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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19 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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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黄社会
焦黄色的山包,像是黄河的波涛,一浪一浪布满周围的空间,从脚下,直至目力所及的天边。黄尘翻卷,黄土滚滚,一脚踩下去,鞋底鞋帮立刻被黄色的尘土包围。这是一个黄色的世界,这是一个荒凉的世界,这是一个贫穷的世界。。。。。。
红卫兵抄家破四旧以后,由于政治诉求不断加码。终于到了上层无法忍受的程度。作为文革的一个步骤,大批红卫兵被送到农村,以改造世界观为名,分散到贫苦山区乡村。
在陕北农村四年,终于明白了很多道理,也由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成熟练达起来。乡村生活,另一个世界,稚嫩的学生娃,逐渐成熟。而乡村的往事,已如烟霞,逝入东流水。但陕北的形形色色人物,类类种种奇闻逸事,都时时涌现脑际。
我穿红鞋我好看
与你们年轻人逑相干。。。
1。 盲流
那些年,陕北活跃着数不尽的盲流。所谓盲流,是指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乡下二流子。但其实,在那个时代,这个名头并不准确。因为,盲流,大部分是附近的农民,冬季农闲,到别村打柴帮工,挣几斗粮食。还有一些上头下来的农民,到富裕地区找口食儿吃。所谓上头的,是指绥德,米脂一带,那里地少人多,丰收年景粮食也仅够维持半年时间半饥半饱的日子。年景一差,全年都要讨饭。陕北人善良,讨饭的来了,家家窑洞门前站一站,不但能吃饱,还能给装口点儿干粮上路。年轻力壮的后生,没脸去讨饭,就打短工为生。由于政策不容许,只好偷着干,缺少合法性,被算入盲流。天气一入冬,盲流来了,闹闹哄哄帮工一个冬天。开春后,大部分人会扛上行李卷回家去。也有个别不走的,继续找活计,这些就应该算是职业盲流了。那时节,我们村有个年轻的职业盲流,人们管他叫三花。三花年龄估计估计在二十四五岁上下,长板脸上,撒着几颗白麻子。长年累月,他身上总是翻穿一件破旧的老山羊皮袄,秃顶上片片疥疮上飘着几根软毛,三花之名由此而来。三花发音接近三毛,影射半秃的意思。三花家在县城近郊,算是好地界儿,根本无需出门找营生。但三花在家不好好干活,宁愿出门打短。就连搞女人,也不出我们这个深山沟里的村庄。但三花性格好,爱说爱笑,人缘不错,挣的钱全留在庄里。。。。,那是搞了女人!三花有事没事还愿意到知青的窑洞坐坐,向我们这些对男女能些名堂尚未开窍的小孩子,灌输一些性启蒙知识。就冲这个,我们算得上是半拉子朋友了。那一年上头来了新政策,打击盲流。一夜之间,两个职业盲流被押到我们村的大队部,其中一个就是三花。按照公社指示,被捕盲流必须由知青看管,并把他们押解到延安县监狱,统一处理。押解三花是个轻松的任务,但为保险起见,我们每人手里还是提着根烧火棍。就这么个假架势,三花还真怕了。一路上低头缩脖,哆哆嗦嗦。路走长了,三花胆子壮了点,媚笑着请我抽烟。碍于原则,我拒绝了,三花失望地垂下秃头,一路老老实实走到县城 。县监狱在宝塔山半腰,监狱墙建在几丈高的石壁上,探头看看头皮发麻。
一到监狱就听说昨晚发生了越狱事件。
几个囚犯在一个疆儿里来的带领下越狱。所谓疆儿里来的,是指早年被判刑送往新疆荒漠劳改的犯人。新疆劳改农场周围,几百里荒无人烟。犯人想逃,即使逃脱追捕,在方圆百里的大沙漠里,也会渴死饿死。侥幸逃出来的,都是意志坚强,心狠手辣的亡命徒,个个命案在身,罪大恶极,一旦抓获,必死无疑!
这伙逃犯到了石壁高墙上,眼前无路可逃。疆儿里来的是个亡命徒,据说当时监狱尚未发觉他的真实身份,知道再不逃脱,一旦被查明身份,肯定死路一条。顿时把心一横,硬是从几丈高的石壁腾身跃下。他先是脚朝下,半途碰到石壁,身体失控,横摔下去,到了山跟,已成半滩肉泥!
三花对监狱倒是有种宾至如归的样子,刚进门,立马跑到院子中央的大桶前去舀饭吃。我们任务顺利完成,觉得今后再也见不到三花了,心里多少有些凄凉。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年入冬,三花又来到我村来串门啦。他身穿一件崭新的棉袄,脖子上挂着一台簇新的半导体收音机。嘴里叼着香烟,满脸自信的笑。在村子里串东串西,到处传来他欢快的嬉笑声。不到半天功夫, 村里人人皆知,三花被押解回原籍的村子后,很快被延安铁厂招了工!现在已经是令人羡慕的,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了。三花有了固定工资,有了城市户口,真是鸟枪换炮,衣锦还乡!
三花倒真不记仇,见到我们不但不躲闪,反而象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递烟问好,殷勤热情,还一劲儿道谢 ,如果不是我们把他押解回村,他哪里能找到今天这样的好事 !
三花在小村子里,着实掀起一阵热浪,把村里后生羡慕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此后,家长教育孩子,总是拿三花做榜样。转眼又过了一年,冬天来临,各路打短工的农民陆续在村里出现。一天下工回村,远远看见一伙人围着说话,中间一人翻穿破旧的老山羊皮袄,一张白板脸麻子泛光,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是三花是谁!
三花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不但不风光,反而更潦倒!他对自己这种遭遇毫不在意。
工厂生活不适合三花,他受不了纪律的约束,喜爱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这不,在工厂屁股还没坐热,一抬脚,辞了。接着,一身盲流的装束又轻车熟路套在他身上,如此闲逸舒坦!又是那个整天恬着傻笑的三花。
知青算是半个公家人,与盲流间的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谁能想到,有一天,我自己,竟然会成为半个盲流 !
我们公社,有一川二沟,我们村在西沟。
西沟山高沟深,最远的村子,距离川面30多里,这个叫做枣柯台的小山村,就是我们插队的村庄。
从川面进沟,步行20多里路,地面稍微平坦。但过了余家沟,山卯变得陡峭。只是,有一个山弯很美,在满目荒芜的陕北山沟里, 忽然出现几道峭岭,直立如壁,象竖立的几块龟甲,壁上草绿藤青,缠缠绕绕,很象是西游记里的景致 ,给荒沟凭添了几许妩媚,到了这个地方, 转个弯,就到我们村了。
在深山沟里憋了将近一年时间,从文明跌入原始,从欢乐少年变成哑巴劳动力。几个月时间,我们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这种单调的乡下生活过久了,让人产生被人类遗忘的错觉。所以,一次偶尔到接近川面的新瑶沟村串门时,得知三个好朋友收到家寄来的路费,准备请假回家时!我的心好像猛然苏醒,一下子狂跳起来。
回家!几个月来,多少次对着滚圆的窑洞顶子,做着回家的梦。猛然间,发现这梦境,居然可以变成现实!朋友们蛮仗义,答应只要我能脱身,他们就从自己的路费里挤钱,带我回去!
我连夜赶回村,伪造一封母亲病重速回的家信,塞到一封家里过去来信的旧信封里,到书记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假。本来是假装母亲病重,谁知没说几句连自己都觉得象真的一样,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坐在书记家的炕上,泣不成声。知青是新事物,书记自小没听说过什么叫放假,作不得主,他让我耐心等几天,听公社的回信儿。
但朋友们第二天就要动身,不能再等了。第二天大早,我打点简单行装,趁天刚亮的朦胧时光,趁黑溜出村子。
昨夜大雨倾盆,道上有点湿滑,刚走几步,听到前面略有人声,惊疑中转过弯,猛然看到乡村土路上都是村里劳力。原来昨晚的暴雨冲断了一段进村的土路,大早全村劳力赶来修路,让我碰个正着!村里男劳力聚集,大家都楞住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偷跑回家。停下活,看着我不说话。书记皱起眉头,但扭过脸,假装没看见。我满心惶恐,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低头穿过人群。最后,只有谢华山大伯在人群中,冲我抬抬手,说了一句:回呀!我点下头就溜。脊背冒汗,全身发凉,双手打颤,感觉自己就是个逃兵。
赶到新瑶沟已经半夜,伙伴们欢呼拥抱,暂时忘记偷逃的窝囊。
第二天一早进城买去铜川的汽车票,女售票员脸色生硬,没介绍信不卖!原来知青探亲已很泛滥,县里没有前例,不知该不该放,无奈之下,采取简单的办法。。。。。。,没有大队以上介绍信,一律不售铜川的车票 。天无绝人之路,查地图,发现走绥德,过黄河,照样可以取道山西改乘火车回京。票很容易买到了,当晚到达绥德 。绥德城不大,但古已有名,军事政治意义不讲,这个靠近内蒙沙漠,土地贫瘠,而且地少人多,及其贫穷的县城,竟有非常好的水土。养活了皮光肉嫩的绥德俊男女!陕北人讲,绥德婆姨米脂汉,讲的是绥德的女子得天之赐,个个天生丽质,皮肤娇好。更何况古代美人貂蝉就是绥德人,而那个体格健壮,相貌英俊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则是地地道道的米脂人!身在绥德城,放眼看去,满街女子果然大多相貌端美,皮肤细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置身邻近沙漠的贫穷小城 !在绥德车站又出现问题,去黄河边宋家川镇的车票已售磬,必须等三天,我们归心似箭,岂能坐等!当即决定步行去宋家川 。
在绥德听说路程不远,约40里路,且一路公路大道,不怕走错。但真动身走起来,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快半夜了,明明走了五六个小时,且步履匆匆,怎么也得走过一半路程了。结果,一打问,前面还有好几十里!接连问了几个人,说法不一,情况各异。第一个说,快到了,还有三十里吧 。过两个小时后,再问, 却道:远哩,还有七十多里哩。也不知道为什么差这么多,难道我们是背道而驰?顿时情绪萎靡,走不动道儿了。前边出现一个大镇子,镇边有家亮着灯的车马店。店里黑灯瞎火,一溜大炕,靠里边黑不溜秋已睡下半炕人。极度疲倦管不了那么多了,倒头就睡,直到被一阵骡马的嘈杂吵醒。睁眼看时,那半炕人已经摸黑起来套牲口了。睡不着了,起身出门。外面,镇子里还一团漆黑,只有一家早点铺亮着灯,一打问,早起还对了,汽车一会儿就到。急忙买了每人一张大饼做早餐,另买半斤五香牛肉片。汽车到了,居然有座!这一夜好歹熬过来了。坐在舒适的座位上,困意袭来,想着美美吃几口大饼,嚼几片牛肉,好好睡一觉。大饼刚刚出锅,味道很香,牛肉入口嚼了半天,嘴里象咬着块橡皮,无论怎么使劲,软不拉遢,就是不烂。肉香也没有了,这时才知,我们买的是老牛肉,牛不知几十岁了。
下午到达宋家川,滚滚黄河呈现眼前,黄河水混浊厚重,带着一点土腥气,滚滚浊流蜂拥而下,可以感到一种蛮横的力量。似乎一头黄皮猛兽,正在寻找宣泄的机会。河对面是山西省境,两岸沿着喘急的水流, 是高耸的峭壁,奇怪的是,陕西这岸全是黄土,与河水是同一种颜色。而对岸山西那边,则全是石头山!那就是雄伟而又荒蛮贫穷的吕墚山!黄河两岸正在施工,修建一座跨河大铁桥。但我们必须乘船过河,渡船很旧,有前后两个水手,一趟可以载客十余人。船舷有一根钢绳,用滑轮固定在一道横在黄河上空的粗缆上。梢公只要把住船舵,船就可以在跨河钢缆的牵引下驶向对岸。看着多少遍在书里读到过的黄河水在身下滚过,心里又是舒畅又是感到隐隐的恐惧,生怕万一钢缆折断,我们的船会象飘落的树叶一样,被深沉浑雄的黄水卷进深渊 !
山西境内的山路陡峭险峻,整个吕粱山地区荒山秃岭,满目疮痍。简陋的山间公路边,几乎寸草不生。一路缺村少寨,人烟稀少。只有山路崎岖,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汽车穿过离石镇,道路开始平坦起来,人烟也稠密了。到达杏花村,看到汾河,地势平坦,汽车已经进入平原了。杏花村胜产名酒,更由于那首: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诗句而举世闻名。大名鼎鼎,怎能不饮酒!果然遥见杏旗一角,近前看,名曰:杏花村酒店。进屋坐地,是一间简陋小饭馆,饭菜无味,但放开了出售当时国内短缺的山西杏花村汾酒。停车半小时,我们几个毫无酒量的傻小子放开豪饮,竟然每人喝干了足足二两白酒。豪饮后上车,本以为会酩酊大醉,不醒人事。谁知,只觉得脑子稍晕,累死昏车,一会儿功夫就清醒如常了。当时以为好酒不醉人,但时隔多年,了解社会人情了,回头一想,当年的酒里,一准掺足了白开水!
直到介休才听到火车的汽笛声。登时群情激昂,一路辛苦,总算可以直接到家了。但买票时又是一瓢凉水,原来山西省也是北京知青集中之地,买票回家,必须出示大队以上证明。。。。。。,心头焦急,就连扒运煤的货运火车的心都有了。好在,最后时刻,售票员告,买北京的票不行,但可以购买丰台票的火车票。哈 ,丰台离北京只有50里路,就是步行,我们也能走到家了。
真是虚惊一场 !
一路风驰电掣到达北京,回头一想,靠!我这一路奔逃,根本不顾形象,难道,我不象那个穿着翻花破羊皮袄,四处流窜的盲流三花吗!
2。赤脚医生
插队几年,好在没生过大病。但我发现,居住在山大沟深的农民,如果生病,就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请,闹不好就会丢掉性命。
插队动身前,家里为我准备一大包常规药物,止痛药退烧药消炎药,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刚到村里,一天,发现房东大娘生病发烧,随便给了她几片阿斯批林,居然立刻退烧了。消息传开,登时登门求医看病的络绎不绝。我出手大方,毫不吝惜,对症下药,居然个个药到病除。不几天,村里就有人人开始叫我高医生了!很快,携带的常规药用完了。生产队长王玉安找我谈话:不能人家看病不收钱,药又不是你自己操的!不要钱咋成?我心说,生产队长怎么张嘴骂人,谁操啦!后来懂了陕北话,才知道操是造,在陕北发操的音儿!药源告罄已迫在眉睫,心生一计,学针灸!那年代通行一本叫农村赤脚医生手册的便携本。农村缺医少药,进城看病又承担不起。各村由乡里统一培养出一名土医生,名曰赤脚医生。我们村赤脚医生王存万当时正在乡里开会。我针灸手艺还没学好,王存万回村了。冲着我的仗义施财乐善好施的鼎鼎大名,王赤脚主动来访,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王存万三十出头,个头不高,一脸黝黑。一双眼睛机溜溜转,脑筋很活。村子里,他利用职务之便,是个搞女人的高手。少到刚成年的女子,老到高他一辈的婆姨,他都有本事勾到手。多年来,自己却孤身一人,早年娶了个婆姨,是河南讨饭上来的。虽是讨饭女,却是美人。王存万欢喜之余,难免以己之心度人,总觉得天下男人都要勾引他婆姨。白天下地干活,老婆必须与他挨着,晚上吃罢饭,不许婆姨串门。有时婆姨不出工在家,他也要把窑门前空地用扫埽仔细扫一遍,晚上回来检查脚印。他这样把婆姨当贼看,甚至生下娃娃了也毫不放松。婆姨终于忍无可忍,一朝爆发,后果堪忧。婆姨是抱着娃娃跑掉的。黄鹤一去,从此寥无音讯。王存万找遍天涯终于死心,知道这个俊婆姨彻底丢掉啦!他再次娶妻,是在第二年,相亲那天,婆姨家上门,他把我们知青最象样的箱子都搬到自己家。土窑洞登时增添光彩,蓬壁生辉。媳妇高高兴兴进了家门。进门才发现家徒四壁,却也无奈了。
王存万对女人有浓厚兴趣,由于职业关系,对喜欢医的人,也特别共鸣。从此每次看病都要约上我,村里人一时闹不清我是不是专业医生,也不坚持要我出工干活,每次我都能高高兴兴地随他到各家行医。
第一次是半夜,村民张生发的爹把我们窑洞的门敲得山响,他儿子犯病了,张家窑洞黑咕隆咚,一盏老麻油灯闪着豆大的光,张新发躺在炕席上,平时象牛一样的大眼闭得紧紧,窑洞墙上黑影幢幢,我正不知所措,王存万来了,他刚上炕,张新发忽然肚子一挺,两眼翻白,牙关紧咬,口呲白沫,发出痛苦而又奇怪的声音,王存万让我掐住他两手虎口,他朝人中一针扎下去,张新发在一阵痉挛中霍地停下来,身体象个泄气的皮球,软摊成泥。王存万冲我紧张一笑,把我从黑暗的恐怖中解救出来。我哆嗦着递他根烟,点着火,还没顾上抽,张新发又一声怪鸣,翻眼吐沫,两手乱抓,浑身痉挛。一阵忙乱过后,总算摊软下来,王存万趁间歇告诉我,这是典型的羊巅疯,终生难愈。看来这一晚要看着他。第四次发作开始了,我和王存万重操故技,正忙乱间,忽听脑后咚的一声响,响亮短促,是什么硬东西倒在土炕的石板上了,紧接着,幽暗的油灯影里有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缓缓向上伸出,尔后重重落下,打在炕板上,浓重的黑影中,一个老人象被人掐着似的怪嗓子喃喃地唱起什么来,音调怪异,唱词含混不清,象是念经,又象是念咒,伴随着手砸炕板的咚咚声,半熄半燃的老麻油灯忽闪忽闪地,人影更加摸糊不清,时间在这片毛骨觫然的黑暗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怪唱停下来,他从黑影里坐起,干咳两声,掏出旱烟袋装烟慢慢抽起来,好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这时才缓过神来,互相安慰地看几眼,再扭头看病人,张生发已经安静地睡熟了!
直到四年后我离开,张生发再没有犯过病,不知是我们的针灸效果神奇,还是他爹咒语有效。这种跳大神在陕北农村很普遍,是否有效,我经过的仅此一例,至今不明所以。
第二次出诊是看村头刘婶的女儿香儿,香儿七岁,正上村小学,是一般的发烧。王存万知道我学艺心切,把打针的任务交给我,我似模似样地消毒,装药,在她臀部画一个十字,找准位置沉着地扎下针,但推药时怎么也抑制不住紧张,拿针的手哆嗦不止,直至药推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给人打针,就是这么不争气!
没多久,经过刻苦钻研了农村医生手册,并在自己身上多次成功试扎之后,我的针灸技术已非同一般。但自从村里人知道我不是什么正牌医生后,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没人求医看病,是医生最大的痛苦和失败,我虽处逆境但兴致不减,每日试针不止。谁知墙里开花墙外香,从北京回村后,很快到安塞县出民工。那里正兴建一座大型水库,来自周围几个县的民工云集。我在我们公社民工连任文书,连长是公社干部,付连长是个下台村支书。据说,他下台是由于不务正业,搞资本主义。此人煽猪手段一流,成天腰上别着把煽猪小刀,同时还有一手高明的扎针技术。说他扎针,是不能理解为针灸的意思,首先不消毒,太阳底下把针晒晒,或干脆在胳肢窝里蹭蹭,直接就下针。但奇怪的是,如此原始,却从没有人因此感染过!没过多久,我和付连长医名在工地上名声大盛,如雷贯耳。每天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有时甚至工地上躺靠着七八个扎着针的人。如此盛况,直接影响了工程进度。工程指挥部横加干涉,地头行医不得不停下来。
我遇到最奇怪的病人是一位50多岁的老妇人。她只是普通的胃痛,是陕北常见病,但奇怪的是,她对扎针毫无感觉,怎么重刺激都如打了麻醉针一般,那种无动于衷的样子,恨不得任由你活体解剖。我最后放弃努力,直接把她打发到医院去。而付连长医的一位怪病,头痛脚痛,其他部位无恙。头脚痛时,病人疯狂得满炕打滚。面对乱局,付连长从容取针扎穴,连消毒仪式都免了。不到半分钟,病人脑袋上已经扎满了针,象只卡通大刺猬,奇怪的是,病人已然安静了,头脚止痛。从此再未犯过此病!
给人扎针就算是医生了,我从此常有鸡蛋挂面吃,邻村知青外号小狐狸的,象小尾巴似的跟着我,就为这一口食。我也医道渐深,不说手到病除,但也疗效甚佳,在工地上名声很响。
从工地回村,本想连续作战,成个真正的医生,甚至想拜临村驻扎的北京医疗队医生为师学习动外科手术。很快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知难而退了。
在我们窑洞下脚,住着一户老人,有个畸形的女儿,从小小儿麻痹落下残疾,二十多岁,在农村是个难嫁的老姑娘,总算遇到个家境贫寒的后生愿意接受,做上门女婿。乡下人实诚,后生对残疾女真情深意重。几个月后,畸女怀孕,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一夜,老汉慌慌敲我的窑洞门,他女儿得急病了,赶过去时,王存万正忙着打针开药,我一到就做他的下手。王存万讲,这是典型的脑膜炎,必须立即送县医院。村里找来人手,准备好架子了车。就在把病人往山下搬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人们是用门板抬病人,门板不易把握,下坡时,有人不小心,门板斜了,病人摔到地上。好在人们反应快,女人没有受伤。本来是一场虚惊,可老汉捂住架子车不让送了。他哭叫着,这是夜路有鬼呀,这可是老天爷示警,不让走夜路啊!书记队长给老人做工作,但再怎么劝,关心女儿的老人就是不妥协。好容易熬到天亮,几个小伙子跑50里山路,把病人送到县医院,女人刚好断气。医生抱怨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送来,哪怕提前两个小时,病人还有希望 !
死人原车拉回村,老人哭的泪人一般。一夜失去女儿和外孙两个亲人的老人哀伤至极。他们很隆重地大办丧事,老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个阴医,开刀把女儿肚子里没成形的婴儿刨出来,鲜血淋漓地另行埋丧。这种原始的规矩,使我几个月心里缓不过味来!
我再一次出民工是在一年以后,很快又成了名医,备受欢迎,这次,给农民治病无出奇之处,却目睹了一位优秀知青的离奇经历。
我们村有几位女知青,年龄都比我们大些,其中一位叫孙大平的体胖腰圆,象一段木桩。但她为人随和,笑口常开,人缘不错。一次去公社,认识了邻村的知青史朋华。史朋华是高中生,聪明绝顶,文才又好,曾发表过多部长短篇小说。尤其了不得的是,他的理工科基础极佳,非我们这些凡人所能及。我曾拜读过他写的一部关于相对论的书稿,书名:高狭和空间的定义。其中内容,我甚至大学毕业以后,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两人一见钟情,共堕爱河。本来天生一对,但没过多久,孙大平听到史朋华家有海外关系,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政治污点。特别是,孙自己家也是同样情况,多年来饱受牵连,难以翻身。找这个男朋友,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本来自己家庭出身就够黑了,现在倒好,凑成一双,岂不彻底黑到底了。
孙顿生悔意,两人关系坠入冰点。史当时正在公社的水库工地上,任工地小报的编辑,和我们这群知青哥们成天形影不离。一天休息时,大家聚在一块儿比赛举石头,轮到史氏了,他刚把石头高举过顶,忽然翻身倒下。淬不及防之间,只见他以头抢地,口吐白沫,双眼翻白,昏厥过去。大伙一团慌乱,忙用架子车把他县医院拉。急诊医生简单看看,凭经验诊断为破伤风。注射血清,却试验为阳性过敏,不能打针。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除了打针,肯定无药可救。病人只好被送入一间病房。史氏清醒过来,经过打问才知道,这是重危病房。他的床位,是一位刚送到太平间的死人腾出来的。仅一天时间,同病房的另一病友又被送进了太平间!
史朋华绝望了,他这意外,纯系心里压力太大,注意力不够集中所致。因为他爱孙大平,他的爱情情意绵绵,至死不渝!万没想到居然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也是史氏命不该绝。当时刚刚到达延安的北京医疗队偶然听到这个病例,由于是北京知青,且诊断结果蹊跷,医疗队就要求重验。县医认为丢自己脸,就是不肯。几经交涉,给足面子才勉强同意死马当作活马医。再验,原来是撞击出血后,凝血在脑部积淤,压迫神经造成病因,病灶并无大碍。
史氏很快痊愈出院。生死一场,感动女神。孙主动与他重归于好,从此结婚生子。史朋华不负众望,又搭上末班车。先是考上大学,后又赴美留学,很快取得博士学位。数年之后成为学界名人,终身教授。现在常常回国讲学,成就非凡。孙XX也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生活安逸。
孙大平的哥哥孙大伟是北京美术学院附中的高中生,主修漫画,我们村斗争地主时,请他画了一系列宣传漫画。所以,我们与他相熟。此翁人瘦面黑,满腮浓须,常一付昂首天外的沉思状,与眉清目秀的妹妹,纯属两个模子。
孙大伟插队几年,由于能画,几乎没干过活。很快分配到县民众剧团做美工。但他思想前卫,行事怪异,我行我素,不拘一格。在那个封建保守的时期,尤其是在少见多怪的延安地区,不可能被人们理解和接受。比如,为了神圣的艺术,也是条件限制找不到作画的模特,他不惜偷看女生宿舍,或趴公共女浴室。被人抓个正着,当流氓押送公安局。孙翁名声受损,索性破罐子破摔,干起与常人差异巨大的怪僻勾当。一日,有急事到枣园公社,等不来公共汽车,恰见一人进入商店而忘记锁自行车。于是,他小心推上车离去。一路风驰电掣,好不自在。当晚返回,到原来那家商店门口,把车小心翼翼按地上留下的车轮印放回原处,这才高高兴兴返回宿舍。刚进家门, 警察已经等侯多时了。
原来,丢车人家亲戚众多,延安城又小,分头把住几条主要路口。傍晚时果见孙大歌旁若无人似地踏车而归。
孙大伟被擒还满嘴是理,书生窃书不为偷,窃车亦然。孙大伟最独出心裁的妙论莫过于对中国战争史的论述,纵观中国历史数百次决定国运的战争。除明朝朱元障外,有一个最共同的规律,便是所有胜利的战争都是从北方向南方推进的。北伐战争中,孙中山领导的北伐军违反上述规律,半途而费,反被蒋介石篡夺政权。毛泽东主席明辨这条规律后,不惜率军长途跋涉达两万里,到达北方,从而完成了中国革命由北向南的伟大战略部署,终于在全中国取得胜利。妙论一出,立刻被一位宣传部的干事报告上级,大力险些因此跌进大牢。这位宣传干事年过五旬,长期郁郁不得志。但他擅长一个绝活,给篮球场划线。每逢县里举行篮球大赛,观众席坐满后,此人提一只装满划线粉的铁桶,一手拿盛白粉的铁勺,弯腰一溜小跑,一个溜圆的禁区线画好了,赢得全场暴雷般的掌声。问他具体做什么工作,必讲四句口头禅:
吹拉弹唱,打球照相,步置会场,带头鼓掌。
最后一句最重要,领导讲话,每到关键地方,都要事先布置宣传部的人及时鼓掌,以带动群众。这口头禅传到领导耳中,其中第四句犯了忌讳,从此不被重用。据说,告发孙大哥后,有立功表现,得到器重,这是后话。前不久在报上看到孙君大名,他在日本,已经是名震遐迩的陶瓷大师了。
我再次行医已经是两年后进入工厂的事了。有一位民工的父亲身体偏瘫痪,半身不遂。我连针带灸,效果奇佳。两三个疗程下来,老人能扶着墙行走了。可惜好景不长,1976年毛泽东去世,这位热爱领袖的老人听到广播,一时激动,竟撒手西去,带走了对毛的思念及我辉煌的医疗成果!从此,我的医术藏诸名山,再也没给任何人扎过针。
3。陕北老红军
几十年前,中国中央红军打了败仗,从根据地江西瑞金大撤退。沿途在贵州大山里打转,牺牲了几万人的性命,还是摆脱不了大群敌军的围追堵截。走头无路时,偶然在个小县城街道上拣了张敌人的破报纸,发现在遥远的陕西北部活跃着一只红军地方武装。绝境中的红军象发现了一只救命的小船,调头向陕北急进。
中央红军千里投奔的,是闯荡天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打出一只红军队伍,和一块小小根据地的传奇人物,在陕北大名鼎鼎的刘志丹。
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埋头经营,卧薪尝胆,驻足十三年。终于在全中国取得胜利,于1946年移驻山西继而北京。从刘志丹到中央政府前后几十年,无数陕北人投身革命,很多人献出了生命,个别人进京当了官,也有很多人没有坚持到底。
陕北人有句古话:俅毛擀不成毡,陕北人做不了官 !
我们后村村头有一口烂窑,半蹋的窑洞里一张土炕,只剩半张炕席。满炕滚满半大孩子,晚上七八口人一张破被,盖上东头,西头哇哇喊冷。这个窑洞的主人老于头最爱忆当年,那时,他是中央政府驻地的总司务长。首长们的衣食住行他都管,人缘极好。中央政府离开陕北时,毛泽东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于呀,走喽,跟我去坐天下吧!
老于头没有走,家里刚娶的婆姨,新分的几亩山坡地,舍不得呀。这不,孩子越生越多,日子越过越紧巴,穷的连虱子都嫌他血苦。
和我关系最要好的谢华山大伯,就最不愿意提过去。一天酒后,谢大伯吐露真言:原来他是刘志丹打队伍里的一名团长。这支红军队伍不易啊,到处是政府军和地方武装。有一次突围,在跑马山梁上急行军,摆脱追敌。忽然就遇上了一场急雨。陕北的黄土地平时走路蹋灰扬尘,一遇水,立码变成胶泥,滑溜溜的,没法走人呀。红军正在山梁上奔跑,一阵趔介,两个连一百多号人眼看着就滑下山沟,全部摔死了!
谢大伯最后逃跑是在东征的大撤退时。
红军东征是中国革命史中最模糊的一段,有太多疑点。刘志丹在陕北民望极高,人们把他当做活神仙。红军到达陕北时,正值远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大员在陕北根据地大清洗,团级以上干部全部被清洗干净并统统枪毙了。刘志丹出于信仰和愚忠,自缚受擒。死刑命令已经下达,被刚刚到达的周恩来及时撞到,刀下留人,救刘志丹一命。
但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喧宾夺主,与地方干部发生矛盾。由原陕北红军为主组织的红军东征,向敌人实力最雄厚的山西发兵,无异以卵击石。说是杀出一条北上抗日的道路未免牵强,离石一仗,东征军全军覆灭,仅剩下几十名战士扛着刘志丹的遗体返回黄河边。对面竞没船接应,只好躲在黄河岸边陡峭的岩石下,逃过追兵。谢大伯是在离石战役的战场上溜掉的,他嘴里喷着酒气,结结巴巴涨红着脸讲。怕人哩,离石四面山上全是死尸,那炮一放就倒下一片,工事都是死尸搭的,死了没十万也有八万哩。再打下去,谁也没命呀!谢大伯带着弟弟谢明山从战场往回跑,绥德路口到处是红军的关卡抓逃兵。兄弟俩一商量,算求了,回不了家,就往下边跑吧。那时延安还是国民党占据区,红军抓不到逃兵。他们看看没人追了,在此地落户。
我们村当年做地方政府大官的是陈宝英他爸。那年宝英三岁,他爸已经是地区政府专员了,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地委书记,属于高级干部。终于也在中央迁往北京坐天下时撂下工作回家了。老头子现在还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讲起当年历史毫无悔意:那官当得没味儿咧,每月5元钱菜金,还不如咱庄户人家好过呢。家里宝英还小,还有婆姨哩。老爷子是陕北最善经营的人物,家里今天窑新粮足。宝英老子英雄儿好汉,后来当上了公社干部,吃上了皇粮,这是后话。村里当兵最风光的莫过于刘海老汉,刘老汉那时十八九岁,在枣园中央政府驻地的中央警卫团当战士,每天给中央首长站岗放哨,提起当年还真是威风八面!
中央警卫团战士每人一杆冲锋枪,屁股上一把盒子炮。装备一流,非一般红军战士所能比。后来国民党胡宗南军占领延安,中央警备团其中一部分,组成第二教导旅,留下打游击。老百姓管他们叫二教旅,胡宗南兵按照谐音儿管他们叫二叫驴。由于装备精良,善打仗,胡军闻之丧胆。一听二叫驴来了,往往哭爹喊娘,调头就跑。刘海那时的主要任务,是在枣园站岗。枣园是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干部办公和休息的地点。寻常人等不能打搅外,奇怪的是未经批准还不容许家属探访。虽然家属驻地仅仅一墙之隔,她们和战士们也很熟络。毛泽东夫人江青和战士们总有说有笑,态度和蔼可亲。林彪夫人是陕北绥德人,眉弯目秀,年方十八,是有名的陕北一枝花。警卫战士最怕的是刘少奇夫人。有一天晌午,刘海当值,刘少奇夫人没得到批准来找丈夫回家。按照纪律,刘海不能让她进去。夫人先还好好说,后来火了,探头探脑想往里硬钻。刘海搡她一把,刘夫人一趔介摔倒在地,索性大哭大闹。首长们都被吵醒,跑出来看。刘少奇满意的拍拍刘海的肩膀,好,好,有原则!有原则!后来刘少奇离婚娶了王光美,林彪也离婚娶叶群,这些都是后话。
刘海兵当得风光,但还是难以持久。那年头,根据地物资紧张,战士们都住普通土窑洞。窑洞口没门窗,搭张草帘子遮风挡寒。寒冬腊月,冰霜刺骨。最难熬的,还是冬天没有棉衣。中央警卫团士兵要站夜岗,特殊照顾每人发一件羊皮坎肩和一顶毡壳壳帽,抵挡陕北夜间的风寒。一个天寒地冻的深夜,单衣单裤的刘海打熬不住了。他把坎肩毡壳壳帽和驳壳枪往枣树枝上一挂,向毛泽东的窑洞深深鞠了个躬,嘴里低声道:毛主席,我实在打熬不住,对不起您老人家啦!
说完,扭头钻进黑夜。当了逃兵。
老人们讲,当年陕北干部中,数高岗最色。他搞的年轻婆姨不计其数,还鼓励警卫员搞女人。奇怪的是陕北人不以为耻,反称赞有加。村里有一位虽老但特爱俏的婆姨,脸上仍留有一丝往昔的秀色。她最得意的事,是当年被高岗搞过。她自己讲是被强奸,估计言过其实。只是她在胡宗南兵进犯延安时,有一次没来得及逃脱,被一个排好色的胡宗南兵集体强奸,倒确有其事。
村里参加革命最早,坚持时间最久的是李老汉。有一年,延安县一中不知怎么找到这位老革命,请他讲革命历史,他讲了如下一段:
那晌我们游击队正在河庄坪摆赌桌耍明宝哩(陕北的一种赌具),侦察员来报,安塞县严河湾来了有一伙胡宗南兵。我一声令下,游击队员把明宝盒一甩,一个急行军就到了严河湾。趴山峁峁上,探头往下一看,奶奶的,胡宗南兵一伙子逑个旦旦,也在河滩上耍明宝哩。我们躺在山峁顶顶上,每人一颗手榴弹,拉着火,朝脑袋后边一甩。然后看也不看,又一个急行军,跑回河庄坪,继续耍我们的明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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