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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古董杂货店》※★※--作者:蒋胜男、匪我思存、飞樱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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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44 | 显示全部楼层

骨骼

骨骼碰撞的声音磔磔,在这荒凉的温明山上,显得极其诡异。

       剑光一闪,一具尸体的胳膊落下,断臂的裂口极力收缩着,似乎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宗参将目光已经血红,剑锋在行尸走肉间穿梭,手脚和头颅一起落在地上,残留的躯体一起收缩着,忽的,无数青色小虫钻了出来,反过头去,将尸身上的皮肉啃得干干净净,又一起挤在腹腔里,噬咬着肝肠内脏。

       雪白的骨架,头颅和腹腔黑压压挤满了尸虫,我忍不住一阵反胃,就要呕出。

       “不要吐!”银针忽然死死扯着我:“那些……那些虫子好像闻得到腥气。”

       只这一句话,我把胃里的翻江倒海一起压了下去,只见骷髅的头颅慢慢转向我们这边,竟一步步走了过来。

       地上的手足和头也似乎感受到了空气的波动,慢慢爬了过来。

       我和银针心里已是雪亮,谁也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它们“听”见,只是,它们已经慢慢“走了”过来,尸体里的尸虫兴奋的蠕动着。

       尖叫憋在喉咙里,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停止这场恶梦。

       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分不清是我在颤抖,还是银针。

       “老子在这里,有种过来吧!”一声怒吼,宗参将在另一边大喊着,这个身经百战的汉子,现在竟然也颤抖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十二具白骨一起转过身子,动作生硬,其中两个还撞在一起,肋骨险些勾住。

       快跑啊,我心里在低喊,只是不敢出声。

       一步,又一步……宗参将只是站着,死钉着骷髅的脚步,好像在计算什么。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转身就开始飞奔,只要是人,没有人愿意和这些挂着尸虫的骷髅动手的。

       地上两只枯手迅速飞起,一左一右抓住了宗参将的双肩,我和银针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宗参将已经转过身——只是就在那一瞬,一颗骷髅头骨也已经飞起,雪白大口张开,一口咬住他的面门。

       无数尸虫似乎在瞬间一涌而上,半声刺耳的尖叫诡异的中断,好像是声带被啃断。宗参将的身躯顿时变成了挣扎的黑色躯体,密密麻麻的尸虫发出了兴奋的吱吱声,好像很久没有再尝过如此的美味。

       “银针——”我什么也管不了,颓然跪在地上,终于喊了出来:“杀了我……杀了我……”

       “小姐……别……怕……”银针抱着我,无助地安慰。

       吱吱的啃噬声结束了,尸虫散开了些,当中新生的白骨缓缓转过身,慢慢走了过来。

       这一回,我们无可逃避。

       我不是怕死的女人,但是我不敢想像可能的……结局。

       我和银针一起向后瑟瑟退着,触手忽然一片冰凉,我一惊,连忙缩回手,回头看去,是那面小小古镜,背面青螭纹似乎要在这血红的大雾中活过来。

       我一把抓住镜子——那是稼笙留下的唯一,如果一定要死在这里,我也带着它罢。

       翻过镜子的瞬间,红雾滴溜溜转动了起来,在眼前形成了奇妙的气旋,一转,又是一转,竟一起钻入了小镜里。

       明亮的阳光骤不及防地洒满全身,我一阵眩晕,倒了下去。“清寒……”倒下的刹那,依稀有人在耳边呼喊。

       “小姐,这位小姐……”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唤:“醒来,醒来。”

       我醒不过来,阳光里我的脑海一片惨白,我嗫嚅着问:“我死了么……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君小姐,你没事了,你们冲撞了尸气,幸好没事。”那个男子的声音温厚镇定:“睁眼看看,这里是温明镇。”

       温明镇?

       看来我这个名字起得当真大大俗气,随处都可以遇到。

       抬起头来,面对我的是高高的牌楼,青石板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温明镇。”

       眼光一震,这里,我仿佛来过。

       是的……那青石的长街,青石的牌坊,阴郁恍惚的天空,我似曾相识,肩膀忽然冷了起来,我打了个寒战。

       “温明。”一件长衫落在肩上,那温厚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坏了吧?”

       我气愤得扯下长衫,猛地扭过头——眼前的公子清秀如晴空,温文如美玉,端的令人眼前一亮。

       “公子自重!”我将长衫摔在地上。

       “嗤——”右边,银针忽然笑了起来。

       “银针,你笑什么?”我恼了,这蹄子平日决不会这么不知进退的。

       适才的公子也笑了,和银针一左一右,笑得我摸不着头脑。

       “小生姓严,名叔南,表字子陵。”那公子忽然一揖:“在这温明镇恭候娘子多时了。”

       娘子?我吃惊得睁大了眼镜,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救我的人,就是严三公子,我未来的相公?

       “你……不是在徽州城么?”我吃吃地道。

       “此处离徽州不过三十里。”严子陵轻笑着指点:“有严家的七处铺子,我图这里清净,便建了处别院,一年里在此处倒是比在家还多些。”

       “哦。”我低了头,不语。

       “爹爹说,要你在这里将养几日身子。”严子陵笑笑:“家里也要重新布置嫁仪。”

       我无话可说,遇上这样大大凶煞不吉的事情,严家就算要退亲,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和难过,严子陵轻轻拉了我的手:“莫要难过,温明,你知道我救了你回来有多开心么?”

       我摇摇头,轻轻挣开他的手,低眉道:“公子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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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怒红绣坊

他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爽朗一笑:“子陵忘形了,娘子勿怪。”

       温明小镇倒是五脏俱全,一路上茶叶铺,古玩铺……十之七八是严家的产业,这是我第一次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虽然十分羞涩,却不十分窘迫。来去行人的目光深邃且温暖,好像欢迎一个归家的游子,让我莫名地镇定。

       “到了。”严子陵随手一指,眼前是极清爽的一座青砖小院,海棠红芭蕉绿,梧桐洒秋声,极是安静,似乎听得见书声。

       门楣上四个大字颇为古朴——清寒别院。

       清寒?

       不会是错觉,我曾经连着两次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喊着清寒的名字,难道,就是这里么?

       我疑问的目光投向严子陵,他笑笑:“清越婉扬,高洁胜寒,不好么?”

       “好……”我迟疑地答道,这几日遇到的怪事已经太多,我没法子再问下去,只是觉得严子陵的笑容似乎有些隐藏似的,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心酸。

       “这里就是温明镇的中心了,一处是我的清寒别院,一处是林姑娘的怒红绣坊。”严子陵指点着,此处极是空旷,只有左侧一处绣坊,大门似乎永远紧闭着,火红的宫灯上,“怒红绣坊”四个字如火如血。

       “进来吧。”严子陵的手若有若无在我肩上一拂,我不自觉地走进那座小院,一阵暗香浮来,青砖纤尘不染,洁净不似人间。

       似乎看出了我极其喜欢这小院,严子陵也得意之极,随手推开西厢门:“温明,你看,这里一花一木都是按你喜欢的样子布置的,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

       严子陵爱慕我的才名美貌,千里迢迢求亲,我倒是早就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等人物,又偏偏这般细心。人非草木,我又岂会无情?

       不知道如何做答,我只拉了银针的手,似想拉她求援,她笑吟吟道:“小姐,姑爷这般疼爱,是福分呢。”严子陵听得她说话,脸色一寒,眼光好像阴冷一转,转瞬又消失。

       “连你也打趣我。”我真的有些恼了,转念一想:“我嫁入严家,不是应该住在徽州的么?”

       严子陵脸色变了变,又嘻嘻笑着:“你喜欢一大家子么?光是妯娌姑子你就伺候不过来,咱们在这里读书弹琴,过神仙日子,岂不是更好?”

       在这样的世外清净地,读书弹琴,逍遥一生,确实是我魂里梦里想的呵,可是……只有和心上人在一起,才能过“神仙日子”的吧?

       我紧紧捏着手心的镜子——稼笙,稼笙,只怕你我此生是无缘了……

       “唉!”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严子陵一顿足,转身拉开房门,就要出去。

       门外,一个紫衣小婢巧笑嫣然,看见严子陵,连忙施礼道:“三少爷,我们夫人听说君……君姑娘到了,特地设宴接风,三少爷还是快些带着姑娘去吧。”

       严子陵登时展颜道:“有劳。”他转过身,笑吟吟地道:“温明,怕你还不知,怒红夫人洗手做下的羹汤,可以算是天下第一美味,你来温明镇第一天就能赴宴,真是难得的口福。”

       对稼笙的思念,让我多少有些愧疚,眼前的男子,毕竟才是我相伴一生的人啊。我连忙走了上去:“好啊好啊……银针,我们走吧。”

       严子陵和那紫衣小婢一起一怔,严子陵有些尴尬地笑道:“银针她……怕是不能去。怒红夫人从来不请外客,这是规矩。”

       “外客?”我看了银针一眼,她依然笑意盈盈,丝毫不以为意,我转过头力争道:“那我怎么能去?”

       “你是我夫人。”严子陵简单回答,一把拉了我的手,向外走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盛宴,一道水晶帘将大堂一分为二,堂上是请来的贵宾,堂下是怒红绣坊的常客,围着沸腾的鼎鼐,高声呼喝,随意取用。

       “三少爷到了。”严子陵一走进去,便是一迭声的招呼。

       堂上右席空着,想必是为我们二人而设,男男女女坐了七八席,这般的放肆,实在是我平生所仅见。

       “这……”我看了看严子陵:“你们平日都是这样男女混席的么?”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严子陵揽着我肩头,向空席上一坐:“温明,温明,我们这里并不讲什么规矩礼法,你且放开怀抱,大吃大喝就是。”

       “说得好!”

       “温明镇就是快意之地,啊,哈哈!”

       “好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严三公子,请!请!”

       一片喝彩声传来,平日学的言行举止似乎完全用不上,听爹爹说徽州一地礼法极严,却没有想到还有这等去处。

       “请……”我捧起金卮,在众人的目光下满满饮了一杯,前所未有的眩晕奇妙地冲入头脑,莫名的悲凉,莫名的快意,我醉了。泪珠滴滴落下,声音也随着众人大了起来。

       “林姑娘唱一曲——”有人对着怒红夫人叫道。

       “究竟是姑娘,还是夫人?”我醉眼乜着严子陵,轻问。

       “姑娘也是夫人,夫人也是姑娘,怒红夫人有时候不喜欢别人喊她夫人。”严子陵摇头晃脑,含混地回答,我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南北东西。

       当中的红衣女子也不过二十上下,一直在招呼众人,听到这一喊,随手捡起一根牙箸,铮的在金杯上敲了一下。

       这一敲之下,堂上顿时安静,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堂下的粗鲁汉子们,想必没有听见,兀自高高兴兴,大吃不停。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怒红夫人的嗓音,柔里带刚,铿锵悲凉,只听得我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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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怒红夫人

“好!——”堂上雷鸣般喝起彩来,众人和着她的调子齐唱着:“古来征战几人回——”不过十余人,却声遏行云。我虽未曾随父亲上过战场,但也依稀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只欲令人将胸中最憋闷苦楚的事情喊了出来。

       “功名未就,我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左边一男子狂哭。

       “所托非人,还不如死了干净!”一女子掩面而泣。

       歌哭声,吵叫声,觥筹交错声……高低响成一片,我只觉得胸口那极其郁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又是一钟酒入喉,我忍不住嘶声喊道:“稼笙——”

       稼笙?几个人奇怪地看了严子陵一眼,他却似乎毫不以为意,只举着杯子大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请!”

       人生得意须尽欢,只是,我的欢乐又在哪里?

       我累了……醉了……仰首,倒在严子陵怀中,脑中盘旋厮绕的,全是稼笙。

       我认识稼笙是许多年前了,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稼笙是父亲身边的贴身侍卫,那时我只要一跑去父亲那里哭闹,他就会挥手粗声粗气地吩咐:“稼笙,带小姐出去玩,别在这里烦我!”

       就是这样一年年玩着,玩着,我长大了,银针也长大了,而稼笙,长成了成熟健壮的青年。爱慕不可救药地到来,而最终的爆发,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父亲不在家,我欢欣鼓舞地奔去稼笙的房间,很热的天,大门却诡异地锁着,屋里令人悸动的呻吟若隐若现,伴随着灵魂深处的翻滚。

       我不明究里,砰砰地大声砸着门。

       似乎是一瞬间,适才的声音消失了,代之的是夏日聒噪的蝉鸣,我不解,依旧拍门,难得无人看管,我想约稼笙哥哥出去踏青。

       不知隔了多久,大门忽然打开,我还来不及抱怨,一个极深的拥抱便包围了我,然后,便是一个深深的吻。他的唇在我的唇上纠缠,依稀带着残存胭脂的馨香。

       “我的小姐,我的姑娘”,他喃喃:“我想你……”

       那一刻我的天地和庭院消失了,只有滚烫的双臂,纠缠着我的身体。我抬起头,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稼笙……你去向爹爹提亲吧?”

       “提亲?”他一笑,令我不自觉地羞愧:“向君家小姐提亲的队伍,怕是及得上你父亲的马队了吧?温明,我算老几?”

       我低头,不忍看他痛苦难过,爹爹疼爱我如同掌上明珠,我不信事情会没有转机。

       离开了稼笙的怀抱,我一路欢喜,险些和银针撞了个满怀,银针正端着一盆洗脸水要洒出去,铜盆里胭脂荡漾。

       “银针,你的脸好红。”我惊异地望着她满面的潮红。

       银针不答,只是递上一面铜镜,镜中,我的脸鲜艳如桃花,似乎可以拧出胭脂膏子来。我“呀”了一声,羞愧地跑开,留下银针在我身后哈哈大笑,声音悦耳如风铃。

       稼笙说得不错,君家小姐才貌双全,尚未及筓,上门提亲的几乎要把大门挤破。

       “女大当嫁。”爹爹无可奈何地盯着我,戳着我的脑门道:“一有人提亲你就要死要活的反对……莫非,我的乖乖女儿也有心上人了?”

       我的脸在发烧,不置可否。

       “谁家的公子?说给爹爹听听。”爹爹慈眉善目,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片刻之后他会那样的大发雷霆。再三地鼓足了勇气,我抬起头,报出稼笙的名字。

       爹爹的脸色瞬间大变,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地暴怒。“放肆!”他的语气近似咆哮:“平日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卢稼笙说到底是个下人,凭什么娶我君家的女儿?你自己掂量吧!”

       我低头,眼角有泪花浮动,笑容僵硬在嘴边,看着爹爹拂袖而去。礼义廉耻?我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成了抽泣。

       三天后,稼笙被调去沧州卫戍,我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大门,若不是银针死死拉住我,我一定会跟着他远走高飞。

       “小姐,小姐!”银针急得声音都已经变了调:“你这样追他,等于要他的命啊。老爷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么?”

       我颓然,顺着门框缓缓滑下,将自己的前半生连同初开的豆蔻一起锁在大院清秋中。目光中的少年渐行渐远,时不时回头,目光中有无尽相思和爱怜。

       我痴痴等着稼笙建了边功,回来娶我,一等就是三年。我没有等来稼笙的消息,却等到了严家提亲的队伍,我知道这一次无处可逃,因为严子陵的执着已经不是我可以推脱和拒绝的。

       十八岁,我没有理由搪塞了,终于流着泪看爹爹收下了严家的聘礼,不住口地夸赞未来姑爷的学问和人品。

       我知道,爹爹是真正疼着我的,这三年来不知错过了多少大富大贵的人家,爹妈一个个地讨论,打探,回绝,只怕我嫁过去受了丝毫委屈。能让他一眼认定的人物,家世和前途都决不会差的。

       本来是大哥亲自送我去徽州的,偏偏还有一山之隔的时候接到十万火急的军报,军令如山倒,大哥不敢耽搁,将我千叮咛万嘱咐托给宗参将,匆匆带着亲随打马而去,说是尽快赶回来不耽误妹子的婚礼。

       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大哥幸亏是离去了,不然……

       不然,多半也要变成一具尸虫蠕动的白骨吧!

       我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

       “温明,你醒了?”严子陵捧着茶钟,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清寒别院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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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清寒别院

“我?我怎么?”我扶住头,恍恍忽忽地眩晕着。

       “你醉了。”严子陵将茶钟递到我手上,诡异地一笑:“是我把你从怒红绣坊抱回来的。”

       我羞红了脸,怒红绣坊里那个大呼小叫不可一世的女子难道是我?如果是我,怎么半点也不和平日相似?如果不是,那为什么我又觉得痛快异常?

       这温明镇,确实有些不对呢。

       白昼和黑夜如指尖的细沙,匆匆溜走。怒红绣坊夜夜深杯酒满,清寒别院朝朝小圃花开,我习惯了推窗即见清晨的薄雾,也习惯了带着林姑娘手酿美酒的微醺沉沉睡去。温明镇是精致的,精致到似乎可以用指尖拈碎欣赏,也是写意的,写意到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日月的概念。

       只是除了,半睡半醒之间那一声声“清寒”,似乎还在提醒着我什么。

       清寒小院,三进的格局,东西厢房遥遥而对,由于还没有过门,子陵每日用过晚膳,都会退回东厢房歇息,我并未留意,倒是银针好意提醒道:“小姐,姑爷怎么算也是你夫主,万不该这么不上心的。”

       “上心又如何?不上心又如何?”我叹道,银针这小丫头跟我十年,却也如此不解我的心意。

       “小姐,你既然是他妻子,自然不是任性说一声没关系便没关系的。”银针苦口劝导:“我前夜经过东厢,见姑爷对着一幅画卷出神……”她没有再说下去,这丫头聪明得很,知道适可而止,也知道女人的好奇心。

       女人真的是种很奇怪的动物,虽然未必喜欢一个男子,却也多少不喜欢痴恋自己的人背叛。

       再三沉吟,我终于推开了那扇晦莫若深的房门——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呵,不像朱砂,不似鲜血,竟然如同地狱里的火焰画成的一样,画上女子火红的双眸闪着妖冶凶煞的光,让我一见竟惊呼出声。

       “不可能!”寂静的夜里,我惊叫道:“是银针!”

       画上的女子,眉如春柳,眼似刀锋,赫然是银针,只是,银针又怎么会有如此得凶狠戾气?那双眼睛好像活了一般,追随着我的脚步,冷笑我的战栗。

       好像画卷上真的有火在烧,我一把扔开,目光却又一次凝结在案上一卷残书上。我的心砰砰跳了两下,我知道,自己已经走近了答案。

       书页折在微皱的一页……甲申四年,林氏随侍雁门,趣势改妆,得壮妇人七十有二,习练兵戈,自号娘子军。公甚喜,尝醉曰:此吾家怒红也。自此上下皆呼为怒红夫人。十月,胡自黑水下,云、雁、蓟三地危急,怒红夫人了无惧色,赴死如归,其间立功者再四。明年二月,雁门草木殆尽,人几相食,书记文雨谏曰:自古全大义而轻小节,将军何惜一女子乎?公颔首曰是,随即呼怒红入,许以宗庙。怒红笑对曰:我视君如神主,未料君视我如朐脯耳!遂掩面入内,额尔盛装出,引颈待戮,士卒恧缩不敢对,气为之夺。怒红长笑,自赴汤镬,公为之涕泣,终不肯食。七月,胡兵退,上恤公忠勇,封忠义侯,公以怒红对,上赞叹良久,许列宗庙。责令徽州令为立牌坊,永飨血食。

       怒红夫人?自赴汤镬?牌坊?莫名触目的字眼令我无语,而那个字里行间忠义慷慨的女子更是令我唏嘘,那样的女子,就这么被分食——

       哦,不,等一等,怒红?分食?

       怒红绣坊里永远沸腾的那口大鼎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脑海,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让我战栗起来。

       那个怒红夫人是谁?那个怒红绣坊是什么地方?而……清寒别院,又是哪里?

       跌跌撞撞奔出别院,我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怒红绣坊,已在眼前。

       怒红绣坊,两盏火红的灯笼终夜诱惑着温明镇上的行人。

       两盏灯笼似乎永远代表着好客豪迈的女主人,殷勤有礼的家丁,堂上满斟的金杯,堂下永远沸腾的大鼎和终日大笑,似乎不知生老病死,忧愁为何物的客人们。

       本来我和其他人一样,每次看见那两盏红灯便有了莫名的温暖,只是现在,一切已经不同。

       烈女?

       高倨堂上,谈吐如风的那个女子居然是烈女……而且还有一座牌坊?

       一把推开大门,一室喧嚣。堂上客高谈阔论的声音静了下来,只有堂下那群粗鲁的汉子,依然四顾无人的调笑。

       “来来来,老刘,喝!”

       “干了!谁不干谁是王八羔子!”

       偌大的厅堂,这声音听起来寥廓空寂,甚至有些寒意。

       “温明妹子……”林姑娘先是一愣,轻提裙踞,走下,对我微微一笑:“怎么了?和子陵吵架了么?”

       多甜美的声音?若不是已经见过了那卷烈女传,我如何能相信眼前如花美眷已不是生人?

       “林姊姊,没什么,我就是不明白,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大吼,全力推倒那只大鼎——升腾的白雾,纷纷碎裂的泡沫,血红的汤水,一起涌了出来,大鼎之下赫然是一具白骨,身上红绡霓裳宛然。

       虽然心里早就隐隐猜到,我还是吃了一惊,地上的华衣白骨对我咧嘴一笑,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群食客却张大了嘴,依稀可见内里的颅腔。

       “你不是人!”我终于嘶声叫了出来:“你们都不是人哪!”

       “我本来就不是人。”林姑娘目光中若有深意,对那群食客挥手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滚吧!”

       我看着他们依次走了出去,转眼间,豪侠就变成了行尸走肉,队伍最前那人一脚踢在金杯之上,发出哐啷啷的脆响,这脆响似乎惊动了沉默的行列,诅咒过的巫术升腾,熟悉的喧嚣又一次喷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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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恶梦

“来来来,老刘,喝!”

       “干了!谁不干谁是王八羔子!”

       “六六六呀!”

       我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正撞在林姑娘身上,一想到锅中的女尸,忍不住大声尖叫了起来。

       没有人如我一般的恐惧,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和悲哀,好像所有人都洞察了这个故事,唯有我,是被戏弄的一个。

       “温明,你知道什么是温明么?”林姑娘盯着我,似乎有什么秘密要脱口而出。

       “什么?”我战栗着问道:“温文尔雅,明净高洁,爹爹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说的不是你这个温明——”林姑娘踌躇半晌,缓缓踱到大堂正中的一幅中堂前,中堂上世外仙姝,寂寞如空林。

       “是——这个!”

       袍袖挥处,整张中堂已经被生生扯了下来,嵌在墙上的是一个方漆桶一样的古怪东西,里面开着一面,搁着一面古镜,阴洌洌地映着寒光。

       “这……这是什么?”我分明地看见,座上男女脸上一起生了惧意,身子也在不经意间靠拢。

       “这就是温明,你在温明镇这么久,就没有发现家家都有这么一样事物么?”林姑娘一只极美的手搭在镜上,目光深深望去,虽然只是侧影,我却看得出她说不出的留恋。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终于略一用力,将那面古镜翻转了过来。

       大厅在瞬间变成了一片黑暗,完全的黑暗,彻底的黑暗,似乎来自千尺下的地底。

       “温明,不要怕,不要怕呵。”依旧是林姑娘的声音,从我面前三尺处传来。

       我循声望去,目光渐渐适应了黑暗,几点磷火的漂浮下,一张面庞在黑夜中勾出惨白的轮廓来——那赫然是、赫然是适才的华衣白骨,隐隐还可以辨别出身上的红衣。

       一连串深深浅浅的感叹声响起,怒红夫人的声音在杂音中分外清晰:

       几度红尘入旧魂,无端辜负黄泉春。

       十年一觉温明梦,座上皆是断肠人。

       那声音渐次唏嘘,如歌如哭,身边万鬼唱和,似乎带着满腔的愤慨和不平。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悲凄,若不是看见那骇人的白骨,说不定便要合着调子吟唱起来。

       “恶梦吧……都是恶梦吧!”用力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狂奔,身后的歌哭声渐渐埋入尘土,仰头,已是一天的繁星。

       “小姐,你去了哪里?”银针在清寒别院的门前想必已经等了很久,一看见我出来,立即迎了过来,满脸关切:“姑爷找你半天了!”

       我咬咬牙,这样不明不白的日子既然已经到头了,我又何必替“那个人”掩饰?怒红绣坊住的是一窟怨鬼,我就不信,清寒别院还能是什么神仙洞府不成。“银针,你跟我来——”我一把扯了她的手,直奔厅堂。

       厅上那幅中堂曾经是我极力赞赏的,据说是出自严家老太爷的手笔,高山积雪,晶莹纯澈,无论布局笔法都是一流。

       就是这一切,现在已经不过是个笑话,我怔怔地看着那面墙,青砖墙面上,一面温明如一个女人的冷笑般嚣张。

       “不要动!”身后一个声音迅雷般奔入大厅,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子陵,不,我的夫君。

       深深吸了口气,我扳过了那面温明——

       几乎是与此同时,子陵站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有了哈哈一笑的感觉——什么如花美眷,无论如何营营,等待自己的,不过是一幅枯骨罢了。风流倜傥才貌双绝的严家三少爷,入了土,又和街头的花子有什么区别?

       虽然明明白白知道眼前就是子陵,但我无法对那具白骨喊出一声“子陵”来,他那么窘迫,似乎急急想要掩面,只是亦成枯骨的十指一举到眼前就放下了。

       “你和我实说吧,那个叫做清寒的女人又在哪里?你们把我找来,究竟要做什么?替死鬼么?”记得小时候奶娘不在身边一个人睡也会大哭,但是现在,我居然可以面对一具白骨平平静静地说话。

       “温明,你真是太性急了……”子陵的声音从空空的躯壳传出:“那天你若是肯多翻一页《烈女传》,自然就会发现清寒的名字就在怒红夫人后面,她们二人的牌坊本来就是温明镇的中心。”

       “那你画银针做什么?”我拉着银针的手,丰腴娇柔,传递着人间最后一丝温暖。

       “摄魂。”他大大方方地道,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一旦做了鬼就再不知道义二字:“我们都不过是幽魂,对付活人也只有这样。”

       “笑话!”我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你好端端对付银针?杀了她之后,就是我了么?严子陵,你休想把我困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白骨显然激动了起来:“就因为我这样子?你只要把温明扳回来,这里就还是那幅幻像,我们……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做人。”

       “因为……”我笑了,面对一个死人,谁也不能再用婚约捆住我,我要离开这里,去找我的稼笙,我一字字道:“你不是我爱的人。”

       白骨在大笑,整个坟墓似乎也一起摇晃了起来,我不再耽搁,拉着银针开始飞奔,一步迈出了墓门——

       眼前,是一片两山之间的坟地,一点点碧绿的鬼火在飘浮,我似乎听见了“街坊邻居”们的窃窃私语。

       “是那个姓卢的恶贼么?”格格两声轻响,严子陵的白骨爬了出来,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你居然还一心念着他!”

       我无暇去追究他如何知道我的心思,只是头也不回地又一次飞奔,昔日我听人说过,山谷之间阴气最重,或许逃出去,翻过这片山坡,就可以摆脱这场恶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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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49 | 显示全部楼层

血红眼镜

“小姐。”银针跟着我飞奔,“快呀,我再也受不了这里了。”

       山不是很高,也不知跑了多久,回头看去,山谷已经一片粉红的烟岚。而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洒落一片月光,流水一般淌过整个山颠。

       “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逃出温明镇么?”重新扭过头来,不知什么时候,严子陵竟然又站在我面前,又是一袭青衫,面庞皎洁如玉,俗世的女子,当真要为之心折。

       我一下瘫坐在地上——“严子陵,你究竟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清寒……你,真的不明白么?”他忽然重重叹了一声,没错,没错的,就是魂里梦里喊着清寒的那个声音:“你照一照温明吧,就什么都清楚了。”

       “谁是清寒?什么温明?”虽然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我仍然大声叫着,似乎是喊给心里的自己听。

       “你就是清寒,我的妻子,君清寒。”严子陵走上一步:“你怀里那面古镜,就是温明。”

       几乎应着他的声,我的手向怀里伸去,古镜轻触指尖,让我一惊。

       “你既然猜到了,又何必怕呢?”严子陵满脸的怜惜:“清寒,你死得太冤,到现在你还不肯从梦里醒过来么?”

       我口中依旧喃喃着“你胡说”,手却慢慢扯出那面镜子,只一眼,我几乎就晕了过去——镜中,一堆血红的眼镜闪着恶毒怨恨的寒光,焦枯的皮肤贴着骨架……那是,是一具僵尸的头颅。

       “你怨气太大,死而不化。”严子陵似乎知道我此刻的心境:“我这才替你勾了这个贱人的魂魄,清寒,只要七七四十九天,她的生魂就会炼化,你也就可以瞑目了……但你,偏偏闯进我的房间。”

       银针一直缄默,直到此刻才尖叫了一声,死死扯着我道:“小姐救我!”

       严子陵接过我手里的古镜,久久摩拭:“清寒,你的尸身,是我亲自收敛的;你的双眼,是我亲手合上的;这一具温明,也是我亲手放进你的棺内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怨气居然那么重,我明明合拢了你的眼睛,你却又硬生生地睁开来,盯着温明,时刻陷在幻像里不肯出来!清寒……你,醒——来!”

       他忽然用力一掷,古镜在地上跌了个粉碎,镜中血红的双目竟然流出血来,那一刻,我好像觉得心里什么地方生生断裂,痛得几乎窒息,我伸出手想去拾起碎镜,却发现双手已是焦枯狰狞的一对。

       难道……好一场恶梦,我真的也不过是个死人?

       严子陵走了过来,揽住我的双肩,古镜破碎的一刻,他也变回了骷髅的样子,雪白的指爪指着地上的血光道:“你看,你看哪,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银针一声惊呼,似乎想要逃走,不怪她,无论是谁,看见月光下的荒山上,白骨骷髅拥着僵尸,都会活生生吓死的吧。

       ……

       正是十月深秋时节,一山红叶蓊蓊,如噙着一天的血。

       大红的喜轿抬上山坡,轿中娇媚的新娘满脸的愁容。

       忽然,一群黑衣人一拥而上,刀剑齐下,眨眼间,护卫和轿夫便横尸血泊中……

       那个女子,是我么?或者,就是清寒?她眼睁睁看着群盗杀人之后将财物掠夺一空,扬长而去,只剩下一名为首的黑衣男子,缓缓扯下了面罩——

       血光中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清寒和我一起大叫了出来:“稼笙!”

       是稼笙!我苦苦恋了十年,等了三年的男子,他狞笑着,拍了拍银针的肩,随手扯开了我的吉服,露出贴身的小衣。

       难道,你这样大开杀戒,只是不愿意我嫁了别人?

       撕开衣裳的一瞬,稼笙也是明显有些吃惊,相识这么多年,今日的我应当是最美的吧?

       “快动手!”身后的银针冷着脸催促:“看见女人的身子就挪不动了么?”

       稼笙嘿嘿一笑,将地上一柄短刀塞到我手上,我顿时明白过来,拼命闪躲,嘴里狂叫着:“放过我,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银针却是不耐,一伸手扯住我的发髻,稼笙抓着我的手在颈间用力一划,划断了我所有的委屈、愤怒和怨念。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君家小姐路遇匪盗,为保贞洁,自尽而死。严家请县里下了告示,昭立贞洁牌坊,入地方列女祠。

       严三公子得知消息,痛哭三天,亲手收敛了未过门的妻子,随后饮食不进,不出十日竟然也辞世而去……

       我回过头,看了看抱住我的子陵,虽然还是白骨,但是也凭添了一丝亲切。

       “醒醒吧,清寒。”子陵道:“我知道你临死时一口怨气发作不得,混沌了魂魄。你现在有什么要问的,就快问吧。”

       我看着银针,她的身子瑟瑟发抖,显然恐惧至极,我没有冲过去,只是静静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冷冷一笑:“小姐,若不是你爹倚仗权势欺侮了我娘,我爹娘又怎么会一病不起?他们不肯告诉我,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在耳朵里的。你们君家以为收我在府里我就会感激涕零不成?嘿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明白么?”

       我听得遍体生寒,她八岁起跟着我,一起疯闹,一屋休息,一块儿研习女红,难道这十年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愤怒和憎毒和我朝夕相处的么?

       “那么,卢稼笙又是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和子陵的身躯似乎同时一抖,死在自己的姐妹和情人手里,我自然悲凄;而死了之后才知道妻子念念的是另一个男人,子陵心中又何尝不会难过?

       “稼笙?”银针放肆地大笑:“怎么,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不成?他接近你,本来不过谋个晋升的阶梯罢了,可是你一句话就可以把他贬下边城,大好的前程葬送在你手里,嘿嘿,君小姐,你以为他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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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银针

我闷哼一声,几乎要摔倒,若是……若是卢稼笙真的是由爱生嫉,我虽难过,但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冰冷。

       “你好不知羞耻。”银针继续道:“他本来就是我的人,从头到脚都是我的人。君清寒,我们本来已经商量好了成婚,如果不是你多嘴多舌,我又何必守这三年活寡?”

       “哈!哈!”我终于明白了,只可惜明白得太晚——“银针,你哪里是为了报仇?你是在嫉恨我抢你心上人罢了,不然,你在君府一住十年,什么时候没有机会?”

       “是,那又如何?”银针厉声道:“你本来就亏欠我。”

       “好了,我明白了,只是……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我向前逼近了一步,刚才还大喊大叫的银针立即又开始颤抖:“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若不说,说不定今天我会放你一条生路。”我缓缓道,生前的记忆和情感慢慢流入魂魄,愤怒开始燃烧。

       “因为——”银针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看看天色,似乎胜券已经在握……

       “清寒快走!”子陵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顾我的挣扎,一把拖住我,向山下乱坟坡冲去,投入重重阴气的一刹那,我听见了一声嘹亮的鸡鸣。

       呵……天亮了。

       梦,也醒了。

       腊月。

       云州。

       今年的岁尾,雪下得分外大,云州的营衙本来就有些冷清,如今更不见什么过年的喜气。

       卢稼笙叹了口气,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提了参将,本想好好过个年,偏偏妻子生了病,一直糊里糊涂地说些梦话,这几日偏又下这样大的雪。

       不过不管怎么样,埋在院子里的那一大包财宝首饰总算脱手了,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又变成了参将的印符,想想当年这件案子,做的着实漂亮。

       “稼笙,稼笙救我!”屋子里,银针又在鬼叫,卢稼笙皱了皱眉头,懒得搭理她。

       想想同级的兄弟们,还有几个不纳几房小妾的,除了自己天天守着个病殃殃的女人,哪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卢稼笙愤愤地想,等开了春,得找老邢介绍几个漂亮闺女了。

       “笃,笃笃。”几声轻微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这回,敲门声更清楚了些,卢稼笙皱了皱眉头,大年下的,谁会过来串门?常听人说,有些单身女子前来云州寻亲,没了着落,就会……

       不会有这等好事吧,卢稼笙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拉开了大门。

       门外,狂风卷着地上的积雪,风雪中竟然站着个绝色的美人儿,一双秋水满是盈盈笑意。

       “请问这位官人,我可以……避个风么?”美人儿低头问,卢稼笙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件火红的夹袄,这在寒冬腊月的云州可是要死人的。

       “快请!快请!”卢稼笙连忙将那女子让了进来,匆匆关上房门,屋里火盆燃得正旺,挡住外面刺骨的寒风。

       他自然没有留意,那个女子一路前来,竟然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卢稼笙看着那女孩儿,似乎盯着一只送上门的肥羊,他上前几步,凑到她身边:“姑娘身上一点热气也没了,快进来烤火……哦,对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严……”那女子回眸一笑,似乎在斟酌字句:“我叫温明。”

       「完」

       备注:温明——古代葬器,形如方漆桶,开一面,把镜子放在里面,悬在尸体上,入殓时,封入棺内。

       温明,作为古代丧葬礼具的一种,最早见于《汉书?霍光传》,对于温明的解释,东汉人服虔曰:“东园处此器,形如方漆桶,开一面,漆画之,以镜置其中,以悬尸上,大敛并盖之。”温明作为葬具来记述,《汉书》中仅见《霍光传》一处,《后汉书》中未见,《三国志?魏书》中有一处,《晋书》、《魏书》、《南史》、《北史》中多见。记载最晚的是在《旧唐书》。

       从文献记载来看,温明是皇帝、王侯、大臣和高级贵族使用的葬器,但也有的考古发现说是中下阶层地主用。

       白月的手上抱着一只上好的紫砂壶,珠圆玉润。

       这是一只段泥壶。

       段泥壶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这只很有些年代了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

       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这样的一把壶价格不菲。

       白月这一整天都抱着这只壶,她带着盈盈笑意,看着店外来往的行人。红云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白月是在等这只壶的有缘人。

       天色已暗,看来佳客即将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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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恍然隔世-紫砂壶

侯洙偶然间走进那爿古董店。

       他那时在夜市里逛,到处是喧嚣的人声。他本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当他经过这里的时候,忽然看见刚刚升起的月亮,就那么细细的一弯,静静地悬在树梢头。风吹树梢动,倒像那弯月摇摇欲坠。

       便那么看着,摇摇欲坠的月,照着嘈杂纷乱的人群。

       看了许久,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该去那夜市里走走。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然而一浮上来便像非这么做不可。

       于是慢慢地走进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原先这里也是一个集市,只是没有这么宽敞,如今旧时的房子大概都拆去了吧,但那份喧嚣始终不曾变过。

       目光在人群中穿过,似乎在找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看见拐角的那爿小店。

       只得一间门面,干干净净的雕花木门,灯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薄雪似地洒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陆离的夜市里,孤零零地清静着。

       便以为是间小茶室,冷不防抬头,却又看见招牌——“古董杂货店”。

       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门“吱呀”一声轻响,满耳的喧嚣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里收拾得整洁清爽,一边有货架,架上一应的瓷器、漆器、文房之类。店角置了张古旧的四方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看书。听见客人进来,也不过抬起头,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觉得这安静惬意极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并不像别家店那样谄媚招呼,依旧低头看书,留侯洙一个人慢慢地看。

       他本也不知自己为何进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货架,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

       只一手大,珠圆玉润。

       段泥壶。

       这段泥,俗称“绿泥”,生时是浅绿色,烧成了该是米白微褐。但这段泥壶也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

       这一只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

       最奇巧的还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便似两个人儿,互相地试探,试探。终于,绕上钮子,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恍若一双笑脸。

       “这叫做‘连理壶’。”

       那年轻女子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

       “‘曼生壶谱’里,传说该有这一式。”

       侯洙一惊,“哦?”

       女子浅笑,“传说。——若真是曼生壶,该高阁供起,放在这货架上岂不委屈?”

       侯洙便也松口气,笑:“不错。”

       女子又道:“虽然不是曼生壶,到底是一只好壶。”

       侯洙望着那一双连理枝,不由自主地答:“是。”

       “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好。”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动一动。

       女子将壶从货架上取下。

       壶拿在手里,堪堪的一握,温润得像有生命一样。

       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样。

       “这壶,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女子闲闲地提起,“看这泥色,也有些年头了。壶底上刻了‘甲庚’,也不知是哪一个甲庚年。”

       侯洙翻过来看壶底,果然刻了“甲庚”两字。

       旁边还有两枚小篆。

       一枚“子安”,一枚“绛彤”。

       齐头紧挨,便如钮子上的一双花儿,并蒂而开。

       侯洙细细地看那两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说:“是两个人吧?”

       “应该是,但只怕不是壶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先生,可是知道这壶的来历?”

       侯洙笑笑,“我怎会知道?”

       便将那壶放下,却又十分不舍。心里想,要不要买回去?

       不期然的,斜刺里伸过一只手,端起那壶。

       莹白如玉的一只手,仿佛不带一丝血色,只有无名指甲上,一点丹蔻,红艳得有如那壶上绽开的花。

       “我要了。”

       回过头,便见一个女人。

       紫红的旗袍,微卷的短发,削得极薄,所以显得精干。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唇,深紫的口红,苍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侯洙果然惊心。

       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却无由地感觉熟悉,有如认得了几生几世。

       侯洙痴痴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苏星的人生,在见到那只连理壶的时候,重新开始。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却又不知道,为何她会与别人不同。

       她出生的那刻,雷电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她的母亲说,从来未见过那样可怕的雨,仿佛苍天的怨气,一夜倾泻。

       便在那一夜,赶来医院的父亲出了车祸,人不曾有大碍,却因此识得了一个女子,从此心就不曾再回头。

       她的母亲从未跟她提过这段往事,只说她父亲死了。

       奇怪的是,她却一直明明白白地知道真相。她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她都很清楚,连她母亲望着她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当母亲又这样望着她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你应该知道,世间的男人都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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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怪物

她的母亲惊愕莫名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那年,她十岁。

       长到十七岁,母亲患上癌症。

       临终时,叫来了她的父亲。

       那男人,只在她刚出生后不久来看过她,所以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与她的后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地拒绝。

       十七岁,高中刚毕业,她挽起一只旅行包,离了家门。

       走过许多城市,换了许多工作,见了许多人世沧桑,看得多了,一点点写下来,投给杂志社。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点小小的名气,算是一个作家了。

       但职业对于她,不过一样谋生的手段,与当车间的女工,练摊的小贩,没有多少不同。

       她写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没有故事。她的生活,还奇怪地空白着。

       没有恋人,连朋友也没有。

       她从小就是冷漠的,总是整天想着自己的心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她想要记起来,可是却总也想不起来。闷闷地堵在心里,这样的感觉好不难受。

       别人看见她,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十分怪异。因为特异而被疏远,没有人跟她作伴,虽然有一点寂寞,但她也并不在意。只想早点记起那件事情。

       生活就这样迷迷茫茫地过着。

       她走进这爿古董店,纯属偶然。本来漫无目的,在夜市里逶迤地走,嚣喧在耳边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身边的男男女女,装作不经意地从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时下虽然流行复古,然而这个女子,却像从旧时画中活生生地走出来。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见地走,然后便看见那间古董店。

       薄雪似的、清静的灯光,从雕花木门的缝隙里流泻,像一只手,温柔地召唤,一下,又一下。

       她久久地看着,那一扇门,就像在那里等了好久,单等她来。

       于是她来了。

       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为何来这世上一遭。

       “我要了。”

       苏星冲那男人,微微地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丽,曾经有杂志的编辑,同为女人,见到她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后来说:“我才知道古典的美人该是什么样子。”她又说:“为什么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没有人能抵挡你的魅力。”

       她却回答:“为什么我要笑呢?”

       那时她懒得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现在,她却一心想要眼前的男人,看见她的笑容。

       心里还不免惴惴,那话是不假的么?真的没有人能够抵挡?那这一个男人,真的会上钩吧?

       男人回答:“好。”

       苏星便终于松了口气,看他失神的样子,先前的担心真是多余。

       也不免起了轻视之意,男人真是经不起诱惑,可是这么想着,心里又莫名地涌起一股悲伤。

       店的主人,那年轻女子问她:“那么,你要买这只壶?”

       苏星点头。

       女子轻笑:“可是你连价钱都还没有问过。”

       苏星眼睛看着那男人,慢慢地说:“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买。”

       女子悠然地说:“其实也不贵,只要三千。”

       三千确实不贵,可是苏星并没有带那么多钱。

       她刚刚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那男人就说:“我带了,我买给你。”

       她心里一惊,我买给你,这话好耳熟,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人,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一样的话。那是在一间玉器店里,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镯子,没有带足钱,又舍不得放下,他便走过来,这样说道。

       那时他一身半旧的青缎,却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中望定他,只见他眼里的温柔,便意乱情迷。

       她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们初次见面,怎么能够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笑了笑,说:“没有关系,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

       那人也曾这样说。

       苏星更加惊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没有错,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又分明不是。经过这么多次的轮回,他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这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吧。

       她便又露出清淡的笑容:“我住得不远,可以回去取钱。”

       他说:“我替你付钱,你再还我,也是一样。”

       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那时他是不由分说地坚持,苏星倒是松了口气。她也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的,便点点头说:“好。”

       店的主人把壶仔仔细细地包好,递给苏星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真是一只好壶,小心别打坏了。”

       苏星觉得话里似乎别有深意,却捉摸不透,抬头看时,只见那女子幽深的眼眸,微微含笑。

       苏星住的地方,只隔两条街,走走就走到了。

       她抱着壶,一语不发地走着。

       他便在后面,一语不发地跟着。

       她一次也未曾回头,却看见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而晃得不见,一忽而又移过来,拖长了,两人的影子便迭合在一起。

       那时却不是这样。

       他们刚走到店子门口,就有他家的马车。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富家哥儿,却不想是个有资格坐蓝呢高档大车的公卿子弟,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却坦坦荡荡地微笑:“来。”

       她本不是那样一个没有主张的女子,却只因他这一笑,便失了分寸。

       这一跤到底,一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她住的楼下,四层的旧楼房,惟有二楼上,她住的那一间没有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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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木偶

苏星抬头看看,他便也抬头看看。他仍像一只木偶,线提在她手里。

       “我上去拿钱给你。”

       他说:“好。”

       她没有请他上去,他便在楼下等着。总觉得她无论想做什么,他都会依她,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女子,这样的感觉好没来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间的灯亮了。

       过了一会儿,苏星走下楼,手里拿了一只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线衣。

       天色很暗,本来是看不清颜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红的衣裳。

       苏星把钱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数数?”这一笑妩媚动人,与她一直的冷淡判若两人。

       他沉默半晌,摇头:“不用了。”

       苏星又嫣然一笑,“那么要是少了的话,你再来找我好了。”

       他却不语,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春日的季节,桃花开着,玉兰也开着,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摇。她眼里映着月光,也微微地摇摆不定。摇摆不定,好像并不十分自信的猎手对着猎物,不知道赌注是否下对了地方,有点莫名的张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许因为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沿着小区的窄路走了。

       苏星呆呆地望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心里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来。

       这时候,他却又回头,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说:“我叫苏星。”

       他点点头,更大声地说:“我叫侯洙。”

       苏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苏星。转过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悬在天边,就像一缕清冷的雾气。

       苏星站在阳台上,手里捧着那只连理壶。

       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得如同一颗珍珠,茶水微微地溢开清香,混在花香里,在侧侧轻寒的春风里,手心的温暖一直沁入心里。

       只是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闪亮。

       “干嘛?”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便忍不住脸热心跳。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什么都好看。”

       心里便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你来干什么?”她问。

       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来看看你。”他说。

       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开房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

       他也不要求开门,两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却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支曼陀罗。

       他说:“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那你来干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着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

       宿命已定。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一定要来?”

       侯洙点点头。

       她笑了笑,“那你就来吧。”

       苏星到裁缝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缝店,就在那条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业街。

       旗袍是大红的,大红锦缎,轻轻一抖,便在阳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泽。

       裁缝问:“要做新娘了?”

       苏星怔了一会儿。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缝乐呵呵地说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这回脱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该飞上枝头!”

       “恭喜啊……”

       那些欢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回响,倒像阴毒的火,一点点噬着人的心。

       手里的大红旗袍似是越来越艳,陡地张满了整个天地间,像火,也像血,无边无际,将一个渺小的人儿困在其中,逃不脱,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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