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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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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我的推荐书单,哈哈,古风的先来,然后是为数不多我喜欢的现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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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3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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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bluesky1108 于 2013-5-6 15:29 编辑

哈哈,发现这样既可以当作自己的收藏夹,
又能结交同好,共熬书荒,
还可以赚聚元(想升级了,蹲这个坑里好久了耶
一举夺得,真是好啊好哇好啊!~~


先上书单,再贴内容,哇哈哈,能赚几个聚元吧?


《夜行歌》刺客文。作者紫薇流年。第1页---13页第127楼.這個作者的書我超級愛啊,可惜太低產了。

《风语传说》。作者紫薇流年。精灵转世的人,和魔界王子/人类王子的感情纠葛。

《琉璃美人刹》修仙玄幻文。這個也很推薦。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唐子公子的書,仙人玄幻。很經典。

《华胥引》古风玄幻。經典。

《神仙也有江湖》。作者柳暗花溟。呵呵,構思不錯,語言搞笑。

《美人谋律》作者柳暗花溟。女主前世是律师,穿到异世大唐当状师,很好看。起点连载中。

《娥媚》作者峨嵋。很好看的修仙文。

《三千鸦杀》

《双阙》穿越到西周

《祸国》

《跑跑江湖,打打酱油》名字比较白,看下来还有动人之处

《将军大人等等我》书名真的让人汗,8过内容也是有笑有泪。女主对感情执著,对自己也很狠。让我带着泪喜欢。

《凤囚凰》穿越文。这个网上评价很高,我没看完,觉得委實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嗯,楼主我不喜欢后宫文,不喜欢宫斗宫穿,不喜欢一夫多妻,,,,,不喜欢小白文,不喜欢情节无法自圆其说,漏洞百出的文,,,,,所以,这里没有清穿,宫斗啥的推荐,好这口的对不住鸟。《祸国》有点这个情节啥的,8过女主自始至终不愿意陷入那样的局面,自请出使,后来称帝引退嫁人,还是可以看下的。

今天先贴这几个,想到再加再补充。也欢迎大家推荐哈,闹书荒呢






相关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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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uesky1108 于 2012-12-30 03:06 编辑

现代文的推荐书单:

顾漫的《何以笙箫默》

顾漫的《微微一笑很倾城》。顾漫的名字就是保证。

紫薇流年的《蔷薇之名》。這本書我可是愛死了,作者塑造的女主是真正品格高貴的貴族,武力值/智慧/美貌兼備,和夜行歌女主一個類型,不過我覺得悲傷色彩更濃些。雙結局的安排,一悲一正,差點虐死我。吐血推薦!!
这个作者的几本书是品质保证啊,可惜太低产。

步微澜的《何欢》未完结在追。无意中发现这个作者的作品,很难得。想过平静而平凡的日子而不可得的,从痛苦和磨砺中破茧重生的黑道大哥/矿业大亨和4个女人的故事,啊哈哈。。。现在发现了,这个作者的书也是品质保证。

金陵雪的《大爱晚成》

步微澜的《沉香豌》额,那个啥,里面有很黄很暴力滴描写。。。。这里木有未成年人吧 掩面遁鸟。。。。。

步微澜的《乌龙插错电》,很轻松有笑料的文。乍看是小白文,不過細細思量,女主的善良寬容和對人的熱忱,讓人動容。
和《沉香豌》是姐妹篇。







我看现代的不多,最近在看几本,看完了来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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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uesky1108 于 2011-12-13 21:21 编辑

开始贴了,哈哈。

古风

《夜行歌》
作者:紫微流年

【文案】
少年行,无端落天山,折堕沉沦久
冰雪颜,弹指风云变,胜人多薄命
关山万里事,岂堪惊回首
魑魅搏人应见惯,覆雨翻云自有定
且听夜行歌

翩跹,一个自小便被囚魔教的白衣少女:谢云书,一个被掳入魔教备受劫难的飞扬少年。她为了复仇,不惜苦练异功,以致历尽岁月洗磨却身形不变;他为了逃出魔掌,只能忍辱负重,甘为影卫,在她身边如影随形。生生死死,两人一起在刀剑上起舞,共荣共辱。 七年之后。她竟成了堂堂北方武林巨擘的妹妹,得尽宠爱。而他本是名震江南的谢家三公子,有望执掌家族,令无数淑媛侧目。因缘际会,儿女缱绻,曾生死相托的两人却从此各分天涯,一去两相望。 又是四年。他翻遍中原,远涉西京,搜尽碧落黄泉……


他们最初的爱情,有点相互维持的沧桑感。位于天山那么特殊的地方,他们不敢动情,也不能动情。

但下了山后,女主迦夜选择一次次的逃离,我想她的有些性格可能因为忍耐,已经成为习惯,后来的改变也就非常地艰难而缓慢。幸好故事里有恒心非凡的殊影,即使被拒绝千百次还是不死心的殊影。

最喜欢的这篇文,还是故事的甜蜜的无限延续:以为等他们杀了教主就结束了,原来还有。以为等他们分开了就结束了,原来还有。我以为等他们结婚了就结束了,原来还有。多幸福故事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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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夜行歌
  作者:紫微流年


【天山篇】


  战奴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可以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有挥之不去的腥气。
  眼前是凶暴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在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体力已经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硬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暴虐无常的训奴官可以任意剥夺这里任何人的生命,不允许丁点反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子,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溃烂疡伤,足足痛上十余日。
  这是天山深处的秘境花园,也是魔教本营。
  要是死在这里,真是一个笑话。
  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
  真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丢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的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像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一时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都卑微如蚁。
  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认知,在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至高无上的教王像神诋一样睥睨众生,宛若天人。
  训场极大,分成不同的区域,除掉这个条件最差的沙土场,还有无数人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年龄不超过十五岁,不少是从幼年便已进入了地狱般的奴营,日复一日的承受酷厉的博杀击打,每一个都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眼神冷漠得没有一丝人的感情,麻木而机械,仅剩下听凭号令攻击的本能。
  震慑西域,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
  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他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
  与两百九十七名战奴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在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的的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据说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会跻身于七杀之列,那是教中最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都不敢小视。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子服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一切,以及被教众礼敬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都来自于此。不用耕种劳作即可富裕享乐,举目所见之处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充盈左右,极尽繁华妍丽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有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愉悦。现实中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驱策,仿佛都会在这种臆想中忘却。
  比起杀场外的天堂,这里的残酷或许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听着耳边对于未来的憧憬,他闭上眼无声吐纳,希翼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在地上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凝视着教官。
  满腮于丝的西域大汉缓缓踱步,审视自己尽心调教的部属,如同看一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王的机会,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正式杀手,你们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
  他的话语缓缓一顿。“不过这也说明……从现在起,你们之间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能走出去。”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能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咙。一起受训时日不短,尽皆清楚对方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令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他们互相嘶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炼。
  看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像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
  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
  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
  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已经减少了大半,多年训练的坚韧让少年们都懂得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自己,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在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些许迷蒙,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作声,对方作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显然也是困倦已极,少年低低的声音透着疲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着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看,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讶异于对方的坦白,他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可以替你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你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
  迎视他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只有你不曾主动狙杀,不管是因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
  盯了半晌,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
  干脆的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面前对手的颈项,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紧绷的身体蓦然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动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在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已经有了一点默契。那个少年果然已解决了对手,正扯烂衣襟裹伤,脚步微微虚浮,也是受伤不轻。
  动作迅捷下手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已经是第六日。
  场中还剩下四人。
  另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
  夕阳如血。
  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
  教官负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
  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逃避的现实。
  杀谁?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那两个的状态明显好过他们,鹿死谁手并不难猜。
  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他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去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冰冷的目光直视,“伤势要比我们重得多。”
  少年抿了一下唇,没有回答,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可能是你们互相厮杀,活着的人可以留下来,我们不会动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补充。“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到时候你们两人都会死。”
  “反正你们只是偶然联手。”
  “聪明的人该明白哪边赢面更高。”
  “和你的同伴博杀,尚有一半的机会可以生存。”
  “放心,我们决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
  原本就陌生的人,并不会因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
  理智分析局势后早明白该怎么办。
  是命运拔弄吧,他们这些无怨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陌路相逢。
  又是什么样的权力,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他看向两日内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回视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在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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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赐名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上已经挖好了墓穴,这些早凋的生命将被一起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成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的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视线躺下,身边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呲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
  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
  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也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
  “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
  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
  养伤的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创药也神效的多。能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在同一间房养伤,生死患难,业已熟悉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质料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
  “见了又怎样?”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组。”
  “弑杀组?”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替他讲解。
  魔教之中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裁教律教规。上下等级明确,法度森严,对于触范教规的处置向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组,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总称。七杀则为弑杀组之精英。只有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之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若说弑杀组是剑,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
  “七杀……他慢慢思考,“七个人?”
  “不错,历来是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组也一样。”少年手枕在头下,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
  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我还以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眼角仿佛略带几份汉人的形态,一时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我是被人捉过来。”
  “谁捉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
  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
  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或许戒备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这里的防卫比你所见的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柔弱而慈爱的母亲,亲厚无间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
  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组。”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同伴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参见教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轻轻笑了几声,“七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杀手,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
  竟是……约摸十三岁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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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殊影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终于踏入了一间微合的圆门。
  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花海。
  漫然延伸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澜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娆,春意几乎要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房间。
  他瞟了一眼,耳际的清音又响起。
  “这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实在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的点头。
  “三天以后,我会重新教你该会的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
  “二楼是我住的地方,不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
  她没有回头,黑发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丝被轻软,桌几鲜亮,书案还放上了一瓶插好的桃花。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转了转茶杯,明彻如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
  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这还仅只是七杀之一,换了教王或是左右使,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的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请直接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之一?”
  “是。”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只有她没有影卫?”
  女孩微一迟疑。“小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问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女孩哀求,楚楚可怜。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女孩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小姐为人冷清,只是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女孩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大小?”
  “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 她忍不住咭咭笑出来,花枝乱颤。“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女孩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三天时间,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
  下仆虽然毕恭毕敬,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仍然没有多少了解。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枝,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是根骨上佳,仍然无法想像一个豆蔻少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曾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疏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组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车帅国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
  他一一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口。“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
  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视之意,即使已……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组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两日前,还是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若是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便已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静了半天,他笑了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微一犹豫,他又补充。“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
  见对方颔首,他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他问起九微。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少年甩甩头,从树上跳下来。
  “这么快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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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杀

  怎样接近一个敌意的人。
  很难。
  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渡过。
  如何接近暗杀对象,刺杀成功后潜形逃遁,乔装改扮利于探察,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役使,各国语言,习俗……
  他从没想过作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
  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学到的仅是纯粹的博杀,反倒简单了。
  她话很少,只是点出必须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的,她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影卫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
  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的。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只是暗地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
  没有任务的时候,俩人时常闲谈,九微总是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艺,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除掉这点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犹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难道永远如现在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作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懒得抬眼。
  弑杀组的少年们大概是年轻的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不过倒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人,他虽然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
  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已经一怒拔剑了。
  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的笑了。
  紫夙不自觉的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都仿佛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笼,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
  心里微微一跳。
  “你是谁?”
  问话很普通,声音却不普通。
  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怨,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一般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
  猫一样的眼微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娆。比容貌更引人暇思的,是凸凹有致的玲珑娇躯,在金色纱衣的轻裹下风情无限。
  他没有回答,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又退了一步。
  仿佛不曾看见他的回避,女郎附上前,越加放肆的打量。
  “弑杀组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玉白的手指似要抚过他的脸,他不落痕迹的闪开。“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玉一般的手忽然定住。转而漾起笑,转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
  “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郎掩唇娇笑,“走之前听说教王赐了你影卫,就是他么?”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迦夜可真好。”她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都留给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一荡,吐气如兰。“和姐姐换一个怎样?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可惜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她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妹妹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
  “随紫夙的意。”她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听说教王这次遣你去莎车国可是真的?”她懒懒的倚在花架子上,离他极近。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你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了,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几声,“妹妹不心疼,我可觉得浪费。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她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揣,更不敢有劳。”
  “我还有事,改日再叙。” 言毕点点下颔,示意殊影,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摘下一朵芳花,玩味的微笑。
  “真是……千冥,你怎么看?”
  随着话语,一个身形从树后踏出。
  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却说不出的狂热。偎近女郎的身畔,双手自然而然的扣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恐怕是完全不开窍。”磨蹭着细嫩的耳垂,他语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你看上那小子了。”
  “瞧着挺有趣。”微微的麻痒让她轻笑。“你不也一样,可惜你赢不了她,要不然……”腰际的手蓦然一紧,她娇呼出声。
  “别激怒我,对你没好处。”他淡淡的箝住她,“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样。” 女郎秋波一转,似嗔似怨。
  他看着微嗔的娇容,又笑了,俯身轻哄,嘴上说的却是与轻松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
  “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你知道么。”
  “可有探出详情?”女郎悚然一惊,脸上却仍是娇谑。
  “他防得很紧,我的人无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长老回教。”她声音压得极低。“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西域岁贡的清单,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
  ……
  “可有其他人觉察?”
  “迦夜约摸是猜出了什么……”女郎冷哼。“这丫头一向鬼精,不然怎会恰好主动请缨去莎车。”
  “她倒是聪明,你打算怎么办?”嘉许的笑了笑,他埋头轻啃雪白的细颈。
  “我?”女郎轻喘,合上眼掩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听你的。”
  他久久不曾答话,眼光沉沉似在计量什么,五指无意识的游曳,忽然抚上高耸的胸狠狠拧了一把。“听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间。”体温渐渐上升,他邪气扯扯嘴角,一把抱起惹火的丽人。
  女郎吃吃娇笑,驯顺的蜷伏,手中的鲜花不知何时被揉得粉碎,零星的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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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屈辱

  蓦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翻腕抓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
  “昨天。”将手上拎的东西掷入他怀中,“给你带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作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的比划,“那些箭冷嗖嗖的擦着我飞过去,差点屁股上就要多几个洞。”
  想像伙伴的狼狈,他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
  风吹过,掠起了额发,少年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
  “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这样笑,我怕……”
  “什么?”他没听明白。
  少年也没有再说,只是摇头,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 九微的眼斜瞟过来,上下扫视。“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少年哼了两句,“那家伙太小了,估计不懂。要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终于约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一时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 吞吐了半天,还是说出来。“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真格的,教里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
  “什么样的事?”
  “大事。”少年扬起眉,竟有种兴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他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莎车国。”
  少年低低的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到你。”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少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 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掠过一抹狠色。“生死有命,只要成功了,我将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多大把握。”他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看运气。”瞥见他的神色,少年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况且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的更……”
  打住了话头,他平平躺在地上。
  “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 他默然良久,缓缓回答。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中原人的身份……注定会被提防监控,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难测的困境,该如何自处。
  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
  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选择了什么?
  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他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长日无事可做,闲得有点发闷。
  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打量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又看了看四周,依稀有点印象。从那个令人窒息的马车里被拖出来大概就是在这了。
  那时还真没想过能活到今天。
  看着凶恶的下役变为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实在有点好笑。管事甚至主动为他挑了一匹马,以便在等候的时候骑乘取乐。
  许久不曾骑马,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已将屋宇抛至身后。山间极大,还有成片的青碧草原,在夏日中散发着草木清香,策马临近一条清澈的小溪,马儿在全力奔走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溪水。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时有灵巧的游鱼蹿过。
  忽然感觉到某种气息,他蓦然抬头,数十步外有一名男子正看着他,眼神奇异。
  按住惊疑,他回视对方,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脸上并无恶意,却让他暗暗警惕。
  “你是……”
  眼光扫到男子的襟口,绣着极细小的一双黑翼,翼上隐约可见三点金光,他蓦然脊背冒汗,低头行礼。
  “属下是七杀中迦夜的影卫。”
  “那个影卫……我听说过。”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么。
  “属下有事待办,先行告退,尚请见谅。” 他恭敬的后退。
  “等等,你可知我是谁。”
  “请恕属下愚昧。”眼见对方似要踏过来,他咬咬牙,“请恕罪,属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对方回答他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背后似乎有声音在唤,他头也不回的疾驰。
  三大长老的徽记,唯一不曾见过,只有九微警告过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对方一刹那的踌躇……
  他强自镇定,将马还给司驷监,又随挑好马匹的仆役一同走出,心下决定再不走出苑内。
  “站住。”
  梦魇般声音钉住他的脚。
  好整以暇拦在前方的,正是以为业已躲过的人。
  身边的仆役躬身行礼。“见过枭长老”
  他定定神,“参见枭长老。”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男子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猫戏老鼠的得意。
  “属下眼拙,刚刚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话和他说。”男子随意挥退仆役。
  “还是不必了,迦夜正在等属下回去复命,改日再聆长老教诲。”不用张望,他也知道对方故意挑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堵截,脱身只怕……
  “什么时候一个下役连本长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男子阴阴的笑了笑,蓦然断喝。“滚!”
  一旁的仆役脸如土色,恐惧已极,慌乱的牵马奔逃而去。
  事已至此,他镇定下来。
  “敢问枭长老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我。” 男子踱至他身边。
  “属下不懂长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风。”男子挑起他一络头发,目光中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跟着我,会比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属下为影卫。”
  “教王也会改主意,即使是迦夜,我去要人,她难道不给么。”轻飘飘的话像是断绝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请长老言明教王后,殊影才好跟随。”他闭了闭眼,挤出话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子弯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过。”
  他猝然弹起身,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那个男子似并不意外,翻身闪避,随手拆解。不顾两败俱伤,只求能夺开一线逃走,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打心里越凉。一只手穿破了防卫狠狠击在腹部,他疼得痉挛起来,一错神已被制住要穴,动弹不得。
  “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轻轻替他擦去冷汗,仿佛遗憾。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偶尔……我也喜欢用强的。”对方似乎不在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手已探入衣襟。“更刺激,特别是在野外。”
  一声裂响,衣服被生生撕为两半,随着那只手抚过,肌肤爆起了无数颗粒。
  被一个男人……牙龈已经咬出血,直恨不得自己瞬时死了才好。
  “迦夜见过枭长老。”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淡淡的一如平时。
  游移的手离开了身躯。
  “迦夜。”男子干笑了一声。“我以为你知道进退。”
  “迦夜不敢,殊影办事迟迟未归,是以过来看看。”女孩垂着头,像是不曾看见发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稍后我自然会放他回去。”
  “不敢有劳长老。”
  “你不听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带回下属,何来抗命之说。”
  “我命你离开。”
  “只要长老放开殊影。”
  “迦夜!”男子终于站起身,厉声呵斥。“你该清楚得罪我的后果。”
  她终于抬起头,黑色的刘海下,冷冷的双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卫,教王所赐,并非可以肆意胡来的对象。”
  男子怒极反笑,“你看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锋锐。“长老哪里话,只不过为了一个影卫伤了和气,未免让人笑话,届时教王面前也不好交待。”
  “你拿教王来压我?”
  “岂敢,迦夜只是提醒长老莫要为了一时激动不顾大局。”
  男子忽然静下来,拾起丢在一边的衣服穿上。“好,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只怕到时连你都……”
  男人消失了,怨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
  她无声的吐了一口气,走到他旁边俯下身。
  黑发在肩头拂过,丝丝凉凉。只觉得身上一松,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女孩收回手,转过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物。
  屈辱的感觉铭刻不去,心里一时恨极。他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女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殊影。”
  “我本来想……”她背对着他,微微叹息。
  寂静良久,女孩仰起头,做出了决定。
  “回去交待他们收拾行李。”
  “这次莎车之行,你和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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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杀手

  出发前,天未亮。
  他走出门,一个身影早已在门外,正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
  一一过目,巨细不遗,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确定无虞,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出山果非易事。关卡重重,一丝不苟。即使认得迦夜,行礼如仪,仍是查验了出教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烈日如熔化一般骄热,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在赶至补给点之前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荒野中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牲畜的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苦,非常人所能想像。
  酷厉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着行止的一切。
  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食水,细细了如指掌。坚韧的耐力超乎想像,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明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
  当终于到达莎车国前最后一个小镇时,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处,繁华而热闹,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的将他们迎入上房。
  一间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办。
  除去了蒙面的布巾,洗掉了一路风尘。
  他回到房间时,迦夜又已是往常的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无半点威势。
  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撇开垂眼打量街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喊,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
  “殊影。”
  “是。”
  “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个高大的胡人蛮横的撕打摊主,粗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鲜血从鼻腔唇角溢出,他仍不放松,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
  最终,他似乎褫夺了满意的金钱,扔下昏迷的对手扬长而去,背后是摊主儿女的哭声震天。
  “看清楚了?”她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
  “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他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
  “为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 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无表情的笑了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猝然睁开眼,一抹影子从窗口掠入。
  一颗血污的头颅在桌上滚动了几下,停住。
  暴凸的双眼仿佛在怒瞪,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身首异处,正是稍早时凶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
  少年冷冷的看着她,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
  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她又合上双眼。
  “那张床归你,还可以睡一个时辰。”
  他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
  良久,又拎起头穿出去,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店伙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
  迦夜离坐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
  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都规矩有度,即便是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也毫不逊色,气质甚至犹有过之。
  可是他没有忘,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
  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那人名唤沙力克,以强行剥绞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百姓奈之无何,为地方一霸。”
  她平静的开口,以丝巾拭唇。
  “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岁的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一死家道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她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继续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人,也难免终身困厄。”
  “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关已的下了结语,他霍然起身。
  “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他握紧手心,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她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的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陌生。
  “你杀过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杀过的人,可都是罪有应得?”
  ……
  “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是想说这个?”
  “生性坚忍,耐力极强,灵活机变,谨慎细密,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但不具侵略攻击性。”她背书般一字字吐出,扬扬眉。“这是夔长老对你的评价。”
  “据报告所言,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除非生死关头,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属实?”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
  “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她望入他的双眼,完全不似一个稚龄少女。“你还搞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来的气机逼得呼吸一滞。
  “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可能善可能恶。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都有自己的亲人,只因某个指令而被终结掉生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而悲痛欲绝,潦倒困顿,终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只会恨刽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远是个杀人者。”女孩的话语冷酷而犀利,像锥子刺入心底。
  “你无法用被迫来推卸责任。”
  “别说什么情非得已,你没资格。”
  “结果就是你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杀人。”
  “这些罪,你将背负终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伸指轻拂衣袖,淡淡的开口。“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而不是正直意气的君子。”
  “魔教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所谓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杀人者。”
  “知道自己为何杀人,又能背负起罪衍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怜悯。“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
  “你以为掩饰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闯出了淬锋营,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
  “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你们所遵行的仁义道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更没资格做影卫。”
  “杀一个恶霸都那么难,你能完成什么任务?”
  “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踏。”
  句句的冷嘲毫不留情,掐断了最隐密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从未感觉如此无能。他的脸色一片灰败,颓然松开手,血顺着指尖跌落。
  过了许久,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
  “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就这样在教中过下去,只要我还在你便不会死,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像楼内的摆设一样活下去。”
  “要么作一个称职的杀手,摒弃掉无用的道德正义,依命令行事,承担所有的污秽罪恶,再回不了头。”
  “你可以选择。”她俯首看着他,语气稍缓。
  “这是我所能给你……唯一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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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莎车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如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迦夜视而不见,依旧打坐进食,傍晚还去集市买了一方素巾。
  入夜,她盘腿坐在宽凳上入定,以这种方式代替睡眠。
  当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抬起头。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声音清晰凝静,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衬的冷定。
  “别以为是什么好心,我只不过有个习惯,即使利用也要是对方心甘情愿。”
  “我不在乎有没有影卫,养一个闲人也无关痛痒,所以无须戒心过重,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
  “那时……为什么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回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闯过了战奴营和粹锋营的人,不该是那样耻辱的方式死掉。”
  那样的污辱,更甚于杀死一个人,即使是坚韧到极点,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线,对这种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静寂良久,少年再度开口。
  “谢谢你,让我看清楚面对的是什么。”他一字一句。
  “请你教我,怎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杀手。”
  杀手,绝非光凭武技即可。
  不露痕迹的渗入,一击必杀的闪击,全身而退的精谨。
  三者齐备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杀。弑杀组的新手永远是折损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气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以为全凭锐气就能成功,绝对是一种愚蠢。
  教中对于失利的杀手惩罚相当重,他们不仅任务失败浪费了机会,更打草惊蛇,令再次刺杀倍加棘手。
  影卫与弑杀组又有不同。
  必须全面辅助主人执行任务,需要极好的默契,最基础的便是说一不二的执行,影卫如同主人的一只手,对命令不管理解与否都要去做。
  目前他的经验太少,难以独当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揣摩。
  迦夜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以最简短的方式解释了此次任务。
  莎车国内隐伏的密探书信传报,于阗国近日私下谴使暗会莎车国主,密谋共抗魔教一事,此事甚至有疏勒牵连在内。
  一旦三国携手合盟形成密约,诸国之内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数年辛苦经营将岌岌可危,魔教声威大受影响。
  弑杀组尚未从两年前的重创中恢复,同时狙杀多个目标相当吃力,况且树敌过多引起各国震悚连横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极是不易。
  相当烫手的任务。
  迦夜从地图上抬起眼,微微一笑。
  “明日我们入城,谒见莎车国主。”
  莎车国王妃日前为国主诞下了公主。
  因着这个原因,莎车灯火通明,举行了整整三日的庆祝。豪华的宴会日夜不休,狂欢的气氛从宫廷延至民间。
  百姓对异地的来客皆是笑脸相迎,平和安乐,对国主也以赞誉居多,想来莎车王颇得民心。
  迦夜在官驿递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便脸色大变,不自觉的发抖,颤颤连声的禀报上级。
  放眼西域,无人不知一双黑翼标记象征着天山深处最可怕的魔头。
  等候事务处理的数十名莎车人不明所以,看着驿所长官以近乎恐惧的神态恭请,那两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的踏进官轿,一路直入王宫。
  莎车国主是年过三旬的中年人。
  客气而有礼,明显掩不住紧张,左近的一位文臣轻咳一声,他才略为镇定下来。
  “两位尊使莅临莎车,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还望尊使海涵。”
  “国主说哪里话,本是我们仓促到访,惊了主人,倒是失礼了。”迦夜落落大方的应对,言语颇有气度,虽然形容尚稚,却让人不敢小视。
  “敢问教王对莎车今年岁贡可还满意?”
  “这个当然。本教与贵国历来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国主,均是称誉有加。”
  “如此甚好,还请尊使在教王前多多美言,永结晋好,莎车感激不尽。”手微抬,一旁的随侍立即捧上金盘,满满的金珠上堆着硕大的宝石,灿亮耀眼。
  迦夜淡淡的扫了一眼,点头致谢。
  “多谢国主盛情,在下定当转告。”
  “敢问尊使此来是……”国主终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浅笑。“此来是为了祝贺国主喜得爱女,并无他事。”
  国主惊疑不定,与近臣对望了一眼。朝贡往来之余,每值贺庆魔教确实也有使者到访,只是这个时候……
  “历来与各国往来俱是獍长老主理,两位可是长老属下?”一旁的文官开口,微笑着探问。
  “不错。”
  “下臣失礼了,过去獍长老的下属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见两位这样的少年英杰。”文官的眼睛紧紧盯住她。
  魔教之内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杀手组皆是少年人,人所共知。
  “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变,不答反问。
  “是我的近臣沙瓦里。”国主挤出笑意,象征性的呵斥。“不得对尊使无礼。”
  不等对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无妨。
  “其实大人说得对,我们本是夔长老下属。”话一出口,无异于直承自己是杀手,周围的莎车人脸都白了。
  “不过……”她缓缓道出下半句。“来此纯属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里镇定的询问。
  迦夜露出一抹笑意,“原本我们前往大宛办事,恰遇上獍长老及随行被教王急召回山无法分身,是以谴我们顺途到访,以免失了对国主的礼数。”
  她微吐了一口气,仿若有憾。“教内事务不便详述,却未料到因此令国主受惊,是我们的不是。”
  “哪里哪里,只是久未见獍长老十分想念,顺道问候,还请尊使勿怪。”
  “国主太客气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寿,长享安乐。”迦夜从怀中取出礼单,侍从转呈至国主手中,“这是教王的贺礼,愿莎车与本教永为睦邻。”
  “多谢尊使,一路辛苦还请入殿休息。”国主稍稍放松了一点,站起身满面带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国明日再为尊使大宴洗尘。”
  居所相当的奢华,王候之尊也不过如此。
  对两个使者礼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诸国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送上来的餐点丰盛诱人,迦夜每种尝了一点就放下玉箸,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监视一个人。”
  “谁。”
  “沙瓦里。”她默默的思量了一会。“他功夫不错。你擅长轻功尽量贴近点,千万别让他警觉,看他和谁接触,说了些什么,有哪些布置,最后再让密探查查他的来历。”
  “是。”
  远处的灯火依旧喧哗,这个夜晚注定有人难以入眠。
  “怎样?”
  “他和国主密议了很久,国主认为我们只是想得到金珠而顺路过境,并非冲着莎车而来,但沙瓦里不这么看,说服了国主加强警戒,连夜布置了军队保护寝宫,明日的晚宴将是我们面见国主的最后机会。”
  宴会的侍从想必都会改由护卫充任,若要在这种空前的戒备下刺杀,确实困难重重,她无声的笑了笑。
  “还有呢?”
  “沙瓦里并非莎车国人,而是贸易商人。以虚职内臣的名义出入宫廷不到两个月,交际甚广,对其他重臣多有结纳。据闻出手阔绰,经常出入酒楼舞肆。”
  “殊影,去吩咐暗使尽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说于阗王病入沉苛,随时可能不治。明日继续监视沙瓦里,看他有什么动静。告诉侍从,我们远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应酬一概辞谢。”
  “是。”
  一日之间,于阗王病重的消息传遍了街巷,终于在傍晚传入沙瓦里耳中。
  他听到消息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马车,叱喝车夫赶至一处别苑。
  迦夜听着他的报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
  手很小,指尖幼细可怜,像玉琢的葱叶。
  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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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谋胜

  妖娆的舞娘极速旋转,轻妙的舞步蹁跹飞扬。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烧,映得殿内一片通明。
  冠盖满坐,贵宾云集,羊羔美酒堆满了桌面,金杯银盏流光溢彩,一切的布置只为迎接两个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国主谈笑,轻松愉悦,似乎对这场宴会甚为满意。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场的莎车臣将均松了一口气。料想只要挨过晚宴,明日便可礼送凶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卫神色惊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传报,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国主开言,一时众人都侧目过来。
  “蒙国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尽。”她微笑举杯祝酒,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国主慌忙举杯同饮,登时满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长身而立,“为我教与莎车永世交好,另备有一份礼物,尚请国主笑纳。”
  礼物?国主与沙瓦里交视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礼单已收,还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别提出?
  随着玉手轻击,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描金漆凤的大箱,小心的在殿前搁下。
  迦夜缓缓行至箱前,“请国主一观。”
  好奇牵动,群臣俱伸长了脖子,就连国主也不例外。
  箱盖一分一分掀开,每掀一分,众人的心便揪紧一份,及至打开,满坐倒吸一口冷气,止不住惊怖,甚至有丽人惊呼半声,翻眼晕死过去。
  精致的箱内,整整齐齐搁着八颗头颅,鲜血淋淋,腥气直冲内殿,这些豪门权贵哪见过这般场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呕。
  国主面如土色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簇拥而上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迦夜从容自若,仿佛群锋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为于阗密使,阴谋破坏我教与莎车之谊,杀之都是便宜了。前日获悉,又想国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扰,迦夜便擅作主张了,敢问国主对此份大礼可还满意。”
  殿内静如墓穴,华宴惊变至此,国主脸色忽青忽白,哪还能说得出话。
  沙瓦里满面通红,怒发欲狂,扬声召唤侍卫。
  话未出口,忽尔一道白光掠过殿内。
  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
  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
  息止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男子的头滚落在厚软的地毯上,颈间喷起的热血溅满了屏风,临得近的侍卫洒了一身。
  尖叫响彻殿内,所有人蓦的退开,仿佛中间站的是可怕的恶魔。
  迦夜双手自然垂落,像是完全不曾动过,没有一丝杀气。
  “此人也是同党,且以重金收买大臣,多方挑拔,其罪当诛,还请国主恕迦夜擅专之过。”
  国主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
  “是我……不察……有劳尊使……”勉强吐出的话语如哭一般。
  “哪里,我教与莎车休戚与共,并非外人,何来有劳一说。”她垂首抚胸致歉。“弄脏了国主的大殿,又惊扰了列位重臣,实在是遗憾。”
  委实挤不出敷衍的话,国主推说疲倦,逃一般的离宴而去。
  雪衣少女微笑着目送,执礼甚恭。
  回首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一双双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满座惊悚,无人敢掖其锋,连刀枪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后。
  眼睁睁的看着她昂首而行,自阵列中穿过。
  长裙曳地,烛影摇红,衬在冷定苍白的颊上,竟有种夺人的威魄。
  他站在殿角默默注视着纤小的身形。
  凭一已之力运筹,一夜之间,令隐隐成形的三国联盟灰飞烟灭。
  巧计诱出于阗密使的栖身之处,当廷斩杀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慑莎车君臣……
  这一刻,她呈露出远超过武技之上的实力。
  这就是七杀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与日月般遥远。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后的西疆,寒凉如水。
  她以素巾轻轻擦拭着短剑,轻软的毛毯从双肩斜披下来,愈发显得稚弱。
  剑细而窄,纤巧精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
  不知是什么材质,剑光清沉,如吸了月华一般澄净。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爱惜的轻摩短剑,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杀之中谁最强。”
  她微微一愕,转而沉吟了半晌。
  “这倒不清楚,我们没有较量过。”弹了弹剑锋,在寒夜中如龙吟轻鸣,“可以说绝对不是我。”
  “你们从不曾交手?”
  “七杀本就各有所长。”她牵牵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蠢到主动挑战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们……”
  “和中原人不同,我们不在乎这些名份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说得很坦白。“杀人,办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烦的一种。教王只在乎结果,不在乎是用了什么手段。”
  “你讨厌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甚经心的回答。“谈不上,只不过中原人在教中很难活下来。”
  “出发前你为什么亲自检查行囊。”仔细的程度远超过了常理。
  “想问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淡瞟。“我在教中的处境?”
  “告诉你也无妨,事关生死,我从不信赖别人。”
  “绿夷是谁的人。”
  “看出来了?”她翻腕收剑,雪亮的剑身隐入宽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还与紫夙互通消息。”
  “为什么留着她。”凭她的地位,不说换,杀掉几个侍女也不会有人言声。
  “何必那么麻烦,她从我这里也探不出什么。”眉目无波,全不放在心上。“这次回去你若不想去媚园,收了她也无妨。”
  媚园是教中寻乐之所。但凡弑杀组以上皆能畅行无阻,获得最殷勤的款待,集合了各国美人,从妩媚火辣的波斯丽人到婉转娇柔的江南女子应有尽有,甚至还有诸多俊秀的童子迎合不同喜好,是西域最为销魂的温柔乡。
  “千冥是什么样的人。”少年眉微皱,问出下一个问题。
  “有野心,好色而城府深。”女孩无表情的道出评语。“如果可能,最好避开他。”
  “紫夙?”
  “长于色杀,手段高明,能获得不为人知的暗里情报。”不知想起什么,她似笑非笑。“别想从她身上套消息,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没这个打算。”他脱口否定,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狈。
  “殊影,你很聪明,会学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的蜷进毯子。
  “不过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并不快。
  他们以不紧不松的速度赶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了一段时间。
  孔雀海,荒漠中难得的绿州,犹如一颗明珠,吸引了异地风尘仆仆的行客。
  草木繁盛,杨柳依依,离开天山之后,还是首度在西域看见如此丰沛的水。
  连着几天休整,一扫数日赶路的疲惫之态。越近天山,迦夜的话也越来越少,像在思虑什么。
  恰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一袭黑纱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栈,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仿佛觉察,那个女子抬眼望过来,蓦然色变。
  迦夜微微拢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微哑的声音比寻常女子略低。
  延至室内,对方除下纱笠,比迦夜年长,双十年华的女郎,秀致的鹅蛋脸不失风情。
  “绯钦,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奉命出教办事。”
  迦夜稍一犹疑。“我记得教王命你留驻内殿护法。”
  绯钦眼神微动。“那是你离开之前,后来又改命我到楼兰。”
  “楼兰……”
  “你既已到此处,想必莎车之行颇为顺利,还不快回天山。”
  “绯钦若已事了,不如结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双眼。
  “这次的任务需时稍长,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或者我来协助。”
  “不用。”她断然拒绝。“多谢好意,只是也请迦夜勿要小视于我。”
  “我离教日久,一切可还如常?”迦夜笑笑,问起其他。
  “与过去并无分别。”
  “獠长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无事,不如我随你一同去楼兰看看。”
  “迦夜还是回教复命的好,教王对莎车之事颇为惦记。”
  ……
  “绯钦……”女孩的眸子渐渐冷下来。“你要去的,到底是楼兰……还是凉州。”
  凉州,已越过了敦煌,远离了魔教掌中的西域。
  空气忽然僵冷。
  不知何时,绯钦的手握上剑柄,眼中杀机盈动。
  “你可想清楚了。” 迦夜神色冷肃,语音轻淡。
  “真动手……你未必杀得了我。”
  “可你也别逼我。”绯钦的手又紧了一分,斗室内溢满杀气。
  “你真要叛教?”
  “我不过是离教。”
  “你可想过后果?”
  “我已下定决心。”她的眼微眯。“迦夜,你我素无过节,何必逼人太甚。”
  “此时离教,教王必定视为背叛。”
  “我愿冒险。”她斩钉截铁。“纵死不悔。”
  迦夜垂下睫。“理由。”
  “与你无关。”她冷冷的回绝,忽尔又软下语气。“迦夜,你只需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我铭感终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为一个人?”
  “我……”坚定如石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值得?”
  “值得。”她咬了咬牙。“他就在凉州等我,入了敦煌便是天高皇帝远。”
  “他不来接你?”
  “我不让他来。”她的脸白了白。“此次机会难测,我并无把握。”
  “绯钦,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灭可好。”
  默然良久,女孩阖上眼。
  “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
  暮色渐深,他点上烛火,温暖黄光轻轻跃动,笼罩了一室。
  烛光下,她眉目低垂。
  绯钦也是七杀之一,常随教王左右,他只闻其名。
  “真是个傻瓜……”女孩轻轻的叹息,无限怅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问。逃离这样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无上幸事。
  迦夜没有抬眼。
  “相信一个男人……绯钦竟也会这样天真。”
  “她认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西域接她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值得甚么。”
  话中满是不屑,他心下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说。
  “此时叛教,西域绝无容身之处,而中原……又是怎么看魔教中人。”她喃喃自语,不无悯然。
  “但愿能真的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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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逆乱

  教中的气氛很奇怪。
  一入山便有这样的感觉。
  人比过去少了很多,警戒也异常森严。
  无意转过淬锋营的高墙,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厮杀斥打不断的训场静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营。
  迦夜显然也看到了,只默默的绕过,径自行往大殿。
  一路所见的教众见两人行过,嗡嗡在身后低议,她只作不闻。
  大殿外的重阶之上,玉冠束发的男子含笑而立,等着她一步步走近。
  “离教日久,可算回来了。”那一双眸子有毫不掩饰的炽热。“教中近日风云翻涌,迦夜居然错过,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风云为何。” 迦夜象征性的笑了一下。
  倒也没有卖关子,男子大方吐实。“左使率枭长老獍长老逆谋犯上,作乱于殿前。”
  “好一帮大胆无知的贼子,想来是蚍浮撼树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动,淡淡的斥责。“教王岂是这帮肖小可以望项。”
  “确实愚蠢,却也不能小视。毕竟左使在教多年,党羽众多。”
  “有右使及夔长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杀相佐,料也翻不起大浪。”
  “按说确实如此,可谁料到左使丧心病狂,居然煽动了淬锋营,那帮鼠辈闹起来倒是让人头疼。”
  “淬锋营……迦夜终于微微色变。“那不是夔长老的……”
  “夔长老治下不力,疏于警戒,蹈此大乱,纵然全力格杀了多位叛党也难赎其罪。”
  “教王可有受惊?”
  “教王早有明见,着绯钦紫夙护卫内殿,本当无事。”他笑容似带三分狡黠。“结果绯钦竟然借内乱之机叛教而出,弑杀组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险些惊了教王。”
  “那时千冥处于何地?”
  “说来惭愧,我与夔长老合力击杀枭獍两位长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弑杀组迎击乱贼,虽然力毙左使,却也身受重伤,眼下仅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迦夜沉默良久,“想不到左使阴谋竟然如此险恶。”
  “迦夜奔波一路风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男子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飘然退开。
  “多谢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问安。”
  “教王还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于殿内,其余人等一律等候通传。”他无趣的扬扬眉,不怀好意的轻笑。
  “教王喻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长老齐坠,淬锋营与弑杀组白刃相见。
  数日之间,教中内斗变幻至此,怎不教人惊心动魄。
  他极担心九微。
  大变之中处境如何,实在令人牵挂。
  那日眉目飞扬的少年可还安然?
  直到看见熟悉的笑脸,他才放下了久悬的心。
  “你可还好?”仔细审视少年的模样,除了手臂处有包扎的痕迹外一切正常。
  “命还在,受了点轻伤,这种程度我已经很庆幸。”九微嬉皮笑脸的带过,毫不在意。“倒是听说你和迦夜去了莎车,真是不敢相信。”
  “当日果真如此凶险?你未免太冒险。”他忍不住微责。
  “还好,不博一把哪有出头之日。”九微笑嘻嘻的揽住他的肩。“至少现在证明我押对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死伤如此之重?”
  九微惫懒的坐下,拍拍身边的草皮,“坐下来听我说。”
  “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瞒擅专之罪,私下将西域各国贡献的奇珍据为已有,又收取疏勒等国的重贿,为其在教王前粉饰开脱。其实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晓,只是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难有实据。不知这次千冥抓到了什么把柄,竟然让教王侧目,召獍长老急急回教探问,结果惊动了左使铤而走险,为免教王翻脸彻查,索性勾结獍枭两位长老一同谋反。”
  他微吁了一口气,踢了踢草皮,带出一截折断的剑刃,翻卷的刃口上残留着紫黑的血渍。“七杀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教王每隔三年的闭关修习更是左使的绝佳机会。如迦夜一般明哲保身的便借机远遁,避开冲突。另外如千冥紫夙则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乱之后能趁权力空虚之时更进一步。再有就是绯钦般借内乱无力追缉之时叛教逃亡,还有……”他别有深意的笑了笑,说不出的神秘。“还有三个不够机灵的,在左使和长老的逆谋中不慎身亡。”
  “不慎……谁下的手?”思索了片刻,一个人渐渐浮上心头,“千冥?”
  “聪明。”九微赞叹的看着他。“居然这么快猜出来。”
  “只有他得利。”
  “没错。”九微弹弹指。“整件事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动淬锋营哗变,未必会死那么多人。”
  “挑起哗变……夔长老便无法翻身,尽管他对教王忠心耿耿,连带也会削弱右使的声威……好个一石二鸟。”
  “而且内乱越盛他越容易排除异已,淬锋营全灭,弑杀组重创,他与紫夙功劳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断刃,惊得飞鸟乍开在树间乱窜。“这次左右使和三大长老覆顶,七杀又去其四,连老天都在帮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般顺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为新使,他便能顺理成章的执掌大权。”
  “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身份?”
  “弑杀组的精英折损不少,我是护教时最勇猛的一个,怎么说也能晋升七杀之列,还算是值得吧。”他些许自嘲的调侃。“在千冥看来我只是小角色,完全无需留意,想必也不会阻挠。”
  短短一年成为七杀,本身就足以令人侧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说。九微的脸上并无沉重,一派轻松自在,他却禁不住暗叹。
  “迦夜会怎样?似乎已被排挤在外。”
  “她?你放心,这次莎车国的任务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必定少不了功劳。若非仗恃于此,她怎么会在紧要关头离教远行。”
  “听千冥的口气像胜券在握。”
  “那倒是,至少未来的地位会凌驾于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压制迦夜只是时日问题。”
  “迦夜为什么远行,她没有野心?”
  “谁知在盘算什么,七杀之中她最为低调,素来不露锋芒。”少年衔起一根草茎,望着远方的浮云。“不过这样下去她迟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
  “教中谁都知道,大概迦夜心里也有数,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她只是个……”他有点说不下去。
  任是何等冷静可怕,仍是垂髫幼女,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那个男人可不这么想。”见他表情异样,九微失笑。“平心而论,虽说小了点,迦夜的相貌也确是教中数一数二,无怪他垂涎。”
  想起雪白的素颜,他一时默然。
  “你担心她?”
  “没。”仅仅是觉得……有些可怜。
  纵是那般强悍犀利,终究抵不过残忍的现实。
  玩味着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
  “殊影,看你这样,我倒是有点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的横视一眼,搞不清伙伴的调笑从何而来。
  “就是关于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为什么突然带你去莎车。”
  “那是因为……”话语狼狈的顿住,那样的耻辱教他如何说得出。
  “离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避的撇开眼,九微却是兴致高涨,十分八卦的涎着脸追问。
  “没什么……我怎知道她怎么想。”他没好气的敷衍,一掌推开九微忤过来的脸。
  “你们真的……?”面孔被挤得变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无比。
  他截口打断。“影卫本来就是协助同行,一起出门有什么奇怪。”
  “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的?”九微岂容他轻易带过,不依不饶的探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转过脸。
  “听说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烂……”
  他的脸蓦然烧烫。
  “据说还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这么主动,我本以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对你置之不理,想来是走眼了,都怪你这张脸太勾人了,连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颜乍红乍白,又窘又怒的低声斥责。“你在乱说什么,哪有这回事。”
  极力挣了半天,终于从他臂中挣脱,九微喘了半天,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憋死,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教你说一堆无中生有的昏话。”
  “别怪我乱猜,你和她的变化确实奇怪。我本以为是传言,你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若真以势相强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毁了自己,可今天你对她却……”九微迷惑的挠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罢一席话,他静了下来。
  “九微。”
  “嗯?”
  “其实我……非常无能吧。”
  “什么意思?”突然跳转话题,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来,我有可能逃回中原么?”
  寂静了半晌,只听见草叶间的虫鸣沙沙。
  “几乎不可能,对吧。”他平静的笑笑。“内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无法逃走。”他放松身体,靠上背后的大树,像是自言自语。“我曾想尽量自保,等待万一的机会,只要能活下去……却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认清。”
  九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小小的白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眼看将成为别人的美食。
  “若非遇见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枭长老。” 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提醒过我的。”
  九微一僵,忆起枭长老垂死的脸,眼神渐渐阴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该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垂下眼掩住不为人知的情绪。“虽然她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利用。”
  “殊影……”九微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让自己变强。”抬起头,目光深处隐隐有寒芒闪动。“尽量更有利用的价值,这样对我,对你,对她,都更好。”
  “你变了。”
  寂静良久,九微笑了。虽不清楚是怎样刺激到了他,却不由得叹许。
  “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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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使

  千冥跪在地上,作声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愤怒欲狂,强自低下头。
  玉座上的教王淡淡的微笑,俯视着大殿上跪倒的四人。无数教众如水银铺泻,密密的伏在殿外叩拜,聆听教王自内乱平定后的首度喻旨。
  “……废左右二使、三长老之谓。改立四使,辖教众,佐教王……”
  “……千冥平乱功勋卓著运筹得当,赐号风使,司掌教中事务。”
  “……紫夙于乱中拱卫内殿护法有功,赐号花使,执掌教中刑律,赏罚分明不得有误。”
  “……迦夜出使莎车远扬教威,赐号雪使,司三十六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
  “……九微率弑杀组平逆,身先士卒勇猛过人,赐号月使,执掌淬锋弑杀两营之新手训诫。
  “以上四使年轻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过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视为对我不恭,严惩不殆。”教王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荡,传至远方,在山间回响。
  众人深深垂首以额触地,数万之众鸦雀无声。
  “四使初次担当重任,也应谨慎入微尽职尽责,不得有半点懈怠,记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个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九微随后伏首。“谨尊喻旨,教王重恩,属下赴汤蹈火粉身难报。”
  紫夙弯腰扬首,娇声呖呖。“紫夙谨尊教王喻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语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他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心底冷笑。
  枉费机关算尽,到头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千冥的恼恨可想而知。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的挚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服众,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无虞。
  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营弑杀组,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了最大的祸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拔弄即将各人操控掌中。
  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独当一面手段过人的高手,不过是他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
  看着座上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动了教王查戡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博,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株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已惹来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险。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需得付出多少代价。
  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木叶潇潇落下。
  天山深处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西域诸国。
  迦夜变得非常忙碌,纷至踏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员均是以礼相接,并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过去留下的记录帐册,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
  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是忙至今日才有余暇顾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页铃,静静的垂在檐下,时而轻呤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入眼一池与节令格格不入的花,两人都愣了。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机的接口。
  “禀雪使,放眼天山,只有此地才有这般奇景。”
  “此殿是专从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据闻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才能让荷花四时绽放,冬夜不凋。”
  “其间设计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气而来的阴寒之敝。”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她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衬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轻风徐来,暗香盈袖。
  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
  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雾朦,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少数几名侍女,甚而还包括绿夷在内。偌大的地方轻悄无声,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
  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的列在架上,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书房多些。
  除了书,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十余岁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女孩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
  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会因擅入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没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桌前检视案上的文卷,并未留心他的问话。
  “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她茫然抬头,惑然不解。“你想问什么?”
  “你……记得住?”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她凝思了片刻,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书递给他。
  “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素问、九卷,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西域志……
  每翻一本,脸色就难看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这般时间,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炼。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酎减的余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在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份,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倾轧的机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
  “树大招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只会比从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平静无波的说下去。
  “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的扫了一眼。“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
  “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拔着指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假若你觉得方便,还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弑杀组?”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组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更何况……”她的语声缓下来,忽尔淡淡的微笑。
  “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锋营成为当前最棘手的任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
  好在莎车一事的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九微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平步青云有遂其志,俩人依然亲近如昔,但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可称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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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问策

  私下探听到的事实让心情越来越沉。
  九微的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私下以内线挑拔,根本难以收服弑杀组,多次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甚至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惩饬的要求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介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弹压不下,训练起自身力量的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枢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挚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组传出暗地消息,正在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擦肩而过,九微神色如常,却能感觉出疲惫焦燥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困境愈来愈危。
  徘徊数日,他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身影。
  “有事?”
  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的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甚至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被抽出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动的哗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带着思索的专注凝神,看上去似一个稚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书点的却是攸关生死的西域各国密报,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爆了一下,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的轻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么,我知道你这一阵在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转了转笔,无表情的点头。“说的不错,但扶值九微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组,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他权力盛大到那个地步?”
  “所以你劝我眼下激怒他?”她永远是淡淡的口吻,事不关已的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根本只须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定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无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酎用词。
  “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组的支持,稳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国的影响便只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挤兑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滞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
  “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挚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真想。”
  她冷冷的回视。
  “教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
  “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 迦夜又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可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慑众?”弄得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他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的斜睨一眼,缓缓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
  “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他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是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人不足取,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他细思了半天,再度开口。
  “弑杀组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若是他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女孩抬手止住他的疑问,眉目又冷下来。
  “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太密,这会令他怀疑下属的忠诚度。”她点到即止,不曾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只是与九微过从太密会招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那个上位者乐见其成,这样任一方都必须仰仗教王来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才不致有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说得够多,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自身处境的明析,教王机心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九微一直静默。
  听完一切,只说了两句话。
  “谢谢。”
  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
  “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机会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建立自己的亲信助力的时候。
  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西域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过去的獍长老更强硬,也更隐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却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买重臣后妃,刚柔并施,阴谋暗策,甚至操控了某些国家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迫,又运用得恰到好处。
  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以求结纳安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教王都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
  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她身后的影卫都是令人敬畏的对象。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组的菁华,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中皆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一跃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心无二致。
  而此时的九微,也已非吴下阿蒙。
  三年前,他戒慎戒惧的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职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过紫夙裁断。
  权限到手,九微又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组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复有异议。
  而后,他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以充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三年间,不少好手在严杀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断过利刃又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都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
  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教中空前的繁荣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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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风起

  风尘仆仆的赶回天山,踏入水殿,莫名的安定下来。
  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又或许是幽然静谧,纱帘如雾。忽然从连续不断的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燥动。
  与中原时截然不同,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符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女。
  是他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
  而她,永远是淡淡的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都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忡。
  “殊影!”久等不到回话,女孩蹙起眉。
  他回过神,道出她索要的答案。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会,渐渐笑起来,有一抹自嘲。
  倒没有发怒,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样,很像妖怪吧。”
  苍白的手揉了揉额头,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起伏。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以后……别再问了。”垂下手,又是冷定如冰,仿佛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孩子停止了成长。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的神情。
  黯然,微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
  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让她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权在握的少女,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来的绿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
  在依教规行礼的一刻,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媚园清嘉阁。”
  他默不作声的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媚园,人间少有的极乐之乡。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清嘉阁,被貌美语甜的女僮引入一栋玲珑小阁,留下身后一路怨嗔秋波。几道回廊之后,呈现于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丽人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上位之人。
  女僮引至门口,知机的退下。两个着浅粉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的下拜,又连拉带推的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丽人犹在镜前慵懒的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并不回首,自顾自的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未见其面,心已柔了三分。
  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宛转的盈盈一笑,才蓦然明白。
  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份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较长,曼妙动人,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
  丽人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
  待酒菜齐备,又摒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烟容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粉脸被酒气一激,漾起了两抹微红。
  “你叫烟容?”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身后已传来一声低笑。
  “烟容解语,媚园无双,你连这个也没听过么。”一个男子轻捷的从窗口翻入,笑吟吟的看着他。
  “九微!”他脱口轻唤。
  三年不曾对面交谈,险些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九微脱去了锐气沉稳老练,又多了一种威势,再不复当年的青涩。
  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
  烟容识趣的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这次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九微甚至动用了伏在媚园的暗线,必定不是为寒喧。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的谈起重点。
  “什么?”
  “你知道,前阵教王十分宠爱龟兹国献上的一位美人。”
  “听说过,可是叫雅丽丝?”
  “不错。”缓缓品着美酒,九微眼色深沉。时间的历练下,他们都不再是昔日飞扬跳脱的少年。“那个女人很不简单。”
  他飞快的搜索了一下印象,隐约记得是个柔媚至极的女人。
  “怎么说。”
  “教王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近期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九微道出详情。“她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千冥的教务,教王还许可她随意指令弑杀组的人,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她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样的仇人?”
  “龟兹的左大臣。”九微笑的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千冥紫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他有些不能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紫夙头上,而千冥……她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这样放纵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中人欲醉。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迦夜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她所辖,龟兹的事只怕要亲自善后。”
  他点点头,“尚要待教王示下。”
  龟兹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无可挑剔之处。这次教中擅杀重臣,确实难以交待,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说不得要逼得迦夜亲往了。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九微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两个都没有回来。”
  能让九微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
  不由心中暗惊。“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九微不曾说破,他自是心里有数。
  这样麻烦又摸不出来历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佳,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这次她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
  他举起杯,与对方重重一碰满饮而尽。芳香的美酒入喉却是凌洌,火辣辣的烧烫。
  九微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
  “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西域的烈酒?”
  他摇摇头。“我素来极少饮酒。”
  “好歹你现在也是教中坐控一方的人物,怎么酒都不喝。”九微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迦夜,可千万别学她那样冷情少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温度高起来,他抬手制住。
  “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拔开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怎的,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烟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的好。”瞪了对方一眼,九微笑嘻嘻的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促狭顽劣。
  “说起来烟容可比她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有胡说?你为什么从不来媚园,不是顾忌她?”多年不见,九微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烟容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聪明温柔又极可人意。迦夜有什么好,冷冰冰的像雪人,还永远长不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有些听不过去。
  看他的脸沉下来,九微倒是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事实如此,她练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现在的模样,你受得了?那种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个没胸没臀的孩子……嗯……”
  话音终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的甩在他脸上,砸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知道她是练功所致?”满意的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他低问。
  九微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
  “紫夙说的,教王问起来迦夜自己承认了,我说她那么年幼就武功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样的武功?”
  “谁知道,前任长老是波斯人,有些秘术教王也不清楚。”
  空气静了半晌,九微再度开口。“所以我说烟容比较好,若不是趁着千冥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来清嘉阁,得不着镜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一笑,带着男人的心照不宣,“连教王都召幸过烟容一段时间,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错,所以她长不大未必是坏事。”九微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她的性子我很难想像她在教王身下婉转承欢。”
  他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用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
  “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她?”
  “嗯。”
  收起戏谑,九微思考了片刻。“她和你一样,都是中原人,虽然她自己不记得。”
  他惊讶的抬眼,九微肯定的点头。“不觉得烟容和她有几分像?她们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为是混血,天山内许多是胡汉混杂的后裔。
  “十几年前,左使从敦煌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给教王。据说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大概才四五岁。教王用其女的性命相挟,以一天为期逼使她就范,结果……”
  他默默的听,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见其下场。
  九微叹息了一声。“一日之后,那女子死了。”
  “死了?自尽么?”足有十余种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中怎可能出此纰露。
  “按说不可能,当时用了玉香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 九微仿佛也觉得奇怪。“是被刺入胸口的烛台杀死的。”随手拔下银烛,烛座上的尖刺闪闪生寒。
  “奇的是人死在床上,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
  “教王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人。”九微摇摇头,“想来只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女。”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小丫头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后来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
  “怎么没问,还是教王亲自问的,结果白搭,她什么都不记得。”九微摊了摊手,过于离奇的事找不出解释。“连她是谁,有个母亲都忘了,哭都没哭一下。不会是伪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王。”
  “后来见她是个美人胚子,便拟送入媚园,前任长老看她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他勉强挤出问话。
  “应该是,弑亲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难得的正经。“再说想起来又如何自处,教王也容不得。”
  一时愣愣得无法言声,恍惚良久,九微捶捶他的肩。
  “别想了,她现在过得不错,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她难过。”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收捺住心情,他忽然想起,此类秘辛根本不可能在教中流传。
  “我?”九微不正经的笑了笑,“紫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有听说这件事。”
  “紫夙怎会告诉你?”他狐疑的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九微挠了挠头,环顾左右。“有些时候女人的嘴不会太紧,比如床上……”
  瞪了半天,他无言以对。
  “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
  “我清楚她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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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暗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
  只记得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去,九微天南海北的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年苍白淡漠的脸。
  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朦胧中有人语笑盈盈,温柔的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子,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着魔般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人,九微低低的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首冷冷的吩咐。
  “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妆称是,他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伸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移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
  “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
  “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消失了,脱去他的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
  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的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扶上他的额,又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讷讷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一一涌入脑中,几乎懊恼的咒出来。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供答案。
  “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心里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
  “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说哪里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着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
  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才最真实,或许才这是九微安排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
  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
  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发现裙摆早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疏离,永远摸不透迦夜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
  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他擦拭。
  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软平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
  踏过花枝凌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
  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籍,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
  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令,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
  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龟兹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龟兹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小儿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而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定难以掌控,龟兹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强行刺杀折损过大,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凭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问。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作出决定。”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秘报,左大臣与姑墨国有联系,曾对龟兹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姑墨?不是数年前曾与龟兹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买,所以刻意挚肘,甚至进言龟兹国主削减军队,褥夺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这般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迦夜向来长于利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为重,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他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又激起龟兹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她淡淡的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去龟兹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语,“更有可能的是赤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他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连杀重臣,激起龟兹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王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龟兹,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
  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的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罕见的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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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夜会

  姑墨本是龟兹属国。
  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龟兹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莎车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驼铃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疏远了些。
  一列远行的婚嫁队伍从黄沙行过,漠漠的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银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列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被映入了黄昏的郁色,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手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
  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享乐。
  是什么信念让她支持下来,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烈烈扬扬,风都炙烫起来。
  姑墨与龟兹的边境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淹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荒漠中涌出的甘泉,屡屡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旷的西域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的看着众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的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扬声。
  “各位大哥还是进村里去吧,这样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了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真男人么。”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一言一语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不自在极了。
  一旁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边。
  “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去反而扰了村子的安静。”
  “这个季节的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只小羊。”孩子嗫嚅的回答,“村长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戏。“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训令挡不住爱热闹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索普。”刚说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从黑沉沉的远方闪电一般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
  “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刺激的挑战,兴奋而愉快。
  狼的叫声悠长而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往往随着嚎叫群袭而至,凶猛残狠,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起栗。
  可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狼越来越近的尖号。
  突而响起极锐的一声狼嚎,一位汉子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喝问。
  “有人。”汉子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武。
  说着说着,孩子涨红了脸,“村长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村长说的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们的命去冒险,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没有在日落前赶到这,怨得了谁。”
  孩子憋得没了词句,呆呆的望着漆黑的远方。
  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越来越凝肃。
  “狼群乱了,看来遇上了硬点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的回答。“马往这边来了。”
  确实听得极准,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的出现了身影,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的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环伺中脱身而出。
  青年不自觉的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内,颓然的轻呜,转了几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声得得趋近,终于在篝火不远处停下来。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喝了一采。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的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西域汉子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了各位,实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被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话,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动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的凑上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村长一定当英雄一样欢迎,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心的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块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的跑回了村落。
  远处的另一人没有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建议。“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和着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我们习惯了行旅,不必麻烦了。”少年有礼的颔首,对这厢的热情相请客气而坚决的婉拒,走到湖边升起了另一堆火。
  确实是老道而娴熟的取火方式,而后又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熟练已极。
  洗完手脸,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的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盛大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不值一看,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喝笑哄压。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开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西域汉子的吃法是大块朵颐,纵情而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的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油香的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对方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么?”索普脸有点红的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只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
  “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么?”
  “就我们两人。”
  “这样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又有横匪,要去哪?或者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责备,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姑墨找舅舅,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相处的情形……并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畅。“尊驾要去?”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喧了几句,客气的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的凑近,“主上,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要是也不会带个这么小的女孩,那不累赘么。”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几年前在莎车殿上杀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说不定是同一个。”
  同伴语塞,仍认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又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龟兹……”一抹阴狠的厉色掠过。
  “往龟兹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的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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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姑墨

  不能怪手下谨慎不足。
  当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已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黎明即已出发,值夜的人叫醒了斥候跟缀其后,证实了对方确实往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了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精准犀利的手法……那两个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了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天山上的来客,去姑墨意欲何为?姑墨实力远逊于龟兹,迟早成为囊中物,即使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而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箝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勒索的机会。目前龟兹上下对天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支配的绝好机遇。
  只是……昨夜的一场偶然……究竟会带来什么?不欲贸然对上摸不清来历的对手,选择了监视观望,会不会是一种失误。
  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而老练,不卑不亢的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喧,终于切入正题。
  “敢问尊使亲至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姑墨的一点问候,请务必相信我们此来之诚。”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是闻所未闻。
  “不知是何种事端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但愿不是如龟兹国一般要取重臣的性命。”
  尖锐的话语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将军?” 迦夜淡淡的微笑,对姑墨的重臣了若指掌,并不意外有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龟兹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发。
  “若是龟兹胆敢来犯,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礼貌性的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必定已摸索出应对战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膛涨得通红。
  室中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
  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姑墨国小,不比龟兹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切。”
  “国相过谦了,姑墨慷慨勇毅坚拒龟兹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曾闻得流言,说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龟兹此时入侵……”
  吐出的一句句话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颜色。
  “阁下这般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远道来嘲讽姑墨?”
  “将军哪里话,本教历来与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关切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需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只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如此了解,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不疾不缓的开口。
  “良方倒不敢说。龟兹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龟兹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决不会擅动刀兵,姑墨可望安亦。”
  “这谁不知道,若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姑墨年年岁贡的份上,愿意为敝国去此大患?”
  “两国之间,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龟兹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道魔教以刺杀之风震慑西域,现在却说手段不够光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看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姑墨大军集结,征伐龟兹。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人所组成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
  以灰色的大氅裹住了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
  行军数日,终于到了龟兹姑墨交界处。
  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对面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的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号令鸣嘀之声。
  月光映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滋味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的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显出异样的静。
  小小的唇畔呵出朦朦的白雾,眸子星光般璀灿。他没有看营地,上前为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雪意。
  “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的回答。
  “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什么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执政的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的俯瞰各类勾心斗角正是上位者的乐趣之一。
  不管是过去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无能者自然会被毫不留情的淘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泛起一抹淡嘲。“你说的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这个机会。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龟兹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活语渺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半夜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个月。
  死伤无数。
  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赫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
  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静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回来的狼干。未已,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
  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一点不难理解,作为一个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不懂打仗就是打仗,非要搞些阴谋诡计曲里拐弯的东西。”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仿佛未曾听出不满。
  狼干本性粗旷,按不下意气,还是脱口。“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不过敌强我弱,暂请权且忍耐。”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姑墨的名声丢脸到家,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粗旷的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酎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太……”狼干鄙薄的斥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刺。
  “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作马贼侵扰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龟兹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置信的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迷,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的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么?”
  “也不能就此证明是龟兹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姑墨精锐部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的马贼,所做的一切都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将军就不曾怀疑过缘由?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据不便擅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着,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
  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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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歌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的置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龟兹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补充食水的地点?”
  “以你之见?”她没有正面回答,随口反问。
  “还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的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龟兹人如出一辄,必定是军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和最好的部分给了他。”
  “你倒探得很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
  那个年青人气质尊贵,行事谨细,必定是龟兹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 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过一百年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姑墨简直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那算什么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一时错愕。“这是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的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之上,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厥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真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龟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的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龟兹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龟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黄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黄。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了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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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
  “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龟兹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龟兹首选。
  大门,再度打开。
  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龟兹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八岁,蒙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王将强大的龟兹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天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她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
  男子喃喃的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他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
  迦夜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龟兹。”
  “想来真是一路辛苦。”男子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为了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龟兹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迦夜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激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
  “那孩子是龟兹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天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的叹息。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的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她所做的林林总总,无法控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
  “收拾东西吧,明日回教。”
  “龟兹王的宴请安排和官员会面?”他并不意外。
  “推了它。”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龟兹王自会剥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迦夜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天山。”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迦夜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雅丽丝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王手中,必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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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入彀

  眨了眨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
  额角抽痛,连带身体沉重无比。
  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
  四壁都是坚硬的巨石所砌,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励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动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哗响。
  他大口喘息,回忆着此前的印象。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龟兹国主的侧妃,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
  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极安静的花厅。
  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腾身而起的时候已来不及。
  轧轧的机构声忽起,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入的途径。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
  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百炼钢,销金石……”
  连连斩了几剑,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劳无功,迦夜恨恨的低咒。
  “好一个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是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嗑嗑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声音。
  “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的探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筛糠,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定已瘫在地上。
  百余年前的龟兹前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恶多端,擅杀朝臣,因其执掌兵权又膂力过人,国主都奈何不得。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以秘法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方才将其诱入擒下处死。此后因其室空悬无用,多年来传闻已被废弃拆解,成为王室密辛,来往内侍近卫无数,谁也不曾想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这般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不成声的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
  寂静的室内,只听见内侍的抽泣。
  他的手心遍布冷汗,迦夜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
  “赤术。”
  “我知道你在听。”
  “你想报复,就当面划下道,要杀要剐我都接着。”
  “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
  “别让我小瞧了你们龟兹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一切静得可怕。
  没过多久,忽然有咝咝的声音传出,有如无形的溪流蜒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屏息良久全无动静,龟息法也有其局限,眼神渐渐焕散起来,不可遏制的坠入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长发动了一下,迦夜也醒了过来,用了一点时间确定自己的处境。
  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束缚的气血不畅,素白的脸涨红,乍看倒像是女儿羞涩之态。
  这个姿势要比他难受得多。
  迦夜一语不发,不知吊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赤术。
  脸上犹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拔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可觉尚好?”
  迦夜没有回答,赤术踱至她跟前,殷勤探问。
  “可是有些头痛?青珈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声音微沙,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药。”
  “对魔教的专使,自然不能吝啬。”赤术看着她的脸,相当愉悦。“虽说青珈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我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心如罗刹笑杀人……四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使,迦夜。”
  他一字字揭破,扬眉冷问。“你可还记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他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的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赤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莎车一役荣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已,赤术实在荣幸之至。”
  她的脸微微发青,却没有问。
  满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她拆解入腹。
  “当年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的咒骂,“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龙牢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莎车,却……”男人恨恨的咬住了牙,咯咯直响。殿前的一幕有如恶梦,数年来无日惑忘。
  “难得请到上位魔使,该如何款待?”赤术不无恶意的挑问。“把你的头呈给天山?出师未捷身先死,教王想必也会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她呼吸不畅,嘴唇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么。”
  “恕我愚昧。”他很有耐心的询问。“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她低低的喘了几口气。
  “你杀了我,魔教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
  “眼下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绝不致死。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疏勒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姑墨,再逼使狼干道出教中设局,洗脱冤屈,龟兹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让气息不稳,时而杂着轻喘。惊心动魄的王权翻覆被她说来易如反掌。“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是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赤术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变了些。
  “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是只为解气,重笞迦夜也无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龟兹……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王敕令。”
  “好心计,好辞锋。”他颔首赞赏,剑眉微轩。“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本领,我还是首见。”
  听着夸奖,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赤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他冷静下来必能想到。但在内苑使困龙阁擅捕魔教使者,无异于往龟兹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换成一不做二不休的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言语能打动他的毕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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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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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你这样的人,杀了确实有点可惜。”他挑起秀小的下颔,观察着她的脸,粗糙的指肚微微摩过粉颊,停在柔嫩的唇。
  “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留在身边做女奴如何。”
  她极力忍住别开脸的欲望。“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他没有发怒,认同的点点头。“纵然拔了刺还是太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我的命。”
  “杀之不详。可你害我至此,总得给点惩罚。”他踱开几步,拾起丢在一旁的短剑,剑在暗室仍泛着清光,寒意侵人。
  伸指一弹,轻亮的龙吟在密室回荡,久久不绝。
  “用你的剑在脸上刻点记号,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剑锋缓缓的自额际比过。
  “能令殿下消气,随意刻划又有何妨。”迦夜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
  “雪使当真不为所动?我都觉得如此容颜毁了甚是可惜。”倒不是说笑,赤术的眼中确有惋惜之意,剑却直直划落下来。
  颊上寒气一凛,迦夜眼睛都没眨一下。
  “殿下!”
  再忍不住,顾不得迦夜的禁令,被缚在壁角的少年扬声,止住了赤术的手。
  “密信是我所拟,字迹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制刻好。殿下若要惩处,我首当其冲,甘愿承受,勿要对一介女流动刑。”
  “殊影!”虽是厉喝,却因气息衰竭而减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呛咳起来。
  赤术走到他身前,剑尖托起下颔,直指咽喉。
  “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剑之仇。”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脚狠狠踩住右手腕,几乎听到骨头裂响。
  冷汗瞬时从额上渗出,少年苍白了脸一语不发。
  “原来那封密信是你所造,我该怎么赏你?”
  话音未落,剑尖叮的一响,清亮的剑身透过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将右手钉在了地上。
  一阵咳呛过后,迦夜终于能开口说话。
  “殿下实在是……失当,他是我的影卫,凡事都听命于我,仅仅是一具傀儡……不责其主反责其奴,便是殿下的处事之道么?”
  赤术略为诧异,“你对这个奴仆倒是挺回护,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脸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挣扎着要说话,一脚踢上了麻哑二穴。
  殊影无法出言,她倒是微微放下了心。
  “迦夜……整日刀头舔血,生死荣辱早置之度外,若是能平息殿下怒火,区区皮相何足挂齿。”
  “雪使言辞大方,且容我试试是否真个如此。”他邪邪一笑,从侍从手中取过长鞭,随手一展,鞭影刷的自她身边掠过,扯下了一缕黑发。
  迦夜神色不动。“久闻龟兹人擅马术,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样的鞭打足以令人只求速死。”取过鞭梢带回的黑发,他在指际把玩,轻嗅着发香。“若你肯唱歌,我可以不用那种方法。”
  一阙歌迷失了心神,让他一错再错,无意中放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尽管恨极,却不自主的一再回想天籁般的清音,梦萦难忘。
  “迦夜只会杀人,何必强人所难。”
  “那日废墟里的歌,我想再听一遍。”
  “殿下说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为生者而唱。”
  “我要听。”他挑起眉,一字一句。
  “恕难从命。”她连敷衍都懒了,干脆垂下眼。
  赤术被激起了怒火,再不留手,一鞭接一鞭的抽下来。
  十余鞭之后,白衣已被抽得破碎,渐渐浸出鲜血。
  迦夜一声不吭,鞭子抽得更凶。
  所有人看着长鞭呼啸,她无法控制的轻颤,痛得冷汗滚落了衣襟。
  “……殿下……”鞭影的间隙,她出言轻唤。
  赤术停下手,冷酷而无情。“想求饶了?”
  迦夜垂着头,汗和血一滴滴坠落地面。
  “只是……想请……殿下把我放下来再打。”喑弱的声音有气无力。“铁索勒得太紧……再吊下去,恐怕殿下还未解气,我已经死了。”
  静窒了半晌,赤术忽然笑起来,目光奇异。
  “好,我如你所愿。”
  “殿下!”沙瓦那不甚赞同。“此女狡诈阴毒,莫要中了诡计。”
  “你不是说中了青珈散的人武功尽失,连幼童都不如?怕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以吊起来稳妥……”赤术挥挥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不用再说,我有分寸,放她下来。”
  铁链叮呤连响,机械转动,她被缓缓放落地面,小小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两个侍卫过来解掉了绑在腰臂的铁索。
  尽管痛楚依旧,呼吸慢慢顺畅起来,她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还好尚有反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赤术的脸在火光下阴晴不定,竟似有些遗憾。“若非手段过于阴险毒辣,为虎作伥,以你的才智做一国夫人又有何难。”
  “阴险毒辣?”她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咝咝抽冷气。“别人尚可如此指责,殿下……”
  “我又如何。”
  “与疏勒合谋骗姑墨国民遍植石榴,人为制造灾患;谴马队劫掠于外,断其商道行旅;以美人之计送入死间;借魔教之手诛灭亲舅;独揽兵权,攻姑墨而为王位铺路……殿下谋略之深,迦夜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将殿下与你相提并论。”沙瓦那怒喝,提起黑发重重掴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颊瞬时麻木。
  脆响过后,雪白的肌肤浮出深红的指印,脸很小,指印足足占了半张脸。
  舔了舔创破的嘴角,迦夜语气依旧,黑瞳不掩讥讽。
  “我杀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生存;殿下杀人却是因着野心权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说无辜,死在殿下手中的就罪有应得?战事一开,你所杀的何止百倍于我。”
  “好……说的好。”
  赤术俯下身,替她擦去唇际的血,目光沉沉。
  “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怀,若是你能从沙瓦那手中撑下来,我再领教你的利齿。”
  言毕,他站起身,转向一旁的男子。
  “我答应过把人交给你处置,现在她是你的了。”微一迟疑,他又附在耳畔加了一句。“留下她的命,我还有用。”
  “多谢殿下。”男子的眼一瞬间红起来,犹如野兽。
  赤术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咽下话语,转身出室。
  并无报复的快意,倒有些难以言说的惋惜。
  思及现状,眼神又冷下来,隐约的一丝不忍转眼被寒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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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翻覆

  室内静得可怕。
  沙瓦那用足尖挑起她的脸,俯瞰着全身被冷汗浸透的女孩。
  “你还有什么话说?”
  迦夜摇摇头,似已下定决心不浪费半分力气。
  “尊贵高傲的雪使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啧啧称奇,环视周围的侍卫。“列位说说怎么侍候她。”
  几名男子哄笑起来,猥亵的笑容说不出的暧昧。
  “我倒是想……端看沙瓦那大人成不成全。”离得最近的侍卫开口,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淫意。
  “不嫌小了点?”沙瓦那闲闲的调侃。
  “脸蛋好就行,还没玩过这么标致的妞。”另一个侍卫走近,放肆的打量,仿佛地下的人已经全然赤裸。
  “天山上的雪使,你们不怕?”
  一瞬间的犹豫,又被急色占满心头。
  “谁会知道,殿下难道还会让她活着出去么。”众人哗然而笑,沙瓦那也笑起来,性急的侍卫开始动手去撕扯迦夜的衣服。
  他抱臂冷眼旁观,“等等,你们不嫌脏么,她身上可都是血。”
  “依大人的意思?”听出他别有用意,一名侍卫止住了同伴的猴急。
  “看雪使一身血一身汗,多么难看,何不弄桶盐水给她洗一洗?”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样重的鞭伤,盐水一激只怕得去半条命。愣了片刻,沙瓦那阴恻恻的开口。
  “列位心疼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领头的侍卫赶紧指挥同伴依令行事。
  顷刻,一桶温热的盐水便已备好。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紧紧的蜷伏在地面。
  当整桶水泼上身,终是忍不住痛得打滚。
  盐水混着血从身上淌下来,密室中只听见翻滚的声响。她缩成一团,像是抑不住痉挛,大口大口吸气,痛到极处却没有半点声音。黑发湿漉漉的贴在颊上,脸上全是水,惨白如霜。
  良久才停止滚动,身子不停的颤抖。
  沙瓦那一脚踩住她,残忍而快意。
  “滋味如何?可抵得过你一刀斩人头?”
  迦夜只作未闻。
  他不甘心,渐渐施力,一点点重压,压得她像虾一样蜷起来犹不肯停。
  连周围的侍卫都不禁色变,上前劝阻。
  “大人小心,再这样下去可是要当场身亡了。”
  他停了许久才移开脚,看着她嘴角沁出血丝,忽然笑笑。
  “现在轮到列位了,请务必尽兴。”
  密闭的室内响起了衣裳撕裂的声音。
  几双黝黑的手从不同角度撕扯着女孩的衣服,她吃力的蠕动,徒劳的闪避,在脏污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条湿湿的印痕。
  雪白的胴体迅速呈现,单薄的肩,柔软的腰,微微贲起的胸,幼细而纤长的腿,毫无阻碍的暴露在众人眼前,赤红的鞭痕遍布,更是刺激了欲望。
  几人忍不住俯首啃啮,在柔滑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处印痕,肆意抚摸着光裸的身体,如一群恶兽围住饕餮的盛宴。
  迦夜死咬着唇,无力的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撑的东西,忽然身子一僵。盲目的手无意摸入了身后的火盆,空气顿时生起一股皮肉烧灼的焦臭,尽管及时缩手,仍是炙伤了一大片。
  沙瓦那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粗壮的男子围拢瘦小的女孩,有人从背后揉弄,有人伏在胸前,还有人拔开她的腿试图进一步侵犯,房间充斥着粗喘和舔拭之声。
  自眼睁睁的看兄长被杀后,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无意瞥见墙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处仿佛要择人而噬,却碍于穴道被制一动不能动,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红,充满了恨意。
  瞧着似曾相识的眼神,他笑起来,终于有人与当年的他同样感受。
  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转成了惊愕。
  惊愕……?
  他回过头,粗喘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女孩费力的拔开放纵的手,推开伏在胸前的头颅,那些色欲薰心的男人无声无息的软倒,全无一丝反抗。
  她艰难的跪起来,捡起侍卫丢在一旁的剑,狠狠的剁下去。
  一剑又一剑,斩得鲜血飞溅。
  赤裸的人,纤小的手,用尽了力气砍下去。
  那些侍卫恐惧至极,如帖板上的肉一般无法反抗,眼睁睁看利刃割裂身体。刺、戳、劈、斫,剑剑入肉,血迅速从肢体上涌出,腥气弥漫了一室。
  他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使不出一丝力,颓然倚着柱子滑下地,连声音都消失。
  只有利剑斩在人肉上的钝响。
  女孩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溅着鲜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恶鬼。
  美到极处,也狠到极处。
  扯下布幔裹住身体,她吃力的爬近受制的人,拔下将他钉在地上的短剑。
  纤手取下头上的发簪,看似普通的牙簪竟是中空。她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入他的唇,又取出一枚银针,刺入相应的穴道缓缓转动,很快便闻得锁链叮当。
  她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
  从沙瓦那怀里搜出几个药瓶,一一嗅过,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掷给已能坐起来的少年。
  随着斩断铁镣的脆响,彻底的绝望袭上心头。
  清丽而沾血的脸在火光下美如罗刹,单手执起滴血的剑。
  “你输了。”
  这是他听见唯一的声音。
  一剑劈过,干脆利落的斩下了他的头。
  头颅滚落到地上的同时,女孩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的跪倒。不等触地,被人从身后扶住打横抱起。
  转瞬掠出了一地血腥的秘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
  仍是王宫之内,位置极偏,出了苑门已是密林。
  黑暗中看不清方向,他凭着本能纵跃,在林间穿行。
  奔波许久,怀里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温度也越来越低。
  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迦夜的手指向林间的一方。
  他依着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月光下露出一线银白。一弯山泉从峭壁挂落,汇成了小小的幽潭。
  他在潭边停下,迦夜蓦然挣动下来,蹒跚的走近水边。
  “迦夜!”
  “闪开!”她厉声喝斥,从未有过的暴戾,打开他拦阻的手臂。“你给我滚远一点。”
  他定在当堂,看她走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洗细瘦的身体。累累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带着憎恨毫不留情的清洗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月夜,莹白如玉的身体上遍布伤痕,有如暗红色的藤蔓攀附全身,妖美而诡异。
  深秋的西疆,水面还漂着薄冰。
  他忍了又忍,终忍不住,跳进水中扯着她上岸。
  “滚开!”她用力挣脱。他死死拖住她,不让她再触到寒彻入骨的水。疯狂的厮扭中,她使尽力气的扇过一掌。
  “滚!”
  清脆的耳光落在了脸上。
  他本可以躲开,却生受了重掴,紧紧抱住怀里瘦小的身躯不放。
  心,像有千万把刀在刮。
  迦夜身上有无数的伤。
  交错的鞭痕,铁链的勒痕,脸上的掌印,指际的炙伤,胁间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布的咬啮淤紫。
  他一点点上药,昏迷中她才会呻吟出声。
  唇已被她咬得溃烂,辗转忍耐到极限,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藏在指缝中的毒药,经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间的密宅,她沉沉昏睡过去,眉间犹自紧蹙。
  除了上药,他全然无能。
  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逃出生天。付出了这般惨烈的代价。
  床边的人静静凝望着沉睡的女孩,忽然将脸埋入掌心。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制的发抖,难以消退心底无尽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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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破敌

  迦夜的额头很烫。
  被踩断的肋骨引起了高烧,一直不曾醒。像被恶梦魇住,昏沉中仍在翻动。
  他不停的更换冰冷的布巾敷额,压住她的手脚以免自伤。
  她低低的痛吟,口齿不清的呢喃,衰弱到极点。
  漫长的昏迷中,偶尔她会睁开眼,看着他替她一点点拭汗。
  他以为她醒过来,朦胧的目光却又不似。
  迷茫的看着他,嘴里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淮衣……”
  仿佛确定了是臆想中的人,变得格外温驯,软软依进他怀里,婴儿般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孩子气的娇痴。
  黑黑的眸子湿润氤氲,像是随时会滴水。
  从未有过的软弱。
  她醒的时候,一时恍惚。
  帘幕低垂,光景暗淡,温暖而舒适。
  厚软的丝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帐边绣着西域特有的花纹。
  案上的一盆热水散发白雾,温烫着药碗,一旁散落着药棉布带,各类盛装伤药的瓷瓶在微弱的烛光下仿如莹玉。
  转了转眸子,发现自己被人拥在怀里。
  背抵着坚实的胸膛,持续的热力正从那里来。
  双手揽在腰上,压住她的臂,小心的躲过了伤口。
  俊美的脸正在沉睡,轻易可以窥出连日未休所致的疲倦。
  长睫下有浓浓的阴影,憔悴不堪。
  深遂的眼紧闭。
  再度睁开的时候,大概又是坚冷如石。
  曾经清晰可见的挣扎,动摇,愤怒,疑惑都已无影无踪。
  他越来越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过一寸寸轮廓,复杂晦涩。
  这是她想要的改变,却又不是所愿见的结果。
  必须……要快。
  不然……他……再也回不去。
  他和她不同。
  他还有机会,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指尖又放弃。
  被人拥住的感觉,很陌生,很新奇。
  但……不坏。
  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意志,靠在温热的胸膛,沉沉睡去。
  药效极佳,鞭伤很快收口。
  看来可怕的创伤大多停在表面,麻烦的是折断的肋骨,吸气仍感觉到疼痛。
  “今天是什么日子?”
  得到了准确的回答,她默默盘算许久。
  “三天内我们启程回教。”
  “你的伤太重,还不能动。”他诧异的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固执。
  “无碍骑马,我会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骑马。”还有极可能遭遇的拦堵追杀。
  躲在这里期间,赤术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盘查过数次。
  她细细的看自己的手,灼伤的手指仍然通红。
  “无妨,恢复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的笑了笑。“再说不是还有你。”
  他沉默不语。
  既担心无法护她周全,又挂虑她的伤势。
  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在这种情形下长途跋涉绝非理智。
  “你确定?”他没有再问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准备离去的人,示意他趋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后的右手忽然被她强行牵出。
  利剑穿透的创口已红肿溃烂。
  “你的手,为什么不上药。”
  他一言不发。
  她看了他一眼,拿过一旁的瓷瓶,轻轻洒上药粉,又以干净的布巾包扎整齐。
  “用不着自责。”她垂着头,只看见浓密的睫毛如扇影。
  “当时必须有一个人保存体力,赤术恨的是我,横竖躲不过拷打。”
  “再说我杀人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
  “你不过是受命,无须多想。”
  “那一巴掌是我迁怒……对不起。”
  平淡的话语到最后,他再无法沉默。“为什么要道歉,无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个女人,还是个……”外形稚弱的孩子,却回护他。
  “别被我的外表骗了。”她了然的轻笑,微微叹息。“我已经十七岁,早就成年。”
  阅尽沧桑,看淡生死,从来就不是孩童。
  “魔教只尊重强者,无关男女。不可能是女人就宽容,软弱只会沦为别人的玩物,媚园里多的是。”
  “我宁可做妖魔,也不愿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放下手,冷冷的吩咐。
  “去吧,尽快把伤养好,否则能不能回天山犹是未定之数。”
  果然,不是轻易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叹了一声。
  迦夜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勉强。
  “赤术没来。”她扫视了一圈。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分头出城。”他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应对。
  惑敌?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他又加了一句。
  很细致的安排,她无声的笑了一下。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静静的望着阵列如山的剽骑,少年翻腕拨剑。雪色轻虹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电,前方的骑士纷纷落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她策马跟随,零星几个侧方攻击的,被她以暗器解决。
  行云流水般的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人数太多,暗器应付不过来。迫不得已出手,勉强把动作控制在小范围。
  她的剑太短,并不适宜马战。
  面对来袭的骑士俯身避让,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她探腕捉住一柄,夺过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籍。
  几番戮战,牵动了肋伤,眼前阵阵发暗,险些躲不过敌袭。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稍一得空,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她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压力顿时一轻。
  他在背后护住两人,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泼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线。四周杀声震天,手心紧握咬牙叱马,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自森森骠骑中腾挪。
  实在围得太密,被滞在了阵中,她心一横,纤手一扬,十余匹围在近前的军马齐声嘶鸣,瞬时发狂的乱奔,将背上的骑士都甩了下去,阵列一时大乱,踩踏无数。只见马眼中流出汩汩鲜血,一刹那被齐刷刷的打瞎了眼,狂燥的扬蹄纵跳,反而给两人破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腰间的疼泛上来痛不可抑,冷汗渗出,目光模糊起来,耳际闻得单调的蹄响,她没有力气反顾,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时候,已是在辘辘而行的车中。
  温软的丝棉垫得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绽裂的伤口都细心的上过药。车中的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甚至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她醒来无聊。
  她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
  探进来的人苍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的裹扎,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
  “很疼?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温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伤,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他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她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龟兹的势力范围,应该安全了。”
  “赤术大概是气疯了。”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她些微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侦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着这般的压力,却依然杀不了两人,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赤术在军权被卸的时候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诬他有意谋反。”
  她难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对。
  落井下石和赶尽杀绝历来不是他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赤术怕是难以在龟兹立足。
  感觉迦夜的诧然,他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很想寻机亲手杀了他,仅此算是便宜了。”
  看着他眉间不容错辩的狠意,她默然无语。
  什么时候起,他的杀心比她更盛了。
  真是……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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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山

  一路将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旧,侍从却因着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骚动,不错眼珠的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态抱回。
  小小的身体偎在怀里轻若无物,或许是在教众前显得羸弱,她有点不自在。直到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才安定下来,冷淡的吩咐他去休息。
  临走前,见她叫过绿夷嘱咐些什么。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伤口不曾有暇治疗,已有些支撑不住。
  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变得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搭然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长剑。
  “是我。”来人利落的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松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九微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拖得越发严重了。”
  好容易脱下衣服,他啧啧摇头。
  “居然能撑到现在,你比我还能忍。”
  默不作声的任九微清洗伤口,又敷上药粉。九微手上忙碌,嘴没停过。
  “怎么回事,这次迦夜失策了?听说她也受了伤?”
  “嗯。”
  “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的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雅丽丝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九微叹气,拿他没辄。“幸亏你还有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伤口扯痛分了心,这一句他听不懂。
  “什么,赤丸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九微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简直想凿他。“只差两天发作,你没赶回来就等着蛊虫入脑吧。”
  门外传来轻叩。
  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所必须的解药。
  “绿夷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过药丸噙下,怔怔出神。
  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迦夜的伤,倒真的把时限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她强令赶回……
  那不计危险的硬闯,日夜兼程的驱驰,是为了……他……?
  “……每次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知道你郁结,可眼下教王将解药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连迦夜都无计可施。”
  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九微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真正的解药,一劳永逸的除掉这个麻烦。”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们这次究竟对上了什么人物?”
  他叹了口气,简要的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省掉了迦夜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么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着?好个迦夜,慎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幸运?他不觉得。
  若不是坚忍卓绝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密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
  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难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着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映入窗栊,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他起身梳洗,刚收拾停当,门外已传来声响。
  “进来。”
  探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他当先走入,身后跟着其他数人。
  赤雕、墨鹞、玄鸢、蓝鸮、银鹄、碧隼。
  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亲手煅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清晰明了的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人,她更像一个有距离的首领而存在,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他接触频频,私下随意得多。
  “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沉稳得多。
  他点点头。“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一向负责探察,消息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就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龟兹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禀报后大怒,下令将其剁为肉靡,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几不可觉的皱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菲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抚慰。” 碧隼欣然一笑。“估计赏赐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若是我们跟去就好,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今天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有点白。”
  “她不是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真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进来?”
  “这个……”
  结束了讨论,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务变为上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的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却仍在调养伤势?”
  “还有,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样子有点奇怪,她不是一向没表情?”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让人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吃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绝倒。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言以对。
  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迦夜那样莫测高深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轻盈而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忘了八卦,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然见到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的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问,还望见谅。”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确实意外。自那一次入过媚园,后来再不曾去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讶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
  “我们也呆得够久,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的应和,与眼神表现出的全然相反,慢吞吞的一个接一个蹭出去。没有声息,但可以确定他们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在打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他倒茶款客,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雪白的玉手扶在手背,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暂时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她倒上两杯清茶,又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都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无需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绝,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碍于客套不便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开口便收回了手腕。
  “公子可有好些?”
  确实疲惫之感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已好得多。”
  她轻浅一笑,秀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烟容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隐约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丽人敛妆下拜,笑意盈盈的离去。刚出数步,一个少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
  雪衣素颜,眉目清冷。容貌尚稚,却已能摄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浮动,几疑尘世之外。
  少女转瞬行至眼前,顿住了脚步,静静的看过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她不自觉的打了个颤,躬身行礼。
  “烟容见过雪使。”
  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殊影?”
  “是。”她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女,却无形有种威迫,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
  注视着远去的丽影,她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他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
  “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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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恩赏

  说归说,却没有任何他们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出房间,多数时候在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毫无异样。高涨的好奇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他却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呆在房里足不出户,实在奇怪。
  去看也无甚特别,一本一本的翻书,大堆的书散落在案几床塌,零乱而随意的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
  偶尔深夜会在花径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唯一明确的,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
  第一次听说,他以为是误传。
  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
  密谈了很久,最后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的附在迦夜耳畔说了什么。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赤裸裸的传递出欲望。
  迦夜的鬓发被呼吸拂动,却没有闪避,一径的无表情。
  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蜷紧的手,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最后道出的话没有道完,千冥意味深长的笑笑,心情极佳的扬长而去。
  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她一寸寸展开掌心,默然垂睫。每次有什么心事筹划,她总有这个习惯,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
  摒退了下属,他低低的询问。
  “……看有没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的回答。
  “他不是能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情会变得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
  “你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轻回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
  千冥一直耿耿于心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样。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
  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匀美。
  “我……也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的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交换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可以压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
  她拒绝吐露半分,冷漠的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指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的任务。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一改过去对迦夜的针对贬抑,每每在教王决策时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逐步转化,易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
  私下有传言说她成为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虏,所作所为不外乎是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他过去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
  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辨的现实。
  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中却传遍,看着他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每次回山覆命不过数日,便又有事务落下,全无空余。
  应对的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
  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
  对他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
  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的去媚园清嘉阁。
  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
  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全不在意。
  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
  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
  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
  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都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出来。”
  “依例的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是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赤雕,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女人都有的情绪化的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少年们的越扯越远,他开口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原因?”迦夜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纳罕。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略为犹豫。
  “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样的赏赐?”
  “不知道,是一个檀木箱子。”碧隼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们也能有个底。”六双眼晴眼巴巴的看着他。
  在门外迟疑了半晌。
  敲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险些命中,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抄住。大概理解了赤雕头上的青痕来处。以迦夜的手法,促不及防下受伤不足为奇。
  门推开得很困难。
  整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装饰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籍,如被洗劫过后。
  迦夜坐在一堆杂物中抱膝发呆,足边一只漆光鉴人的木箱半开箱盖,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毫无情绪的声音。
  “什么事。”
  “你……”屋子内的情况比所预料的更严重,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教王赐了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踢翻了箱子。
  一袭精致的女服和着整套绿宝石首饰滚落出来,在暗室闪闪生辉。
  上好的冰蚕丝在手心微微沁凉,丝滑而柔软。
  绿宝石剔透青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饰种种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苍白的脸木无表情,黑眸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例来所赐不过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拈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皆碧。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这比她们所得的犹要优厚许多。”黑眸映着碧光,幽幽冷冷,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当日不过是小小七杀,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咯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这种样子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制止赤术,都是因为它,若是毁了这张脸多好,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
  无法抑止的怨恨从话语中流露,罕见曝出真实情绪。利刃自颊上擦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敕令恙怒难当,烦燥而失控。
  定定的看着素寒如霜的小脸,心里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女孩恨恨的咬牙,宛如诅咒。“什么也……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
  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她有无数的机会逃亡远走,却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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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夜宴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便是粗重的喘息声。
  销魂的呻吟和床帷轻响交织,一双赤裸的男女纠缠难分,细汗密布在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快速而有节奏的律动。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刺,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男子利落的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情的余韵中。许久,她慵懒的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的垂落,媚眼欲流,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很高兴。”男子半坐起来,轻浮的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有点。”她懒懒的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样的戏?”剑眉一轩,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低低的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住惊讶,“我只听说赏了她东西,还有这重含义?”
  “那个老不死的总喜欢玩这种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随意尽兴的玩物,表面上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那种模样的没兴趣。”男子垂下眼掩住眸光,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吃吃的娇笑,对无形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约摸是有点猜忌。”她的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有力的胸肌。“只怪这一年迦夜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是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的影响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她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经稳踞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视而不见,仿若随意的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讥讽。“愚蠢。”
  “怎么说。”
  “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都小看了迦夜。”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赤裸,一件件穿上衣服。“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摆布于股掌之上了。”
  她冷哼一声,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只怕是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能。”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默默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么,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得不到手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的在耳垂上咬了咬。“照你的推论,迦夜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郎偎进他怀里,“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是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郎一语道破,笑吟吟的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这个么……若是迦夜失势,把他弄过来也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手下如何,保证让你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说起来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再说……我又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的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他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全无恼意。
  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迦夜……会如何应对。
  天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宛如天上的尘星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都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常满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炫丽夺目。娇美的少女持壶掌酒,裙摆动处,玉坠牙环相碰,琳琅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的按身份落坐,偌大的宴场竟无一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正随着轻妙的乐声极速飞旋,艳红的舞衣大胆轻佻,裸露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清矍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的俯视众人,宛若神邸。
  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精神也略为松驰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阴沉晦暗,不停的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尽管对方视若无睹也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的啜饮,白生生的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心下计量,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一举一动,唇抿的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绪不错,漫散的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不怎么开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不知几人心里一惊。
  教王噙着淡笑,随意而询。
  “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了么。”
  “回教王,迦夜怎敢。” 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惭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舒开长眉。“既是赐赏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有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得叮然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蒙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最高的这一方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人。
  “我不曾听清,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
  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复吐出。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
  冰冷的眸子泛着凛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步至阶下,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说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伏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十分清晰。
  “迦夜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得全凭教王栽培教养,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近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鉴。”
  王者顿了顿,压力稍轻。
  “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跟随师长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终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力散尽,经脉寸裂而亡。迦夜自惭形骸,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
  “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见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蕴着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有所知的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
  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相,只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长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若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这句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
  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脱。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承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剖白于前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他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微一颔首,近侍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
  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
  “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即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王者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无需再辞。”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心冰凉,她极缓慢的抬起头。
  不远处,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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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自缚

  “你练的真的是摩罗昆那心法?”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凌乱从未出现过。
  迦夜燃起了香炉,静静袅袅的烟雾曼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这一点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这一点也不重要,以后没什么可以证实是虚假,他就不会再提。”
  他的眼移向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骆马身上烙了印章。”她了然的讽笑。
  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欲之念。
  今日的言辞已将她钉在童女的身份之中,至死不得更改。
  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披落下来,更显荏弱。
  “能全身而退的拒绝已是侥幸,这不算什么。”纤手轻轻按着额角,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也好,又多了一个借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微弱的歌声响起。
  像是一首童谣。简单而优美,一遍一遍重复。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乐曲几不可闻,他靠上门扉默默的听。
  忽然间酸涩难当。
  夜宴当日的波澜不知如何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
  迦夜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密的目光视而不见。
  一年一度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的叹服。“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挑剔的理由,也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动这方面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能换得更好的利益。现在教王虽然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暗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数件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比我想的更骄傲。”男子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她到底在计量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夺利,总有个缘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作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过于显眼,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招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么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语。
  残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
  冷血的利用他铲除异已,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的座位。
  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的所作所为,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侍从,她简直像个圣人。
  对下属不要说是打骂,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规发落。无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待遇也在符合相应身份的基础上多方优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让人心悦诚服的效死。
  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在制谋时可谓谙熟分明,却从不曾示好结纳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成见几何。
  “她对我或六翼,可以说很好。”他垂下眼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极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她。有时我认为这是她故意造成的状况,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可能?”他诧异的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辩解,却越想越有道理。
  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绝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智不清,但放纵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还真难以想像。
  “也许你说的对。”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还是明劝。
  “别对她动心,她不是适合的对象。”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
  “况且她又对教王宣称练了心经,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犯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
  明知她自己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洌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尽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
  “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弟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懒得再否认。
  “我现在只希望什么时候能活着回中原。”
  九微不再说话,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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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绝路

  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
  连日的疲倦辛劳让眼下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鄯善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程度的刺杀通常该由九微麾下的弑杀组完成。
  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肃,“你心底也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要说。
  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的拔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这时候离教恐有什么意外。”
  只怕是教王早算计好,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是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的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借机给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说此行的要害关节。
  “鄯善国主擅阴鸷权谋,机虑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说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机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安静的接口。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鄯善国主的近侍都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西域诸国之上,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再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不然……”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什么东西但去提取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流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探明了鄯善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
  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的切入至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终结。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
  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鄯善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的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鄯善王一起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构成阻碍。
  不知怎的……那张泪流满面的娇颜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
  国师掠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大批被惊动的侍卫。
  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
  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置好的路线走得快,只怕已被重击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秘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中的人,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的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默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迷茫的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
  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再怎么幸运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
  “倒不如逃的好,虽然赤丸在身,至少能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觉的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又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的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凛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的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的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闭上了双眼。
  良久,沙嘎的声音几不可闻。
  “回教。”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
  听着他述说经历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的听完一切,她淡漠的询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寂静了许久。
  “为什么回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
  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
  运气好或许能拣一条命,终身为最下层的奴仆;运气不好会按最严的教规,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死去。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高者的享乐一般超常,人所共知。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的灰暗,木然的开口。
  “我的命是你的。”
  没看见迦夜是什么神色,只听得她冷冷的吩咐。
  “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三十鞭。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的靠在石壁上。不远处,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啃着潮腐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脏污的血渍上忙忙碌碌的爬过。
  四周不时传出拷打的惨号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照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业已全然认命。
  “殊影。”一张熟悉的脸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的弯了弯嘴角。
  “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嗒然一响,一匣上好的伤药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
  在教王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彼此心晓事情有多绝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问她?”九微登时气结,直想狠狠的凿醒他。“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舍弃你来保全自己的地位。”
  “是我罪有应得。”他涩涩的接口。“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败。”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的低咒。“别说求情,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沉默的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到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贬抑其地位,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一线就成功了,就因为鄯善国的公主?”九微纳闷而不解。“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女人……”
  喉头有点艰难,他闭了闭眼。
  “长得……有点像和我订过亲的人。”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在江南?”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想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九微挫败的叹息。
  “真是冤枉。”
  “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鄯善国主完成任务以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开释,还未臻绝望,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激动起来。“况且鄯善国师的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贸然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
  “我相机行事,你少说两句,自己顾好身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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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3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勾心

  十天并不长,过得却极其缓慢。
  没有天光日色,甚至连时间感都消失了。
  六翼都暗里来看过他,捎来各式各样的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怕是再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的说法,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的处理案卷情报。不知是不是想借着忙碌弥补失败的挫折,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
  似乎是私底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四使一同出面力劝,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他的性命,却被冷冷的拒绝。
  她全然撇清,漠不关心。
  九微失望之极,他只是沉默。
  关心情切,九微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而容易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做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
  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然是尊崇优越的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执掌西域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略为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
  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
  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五年了,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
  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拔粹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可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已,她仍是满满的占据了思绪。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门外传来狱卒沉沉的脚步,门开了。
  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
  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的全责在他,主张用重典以正教威。
  紫夙不阴不阳的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教王削权以彰其过。
  九微建言由弑杀组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的影响。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的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打断。
  “怎么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的应答。
  “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且末(地名),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几声。“倒像是自知有亏,心虚的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经心的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皮一跳。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的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他的眼睫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慈霭的垂询。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且末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他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警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的更符合教规。”她无关痛痒的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
  “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随身影卫栽培不易,不觉可惜?”
  “迦夜虽然惋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已身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鄯善国警戒异常,弑杀组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组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内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应无碍弑杀组的精英锋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手下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闲适的挑转话锋。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似大谬不然。”
  “说的不错,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赶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的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然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说话,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
  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承无德无能,方使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贷,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证明。”
  玉座上的王者兴味的扬了扬眉。
  “你待如何证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孰能服属下之心。”
  无可奈何的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事。此去且末,离鄯善国不远,若办完事务顺手易行,迦夜取了国主性命回来覆命,既免了弑杀组受殊影牵累,又可塞悠悠众口,将失利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话音如泠泠玉石,这次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不可思议。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滞了滞,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是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的垂首。“若是侥幸成功,日前的失败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诫,算是功过相抵,也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好什么教王没有说,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
  “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况且你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的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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