拿给她看,只有一个没有填出来。

  “该死的第十七列。”他说。

  1941年2月,莉赛尔十二岁生日这天,她收到了一件礼物—— 一本旧书,心里非常感激。这本书叫《泥人》,写一对古怪的父子。她紧紧抱着妈妈和爸爸,高兴得不行,而站在一旁的马克斯心里却不好受。

  “生日快乐,”他的笑很勉强,“衷心祝你生日快乐。”他把双手插在衣兜里,“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否则会送点东西给你。”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根本没什么可以送人的,也许除了《我的奋斗》,但是他不能把这样的政治宣传品送给一个德国女孩,这等于一头羔羊送给屠夫一把锋利的刀。

  他脸上的微笑极不自然。

  她拥抱了她的妈妈和爸爸。

  马克斯看上去那么孤单。

  莉赛尔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她走到他身边,紧紧拥抱他。“谢谢你,马克斯。” 最初,他只是木然地站着,可等她抱他的时候,他的双手慢慢抬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

  事后,她才想起马克斯 范登伯格脸上那无助的表情,她忽然明白,他就是在那一瞬间决定要送她一点东西的。我时常想象这番景象:他整晚躺着,无法入睡,反复思量可以送她什么东西。

  结果,一周后,他送来一份画在纸上的礼物。

  他要在凌晨时分把礼物带给她,在回到水泥台阶下面——他所谓的“家”之前。

  地下室里的书页 一周以来,莉赛尔完全被拦在地下室以外,只有妈妈和爸爸负责给马克斯送吃的下去。

  “不行,小母猪,”只要她一开口,妈妈就会这样说,而且总能找到新借口,“你在上面干点正事得了,比如帮我把衣服熨完?你觉着送衣服挺有趣的?那就再试试熨衣服好了。”如果你有出了名地凶,就能轻而易举完成这项保密工作,的确很管用。

  在这个星期里,马克斯从《我的奋斗》里裁下一些张纸,把它们刷成了白色。然后,他在地下室里绷了一根绳子,把这些纸挂在绳子上面。等纸干透以后,最困难的部分就开始了。他学会了如何勉强过活,但显然不是一个作家,也不是一个画家。除此之外,他还得在脑海里构思写作,直到他能准确无误地描述出来。只有这样,他才敢在纸上写故事,它们晾干后变得凹凸不平,还残留着气泡。他用的是一支小号的黑色油漆刷。

  故事叫做《监视者》。

  他估计要用十三页纸,因此刷了四十页,预计至少重复两次就能大功告成。他先用《莫尔钦快报》来做实验,好把自己那拙劣的绘画水平提高到可以勉强接受的程度。他工作时,仿佛能听到女孩在悄悄说:“他的头发,”她不停地在他耳边嘀咕,“就像鸟的羽毛。” 画完后,他用一把小刀在这些纸的一侧戳了个洞,用绳子穿上。这本十三页小册子的成品是这个样子的: 我这一生都在恐惧之中,因为周围总是有监视我的人。我想第一个监视我的人应该是我的父亲。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样子,他就消失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小我就喜欢打架。我多次被打败。另一个男孩常和我较量,有时他的鼻子也会流血。

  许多年后,我不得不东躲西藏。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因为我害怕醒来时会发现有人站在我面前。不过,我很幸运,站在那儿的总是我的朋友。

  我躲起来的那些日子,总会梦见一个人。我找他的那段旅途,危险丛生。

  凭着运气,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到了他家。

  我在他家一连睡了好些天。他们说是三天……等我醒来时,我发现了什么?站在一旁监视我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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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第四章 监视者(15)


  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孩和我都意识到我们有共同之处:火车、噩梦、拳头。 但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女孩说我看上去像别的东西。 现在,我住在一间地下室里,噩梦缠绕着我。一天晚上,噩梦过后,一个影子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于是,我告诉了她。

  作为交换,她也向我讲述了她的梦境。

  如今,我认为女孩和我成了朋友。她生日那天,她反倒送给我一件礼物。它让我明白了一点,我所认识的最好的监视者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珍贵的、珍贵的、珍贵的、珍贵的、阳光、水、活动、阳光、阳光 二月下旬的一天,莉赛尔在凌晨醒来了,看到一个黑影走进她的房间。这是典型的马克斯风格,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

  莉赛尔在黑暗中搜寻,却只能感觉到有个人在靠近她。

  “喂?” 没有人回答。

  他走近床边,把那些书页放在地板上她的袜子旁边。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那近乎无声的脚步。书页只微微发出了一点声音,其中一页被卷着压在地板上。

  “喂?” 这次有了一点反应。

  她不清楚这些话来自哪个方向,重要的是它们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它们传了过来,低低地传到了床边。

  “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早晨再看,晚安。” 有一阵子,她觉得脑子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是否梦见马克斯走了进来? 清晨,她醒来了,一翻身就瞧见了地板上放着的小册子。她伸手把它拿起来。纸张被翻动时发出了哗哗声。

  “我这一生都在恐惧之中,因为周围总是有监视我的人。” 她翻书时,书页响个不停,好像这本书带有静电似的。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了什么?” 她翻着书,这些被刷过的《我的奋斗》的书页在油漆下仿佛快要窒息了。

  “它让我明白了一点,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监视者……” 莉赛尔把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礼物读了三遍,也研究了三遍,每次都能发现一条陌生的漆痕或一个陌生的词语。读完第三遍后,她尽量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走到妈妈和爸爸的房间,壁炉旁划给马克斯的那块地方是空的。

  她想了想,意识到该去他创作这本书的地方感谢他,应该说这是最好的,甚至是完美的做法。

  她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看见墙上有一摊水渍,仿佛一幅相框——里边是一个在对她微笑的秘密。

  再走几米,经过一段长长的通道,就到了那堆床罩和七零八落的油漆桶旁了,它们掩护着马克斯 范登伯格。她把床罩挪开一条缝,朝里面张望着。

  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肩膀,她缓缓地,艰难地把手从缝隙中一点点伸进去,直到把手放到他肩上。他衣着单薄,但还没有被惊醒。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随着他的呼吸和肩膀轻轻地上下移动。她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靠墙坐下来。

  这昏昏欲睡的气氛也感染了她。

  他先前写下的文字还完整地保留在楼梯边的墙上,字迹外歪扭扭的,带着点孩子气。这些文字看着躲在此地的犹太人和小女孩挨在一块儿亲密地入睡。

  他们在呼吸。

  德国人和犹太人的肺都在呼吸。

  墙边,《监视者》一书无声地、满足地待在一旁,像是莉赛尔 梅明格脚上一个美丽的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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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第五章 吹口哨的人(1)


  PART FIVE 第 五 章 吹口哨的人

  特别介绍: 漂流之书——赌徒们—— 小幽灵——两次理发—— 鲁迪的青春——失败者和素描——《吹口哨的人》和几只鞋子—— 三个愚蠢的举动——还有双腿冻僵的受惊吓的男孩 漂 流 之 书(之一) 一本书漂浮在安佩尔河上,顺流而下。

  一个男孩跳下河去,捞起书,用右手举起。他咧着嘴大笑。

  寒冬腊月,他站在齐腰深的、冰冷的河水里。

  “亲一个怎么样,小母猪?”他说。

  四周的空气寒冷逼人,更别提那刺骨的河水带来的疼痛了,从脚趾头一直疼到屁股。

  亲一个怎么样?亲一个怎么样? 可怜的鲁迪。

  有关鲁迪 斯丹纳的一个预告 他不应该那样死去。

  你们会看到那本肮脏的书还握在他手中,你们会看到他冷得头发都直哆嗦,你们会像我一样主观地断定,鲁迪当天就会被冻死。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往事只会提醒我,他不该有两年后那样的命运。

  从许多方面来看,带走鲁迪那样的孩子,简直是抢劫——他的生命力是那么旺盛,他有太多活下去的理由——可是,尽管如此,我相信他会喜欢的,喜欢那晚令人恐怖的瓦砾堆和膨胀的天空。只要他能看到偷书贼跪在那儿,抚摸着他毫无生气的躯体,他会抑制不住地大声叫喊,会兴奋地转圈圈,会由衷微笑的。他会乐于亲眼目睹这幕:她亲吻着他被炸弹炸伤的灰扑扑的嘴唇。

  是的,我知道他会这样想。

  在我黑暗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他会喜欢这一切的。你看到了吗? 即使死神也有一颗心啊。

  赌 徒 们(骰子有七面) 当然,我太鲁莽了。我不仅破坏了全书的结尾,也破坏了书的这一部分。我提前讲了两件事,因为我没有多少兴趣制造悬念。悬念使我厌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也同样明白,是把我们推向那里的阴谋,激怒了我,使我困惑,吸引我,并使我震惊。

  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沉思。

  有许多故事。

  当然,还有一本《吹口哨的人》值得我们讨论。它同时带来一个问题:1941年圣诞节的前夕,它怎么会浮在安佩尔河上顺流而下的?我们先得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吗? 就这么决定了。

  我们先来看看这个问题。

  开始是一场赌博,隐藏犹太人就像是掷骰子赌博,这就是你生活的方式。下面就是这场赌博。

  理发:1941年4月中旬 生活至少有开始恢复正常的迹象了。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在起居室力争论着,当然声音比平时小得多。莉赛尔依旧是个旁观者。

  争执的起因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汉斯和马克斯分别坐在地下室的油漆桶和床罩上,谈论到一个话题。马克斯想问罗莎能否帮他剪剪头发。“我的眼睛都被遮住了。”他说。

  汉斯的答复是:“我看看怎么办。” 现在,罗莎在抽屉里东翻西找,猛地向站在破烂堆里的爸爸扔过去一句话。“该死的剪刀跑哪儿去了?” “不是在下面那个抽屉里吗?” “我早翻过了,没有。” “可能你没看到。” “我是瞎子吗?”她抬起头来大吼一声,“莉赛尔!” “我在这儿呢!” 汉斯投降了。“该死的婆娘,差点把我耳朵震聋,你声音咋不再大点呢?” “闭嘴,猪猡!”罗莎边找边问女孩,“莉赛尔,剪刀钻到哪儿去了?”可是莉赛尔也不清楚。“小母猪,没一点用处,我说得没错吧?” “别难为她了。” 头发上扎着橡皮筋的女人和眼里闪着银光的男人唇枪舌剑吵个没完。最后,罗莎砰的一声关上抽屉。“算了,说不准我会给他剪得很难看。” “难看?”闹到这会儿,爸爸看上去气得差点要把他自己的头发扯掉了,可是他的声音还是像在说悄悄话。“谁会去看他?”他还打算再说一遍,可是顶着鸟窝的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出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马克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厅里,局促不安。他拿着自己的剪刀走了过来,他没有把剪刀递给汉斯或是罗莎,而是给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是最此刻最心平气和的人,是他最好的选择。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问:“你来好吗?” 莉赛尔接过剪刀,打开一看,有的地方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锃亮如新。她转身看着爸爸,等到爸爸点了头,她才跟着马克斯走到地下室去。

  犹太人坐在一个油漆桶上,脖子上围着一小块床罩。“随便你怎么剪都行。”他告诉她。

  爸爸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

  莉赛尔撩起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第一缕头发。

  她剪他那羽毛一样长的头发时,对剪刀发出的声音感到很好奇,不是对剪发时的嚓嚓声好奇,而是剪刀的金属刀臂剪掉每一撮头发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觉得非常有趣。

  头发剪完了,有的地方被剪得太多了,有的地方又被剪得歪歪扭扭的。她拿着被剪下的头发走上楼梯,把它们扔进了炉子里,再划着一根火柴,看着这些头发被烧得卷起来,随着橘红色的火焰化为乌有。

  马克斯再次出现在门厅里,不过,这次,他只是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最高一级台阶上。“谢谢你,莉赛尔!”他的声音高而沙哑,里面还暗藏着微笑。

  他一说完这番话就消失了,回到了地下。

  报纸:五月初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犹太人。” “有个犹太人在我家地下室里。” 莉赛尔 梅明格坐在镇长家的书堆里,仿佛听到了这一句话。她旁边放着一袋子脏衣服。镇长夫人那幽灵似的身影弓着腰,坐在书桌前。莉赛尔面前摆着《吹口哨的人》,她正读到二十二和二十三页。她抬起头,想象自己走了过去,轻轻把那柔软的头发撩到一旁,对着那女人耳语。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犹太人。” 书在她大腿上微微颤动,秘密就挂在她嘴边。这个秘密仿佛在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交叉着。

  “我得回家了。”她终于开口了。她的手在颤抖。远处有久违的阳光。一阵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了锯末一样的雨丝。

  莉赛尔把书放回原处时,女人坐的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声音,她走过来了,每次结束时都是这样。她走过来,重新取出莉赛尔看的那本书,脸上那些悲伤造成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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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第五章 吹口哨的人(2)


  她把书递给女孩。

  莉赛尔吃惊地退到一边。

  “不,”莉赛尔说,“谢谢您。我家里的书已经够了,下次再来看吧。我和爸爸正在重新读一本。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我从火堆里偷走的那本。” 镇长夫人点点头。如果莉赛尔 梅明格还有一件事情值得称赞,那就是,她的偷窃行为不是因贪婪而起。她只偷自己想拥有的书。现在,她的书已经足够了。她把《泥人》读了四遍,也喜欢重新阅读《耸耸肩膀》。还有,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会翻开那本面面俱到的《掘墓人手册》。《监视者》夹在这本书里面。她读着书上的文字,抚摸着画上的鸟儿,慢慢地翻看着窸窣作响的书页。

  “再见,赫曼太太。” 她走出书房,经过铺着木地板的大厅,从空旷的门厅出来。她喜欢在台阶上多站一会儿,俯瞰下面的莫尔钦镇。这天下午,镇子上空笼罩着一层黄色的薄雾,薄雾轻抚着屋顶,好像在抚摸一个宠物。街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洗淋浴。

  走下台阶来到慕尼黑大街时,偷书贼突然转过身,抛下那些打着伞的男人和女人们——她身上像装了发条一样,从一个垃圾桶跑到另一个垃圾桶。雨幕掩护着女孩,让她忘记了羞耻。

  “在这儿!” 她对着乌沉沉的浮云大笑起来,为自己的发现庆幸不已。她伸手捡起一张被揉成一团的报纸,虽然报纸的第一版和最后一版都被雨水泡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但她仍然把它折叠得整齐的,夹在胳膊下面。几个月来,每周二她都会这么做。

  现在,莉赛尔 梅明格只有周二用送衣服。这一天她通常会有所收获。当她找到一张《莫尔钦快报》或别的印刷品时,她会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只要能发现一张报纸,这一天就没有白过。要是这张报纸的字谜游戏碰巧没人填过的话,那这一天就太完美了。她会跑回家,关上身后的大门,把报纸拿到地下室去。

  “有字谜吗?”他会问。

  “空白的。” “好极了。” 犹太人笑着接过报纸,开始在地下室微弱的灯光下阅读。莉赛尔就在一旁观察他,看他专注地读报,然后填字谜,最后从头到尾把报纸重读一遍。

  天气暖和的时候,马克斯会一直待在地下室里。白天,通往地下室的门敞开着,好让一缕阳光从门厅射进地下室里。虽然门厅里本身光线也不充足,但在这种特殊年代,你得量入为出。有点光总比没有强,虽然煤油还没有少到可怜的地步,但最好尽量节省。

  莉赛尔总是坐在床罩上。她读书,马克斯填字谜游戏。他们相隔几米远,不大说话,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她经常在上学时把书留给马克斯看。汉斯 休伯曼和埃里克 范登伯格由音乐结成了朋友,马克斯和莉赛尔却是因为分享无声的文字而走到一起的。

  “嗨,马克斯。” “嗨,莉赛尔。” 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书。

  有时,她会观察他。她觉得最好能用简明的语言来概括他的大致模样:浅褐色皮肤,眼窝深陷,呼吸的声音像逃犯,内心虽然绝望,外表却不动声色,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更多的时候,莉赛尔会闭上双眼,让马克斯对她老是认错的单词提问。还是记不住时,她会恶狠狠地咒骂。然后站起身,把它们都刷在墙上,有时甚至要写上十几次。马克斯 范登伯格和莉赛尔 梅明格一起闻着油漆和水泥的味道。

  “再见,马克斯。” “再见,莉赛尔。” 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脑子里开始构想他在地下室里的样子。在她的想象中,他总是和衣而睡,连鞋子都穿在脚上,随时准备再次逃走,甚至入眠后都还睁着一只眼睛。

  天气报告员:五月中旬 莉赛尔打开门,同时张开了嘴巴。

  她的足球队在汉密尔街上以六比一打败了鲁迪那个队,她欣喜若狂地冲进厨房,把她进球的情形告诉了妈妈和爸爸。接着,又冲到地下室把详情告诉了马克斯。马克斯放下报纸,专心听着,和女孩一起放声大笑。

  等她讲完了进球的故事,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直到马克斯抬起眼睛。“莉赛尔,你能帮我个忙吗?” 莉赛尔还沉浸在汉密尔街的胜利中,她从床罩上跳起来,没有说话,但她的行动充分表明了她愿意为他效劳。

  “你讲了你们射门的情形,”他说,“可是我不清楚上面的天气如何。我不知道上面是阳光普照,还是阴云密布。”他伸手摸摸剪得太短的头发,湿润的眼睛在恳求着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你能上去看看,然后告诉我外面的天气如何吗?” 莉赛尔飞快地跑上楼,站在距离大门两三米远的地方——门上有口痰,观察着天空。

  回到地下室后,她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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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9节:第五章 吹口哨的人(3)


  “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马克斯,有一溜细长的白云,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伸展出去,云的尽头是太阳,它就像一个黄色的洞。” 这个时候,马克斯知道,只有孩子才能这样描述天气。他在墙上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一个如水滴般坠落的黄色太阳,好像你能跳进去潜水一样。他在绳子似的白云上画了两个人—— 一个瘦削的女孩和一个干瘪的犹太人——两人手挽手向那个正在滴落下来的太阳走去。他在这幅画的下面写了几句话。

  马克斯 范登伯格写在墙上的话 今天是星期一,他们沿着一条绳子向太阳走去。

  拳击:五月末 对马克斯 范登伯格来说,只有冰凉的水泥地面和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供他消磨。

  每一分钟都是残酷的。

  每一个小时都是惩罚。

  在他清醒时,他的头顶上总是有只时间之手,毫不犹豫地要将他榨干。它微笑着,挤压着,让他活下来。要出于怎样的恶意,才会让一个人这样活下去啊。

  汉斯 休伯曼每天至少会走下楼来一次,和他聊聊天。偶尔,罗莎也会端一点干硬的面包下来。然而,只有莉赛尔来的时候,马克斯才会对生活重新产生兴趣。最初,他试图抵制这种兴趣,但每天都要进行抵制是很困难的,因为女孩每次都会带来一份新的天气报告,要么是湛蓝的天空,硬纸板一样的云彩,要么是突然钻出来的太阳,就像上帝吃撑了把它吐了出来一样。

  他独自一人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在消失。他的衣服都是灰色的,好像它们已经开始准备消失了——从裤子到套头毛衣再到上衣,都是灰色的,它们就像水一样要从他身上滴下来了。他经常查看他的皮肤是否也在剥落,因为他的身体好像在融化似的。

  他需要的是一系列新活动。首先就是做运动。他开始做俯卧撑,先让腹部朝下趴在地下室冰凉的地板上,再用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每做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手臂要断了似的,他疑心自己的心脏会跳出来,悲惨地掉在地上。在斯图加特市,当他还是一个少年时,他一次能做五十个俯卧撑。而现在,二十四岁的他只能做十个了,虽然他比正常体重轻了有六七公斤。一周后,他能连续做十六个俯卧撑和二十二个仰卧起坐了,并可重复两遍。练习完后,他挨着油漆桶朋友靠墙坐下,牙齿里都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身上的肌肉摸上去像块蛋糕。

  他不时考虑这样强迫自己做运动是否值得。不过,有的时候,在他心跳平稳、身体运转正常时,他会熄了灯,独自站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

  他二十四岁了,可仍喜欢幻想。

  “在蓝角里,”他小声当着评论员,“我们能看到世界冠军,日耳曼民族的杰出领袖——元首,”他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在红角里,站着脸色阴暗的犹太挑战者——马克斯 范登伯格。”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是真实的。

  白色的灯光打在拳击台上。观众们站在四周悄悄嘀咕着——人们的说话声真是美妙。这里的每个人怎么会同时有话要讲呢?拳击场本身完美无缺,完美的帆布带,可爱的围栏绳,连紧绷的发带下散落的几缕头发也是完美无缺的,它们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屋子里充斥着香烟和啤酒的味道。

  阿道夫 希特勒和他的随从站在斜对面的角落里。他的两条腿从一件红白相间的长袍里斜伸出来,长袍的背后印着一个卐。他脸上的胡子拧成了一小撮。教练戈培尔正在对他耳语。他换脚弹跳着,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拳击场上的讲解员历数他的辉煌战绩,他大笑起来,周围仰慕他的观众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是长胜将军!”拳击场的老板宣布,“他打败了许多犹太人,打败了其他威胁德意志梦想的人!元首先生,”他总结道,“我们向您致敬!”人群高呼:“万岁!”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后,轮到介绍挑战者了。

  拳击场老板转向马克斯,只见他一个人站在挑战者的角落里。没有长袍,没有随从,只是一个孤独的年轻犹太人。他呼吸沉重,上身赤裸,手脚酸软。当然,他的短裤是灰色的。他移动着双脚,但移动的步幅很小,为的是保持体力。为了让体重达标,他在体育馆里做了大量训练。

  “这位挑战者!”拳击场老板拖长了声音,“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犹太人。”人群嗷嗷叫嚷起来,好像是一群食尸怪。“他的体重是……” 下面的话听不清楚了,它被露天看台上传来的辱骂声淹没了。对方脱掉了长袍,走到拳台中央,听取比赛规则并和他握手。

  “你好,元首先生。”马克斯点点头,但元首只是咧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然后就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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