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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自从小陈离开那天起,送餐的重任就只落在老板一人身上。生意一日日惨淡下去,菜单不得不越派越远,我们干脆走起了农村保包围城市的战略,专拣一些偏僻的郊区,零零星星的撒单。效果似乎未见几分,即使偶尔来上个一两单,又分别在城市的东头和西头,只有驾着摩托绕城疯转。钱没有多得几分,老板倒是掉了20斤肉,竟比男模还要男模。所有国内带来的衣服一律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由一副骨架撑着,皮带则不得不重新往后砸了4个窟窿,依旧是走两步提一下裤子,总让人以为是刚刚如厕归来。有一天他照旧送了餐出去,回来时不见餐包,却见脑门上两个大包,一只眼睛也肿得像个小金鱼,直淤了血出来。只见他把车帽往地上一丢,骂道:“操他妈的英国龟孙子!”我吓坏了,猜测他刚和人干了架。一边去找湿毛巾,一边埋怨他一把年纪还乱冲动。“连十几岁的龟孙子也敢抢老子的餐,一脚被老子踢了几米远!要不是他们人多……”他骂着,脸上的青筋也暴起。“不就几盒餐吗,也不值几个钱的,算我们赏了狗吃了,你这是何苦……”我帮他敷上眼睛,“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老板叹气道,一只手抖个不停,另一只眼也红了。“你们还罗嗦个屁,没看见摆着几盒餐么,不送就收工!” 大厨冷眼看了半天,终于发颩。我把两个餐包挂到老板脖子上,说:“过去了就拉倒,路上小心。”老板转身就走,大门还没跨出,大厨又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些城里人!难怪生意上不去。我们福清人什么没见过,被人砍几刀照样干活!”
第二日中午,老板把我叫到跟前,“找两个Part-time吧,周末多几个人送餐。”我说好,当天张贴了两张海报出去。
这个世道里,最缺的是德,其次就是钱。德行太高,人多半太迂,得钱便十分艰难;钱财多了,难免要担心遭嫉妒或遭天谴,多多少少会散些银子,建些学校或修些祠堂,德行自然大大的提高了。如此推断过去,若想成为一个以德服人的圣者,首先必须聚敛钱财,而聚敛钱财时不得不有些违背仁义道德的行径,但本着顾全大局的精神,这些小小的缺德几乎可以当作小数点以后忽略不计。综上所述,缺德是谈道德的必要条件。每当看见电视上某位名流/名媛优雅的一笑,淡淡的说:“我有今天的成就全凭我日积一德,以德服人。”我心里就忍不住要骂我操你大爷的。而这世间的小人物们可考虑不了这么长远,只想简简单单的混日子,只指望着每天饿了有饭吃,渴了有酒喝,性欲来了有处发泄,于是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注定要默默无闻的残喘于食物链的最下一环,吃少量的草,挤大量的奶,还时不时的要被食物链上头的猛兽训诫一番。想要撕喊时,却微弱得像只蚊子在哼哼,原来麦克风在别人手里。
“A for Apple, B for Boy, C for Charlie, I am Charlie, Nice to meet you, May.” 他如此自我介绍道,之后成了长城第一个part-time driver. Charlie 来自陌生的马耳他,据说是个难民。他并不在乎自己是否缺德,却迫切的缺钱。关于马耳他的具体位置,我始终没有弄清,只在他的描述中知道那是意大利附近的一个巴掌大的小国,那里的女人终日沐浴地中海的阳光,皮肤呈现性感的古铜色,身材婀娜多姿,且生性浪荡,让人不犯罪都难。57岁的他至今身材尚未走形,头发却已经花白,第一眼看过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头,聊上几句很快发现是个百分之百的老色。他的口头语是“fuck”和“fucking”。Fuck是动词,表示运动状态;如:Fuck you. /Fuck me. /Fuck your mother. 而Fucking是形容词,形容程度之深。如: She is fucking beautiful. / He is fucking stupid. / They are fucking gorgeous. Charlie高兴时用fucking多些,生气时用fuck多些,于是一整天只听见他在耳边fuck来fuck去,好不聒噪。Charlie的英文说得十分流利,大字却不识几个,每当我趁客人不多时翻翻老弗的书,他就像苍蝇一样在周围打转,偶尔发现书上有几个“sex”或者 “penis”,就欣喜若狂,一口咬定我在看一本黄书。 “Oh, sex, it’s good, isn’t it?”他不怀好意的笑着,仿佛终于揭到了我一个短处。我只好干笑两声,无语。
Macow是个阿富汗小伙子。有一副白净帅气的面孔,两眼明亮深邃,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垂涎三尺,于是决定录用他。据说美女多无脑,不料美男也猪头。他没有继承一丝中东人的精明,却全盘吸收了中东人的执拗,常常是5分钟的路途逛荡了一小时才找到,回来了被我臭骂几句,还要没完没了的辩解。果然中看不中用。有一回我搭他的便车去买菜,不料他一阵东拐西歪,连续三次把车开进了死胡同,嘴里OH my god了许多回,依然找不准方向。我大吃一惊:“难怪你平时总也送不到!”
和大多数中东人一样,Macow坚信真主安拉,目光羞涩,作风保守。他在美国轰炸阿富汗那年逃难到了英国,从此居住下来。我猜测他心里对美帝深恶痛绝,于是绝口不提那段往事。一次我和Charlie看国际新闻时,Charlie 一边fuck American, 一边往地上吐痰。一向少言寡语的Macow忽然插话道:“我恨拉登!如果让我逮着他,我一定会亲手把他碎尸万段!”我惊异得要跳起来,“为什么?”“为了他我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亲人,离开自己的家园。我要杀了他!”一张俊俏的白脸顿时胀得通红。尽管我不懂什么民族仇国家恨,却忽然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许多事情都并非我们想当然的模样。比如英国人以为中国人都裹小脚,中国人以为伦敦天天大雾。
Charlie 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母亲是教徒。他恨自己的母亲,于是早早唾弃了上帝。他随心所欲的说话,无拘无束的生活。16岁时他开始和富婆鬼混,以赚取零用钱; 20岁时结了婚,并有了儿子,却依然放荡不羁,终日在女人堆里厮混,妻子原谅了他许多次,以为马儿终究是要吃回头草的,不料他非但没吃回头草,反倒吃起了窝边草,把小姨子也搞到床上。妻子绝望的离开了他,并带走了儿子,从此杳无音信,至今已有35个年头。Charlie没有亲人,一个人住在政府救济的一房一厅里,唯一陪伴他的是他的三只狗,他管它们叫“my babies”。 “ Oh, I love my babies. I love than more than my wife!” Charlie 一脸陶醉的说:“and my mother.” Macow吓坏了,使劲冲我使颜色,这番言论显然是对真主的不敬。 “ They eat biscuit, and chicken! You know I chew the chicken for them. I feed them like my babies!” Charlie继续补充道,全然不顾我们一脸的尴尬。如果用国际通用的道德尺度来衡量,Charlie够得上一个自私无情的人。而我时常要惊异他既存在于社会当中,又完全游离于社会之外。他不懂伪饰,不懂圆滑,更不懂给自己留后路,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喜欢女人,喜欢性,他不负责,也不承诺,他不付出,也不要求。他只为当下活着,他视所有既定规则为粪土,视一切人情世故为垃圾,他在有序寻找无序,在秩序中寻找混乱。在大多数食物链底层的人群里,他像只嗅觉敏锐的狐狸,以天生的狡黠嗅出了这世道的荒谬,并毫不留情的唾弃之,嘲笑之。尽管他口袋里没有几个硬币,心灵却始终自由。Macow看他是个疯子, 他则看Macow是个傻子。有一回我多炸了几根猪排,被Charlie抓了去吃,不过一会Macow进来了,说May你炸的羊排真好吃,能再给我一根吗?我一愣一时语塞, Macow起了疑心,问这果真是羊排么?我赶紧坚定的说是是是当然是。只听见Charlie发出一阵放肆的HAHAHAHAHAHA, Macow的脸当场就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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